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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32 冯梦龙(现代)
在观中夜寝,梦见一个美人愿荐枕席。临别之时,自称是伏羲皇帝的爱女,
小字瑶姬,未行而死。今为巫山之神。朝为行云,暮力行雨,朝朝暮暮,阳
台之下。那襄王醒后,还想着神女。教大夫宋玉做《高唐赋》一篇,单形容
神女十分的艳色。因此,后人立庙山上,叫做巫山神女庙。遐叔在江中遥望
庙字,掬水为浆,暗暗的祷告道:“神女既有精灵,能通梦寐。乞为我特托
一梦与家中白氏妻子,说我客途无恙,免其思念。遂赋一言相谢,决不敢学
宋大夫作此淫亵之语,有汗神灵美名。乞赐仙鉴。”自古道的好:“有其
人,则有其神。”既是祷告的许了做诗做赋,也发下这点虔诚,难道托梦的
只会行云行雨,再没有别些灵感?少不得后来有个应验。正是:
祷祈仙梦通闺阁,寄报平安信一缄。
出了巫峡,再经由巴中、巴西地面,都是大江。不觉又行一个多月,方
到成都。城外临着大江,却是濯锦江。你道怎么叫做濯锦江?只因成都造得
好锦,朝廷称为“蜀锦”。造锦既成,须要取这江水再加洗濯,能使颜色加

倍鲜明,故此叫做濯锦江。唐明皇为避安禄山之乱,曾驻跸 于此,改成都

为南京。这便是西川节度使开府之处。真个沃野千里,人烟凑集,是一花
锦世界。遐叔无心观玩,一径入城,奔到帅府门首,访问韦皋消息。岂知数
月前,因为云南边境不靖,统领兵马征剿去了。须待平定之后,方得回府。
你想那征战之事,可是期得日子定的么?遐叔得了这个消息,惊得进退无
措,叹口气道:“常言鸟来投林,人来投主。偏是我遐叔恁般命薄!万里而
来,却又投人不着。况一路盘缠已尽,这里又无亲识,只有来的路,没有去
的路。天那!兀的不是活活坑杀我也!”自古道:古人自有天相,遐叔正在
驻 跸——见《卖油郎独占花魁》注⒀。
开 府——开建府署办公的意思,汉代,只有三公才能开府治事;后代,地方高级军政大员办公的地方,也
称为“开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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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府门首叹气,傍边忽转过一个道士问道:“君子何叹?”遐叔答道:“我
本东都人氏,复姓独孤,双名遐叔。只因下第家贫,远来投谒故人韦仲翔,
希他资助。岂知时命不济,早已出征去了。欲待候他,只恐奏捷无期,又难
坐守。欲待回去,争奈盘缠已尽,无可图归。使我进退两难,是以长叹。”
那道士说:“我本道家,专以济人为事,敝观去此不远。君子既在穷途,若
不嫌粗茶淡饭,只在我观中权过几时,等待节使回府,也不负远来这次。”
遐叔再三谢道:“若得如此,深感深感。只是不好打搅!”便随着道士径投
观中而去。我想那道士与遐叔素无半面,知道他是甚底样人,便肯收留在观
中去住?假饶这日无人搭救,却不穷途流落,几时归去?岂非是遐叔不遇中
之遇?当下遐叔与道士离了节度府前,行不上一二里许,只见苍松翠柏,交
植左右,中间龟背大路,显出一座山门,题着碧落观三个簸箕大的金字。这
观乃汉时刘先主为道士李寂盖造的。至唐明皇时,有个得道的叫做徐佐卿,
重加修建。果然是一尘不到,神仙境界。遐叔进入观中,瞻礼法像了,道士
留入房内,重新叙礼,分宾主而坐。逻叔举目观看这房,收拾得十分清雅。
只见壁上挂着一幅诗轴,你道这诗轴是那个名人的古迹?却就是遐叔的父亲
司封独孤及送徐佐卿还蜀之作。诗云:
羽客笙歌去路催,故人争劝别离杯。
苍龙阙下长相忆,白鹤山头更不回。

元来昔日唐明皇闻得徐佐卿是个有道之士,用安车蒲轮 ,征聘入朝。
佐卿不愿为官,钦赐驰驿还山。满朝公卿大夫,赋诗相赠,皆不如独孤及这

首。以此观中相传,珍重不啻拱璧 。遐叔看了父亲遗迹,不觉潸然泪下。
道士道:“君子见了这诗,为何掉泪?”遐叔道:“实不相瞒,因见了先人
之笔,故此伤感。”道士闻知遐叔即是独孤及之子,朝夕供待,分外加敬。
光阴迅速,不觉过了半年。那时韦皋平定云南战乱,重回帅府,遐叔连忙备
礼求见。一者称贺他得胜而回,二者诉说自己穷愁,远来干谒的意思。正
是:
故人长望贵人厚,几个贵人怜敌人。
那韦皋一见遐叔,盛相款宴,正要多留几日,少尽阔怀。岂知吐蕃赞
普,时常侵蜀,专恃云南方面为之向导。近闻得韦皋收服云南,失其羽翼,
遂起雄兵三十余万,杀过界来,要与韦皋亲决胜负。这是烽火紧切的事。一
面写表申奏朝廷,一面兴师点将,前去抵敌。遐叔叹道:“我在此守了半
年,才得相见,忽又有此边报,岂不是命!”便向节度府中告辞。韦皋道:
“吐蕃入寇,满地干戈,岂还有路归得!我已分付道士好生管待。且等杀退
番兵,道途宁静,然后慢慢的与仁兄饯行便了。”遐叔无奈,只得依允,照
旧住在碧落观中。不在话下。
且说韦皋统领大兵,离了成都,直至葭萌关外,正与吐蕃人马相遇。先
差通使与他打话道:“我朝自与你邦和亲之后,出嫁公主做你国质婆,永不
许兴兵相犯。如今何故背盟,屡屡扰我蜀地?”那赞普答道:“云南诸夷,
元是臣伏我国的,你怎么辄敢加兵,侵占疆界?好好的还我云南,我便收兵
回去。半声不肯,教你西川也是难保。”韦皋道:“圣朝无外,普天下那一
安 车蒲轮——安车,一匹马拉的小车。蒲轮,用蒲草裹着车轮,使车行时下颠簸。“安车蒲轮”,是古代
敬老尊贤,给老者贤者坐的车子;可以慢慢的走,不致颠簸不安。
不 啻拱璧——不啻,不只,不异于。拱壁,两手拱抱的大玉璧;引申为珍贵物品的代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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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不属我大唐的?要战便战,云南断还不成。”原来吐蕃没有云南向导,终
是路径不熟。却被韦皋预在深林穷谷之间,徧插旗帜,假做伏兵,又教步军
舞着藤牌,伏地而进。用大刀砍其马脚。一声炮响,鼓角齐鸣,冲杀过去。
那吐蕃一时无措,大败亏输,被韦皋追逐出·境,直到赞普新筑的王城,叫
做未波城,尽皆打破。杀得吐蕃尸横遍野,血染成河。端的这场厮杀,可也
功劳不小!韦皋见吐蕃远遁,即便下令班师,一面差牌将赍捷书飞奏朝廷。
一路上:
喜孜孜鞭敲金凳响,笑吟吟齐唱凯歌声。
话分两头。却说独孤遐叔久住碧落观中,十分郁郁。信步游览,消遣客
怀。偶到一个去处,叫做升仙桥,乃是汉朝司马相如在临邛县窃了卓文君回
到成都。只因家事消条,受人悔慢,题下两行大字在这桥柱上,说道:“大

丈夫不乘驷马高车,不过此桥。”后来做了中郎 ,奉诏开通云南道径,持
节而归,果遂其志。遐叔在那桥上,徘徊东望,叹道: “小生不愧司马之
才,娘子尽有文君之貌。只是怎能勾得这驷马高车的日子?”下了桥,正待
取路回观。此时恰是暮春天气,只听得林中子规一声声叫道:“不如归
去!”遐叔听了这个鸟声,愈加愁闷。又叹道:“我当初与娘子临别,本以
一年半载为期。岂知担阁到今,不能归去?天那!我不敢望韦皋的厚赠,只
愿他早早退了番兵,送我回家,却也免得娘子在家朝夕悬望。”不觉春去夏
来,又过一年有余,才等候得韦皋振旅而还。那时捷书已到朝中。德宗天子
知得韦皋战退吐蕃,成了大功,龙颜大喜。御笔加授兵部尚书太子太保,仍
领西川节度使。回府之日,合属大小文武,那一个不奉牛酒拜贺!直待军门
稍暇,遐叔也到府中称庆。自念客途无以为礼,做得 《蜀道易》一篇。你道
为何叫做《蜀道易》?当时唐明皇天宝未年,安禄山反乱,却是郑国公严武

做西川节度。有个拾遗杜甫 ,避难来到西川,又有丞相房缩也贬做节度府
属官。只因严武性子颇多猜狠,所以翰林供奉李白,做《蜀道难》词。其尾
特云:“锦城虽云乐,不如早归家。”乃是替房杜两公忧危的意思。遐叔故
将这难字改作易字,翻成乐府。一者称颂韦皋功德,远过严武;二者见得自

己侨遇锦城,得其所主,不比房杜两公。以此暗暗的打动他。词云:
吁嗟蜀道,古以为难:蚕丛开国,山川郁盘;
秦置金牛,道路始刊。天梯石栈,勾接危峦。
仰薄青霄,俯挂飞湍。猿猱之捷,尚莫能干。
使人对此,宁不悲叹!自我韦公,建节当关。
荡平西寇,降服南蛮。风烟宁息,民物殷繁。
四方商贾,争出其间。匪无跋涉,岂乏跻攀;
若在衽席,既但而安。蹲鸱疗饥,筒布御寒。
是称夭府,为利多端。寄言客子,可以开颜。
锦城甚乐,何必思还!
韦皋看见 《蜀道易》这一篇,不胜叹服。便对遐叔说:“往时李白所作

《蜀道难》词,太子宾客贺知章称他是天上谪下来的仙人。今观仁兄高
中 郎——秦汉时代的官名。掌管宿卫侍直,守门户;出,充车骑。
拾 遗杜甫——拾遗,唐代谏官名。有左、右拾遗之分。唐代大诗人杜甫曾作过拾遗。
侨 遇——“遇”应作“寓”。侨寓,客居外乡。
太 子宾客贺知章——太子宾客,是调护、侍从。规谏太子的官。贺知章,唐代人,曾作过太子宾客、秘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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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何让李白!老夫幕府正缺书记一员,意欲申奏取旨,借重仁兄为礼部员

外,权充西川节度府记室参军 民庶得朝夕领教。不识仁兄肯曲从否?”遐

叔答道:“我朝最重科目。凡士子不繇及第出身,便做到九棘三槐,终久
被人欺侮。小生虽则三番落第,壮气未衰。怎忍把先世科名,一朝自废?如
今叨寓贵镇,已过岁余,寒荆白氏在家,久无音信。朝夕索挂,不能去怀。

巴得旌旄回府,正要告辞。伏乞俯鉴微情,勿嫌方命 。”韦皋谢道:“既
是仁兄不允,老夫亦不敢相强。只是目下岁暮,冰雪载途,不好行走。不着
少待开春,治装送别,未为晚也。”遐叔一来见韦皋意思殷勤,二来想起天
气果然寒冷,路上难行。又只得住下。捱过残腊,到了新年,又早是上元佳
节。原来成都府地沃人稠,本是西南都会。自唐明皇驻晔之后,四方朝贡,
皆集于此,便有京都气象。又经严郑公镇守巴蜀,专以平静为政,因此闾阎
繁富,库藏充饶。现今韦皋继他,降服云南诸夷,击破吐蕃五十万众,威名
大振。这韦皋最是豪杰的性子,因见地方宁定,民心归附,预传号令,分付
城内城外都要点放花灯,与民同乐。那道令旨传将出去,谁敢不依。自十三
至十六,共是五夜,家家门首扎缚灯栅,张挂新奇好灯,巧样烟火,照耀如

同白昼。狮蛮社火 ,鼓乐笙萧,通宵达旦。韦皋每夜大张筵宴,在散花楼
上,单请遐叔庆赏元宵。刚到下灯之日,遐叔便去告辞。韦皋再三苦留,终
不肯住。乃对遐叔说道:“仁兄归心既决,似难相强。只是老夫还有一杯淡
酒,些小资装,当在万里桥东,再与仁兄叙别。幸勿固拒。”即传令拨一般
只,次日在万里桥伺候。送遐叔东归。又点长行军士一名护送。到明日,韦
皋设宴在万里桥饯别遐叔。亲举金杯,说道:“此桥最古,昔诸葛孔明送费
祎使吴,道是万里之行,实始于此。这桥因以得名。今仁兄青云万里,亦由
蝉 泥
今始,愿努力自爱。老夫蝉冠 自敝,拱听泥金佳报,特为仁兄弹之。”一
连的劝了三杯,方才捧出一个锦囊,说道:“老夫深荷令先公推荐之力,得

有今日。止因王事鞅掌 ,未得少酬大恩。有累远临,岂不惭汗!但今盗贼
生发,势难重挚。老夫聊备三百金,权充路费。此外别有黄金万两,蜀锦千
端,俟道路稍宁,专人奉送。勿谓老夫轻薄,为负恩人也!”又唤过军士分
付道:“一路小心眼事,不可怠慢。”军士叩头答应。遐叔再三拜谢道:
“不才受此,已属过望,敢烦后命!”领了锦囊,军士跟随上船。那韦皋还
在桥上,直等望不见这船,然后回府。不在话下。
且说遐叔别了韦皋,开船东去。原来下水船,就如箭一般急的,不消两
三日,早到巫峡之下。远远的望见巫山神女庙。想起:“当初从此经过,暗
祈神女托梦我白氏娘子,许他赋诗为谢,不知这梦曾托得去不曾托得去?我
监。
记 室参军——古代的幕僚官。掌管表章,书信等事。
九 棘三槐——古代在皇帝的外朝种植槐树和棘树,作为朝见时朝臣的位置的标志;后来因用这四个字表示
较高级的官位的意思。泛指三公、九卿的职位。
方 命——逆命,下听从命令;是没有遵照对方的意见办事,自己表示客气和歉意的话。
狮 蛮社火——“狮蛮”,节日赛会扮演的狮干、蛮王。“社火”,节日所演的杂戏、杂耍以及各种彩灯。
蝉 冠……特为仁兄弹之——“蝉冠”,即“貂蝉冠”,古代贵显官员所戴的冠。汉代,王吉和贡禹是好朋
友,当时称为“王阳在位,贡公弹冠”。弹冠,拂去冠上的尘上,表示去庆贺的意思。
泥 金佳报——唐代,进士及第,用泥金帖附在信中,报告录取了的喜讯。
王 事鞅掌——“鞅掌”,忽遽事多的意思。“王事鞅掌”。国事烦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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岂可失信。”便口占一首以偿宿愿。诗云:
古木阴生一线天,巫峰十二锁寒烟。
襄王自作风流梦,不是阳台云雨仙。
题毕,又向着山上作礼称谢。过了三峡,又到荆州,不想送来那军士,
忽然生起病来。遐叔反要去服事他。又行了几日,来到汉口地方。自此从汝
宁至洛阳,都是旱路。那军士病体虽愈,难禁鞍马驰骤。遐叔写下一封书
信,留了些盘费,即令随船回去。独自个收拾行李登岸。却也会算计,自己
买了一头生口,望东都进发。约莫行了一个月头,才到洛阳地面。离着开阳
门只有三十余里。是时天色傍晚,一心思量赶回家去,策马前行,又走了十
余里路,早是一轮月上。趁着月色,又走了十来里,隐隐得听得钟呜鼓响。
想道:“城门已闭,纵赶到也进城不及了。此间正是龙华古寺,人疲马乏,
不若且就安歇。”解囊下马,投入山门。不争此一夜,有分教:
蝴蝶梦中逢佚女,鹭鸶构底听娇歌。
话分两头。且说白氏自龙华寺前与遐叔分别之后,虽则家事荒凉,衣食
无措;犹喜白氏女工精绝,翰墨傍通。况白姓又是个东京大族,姑姊妹间也
有就他学习针指的,也有学做诗词的,少不得具些礼物为酧谢之资。因此尽
堪支给。但时时记念丈夫临别之言,本以一年为约,如何三载尚未回家?况
闻西川路上有的是一线天,人鲜瓮,蛇倒退,鬼见愁,都这般险恶地面。所
以古今称说途路艰难,无如蜀道。想起丈夫经由彼处,必多惊恐。别后杏无
书信,知道安否如何?“教我这条肚肠,怎生放得!”欲待亲往西川,体访
消息。“只我女娘家,又是个不出闺门的人,怎生去得?除非梦寐之中,与
他相见,也好得个明白。”因此朝夕悬念。睡思昏沉,深闺寂寞,兀坐无
聊,题诗一首。诗云:
西蜀东京万里分,雁来鱼去两难闻。
深闺只是空相忆,不见关山愁杀人。
那白氏一心想着丈夫,思量要做个梦去寻访。想了三年有余,再没个真
梦。一日正是清明佳节,姑姊妹中,都来邀去踏青游玩。白氏那有恁样闲心
肠!推辞不去。到晚上对着一盏孤灯,凄凄惶惶的呆想。坐了一个黄昏,回
过头来,看见丫鬟翠翘已是齁齁睡去。白氏自觉没情没绪,只得也上床去睡
卧。翻来覆去,那里睡得安稳。想道:“我直恁命薄!要得个梦儿去会他也
不能勾!”又想道:“总然梦儿里会着了他,到底是梦儿里说话,原作不得

准,如今也说不得了。须是亲往四川 访问他回来,也放下了这条肠子。”
却又想道:“我家姊妹中晓得,怎么肯容我去!不如瞒着他们,就在明早悄
悄前去。”正想之间,只听得喔喔鸡鸣,夭色渐亮。即忙起身梳裹,扮作村
庄模样。取了些盘缠银两,井几件衣服,打个包裹,收拾完备,看翠翘时,
睡得正熟。也不通他知道,一路开门出去,离了崇贤里,顷刻出了开阳门,
过了龙华寺,不觉又早到襄阳地面。有一座寄锦亭。原来苻秦时。有个安南
将军窦滔,镇守襄阳,挈了宠妾赵阳台随任。抛下妻子苏氏。那苏氏名蕙,
字若兰,生得寸貌双绝。将一幅素锦,长广八寸,织成回文诗句,五色分
章,计八百四十一字,诗三千七百五十二首,寄与窦滔,窦滔看见,立时送
还阳台,迎接苏氏到任,夫妻恩爱,比前更笃。后人遂为建亭于此。那白氏
在亭子上眺望良久,叹道:“我虽不及若兰才貌,却也粗通文墨,纵有织锦
四 川——应作“西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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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文,谁人为寄,使他早整归鞭,长谐伉俪乎?”乃口占《回文词》一首,
题于亭柱上。词云:
阳春艳曲,丽锦夸文。伤情织怨,长路怀君。
惜别同心,膺填思悄。碧凤香残,青鸾梦晓。
倒读来,又是一首好词:
晓梦鸾青,残香凤碧。悄思填膺,心同别借。
君怀路长,怨织情伤。文夸锦丽,曲艳春阳。
白氏题罢,离了寄锦亭,不觉又过荆州,来到夔府。恰遇天晚,见前面
有所庙字,遂人庙中投宿。抬头观看,上面悬一金字扁额,写着高唐观三个
大字。乃知是巫山神女之庙。便于神座前撮土为香,祷告道:“我白氏小字
娟娟,本在东京居住。只为儿夫独抓遐叔去访西川节度韦皋,一别三年,沓
无归信,是以不辞跋涉,万里相寻。今夕寄宿仙宫,敢陈心曲。吾想神女曾
能通梦楚王,况我同是女流,岂不托我一梦。伏乞大赐应感,显示前期,不
胜虔恳之至。”祷罢而睡,果然梦见神女备细说道:“遐叔久寓西川,平安
无恙。如今已经辞别,取路东归。你此去怎么还遇得他着?可早早回身家
去。须防途次尚有虚惊。保重,保重!”那白氏飒然觉来。只见天已明了。
想起神女之言,历历分明,料然不是个春梦。遂起来拜谢神女,出了庙门,
重寻旧径,再转东都。在路晓行暮止,迤望东而来。此时正值慕春天
气,只见一路上有的是红桃绿柳,燕舞驾啼。白氏贪看景致,不觉日晚,尚
离开阳门二十余里。便趁着月色,趱步归家。忽遇前面一簇游人,笑语喧
杂,渐渐的走近:你道是甚么样人?都是洛阳少年,轻薄浪子。每遇花前月
下,打伙成群,携着的锦瑟瑶笙,挈着的青尊翠幕,专惯窥人妇女,逞已风
流,白氏见那伙人来得不三不四,却待躲避。原来美人映着月光,分外娇
艳,早被这伙人瞧破。便一圈圈将转来,对白氏道:“我们出郭春游,步月
到此,有月无酒,有酒无人,岂不孤负了这般良夜!此去龙华古寺不远,桃
李大开。愿小娘子不弃,同去赏玩一回何如?”那白氏听见,不觉一点怒
气,从脚底心里直涌到耳朵根边,把一个脸都变得通红了,骂道:“你须不
是史思明的贼党,清平世界,谁敢调弄良家女子!况我不是寻常已下之人,

是白司农的小姐,独孤司封的熄妇,前进士 独孤遐叔的浑家!谁敢罗
唣!”怎禁这班恶少,那管甚么宦家良家。任你喊破喉咙,也全不作准。推
的推,拥的拥,直逼入龙华寺去赏花。这叫做铁怕落炉,人怕落套。正是:
分明绣阁娇闺妇,权做征歌侑酒人。
且说遐叔因进城不及,权在龙华寺中寄宿一宵。想起当初从此送别,整
整的过了三年,不知我白氏娘子,安否何如?因诵襄阳孟浩然的诗,说道:
“近家心转切,不敢问来人。”吟咏数番,潸然泪下。坐到更深,尚未能
睡。忽听得墙外人语暄哗,渐渐的走进寺来。遐叔想道:“明明是人声,须
不是鬼。似这般夜静,难道有甚官府到此?”正惶惑间,只见有十余人,各
执苕帚粪箕,将殿上扫除干净去讫,不多时,又见上百的人,也有铺设茵席
的,也有陈列酒肴的,也有提着灯烛的,也有抱着乐器的,络绎而至,摆设
得十分齐整。遐叔想道:“我晓得了,今日清明佳节,一定是贵家子弟出郭
游春。因见月色如昼,殿庭下桃李盛开,烂慢如锦,来此赏玩。若见我时,
必被他赶逐。不若且伏在后壁佛掉下,待他酒散,然后就寝。只是我恁般晦
前 进士——已考取进士的人,唐代称为“前进上”。这时,独孤生还没有及第,不应有这个称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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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在古庙中要讨一觉安睡,也不能勾!”即起身躲在后壁,声也不敢则。
又隔了一回,只见六七个少年,服色不一,簇拥着个女郎来到殿堂酒席之
上。单推女郎坐在西首,却是第一个坐位。诸少年皆环向而坐,都属目在女
郎身上。遐叔想道:“我猜是豪贵家游春的,果然是了。只这女郎不是个官
妓,便是个上妓,何必这般趋奉他?难道有甚良家女子,肯和他们到此饮
宴?莫不是强盗们抢夺来的?或拐骗来的?”只见那女郎侧身西坐,攒眉蹙
额,有不胜怨恨的意思。遐叔凝着双眸,悄地偷看,宛似浑家白氏。吃了一
惊,这身子就似吊在冰桶里,遍体冷麻,把不住的寒颤。却又想道:“呸!
我好十分懞憧,娘子是个有节气的,平昔间终日住在房里,亲戚们也不相
见,如何肯随这班人行走?世上面貌厮像的尽多,怎么这个女郎就认做娘
子?”虽这般想,终是放心不下。悄地的在黑影子里一步步挨近前来,仔细
再看,果然声音举止,无一件不是白氏,再无疑惑。却又想道:“莫不我一
时眼花错认了?”又把眼来擦得十分明亮,再看时节,一发丝毫不差。却又
想道:“莫不我睡了去,在梦儿里见他?”把眼■■,把脚踏踏,分明是醒
的,怎么有此诧异的事!“难道他做闺女时尚能截发自誓,今日却做出这般
勾当!岂为我久客西川,一定不回来了,遂改了节操?我想苏秦落第,嗔他
妻子不曾下机迎接。后来做了丞相,尚然不肯认他。不知我明早归家,看他
还有甚面目好来见我?”心里不胜忿怒,磨拳擦掌的要打将出去。因见他人
多伙众,可不是倒捋虎须。且再含忍,看他怎生的下场。只见一个长须的,
举杯向白氏道:“古语云,一人向隅,满坐不乐。我辈与小娘子虽然乍会,
也是天缘。如此良辰美景,亦非易得。何苦恁般愁郁?请放开怀抱,欢饮一
杯;井求妙音,以助酒情。”那白氏本是强逼来的,心下十分恨他。欲待不
歌,却又想:“这班乃是无籍恶少,我又孤身在此,怕触怒了他,一时撒泼
起来,岂不反受其辱!”只得拭干眼泪,拔下金雀钗,按板而歌。歌云:
今夕何夕?存耶?没耶?良人去兮夭之涯,园树伤心兮三见花!
自古道:词出佳人口,那白氏把心中之事,拟成歌曲,配着那娇滴滴的
声音,呜呜咽咽歌将出来,声调清婉,音韵悠扬,真个直令高鸟停飞,潜鱼
起舞,满座无不称赞。长须的连称“有劳,有劳!”把酒一吸而尽。遐叔在
黑暗中看见浑家并不推辞,就拔下宝钗按拍歌曲,分明认得是昔年聘物,心
中大怒,咬碎牙关,也不听曲中之意,又要抢将出去厮闹。只是恐众寡不
敌,反失便宜。又只得按捺住了,再看他们。只见行酒到一个黄衫壮士面
前,也举杯对白氏道: “聆卿佳音,令人宿醒顿醒,俗念俱消。敢再求一
曲,望勿推却。”白氏心下不悦,脸上通红,说道:“好没趣!歌一曲尽勾
了,怎么要歌两曲?”那长须的便拿起巨觥说道:“请置监令。有拒歌者,
罚一巨觥。酒到不干,颜色不乐,并唱旧曲者,俱照此例。”白氏见长须形
状凶恶,心中害怕,只得又歌一曲。歌云:
叹衰草,络纬声切切,良人一去不复返,今日坐愁鬓如雪。
歌罢,众人齐声喝采。黄衫人将酒饮干,道声“劳动!”遐叔见浑家又
歌了一曲,愈加忿恨。恨不得眼里放出火来,连这龙华寺都烧个干净。那酒
却行到一个白面少年面前,说道:“适来音调虽妙,但宾主正欢,歌恁样凄
清之曲,恰是不称!如今求歌一曲有情趣的。”众人都和道:“说得有理!
歌一个新意儿的,劝我们一杯!”白氏无可奈何,又歌一曲云:
劝君酒,君莫辞!落花徒绕枝,流水无返期。莫恃少年时,少年能
几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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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氏歌还未毕,那自面少年便嚷道:“方才讲过要个有情趣的,却故意
唱恁般冷淡的声音!请监令罚一大觥。”长须人正待要罚,一个紫衣少年立
起身来说道:“这罚酒且谩着。”白面少年道:“却是何为?”紫衣人道:
“大凡风月场中,全在帮衬,大家得趣。若十分苛罚,反觉我辈俗了。如今
且权寄下这杯,待他另换一曲,可不是好!”长须的道:“这也说得是。”
将大觥放下,那酒就行到紫衣少年面前。扫氏料道推托不得,勉强挥泪又歌
一曲云:
怨空闺,秋日亦难暮!夫婿绝音书,遥天雁空度。
歌罢,白衣少年笑道:“到底都是那些凄枪怨暮之声!再没一毫艳
意!”紫衣人道:“想是他传派如此,不必过责。”将酒饮尽。行至一个卓
帽胡人面前,执杯在手。说道:“曲理俺也不十分明白,任凭小娘子歌一个
儿侑这杯酒下去罢了。且莫要冷淡了俺。”白氏因连歌几曲,气喘声促,心
下好不耐烦!听说又要再歌,把头掉转,不去理他。长须的见不肯歌,叫
道:“不应拒歌!”便抛一巨觥。白氏到此地位,势不容已,只得忍泣含
啼,饮了这杯罚酒,又歌云:
切切夕风急,露滋庭草湿。
良人去不回,焉知掩闺泣!
皁帽胡人将酒饮罢,却行到一个绿衣少年,举杯请道:“夜色虽阑,兴
犹未浅。更求妙音,以尽通宵之乐。”那白氏歌这一曲,声气已是断续,好
生吃力!见绿衣人又来请歌,那两点秋波中扑簌簌泪珠乱洒。众人齐笑道:
“对此好花明月,美酒清歇,真乃赏心乐事,有何不美?却恁般凄楚,忒煞

不韵 !该罚,该罚!”白氏恐怕罚酒,又只得和泪而歌。歌云:
萤火穿白杨,中风入荒草。
疑是梦中游,愁迷故园道。
白氏这歌,一发前声不接后气,恰如啼残的杜字,叫断的哀猿。满座闻
之,尽觉凄然。只见绿衣人将酒饮罢,长须的含着笑说道:“我音律虽不甚
妙,但礼无不答。信口诌一曲儿,回敬一杯。你们休要笑话!”众人道:
“你又几时进了这桩学问?快些唱来。”长须的顿开喉咙,唱道:
花前始相见,花下又相送。
何必言梦中,人生尽如梦!
那声音犹如哮虾蟆,病老猫,把众人笑做一堆,连嘴都笑歪了。说道:
“我说你晓得什么歌曲!弄这样空头!”长须人到挣得好副老脸,但凭众人
笑话,他却面不转色。直到唱完了,方答道:“休要见笑!我也是好价钱学
来的哩。你们若学得我这几句,也尽勾了。”众人闻说,越发笑一个不止。
长须的由他们自笑,却执起一个杯儿,满满斟上,欠身亲奉白氏一杯。直待
饮干,然后坐下。遐叔起初见浑家随着这班少年饮酒,那气恼到包着身子。
若没有这两个鼻孔,险些儿肚子也胀穿了,到这时见众人单逼着他唱曲,浑
家又不胜优恨,涕位交零,方才明白是逼勒来的。这气到也略平了些。却又
想:“我娘子自在家里,为何被这班杀才劫到这个荒僻所在?好生委曲不
下!我且再看他还要怎么?”只见席上又轮到自面的饮酒,他举着金杯,对
白氏道:“适劳妙歌,都是忧愁怨恨的意思,连我等眼泪不觉吊将下来。终
觉败兴!必须再求一风月艳丽之曲,我等洗耳拱听,幸勿推辞。”遐叔暗
不 韵——没有风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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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这些杀才,劫掠良家妇女,在此歌曲,还有许多嫌好道歉!”那白氏
心中正自烦恼,况且连歌数曲,口于舌燥,声气都乏了,如何肯再唱!低着
头,只是不应。那长须的叫道:“违令!”又抛下一巨觥。这时遐叔一肚子

气怎么再忍得住!暗里从地下摸得两块大砖橛子 ,先一砖飞去,恰好打中
那长须的头。再一砖飞去,打中白氏的额上。只听得殿上一片嚷将起来,叫
道:“有贼,有贼!”东奔西散,一■眼间早不见了。那遐叔走到殿上,四
下打看,莫说一个人,连这铺设的酒筵器具,一些没有踪迹。好生奇怪!吓
得眼跳心惊,把个舌头伸出,半晌还缩不进去。
那遐叔想了一会,叹道:“我晓得了!一定是我的娘子已死,他的魂灵
游到此间,却被我一砖把他惊散了。”这夜怎么还睡得着?等不得金鸡三
唱,便束装上路。天色未明,已到洛阳城外。捱进开阳门,经奔崇贤里,一
步步含着眼泪而来。遥望家门,却又不见一些孝事。那心儿里就是十五六个
吊桶打水,七上八落的跳一个不止。进了大门,走到堂上,撞见梅香翠翘,
连忙问道:“娘子安否何如?”口内虽然问他,身上却担着一把冷汗,诚恐
怕说出一句不吉利的话来。只见翠翘不慌不忙的答道:“娘子睡在房里,说
今早有些头痛,还未曾起来梳洗哩。”遐叔听见翠翘说道娘子无恙。这一句

话就如分娩的孕妇,固底 一声,孩子头落地,心下好不宽畅。只是夜来之
事,好生疑惑。忙忙进到卧房里面问道:“夜来做甚不好睡!今早走不
起?”白氏答道:“我昨夜害魇哩。只因你别去三年,杳无归信,我心中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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