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45 冯梦龙(现代)
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攧将下去,果然两背。长儿赢了。收起一
文,留一文在地,再旺又在兜肚里摸出一文钱来,连地下这文钱拣起,一般
样,摊在第二手指上,把大拇指掐住,曲一曲腰,叫声:“背。”攧将下
去,却是两个字,又是再旺输了。长儿把两个钱都收起,和自己这一文钱,
共是三个。长儿赢得顺流,动了赌兴,问再旺道:“还有钱么?”再旺道:
“钱尽有,只怕你没造化赢得。”当下伸手在兜肚里摸出十来个净钱,捻在
手里,啧啧夸道: “好钱!好钱!”问长儿: “还敢攧么?”又丢下一文
来。长儿又攧了两背,第四次再旺攧,又是两字。一连攧了十来次,都是长
儿赢了,共得了十二文。分明是掘藏一般。喜得长儿笑容满面,拿了钱便
走。再旺那肯放他,上前拦住,道:“你赢了我许多钱,走那里去?”长儿
道:“娘肚疼,等椒汤吃,我去去,闲时再来。”再旺道:“我还有钱在腰
里,你赢得时,我送你。”长儿只是要去,再旺发起喉急来,便道:“你若
不肯攧时,还了我的钱便罢。你把一文钱来骗了我许多钱,如何就去?”长
儿道:“我是攧得有采,须不是白夺你的。”再旺索性把兜肚里钱,尽数取
出,约莫有二三十文,做一堆儿堆在地下道:“待我输尽了这些钱,便放你
走。”长儿是个小厮家,眼孔浅,见了这钱,不觉贪心又起;况且再旺抵死
缠住,只得又攧,谁知风无常顺,兵无常胜。这番采头又论到再旺了。照前
攧了一二十次,虽则中间互有胜负,却是再旺赢得多。到结未来,这十二文
钱,依旧被他复去。长儿刚刚原剩得一文钱。自古道:得以气胜。初番长儿
攧赢了一两文,胆就壮了,偶然有些采头,就连赢数次。到第二番又攧时,
不是他心中所愿,况且着了个贪心,手下就有些矜持。到一连攧输了几文,
去了个舍不得一个,又添了个吝字,气便索然。怎当再旺一股愤气,又且稍
长胆壮,自然赢了。大凡人富的好过,贫的好过,只有先贫后富的,最是难
过。据长儿一文钱起手时,赢得一二文也是勾了,一连得了十二文钱,一拳

头捻不住,就该住手回家。可笑长儿把这钱不看做倘来之物 ,反认作自己
东西,重复输去,好不气闷,痴心还想再像初次赢将转来。“就是输了,他
原许下情我的,有何不可?”这一交,合该长儿攧了,忍不住按定心坎,再
复一攧,又是二字,心里着忙,就去抢那钱,手去迟些,先彼再旺抢到手
中,都装入兜肚里去了。长儿道:“我只有一文钱,要买椒的,你原说过赢
时借我,怎的都收去了?”再旺怪长儿先前赢了他十二文钱就要走,今番正
好出气。君子报仇,直待三年,小人报仇,只在眼前。怎么还肯把这文钱借
他?把长儿双手挡开,故意的一跳一舞,跑入巷去了。急得长儿且哭且叫,
也回身进巷扯住再旺要钱,两个扭做一堆厮打。
孙庞斗智谁为胜,楚汉争锋那个强?
却说杨氏,专等椒来泡汤吃,望了多时,不见长儿回来,觉得肚疼定
了,走出门来张看,只见长儿和再旺扭住厮打,骂道:“小杀才!教你买椒
不买,到在此寻闹,还不撒开。”两个小厮听得骂,都放了手。再旺就闪在
一边。杨氏问长儿:“买的椒在那里?”长儿含着眼泪回道:“那买椒的一
文钱,被再旺夺去了。”再旺道:“他与我攧钱,输与我的。”杨氏只该骂
自己儿子,不该攧钱,不该怪别人。况且一文钱,所值几何,既输了去,只
索罢休。单因杨氏一时不明,惹出一场大祸,展转的害了多少人的性命。正
倘 来之物——“倘”,应作“傥”,“傥来之物”,语见《庄子》,意为无意中得来的东西。
----------------------- Page 134-----------------------
是:
事不三思终有悔,人能百忍自无忧。
杨氏因等候长儿不来,一肚子恶气,正没出豁,听说赢了他儿子的一文
钱,便骂道:“天杀的野贼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趁汉去?来骗我家小厮
攧钱!”口里一头骂,一头便扯再旺来打。恰正抓住了兜肚,凿下两个栗
暴。那小厮打急了,把身子来一挣,却挣断了兜肚带子,落下地来。索郎一
声响,兜肚子里面的钱,撒了一地。杨氏道:“只还我那一文便了。”长儿
得了娘的口气,就势抢了一把钱,奔进自屋里去。再旺就叫起屈来。杨氏赶
进屋里;喝教长儿还了他钱,长儿被娘逼不过,把钱对着街上一撒。再旺一
头哭,一头骂,一头检钱。检起时,少了六七文钱,情知是长儿藏下,拦着
门只顾骂。杨氏道:“也不见这天杀的野贼种,恁地撒泼!”把大门关上,
走进去了。再旺敲了一回门,又骂了一回,哭到自屋里去。母亲孙大娘正在
灶下烧火,问其缘故。再旺哭诉道: “长儿抢了我的钱,他的娘不说他不
是,他骂娘养汉,野杂的种,要钱时何不教你娘养汉。”孙大娘不听时,万
事全体,一听了这句不入耳的言语,不觉:
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
原来孙大娘最痛儿子,极是护短,又兼性暴,能言快语,是个揽事的女
都头。若相骂起来,一连骂十来日,也不口干,有名叫做绰板婆。他与邱家
只隔得三四个间壁居住,也晓得杨氏平日有些不三不四的毛病,只为从无口

面 ,不好发挥出来。一闻再旺之语,太阳里爆出火来,立在街头,骂道:
“狗泼妇,狗淫妇!自己瞒着老公趁汉子,我不管你罢了,到来谤别人。老
娘人便看不像,却替老公争气。前门不进师姑,后门不进和尚,拳头上立得

人起,臂膊上走得马过 ,不像你那狗淫妇,人硬货不硬,表壮里不壮,作
成老公带了绿帽儿,羞也不羞!还亏你老着脸在街坊上骂人,便臊贱时,也
不恁般般做作!我家小厮年幼,连头带脑,也还不勾与你补空,你休得缠
他!臊发时还去寻那旧汉子,是多寻几遭,多养了几个野贼种,大起来好做
贼。”一声泼妇,一声淫妇,骂一个路绝人稀。杨氏怕老公,不敢揽事,又
没处出气,只得骂长儿道:“都是你那小天杀的,不学好,引这长舌妇开
口。”提起木柴,把长儿劈头就打,打得长儿头破血淋,豪淘大哭。邱乙大
正从窑上回来,听得孙大娘叫骂,侧耳多时,一句句都听在肚里,想道:
“是那家婆娘不秀气?替老公妆幌子,惹得绰板婆叫骂。”及至回家,见长
儿啼哭,问起缘繇,到是自家家里招揽的是非。邱乙大是个硬汉,怕人耻
笑,声也不啧,气忿忿地坐下。远远的听得骂声不绝,直到黄昏后,方才住
口。邱乙大吃了几碗酒,等到夜深人静,叫老婆来盘问道:“你这贱人瞒着
我做的好事!趁的许多汉子,姓甚名谁?好好招将出来,我自去寻他说
话。”那婆娘原是怕老公的,听得这句话,分明似半空中响一个霹雳,战兢
兢还敢开口?邱乙大道:“泼贱妇,你有本事偷汉子,如何没本事说出来?
若要不知,除非莫为。瞒得老公,瞒不得邻里,今日教我如何做人?你快快
说来,也得我心下明白。”杨氏道,“没有这事,教我说谁来?”邱乙大
道:“真个没有?”杨氏道:“没有。”邱乙大道,“既是没有时,他们如
何说你,你如何凭他说,不则一声?显是心虚口软,应他不得。若是真个没
口 面——口角,争吵。
拳 头上立得人起,臂膊上走得马过——比喻光明正大,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情。
----------------------- Page 135-----------------------
有,是他们诈说你时,你今夜吊死在他门上,方表你清白,也出脱了我的丑
名。明日我好与他讲话。”那婆娘怎肯走动,流下泪来,被邱乙大三两个巴
掌,出大门。把一条戏索丢与他,叫道:“快死快死!不死便是恋汉子
了。”说罢,关上门儿进来。长儿要来开门,被乙大一顿栗暴,打得哭了一
场睡去了。乙大有了几分酒意,也自睡去。单剩杨氏在门外好苦,上天无
路,入地无门。千不是,万不是,只是自家不是,除却死,别无良策。自悲
自怨了多时,恐怕天明,慌慌张张的取了麻索,去认那刘三旺的门首。也是
将死的人,失魂颠智,刘家本在东间壁第三家,却错走到西边去,走过了五
六家,到第七家。见门面与刘家相像,忙忙的把几块乱砖衬脚,搭上麻索于
檐下,系颈自尽。可怜伶俐妇人,只为一文钱斗气,丧了性命。正是:
地下新添恶死鬼,人间不见画花人。
却说西邻第七家,是个打铁的匠人门首。这匠人浑名叫做白铁,每夜四
更,便起来打铁,偶然开了大门撒溺,忽然一阵冷风,吹得毛骨竦然,定睛
看时,吃了一惊。

不是傀儡场中鲍老 ,竟像秋千架上佳人。
檐下挂着一件物事,不知是那里来的?好不怕人!犹恐是眼花,转身进
屋,点个火来一照,原来是新缢的妇人,咽喉气断,眼见得救不活了。欲待
不去照管他,到天明被做公的看见,却不是一场飞来横祸,辨不清的官司。
思量一计:“将他移在别处,与我梗无干了。”耽着惊恐,上前去解这麻
索。那自铁本来有些蛮力,轻轻的便取下挂来,背出正街,心慌意急,不暇
致详,向一家门里撇下。头也不回,竟自归家,兀自连打几个寒噤,铁也不
敢打了,复上床去睡卧,不在话下。
且说邱乙大,黑蚤起来开门,打听老婆消息,走到刘三旺门前,并无动
静,直走到巷口,也没些踪影,又回来坐地寻思:“莫不是这贱妇逃走他方
去了?”又想:“他出门稀少,又是黑暗里,如何行动?”又想道:“他若
不死时,麻索必然还在。”再到门前去看时,地下不见麻绳,“定是死了刘
家门首,被他知觉,藏过了尸首,与我白赖。”又想:“刘三旺昨晚不回,
只有那绰板婆和那小厮人家,那有力量搬运?”又想道:“虫蚁也有几只脚
儿,岂有人无帮助?且等他开门出来,看他什么光景,见貌辨色,可知就
里。”等到刘家开门,再旺出来,把钱去市心里买馍馍点心,并不见有一些
惊慌之意。邱乙大心中委决不下,又到街前街后闲荡,打探一回,并无影
响。回来看见长儿还睡在床上打齁,不觉怒起,掀开被,向腿上四五下,打
得这小厮睡梦里直跳起来。邱乙大道:“娘也被刘家逼死了,你不去讨命,
还只管睡!”这句话,分明邱乙大教长儿去惹事,看风色。长儿所说娘死
了,便哭起来,忙忙的穿了衣服,带着哭,一径直赶到刘三旺门首去,骂
道,“狗娼根狗淫妇!还我娘来?”那绰板婆孙大娘,见长儿骂上门,如何
耐得,急赶出来,骂道:“千人射的野贼种,敢上门欺负老娘么?”便揪着
长儿头发,却待要打,见邱乙大过来,就放了手。这小厮满街乱跳乱舞,带
哭带骂讨娘。邱乙大已耐不住,也骂起来。那绰板婆怎肯相让,旁边钻出个

再旺来相帮,两下干骂一场,都 里劝开。邱乙大教长儿看守家里,自去街
上央人写了状词,赶到浮梁县告刘三旺和妻孙氏人命事情。大尹准了状词,
鲍 老——宋代百戏中,有一种脚色假面披发,口吐狼牙烟火,扮作鬼神的形状的叫做“鲍老”。
都 — — 疑是“邻”字之误。
----------------------- Page 136-----------------------
差了拘拿原被告,和邻里干证,到官审问。原来绰板孙氏平昔口嘴不好,极
是要冲撞人,邻里都不欢喜;因此说话中间,未免偏向邱乙大几分,把相骂
的事情,增添得重大了,隐隐的将这人命,射实在绰板婆身上。这大尹见众
人说话相同,信以为实,错认刘三旺将尸藏匿在家,希图脱罪。差人搜检,
连地也翻了转来,只是搜寻不出,故此难以定罪。且不用刑,将绰板婆拘
禁,差人押刘三旺寻访杨氏下落,邱乙大讨保在外。这场官司好难结哩!有
分教:
绰板婆消停口舌,磁器匠担误生涯。
这事且阁过不题,再说白铁将那尸首。却撇在一个开酒店的人家门首。
那店主人王公,年纪六十余岁,有个妈妈,靠着卖酒过日。是夜睡至五更,
只听得叩门之声,醒时又不听得。刚刚合眼,却又闻得■■声叩响。心中惊
异,披衣而起,即唤小二起来,开门观看。只见街头上,不横不直。挡着这
件物事。王公还道是个醉汉,对小二道:“你仔细看一看,还是远方人,是
近处人?若是左近邻里,可叩他家起来,扶了去。”小二依言,”俯身下去
认看,因背了星光;着不仔细。见颈边拖着麻绳,却认做是条马鞭,便道:
“不是近边人,“想是个马夫。”王公道:“你怎么晓得他是个马夫?”小
二道:“见他身边有根马鞭,故此知得。”王公道:“既不是近处人,由他
罢!”小二欺心,要拿他的鞭子,伸手去拾时,却拿不起,只道压了身底
下,尽力一扯,那尸首直竖起来,把小二吓了一跳,叫道:“阿呀!”连忙
放手。那尸扑的倒下去了。连王公也吃一惊,问道:“这怎么说?”小二
道:“只道是根鞭儿,要拿他的,不想却是缢死的人,颈下扣的绳子。”王
公听说,惊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叫道:“这没头官司,叫我如何吃得
起?若到了官,如何洗得清?”便与小二商议,小二道:“不打紧,只教他
离了我这里,就没事了。”王公道:“说得有理,还是拿到那里去好?”小
二道:“撇他在河里罢。”当下二人动手,直抬到河下。远远望见岸上有
人,打着灯笼走来,恐怕被他撞见,不管三七二十一,撇在河边。奔回家去
了,”不在话下。
且说岸上打灯笼来的是谁?那人乃是本镇一个大户叫做朱常,为人奸诡
百出,变诈多端,是个好打官司的主儿。因与一个隔县姓赵的人家争田。这
一蚤要到田头去割稻,同着十来个家人,拿了许多扁挑索子镰刀,正来下
舡。那提灯的在前,走下岸来,只见一人横倒在河边,也认做是个醉汉,便
道:“这该死的贪这样脓血!若再一个翻身,却不滚在河里,送了性命?”
内中一个家人,叫做卜才,是朱常手下第一出尖的帮手,他只道醉汉身边有
些钱钞,就蹲倒身,伸手去摸他腰下,却冰一般冷,缩手不迭,便道:“元
来死的了!”朱常听说是死人,心下顿生不良之念。忙叫:“不要慌。拿灯
来照看,是老的?是少的?”众人在灯下仔细打灯认,却是个缢死的妇人。
朱常道,“你们把他颈里绳解去那掉了,扛下艄里去藏好。”众人道:“老
爹,这妇人正不知是甚人谋死的?我们如何到去招揽是非?”朱常道:“你
莫管他,我自有用处。”众人只得依他,解去麻绳,叫起看船的,扛上船,
藏在艄里,将平基盖好。朱常道:“卜才,你回去,媳妇子叫五六个来。”
卜才道:“这二三十亩稻,勾什么砍,要这许多人去做甚?”朱常道:“你
只管叫来,我自有用处。”卜才不知是意见,即便提了灯回去。不一时叫
到,坐了一舡,解缆开船。两人荡桨,离了镇上,众人问道:“老爹载这东
西去有甚用处?”朱常道:“如今去割稻,赵家定来拦阻,少不得有一场相
----------------------- Page 137-----------------------
打,到告状结杀。如今天赐这东西与我,岂不省了打官司。还有许多妙
处。”众人道:“老爹怎见省了打官司?又有何妙处?”朱常道:“有了这
尸首时,只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却不省了打官司。你们也有些财采,他
若不见机,弄到当官,定然我们占个上风。可不好么!”众人都喜道:“果
然妙计!小人们怎省得?”正是:
算定机谋夸自己,排成巧计害他人。
这些人都是愚野村夫,晓得什么利害?听见家主说得都有财采,竟像瓮
中取鳖,手到拿来的事,乐极了,巴不得赵家的人,这时便到河边来厮闹便
好:银子既有得到手,官司又可以赢得。竟像生了翼翅的一般,顷刻就飞到
了。此时天色渐明,朱常教把船歇在空阔无人居住之处,离田头尚有一箭之
路。众人都上了岸,寻出一条一股好一股断的烂草绳,将船缆在一颗草根
上,只留一个人在船上看守,众男女都下田砟稻。朱常远远的立在岸上打探
消耗。元来这地方叫做鲤鱼桥,离景德镇只有十里多远,再过去里许,又唤
做太白村,乃是江南徽州府婺源县所管。因是两省交界之处,人人错壤而
居。与朱常争田这人名唤赵完,也是个大富之家,原是浮梁县人户,却住在
婺源县地方。两县俱置得有田产。那争的田,只得三十余亩,乃赵完族兄赵
宁的。先把来抵借了朱常银子,却又卖与赵完,恐怕出丑,就拦在佃种,两
边影射了三四年,不想近日身死,故此两家相争。这稻子还是赵宁所种。
说话的,这田在赵完屋脚跟头,如何不先砟了,却留与朱常来割?看官
有所不知,那赵完也是个强横之徒,看得自己大了,道这田是明中正契买族
兄的,又在他的左近;朱常又是隔省人户,料必不敢来割稻,所以放心托
胆。那知朱常又是个专在虎头上做案,要吃不怕死的魍魉,竟来放对,只在
田中砍稻。蚤有人报知赵完。赵完道:“这厮真是吃了大虫的心,豹子的
胆,敢来我这里撩拨!想是来送死么!”儿子赵寿道:“爹,自古道:来者
不惧,惧者不来。也莫轻觑了他!”赵完问报人道:“他们共有多少人在
此?”答道:“十来个男子,六七个妇人。”赵完道:“既如此,也教妇人
去。男的对男,女对女,都拿的来,敲断他的孤拐子,连船都拔他上岸,那
时方见我的手段。”即使唤起二十多人,十来个妇人,一个个粗脚大手,裸
臂揎拳,如疾凤骤雨而来。赵完父子随后来看。且说众人远远的望着田中,
便喊道:“偷稻的贼不要走!”朱常家人媳妇,看见赵家有人来了,连忙住
手,望河边便跑。到得岸旁,朱常连叫快脱衣服。众人一齐卸下,堆做一
处,叫一个妇人看守,复身转来,叫道:“你来你来,若打输与你,不为好
汉。”赵完家有个雇工人,叫做田牛儿,自恃有些气力,抢先飞奔向前。朱
象人见他势头来得勇猛,两边一闪,让他冲将过来,才让他冲进时,男子妇
人,一裹转来围住。田牛儿叫声:“来的好!”提起升箩般拳头,拣着个精
壮村夫,赶上一拳打去,只望先打倒了一个硬的,其余便如摧枯拉朽了。谁
知那人却也来得,拳到面上时,将身子打一偏,那拳便打个空,反被众人围
将拢来,将田牛儿围住,险些儿动不得。急起左拳来打,手尚未起,又被一
人接住,西边扯开。田牛儿便施展不得。朱家人也不打他,推的推,扯的
扯,到像八抬八绰一般,脚不点地竞拿上船。那烂草绳系在草根上,有甚筋
骨,初踏上船就断了。艄上人已预先将篙拦住,众人将田牛儿纳在舱中乱
打。赵家后边的人,见田牛儿捉上船去,蜂拥赶上船抢人。朱家妇女,都四
散走开,放他上去。说时迟,那时快,拦篙的人一等赵家男子妇人上齐船
时,急掉转篙,望岸上用力一点,那般如箭一般,向河心中直荡开去。人众
----------------------- Page 138-----------------------
船轻,三四幌便翻将转来。两家男女四十多人,尽都落水。这些妇人各自挣
扎上岸,男子就在水中相打,纵横搅乱,激得水溅起来,恰如骤雨相似。把
岸上看的人眼都耀花了,只叫莫打,有话上岸来说。正打之间,卜才就人乱
中,把那缢死妇人尸首,直过去;便喊起来道:“地方救护,赵家打死
我家人了!”朱常同那六七个妇人,在岸边接应。一齐喊叫,其声震天动
地。赵家的妇人,正绞挤湿衣,听得打死了人,带水行逃。水里的人,一个
个吓得胆战心惊,正不知是那个打死的,巴不能脱他逃走,被朱家人乘
势追打,吃了老大的亏,挣上了岸,落荒逃奔。此时只恨父母少生了两只脚
儿。朱家人欲要追赶,朱常止住道:”如今不是相打的事了,且把尸首收拾
起来,抬放他家屋里了,再处。”众人把尸首拖到岸上,卜才认做妻子,假
意啼啼哭哭,朱常又教捞起船上篙桨之类,寄顿佃户人家;又对看的人道:
“列位地方邻里,都是亲眼看见,活打死的,须不是诬陷赵完,倘到官司
时,少不得要相烦做个证见,但求实说罢了。”这几句是朱常引人来兜揽处
和的话。此时内中若有个有力量的,出来担当,不教朱常把尸首抬去赵家说
和,这事也不见得后来害许多人的性命。只因赵完父子,平日是个难说话
的,恐怕说而不听,反是一场没趣。况又不晓得朱常心中是甚样个意儿?故
此并无一人招揽。朱常见无人招架,教众人穿起衣服,把尸首用芦席卷了,
将绳索络好,四人扛着,望赵完家来。看的人随后跟来,观看两家怎地结
局?
铜盆撞了铁扫帚,恶人自有恶人磨。
且说赵完父子随后赶来,远望着自家人追赶朱家的人,心中欢喜。渐渐
至近,只见妇女家人,浑身似水,都像落汤鸡一般,四散奔走。赵完惊讶
道:“我家人多,如何反被他们打下水去?”正说着,只见众人赶到,乱嚷
道:“阿爹不好了!快回去罢。”赵完道:“你们怎地恁般没用?都被打得
这模样!”众人道:“打是小事,只是他家死了人却怎处?”赵完听见死了
个人,吓得就酥了半边,两只脚就像钉了,半步也行不动。赵寿与田牛儿,
两边挟着胳膊而行,扶至家中坐下,半晌方才开言:“如何就打死了人?”
众人把相打翻船的事,细说一遍。又道:“我们也没有打妇人,不知怎地死
了?想是淹死的。”赵完心中没了主意,只叫:“这事怎好?”那时合家老
幼,都丛在一堆,人人心中惊慌。正说之间,入进来报:“朱家把尸首抬来

了。”赵完又吃这一吓,恰像打坐的禅和子 ,急得身色一毫不动。自古
道:物极则反,人急计生。赵寿忽地转起一念,便道:“爹莫慌,我自有对
付他的计较在此。”便对众人道:“你们多向外边闪过,让他们进来之后,
听我鸣锣为号,留几个紧守门口,其余都赶进来拿人,莫教走了一个。解到
官司,见许多人白日抢劫,这人命自然从轻。”众人得了言语,一齐转身。
赵完恐又打坏了人,分付:“只要拿人,不许打人。”众人应允,一阵风出
去。赵寿只留了一个心腹义孙赵一郎道:“你且在此。”又把妇女妻小打发
进去,分付:“不要出来。”赵完对儿子道:“虽然告他白日打抢,总是人
命为重,只怕抵当不过。”赵寿走到耳根前,低低道: “如今只消如此这
般,”赵完听了大喜,不觉身子就健旺起来,乃道:“事不宜迟,快些停
当!”赵寿先把各处门户闭好,然后寻了一把斧头,一个棒槌,两扇板门,
都已完备,方教赵一郎到厨下叫出一个老儿来。那老儿名唤丁文,约有六十
禅 和子——和尚。
----------------------- Page 139-----------------------
多岁,原是赵完的表兄,因有了个懒黄病,吃得做不得,却又无男无女,捱
在赵完家烧火,博口饭吃。当下那老儿不知头脑,走近前问道:“兄弟有甚
话?”赵完还未答应,赵寿闪过来,提起棒槌,看正太阳,便是一下。那老
儿只叫得声阿呀,翻身跌倒。赵寿赶上,又复一下,登时了帐。当下赵寿动
手时,以为无人看见,不想田牛儿的娘田婆,就住在赵完宅后,听见打死了
人,恐是儿子打的,心中着急,要寻来问个仔细,从后边走出,正撞着赵寿
行凶。吓得蹲倒在地,便立不起身。口中念声:“阿弥陀佛!青天白日,怎
做这事!”赵完听得,回头看了一看,把眼向儿子一颠,赵寿会意,急赶近
前。照顶门一棒槌打倒,脑浆鲜血一齐喷出。还怕不死,又向肋上三四脚,
眼见得不能勾活了。只因这一文钱上起,又送了两条性命。正是:
含容终有益,任意是生灾。
且说赵一郎起初唤丁老儿时,不道赵寿怀此恶念,蓦见他行凶,惊得只
缩到一壁角边去。丁老儿刚刚完事,接脚又撞个田婆来凑成一对,他恐怕这
第三棒槌轮到头上,心下着忙,欲待要走,这脚上却像被千百斤石头压住,
那里移得动分毫。正在慌张,只见赵完叫道:“一郎快来帮一帮。”赵一郎
听见叫他相帮,方才放下肚肠,挣扎得动,向前帮赵寿拖这两个尸首,放在
遮堂背后,寻两扇板门压好,将遮堂都起浮了窠臼。又分付赵一郎道:“你
切不可泄漏,待事乎了,把家私分一股与你受用。”赵一郎道:“小人靠阿
爹洪福过日的,怎敢泄漏?”刚刚停当,外面人声鼎沸,朱家人已到了。赵
完三人退入侧边一间屋里,掩上门儿张看。且说朱常引家人媳妇,扛着尸首
赶到赵家,一路打将进去。直到堂中,见四面门户紧闭,并无一个人影。朱
常教“把尸首居中停下,打到里边去拿赵完这老亡八出来,锁在死尸脚
上。”众人一齐动手,乒乒乓乓将遮堂乱打,那遮堂已是离了窠臼的,不消
几下,一扇扇都倒下去,尸首上又压上一层。众人只顶向前,那知下面有
物。赵寿见打下遮堂,把锣筛起,外边人听见,发声喊,抢将入来。朱常听
得筛锣,只道有人来抢尸首,急掣身出来,众人已至堂中,两下你揪我扯,
搅做一团,滚做一块。里边赵完三人大喊:“田牛儿!你母亲都被打死了,
不要放走了人。”田牛儿听见,急奔来问:“我母亲如何却在这里?”赵完
道:“他刚同丁老官走来问我,遮堂打下,压死在内。我急走得快,方逃得
性命。若迟一步儿,这时也不知怎地了!”田牛儿与赵一郎将遮堂搬开,露
出两个尸首。田牛儿看娘头时,已打开脑浆,鲜血满地,放声大哭。朱常听
见,只道还是假的。急抽身一望,果然有两个尸首,着了忙,往外就跑。这
些家人媳妇,见家主走了,各要脱逃走,一路揪扭打将出来,那知门口
有人把住,一个也走不脱,都被拿住,赵完只叫:“莫打坏了人。”故此朱
常等不十分吃亏。赵寿取出链子绳索,男子妇女锁做一堂,田牛儿痛哭了一
回,心中忿怒,跳起身来。“我把朱常这老王八,照依母亲打死罢了。”赵
完拦住道:“不可不可!如今自有官法究治,打死他做甚?”教众人扯过一
边。此时已哄动远近村坊,地方邻里,无有不到赵家观看。赵完留到后边,
备起酒席款待,要众人具个“白昼劫杀”公呈。那众人都是赵完的亲戚佃
户,俱应承了。赵完即央人写了状词,邻里写了公呈,同往婺源县击鼓喊
冤。正是:
强中更遇强中手,恶人须服恶人磨。
却说那婺源县大尹,姓李名正,字国材,山东历城县人。乃进士出身,
为官直正廉明,雪冤辨奸。又且一清如水,分文不取。当下闻得击鼓喊冤,
----------------------- Page 140-----------------------
即便升堂,传集衙役皂快,喝教带进赵完一干人跪在丹墀下。大尹问道:
“你们有甚冤枉?从实说来。”赵完手持状词,口中只说:“老爷救命。”
大尹叫手下人拿上状词看了,见是人命重事。大尹又问邻佑道:“你们是什
么人?”邻里道:“小人俱是赵完左右邻居。目击朱常在赵完家行凶,不得
不来报明。”将呈子递上。大尹看了,就叫打轿,带领忤作一应衙役,往赵
家检验。赵家已自摆设公案,迎接大尹。到了,坐定,叫忤作将三个死尸致
命伤处,从实检验报来,忤作先将丁老儿、田氏看过,禀道:“这两个俱是
打伤脑壳。”又将朱常的死妇遍身看过,禀道:“此妇遍身并无伤处,惟有
颈下一条血痕,看来不是打死,竟是勒死的。”大尹道:“可俱是实?”忤
作禀道:“小人怎敢混报?”大尹心下疑惑:“既是两下相殴,为何此妇身
上毫无伤处?”遂唤朱常问道,“此妇是你什么人?”朱常禀道:“是小人
家卜才的妻子。”大尹便唤卜才问道,“你的妻子可是昨日登时打死了?”
卜才道:“是。“是。”大尹问了详细,自走下来把三个尸首逐一亲验,忤
作人所报不差,暗称奇怪,分付把棺木盖上封好,带到县里听审。大尹在轿
上,一路思想,心下明白,回县坐下,发众犯都跪在仪门外。单唤朱常上
去,道:“朱常,你不但打死赵家二命,连这妇人,也是你谋死的!须从实
招来。”朱常道,“这是家人卜才的妻子余氏,实被赵完打下水死的,地方
上人,都是见的,如何反是小人谋死?爷爷若不信,只问卜才便见明白。”
大尹喝道:“胡说!这卜才乃你一路之人,我岂不晓得!敢在我面前支吾!
夹起来。”众皂隶一齐答应上前,把朱常鞋袜去了,套上夹棍,便喊起来。
那朱常本是富足之人,虽然好打官司,从不曾受此痛苦,只得一一吐实:
“这尸首是浮梁江口不知何人撇下的。”大尹录了口词,叫跪在丹墀下。又
唤卜才进来,问道:“死的妇人果是你妻子么?”卜才道:“正是小人妻
子。”大尹道:”既是你妻子,如何把他谋死了,诈害赵完?”卜才道:

“爷爷,昨日赵完打下水身死,地方上人,都看见的。”大尹把惊堂在桌
上一连七八拍,大喝道:“你这该死的奴才!这是谁家的妇人,你冒认做妻
子,诈害别人!你家主已招称,是你把他弄死。你若巧辩,快夹起来。”卜
才见大尹像道士打灵牌一般,把气拍一片声乱拍乱喊,将魂魄都惊落了。又
听见家主已招,只得禀道:“这都是家主教小人认作妻子,并不干小人之
事。”大尹道:“你一一从实细说。”卜才将下船遇见尸首,定计诈赵完前
后事细说一遍,与朱常无二。大尹已知是实,又问道:“这妇人虽不是你打
死,也不该冒认为妻,诈害平人。那丁文田婆却是你与家主打死的,这须没
得说。”卜才道:“爷爷,其实不曾打死,就夹死小人,也不招的。”大尹
也教跪在丹墀。又唤赵完并地方来问,都执朱常扛尸到家,乘势打死。大尹
因朱常造谋诈害赵完事实,连这人命也疑心是真,又把朱常夹起来。朱常熬
刑不起,只得屈招。大尹将朱常、卜才各打四十,拟成斩罪,下在死囚牢
里。其余十人,各打二十板,三个充军,七个徒罪,亦各下监。六个妇人,
都是杖罪,发回原籍。其田断归赵完,代赵宁还原借朱常银两。又行文关会
浮梁县查究妇人尸首来历。那朱常初念,只要把那尸首做个媒儿,赵完怕打
人命官司,必定央人兜收私处,这三十多亩田,不消说起归他,还要扎诈扎
一注大钱,故此用这一片心机。谁知激变赵寿做出没天理事来对付他,反中
惊 堂——即位堂木。审案时,拍打案桌,使罪犯注意、害怕的一块长方形的木头。
扎 诈——讹诈。
----------------------- Page 141-----------------------
了他计,当下来到牢里,不胜懊悔,想道:“这蚤若不遇这尸首,也不见得
到这地位!”正是:
蚤知更有强中手,却悔当初枉用心。
朱常料道:“此处定难翻案。”叫儿子分付道:“我想三个尸棺,必是
钉稀板薄,交了春气,自然腐烂。你今先去会了该房,捺住关会文书。回去
教妇女们,莫要泄漏这缢死尸首消息。一面向本省上司去告准,捱至来年四
五月间,然后催关去审,那时烂没了缢死绳痕,好与他白赖。一事虚了,事
事皆虚,不愁这死罪不脱。”朱太依了父亲,前去行事,不在话下。
却说景德镇卖酒王公家小二因相帮撇了尸首,指望王公些东西,过了两
三日,却不见说起。小二在口内野唱,王公也不在其意。又过了几日,小二
不见动静,心中焦躁,忍耐不住,当面明明说道:“阿公,前夜那话儿,亏
我把去出脱了还好:若没我时,到天明地方报知官司,差人出来相验,饶你
硬挣,不使酒钱,也使茶钱。就拌上十来担涎吐,只怕还不得了结哩!如今
省了你许多钱钞,怎么竟不说起谢我?”大凡小人度量极窄,眼孔最浅:偶
然替人做件事儿,徼幸得效,便道泼天大功劳,亏我挟持成就,竟想厚报;
稍不如意,便要就翻转脸来了。所以人家用错了人,反受其荼毒,如小二不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