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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43 冯梦龙(现代)
阳 侯、河伯——都是水神名。
干 木逾垣——干木,指段干木;战国时晋国人,隐居在魏国,不肯作官;魏文侯去拜访他,他跳墙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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墙 月
岂有墙东窥宋,却同月下追韩 。
次日馆中童子早起承值,叫声:“奇怪!门不开,户不开,房中不见了
黄秀才。”忙去报知刘公,刘公见说,吃了一惊,亲到书房看了一遍,一步
步看到后园,见棘刺扒动,墙上有缺,想必那没行止的秀才,从此而去,正
不知甚么急务。当下传梆升帐,拘巡警员役询问,皆云:“不知。”刘公责
治了一番。因他说邻邦访友,差人于襄邓各府逐县挨查缉访,并无踪影,叹
息而罢,话分两头。
却说黄秀寸自离帅府,挨门出城,又怕有人追赶。放脚飞跑,逢人问
路。晚宿早行,径望涪州而进,自古道:无巧不成话。赶到涪州,刚刚是十
月初三日。且说黄秀才在帅府中,担阁多日,如何还赶得上。只因客船重
大,且是上水有风则行,无风则止。黄秀才从陆路短船,风雨无阻,所以赶
着了。沿江一路抓寻,只见高樯巨舰,比次凑集,如鱼鳞一般,逐只挨去,
并不见韩翁之舟,心中早已着忙,莫非忙中有错,还是再捱转去。方欲回
步,只见面前半箭之地,江岸有枯柳数株,下面单单泊着一只船儿。上前仔
细观看,那船上寂无一人,止中舱有一女子,独倚筵窗,如有所待。那女子
独自在船中盼望,因有黄生之约,恐众人耳目之下,相见不便,在父亲前,
只说爱那柳树之下泊船,僻静有趣。韩翁爱女,言无不从。此时黄生一见,
其喜非小。
谩说洞房花烛夜,且喜他乡遇故知。
那玉娥望见黄生,笑容可掬。其船离岸尚远,黄生便欲跳上,玉娥道:
“水势甚急,须牵缆至近方可。”黄生依言,便举手去牵那缆儿,也是合当
有事,那缆带在柳树根上,被风浪所激,已自松了。黄生去拿他时,便脱了
结,你说巨舟在江涛汹涌之中,何等力气,黄生又是个书生,不是筋节的,
一只手如何带得住,说时迟那时快,只叫得一声:“阿呀!”但见舟着顺流
下水,去若飞电,若现若隐,瞬息之间,不知几里。黄生沿岸叫呼,众船上
都往水神庙祭赛去了。便有来往舟只,那涪江水势又与下面不同,离川江不
远,瞿塘三峡,一路下来,如银河倒泻一般,各船过此,一个个手忙脚乱,
自顾且不暇,何暇顾别人。黄生狂走约有一二十里,到空阔处,不见了那
船。又走二十来里,料无觅处。欲待转去报与韩翁知道,又恐反惹其祸。对
着江面,痛哭了一场。想起远路天涯,孤身无倚,欲再见刘公,又无颜面,
况且盘缠缺少,有家难奔,有国难投:“不如投向江流,或者得小娘子魂魄
相见,也见我黄损不是负心之人。罢!罢!罢!”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与风流作话文。
黄秀寸方欲投江,只听得背后一人叫道:“不可,不可!”黄生回头看
时,不是别人,正是维扬市上曾遇着请他玉马坠儿这个老叟,黄生见了那老
叟,又羞又苦,泪如雨下,老叟道:“郎君有何痛苦?说与老汉知道,或者
可以分忧一二。”黄生道:“到此地位。不得不说了。”便将初遇玉娥,及
躲避不见。
墙 东窥宋——宋,指宋玉:战国时楚国的文学家。他对楚王说,邻家有一个女子,老是隔着墙窥视他,有
爱慕他的意思。
月 下追韩——韩,指韩信。韩信原来在项羽部下作一个很小的军官,后投到刘邦的部队里,没有得到重
视,他就私自逃走。刘邦的谋臣萧何知道了,连夜把他追赶回来;并劝刘邦用他作大将,后来替刘邦立过
大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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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约涪江缆断舟行事,备细述了一遍。老叟呵呵大笑,道:“原来如此,些
须小事,如何便拚得一条性命!”黄生道:“老翁是局外之人,把这事看得
小。依小生看来,比天更高,比海更阔,这事大得多哩!”老叟把十指一

轮,说道:“老汉颇通数学,方才轮算,尊可命不该绝,郎君还有相会之
期。此去前面一里之外,有一茅庵,是我禅兄所居,郎君但往借宿,徐以此
事求之,彼必能相济。老汉不及奉陪。”黄生道:“老翁若不同去,恐禅师
未必相信,不肯留宿。”老叟道:“郎君前所惠玉马坠儿,老汉佩带在身,
我禅兄所常见,但以此为信可也。”说罢,就黄丝绦上解下玉马坠来,递与
黄生。黄生接得在手,老叟竟自飘然去了,黄生为心事扰乱,依旧不曾问得
姓名,懊悔无及。天色已晚,且自前去。约行一里之外,果然荒野中,独独
有个茅庵,其门半掩。黄生捱身而入,佛堂中一盏琉璃灯,半明不灭。居中
放个蒲团,一位高年胡僧与塑的西番罗汉无二,盘膝打坐,双眸紧闭,加入

定 之状。黄生不敢惊动,端跪于前。约有一个时辰,胡僧开眼看见,喝
道:“何物俗子,敢来混人!”黄生再拜奉上玉马坠,代老叟致意:“今晚
求借一宿。”胡僧道:“一宿不难,但尘路茫茫,郎君此行将何底止?”黄
生道:“小生黄损正有心愿,欲求圣僧指迷。”遂将玉娥涪州之约,始终叙
述。因叩首问计。胡僧道:“俺出家人,心如死灰,那管人间儿女之事!”
黄生拜求不已。胡僧道:“郎君念既至诚,可通神明。但观郎君,必是仕宦
中人品。大丈夫以致身青云,显宗扬名为本,此事须于成名之后,从容及
之。”黄生又拜道:“小生举目无亲,口食尚然不周,那有功名之念。适间
若非老翁相救,已作江中之鬼矣。”胡僧道:“佛座下有白金十两,聊助郎
君路费。且往长安,俟机缘到日,当有以报命耳。”说罢,依先闭目入定去
了。黄生身体亦觉困倦,就蒲团之侧,曲肱而枕之,猛然睡去。醒将转来,
已是黎明时候,但见破败荒庵,墙壁俱无,并不见坐禅胡僧的踪迹。上边佛
像也剥落破碎,不成模样。佛座下露出白晃晃一锭大银锭,上凿有黄损二
字。黄生叫声“惭愧!”方知夜来所遇,真圣僧也。向佛前拜祷了一番,取
了这锭银子,权为路费,径往长安。正是:人有逆天之时,天无绝人之路。
万事不由人计较,一生都是命安排。
话分两头。却说韩翁同舟人赛神回来,不见了船,急忙寻问,别个守船
的看见,都说:“断了缆,被流水滚下去多时了,我们没本事救得。”韩翁
大惊,一路寻将下来,闻岸上人所说,亦是如此。抓寻了两三日,并无影
响。痛哭而回,不在话下。
再说扬州妓女薛琼琼鸨儿叫做薛媪,为女儿琼琼以弹筝充选,入宫供
奉,已及二载。薛媪自去了这女儿,门户萧条,乃买舟欲往长安探女,希求
天子恩泽。其舟行至汉水,见有一覆舟自上流而下,回避不迭,碰的一声,
正触了船头。那只船就停止不行了。舟人疑覆舟中必有财物,遂牵近岸边,
用斧劈开,其中有一女子。薛媪闻知,忙教救出,已是淹淹将尽,只有一丝
未断。原来冬天水寒,但是下水便没了命。只因此女藏在中舱,船底遮盖,
暖气未泄,所以不曾绝命。那船中的物件,因漂流得失了,便有存留,舟人
尊 可——宋元戏曲小说中,对人谈话时,谦称自己为“小可”,表示轻贱之意。“尊可”,与“小可”恰
相反,是对于对方尊敬之词。
入 定——佛教术语:入于禅定的意思;就是心神定于一处,毫无杂念的一种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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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分散去讫。薛媪为去了女儿琼琼,正想没有个替代,见此女容貌美丽,喜
不可言,慌忙将通身湿衣解下,置于絮被之内,自己将肉身偎贴。那女子得
了暖气,渐渐苏醒。然后将姜汤粥食,慢慢扶持。又将好言抚慰,女子渐能
言语,索取湿衣中锦囊。薛媪问其来历,女子答道:“奴家姓韩小字玉娥,
随父往蜀。舟至涪州,父亲同舟人往赛水神,奴家独守舟中,偶因缆脱,漂
没到此。”薛媪道:“可曾适人么?”玉娥道:“与维扬黄损秀才,曾有百
年之约。锦囊中藏有花笺小词,即黄郎所赠也。”薛媪道:“黄秀才原是我
女儿琼琼旧交,此人才貌双全,与小娘子正是一对良缘。小娘子不须忧虑,

随老身同到长安,来年大比 ,黄秀才必来应举,那时待老身寻访他来,与
娘子续秦晋之盟,岂不美乎!”王娥道:“若得如此,便是重生父母。”自
此玉娥,遂拜薛媪为义母。薛媪亦如己女相待。正是:
休言事急且相随,受恩深处亲骨肉。
不一日,行到长安,薛媪赁了小小一所房子,同玉娥住下。其时琼琼入
宫进御,宠幸无比。晓得假母到来,无繇相会。但遣人不时馈送些东西候
问。玉娥又扃户深藏,终日针指,以助薪水之费。所以薛媪日用宽然有余。
光阴似箭,不觉岁尽春来。怎见得?有诗为证: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瞳瞳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且说除夜,玉娥想着母死父离,情人又无消息,暗暗坠泪。是夜睡去,
梦见天门大开,一尊罗汉从空中出现。玉娥拜诉衷情,罗汉将黄纸一书,从
空掷下,纸上写:“维扬黄损佳音”六字。王娥大喜,方欲开看,忽闻霹雳
一声,蓦然惊觉,乃是人家岁朝开门,放火炮声响。玉娥想了一回,凄然不
乐。其日新年,只得强起梳妆。薛媪往邻家拜年去了。玉娥垂下竹帘,立于
门内,眼觑街市上人来人往,心中想道:“今年是大比之期,不知黄郎曾到
长安否?若得他此地经过,重逢一面,应着夜来之梦,也不枉奴死里逃
生。”方才转动念头,忽见一个胡僧当帘而立,高叫道:“募化有缘男女”
玉娥从帘中仔细一看,那胡僧面貌与夜来梦中所见罗汉无异,不觉悚然起
敬。孤身女子,却又不好招接他。,正在踌蹰,那胡僧竟自揭帘而入。玉娥
倒退几步,闪在一边。胡僧走人中庭,盘膝而坐,顶上现出毫光数道,直透
天门。玉娥大惊,跪拜无数,禀道:“弟子堕落火坑,有夙缘未遂,望罗汉
指示迷津,救拔苦海。”胡僧道:“汝诚念皈我,但尚有尘劫未脱,老僧赠
汝一物,可密藏于身畔,不许一人知道,他日夫妇重逢,自有灵验。”当下
取出一件宝贝,赠与玉娥,乃是玉马坠儿。玉娥收讫,即见一道金光,冲天
而起,胡僧忽然不见。玉娥知是圣僧显化,望空拜谢,将玉马坠牢系襟带之
上,薛媪回来,并不题起。
满怀心事无人诉,一炷心香礼圣僧。
再说黄损秀才,得胡僧助了盘缠,一径往长安应试。然虽如此,心上只
挂着玉娥,也不去温习经史,也不去静养精神,终日串街走巷,寻觅圣僧,
庶几一遇。早出晚回,终日闷闷而已。试期已到,黄生只得随例入场,举笔
一挥,绝不思索。他也只当应个故事,那有心情去推敲磨练。谁知那偏是应
故事的文字容易人眼。正是:
大 比——科举时代,举行乡试、会试的考试叫做“大比”,那一年叫做“大比之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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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愿文章中天下,只愿文章中试官。

金榜开时,高高挂一个黄损名字,除授部郎 之职。其时吕用之专仅乱
政,引用无籍小人,左道惑众,中外嫉之如仇。然怕他仅势,不敢则声,黄
损独条陈他前后奸恶,事事有据。天子听信,敕吕用之免官就第。黄生少年
高第,又上了这个疏,做了天下第一件快心之事。那一个不钦服他!真个名
倾朝野。长安贵戚,闻黄生尚未娶妻,多央媒说合,求他为婿。黄生心念玉
娥,有盟言在前,只是推托不允。那时薛媪也风闻得黄损登第,欲待去访
他,到是玉娥教他:“且慢!贵易交,富易妻,人情乎,未知黄郎真心何
如?”这也是他把细处。
话分两头,且说吕用之闲居私第,终日讲炉鼎之事,差人四下缉访名姝
美色,以为婢妾。有人夸薛媪的养女,名曰玉娥,天下绝色,只是不肯轻易
见人。吕用之道:“只怕求而没有,那怕有而难求。”当下差干仆数十人,
以五百金为聘,也不通名道姓,竟撒向薛媪家中,直入卧房抢出玉娥,不由
分说,抬上花花暖轿,望吕府飞奔而走。吓得薛媪软做一团,急忙里想不出
的道理。后来晓得吕府中要人,声也不敢则了。欲待投诉黄损,恐无益于
事,反讨他抱怨。只得忍气吞声,不在话下。且说玉娥到了府中,吕用之亲
自卷帘,看见姿容绝世,喜不自胜。即命丫鬟养娘,扶至香房,又取出锦衣
数箱,奇样首饰,教他装扮。玉娥只是啼哭,将首饰掷之于地,一件衣服也
不肯穿。丫鬟养娘回覆吕相公。吕相公只教:“莫难为了他!好言相劝。”
众人领命,你一句,我一句,只是劝他顺从。玉娥全然不理。正是:
万事可将权势使,寸心不为绮罗移。
姻缘自古皆前定,堪笑狂夫妄用机。
却说吕家门生故吏,闻得相公纳过新宠,都来拜贺,免不得做庆贺筵
席。饮至初更,只见后槽马夫喘吁吁堂上禀事:“适间有白马一匹,约长丈
余,不知那里来的,突入后槽,啮伤群马;小人持棍赶他,那马直入内宅去
了。”吕用之大惊道:“那有此事?”即命干仆明火执杖,同着马夫于各房
搜检。马屁也不闻得一个,都来回话。吕相公心知不祥之事,不肯信以为
然,只怪马夫妄言,不老实,打四十棍,革去不用。众客咸不欢而散。吕用
之乘着酒兴,径入新房。玉娥兀自哭哭啼啼。吕用之一般也会帮衬,说道:
“我富贵无比,你若顺从,明日就立你为夫人,一生受用不尽。”玉娥道:
“奴家虽是女流,亦知廉耻,曾许配良人,一女不更二夫;况相公珠翠成
群,岂少奴家一人。愿赐矜怜,以全名节,”吕用之那里肯听,用起拔山之
力,抱向床头按住,亲解其衣。玉娥双手拒之,气力不如,口中骂声不绝。
正在危急之际,忽有白马一匹,约长丈余,从床中奔出,向吕用之乱扑乱
咬。吕用之着忙,只得放手,喝教侍婢上前。那白马在房中乱舞,逢着便
咬,咬得侍婢十损九伤。吕用之惊惶逃窜。比及吕用之出了房门,那白马也
不见了。吕用之明明晓得是个妖孽,暗地差人四下访求高人禳解。次日有胡
僧到门,自言:“善能望气、预知凶吉。今见府上妖气深重,特来禳解。”
门上通报了用之,即日请进,甚相敬礼。胡僧道:“府上妖气深重,主有非
常之祸。”吕用之道:“妖气在于何处?”胡僧道:“似在房闱之内,待老
僧细查。”吕用之亲自引了胡僧,各房观看,行至玉娥房头,胡僧大惊道:
部 郎——部,指吏、户、礼、兵、刑、工等大部。郎,泛抬部里中下级如郎中。员外郎、主事一类的官
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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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气在此!不知此房中是相公何人?”吕用之道:“新纳小妾,尚未成
婚。”胡僧道:“恭喜相公,洪福齐天,得遇老僧。若成亲之后,相公必遭
其祸矣。此女乃上帝玉马之精,来人间行祸者。今已到相公府中,若不早些
发脱,祸必不免。”吕用之被他说着玉马之事,连呼为神人,请问如何发
脱?胡僧道:“将此女速赠他人,使他人代受其祸,相公便没事了。”吕用
之虽然爱那女色,性命为重,说得活灵活现,怎的不怕?又问道:“赠与谁
人方好?”胡僧道:“只拣相公心上第一个不快的,将此女赠之,一月之
内,此人必遭其祸,相公可高枕无忧也。”吕用之被黄损一本劾奏罢官,心
中最恨的。那时便定了个主意,即忙作礼道:“领教,领教。”分付干仆备
斋相款,多取金帛厚赠。胡僧道:“相公天下福人,老僧特来相救,岂敢受
赐!”连斋也不吃,拂衣而去。
分明一席无稽话,却认非常禳祸功。
吕用之当时差人唤取薛媪到府说话。薛媪不敢不来。吕用之便道:“你
女儿年幼,不知礼数,我府中不好收用。闻得新进士黄损相公娶室,此人与
我有言,我欲将此女送他,解释其怨,须得你亲自送去,善言道达,必得他
收纳方好。”薛媪叩首道:“相公钧旨,敢不遵依!”吕用之又道:“房中
衣饰箱笼,尽作嫁资,你可自去收拾,竟自抬去,连你女儿也不消相见
了。”薛媪闻言,正中其怀。中堂自有人引进香房。玉娥见薛媪到来,认是
吕用之着他来劝解,心头突突的跳,薛媪向女儿耳边低说道:“你如今好
了,相公不用,着我另送与一个知趣的人。”玉娥道:“奴家所以贪生忍
耻,跟随到此,只望黄郎一会;若转赠他人,与陷身此地何异?奴家宁死,
不愿为逐浪之萍,随风之絮也!”薛媪道:“方才说知趣的人儿,正是黄
郎。房中衣饰箱笼,尽数相赠,快些出门,防他有翻悔之事。”玉娥道:
“原来如此。”当下母子二人,忙忙的收拾停当。嘱付丫鬟养娘,寄谢相
公。唤下脚力,一道烟去了。
鳌鱼脱却金钩去,摆尾摇头再不来。
却说黄损闲坐衙斋,忽见门外来报:“有维扬薛妈妈求见。”黄生忙教
请进。薛媪一见了黄生,连称:“贺喜!”黄生道:“下官何喜可贺?”薛
媪道:“老身到长安,已半年有余,平时不敢来冒渎,今日特奉一贵官之
命,送一位小娘子到府成亲。”黄生问道:“贵官是那个?”薛媪道:“是
新罢职的吕相公。”黄生大怒道:“这个奸雄,敢以美人局戏我!若不看你
旧时情分,就把你叱咤一场。”薛媪道:“官人休恼!那美人非别,却是老
身的女儿,与官人有瓜葛的。”黄生闻言,就把怒容放下了五分,从容间
道:“令爱琼琼,久已入官供奉,以下更有谁人?与下官有何瓜葛?”薛媪
道:“是老身新认的小女,姓韩名玉娥。”黄生大惊道:“你在那里相会
来?”薛媪便把汉江捞救之事,说了一遍。“近日被吕相公用强夺去,女儿
抵死不从。不知何故,分付老身送与官人,权为修好之意。”黄生摇首道:
“既被吕用之这厮夺去,必然玷污,岂有白白发出之理。又如何偏送与下
官?”薛媪道:“只问我女儿便知。”黄生道:“莫非不是那维扬韩玉娥
么?”薛媪道:“这是官人所赠花笺,请看便知端的。”那花笺只因被水浸
湿过的,都绉了。黄生见之,提起昔日涪江光景,不觉惨然泪下。即刻命肩
舆人从,同薛媪迎接玉娥到衙相会。两下抱头大哭。哭罢,各叙衷肠。玉娥
举玉马坠,对生说道:“妾若非此物,必为吕贼所污,当以颈血溅其衣,不
复得见君面矣。”黄生见坠,大惊道:“此玉马坠,原是吾家世宝,去年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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洲献与胡僧,芳卿何以得之?”玉娥道:“妾除夜曾得一梦,次日岁朝遇一
胡僧,宛如梦中所见,将此坠赠我,嘱付我夫妻相会,都在这个坠上。妾谨
藏于身。那夜吕贼用强相犯,忽有白马从床头奔出,欲啮吕贼,吕贼惊惶逃
去。后闻得也有个胡僧,对吕贼说: ‘白马为妖,不利主人。'所以将妾赠
君,欲贻祸于君耳。”黄生道:“如此说,你我夫妻重会,皆胡憎之力。胡
僧皆神人,玉马坠真神物也!今日礼当谢之。”遂命设下香案,供养玉马坠
于上,摆列酒脯之仪,夫妻双双下拜。薛媪亦从旁叩头。忽见一白马约长丈
余,从香案上跃出,腾空而起。众人急出户看之,见云端里面站着一人,须
眉可辨。那人是谁?
维扬市上初相识,再向涪江渡口逢。
今日云端来显相,方知玉马主人翁。
那人便是起首说,维扬市上相遇,请那玉马坠的老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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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本作错
第三十三卷 十五贯戏言成巧祸
斩崔宁

聪明伶俐自天生,懵懂痴呆未必真。
嫉妒每因眉睫浅,戈矛时起笑谈深。
九曲黄河心较险,十重铁甲面堪憎。
时因酒色亡家国,几见诗书误好人!

这首诗,单表为人难处。只因世路窄狭,人心叵测 。大道既远,人情
熙 蚩
万端。熙熙攘攘 ,都为利来。蚩蚩蠢蠢 ,皆纳祸去。持身保家,万千反

覆。所以古人云:颦有为颦,笑有为笑 。颦笑之间,最宜谨慎。这回书,
单说一个官人,只因酒后一时戏笑之言,遂至杀身破家,陷了几条性命。且
先引下一个故事来,权做个德胜头回。
却说故宋朝中,有一个少年举子,姓魏名鹏举,字冲霄,年方一十八

岁,娶得一个如花似玉的浑家。未及一月,只因春榜动,选场开 ,魏生别
了妻子,收拾行囊,上京应取。临别时,浑家分付丈夫:“得官不得官,蚤
蚤回来,休抛闪了恩爱夫妻!”魏生答道:“功名二字,是俺本领前程,不
索贤卿忧虑。”别后登程到京,果然一举成名,除授一甲第二名榜眼及第。
在京甚是华艳动人,少不得修了一封家书,差人接取家眷入京。书上先叙了
寒温及得官的事,后却写下一行,道是:“我在京中早晚无人照管,已讨了

一个小老婆,专候夫人到京,同享荣华。”家人收拾书程 ,一径到家,见
了夫人,称说贺喜。因取家书呈上。夫人拆开看了,见是如此如此,这般这
直 甫
般,便对家人道:“官人直恁负恩!甫能得官,便娶了二夫人。”家人便
道:“小人在京,并没见有此事。想是官人戏谑之言!夫人到京,便知分
晓,不得忧虑!”夫人道:“恁地说,我也罢了!”却因人舟未便,一面收
拾起身,一面寻觅便人,先寄封平安家书到京中去。那寄书人到了京中,寻
问新科魏榜眼寓所,下了家书,管待酒饭自回,不题。
却说魏生接书拆开来看了,并无一句闲言闲语,只说道:“你在京中娶
了一个小老婆,我在家中也嫁了一个小老公,早晚同赴京师也。”魏生见
了,也只道是夫人取笑的说话,全不在意。未及收好,外面报说:有个同年
同相访。京邸寓中,不比在家宽转,那人又是相厚的同年,又晓得魏生并无
家眷在内,直至里面坐下,叙了些寒温,魏生起身去解手,那同年偶翻桌上
书帖,看见了这封家书,写得好笑,故意朗诵起来。魏生措手不及,通红了
懵 (měng)懂——无知的样子。
叵 (pǒ)测——叵是不可二字的合音。叵测就是不可猜测,难以猜测。
熙 熙攘攘——人多往来嘈杂的样子。
蚩 (chí)蚩蠢蠢——痴呆愚味。
颦 (pín)有为颦,笑有为笑一一颦,就是愁眉苦脸。这两句是说,愁眉苦脸有它的目的,笑也有目的。
也就是说,一哭一笑,都是有所为而发的。
春 榜动,选场开——科举时代,进士考试,多在春天举行。这两句是说,春天将举行进士考试了。
书 程——书是书信;程是铺程 (或作“铺陈”)行李,旅行时所携用的卧具。
直 恁——竟如此。
甫 能——刚刚,才。
同 年——同在一榜考上进士的人,彼此互称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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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说道:“这是没理的事!因是小弟戏谑了他,他便取笑写来的。”那同
年呵呵大笑道:“这节事却是取笑不得的。”别了就去。那人也是一个少
年,喜谈乐道,把这封家书一节,顷刻间遍传京邸。也有一班妒忌魏生少年

登高科的,将这桩事只当做风闻言事 的一个小小新闻,奏上一本,说这魏

生年少不检,不宜居清要 之职,降处外任。魏生懊恨无及。后来毕竟做官

蹭蹬 不起,把锦片也似一段美前程,等闲放过去了。这便是一句戏言,撒
漫了一个美官。今日再说一个官人,也只为酒后一时戏言,断送了堂堂七尺
之躯,连累两三个人,枉屈害了性命。却是为着甚的?有诗为证。
世路崎岖实可哀,傍人笑口等闲开。
白云本是无心物,又被狂风引出来。
却说南宋时,建都临安,繁华富贵,不减那汴京故国,去那城中箭桥左
侧,有个官人,姓刘名贵,字君荐,祖上原是有根基的人家。到得君荐手
中,却是时乖运蹇。先前读书,后来看看不济,却去改业做生意,便是半路
上出家的一般,买卖行中,一发不是本等伎俩,又把本钱消折去了。渐渐大
房改换小房,赁得两三间房子,与同浑家王氏,年少齐眉。后因没有子嗣,
娶下一个小娘子,姓陈,是陈卖糕的女儿,家中都呼为二姐。这也是先前不
十分穷薄的时,做下的勾当。至亲三口并无闲杂人在家。那刘君荐,极是为
人和气,乡里见爱,都称他刘官人。“你是一时运限不好,如此落莫,再过
几时,定时有个亨通的日子!”说便是这般说,那得有些些好处?只是在家
纳闷,无可奈何!
却说一日闲坐家中,只见丈人家里的老王一一一年近七旬——走来对刘
官人说道:“家间老员外生日,特令老汉接取官人娘子,去走一遭。”刘官

人便道:“便是我日逐愁闷过日子,连那泰山的寿诞,也都忘了。”便同
浑家王氏,收拾随身衣服,打叠个包儿,交与老王背了,分付二姐:“看守
家中,今日晚了,不能转回,明晚须索来家。”说了就去。离城二十余里,
到了丈人王员外家,叙了寒温。当日坐间客众,丈人女婿,不好十分叙述许
多穷相。到得客散,留在客房里宿歇。直到天明,丈人却来与女婿攀话,说
道:“姐夫,你须不是这等算计,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咽喉深似海,日月
快如梭。你须计较一个常便!我女儿嫁了你,一生也指望丰衣足食,不成只
是这等就罢了!”刘官人叹了一口气道:“是。泰山在上,道不得个上山擒
虎易,开口告人难。如今的时势,再有谁似泰山这般看顾我的,只索守困,
若去求人,便是劳而无功。”丈人便道:“这也难怪你说,老汉却是看你们
不过,今日资助你些少本钱,胡乱去开个柴米店,撰得些利息来过日子,却
不好么?”刘官人道:“感蒙泰山恩顾,可知是好。”当下吃了午饭,丈人
取出十五贯钱来,付与刘官人道:“姐夫,且将这些钱去,收拾起店面,开
张有日,我便再应付你十贯。你妻子且留在此过几日,待有了开店日子,老
汉亲送女儿到你家,就来与你作贺,意下如何?”刘官人谢了又谢,驮了钱
一径出门。到得城中,天色却早晚了,却撞着一个相识,顺路在他家门首经
风 闻言事——风闻,传闻。言事,向皇帝奏闻。风闻言事,就是把传闻的事向皇帝报告。
清 要——指地位高尚,职务重要的官职
蹭 蹬 (cèng dèng)——失势,不得意。
泰 山——指岳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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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那人也要做经纪的人,就与他商量一会,可知是好。便去敲那人门时,
里面有人应喏,出来相揖,便问:“老兄下顾,有何见教?”刘官人一一说
知就里。那人便道:“小弟闲在家中,老兄用得着时,便来相帮。”刘官人
道:“如此甚好。”当下说了些生意的勾当。那人便留刘官人在家,现成杯
盘,吃了三杯两盏。刘官人酒量不济,便觉有些朦胧起来,抽身作别,便
道:“今日相扰,明早就烦老兄过寒家,计议生理。”那人又送刘官人至路
口,作别回家,不在话下。若是说话的同年生,并肩长,拦腰抱住,把臂拖
回,也不见得受这般灾悔!却教刘官人死得不如:

《五代史》李存孝,《汉书》中彭越。
却说刘官人驮了钱,一步一步捱到家中。敲门已是点灯时分,小娘子二
姐独自在家,没一些事做,守得天黑,闭了门,在灯下打瞌睡。刘官人打
门,他那里便听见,敲了半响,方才知觉。答应一声来了,起身开了门。刘
官人进去,到了房中,二姐替刘官人接了钱,放在桌上,便问:“官人何处
那移这项钱来,却是甚用?”那刘官人一来有了几分酒,二来怪他开得门迟
了,旦戏言吓他一吓,便道:“说出来,又恐你见怪;不说时,又须通你得
知,只是我一时无奈,没计可施,只得把你典与一个客人,又因舍不得你,
只典得十五贯钱。若是我有些好处,加利赎你回来。若是照前这般不顺溜,
只索罢了!”那小娘子听了,欲待不信,又见十五贯钱,堆在面前。欲待信
来,他平白与我没半句言语,大娘子又过得好,怎么便下得这等狠心辣手!
疑狐不决。只得再问道:“虽然如此,也须通知我爹娘一声。”刘官人道:
“若是通知你爹娘,此事断然不成。你明日且到了人家,我慢慢央人与你爹
娘说通,他也须怪我不得,”小娘于又问:“官人今日在何处吃酒来?”刘
官人道:“便是把你典与人,写了文书,吃他的酒,才来的。”小娘子又
问:“大姐姐如何不来?”刘官人道:“他因不忍见你分离,待得你明日出
了门才来,这也是我没计奈何,一言为定。”说罢,暗地忍不住笑。不脱衣
裳,睡在床上,不觉睡去了。那小娘子好生摆脱不下:“不知他卖我与甚色
样人家?我须先去爹娘家里说知。就是他明日有人来要我,寻道我家,也须
有个下落。”沉吟了一会,却把这十五贯钱,一垛儿堆在刘官人脚后边。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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