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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46 冯梦龙(现代)
过一时用得些气力,便想要王公的银子,那王公若是个知事的,不拘多寡与
他些也就罢了,谁知王公又是舍不得一文钱的悭吝老儿,说着要他的钱,恰
像割他身上的肉,就面红颈赤起来了。当下王公见小二要他银子,便发怒

道:“你这人忒没理!吃黑饭,护漆柱。吃了我家的饭,得了我的工钱,
便是这些小事,略走得几步,如何就要我钱?”小二见他发怒,也就嚷道,
“■呀!就不把我,也是小事,何消得喉急?用得我着,方吃得你的饭,赚
得你的钱,须不是白把我用的。还有一句话,得了你工钱,只做得生活,原
不曾说替你拽死尸的。”王婆便走过来道:“你这蛮子,真个惫懒!自古
道:茄子也让三分老。怎么一个老人家,全没些尊卑,一般样与他争嚷。”
小二道:“阿婆,我出了力,不把银子与我,反发喉急,怎不要嚷?”王公
道:“什么!是我谋死的?要诈我钱!”小二道:“虽不是你谋死,便是擅
自移尸,也须有个罪名。”王公道:“你到去首了我来。”小二道:“要我
首也不难,只怕你当不起这大门户。”王公赶上前道:“你去首,我不
怕。”望外劈颈就。那小二不曾提防,捉脚不定,翻觔斗直跌出门外,
磕碎脑后,鲜血直淌。小二跌毒了,骂道:“这老忘八!亏了我,反打
么!”就地下抬起一块砖来,望王公掷去,谁知数合当然,这砖不歪不斜,
正中王公太阳,一交跌倒,再不则声。王婆急上前扶时,只见口开眼定,气
绝身亡。跌脚叫苦,便哭起天来。只因这一文钱上,又断送了一条性命。
总为惜财丧命,方知财命相连。
小二见王公死了,爬起来就跑。王婆喊叫邻里,赶上拿转,锁在王公脚
上。问王婆:“因甚事起?”王婆一头哭,一头将前情说出,又道:“烦列
位与老身作主则个。”众人道:“这厮元来恁地可恶!先教他吃些痛苦,然
后解官。”三四个邻佑上前来,一顿拳头脚尖,打得半死,方才住手,教王
婆关闭门户,同到县中告状。此时纷纷传说,远近人都来观看。且说邱乙大
正访问妻子尸首不着,官司难结,心思气闷。这一日闻得小二打王公的根
由,“怎道这妇女尸首,莫不就是我的妻子么?”急走来问,见王婆锁门要
吃 黑饭,护漆柱——黑饭、漆柱,都是黑色的;比喻不明白道理,黑心眼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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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告状,邱乙大上前问了个详细,计算日子,正是他妻子出门这日,便道:
“怪道我家妻子尸首,当朝就不见踪影,原来是他们丢掉了。到如今有了实
据,绰板婆却自赖不得的了。”即忙赶到县前看来,只见王婆叫喊到县堂
上。县主知是杀人大案,立刻出签拿了小二。不问众人,先教王婆问了备
细。小二料道罪真难脱了,不待用夹,一一招承。打了三十,问成死罪,下
在狱中。邱乙大算计妻子被刘三旺谋死,正是此日,这尸首一定是他撇下
的。证见已确,要求审结。此时婺源县知会文书未到,大尹因没有尸首,终
无实据。原发落出去寻觅。再说小二,初时已被邻里打伤,那顿板子,又十
分利害。到了狱中,没有使用,又且一顿拳头,三日之间,血崩身死。为这
一文钱起,又送一条性命。

见因贪白锵 ,番自丧黄泉。
且说邱乙大从县中回家,正打白铁门首经过,只听得里边叫天叫地的啼
哭。原来白铁自那夜担着惊恐,出脱这尸首,冒了风寒,回家上得床,就发
起寒热,病了十来日,方才断命。所以老婆啼哭。眼见为这一文钱,又送一
条性命。
化为阴府惊心鬼,失却阳间打铁人。
邱乙大闻知白铁已死,叹口气道: “恁般一个好汉!有得儿日,却又
了账。可见世人真是没根的!”走到家中看时,止有这个小厮,鬼一般缩在
半边,要口热水,也不能勾。看了那样光景,方懊悔前日逼勒老婆,做了这

件拙事。如今又弄得不尴不尬 ,心下烦恼,连生意也不去做,终日东寻西
觅,并无尸首下落。看看捱过残年,又蚤五月中旬。那时朱常儿子朱太已在
按院告准状词,批在浮梁县审问,行文到婺源县关提人犯尸棺。起初朱太还
不上紧,到了五月间,料得尸首已是腐烂,大大送个东道与婺源县该房,起
文关解。那赵完父子因婺源县已经问结,自道没事,毫无畏惧,抱卷赴理。
两县解子领了一干人犯,三具尸棺,道至浮梁县当堂投递。大尹将人犯羁
禁,尸棺发置官坛候检,打发婺源回文,自不必说。不则一日,大尹吊出众
犯,前去相验。那朱太合衙门通买嘱了,要胜赵完。大尹到尸场上坐下,赵
完将浮梁县案卷呈上。大尹看了,对朱常道:“你借尸索诈,打死二命,事
已问结,如何又告?”朱常禀道:“爷爷,赵完打余氏落水身死,众目共
见;却买嘱了地邻忤作,妄报是缢死的。那丁文、田婆,自己情慌,谋害抵
饰,硬诬小人打死。且不要论别件,但据小人主仆力量有限,赵家是何等势
力,却容小人打死二命?况死的俱是七十多岁,难道恁地利害,只拣垂死之
人来打?爷爷推详这上,就见明白。”大尹道:“既如此,你当时就不该招
承了。”朱常道:“他那衙门情絮用极刑拷逼,若不屈招,性命已不到今日
了。”赵完也禀道:“朱常当日倚仗假尸,逢着的便打,合家躲避;那丁
文、田婆年老奔走不及,故此遭他毒手。假尸缢死绳痕,是婺源县太爷亲验
过的,岂是忤作妄报。如今日久腐烂,巧言诳骗爷爷,希图漏网反陷。但求
细看招卷,曲直立见。”大尹道:“这也难凭你说。”即教开棺检验。天下
有这等作怪的事,只道尸首经了许久,料已腐烂尽了,谁知都一毫不变,宛
然如生。那杨氏颈下这条绳痕,转觉显明,倒教忤作人没理会。你道为何?
他已得了朱常的钱财,若尸首烂坏了,好从中作弊,要出脱朱常,反坐赵
锵 — — 疑是“镪”字之误。“白镪”,指银钱。
不 尴 (gān)不尬(gà)——事情多生枝节,难于处置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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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如今伤痕见在,若虚报了,恐大尹还要亲验。实报了,如何得朱常银
子。正在踌躇,大尹蚤已瞧破,就走下来亲验。那忤作人被大尹监定,不敢
隐匿,一一实报,朱常在傍暗暗叫苦。大尹将所报伤处,将卷对看,分毫不
差,对朱常道:“你所犯已实,怎么又往上司诳告?”朱常又苦苦分诉。大
尹怒道:“还要强辨!夹起来!快说这缢死妇人是那里来的?”朱常受刑不
过,只得招出:“本日蚤起,在某处河沿边遇见,不知是何人撇下?”那大
尹极有记性,忽迻想起:“去年邱乙大告称,不见了妻子尸首:后来卖酒王
婆告小二打死王公,也称是日抬尸首,撇在河沿上去了,至今尸首没有下
落,莫不就是这个么?”暗记在心。当下将朱常、卜才都责三十,照旧死罪
下狱,其余家人问徒招保。赵完等发落宁家,不题。
且说大尹回到县中,吊出邱乙大状词,并王小二那宗案卷查对,果然日
子相同,撇尸地处一般,更无疑惑。即着原差,唤到邱乙大、刘三旺干证人
等,监中吊出绰板婆孙氏,齐到尸场认看。此时正是五月天道,监中瘟疫大
作,那孙氏刚刚病好,还行走不动,刘三旺与再旺扶挟而行。到了尸场上,
忤作揭开棺盖,那邱乙大认得老婆尸首,放声号恸,连连叫道:“正是小人
妻子。”干证邻里也道:“正是杨氏。”大尹细细鞠问致死情由,邱乙大咬
定:“刘三旺夫妻登门打骂,受辱不过,以致缢死。”刘三旺、孙氏,又苦
苦折辩。地邻俱称是孙氏起衅,与刘三旺无干。大尹喝教将孙氏拶起。那孙
氏是新病好的人,身子虚弱,又走行这番,劳碌过度,又费唇费舌折辩,渐
渐神色改变。经着拶子,疼痛难忍,一口气收不来,翻身跌倒,呜呼哀哉!
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一条性命。正是:
地狱又添长舌鬼,阳间少了绰板声。
大尹看见,即令放拶。刘三旺向前叫喊,喊破喉咙,也唤不转。再旺在
旁哀哀啼哭,十分凄惨。大尹心中不忍,向邱乙大道:“你妻子与孙氏角口
而死,原非刘三旺拳手相打。今孙氏亦亡,足以抵偿。今后两家和好,尸首
各自领归埋葬,不许再告;违者,定行重治。”众人叩首依命,各领尸首埋
葬,不在话下。
且说朱常、卜才下到狱中,想起枉费许多银两,反受一场刑杖,心中气
恼,染起病来,却又沾着瘟气,二病夹攻,不勾数日,双双而死。只因这一
文钱上起,又送两条性命。
未诈他人,先损自己。
说话的,我且问你:朱常生心害人,尚然得个丧身亡家之报;那赵完父
子活活打死无辜二人,又诬陷了两条性命,他却漏网安享,可见天理原有报
不到之处。看官,你可晓得,古老有几句言语么?是那几句?古语道: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
那天公算善报,个个记得明白。古往今来,曾放过那个?这赵完父子漏
网受用,一来他的顽福未尽;二来时候不到;三来小子只有一张口,没有两
副舌,说了那边,便难顾这边,少不得逐节还你一个报应。闲话体题,且说
赵完父子,又胜了朱常,回到家中,亲戚邻里,齐来作贺。吃了好几日酒。
又过数日,闻得朱常、卜才,俱已死了,一发喜之不胜。田牛儿念着母亲暴
露,领归埋葬不题。时光迅速,不觉又过年余。原来赵完年纪虽老,还爱风
月,身边有个偏房,名唤爱大儿。那爱大儿生得四五分颜色,乔乔画画,正
在得趣之时。那老儿虽然风骚,到底老人家,只好虚应故事,怎能勾满其所
欲?看见义孙赵一郎,身材雄壮,人物乖巧,尚无妻室,到有心看上了。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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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走到厨房下,捱肩擦背,调嘴弄舌。你想世上能有几个坐怀不乱的鲁男
子,妇人家反去勾搭,他可有不肯之理。两下眉来眼去,不一日,成就了那
事。彼此俱在少年,犹如一对饿虎,那有个饱期,捉空就闪到赵一郎房中,
偷一手儿。那赵一郎又有些本领,弄得这婆娘体酥骨软,魄散魂销,恨不时
刻并做一块。约莫串了半年有余,一日,爱大儿对赵一郎说道:“我与你虽
然快活了这几多时,终是碍人耳目,心忙意急,不能勾十分尽兴。不如悄地
逃往远处,做个长久夫妻。”赵一郎道:“小娘子若真肯向我,就在这里,
也可做得长久夫妻。”爱大儿道:“你便是心上人了,有甚假意?只是怎地
在此就做的夫妻!”赵一郎道:“昔年丁老官与田婆,都是老爹与大官人自
己打死诈赖朱家的,当对教我相帮他扛抬,曾许事完之日,分一分家私与
我。那个棒棍,还是我藏好。一向多承小娘相爱,故不说起。你今既有此
心,我与老爹说,不要了那一分家,寻个所在住下,然后再央人说,要你为
配,不怕他不肯。他若舍不得,那时你悄地竟自走了出来,他可敢道个不字
么?设或不达时务,便报与田牛儿,同去告官,教他性命也自难保。”爱大
儿闻言,不胜欢喜,道:“事不宜迟,作速理会。”说罢,闪出房去。次日
赵一郎探赵完独自个在堂中闲坐,上前说道:“向日老爹许过事平之后,分
一分家私与我。如今朱家了账已久,要求老爹分一股儿,自去营运,与我度
日。”赵完答道:“我晓得了。”再过一日,赵一郎转入后边,遇着爱大
儿,递个信儿道:“方才与老爹说了,娘子留心察听看,可像肯的。”爱大
儿点头会意,各自开去不题。
且说赵完叫赵寿到一个厢房中去,将门掩上,低低把赵一郎说话,学与
儿子,又道:“我一时含糊应了他,如今还是怎地计较?”赵寿道:“我原
是哄他的甜话,怎么真个就做这指望?”老赵道:“当初不合许出了,今若
不与他些,这点念头,如何肯息?”赵寿沉吟了一回,又生起歹念,乃道:

“若引惯了他,做了个月月红,倒是无了无休的诈端。想起这事,止有他
一个晓得,不如一发除了根,永无挂虑。”那老儿若是个有仁心的,劝儿子
休了这念,胡乱与他些小东西,或者免得后来之祸,也未可知。千不合,万
不合,却说道,“我也有这念头,但没有个计策。”赵寿道:“有甚难处,
明日去买些砒礵,下在酒中,到晚灌他一醉,怕道不就完事。外边人都晓得
平日将他厚待的,决不疑惑。”赵完欢喜,以为得计。他父子商议,只道神
鬼不知;那晓得却被爱大儿瞧见,料然必说此事,悄悄走来覆在壁上窥听。
虽则听着几句,不当明白,恐怕出来撞着,急闪入去。欲要报与赵一郎,因
听得不甚真切,不好轻事重报。心生一计,到晚间,把那老儿多劝上几杯
酒,吃得醉熏熏,到了床上,爱大儿反抱定了那老儿撒娇撒痴,淫声浪说。
那老儿迷魂了,乘着酒兴,未免做些没正经事体。方在酣美之时,爱大儿
道:“有句话儿要说,恐气坏了你,不好开口。若不说,又气不过。”这老
儿正顽得气喘吁吁,借那句话头,就停住了,说道:“是那个冲撞了你?如
此着恼!”爱大儿道:“尀耐一郎这厮,今早把风话撩拨我,我要扯他来见
你,倒说: ‘老爹和大官人,性命都还在我手里,料道也不敢难为我。’不
知有甚缘故,说这般满话。倘在外人面前,也如此说,必疑我家做甚不公不
法勾当,可不坏了名声?那样没上下的人,怎生设个计策摆布死了,也省了
后患。”那老儿道:“元来这厮恁般无礼!不打紧,明晚就见功效了。”爱
诈 端——讹诈的由头,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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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儿道:“明晚怎地就见功效?”那老儿也是合当命尽,将要药死的话,一
五一十说出。那婆娘得了实言,次早闪来报知赵一郎。赵一郎闻言,吃那惊
不小,想道:“这样反面无情的狠人!倒要害我性命,如何饶得他过?”摸
了棒槌,锁上房门,急来寻着田牛儿,把前事说与。田牛儿怒气冲天,便要
赶去厮闹。赵一郎止住道: “若先嚷破了,反被他做了准备。不如竟到官
司,与他理论。”田牛儿道:“也说得是。还到那一县去?”赵一郎道:
“当初先在婺源县告起,这大尹还在,原到他县里去。”那太白村离县止有
四十余里,二人拽开脚步,直跑至县中。正好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齐喊
叫。大尹唤入,当厅跪下,却没有状词,只是口诉。先是田牛儿哭禀一番,
次后赵一郎将赵寿打死丁文、田婆,诬陷朱常、卜才情繇细诉,将行凶棒槌
呈上。大尹看时,血痕虽干,鲜明如昨。乃道:“既有此情,当时为何不
首?”赵一郎道:“是时因念主仆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昨日
父子计议,要在今晚将毒药鸩害小人,故不得不来投生。”大尹道:“他父
子私议,怎地你就晓得?”赵一郎急遽间,不觉吐出实话,说道:“亏主人
偏房爱大儿报知,方才晓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来报信?想
必与你有奸么?”赵一郎被问破心事,脸色俱变,强词抵赖。大尹道:“事
己显然,不必强辨。”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赵完父子并爱大儿前来赴审。到得
太白村,天已昏黑,田牛儿留回家歇宿,不题。
且说赵寿早起就去买下砒礵,却不见了赵一郎,问家中上下,都不知
道。父子虽然有些疑惑,那个虑到爱大儿泄漏。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
捆翻,拿到县中。赵完见爱大儿也拿了,还错认做赵一郎调戏他不从,因此
牵连在内。直至赵一郎说出,报他谋害情由,方知向来有奸,懊悔失言。两
下辨论一番,不肯招承。怎当严刑煅炼,疼痛难熬,只得一一实招。只因他
害了四命,情理可恨,赵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处斩。赵一郎好骗主妾,
背恩反噬;爱大儿通同奸骗:男女二人,各责四十,杂犯死罪,齐下狱中。
田牛儿释放回家。一面备文,申报上司,提解见证。不一日,申奏刑部,详
勘号札,四人俱依拟秋后处决。只因这一文钱,又断送了四条性命。虽然是
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若不为这一文钱争闹,杨氏如何得死?没有杨氏尸
首,连朱常这诈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总为这一文钱,却断送了十三条性
命。这段话叫做 《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奉劝世人,舍财忍气为上。有诗为
证:
相争只为一文钱,小隙谁知奇祸连!
劝汝舍财兼忍气,一生无祸得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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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卷 徐老仆义愤成家
犬马犹然知恋主,况于列在生人。为奴一日主人身:情恩同父子,
名分等君臣。 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伤伦。能为义仆是良
民:盛衰无改节,史册可传神。说这唐玄宗时,有一官人姓萧,名颖

士 ,字茂挺,兰陵人氏。

自幼聪明好学,该博三教九流,贯串诸子百家。上自天文,下至地
理,无所不通,无有不晓。真个胸中书富五车,笔下高千古。年方一十九
岁,高掇巍科,名倾朝野,是一个广学的才子。家中有个仆人,名唤杜亮。
那杜亮自萧颖士数龄时,就在书房中服事起来。若有驱使,奋勇直前,水火
不避,身边并无半文私蓄。陪伴萧颖士读书时,不待分付,自去千方百计,
预先寻觅下果品饮撰供奉。有时或烹瓯茶儿,助他清思;或暖杯酒儿,接他
辛苦。整夜直服事到天明,从不曾打个瞌睡。如见萧颖士读到得意之处,他
在旁也十分欢喜。那萧颖士般般皆好,件件俱美,只有两桩儿毛病。你道是
那两桩?第一件:乃是恃才做物,不把人看在眼内。才登仕籍,便去冲撞了
当朝宰相。那宰相若是个有度量的,还恕得过,又正冲撞了是第一个忌才的
李林甫。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猫儿,平昔不知坏了多少大臣,乃是杀人不见
血的刽子手。却去惹他,可肯轻轻放过?被他略施小计,险些连性命都送
了。又亏着座主搭教,止削了官职,坐在家里。第二件:是性子严急,却像
一团烈火。片语不投,即暴躁如雷,两太阳火星直爆。奴仆稍有差误,便加
捶挞。他的打法,又与别人不同。有甚不同?别人责治家奴,定然计其过犯
大小,讨个板子,教人行杖,或打一十,或打二十,分个轻重。惟有萧颖
士,不论事体大小,略触着他的性子,便连声喝骂,也不用什么板子,也不

要人行杖,亲自跳起身来一把揪翻,随分 掣着一件家火,没头没脑乱打。
凭你什么人劝解,他也全不作准,直要打个气息。若不像意,还要咬上几
口,方才罢手。因是恁般利害,奴仆们惧怕,都四散逃去,单单存得一个杜
亮。论起萧颖士,止存得这个家人种儿,每事只该将就些才是。谁知他是天
生的性儿,使惯的气儿,打溜的手儿,竟没丝毫更改,依然照旧施行。起先
奴仆众多,还打了那个,空了这个。到得秃秃里独有杜亮时,反觉打得勤
些。论起杜亮,遇着这般没理会的家主,也该学众人逃走去罢了,偏又寸步
不离,甘心受他的责罚。常常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淋,也再无一点退悔之
念,一句怨恨之言。打罢起来,整一整衣裳,忍着疼痛,依原在旁答应。说
话的,据你说,杜亮这等奴仆,莫说千中选一,就是走尽天下,也寻不出个
对儿。这萧颖士又非黑漆皮灯,泥塞竹管,是那一窍不通的蠢物;他须是身
登黄甲,位列朝班,读破万卷,明理的才人:难道恁般不知好歹,一味蛮
打,没一点仁慈改悔之念不成?看官有所不知,常言道得好,江山易改,禀
性难移。那萧颖士平昔原爱杜亮小心驯谨,打过之后,深自懊悔道:“此奴
随我多年,并无十分过失,如何只管将他这样毒打?今后断然不可!”到得
性发之时,不觉拳脚又轻轻的生在他身上去了。这也不要单怪萧颖士性子急
躁;谁教杜亮刚闻得叱喝一声,恰如小鬼见了钟馗一般,扑秃的两条腿就跪
萧 颖士——唐代文学家,事迹见《唐书·文苑传》。
该 博——博览;知道的学问很多的意思。
随 分——随便;这里是遇着什么就拿什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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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在地。萧颖士本来是个好打人的,见他做成这个要打局面,少不得奉承几
下了。
杜亮有个远族兄弟杜明,就住在萧家左边,因见他常打得这个模样,心
下到气不过,撺掇杜亮道:“凡做奴仆的,皆因家贫力薄,自难成立,故此
投靠人家。一来图个现成衣服,二来指望家主有个发迹之日,带挈风光,摸

得些东西做个小小家业,快活下半世。像阿哥如今随了这措大 ,早晚辛勤
服事,竭力尽心,并不见一些好处,只落得常受他凌辱痛楚,恁样不知好歉
的人,跟他有何出息?他家许多人都存住不得,各自四散去了。你何不也别
了他,另寻头路?有多少不如你的,投了大官府人家,吃好穿好,还要作成
趁一贯两贯。走出衙门前,谁不奉承:那边才叫 ‘某大叔,有些小事相
烦。’还未答应时,这边又叫 ‘某大叔,我也有件事儿劳动。’真个应接不
暇,何等兴头。若是阿哥这样肚里又明白,笔下又来得,做人且又温存小
心,走到势要人家,怕道不是重用?你那措大,虽然中个进士,发利市就与
李丞相作对,被他弄来,坐在家中,料道也没个起官的日子有何撇不下,定
要与他缠帐?”杜亮道:“这些事,我岂不晓得?若有此念,早已去得多年
了,何待吾弟今日劝谕。古语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奴仆虽是
下贱,也要择个好使头。像我主人,止是性子躁急,除此之外,只怕舍了
他,没处再寻得第二个出来。”杜明道: “满天下无数官员宰相,贵戚豪
家,岂有反不如你主人这个穷官?”杜亮道:“他们有的,不过是爵位金银
二事。”杜明道:“只这两样尽勾了,还要怎样?”杜亮道:“那爵位乃虚
花之事,金银是臭污之物。有甚希罕?如何及得我主人这般高才绝学,拈起
笔来,顷刻万言,不要打个稿儿。真个烟云缭绕,华彩缤纷。我所恋恋不舍
者,单爱他这一件儿。”杜明听得说出爱他的才学,不觉呵呵大笑,道:
“且问阿哥:你既爱他的才学,到饥时可将来当得饭吃,冷时可作得衣穿
么?”杜亮道:“你又说笑话,才学在他腹中,如何济得我的饥寒?”杜明
道:“元来又救不得你的饥,又遮不得你的寒,爱他何用?当今有爵位的
人,尚然只喜趋权附势,没一个肯怜才惜学。你我是个下人,但得饱食暖
衣,寻觅些钱钞做家,乃是本等;却这般迂阔,爱什么才学,情愿受其打
骂,可不是个呆子!”杜亮笑道:“金银,我命里不曾带来,不做这个指
望,还只是守旧。”杜明道:“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故此尚要捱他的棍
棒。”杜亮道:“多承贤弟好情,可怜我做兄的;但我主这般博奥才学,总
然打死,也甘心服事他。”遂不听杜明之言,仍旧跟随萧颖士。不想今日一
顿拳头,明日一顿棒子,打不上几年,把杜亮打得渐渐遍身疼痛,口内吐
血,成了个伤痨症候。初日还强勉趋承,以后打熬不过,半眠半起。又过几
时,便久卧床席。那萧颖士见他呕血,情知是打上来的,心下十分懊悔,指
望还有好的日子。请医调治,亲自煎汤送药。捱了两月,呜呼哀哉!萧颖士
想起他平日的好处,只管涕泣,备办衣棺埋葬。萧颖士日常亏杜亮服事惯
了,到得死后,十分不便,央人四处寻觅仆从,因他打人的名头出了,那个
肯来跟随。就有个肯跟他的,也不中其意。有时读书到忘怀之处,还认做杜
亮在傍,抬头不见,便掩卷而泣。后来萧颖士知得了杜亮当日不从杜明这班
说话,不觉气咽胸中,泪如泉涌,大叫一声:“杜亮!我读了一世的书,不
曾遇着个怜才之人,终身沦落;谁想你到是我的知己。却又有眼无珠,枉送
措 大——指穷困的读书人;含有轻视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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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你性命,我之罪也!”言还未毕,口中的鲜血,往外直喷。自此也成了个
呕血之疾。将书籍尽皆焚化,口中不住的喊叫杜亮,病了数月,也归大梦
大。遗命教迁杜亮与他同葬。有诗为证:
纳贿趋权步步先,高才曾见几人怜?

当路若能如杜亮,草莱安得有遗贤?
说话的,这杜亮爱才恋主,果是千古奇人。然看起来,毕竟还带些腐
气,未为全美。若有别桩希奇故事,异样话文,再讲回出来。列位看官稳坐

着,莫要性急。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原是入话 ,还未曾说到正传。那
正传却也是个仆人。他比杜亮更是不同:曾独力与孤孀主母,挣起个天大家
事,替主母嫁三个女儿,与小主人娶两房娘子,到得死后,并无半文私蓄,
至今名垂史册。待小子慢慢的道来,劝谕那世间为奴仆的,也学这般尽心尽
力做家做活,传个美名;莫学那样背恩反噬,尾大不掉的,被人唾驾。你道
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什么地方?元来就在本朝嘉靖爷年间,浙江严州
府淳安县,离城数里,有个乡村,名曰锦沙村。村上有一姓徐的庄家,恰是
弟兄三人,大的名徐言,次的名徐召,各生一子。第三个名徐哲,浑家颜
氏,却到生得二男三女。他弟兄三人,奉着父亲遗命,合锅儿吃饭,并力的
耕田。挣下一头牛儿,一骑马儿。又有一个老仆,名叫阿寄,年已五十多
岁,夫妻两口,也生下一个儿子,还只有十来岁。那阿寄就是本村生长,当
先因父母丧了,又无力殡殓,故此卖身在徐家。为人忠谨小心,朝起晏眠,
勤于种作。徐言的父亲大得其力,每事优待。到得徐言辈掌家,见他年纪老
了,便有些厌恶之意。那阿寄又不达时务,遇着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处,便
苦口规谏。徐哲尚肯服善,听他一两句,那徐言徐召是个自作自用的性子,
反怪他多嘴擦舌,高声叱喝,有时还要奉承几下消食拳头。阿寄的老婆劝
道:“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诸事只宜退缩算。他们是后生家世界,时时新,
局局变,由他去主张罢了;何苦的定要出口,常讨恁样凌辱!”阿寄道:
“我受老主之恩,故此不得不说。”婆子道:“累说不听,这也怪不得你
了!”自此阿寄听了老婆言语,缄口结舌,再不干预其事,也省了好些耻
辱。正合着古人两句言语,道是:
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不则一日,徐哲忽地患了个伤寒症候,七日之间,即便了帐。那时就哭
杀了颜氏母子,少不得衣棺盛殓,做些功果追荐。过了两月,徐言与徐召商
议道:“我与你各只一子,三兄弟到有两男三女,一分就抵着我们两分。便
是三兄弟在时,一般耕种,还算计不就,何况他已死了。我们日夜吃辛吃苦
挣来,却养他一窝子吃死饭的。如今还是小事,到得长大起来,你我儿子婚
配了,难道不与他婚男嫁女,岂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意欲即今三股分开,
撇脱了这条烂死蛇,由他们有得吃,没得吃,可不与你我没干涉了。只是当
初老官儿遗嘱,教道莫要分开,今若违了他言语,被人谈论,却怎么处?”
那时徐召若是个有人心的,便该劝徐言休了这念才是;谁知他的念头,一发
起得久了,听见哥子说出这话,正合其意,乃答道:“老官儿虽有遗嘱,不
大 梦——古人有“人生如大梦”的说法;这里指人死了。
草 莱——指田野、乡间。
入 话——宋元时代,说书的人在讲正故事之前,先讲一段小故事,以引起正文,叫做“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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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是死人说话了,须不是圣旨,违旨不得的。况且我们的家事,那个外人敢
来谈论!”徐言连称有理。即将田产家私,都暗地配搭停当,只拣不好的留
与侄子。徐言又道:“这牛马却怎地分?”徐召沉吟半晌,乃道:“不难。
那阿寄夫妻年纪已老,渐渐做不动了,活时到有三个吃死饭的,死了又要赔
两口棺木,把他也当作一股,派与三房里,卸了这干系,可不是好。”计议
已定,到次日备些酒肴,请过几个亲邻坐下,又请出颜氏,并两个侄儿。那
两个孩子,大的才得七岁,唤做福儿,小的五岁,叫做寿儿,随着母亲,直
到堂前,连颜氏也不知为甚缘故。只见徐言弟兄立起身来道:“列位高亲在
上,有一言相告,昔年先父原没甚所遗,多亏我弟兄,挣得些小产业,只望
弟兄相守到老,传至子侄等辈分析。不幸三舍弟近日有此大变,弟妇又是个
女道家,不知产业多少。况且人家消长不一,到后边多挣得,分与舍侄便
好;万一消乏了,那时只道我们有甚私弊,欺负孤儿寡妇,反伤骨肉情义
了。故此我兄弟商量,不如趁此完美之时,分作三股,各自领去营运,省得
后来争多竞少,特请列位高亲来作主。”遂向袖中摸出三张分书来,说道:
“总是一样配搭,至公无私,只劳列位着个花押。”颜氏听说要分开自做人
家,眼中扑簌簌珠泪交流,哭道:“二位伯伯,我是个孤孀妇人,儿女又
小,就是没脚蟹一般!如何撑持的门户?昔日公公原分付奠要分开,还是二
位伯伯总管在那里,扶持小儿女大了,但凭胡乱分些便罢,决不敢争多竞
少。”徐召道:“三娘子,天下无有不散筵席,就合上一千年,少不得有个
分开日子。公公乃过世的人了,他的说话,那里作得准。大伯昨日要把牛马
分与你;我想侄儿又小,那个去看养,故分阿寄来帮扶。他年纪虽老,筋力
还健,赛过一个后生家种作哩。那婆子绩麻纺线,也不是吃死饭的。这孩子
再耐他两年,就可下得田了,你不消愁得。”颜氏见他弟兄如此说话,明知
已是做就,料道拗他不过,一味啼哭。那些亲邻看了分书,虽晓得分得不公
道,都要做好好先生,那个肯做闲冤家,出尖说话;一齐着了花押,劝慰颜
氏收了进去,入席饮酒。有诗为证:
分书三纸语从容,人畜均分禀至公。
老仆不如牛马用,拥孤孀妇泣西风。
却说阿寄,那一早差他买东买西,请张请李,也不晓得又做甚事体。恰
好在南村去请个亲戚,回来时里边事已停妥。刚至门口,正遇着老婆。那婆
子恐他晓得了这事,又去多言多语,扯到半边,分付道:“今日是大官人分
拨家私,你休得又去闲管,讨他的怠慢!”阿寄闻言,吃了一惊,说道:
“当先老主人遗嘱,不要分开,如何见三官人死了,就撇开这孤儿寡妇,教
他如何过活?我若不说,再有何人肯说?”转身就走,婆子又扯住道:“清
官也断不得家务事,适来许多亲邻,都不开口;你是他手下人,又非甚么高
年族长,怎好张主?”阿寄道:“话虽有理,但他们分的公道,便不开口;
若有些欺心,就死也说不得,也要讲个明白。”又问道:“可晓得分我在那
一房?”婆子道:“这到不晓得。”阿寄走到堂前,见众人吃酒,正在高
兴,不好遽然问得,站在旁边。间壁一个邻家抬头看见,便道:“徐老官,
你如今分在三房里了。他是孤孀娘子,须是竭力帮助便好。”阿寄随口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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