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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少女

_5 山飒(现代)
她扬起脸。
“今天早上,我来月经了。”
夜珠晕倒在我的怀中,我试着将她拖回房中。王妈和厨娘应声赶来帮忙。我趁乱溜了出去。
北城门的城墙下早已聚集了数百人。街头日本宪兵五步一岗,用枪托把行人驱赶到马路沿上。我浑身的血液都凝住
了。天大的惨事将发生在我眼前。
身后一个老头不住地讲述:“早些年,犯人临刑前都喝醉了,扯着嗓子唱京剧。会子手一刀劈下。犯人的头骨碌碌
滚到地下,身子却还直立在那里。脖子上喷出的血柱足有两米高。”
一席话听得周围人不住咂舌。这帮人来这里是为了看热闹,寻消遣。我故意踩了那老家伙一脚,痛得他一声尖叫。
一个小孩儿嚷起来。
“来了!来了!”
我踮起脚望过去,一头黑牛拉着一辆囚车朝这边缓缓而来,里面关着三个犯人。他们满嘴鲜血,实在听不清他们叫
嚷什么。
我听见有人小声说:“这帮人肯定是被割了舌头。”
我的心又是一阵紧缩。这几个犯人受过酷刑,看上去都是一般模样:一团血肉,半死不活。
几辆囚车穿过北门。鸿儿对我说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她留在城里等我。一股强大的力量支持着我,我对她说我一定
要看到最后。我必须弄清晶琦和敏辉的生死。
车队在刑场边停下来。日本兵打开了囚车的门,用刺刀捅着让犯人走出来。其中一个已经是奄奄一息。两个日本鬼
子抬胳膊拉腿,像拖个空面口袋一样拖到刑场中心。
身后一声惨叫,一个衣着华贵的女人,带着两个强壮的女佣分开挡在前面的人群,冲到了警卫宪兵身后。
“敏辉,我的儿子!”
远处,一个人转过了头。他跪下朝我们这边磕了三个头。我的心停止了跳动。几个日本兵冲过去,对他一顿拳打脚
踢。
犯人们跪成一行。
一个士兵挥旗发令,所有的人都举起了枪。
敏辉的母亲昏倒了。
除了青草间的唏嘘、夏虫的呢喃,一瞬间全场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敏辉不知道我在看他,他昂起头,注视着远方。
他可在想着我?他是否知道我的身上怀着他的骨肉!
日军的枪上了膛。
敏辉转过头,痴痴地望着他身边的另一个死囚。我认出了唐林!他们向视微笑。敏辉艰难地俯下身,终于把双唇贴
上她的面颊。
一片枪声。
我耳中嗡嗡作响。一阵汗臭和铁锈混合起来的气息扑鼻而来。难道这就是死亡的味道?我喉中一阵强烈的恶心,胃
里翻天覆地,禁不住弯下腰呕吐起来。
66玉兰坐在椅子上,噘嘴发脾气。
“您变了。”满洲妓女对我说。
我躺在她的床上,她却没有像往常那样过来,为我宽衣解带,只是一味摆弄她的手帕。
“从前,您隔个两三天就来看我。这两周却连您的影子都没见着。是不是有了别的相好的?”
我尽力安抚她:“从我们驻扎到这儿以来,我只和你一人来往。你实在没什么可吃醋的。”
其实,一段时间以来,她的魅力已经不再吸引我了。我觉得她皮肤粗糙,肌肉松软。我俩间一成不变的床第嬉戏使
我厌倦。
她的眼中浸满了泪花。
“我爱您,您却迷上了另一个女人。”
“你真傻。说不定明天部队就会出发,我也一去不返。做军人的就该战死沙场。干吗要喜欢我呢?你不该恋上我这
样一个匆匆过客。找一个能娶你的人,忘了我吧。”
她痛哭起来,她的眼泪反而让我动了心。我一把将她推到床上,撕下了她的衣裙。
玉兰被我压在身下,脸渐渐地红润了,不住地抽泣喘息叫喊。我很快就结束了。但我的高潮不再象从前那样痛快淋
漓。
玉兰躺在我旁边抽起了烟。另一手轻摇着折扇。我也点上了一支烟。
“您在想什么呢?”她阴沉沉地问道。
我没有回答。一圈圈白烟在扇风中散漫,又袅袅地向天花板升去。
“她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她固执地追问道。
我猛地坐了起来。
67我在城里无目的地游荡,身体僵硬如铁。
“回家去吧,”鸿儿对我说。
“你让我安静会儿!”
“求求你,赶快回家吧。”
“我讨厌我的家。”
“那就哭吧。痛痛快快大哭一场,我求求你了。”
“我无泪可流。”
她在小贩那里买了包子。
“那吃点东西吧!”
“你的包子真难闻。”
“怎么这么说?多香呀。”
“这些包子都变质了。你难道没闻到菜的酸味?一股血腥气。赶快扔了吧!要不然。。。。”
我一阵恶心,又吐起来。鸿儿吓坏了,匆忙把包子扔给路上的野猫。
我在街上蜷缩成一团。鸿儿对我说:“晶琦还活着!”
我对这消息无动于衷:“我肚子里怀着死人的孩子。只能去死。”
“你疯了!”
鸿儿摇晃着我的肩膀。
“你疯了!你干吗在说胡话?”
我一言不发。
她懂了我的心事,用手捂住了脸:“要是这样,你就上吊吧!没人救得了你。”
她沉默了许久,又问道:“你看过医生了吗?说不定是一场虚惊呢。”
“谁能为我看病呢?”
“我来帮你找个医生。”
“那又能怎样?敏辉离开了我。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68中国少女先我而至,摆好了棋子在那里等我。她双眼红肿,黑眼袋,头发也没好好梳,只是胡乱挽了个髻,脚
上还穿着绣花拖鞋。
她好像是刚从医院逃出来的病人。
轮到我下的时候,她手托下巴呆呆望着头上柳树的枝条摆动,那茫然的目光真吓人。突然,她皱起眉头,掏出手帕
捂住了口鼻。
会不会是我的长衫带有汗味?对于每日洗多次澡有洁癖的我来说,这是奇耻大辱。我深吸了口气:只闻得一股潮湿
衰败的气息,雷雨快来了。
难道我身上带有玉兰的香味?满洲妓女的衣裙都浓浓地薰着香。她占有欲强,争风吃醋,是不是故意在我的长衫上
留下她的气味,不让别的女人接近我?
天色渐渐阴暗下来,一阵热风吹得树叶哗哗作响。棋手们纷纷收棋而去。
中国女孩陷入了深思,眼珠子盯着棋盘一动不动,我示意她广场上只剩下我们两个人了。她也不说话,在纸上记下
新一轮的棋位,也不说再见,扬长而去。
她的古怪举止让我不禁心生疑窦,我在广场边叫了辆黄包车,拉下车棚,命车夫悄悄跟着她。
女孩徒步走入闹市区:小贩忙着拆摊避雨,乱作一团,女人们匆忙收起晾在外面的衣服,行人们你推我搡。好几次
我都差点儿把她跟丢了。
燕子在屋檐下低飞,尖叫不已,乌云翻滚,石头大的水点砸下来,不一会儿就变成瓢泼大雨。
女孩径直走入一片浓郁的森林,我也下了车,藏身一槐树后。
她的身影在一片绿色的浓雾之中飘荡。树林尽头的大河如一条银白丝带缠绕着每丛枝叶。河水猛涨,泛着闪亮的浪
花向东滚滚而去,河口在地平线处猛然变为一匹极宽的瀑布,隐入天际。
中国女孩向激流走去。我冲向她。没想到她突然间在河岸停住脚。我紧急立定,滑倒在地上。
河中波涛澎湃,女孩却动也不动,两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天空中接连响过几声闷雷。狂风吹弯了一棵棵大树。一
棵树干从天而落,砸得大地颤抖。
我脑中又浮现几年前地震的情景。
69血腥气渗入了我的身体,弥漫在我的口腔之中,又在鼻中随呼吸出入。它一直跟我回到房间。
我疯狂地在木盆中清洗着自己:脸、脖子,沾满了死亡秽气的双手。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老天为何要把如此多的
泪水洒向人间?难道在为我的不幸而哭泣?为何这天降之水却洗不去我的罪孽痛苦?
我倒在床上。风声时大时小,仿若一群鬼在或高或低地私语。莫非是敏辉回来了?唐林陪伴着他,在一旁咯咯怪笑。
几天前,他俩会不会关进了同一间牢房?他们可曾手挽手静看生命流逝?在我遇到敏辉之前,他们是否拥抱接吻过?
他们做过爱吗?自由人——唐林也许已回绝他的求爱。可临行前的一夜,他们一定会无耻地在狱卒的注视下深情拥抱,
男欢女爱。
她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来接受他。他进入她的身体,双膝着地,仿佛在祈祷。他用尽全力抱柱了她。他的精液流淌
着,他们的血液融合到一起。她献出自己的贞操,也在死亡的等待中升华。
敏辉背叛了我。我只能一死了之。
70中国少女转过身来。
她像幽灵一样离开河岸,走出树林。大雨中的大街小巷灰沉沉的,看上去都是一般模样。
街上空无一人。黑暗中,中国女孩的身影时长时短,将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她消失了,我跑起来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
雾中跑出一辆黄包车来,车夫把迷路的我拉到了千鸟餐馆。
中村上尉正在一间包房中等着我,一见我便要我为天皇的健康而干杯。三杯清酒过后,几片生鱼片下肚,我朝他深
鞠了一躬。
“上尉,我没能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请您严惩。”
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又说:“上尉,恕我无能,分不出哪个是平民,那个是间谍。我在千风广场上忘却了自己的职责,把时间都浪费
在下棋上了。”
他喝干了杯中的清酒,迎着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中国成语有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聪明人是永远
不会浪费时间的。“他又道:”中尉,您知道吗,我曾经爱上过一个中国女子?“
我的脸红了。他为什么会突然给我讲这个故事?
“我十五年前来到中国。一对来自神户的夫妇在天津开了个餐馆,我在那里打工。每天刷盘洗碗、跑堂上菜,虽然
辛苦,好在可以包吃包住。偶尔得闲,我会凭窗眺望。这条街对面有家中餐馆,狗不理包子很有名。一个姑娘整天在那
儿从早忙到晚。我是近视眼,只能模糊地看见她苗条的身影和背后长长的辫子。她一身红衣,走在街上好像一团火。她
有时停下来一抬头,我觉得她在向我这边望过来,朝我微笑,不由得心中一阵狂跳。”
上尉给我斟了杯酒,把自己的那杯一口喝干了。
“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迈进了那家餐馆,借口要尝尝本地的风味。她站在柜台后边。我走近才一根根地看清楚
她的浓眉毛,漆黑的眼珠,可她不懂日语,只能在纸上画几个包子出来。我站在她身后俯身细看,长辫子一下子掠过我
的面颊。”
我们又要了瓶清酒,这已经是第五瓶了。外面风停了,雷声也听不到了,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她不认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们根本没法交流,只能整日里隔窗相望,乐此不疲。虽然我只看到她火红
的衣服和油黑的辫子,心中的她,越来越美貌。当时我穷得要命,只能采些街边的野花送她做礼物,从她的窗下扔进去。
她也会趁黑送给我好些新出炉的包子。我哪里舍得吃,每次都精心保存着,直到腐烂坏掉。”
“有一天,像今天一样,整个晚上一直下着大雨。好些客人躲进店里,要热汤面取暖。我出店倒垃圾时已是半夜,
一个人冲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这中国姑娘在街上等了我不知多久!她的脸冻得冰凉,双唇发硬。她浑身发抖,大雨中
我分不出她到底是哭是笑。我被她压得一下子坐在墙角。我们拥抱热吻,用各自的语言互诉爱意。雨声盖过了我们的言
语。我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夜晚,忘记了时间。”
上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大发雷霆,埋怨侍者忘了上酒,一瓶刚送来,他就抢着斟满了我们的杯子。喝多
了,他双手在颤抖,酒洒了一身,他却丝毫没有觉察。我的太阳穴处血管强烈地跳动。我醉了,却对他的故事全神贯注,
一个字也没有放过。上尉又不说话了。莫非有什么悲剧发生,让他至今孑然一身?
“第二天,我带着自己的全部积蓄走进一间日货商店。我的工资买不起和服,只能跳了条宽腰带。这份礼物是一份
毒药,沐浴在爱河中的我怎能想到。我俩的关系由于这条腰带被人发现了。一个月之后,中国姑娘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后来,我参了军,在部队中打听到她的消息。那间餐馆已经关了好些年了。店主是中方的特务,早已逃得不知去
向。他们发现自己的女仆居然会和一个日本人混在一起,就把她暗杀了。”
今月非彼月,今春非彼春,惟我一人,诚心不变。(注1)
他抽泣起来。
“明天的我们就是一抔黄土。上尉,谁又会记得一个军人的恋情?”
71下课后,鸿儿把我拉到教室的一角:“总算给你找了个医生。跟我来吧。”
我说我不信。
她四下望了望。教室里空无一人,她俯在我耳边说:“你还记得那个每天放我出来的看门婆吧?昨天,我告诉她我
怀孕了,急着找医生。”
“你疯了!要是她到处乱说的话,你会被学校开除的。你爸爸会给你剃光头,送你去做尼姑!”
“你别担心。知道吗?我对她说:要是你敢说三道四的话,我就去警察局告你拉皮条。说你为了收钱,逼女中学生
去卖淫。到那时你不但会坐牢,弄不好会判死刑,丢了脑袋。她被我吓住了,赶紧找了个可靠的医生。”
我跟着鸿儿回到她的宿舍,任她把我胡乱打扮了一番,直到看起来有三十岁的模样为止。
黄包车穿过古董市场。沿街地摊上摆着家什摆设,瓦罐瓷器,一轴轴发黄的字画发出阵阵潮气。商贩们都是些没落
的满洲贵族,衣衫褴褛,整天叫卖着这些祖传古玩,赚了钱就去吸大烟,在陶醉中逃离现实世界。但是货多客稀,只有
几个日本军官在此闲逛,贪婪地东望望、西看看,还不时用几句中文讨价还价。
车到了街口,鸿儿就把车夫打发了,我们走了约有二百米,登上了一处残破的台阶,推开一扇门。大院内晾满了床
单衣物和孩子的尿布,迷宫一般。一阵腥臊腐臭气扑鼻而来,我接连停下来吐了两次。
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只见几处简陋的民宅。每家外面都生着炉子晾着菜,一大群苍蝇到处乱飞。
鸿儿高叫道:“皇甫大夫在吗?”
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跑出门来,不屑地瞥了我们一眼。
“往西走最靠里那一家!”
皇甫医生的门上贴着:“四海闻名,妙手回春,专治梅毒淋病。”
我们敲响了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一眼,扭着屁股,扬长而去。鸿儿拉我进了一
间阴森的小屋。一个姑娘蜷缩在墙角,气息奄奄。一个男人抽着烟打量着我俩:“你们是哪院的?”
我们躲着他的目光,不回答。中药的苦味和其他好些不知名的气息一齐朝我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我进诊室了。皇甫医生头上稀稀落落地生着几根白发,背后拖的辫子像猪尾巴一样细。他
坐在一张八仙桌后,身后是个破烂书架,他捻着胡子朝我问道:“哪家的姑娘?”
鸿儿听懂了他的问话。
“我们在家里接客。”
“多大了?”
“三十岁。”她说。
“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她的经期迟了三个星期。”
“噢,是这样。张开嘴,伸舌头。行,脱衣服吧。”
“把衣服脱了。”他重复道。
鸿儿扭过头去。我真鄙视我自己。强忍住眼泪,解开了扣子。
他指给我一张床板,上面铺着脏床单。
“躺到那边儿去。”
“把两腿分开。”
我真想一死了之。我捏紧了拳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老头左手举着灯,凑了过来。他故意磨蹭,又看又摸。
他站起来说:“好了,没有性病,穿上衣服吧。”
他让我把右手放在桌上,伸出食指和中指给我号脉。他的黄指甲足有五厘米长,削得尖尖的。
“脉息混乱,看得出有胎气。你有喜了!”
我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道:“您能肯定吗,大夫?”
“那还有错!”他边说边把了把我的左脉。
鸿儿从我身后站起来:“大夫,给她想个办法吧。”
老头儿摇了摇头:“罪过,罪过。”
鸿儿一声冷笑:“给我开个方子,我求您了。”她边说边把手腕上的玉镯扔到桌上。老头儿沉吟了一下,拿起了笔。
鸿儿陪我回家。关上我的门,她小声说:“明天晚上下课后我抓药过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别麻烦了。我今天的奇耻大辱,只能一死,拿着这个玉镯吧。我不想花你的钱。我配不上。”
她把玉镯放回我手里。
“这些东西今后对我还有什么用处?你明天喝过药就没事了。一年之后,我却要嫁给一个陌生人,任他侮辱。”
72雷雨过后,晴空万里。
这个时节,卖茉莉花的小孩子满街叫喊,总会缠住行人不放。我实在受不了他们苦苦乞求,便买下了一串花编的手
镯,心中不住想着中国少女的手腕。
当我看她出现在千风广场时,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她诡异的身影,她一个人在暴风雨中行走。她去河边做什么?她在
想什么?昨日,她脚上穿着拖鞋,像个疯子一样在城中游荡,今天,她把头发梳成油亮的大辫子,前额露了出来,又变
成一位机敏冷峻的棋手。
一夜之间,她身上也起了变化。她深色旗袍下的胸部丰满起来。她的身段窈窕有致,虽然目光冰冷、双眉紧锁,她
温柔的双唇充满性感。她阴着脸,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辫梢。是青春的澎湃在折磨着她?
她走了一子。
“好棋!好棋!”一个男子在我们身旁击掌称叹。
千风广场上人来人往,常会有人观弈,不时还点评几句。这家伙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头发梳得油亮,身上一股香气,
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回了一手。
那多嘴的家伙嚷道:“太臭了!应该走这儿!”
他指着棋盘道。我看到他手生得纤细红润,还带着一只白玉戒指。
他对中国少女说:“我是你表哥的朋友,从‘新京’来的。”
她抬起头。几句话,她就被他拉到一边。
风声把他俩的只言片语吹到我耳边。我仔细倾听,发现他们已经熟络起来,以“你”相称。中文原本抑扬顿挫,说
起来有如音乐,这两个人,相亲相敬,好像在唱一首情歌,我气得掐碎了口袋中的茉莉花。
自从在千风广场下棋以来,渐渐地忘记了我的日本身份。把自己当作本地的一员棋迷。此时此刻,我不得不承认中
国人终究是别族异类。中日之间有着千年的历史的隔阂。一八八零年,我的祖父参加了明治维新,中国人却在一女人群
下称臣。一六零零年,日本武士内战失败后,纷纷剖腹自尽,中国人任由满族登基称帝。十一世纪时,日本女人穿着拖
地和服,剃去了眉毛,将牙齿涂成黑色,中国女子们梳着高髻,开始裹脚。中国男女无需开口便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他
们继承了同样的文明,像磁石一样互相吸引。一个日本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怎么能够相爱呢?他们没有沟通的可能。
围棋少女迟迟没有回来。她的身影隐于丛林之中,暗绿的裙子刚才看起来还有些悲凄忧郁,在树荫下变得如沐春风。
莫非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中国,我恨爱交加的对象。当我接近她时,她的贫困令我失望,当我离她远去,她的魅力却时刻
萦绕我心。
73陈大哥告诉我陆表兄现在在“新京”以教人下棋为生。
“对了,他成亲了,”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他一定以为我会伤心,可我一点没有难过。
陈大哥生活在“新京”。他自称是表哥最好的朋友。据说是他把陆表兄引荐给“皇上”。听他的口气,他好像是
“满洲国”叱咤风云的人物。
我倒嫉妒起他的自满和无知来,他的父亲是朝中重臣,活得无忧无虑、悠然自得。一瞬间,想起过去,让人感叹不
已。曾几何时,我和陆表兄也是这样,锦衣玉食,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棋手。姐姐还未成亲。我俩都是处女。与表兄
对弈时,她常端送茶点,给我们捣乱。那时的黄昏,彩霞满天,纯真的我不知道死亡与背叛。
陈大哥当天就动身回“新京”了。他留给我一张洒满香水的名片,背后用钢笔写上陆表兄的新地址。他说他很快要
回来和我好好较量一盘。
我回身一望,桌旁空无一人,我的对手也没说再见就走了。我精疲力竭,也生不起气来。尘世间,芸芸众生都是匆
匆过客。
天边日影西斜,片片流云如一片片狂草,谁能为我解释苍天的咒语?
我抓起一只黑子,它光滑的表面折射出落日的余晖。我由衷羡慕棋子的冰清玉洁,超凡脱俗。
陆表兄用新恋情埋葬旧恋情,重新找回幸福,算他走运。对他而言,恋爱同对弈都是一场儿戏。男人们不是为情感
而生存。他们天生就会出没情场风波,总能死里逃生。敏辉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生命中有比爱更重要的追求。
刚上黄包车,车夫突然停住脚。
路正中一个男子朝我深鞠一躬。是那个陌生人。他向我致歉,约我后天下午继续下棋。我朝他含糊地点了点头,命
车夫快跑。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陌生人,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74“滚滚红尘中,我们却在地狱之巅,赏花不已。”
只有美才能解救军人在世间的沉沦,至于花儿们,它们却总在嘲笑自己的崇拜者。它们不怕朝生暮死,只要昙花一
现。
最新传来的战报令全军人心大震。华北战区,我军破敌,一鼓作气,已攻入北平近郊。
“千鸟”餐馆中,桌桌群情激奋。最好战的军官们嚷起了攻占北平的口号。谨慎些的则担心苏联红军的干涉,主张
首先要巩固日本在满洲的统治。
我今天没去找玉兰,晚饭也吃得很少,身上有说不出的轻快。我没参与他们热烈的讨论,帮几对战友拉架,也没成
功。
我们这一群人,喧嚣声久久不息,一直闹到营房。几名狂怒的中尉拉开衬衫,声称要是皇军敢同北平议和,他们就
要切腹明志。
我偷偷溜了出去。走在操场上,四面漆黑,深蓝的星空,如开花的原野,仿佛伸手就可触摸到。夜晚的幽香随着微
风扑面而来。想到自己属于如此大公无私的一代人,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而奋斗,我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大日本的武士
道精神曾为现代文明所扼杀,我们却使它在我们身上重生。在这动荡而热情的时代,明日的辉煌让我们急切,让我们痛
苦。
一阵如泣如诉的笛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我曾在中村上尉的房间中见到过一只长笛,莫非是他醉酒之后,忧郁地吹
奏起来?
笛声呜咽,越来越深沉,几不可闻。又突然慷慨高昂,直冲天际。
风吹得我彻骨明爽,好似月光投射在黑暗的海面上。我今朝偷生于此,明日战死沙场。我的幸福可能转瞬即逝,可
它却要远远胜过永恒的平安度日。
竹笛不住长叹,有说不出的凄凉。操场尽头,树林哗哗作响,借着星光,我在一棵树干上发现一只正蜕皮的蝉。它
的身上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身体扭动摇摆,慢慢往外蠕动。我等它脱壳之后,引它爬到我的手上,月光下,蝉儿软软
的身子看起来好像是巧手匠人雕出的玉器。我禁不住摸了摸它腹部。我手刚一碰,它的肚子就变了形,由透明变为混浊,
一股黑色的液体喷了出来,它的身体垮了下去。左翅膀肿起来,撑破了,化作点点泪珠。
蝉儿的脆弱让我想起中国少女,想起了我们必须摧毁的中国。
75“我把药给你拿来了,”鸿儿边说边从书包最里层拿出一把用布厚厚裹着的茶壶。她又道:“我还给你带来了
棉花,听说要流好多血的。赶快都收好。汤药闻起来太呛了?我威胁看门婆说我要自杀,让她帮我把药煎了。临睡前把
它一口气喝下,躺下等着吧。本来应该趁热喝下去,估计凉着喝也一样管用。我得先走了。不然你父母会起疑的。勇敢
点吧,明天一早,你就解放了。”
母亲晚饭前就走了。那边,姐姐已经卧床不起好多天了。今夜母亲陪她,明儿才回来。家里只剩我和父亲吃晚饭。
同往常一样,他的声音平和温柔,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安慰。我问他的译作进展如何。父亲精神大振,随口把几首诗背给
我听。我才发现他已经两鬓斑白了。父母为什么会变老?为什么生命如一堵高墙任由时间一点点推倒?亲人爱友都将变
为黄土,我无知狂傲,却从未珍惜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父亲得意地征询我的意见。
我心中烦闷,不由自主地说:“可我更喜欢中国古诗词——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或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父亲很不高兴,他说他不能接受我对西方文明的漠然与不屑,他认为正是这种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义摧垮了中国。
这一句话正触动了我的伤口,我反驳道:“英国人残忍自私,他们向中国两次宣战,只为了把本国禁售的鸦片卖给
我们,法国人骄傲无知,他们在圆明园烧杀抢掠,最后还放了一把火烧毁了我们的文化瑰宝。在‘满洲国’,自从日本
人扶持小皇帝上台之后,所有报纸都鼓吹东北经济腾飞,社会进步。再过几年,全中国都会成为小日本的殖民地,到那
时没有主权,没有尊严,中国人也算是走出了蒙昧,您也就会放心了。”
我的话刺伤了父亲,他站起身来和我道了声晚安,回房去了。我慢吞吞地离开了饭厅。真后悔冒犯了父亲,让老人
家伤心。他是地地道道的学者,终日与书本为友,又怎能指责他与西方殖民地沆瀣一气?
我把房门死死地反锁上,拉紧窗帘。
坐在床边,我呆呆地望着桌上的药壶。决心下定后,我用丝巾和手帕结成了一条绳子。
窗下,一缕蚊香,缓缓腾空。
死亡是如此简单。不过是一时之苦,转瞬间就能跨越这道门槛,迈入另一重世界。那里不再有伤痛,不再有忧愁,
是永恒的平静。死亡,是雪与雪的摩擦,是冰川雪原的熊熊烈火,是最壮丽的燃烧!
我把绳子系在梁上。绳套悬在我头顶,一动不动,犹如一株千年古树。
我蹲在地上望着它,直到看得自己眼珠发疼。
只要站起身来,思想就停止了。
四周一片死寂。
我站起身拽了拽,绳套很结实。
我把头伸了进去。
绳子勒在我脖子上,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向往无穷,渴望纵身跃入万丈深渊,一阵快感骇呆了我:我在这里也在那
边,我是我而又不再是我!
我已经死了吗?
我把头从绳圈中缩了回来,又坐在床上。
我脱下衣服,发现出了一身冷汗。我在脸盆中用浸湿的毛巾擦拭自己的身体。冰凉的水刺得我一阵寒战。我端起了
药壶。汤药苦得要命,好几次我被迫停下,换口气继续喝。我在内裤上塞满棉花,解下绳套,收好手帕丝巾,手捂着肚
子倒在了床上。
在灯光下,闭上眼睛,等待着。
自从敏辉死后,我怕在黑暗中见到他的黑魅,从此夜晚不再熄灯。睡梦中我在森林中漫步,阳光从页间射进来。一
只怪兽出现在眼前。它一身金色的短毛,生着狮鬃。它身子挺拔修长优美。不知是犬是豹。我见它闯入了我的领地,不
禁勃然大怒。我召来一头老虎,叫它将它赶走。突然间,受伤的怪兽变成了我自己。老虎抓开了我的肚子,用利齿撕咬
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被自己的呻吟声惊醒了。一阵剧痛从我隆起的腹部延到大腿,一直传到脚跟。我艰难地爬起来,洗把脸,又拖着
身子走到厨房,狂喝了十几瓢水解渴。
刚躺下,一会儿工夫,我又醒了。恍惚间,从床上滚到地下,还连带着床单枕头。我紧紧抓住了桌角,却无论如何
也抵挡不了腹中的阵阵绞痛。
等到疼痛略缓,我俯身去看双腿间有没有流血。棉花上依旧色不染,我在这一片洁白之中看到了敏辉讥讽的微笑。
又是一阵剧痛,我已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一股热流传遍全身,让我不住地颤抖呻吟。
一阵阵痉挛接踵而来,长夜苦短,真后悔刚才没有吊死自己。
天色破晓。窗前唧唧喳喳的鸟儿正在宣告黎明的到来。院子里传来王妈扫地的声音。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家人发
现,就要面对父亲严厉的目光。这种奇耻大辱,还不如一死了之。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我双臂酸软,一片羽毛对我来说都有千斤之重,更何况被子枕头。
我咬紧牙,慢慢地收拾了房间。
朝阳从窗棂帘隙中徐徐涌入。我腰痛欲裂。无论站着还是躺着,都觉得有只铅球要从身上坠下。我坐在镜前,镜中
的我面容苍白扭曲。我薄施了脂粉,还上了腮红。
早餐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冷不防血却在这时流了出来。双腿间一股热流漫过,我急奔厕所。内裤上满是泛沫的黑
血。我既不觉欢喜,也不觉悲哀。
从今以后,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打动我?
到该上学时间了。我怕弄脏裙子,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棉花、破布、手纸——统统塞进了卫生带。还穿了两条
内裤,套上了姐姐的旧旗袍。我平日里顶讨厌这条裙子,嫌它蓝色太深,下摆太大。我把头发梳一条长辫,系了条手帕。
我下了黄包车,蹒跚走进教学楼,一帮女生在我周围跑来跑去,清晨,年轻的少女们鼓噪得如同一群凌空飞来的麻
雀,一个同学迎面而来。
“哟,你今天怎么像个三十岁的老女人!”
76我足足等了中国女孩一个小时。
上军校时,我最爱执勤站岗。手中紧握着枪。整夜整晚地留神倾听四周的动静。下雨时,雨衣把我与外界隔离开来。
我成了蜷缩在自己思想中的胎儿。每当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旋转而下的雪花仿若千万个音节,在黑夜的宣纸上留下白色
的墨迹。我一动不动,双眼圆睁,仿佛变成了一只鸟儿,一棵大树。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我来自何方,我成了
恒古不变的大自然的一部分。
中国少女终于出现了。她朝我含糊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我站起身来,鞠躬还礼。她也欠了欠身。她好像午睡得
太久,双眼红肿,面孔扭曲,嘴角边现出两道深深的皱纹。辫子上滑下来的散发捋到耳后。她那朦胧又温存的眼神酷似
给我整理和服时的母亲。
她请我先开始。第二百手之后,白棋和黑棋交错相围,棋盘上局势错综复杂。我俩为弹丸之地争个不休。女孩子下
子时棋音精细,如一根根针落到了地上。
今日,她的思路敏捷得惊人。我后悔自己在上轮对局中紧张失措,下决心抵御一切外来影响。我花了半个小时,才
回了一子。三分钟后,敌方的白棋就走完了。她狠辣的出手让我震惊,不由地抬眼朝她望过去。
她本来在偷偷注视着我。见到我,她转移了目光,假装遥望我身后棋桌的棋手。我的心跳加速。我垂下眼帘,尽力
集中精神。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在棋盘上的黑白子之间又看到了她的面孔!
我的黑子刚刚落下,白子就占领了东边的一处要点。她回棋从未如此之快。这一招又下得无可挑剔。我又抬起了头,
发现她也正朝我这边望过来,不由地脸上一阵发烧。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我装出一副潜心思考的样子。
她还在那里盯着我看。我自觉前额滚烫,突然,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能帮我个忙吗?”
我的心一阵狂跳。
“。。。。好的。”
她沉默了一小会,小声说:“我只信任您一人。”
“我能帮您什么忙呢?”
“跟我来,一会儿再解释。”
我帮她记下棋盘上的局形,收拾好棋子。
她把棋匣放回书包。
女孩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她碎步急行,几绺乱发在空中飘舞。
我的心一阵发紧,被一阵奇异的痛苦所侵噬。她要带我到哪儿去呢?她娇小的身影分树而过。城中的大街小巷组成
了一座无边的迷宫。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她偶尔会回头对我一笑。目光中的冷峻早已消失不见。她举手叫了辆黄包车,让我上来坐在她旁边。
“请拉我们去七韵山!”
阳光透过车棚射了进来,给她的脸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面纱。光明中,可见车顶飘下浮尘,悠悠地落到了她的睫毛
上。我拘谨地坐长车椅的另一头,尽量与她保持距离。这一切都是徒劳。车转弯时,我们双臂相处。我感觉自己像是被
她冰冻的肌肤咬了一口,身上不由得发痒。她装作毫不在意。她的颈间散发出少女特有的香气,好似绿茶与香皂混合的
味道。黄包车轮轧过一块石头,我俩的大腿又碰到了一起。
兴奋和羞耻一同折磨着我。
我无法抑制想拥抱她的冲动!我怎能揽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口?又怎能轻轻地、卑微地触碰她的手指
或辫梢。我偷偷瞥了她几眼,随时准备像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中国女孩却是面无表情,双眉紧锁,一味凝视
车夫的背影。
我尽力把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地夹紧双腿。
黄包车停了下来,我俩先后下车。我抬起头,沿着丛林草木向山顶望去。日光熙攘中,我隐约看见一座古庙,如剪
纸一样细腻。
面前是一条崎岖的土路,在野花杂草参天古木中蜿蜒而上,隐没于绿荫之中。
77课堂上,鸿儿从背后传给我一张纸条:“你怎么样?”
我撕下一张纸,答道:“!”
片刻功夫,她又递过来一张。她写字时用力过猛,落笔之处,纸都被刺破了。
“今天早上,我爸爸来了。他说学期末就要把我带走。我该怎么办!”
我们这周就停课放假了,一想到鸿儿要嫁给某镇长的儿子,我不禁悲痛欲绝。情急之下,腹中又是一阵绞痛。下课
铃一响,向老师行过礼,我就抱起装满卫生棉的书包,冲进了厕所。
鸿儿追踪过来,在门口等我。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我好不容易把她拉到无人的地方,她一下子抽泣起来。我肚子
疼得要命。鸿儿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没法弯下腰,只得拥紧了她。我的汗水和她的泪水融为一体。
她父亲中午接她吃饭,鸿儿苦苦求我和她同去,让我替她谈判。
她父亲身上穿这短跑,胸前挂着金表,一副乡土绅的样子。他领我们进来了一家豪华的饭庄。刚坐下,他就念叨着
学费贵,他辛苦赚来的钱都浪费了。
他一拳砸在饭桌上:“总算熬到这一天了。快,咱们收拾行李,不再受城里人的骗。”
他的满嘴金牙看得我一阵恶心,鸿儿的脸色像纸一样白,怯生生地不敢开口。
我的小腹一阵阵痉挛,碗筷的响动和人们的嘈杂声我听来却是震耳欲聋。筷子从我手中滑了下来,我弯腰去捡。鸿
儿俯在我耳边说:“快点儿,快说话呀。”
我该说些什么呢?从哪儿说起呢?我的朋友把她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一口气喝下三杯茶,强打精神跟这个老地主解释说他女儿得完成学业,获取文凭。他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一张文凭能值几个钱?我大字不识一个,照样过得挺好!我在这个拖油瓶身上可没少花钱,现在,到她报答我的时候
了!小姐,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长得还算不丑,你父母还不赶紧给你找户好人家,就人老珠黄了。”
我起身离席而去。听见老头在我身后大发雷霆。
“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要敢再见她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别哭鼻子了,吃吧。吃晚饭我带你买裙子去。等
着瞧吧,你的嫁妆一定是全乡最丰厚的。”
我在街上叫了辆黄包车。
从中午起,血渐渐流得少了。我只觉得浑身精疲力竭,真想好好睡上一觉。母亲现在在家,要是回去,怎样才能躲
过她尖锐的目光?
我在黄包车上打着盹儿,车夫拉了好久,我才想起还有局围棋要下。到家门口,我躲在车里,让车夫朝女仆要了棋
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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