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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言二拍之《醒世恒言》

_11 冯梦龙(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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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②
仙境桃花出水 ,宫中红叶传沟 。三生簿上注风流,何用冰人开口。
这首《西江月》词,大抵说人的婚姻,乃前生注定,非人力可以勉强。
今日听在下说一桩意外姻缘的故事,唤做 《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这故事出
在那个朝代?何处地方?那故事出在大宋景祐年间,杭州府,有一人姓刘名
秉义,是个医家出身。妈妈谈氏,生得一对儿女。儿子唤做刘璞,年当弱冠,
一表非俗,已聘下孙寡妇的女儿珠姨为妻。那刘璞自幼攻书,学业已就。到
十六岁上,刘秉义欲令他弃了书本,习学医业。刘璞立志大就,不肯改业,
不在话下。女儿小名慧娘,年方一十五岁,已受了邻近开生药铺裴九老家之
聘。那慧娘生得姿容艳丽,意态妖娆,非常标致。怎见得?但见:
蛾眉带秀,凤眼含情,腰如弱柳迎风,面似娇花拂水。体态轻盈,
汉家飞燕同称;性格风流,吴国西施并美。蕊宫仙子谪人间,月殿嫦娥
临下界。
不题慧娘貌美。且说刘公见儿子长大,同妈妈商议,要与他完姻。方待
教媒人到孙家去说,恰好裴九老也教媒人来说,要娶慧娘。刘公对媒人道:
“多多上覆裴亲家,小女年纪尚幼,一些妆奁未备,须再过几时,待小儿完
姻过了,方及小女之事。目下断然不能从命。”媒人得了言语,回覆裴家。
那裴九老因是老年得子,爱惜如珍宝一般,恨不能风吹得大,早些儿与他毕
了姻事,生男育女。今日见刘公推托,好生不喜。又央媒人到刘家说道:“令
爱今年一十五岁,也不算做小了。到我家来时,即如女儿一般看待,决不难
为。就是妆奁厚薄,但凭亲家,并不计论。万望亲家曲允则个。”刘公立意
先要与儿子完姻,然后嫁女。媒人往返了几次,终是不允。裴九老无奈,只
得忍耐。当时若是刘公允了,却不省好些事体。止因执意不从,到后生出一
段新闻,传说至今。正是:
只因一着错,满盘俱是空。
却说刘公回脱了裴家,央媒人张六嫂到孙家去说儿子的姻事。元来孙寡
妇母家姓胡,嫁的丈夫孙恒,原是旧家子弟。自十六岁做亲,十七岁就生下
一个女儿,唤名珠姨,才隔一岁,又生个儿子,取名孙润,小字玉郎。两个

儿女,方在襁褓 中,孙恒就亡过了。亏孙寡妇有些节气,同着养娘,守这两
个儿女,不肯改嫁。因此人都唤他是孙寡妇。光阴迅速,两个儿女,渐渐长

成。珠姨便许了刘家,玉郎从小聘定善丹青徐雅的女儿文哥为妇。那珠姨、
玉郎都生得一般美貌,就如良玉碾成,白粉团就一般。加添资性聪明,男善
读书,女工针指。还有一件,不但才貌双全,且又孝悌兼全。闲话休题。
且说张六嫂到孙家传达刘公之意,要择吉日娶小娘子过门。孙寡妇母子
相依,满意欲要再停几时。因想男婚女嫁,乃是大事,只得应承,对张六嫂
道:“上覆亲翁亲母,我家是孤儿寡妇,没甚大妆奁嫁送,不过随常粗布衣
裳。凡事不要见责。”张六嫂覆了刘公。刘公备了八盒羹果礼物并吉期送到
孙家。孙寡妇受了吉期,忙忙的制办出嫁东西。看看日子已近,母子不忍相
① 仙境桃花出水──古代神话:东汉时,刘晨、阮肇入天台采药,迷路不得返,遇见桃源里两个仙女,留
他们在那里住了半年。
② 宫中红叶传沟──唐代传说故事:一个宫女在红叶上题诗,从御沟中流出,被一个士人拾得,也题了一
首诗在叶上,流送入宫。因此,后来两人成了夫妇。
① 襁褓 (qiǎngbǎo)──包裹小孩的布和被子。
① 善丹青──会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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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终日啼啼哭哭。谁想刘璞因冒风之后,出汗虚了,变为寒症,人事不省,
十分危笃。吃的药就如泼在石上,一毫没用。求神问卜,俱说无救。吓得刘
公夫妻魂魄都丧,守在床边,吞声对泣。刘公与妈妈商议道:“孩儿病势恁
样沉重,料必做亲不得。不如且回了孙家。等待病痊,再择日罢。”刘妈妈
道:“老官儿,你许多年纪了,这样事难道还不晓得?大凡病人势凶,得喜
事一冲就好了。未曾说起的还要去相求;如今现成事体,怎么反要回他!”
刘公道:“我看孩儿病体,凶多吉少。若娶来家冲得好时,此是万千之喜,

不必讲了。倘或不好,可不害了人家子女,有个晚嫁 的名头。”刘妈妈道:
“老官,你但顾了别人,却不顾自己。你我费了许多心机,定得一房媳妇。
谁知孩儿命薄,临做亲,却又患病起来。今若回了孙家,孩儿无事,不消说
① ②
起。万一有些山高水低 ,有甚把臂,那原聘还了一半,也算是他们忠厚了。
却不是人财两失!”刘公道:“依你便怎样?”刘妈妈道:“依着我,分付
了张六嫂,不要题起孩儿有病,竟娶来家,就如养媳妇一般。若孩儿病好,
另择日结亲。倘然不起,媳妇转嫁时,我家原聘并各项使费,少不得班足了,

放他出门,却不是个万全之策。”刘公耳朵原是棉花做的 ,就依着老婆,忙
去叮嘱张六嫂不要泄漏。自古道,若要不知,除非莫为。刘公便瞒着孙家,
那知他紧间壁的邻家姓李名荣,曾在人家管过解库,人都叫做李都管,为人
极是刁钻,专一打听人家的细事,喜谈乐道。因他做主管时,得了些不义之
财,手中有钱,所居与刘家基址相连,意欲强买刘公房子,刘公不肯,为此
两下面和意不和,巴不能刘家有些事故,幸灾乐祸。晓得刘璞有病危急,满
心欢喜,连忙去报知孙家。孙寡妇听见女婿病凶,恐防误了女儿,即使养娘
去叫张六嫂来问。张六嫂欲待不说,恐怕刘璞有变,孙寡妇后来埋怨。欲要
说了,又怕刘家见怪。事在两难,欲言又止。孙寡妇见他半吞半吐,越发盘
问得急了。张六嫂隐瞒不过,乃说:“偶然伤风,原不是十分大病。将息到
做亲时,料必也好了。”孙寡妇道:“闻得他病势十分沉重,你怎说得这般
轻易?这事不是当耍的。我受了千辛万苦,守得这两个儿女成人,如珍宝一
般。你若含糊赚了我女儿时,少不得和你性命相博,那时不要见怪。”又道:
“你去到刘家说:若果然病重,何不待好了,另择日子。总是儿女年纪尚幼,
何必恁般忙迫。问明白了,快来回报一声。”张六嫂领了言语,方欲出门,
孙寡妇又叫转道:“我晓得你决无实话回我的。我令养娘同你去走遭,便知
端的。”张六嫂见说教养娘同去,心中着忙道:“不消得!好歹不误大娘之
事。”孙寡妇那里肯听,教了养娘些言语,跟张六嫂同去。张六嫂攦脱不得,
只得同到刘家。恰好刘公走出门来。张六嫂欺养娘不认得,便道:“小娘子
少待,等我问句话来。”急走上前,拉刘公到一边,将孙寡妇适来言语细说。
又道:“他因放心不下,特教养娘同来讨个实信。却怎的回答?”刘公听见
养娘来看,手足无措,埋怨道:“你怎不阻挡住了?却与他同来!”张六嫂
道:“再三拦阻,如何肯听,教我也没奈何。如今且留他进去坐了,你们再
去从长计较回他,不要连累我后日受气。”说还未毕,养娘已走过来。张六
嫂就道:“此间便是刘老爹。”养娘深深道个万福。刘公还了礼道:“小娘
② 晚嫁──改嫁,再醮。
① 山高水低──比喻发生意外;这里指人死了。
② 把臂──把柄,凭据。
③ 耳朵原是棉花做的──形容耳朵软,容易听人家的话,被人家的话所打动,自己拿不定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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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请里面坐。”一齐进了大门,到客坐内。刘公道:“六嫂,你陪小娘子坐

着,待我教老荆 出来。”张六嫂道:“老爹自便。”刘公急急走到里面,一
五一十,学于妈妈。又说:“如今养娘在外,怎地回他?倘要进来探看孩儿,
却又如何掩饰?不如改了日子罢。”妈妈道:“你真是个死货!他受了我家
的聘,便是我家的人了。怕他怎的!不要着忙,自有道理。”便教女儿慧娘:
“你去将新房中收拾整齐,留孙家妇女吃点心。”慧娘答应自去。刘妈妈即
走向外边,与养娘相见毕,问道:“小娘子下顾,不知亲母有甚话说?”养

娘道:“俺大娘闻得大官人有恙,放心不下,特教男女来问候。二来上覆老
爹大娘:若大官人病体初痊,恐未可做亲。不如再停几时,等大官人身子健
旺,另拣日罢。”刘妈妈道:“多承亲母过念,大官人虽是身子有些不快,
却是偶然伤风,原非大病。若要另择日子,这断不能勾的。我们小人家的买
卖,千难万难,方才支持得这样。如错过了,却不又费一番手脚。况且有病
的人,巴不得喜事来冲,他病也易好。常见人家要省事时,趁着这病来见喜,
何况我家吉期送已多日,亲戚都下了帖儿请吃喜筵,如今忽地换了日子,他
们不道你们不肯,必认做我们讨媳妇不起。传说开去,却不被人笑耻,坏了
我家名头。烦小娘子回去上覆亲母,不必担忧。我家干系大哩!”养娘道:
“大娘话虽说得是。请问大官人睡在何处?待男女候问一声,好家去回报大
娘,也教他放心。”刘妈妈道:“适来服了发散的药,正好睡在那里。我与
小娘子代言罢。事体总在刚才所说了,更无别说。”张六嫂道:“我原说偶
然伤风,不是大病。你们大娘,不肯相信,又要你来。如今方见老身不是说
谎的了。”养娘道:“既如此,告辞罢。”便要起身。刘妈妈道:“那有此
理!说话忙了,茶也还没有吃,如何便去?”即邀到里边,又道:“我房里
腌腌臜臜,到在新房里坐罢。”引入房中,养娘举目看时,摆设得十分齐整。
刘妈妈又道:“你看我家诸事齐备,如何肯又改日子?就是做了亲,大官人
到还要留在我房中歇宿,等身子全愈了,然后同房哩。”养娘见他整备得停
当,信以为实。当下刘妈妈教丫鬟将出点心茶来摆上,又教慧娘同来相陪。
养娘心中想道:“我家珠姨是极标致的了,谁想这女娘也恁般出色!”吃了
茶,作别出门。临行,刘妈妈又再三嘱付张六嫂,“是必来覆我一声。”
养娘同着张六嫂回到家中,将上项事说与主母。孙寡妇听了,心中到没
了主意,想道:“欲待允了,恐怕女婿真个病重,变出些不好来,害了女儿。
将欲不允,又恐女婿果是小病已愈,误了吉期。”疑惑不定,乃对张六嫂道:
“大嫂,待我酌量定了,明早来取回信罢。”张六嫂道:“正是,大娘从容
计较计较,老身明早来也。”说罢自去。且说孙寡妇与儿子玉郎商议:“这
事怎生计较?”玉郎道:“看起来还是病重,故不要养娘相见。如今必要回
他另择日子,他家也没奈何,只得罢休。但是空费他这番东西,见得我家没
有情义。倘后来病好相见之间,觉道没趣。若依了他们时,又恐果然有变,
那时进退两难,懊悔却便迟了。依着孩儿,有个两全之策在此,不知母亲可
听?”孙寡妇道:“你且说是甚两全之策?”玉郎道:“明早教张六嫂去说,
日子便依着他家,妆奁一毫不带。见喜过了,到第三朝就要接回。等待病好,
连妆奁送去。是恁样,纵有变故,也不受他们笼络,这却不是两全其美。”
孙寡妇道:“你真是个孩子家见识!他们一时假意应承娶去,过了三朝,不
① 老荆──对人说起自己妻子的一种谦称,或称“拙荆”。“荆”是“荆钗布裙”的意思,言其俭朴。
① 男女──古代奴仆自称为“男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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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放回,却怎么处?”玉郎道:“如此怎好?”孙寡妇又想了一想道:“除
非明日教张六嫂依此去说,临期教姐姐闪过一边,把你假扮了送去。皮箱内
原带一副道袍鞋袜。预防到三朝,容你回来,不消说起。倘若不容,且住在
那里,看个下落。倘有三长两短,你取出道袍穿了,竟自走回,那个扯得你
住!”玉郎道:“别事便可,这事却使不得!后来被人晓得,教孩儿怎生做
人?”孙寡妇见儿子推却,心中大怒道:“纵别人晓得,不过是耍笑之事,
有甚大害!”玉郎平昔孝顺,见母亲发怒,连忙道:“待孩儿去便了。只不
会梳头,却怎么好?”孙寡妇道:“我教养娘伏侍你去便了。”计较已定,
次早张六嫂来讨回音,孙寡妇与他说如此如此,恁般恁般。“若依得,便娶
过去。依不得,便另择日罢。”张六嫂覆了刘家,一一如命。你道他为何就
肯了?只因刘璞病势愈重,恐防不妥,单要哄媳妇到了家里,便是买卖了。

故此将错就错,更不争长竞短。那知孙寡妇已先参透机关 ,将个假货送来。
刘妈妈反做了:
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
话休烦絮。到了吉期,孙寡妇把玉郎妆扮起来,果然与女儿无二,连自
己也认不出真假。又教习些女人礼数。诸色好了,只有两件难以遮掩,恐怕
露出事来。那两件?第一件是足与女子不同。那女子的尖尖趫趫,凤头一对,
露在湘裙之下,莲步轻移,如花枝招飐一般。玉郎是个男子汉,一只脚比女
子的有三四只大。虽然把扫地长裙遮了,教他缓行细步,终是有些蹊跷。这
也还在下边,无人来揭起裙儿观看,还隐藏得过。第二件是耳上环儿。此乃
女子平常日时所戴,爱轻巧的,也少不得戴对丁香儿,那极贫小户人家,没
有金的银的,就是铜锡的,也要买对儿戴着。今日玉郎扮做新人,满头珠翠;
若耳上没有环儿,可成模样么?他左耳还有个环眼,乃是幼时恐防难养穿过
的。那右耳却没眼儿,怎生戴得?孙寡妇左思右想,想出一个计策来。你道
是甚计策?他教养娘讨个小小膏药,贴在右耳。若问时,只说环眼生着疳疮,
戴不得环子。露出左耳上眼儿掩饰。打点停当,将珠姨藏过一间房里,专候
迎亲人来。到了黄昏时候,只听得鼓乐喧天,迎亲轿子已到门首。张六嫂先
入来,看见新人打扮得如花神一般,好不欢喜。眼前不见玉郎,问道:“小
官人怎地不见?”孙寡妇道:“今日忽然身子有些不健,睡在那里,起来不
得。”那婆子不知就里,不来再问。孙寡妇将酒饭犒赏了来人,宾相念起诗

赋,请新人上轿。玉郎兜上方巾 ,向母亲作别。孙寡妇一路假哭,送出 门
来。上了轿子,教养娘跟着,随身只有一只皮箱,更无一毫妆奁。孙寡妇又
叮嘱张六嫂道:“与你说过,三朝就要送回的,不要失信!”张六嫂连声答
应道:“这个自然!”
不题孙寡妇。且说迎亲的,一路笙箫聒耳,灯烛辉煌,到了刘家门首,
宾相进来说道:“新人将已出轿,没新郎迎接,难道教他独自拜堂不成?”
刘公道:“这却怎好?不要拜罢!”刘妈妈道:“我自有道理。教女儿陪拜

便了。”即令慧娘出来相迎。宾相念了阑门诗赋 ,请新人出了轿子。养娘和
张六嫂西边扶着。慧娘相迎,进了中堂,先拜了天地,次及公姑亲戚,双双
① 参透机关──看穿了阴谋、暗算。
① 兜上方巾──古时结婚,新娘头上用一块大的红巾盖着,叫做“盖头”。
② 念了阑门诗赋──古时结婚的一种仪式:新娘刚到男家大门时,男家摆上香案,宾相带着新郎行礼,口
里念着吉利的诗句;然后再请新娘进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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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是两个女人同拜。随从人没一个不掩口而笑。都相见过了,然后姑嫂对拜。
刘妈妈道:“如今到房中去与孩儿冲喜。”乐人吹打,引新人进房,来至卧
床边,刘妈妈揭起帐子,叫道:“我的儿,今日娶你媳妇来家冲喜,你须挣
扎精神则个。”连叫三四次,并不则声。刘公将灯照时,只见头儿歪在半边,
昏迷去了。原来刘璞病得身子虚弱,被鼓乐一震,故此迷昏。当下老夫妻手
忙脚乱,掐住人中,即教取过热汤,灌了几口,出了一身冷汗,方才苏醒。
刘妈妈教刘公看着儿子,自己引新人进新房中去。揭起方巾,打一看时,美
丽如画。亲戚无不喝采。只有刘妈妈心中反觉苦楚。他想:“媳妇恁般美貌,
与儿子正是一对儿。若得双双奉待老夫妻的暮年,也不枉一生辛苦。谁想他
没福,临做亲却染此大病,十分中到有九分不妙。倘有一差两误,媳妇少不
得归于别人,岂不目前空喜!”
不题刘妈妈心中之事。且说玉郎也举目看时,许多亲戚中,只有姑娘生
得风流标致。想道:“好个女子,我孙润可惜已定了妻子。若早知此女恁般
出色,一定要求他为妇。”这里玉郎方在赞羡,谁知慧娘心中也想道:“一
向张六嫂说他标致,我还未信,不想话不虚传。只可惜哥哥没福受用,今夜
教他孤眠独宿。若我丈夫像得他这样美貌,便称我的生平了。只怕不能够哩!”
不题二人彼此欣羡。刘妈妈请众亲戚赴过花红筵席,各自分头歇息。宾相乐
人,俱已打发去了。张六嫂没有睡处,也自归家。玉郎在房,养娘与他卸了
首饰,秉烛而坐,不敢便寝。刘妈妈与刘公商议道:“媳妇初到,如何教他
独宿。可教女儿去陪伴。”刘公道:“只怕不稳便。繇他自睡罢。”刘妈妈
不听,对慧娘道:“你今夜陪伴嫂嫂在新房中去睡,省得他怕冷静。”慧娘
正爱着嫂嫂,见说教他相伴,恰中其意。刘妈妈引慧娘到新房中道:“娘子,
只因你官人有些小恙,不能同房,特令小女来同睡。”玉郎恐露出马脚,回
道:“奴家自来最怕生人,到不消得伴罢。”刘妈妈道:“呀!你们姑嫂年
纪相仿,即如姊妹一般,正好相处,怕怎的!你若嫌不稳时,各自盖着条被
儿,便不妨了。”对慧娘道:“你去收拾了被窝过来。”慧娘答应而去。玉
郎此时,又惊又喜。喜的是心中正爱着姑娘标致,不想天与其便,刘妈妈令
来陪卧,这事便有几分了。惊的是恐他不允,一时叫喊起来,反坏了自己之
事。又想道:“此番挫过,后会难逢!看这姑娘年纪已在当时,情窦料也开
了。须用工缓缓撩拨热了,不怕不上我钩。”心中正想,慧娘教丫鬟拿了被
儿同进房来,放在床上,刘妈妈起身,同丫鬟自去。慧娘将房门闭上,走到
玉郎身边,笑容可掬,乃道:“嫂嫂,适来见你一些东西不吃,莫不饿了?”
玉郎道:“到还未饿。”慧娘又道:“嫂嫂,今后要甚东西,可对奴家说知,
自去拿来,不要害羞不说。”玉郎见他意儿殷勤,心下暗喜,答道:“多谢
姑娘美情!”慧娘见灯上结着一个大大花儿,笑道:“嫂嫂,好个灯花儿,
正对着嫂嫂,可知喜也!”玉郎也笑道:“姑娘休得取笑,还是姑娘的喜信。”
慧娘道:“嫂嫂话儿到会耍人。”两个闲话一回。
慧娘道:“嫂嫂,夜深了,请睡罢。”玉郎道:“姑娘先请。”慧娘道:
“嫂嫂是客,奴家是主,怎敢僭先!”玉郎道:“这个房中还是姑娘是客。”
慧娘笑道:“恁般占先了。”便解衣先睡。养娘见两下取笑,觉道玉郎不怀
好意,低低说道:“官人,你须要斟酌,此事不是当耍的。倘大娘知了,连
我也不好。”玉郎道:“不消嘱付,我自晓得。你自去睡。”养娘便去旁边
打个铺儿睡下。玉郎起身携着灯儿,走到床边,揭起帐子照看,只见慧娘卷
着被儿,睡在里床,见玉郎将灯来照,笑嘻嘻的道:“嫂嫂,睡罢了,照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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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玉郎也笑道:“我看姑娘睡在那一头,方好来睡。”把灯放在床前一
只小桌儿上,解衣入帐。对慧娘道:“姑娘,我与你一头睡了,好讲话耍子。”
慧娘道:“如此最好。”玉郎钻下被里,卸了上身衣服,下体小衣却穿着,
问道:“姑娘,今年青春了?”慧娘道:“一十五岁。”又问:“姑娘许的
是那一家?”慧娘怕羞,不肯回言。玉郎把头捱到他枕上,附耳道:“我与
你一般是女儿家,何必害羞。”慧娘方才答道:“是开生药铺的裴家。”又
问道:“可见说佳期还在何日?”慧娘低低道:“近日曾教媒人再三来说。
爹道奴家年纪尚小,回他们再缓几时。”玉郎笑道:“回了他家,你心下可
不气恼么?”慧娘伸手把玉郎的头推下枕来,道:“你不是个好人!哄了我
的话,便来耍人。我若气恼时,今夜你心里还不知怎地恼着哩。”玉郎依旧
又捱到枕上道:“你且说我有甚恼?”慧娘道:“今夜做亲没有个对儿,怎
地不恼?”玉郎道:“有姑娘在此,这却便是个对儿了,又有甚恼!”慧娘
笑道:“恁样说,你是我的娘子了。”玉郎道:“我年纪长似你,丈夫还是
我。”慧娘道:“我今夜替哥哥拜堂,就是哥哥一般,还该是我。”玉郎道:
“大家不要争,只做个女夫妻罢。”两个说风话耍子,愈加亲热。
云雨已毕,紧紧偎抱而睡。且说养娘恐怕玉郎弄出事来,卧在旁边铺上,
眼也不合。听着他们初时还说话笑耍,次后只听得二人成了那事,暗暗叫苦。
到次早起来,慧娘自向母亲房中梳洗。养娘替玉郎梳妆,低低说道:“官人,
你昨夜恁般说了,却又口不应心,做下那事!倘被他们晓得,却怎处?”玉
郎道:“又不是我去寻他,他自送上门来,教我怎生推却!”养娘道:“你
须拿住主意便好。”玉郎道:“你想恁样花一般的美人,同床而卧,便是铁
石人也打熬不住,叫我如何忍耐得过!你若不泄漏时,更有何人晓得。”妆
扮已毕,来刘妈妈房里相见。刘妈妈道:“儿,环子也忘戴了?”养娘道:
“不是忘了,因右耳上环眼生了疳疮,戴不得,还贴着膏药哩。”刘妈妈道:
“原来如此。”玉郎依旧来至房中坐下。亲戚女眷都来相见。张六嫂也到。
慧娘梳裹罢,也到房中,彼此相视而笑。是日刘公请内外亲戚吃庆喜筵席,
大吹大擂,直饮到晚,各自辞别回家。慧娘依旧来伴玉郎。这一夜颠鸾倒凤,
海誓山盟,比昨倍加恩爱。看看过了三朝,二人行坐不离。到是养娘捏着两
把汗,催玉郎道:“如今已过三朝,可对刘大娘说,回去罢。”玉郎与慧娘
正火一般热,那想回去,假意道:“我怎好启齿说要回去,须是母亲叫张六
嫂来说便好。”养娘道:“也说得是。”即便回家。
却说孙寡妇虽将儿子假妆嫁去,心中却怀着鬼胎。急切不见张六嫂来回
覆,眼巴巴望到第四日,养娘回家,连忙来问。养娘将女婿病凶,姑娘陪拜,
夜间同睡相好之事,细细说知。孙寡妇跌足叫苦道:“这事必然做出来也!
你快去寻张六嫂来。”养娘去不多时。同张六嫂来家。孙寡妇道:“六嫂前
日讲定约三朝便送回来,今已过了,劳你去说,快些送我女儿回来。”张六
嫂得了言语,同养娘来至刘家。恰好刘妈妈在玉郎房中闲话。张六嫂将孙家
要接新人的话说知。玉郎、慧娘不忍割舍,到暗暗道:“但愿不允便好!”
谁想刘妈妈真个说道:“六嫂,你媒也做老了,难道恁样事还不晓得?从来
可有三朝媳妇便归去的理么?前日他不肯嫁来,这也没奈何。今既到我家,
便是我家的人了,还像得他意!我千难万难,娶得个媳妇,到三朝便要回去,
说也不当人子。既如此不舍得,何不当初莫许人家。他也有儿子,少不也要
娶媳妇。看三朝可肯放回家去?闻得亲母是个知礼之人,亏他怎样说了出
来?”一番言语,说得张六嫂哑口无言。不敢回覆孙家。那养娘恐怕有人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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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房里,冲破二人之事,到紧紧守着房门,也不敢回家。
且说刘璞自从结亲这夜,惊出那身冷汗来,渐渐痊可。晓得妻子已娶来
家,人物十分标致,心中欢喜,这病愈觉好得快了。过了数日,挣扎起来,
半眠半坐,日渐健旺,即能梳裹,要到房中来看浑家。刘妈妈恐他初愈,不
耐行动,叫丫鬟扶着,自己也随在后,慢腾腾的走到新房门口。养娘正坐在
门槛之上,丫鬟道:“让大官人进去。”养娘立起身来,高声叫道:“大官
人进来了。”玉郎正搂着慧娘调笑,听得有人进来,连忙走开。刘璞掀开门
帘跨进房来。慧娘道:“哥哥,且喜梳洗了。只怕还不宜劳动。”刘璞道:
“不打紧!我也暂时走走,就去睡的。”便向玉郎作揖。玉郎背转身,道了
个万福。刘妈妈道:“我的儿,你且慢作揖么!”又见玉郎背立,便道:“娘
子,这便是你官人。如今病好了,特来见你,怎么到背转身子?”走向前,
扯近儿子身边,道:“我的儿,与你恰好正是个对儿。”刘璞见妻子美貌非
常,甚是快乐。真个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那病平去了几分。刘妈妈道:“儿
去睡了罢,不要难为身子。”原叫丫鬟扶着,慧娘也同进去。玉郎见刘璞虽
然是个病容,却也人材齐整,暗想道:“姐姐着配此人,也不辱抹了。”又

想道:“如今姐夫病好,倘然要来同卧,这事便要决撒。快些回去罢。”到
晚上对慧娘道:“你哥哥病已好了,我须住身不得。你可撺掇母亲送我回家,
换姐姐过来,这事便隐过了。若再住时,事必败露。”慧娘道:“你要归家,
也是易事。我的终身,却怎么处?”玉郎道:“此事我已千思万想。但你已
许人,我已聘妇,没甚计策挽回,如之奈何?”慧娘道:“君若无计娶我,
誓以魂魄相随。决然无颜更事他人!”说罢,呜呜咽咽哭将起来。玉郎与他
拭了眼泪道:“你且勿烦恼,容我再想。”自此两相留恋,把回家之事到阁
起一边。一日午饭已过,养娘向后边去了。二人将房门闭上,商议那事,长
算短算,没个计策,心下苦楚,彼此相抱暗泣。
且说刘妈妈自从媳妇到家之后,女儿终日行坐不离。刚到晚,便闭上房
门去睡,直至日上三竿,方才起身,刘妈妈好生不乐。初时认做姑嫂相爱,
不在其意。已后日日如此,心中老大疑惑。也还道是后生家贪眠懒惰,几遍
要说。因想媳妇初来,尚未与儿子同床,还是个娇客,只得耐住。那日也是
合当有事。偶在新房前走过,忽听得里边有哭泣之声。向壁缝中张时,只见
媳妇共女儿互相搂抱,低低而哭。刘妈妈见如此做作,料道这事有些蹊跷。
欲待发作,又想儿子才好,若知得,必然气恼,权且耐住。便掀门帘进来,
门却闭着。叫道:“快些开门!”二人听见是妈妈声音,拭干眼泪,忙来开
门。刘妈妈走将进去,便道:“为甚青天白日,把门闭上,在内搂抱啼哭?”
二人被问,惊得满面通红,无言对答。刘妈妈见二人无言,一发是了,气得
手足麻木。一手扯着慧娘道:“做得好事!且进来和你说话。”扯到后边一
间空屋中来。丫鬟看见,不知为甚,闪在一边。刘妈妈扯进了屋里,将门闩
上,丫鬟伏在门上张时,见妈妈寻了一根木棒,骂道:“贱人!快说实话,
便饶你骂。若一句含糊,打下你这下半截来!”慧娘初时抵赖。妈妈道:“贱
人!我且问你:他来得几时,有甚恩爱割舍不得,闭着房门,搂抱啼哭?”
慧娘对答不来。妈妈拿起棒子要打,心中却又不舍得。慧娘料是隐瞒不过,
想道:“事已至此,索性说个明白,求爹妈辞了裴家,配与玉郎。若不允时,
拚个自尽便了。”乃道:“前日孙家晓得哥哥有病,恐误了女儿,要看下落,
① 决撒──有败露、被识破、戳穿;破裂等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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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爹妈另自择日。因爹妈执意不从,故把儿子玉郎假妆嫁来。不想母亲叫孩
儿陪伴,遂成了夫妇。恩深义重,誓必图百年偕老。今见哥哥病好,玉郎恐
怕事露,要回去换姐姐过来。孩儿思想,一女无嫁二夫之理,叫玉郎寻门路
娶我为妻。因无良策,又不忍分离,故此啼哭。不想被母亲看见。只此便是
实话。”刘妈妈听罢,怒气填胸,把棒撇在一边,双足乱跳,骂道:“原来
这老乞婆恁般欺心,将男作女哄我!怪道三朝便要接回。如今害了我女儿,
须与他干休不得!拚这老性命结识这小杀才罢!”开了门,便赶出来。慧娘
见母亲去打玉郎,心中着忙,不顾羞耻,上前扯住。被妈妈将手一推,跌在
地上。爬起时,妈妈已赶向外边去了。慧娘随后也赶将来,丫鬟亦跟在后边。
且说玉郎见刘妈妈扯去慧娘,情知事露,正在房中着急。只见养娘进来道:
“官人,不好了!弄出事来也!适在后边来,听得空屋中乱闹。张看时,见
刘大娘拿大棒子拷打姑娘,逼问这事哩。”玉郎听说打着慧娘,心如刀割,
眼中落下泪来,没了主意。养娘道:“今若不走,少顷便祸到了。”玉郎即
忙除下簪钗,挽起一个角儿,皮箱内开出道袍鞋袜,穿衣走出房来,将门带
上。离了刘家,带跌奔回家里。正是:
拆破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孙寡妇见儿子回来,恁般慌急,又惊又喜,便道:“如何这般模样?”
养娘将上项事说知。孙寡妇埋怨道:“我叫你去,不过权宜之计,如何却做
出这般没天理事体!你若三朝便回,隐恶扬善,也不见得事败。可恨张六嫂

这老虔婆 ,自从那日去了,竟不来覆我。养娘,你也不回家走遭,叫我日夜
担愁!今日弄出事来,害这姑娘,却怎么处?要你不肖子何用!”玉郎被母
亲嗔责,惊愧无地。养娘道:“小官人也自要回的,怎奈刘大娘不肯。我因
恐他们做出事来,日日守着房门,不敢回家。今日暂走到后边,便被刘大娘
撞破。幸喜得急奔回来,还不曾吃亏。如今且叫小官人躲过两日。他家没甚
话说,便是万千之喜了。”孙寡妇真个叫玉郎闪过,等候他家消息。
且说刘妈妈赶到新房门口,见门闭着,只道玉郎还在里面,在外骂道:
“天杀的贼贱才!你把老娘当做什么样人,敢来弄空头,坏我的女儿!今日
与你性命相博,方见老娘手段。快些走出来!若不开时,我就打进来了!”
正骂时,慧娘已到。便去扯母亲进去。刘妈妈骂道:“贱人,亏你羞也不羞,
还来劝我!”尽力一摔,不想用力猛了,将门靠开。母子两个都跌进去,搅
做一团。刘妈妈骂道:“好天杀的贼贱才,到放老娘这一交!”即忙爬起寻
时,那里见个影儿。那婆子寻不见玉郎,乃道:“天杀的好见识!走得好!
你便走上天去,少不得也要拿下来。”对着慧娘道:“如今做下这等丑事,
倘被裴家晓得,却怎地做人?”慧娘哭道:“是孩儿一时不是,做差这事。
但求母亲怜念孩儿,劝爹爹怎生回了裴家,嫁着玉郎,犹可挽回前失。倘若
不允,有死而已。”说罢,哭倒在地。刘妈妈道:“你说得好自在话儿!他
家下财纳聘,定着媳妇,今日平白地要休这亲事,谁个肯么?倘然问因甚事
故要休这亲,叫你爹怎生对答!难道说我女儿自寻了一个汉子不成?”慧娘

被母亲说得满面羞惭,将袖掩着痛哭。刘妈妈终是禽犊之爱 ,见女儿恁般啼
哭,却又恐哭伤了身子,便道:“我的儿,这也不干你事,都是那老虔婆设
这没天理的诡计,将那杀才乔妆嫁来。我一时不知,叫你陪伴,落了他圈套。
① 虔婆──贼婆,骂人的话。
① 禽犊之爱——禽犊,小牛。禽犊之爱,老牛对小牛的母爱;比喻父母对儿女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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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总是无人知得。把来阁过一边,全你体面,这才是个长策。若说要休了
裴家,嫁那杀才,这是断然不能。”慧娘见母亲不允,愈加啼哭。刘妈妈又
怜又恼,到没了主意。
正闹间,刘公正在人家看病回来,打房门口经过,听得房中啼哭,乃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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