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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2 冯梦龙(现代)
子不是了!只求看小姐面上,不要计较。”那老婆愈加忿怒,便道:“什么
小姐,小姐!是小姐,不到我家来了。我是个百姓人家,不晓得小姐是什么
品级,你动不动把来压老娘。老娘骨气虽轻,不受人压量的。今日要说个明
白。就是小姐,也说不得费了大钱讨的。少不得老娘是个主母。贾婆也不是
你叫的。”月香听得话不投机,含着眼泪,自进房去了。那婆娘分付厨中,
不许叫“石小姐”,只叫他“月香”名字。又分付养娘,只在厨下专管担水
烧火,不许进月香房中。月香若要饭吃时,待他自到厨房来取。其夜,又叫
丫头搬了养娘的被窝到自己房中去。月香坐个更深,不见养娘进来,只得自
己闭门而睡。又过几日,那婆娘唤月香出房,却教丫头把他的房门锁了。月
香没了房,只得在外面盘旋。夜间就同养娘一铺睡。睡起时,就叫他拿东拿
西,役使他起来。在他矮檐下,怎敢不低头。月香无可奈何,只得伏低伏小。
那婆娘见月香随顺了,心中暗喜,蓦地开了他房门的锁,把他房中搬得一空。
凡丈夫一向寄来的好好缎,曾做不曾做得,都迁入自己箱笼,被窝也收起
了不还他。

月香暗暗叫苦,不敢则声 。
忽一日,贾公书信回来,又寄许多东西与石小姐。书中嘱付老婆:“好
生看待,不久我便回来。”那婆娘把东西收起,思想道:“我把石家两个丫
头作贱勾了。丈夫回来,必然厮闹。难道我惧怕老公,重新奉承他起来不成?

那老亡八把这两个瘦马养着,不知作何结束!他临行之时,说道:‘若不依
他言语,就不与我做夫妻了。’一定他起了什么不良之心。那月香好副嘴脸,
③ 托大──自己认为有所恃而觉得了不起,抬高自己,自高自大。
① 难为了柴──这里是说糟蹋柴,多烧了柴的意思。
① 则声──作声,做声。
② 瘦马──旧时,扬州一带,有些人买女孩子养着,教她吹弹歌唱,长大了卖人家作姨太太或娼妓,这种
女孩子被称为“瘦马”。唐白居易《有感》诗云:“莫养瘦马驹,莫养小妓女;后事在目前,不信君看取。”
把“瘦马驹”和“小妓女”对举,后来就径称小妓女一类的人为“瘦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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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已长成。倘或有意留他,也不见得。那时我争风吃醋便迟了。人无远虑,
必有近忧。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两个卖去他方,老亡八回来也只一怪。
拚得厮闹一场罢了,难道又去赎他回来不成?好计,好计!”正是:
眼孔浅时无大量,心田偏处有奸谋。
当下那婆娘分付当直的:“与我唤那张牙婆到来,我有话说。”不一时,
当直的将张婆引到。贾婆教月香和养娘都相见了,却发付他开去。对张婆说
道:“我家六年前,讨下这两个丫头。如今大的忒大了,小的又娇娇的,做
不得生活,都要卖他出去。你与我快寻个主儿。”原来当先官卖之事,是李

牙婆经手。此时李婆已死,官私做媒,又推张婆出尖 了。张婆道:“那年纪
小的,正有个好主儿在此,只怕大娘不肯。”贾婆道:“有甚不肯?”张婆

道:“就是本县大尹老爷覆姓锺离,名义,寿春人氏,亲生一位小姐,许配
德安县高大尹的长公子,在任上行聘的。不日就要来娶亲了。本县嫁装都已
备得十全,只是缺少一个随嫁的养娘。昨日大尹老爷唤老媳妇当官分付过了。
老媳妇正没处寻。宅上这位小娘子,正中其选。只是异乡之人,怕大娘不舍
得与他。”贾婆想道:“我正要寻个远方的主顾,来得正好!况且知县相公
要了人去,丈夫回来,料也不敢则声。”便道:“做官府家的陪嫁,胜似在
我家十倍,我有什么不舍得。只是不要亏了我的原价便好。”张婆道:“原
价许多?”贾婆道:“十来岁时,就是五十两讨的。如今饭钱又丢一主在身
上了。”张婆道:“吃的饭是算不得帐。这五十两银子在老媳妇身上。”贾
婆道:“那一个老丫头也替我觅个人家便好。他两个是一伙儿来的。去了一
个,那一个也养不住了。况且年纪一二十之外,又是要老公的时候,留他甚
么!”张婆道:“那个要多少身价?”贾婆道:“原是三十两银子讨的。”
牙婆道:“粗货儿,直不得这许多。若是减得一半,老媳妇到有个外甥在身
边,三十岁了,老媳妇原许下与他娶一房妻小的。因手头不宽展,捱下去。
这到是雌雄一对儿。”贾婆道:“既是你的外甥,便让你五两银子。”张婆
道:“连这小娘子的媒礼在内,让我十两罢。”贾婆道:“也不为大事。你
且说合起来。”张婆道:“老媳妇如今先去回复知县相公。若讲得成时,一
手交钱,一手就要交货的。”贾婆道:“你今晚还来不?”张婆道:“今晚

还要与外甥商量,来不及了。明日早来回话。多分 两个都要成的。”说罢,
别去,不在话下。
却说大尹锺离义到任有一年零三个月了。前任马公,是顶那石大尹的缺。
马公升任去后,锺离义又是顶马公的缺。锺离大尹与德安高大尹原是个同乡。
高大尹生下二子,长曰高登,年十八岁;次曰高升,年十六岁。这高登便是
锺离公的女婿。自来锺离公未曾有子,止生此女,小字瑞枝,年方一十七岁,
选定本年十月望日出嫁。此时九月下旬,吉期将近。锺离公分付张婆,急切
要寻个陪嫁。张婆得了贾家这头门路,就去回复大尹。大尹道:“若是人物
好时,就是五十两也不多。明日库上来领价,晚上就要进门的。”张婆道:

“领相公钧旨。”当晚回家,与外甥赵二商议,有这相应的亲事,要与他完
婚。赵二先欢喜了一夜。次早,赵二便去整理衣褶,准备做新郎。张婆到家
① 出尖──出人之上,第一,为首。强出头招揽事情也叫“出尖”。这里是前一义。
② 大尹──县令的别称。
① 多分(fèn)──多半,大半,有很大成分。
② 相 (xiāng)应──便宜,价钱小的,花钱不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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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先凑足了二十两身价,随即到县取知县相公钧帖,到库上兑了五十两银

子,来到贾家,把这两项银子交付与贾婆,分疏得明明白白。贾婆都收下了。

少顷,县中差两名皂隶 ,两个轿夫,抬着一顶小轿,到贾家门首停下。贾家
初时都不通月香晓得。临期竟打发他上轿。月香正不知教他那里去,和养娘
两个,叫天叫地,放声大哭。贾婆不管三七二十一,和张婆两个,你一推,
我一,他出了大门。张婆方才说明:“小娘子不要啼哭了!你家主母,
将你卖与本县知县相公处做小姐的陪嫁。此去好不富贵!官府衙门,不是耍
处,事到其间,哭也无益。”月香只得收泪,上轿而去。轿夫抬进后堂。月
香见了锺离公,还只万福。张婆在傍道:“这就是老爷了,须下个大礼!”
月香只得磕头。立起身来,不觉泪珠满面。张婆教他拭干了泪眼,引入私衙,
见了夫人和瑞枝小姐。问其小名,对以“月香”。夫人道:“好个‘月香’
二字!不必更换,就发他伏侍小姐。”锺离公厚赏张婆,不在话下。
可怜宦室娇香女,权作闺中使令人。
张婆出衙,已是酉牌时分。再到贾家,只见那养娘正思想小姐,在厨下
痛哭。贾婆对他说道:“我今把你嫁与张妈妈的外甥,一夫一妇,比月香到

胜几分。莫要悲伤了!”张婆也劝慰了一番。赵二在混堂 内洗了个净浴,打

扮得帽儿光光,衣衫簇簇,自家提了一碗灯笼前来接亲。张婆就教养娘拜别
了贾婆。那养娘原是个大脚,张婆扶着步行到家,与外甥成亲。
话休絮烦。再说月香小姐自那日进了锺离相公衙内,次日,夫人分付新
来婢子,将中堂打扫。月香领命,携帚而去。锺离义梳洗已毕,打点早衙理
事,步出中堂,只见新来婢子呆呆的把着一把扫帚,立于庭中。锺离公暗暗
称怪。悄地上前看时,原来庭中有一个土穴,月香对了那穴,汪汪流泪。镇
离公不解其故。走入中堂,唤月香上来,问其缘故。月香愈加哀泣,口称不
敢。锺离公再三诘问。月香方才收泪而言道:“贱妾幼时,父亲曾于此地教

妾蹴球为戏,误落球于此穴。父亲问妾道: ‘你可有计较,使球自出于穴,
不须拾取?’贱妾言云: ‘有计。’即遣养娘取水灌之。水满球浮,自出穴
外。父亲谓妾聪明,不胜之喜。今虽年久,尚然记忆。睹物伤情,不觉哀泣。
愿相公俯赐矜怜,勿加罪责!”锺离公大惊道:“汝父姓甚名谁?你幼时如
何得到此地?须细细说与我知。”月香道:“妾父姓石名璧,六年前在此作
县尹。为天火烧仓,朝廷将父革职,勒令倍偿。父亲病郁而死。有司将妾和
养娘官卖到本县贾公家。贾公向被冤枉,感我父活命之恩,故将贱妾甚相看
待,抚养至今。因贾公出外为商,其妻不能相容,将妾转卖于此。只此实情,
并无欺隐。”
今朝诉出衷肠事,铁石人知也泪垂。
锺离公听罢,正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我与石璧一般是个县尹。他
只为遭时不幸,遇了天灾,亲生女儿就沦于下贱。我若不闻不见,到也罢了;
天教他到我衙里。我若不扶持他,同官体面何存!石公在九泉之下,以我为
③ 分疏──分别一样一样讲清楚。
④ 皂隶──衙门里的差役。
① 混堂──澡堂。
② 一碗灯笼──古时点灯,用盏碟或碗盛油,加上灯捻,就可点燃照明,外面再加上灯罩,可以提着;所
以一只灯笼叫做“一碗灯笼”。
① 计较──这里是计算,办法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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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如人!”当下请夫人上堂,就把月香的来历细细叙明。夫人道:“似这等
说,他也是个县令之女,岂可贱婢相看。目今女孩儿嫁期又逼,相公何以处
之?”锺离公道:“今后不要月香服役,可与女孩儿姊妹相称。下官自有处
置。”即时修书一封,差人送到亲家高大尹处。高大尹拆书观看,原来是求
宽嫁娶之期。书上写道:
婚男嫁女,虽父母之心;舍己成人,乃高明之事。近因小女出阁,

预置媵婢 月香。见其颜色端丽,举止安详,心窃异之。细访来历,乃
知即两任前石县令之女。石公廉吏,因仓火失官丧躯,女亦官卖,转展
售于寒家。同官之女,犹吾女也。此女年已及笄,不惟不可屈为媵婢,
且不可使吾女先此女而嫁。仆今急为此女择婿。将以小女薄奁嫁之。令
郎姻期,少待改卜。特此拜恳,伏惟情谅。锺离义顿首。
高大尹看了道:“原来如此!此长者之事,吾奈何使锺离公独擅其美!”
即时回书云:
鸾凤之配,虽有佳期;狐兔之悲,岂无同志。在亲翁既以同官之女
为女,在不佞宁不以亲翁之心为心?三复示言,令人悲恻。此女廉吏血
② ③
胤 ,无惭阀阅 。愿亲家即赐为儿妇,以践始期。令爱别选高门,庶几

两便。昔蘧伯玉耻独为君子 ,仆今者愿分亲翁之谊。高原顿首。
使者将回书呈与锺离公看了。锺离公道:“高亲家愿娶孤女,虽然义举;
但吾女他儿,久已聘定,岂可更改?还是从容待我嫁了石家小姐,然后另备
妆奁,以完吾女之事。”当下又写书一封,差人再达高亲家。高公开书读道:
娶无依之女,虽属高情;更已定之婚,终乖正道。小女与令郎,久
谐凤卜,准拟鸾鸣。在令郎停妻而娶妻,已违古礼;使小女舍婿而求婿,
难免人非。请君三思,必从前议。义惶恐再拜。
高公读毕,叹道:“我一时思之不熟。今闻锺离公之言,惭愧无地。我
如今有个两尽之道,使锺离公得行其志,而吾亦同享其名;万世而下,以为
美谈。”即时复书云:
以女易女,仆之慕谊虽殷;停妻娶妻,君之引礼甚正。仆之次男高
升,年方十七,尚未缔姻。令爱归我长儿,石女属我次子。佳儿佳妇,
两对良姻。一死一生,千秋高谊。妆奁不须求备,时日且喜和同。伏冀
俯从,不须改卜。原惶恐再拜。
锺离公得书,大喜道:“如此分处,方为双美。高公义气,真不愧古人。
吾当拜其下风矣。”当下即与夫人说知,将一副妆奁,剖为两分,衣服首饰,
稍稍增添。二女一般,并无厚薄。到十月望前两日,高公安排两乘花花细轿,
笙箫鼓吹,迎接两位新人。锺离公先发了嫁妆去后,随唤出瑞枝、月香两个
女儿,教夫人分付他为妇之道。二女拜别而行。月香感念锺离公夫妇恩德,
十分难舍,号哭上轿。一路趱行,自不必说。到了县中,恰好凑着吉日良时,
两对小夫妻,如花如锦,拜堂合卺。高公夫妇欢喜无限。正是:
百年好事从今定,一对姻缘天上来。
① 媵 (y ìng)婢──陪嫁的丫头。
② 血胤 (y èn)──血统,后代。
③ 阀阅──大官员家的门前立两根大木柱,表示功勋、地位,称为“阀阅”,因作为官家的代词。
④ 蘧伯玉耻独为君子──蘧伯玉,春秋时卫国的贤臣,与孔子同时。“蘧伯玉耻独为君子”这句话,见于
《后汉书·王畅传》。这件事最初出于何书,清代经学家惠栋也没考证出来;尚待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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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锺离公嫁女三日之后,夜间忽得一梦,梦见一位官人,幞头象简 ,
立于面前,说道:“吾乃月香之父石璧是也。生前为此县大尹,因仓粮失火,
赔偿无措,郁郁而亡。上帝察其清廉,悯其无罪,敕封吾为本县城隍之神。
月香吾之爱女,蒙君高谊,拔之泥中,成其美眷,此乃阴德之事。吾已奏闻
上帝。君命中本无子嗣,上帝以公行善,赐公一子,昌大其门。君当致身高

位,安享遐龄 。邻县高公与君同心,愿娶孤女,上帝嘉悦,亦赐二子高官厚
禄,以酬其德。君当传与世人,广行方便,切不可凌弱暴寡,利己损人。天
道昭昭,纤毫洞察。”说罢,再拜。锺离公答拜起身,忽然踏了衣服前幅,
跌上一交,猛然惊醒,乃是一梦。即时说与夫人知道。夫人亦嗟呀不已。待
等天明,锺离公打轿到城隍庙中焚香作礼,捐出俸资百两,命道士重新庙宇,
将此事勒碑,广谕众人。又将此梦备细写书报与高公知道。高公把书与两个
儿子看了,各各惊讶。锺离夫人年过四十,忽然得孕生子,取名天赐。后来
锺离义归宋,仕至龙图阁大学士,寿享九旬。子天赐,为大宋状元。高登、
高升俱仕宋朝,官至卿宰。此是后话。
且说贾昌在客中,不久回来,不见了月香小姐和那养娘。询知其故,与
婆娘大闹几场。后来知得锺离相公将月香为女,一同小姐嫁与高门。贾昌无
处用情,把银二十两,要赎养娘送还石小姐。那赵二恩爱夫妻,不忍分折,
情愿做一对投靠。张婆也禁他不住。贾昌领了赵二夫妻,直到德安县,禀知
大尹高公。高公问了备细,进衙又问媳妇月香,所言相同。遂将赵二夫妻收
留,以金帛厚酬贾昌。贾昌不受而归。从此贾昌恼恨老婆无义,立誓不与他
相处;另招一婢,生下两男。──此亦作善之报也。后人有诗叹云:
人家嫁娶择高门,谁肯周全孤女婚?
试看两公阴德报,皇天不负好心人。
① 幞头象简──幞头,官员所戴的冠帻。象简,用象牙做成的、臣子上朝时所拿的手板。有事就写在上面,
防备遗忘。
② 遐龄──高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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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三孝廉让产立高名
紫荆枝下还家日,花萼楼中合被时。
同气从来兄与弟,千秋羞咏《豆萁诗》。
这首诗,为劝人兄弟和顺而作,用着三个故事,看官听在下一一分剖。
第一句说:“紫荆枝下还家日。”昔时有田氏兄弟三人,从小同居合爨。长
的娶妻,叫田大嫂;次的娶妻,叫田二嫂。妯娌和睦,并无闲言。惟第三的
年小,随着哥嫂过日。后来长大娶妻,叫田三嫂。那田三嫂为人不贤,恃着
自己有些妆奁,看见夫家一锅里煮饭,一棹上吃食,不用私钱,不动私秤,

便私房要吃些东西,也不方便。日夜在丈夫面前撺掇 :“公堂钱库田产,都
是伯伯们掌管,一出一入,你全不知道。他是亮里,你是暗里。用一说十,
用十说百,那里晓得!目今虽说同居,到底有个散场。若还家道消乏下来,
只苦得你年幼的。依我说,不如早早分析,将财产三分拨开,各人自去营运,
不好么?”田三一时被妻言所惑,认为有理,央亲戚对哥哥说,要分析而居。
田大、田二初时不肯,被田三夫妇内外连连催逼,只得依允,将所有房产钱
谷之类,三分拨开,分毫不多,分毫不少。只有庭前一棵大紫荆树,积祖②
传下,极其茂盛,既要析居,这树归着那一个?可惜正在开花之际,也说不
得了。田大至公无私,议将此树砍倒,将粗本分为三截,每人各得一截,其
余零枝碎叶,论秤分开。商议已妥,只待来日动手。次日天明,田大唤了两
个兄弟,同去砍树。到得树边看时,枝枯叶萎,全无生气。田大把手一推,
其树应手而倒,根芽俱露。田大住手,向树大哭。两个兄弟道:“此树值得
甚么!兄长何必如此痛惜!”田大道:“吾非哭此树也。思我兄弟三人,产
于一姓,同爷合母,比这树枝枝叶叶,连根而生,分开不得,根生本,本生
枝,枝生叶,所以荣盛。昨日议将此树分为三截,那树不忍活活分离,一夜
自家枯死。我兄弟三人若分离了,亦如此树枯死,岂有荣盛之日,吾所以悲
哀耳。”田二、田三闻哥哥所言,至情感动:“可以人而不如树乎?”遂相
抱做一堆,痛哭不已。大家不忍分析,情愿依旧同居合爨。三房妻子听得堂
前哭声,出来看时,方知其故。大嫂二嫂,各各欢喜。惟三嫂不愿,口出怨
言。田三要将妻逐出。两个哥哥再三劝住。三嫂羞惭,还房自缢而死。此乃
自作孽不可活。这话阁过不题。再说田大可惜那棵紫荆树,再来看时,其树
无人整理,自然端正,枝枯再活,花萎重新,比前更加烂熳。田大唤两个兄
弟来看了,各人嗟讶不已。自此田氏累世同居。有诗为证:
紫荆花下说三田,人合人离花亦然。
同气连枝原不解,家中莫听妇人言。
第二句说:“花萼楼中合被时。”那花萼楼在陕西长安城中,大唐玄宗
皇帝所建。玄宗皇帝就是唐明皇。他原是唐家宗室,因为韦氏乱政,武三思
专权,明皇起兵诛之,遂即帝位。有五个兄弟,皆封王爵,时号“五王”。

明皇友爱甚笃,起一座大楼,取《诗经·棠棣》之义,名曰花萼。时时召五
① 撺掇 (cuānduo )──怂恿,促成,劝诱。
② 积祖──累世,好多代的意思。
① 《诗经·棠棣》之义──《诗经》,是我国最古的一部诗歌总集。《棠棣》,是其中的一篇,里面有这
样的诗句:“棠棣之华(花),鄂(萼)不■■;凡今之人,莫如兄弟。”据前人解释,是用花和花蒂的
相互依附生辉,比喻兄弟的相互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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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登楼欢宴。又制成大幔,名为“五王帐”。帐中长枕大被,明皇和五王时
常同寝其中。有诗为证:
羯鼓频敲玉笛催,朱楼宴罢夕阳微。
宫人秉烛通宵坐,不信君王夜不归。
第四句说:“千秋羞咏《豆萁诗》。”后汉魏王曹操长子曹丕,篡汉称
帝。有弟曹植,字子建,聪明绝世。操生时最所宠爱,几遍欲立为嗣而不果。
曹丕衔其旧恨,欲寻事故杀之。一日,召子建问曰:“先帝每夸汝诗才敏捷,
朕未曾面试。今限汝七步之内,成诗一首。如若不成,当坐汝欺诳之罪。”
子建未及七步,其诗已成。中寓规讽之意。诗曰:
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
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曹丕见诗感泣,遂释前恨。后人有诗为证:
从来宠贵起猜疑,七步诗成亦可为。
堪叹釜萁仇未已,六朝骨肉尽诛夷。
说话的,为何今日讲这两三个故事?只为自家要说那三孝廉让产立高

名。这段话文不比曹丕忌刻,也没子建风流,胜如紫荆花下三田,花萼楼中
诸李,随你不和顺的弟兄,听着在下讲这节故事,都要学好起来。正是:
要知天下事,须读古人书。

这故事出在东汉光武年间。那时天下乂安 ,万民乐业,朝有梧凤之鸣,

野无谷驹之叹 。原来汉朝取士之法,不比今时。他不以科目取士,惟凭州郡
选举。虽则有博学宏词,贤良方正等科,惟以孝廉为重。孝者,孝弟;廉者,
廉洁。孝则忠君,廉则爱民。但是举了孝廉,便得出身做官。若依了今日的

事势,州县考个童生,还有几十封荐书。若是举孝廉时,不知多少分上钻刺 ,

依旧是富贵子弟钻去了。孤寒的便有曾参之孝,伯夷之廉,休想扬名显姓。
只是汉时法度甚妙:但是举过某人孝廉,其人若果然有才有德,不拘资格,
骤然升擢,连举主俱纪录受赏;若所举不得其人,后日或贪财坏法,轻则罪
黜,重则抄没,连举主一同受罪。那荐人的,与所荐之人,休戚相关,不敢
胡乱。所以公道大明,朝班清肃。不在话下。

且说会稽郡阳羡县,有一人姓许名武 ,字长文,十五岁上,父母双亡。
虽然遗下些田产童仆,奈门户单微,无人帮助。更兼有两个兄弟,一名许晏,
年方九岁,一名许普,年方七岁,都则幼小无知,终日赶着哥哥啼哭。那许
武日则躬率童仆,耕田种圃,夜则挑灯读书。但是耕种时,二弟虽未胜耰锄,
② 话文──指宋元以来说书人所讲的故事,即“话本”,也就是宋元明时代的白话短篇小说。
① 乂(yì)安──太平无事。
② 朝有梧凤之鸣,野无谷驹之叹──梧凤, 《诗经·卷阿》:“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
阳。”古人认为太平的时候,凤凰就出现。这一句是说:朝里有凤凰集在梧桐上叫,表示天下太平。谷驹,
《诗经·白驹》:“皎皎白驹,在彼空谷。”是说:很好一匹白马,却放在山谷里不使用;用以讽刺国王
不能任用贤臣。
③ 钻刺──钻营请托,说人情,走后门。
④ 曾参、伯夷──曾参,春秋时人,孔子的弟子,以孝顺父母著称。伯夷,是商代孤竹君的儿子。他和他
的弟弟叔齐互相推让,不肯作国君,后来两人都饿死在首阳山。
① 许武──东汉时人。他和他弟弟让产的事,见 《后汉书·循吏传》附《许荆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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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使从旁观看。但是读书时,把两个小兄弟,坐于案旁,将句读亲口传授,
细细讲解,教以礼让之节,成人之道。稍不率教,辄跪于家庙之前,痛自督

责,说自己德行不足,不能化诲,愿父母有灵,启牖二弟,涕泣不已。直待

兄弟号泣请罪,方才起身。并不以疾言倨色相加也。室中只用铺陈一副,兄
弟三人同睡。如此数年,二弟俱已长成,家事亦渐丰盛。有人劝许武娶妻。
许武答道:“若娶妻,便当与二弟别居。笃夫妇之爱,而忘手足之情,吾不
忍也。”繇是昼则同耕,夜则同读,食必同器,宿必同床。乡里传出个大名,
都称为“孝弟许武”。又传出几句口号,道是:
阳羡许季长,耕读昼夜忙。教诲二弟俱成行,不是长兄是父娘。

时州牧郡守 ,俱闻其名,交章荐举,朝廷征为议郎。下诏会稽郡。太守
奉旨,檄下县令,刻日劝驾。许武迫于君命,料难推阻,分付两个兄弟:“在
家躬耕力学,一如我在家之时,不可懈惰废业,有负先人遗训。”又嘱付奴
仆:“俱要小心安分,听两个家主役使,早起夜眠,共扶家业。”嘱付已毕,
收拾行装。不用官府车辆,自己雇了脚力登车。只带一个童儿,望长安进发。

不一日,到京朝见受职。长安城中,闻得孝弟许武之名,争来拜访识荆 。此
时望重朝班,名闻四野。朝中大臣探听得许武尚未婚娶,多欲以女妻之者。
许武心下想道:“我兄弟三人,年皆强壮,皆未有妻。我若先娶,殊非为兄
之道。况我家世耕读,侥幸备员朝署,便与缙绅大家为婚,那女子自恃家门,
未免骄贵之气。不惟坏了我儒素门风,异日我两个兄弟娶了贫贱人家女子,
妯娌之间,怎生相处!从来兄弟不睦,多因妇人而起,我不可不防其渐也。”
② ③
腹中虽如此踌论,却是说不出的话。只得权辞 以对,说家中已定下糟糠之
妇,不敢停妻再娶,恐被宋弘所笑。众人闻之,愈加敬重。况许武精于经术,

朝廷有大政事,公卿不能决,往往来请教他。他引古证今,议论悉中窾要 。
但是许武所议,众人皆以为确不可易。公卿倚之为重。不数年间,累迁至御
史大夫⑤之职。忽一日,思想二弟在家,力学多年,不见州郡荐举,诚恐怠
荒失业,意欲还家省视。遂上疏,其略云:
臣以菲才,遭逢圣代,致位通显,未谋报称,敢图暇逸?但古人云:
① ②
“人生百行,孝弟为先。”“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先父母早背 ,
② 启牖 (yǒu )──启,启发;牖,诱导。启牖,启发、开导,说服教育。
③ 铺陈──亦作铺程;被褥,卧具等。
④ 州牧郡守──汉代地方行政制度:把全国划分为若干州 (约如后代的省),州的长官是刺史,后改称州
牧。州下面,管辖若干郡 (略如后代的府),郡的长官是郡守,后改称太守。
① 识荆──唐代李白《与韩荆州书》:“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后来就把“识荆”二字当
作初次见面认识的敬辞。
② 权辞──不依常法,临机应变的意思。权辞,临机应变推托的话。
③ 糟糠──东汉光武 (刘秀)想把他的姐姐嫁给宋弘,暗示宋弘同原来的妻子离婚。宋弘说:“贫贱之交
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拒绝了刘秀。“糟糠”,贫穷人所吃的食物;后来用作贫贱时共过患难的妻
子的代称。
④ 中(zhòng)窾要──窾,空。要,要害。中窾要,打中了空隙、紧要的地方,抓住要害的意思。
① 不孝有三──古人认为这样三件事情,都是对父母不孝的,即:曲意阿从,陷亲 (父母)于不义;亲老
家贫,不为禄仕;无后、没有儿子。 (见《孟子·离娄》章赵岐注。)
② 早背── (父母)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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域兆 未修。臣弟二人,学业未立。臣三十未娶。五伦之中,乃缺其三。
愿赐臣假,暂归乡里。倘念臣犬马之力,尚可鞭笞,奔驰有日。

天子览奏,准给假暂归,命乘传衣锦还乡,复赐黄金二十斤为婚礼之费。许
武谢恩辞朝,百官俱于郊外送行。正是:

报道锦衣归故里,争夸白屋 出公卿。
许武既归,省视先茔已毕,便乃纳还官诰,只推有病,不愿为官。过了
些时,从容召二弟至前,询其学业之进退。许晏、许普应答如流,理明词畅。
许武心中大喜。再稽查田宅之数,比前恢廓数倍,皆二弟勤俭之所积也。武
于是遍访里中良家女子,先与两个兄弟定亲,自己方才娶妻,续又与二弟婚
配。约莫数月,忽然对二弟说道:“吾闻兄弟有析居之义。今吾与汝,皆已
娶妇,田产不薄,理宜各立门户。”二弟唯唯惟命。乃择日治酒,遍召里中
父老。三爵已过,乃告以析居之事。因悉召僮仆至前,将所有家财,一一分

剖。首取广宅自予,说道:“吾位为贵臣,门宜棨戟,体面不可不肃。汝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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