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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少女

_6 山飒(现代)
我的对手,如铜像一般僵直,早在千风广场上等着我了。
我们这局进入了决战阶段。我在棋盘上找回了自己的精力和尊严。可天气偏偏要与我作对。我的对手陷入了沉思,
阳光刺得我几欲昏倒。我闭上了眼睛。恍然间脚下是一片林中空地。我倒在草丛一头睡着了。
一声清脆的棋声惊醒了我。我的对手刚刚走了一子。我俩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能帮我个忙吗?”我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话就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我站起身来,浑身发烧、腹中绞痛,我要远离那些棋手,远离围棋,远离我的城市。
我跳上了黄包车。我的对手坐在我旁边。他肌肉发达,肩膀比敏辉还要宽。车座变得窄小了。
黄包车颠簸不停,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要出门远游,也许这次我不再回家。在恍惚中,我已不是自己。女友们说得对,
我永远是个异乡人。
黄包车停在山脚下,我朝山上走去。他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微风吹来阵阵野花的幽香。我走出了一身汗,烧也好像
退了。在我身后,他背着手慢慢地走,偶尔一抬头,随即又垂下了眼帘。
他是谁呢?他从哪儿来?有必要问这些问题吗?他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人生如梦,他只不过是一过路
人。有了答案,我们的相识也许从此失去了意义。
我们沿途路而上,路的南头,我曾坐在一块雕成莲花状的大理石上,面对着敏辉,等待着我的初吻。
我绕过一座残破的画亭,走入了一片松林,耳边传来一阵虫鸣。风停滞不前了,树林中的阳光飘曳不止。一片林中
空地出现在眼前。
这座山是我初恋的坟墓。
我头枕着书包,躺到地上。草儿被我压倒身下,弄得我胳膊痒痒的。
我要在坟头上睡了。
78她在林中空地站定,朝我鞠了一躬:“请您看着我,要是我睡着了,请不要叫醒我。”
她头枕着书包,躺在树下草丛间。
我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我明白一切又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她约我到这荒山野岭与她作伴。她深知棋盘上的尔
虞我诈。对弈时能计算十步之后的陷阱险境。为什么今日如此轻率地坠入情网,甘愿做我的囚徒。
我抬手摸衣下的手枪。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莫非这是个圈套?周围又高又深的草木让人疑心不已。我侧耳
倾听,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鸟儿婉转啼叫,蝉儿单调的嘶鸣,一股清泉潺潺而流。
我走近中国女孩。她紧闭双眼,双腿微屈,向左侧卧而眠。一只蜜蜂把她脸上的绒毛错认成了花蕊,我用扇子把它
赶走,她一动不动。我俯下身。她的胸脯随着呼吸有节律地起伏,女孩子睡着了。
我在树荫下盘腿而坐。熟睡的她让我爱怜。我决心等她醒来。不知不觉中,我眼皮发沉。单调的虫鸣听得我昏昏欲
睡。我闭上了眼睛。
这段故事是怎样开始的?我住在日本,她生在满洲。一个飘雪的清晨,我们的船直驶中国内地。甲板上望得见海上
浪花滚滚,薄雾笼罩。那时,中国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突然间,团团灰雾中闪现出森林,铁路,江河,城市。曲折离
奇的命运之路把我引到了千风广场,围棋少女在那里等待着我。
我已经记不起童年初次对弈的情景。小时候,最爱向成人挑战。输了,就缠着再下一盘。我最初的几招难免被人嘲
笑。那时,我没有未来和过去的观念。是围棋教会我识别过去、现在和将来,在时空中上下徘徊。
十几年来,不知不觉中,上百万触摸过的黑白棋子竟搭成了通往中国的桥梁。
我睁开了眼睛。天空中积云在空地中投下奇异的阴影,原先匿迹于强光下的花草树木渐渐显出形状,好像刚被雕刻
出来。风儿拂过树梢,枝叶簌簌,中国女孩在这一如琵琶、古筝、笛子一样和谐优美的协奏曲中沉沉睡去。她的长裙盖
住了脚踝。落叶落到她身上,把她揉皱的蓝紫色裙子变成了千缝百褶的盛世华衣。她会不会起身翩翩起舞,飘飘欲仙?
阳光从云中传了出来,给她脸覆上一个神秘的金面具,她略一呻吟,翻了个身,左侧的脸颊上压出了道道草痕。我
轻轻打开折扇,给她遮挡阳光。她终于展开了紧缩的双眉,嘴角露出一丝的微笑。
缓缓地移动右臂,折扇的影子便抚摸着她的身体。一阵难以抑制的快感占据了我的心。我猛一下合上了扇子。怎能
将她的羞涩判断为冷漠?我居然以为自己从未吸引她的注意力。女孩子将深情隐藏在心中,这种深沉使她变成女人。今
天,她以惊人的勇气向我主动献身。与她相比我实在是个懦夫,刚才还居然怀疑这是个陷阱,为了保命不敢过来。
但是,中日战争很快就要升级了。我马上就会抛弃她奔赴战场。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占有她的处女之身?
军人只能战死疆场,军人不配爱情。
我为了保持冷静,闭上了眼睛,脑中勾勒出另一幅画面,以此忘记阳光灿烂的林中空地:茫茫原野上,冰冻的大地
上几处战壕,里面是一具具腐烂的尸体。
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腿上。中国女孩的身子蜷缩起来,面部浮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她是不是冷了?这孩子在家中
受宠惯了,睡在地上这么久会着凉的。我轻轻地摇了摇她,她只是翻过身,继续沉浸在噩梦之中。不由自己,我握住她
的双手。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在她紧闭的双眼中看到一种幸福的光芒。
79我决定去看望在城东头的夜珠,母亲担心我赶不上午饭,不让我出门。
我说:“您别担心了,请看!”
我在地上一顿,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非但没掉下来,反而拍着翅膀飞向空中,我家的大院眨眼间变得只有转块大小,
之后变成了城市花园中的一粒细沙。
我眼前既无飞鸟,也无流云,在无垠的蓝天中随风飞舞,盘旋上升。永恒的黑夜出现了,它是那样冰冷,那样凝重。
星辰们满腹心事,不再闪烁,我被它们静止的光芒所吸引,径直飞去。突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
痉挛使我不能自已,急速下坠。我拼命地挥舞手脚、拍打翅膀,却再也找不到平衡,转瞬间,我穿过了城市家宅,
一直坠入了地狱深渊。
我身上烧得火烫,几欲作呕,不禁高声惨叫起来。
这时有人抓住了我下坠的身体。谁会有如此长的臂膀,可以把我从无尽的深渊中打捞出来?我再也不动了,他动作
轻柔,稳稳地将我拉回天空,拉入生命,像引导新生儿的接生婆。他手掌的热度透过我的皮肤传遍了全身。我一丝不挂,
遍身通红,蜷成一团。外界的丝毫光亮声响使我羞怯难当。我快乐地颤抖起来。
当我睁开双眼,与陌生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我大吃一惊,一下子跳了起来。
他也站起身。我拾起书包,转身就跑。
落日给群山峻岭罩上了一层绯红的外衣。昨天我还不敢面对夕阳的赤霞,它会令我想起敏辉受刑的那天早晨薄雾中
的一轮红日。现在,我决心要向鲜血挑战。
山脚,我找黄包车找了许久。太阳已落山,乌鸦在一片宝石蓝昏暗中乱飞不已。夜色很快淹没了我。小路穿过一片
片麦田,点点萤火在田间跳跃。
天空中高悬着一线冷月。
陌生人跟在我后面。他的脚步声既使我烦恼,又让我窃喜。
我不再怕鬼。这个晚上,敏辉和唐林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我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陌生人与我保持一段距离。
一辆黄包车驶过。
我叫住了车夫。
我上了车。
车夫跑了起来。
“请等一下!”
陌生人拦住了车。
“请等一下!”他在颤抖。
路灯下,他的身影显得那样的高大孤独。他的目光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
我低下头,盯着车夫的后背。
黄包车动了。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渐渐模糊。
“您明天下午会过来下棋吗?”
我睁开眼,泪水在眼珠上转动,我决不让它流出来!虽然双眼朦胧,我固执地眺望街景。城内已是万家灯火。一座
座院落在路旁一闪而过。这不是死,是生命。
80从七韵山回来,精疲力竭,我决定不吃晚饭上床休息。在宿舍桌上发现了一叠信。
母亲用流畅的文笔,平淡地在信中把本月发生的大事娓娓叙来:弟弟已经动身远赴中国。
“第二天,整幢房子一片寂静,让我感慨不已。为了化解分离之情,就开始整理你们兄弟的房间。衣箱中找到了你
们小时候穿的和服,真不敢相信你们兄弟俩这么快就长大了,昨日你们还在院中嬉戏,今日已远在天边,为天皇而战。”
弟弟则在他的信中请求我的原谅。他没来得及获得我的允许,就匆匆离开了母亲。
“我俩很快就能在中国前线重逢。你会为我骄傲的!”
他的天真使我感叹。原本希望保护他,将他与战争的残酷隔绝开来让他在家中孝顺母亲,有个正常人的生活。可是
我又怎能阻止他为国献身呢?父亲死后,他不理解我,憎恨我。今天,我又变成他的榜样目标。
我打心里为母亲难过。她生命中的男人们一个个离开了她,上天注定她要孤独度日,等到有一天,两个儿子的骨灰
寄到她手中时,她又情何以堪!
隔壁房间里,战友们打牌打得热火朝天,嘻笑叫喊:“我再加一倍的赌注!”
“我也是。”
每个军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挑战未来。
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身着丧服的娇小身影。脑海中又浮现了蜷曲在草丛中的中国少女。他们年龄、出身、国籍
不同,却有着共同的命运:无望的爱带来无尽的痛苦。
女人们是我们献给大千世界的祭品。
81母亲在家中厉色审问我:“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胡乱撒了个谎,奇怪的是母亲看上去居然相信了我的话。父亲坐在沙发上读报,嘴角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他整晚
没同我说一句话。
我在厨房中狂吃剩饭剩菜,胃口又好了起来。今天。我已经能忍受饭菜的味道了。
母亲缓步走了进来,坐在我面前。灯下,红漆桌子变成黑色,光亮如镜。我不知如何避过她的目光,就用筷子不断
地拨动着碗中的米粒。
母亲出身汉族,祖辈却代代受清朝皇恩,有人在朝中任高官。生在富贵襁褓中,母亲经历了社会变迁,坦然地接受
了家族的破落,她的心变得冷酷。她将回忆锁载生活中最黑暗的角落,用受伤女子独有的冷峻尊严来观看这日益衰败的
世界。
在英国的日子里,母亲曾一时感受到平安、幸福。姐姐常说,要不是父亲坚持的话,母亲也许不会回来。中国的母
亲都是过分溺爱孩子,母亲却与此截然相反。她与我们保持距离,淡然处之,很少照管我们,但又常为了些无聊小事大
动肝火,母亲最恨我们迟到、失礼、弄皱了书,等等。母亲道:“你瘦了。”
我的心一阵紧缩。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的脸色很难看,让我给你诊诊脉。”
我慢慢把左臂伸给她,用右手继续吃饭。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秘密?
“你的脉息微弱紊乱,我得带你去看我的医生。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正成长,体内往往阴盛阳
衰。因为这样,祖先们才叫女孩子早早成亲,让身子快些强壮起来。”
我不敢和她顶嘴,假装听着。她总算站起身来:“喝点燕窝汤吧,这能暖暖你的血液脏腑。明天,咱们一块儿去看
刘医生,让他给你开点儿药。然后,我再领你去美国医院问诊。西药可以补中药之不足。别再去千风广场下棋了。姐姐
夜珠也要回娘家来。我把你姐俩好好调养一下。”
我实在不想去看医生,硬着头皮跟她说我明天没空。
“你下午没课。”
“我得下完那盘围棋。”
母亲生气了,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我平日里太放任你们姐俩了,这样下去,会毁了你们的。明天下午不许去下
棋。”
她走到厨房的门口,回头厉声说:“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是你姐姐的旗袍。你穿太长了。颜色也不配你的肤色。两
个月前给你做的那些裙子呢?”
我回房后一头倒在床上。这天晚上,我的血流得略为正常,我却依旧不能安枕。黑暗中,见鸿儿披红戴绿,凤冠霞
披,向一个奇丑无比的男子款款施礼。她泪流满面,仿若一位被逐出天庭的仙女,在污秽的人世清洗自己的罪孽。宾客
中,一个陌生人体察出我的忧愁。他走近我,拉起我的手,用他粗糙的手掌抚平了我不安的心灵。在他身后,远远见敏
辉倚在白马寺前的一棵树下,朝我微微一笑,随即消失了。
清早醒来时,我一身疲倦,肌肤干燥。为了取悦母亲,我穿上一条新旗袍。僵硬的竖领勒着脖子。
上学路上经过白马寺时,我朝那株树下望了一眼,脑海中仿佛敏辉还立在那里。一个男人蹲在那儿。我全身的血液
都僵住了,是晶琦!
我跳下黄包车。晶琦瘦了足有二十斤。他脸上伤痕累累,胡须杂乱,戴着一顶破草帽。
当我朝他走过去时,他后退了几步,良久无语。他不敢与我对视,呆呆地望着一队接连不断地爬到树上的蚂蚁。
“我是叛徒。”
他阴森森的嗓音听得我一阵寒战。
他又道:“他们的尸体被胡乱埋入了刑场北面的万人坑。连个坟头都没有。”
晶琦痛哭流涕,以头撞树。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挣扎着。
“别碰我。我是个懦夫,是行尸走肉。我什么都招了,这比撒尿还简单。我并不觉得羞耻。我没想着任何人,话就
从我嘴里溜了出来,好痛快啊!”
晶琦摇头一阵狂笑。
“只有你还不把我当魔鬼看待。父亲就盼着我快死,不让母亲见我。看到了吗?我的额头上写着两个大字:叛徒。”
他用拳头砸着树干,鲜血涌出来。
我递给他一条手帕。他又说:“我不能再回大学读书了。我太羞愧了。我像老鼠一样忍辱偷生,躲避所有的朋友。
街上的孩子见到我吓得直跑。晚上我睡不着,只等着抗联派人来干掉我。他们用枪口指着我,让我跪在地上。他们会说
:”你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你出卖了自己的尊严,我们以抗联的名义,以中国人民的名义,以受害者家人的名义,判处
你死刑。。。。‘第二天说不定我就会横尸在这十字路口的中央,脖子上挂着块牌子:“出卖同胞,血债血偿!’”
晶琦的话激起了我的怜悯之心,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突然死盯了我一眼,随即扑过来抓住我的双手,攥
得我十指发痛。
“你应该知道真相。敏辉和唐林在狱中结婚了,他们在死前山盟海誓。我们两个人中先背叛你的是敏辉。他欺骗了
你,我为此忿忿不平。我是为了你才拒绝追随他们去死。我想娶你,保护你。我活着是为了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爱你。
我放弃人格,用卑贱交换爱情。只想恳求你理解!请你不要恨我。”
我一阵晕眩,试着挣脱晶琦的拥抱。
他痴痴地望着我说:“我手上有两张去内地的通行证,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到北平上大学。我去打工养活你,让你
过好日子,哪怕拉黄包车我也心甘情愿。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票已经买好。跟我走吧!”
我用力摆脱他:“放开我!”
他叹了口气:“你看不起我。我居然这么愚蠢,希望世间有人会爱上我这个无耻小人,再见了,照顾好你自己,忘
了我吧。”
他低下头,驼着背,手插在兜里,慢慢走开了。
“等一下!我得好好考虑。明天早上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绝望地看着我。
“不用了。要么就是明天见,要么就是永别。”
晶琦溜着寺院的墙根蹒跚而去。他一瘸一拐的,拖着僵硬的左腿。我看得心中难受,把头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
粗糙的树皮充满朝阳的温暖,仿佛感到敏辉就站在我对面。
“我恨你。”
他朝我微笑,却不回答。
82一个女子在温泉中沐浴,赤裸的身体在泉水中闪闪发光。她的倒影分散又凝聚,漂泊盘旋,宛如一从兰草。她
的蓝棉布和服挂在池旁的树上,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嘹亮的军号将我从梦中惊醒。我一跃而起,从床下抓起叠放在鞋子上的军服,在黑暗中机械地穿衣戴帽,打好背包,
冲出门外。
集合哨到处都是。全团整顿完毕,传来命令,跑步前进。营门大开,哨兵向我们行礼。我们穿街越巷,不久城门也
向我们敞开,乡间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浑身大汗。我们没像往常出早操那样跑入原野,而是沿着公路继续前进。一阵惶恐攫取了我的心。也许我们正在
朝北平开进。
待到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早已远离了千风。我尽力让自己进入战备状态,准备冲锋陷阵。但是,此时此刻,
对死亡的渴望没有像往常那样给我自信、力量。我为自己精神的虚弱感到羞愧。
几个月来的营区的安逸生活转瞬即逝。千风真的存在过吗?千风广场莫非只是生命中的海市蜃楼?黑天白夜,轮回
不息。前日变为今日,驱散了昨日。我们沿着时间的长河前进,却永远是过去的囚徒。现在离城是天降良机。再纠缠下
去我就会被围棋所毁灭!
军号响起,我们停止前进。拉长的队伍像手风琴一样又缩短了,传令修整。我摘下军壶。凉开水被阳光晒成温水,
我们一饮而尽。
我们接到新的命令:演习结束,队尾变队头,回城吃午饭!
队伍中响起了欢呼声。士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全速前进。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幸福。
83课堂上,鸿儿神经质地用指甲挠着课桌。我撕下了一张纸,写道:“安静点吧!你要把我弄疯了。”
她回信道:“对不起,我昨天一夜没合眼。”
我写道:“晶琦让我和他一起去北平。我们一块儿走吧!他会给你弄到通行证和火车票的。过了山海关我们就自由
了!”
“一个叛徒是靠不住的。你可以同情他,却千万不能跟着他走。”
“晶琦和别人不一样。”
“所有的懦夫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别相信他们!”
“等到你和你爸爸回到乡下,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你就会背叛自己,你同样会尝到懦弱的苦果。”
“我才不和你去北平冒险呢。我不想逃避生命,逃避现实。留下来吧!战争马上就要爆发了。没人躲得过这场浩劫。”
“你怎么说起话来像你爸爸?”
“我早就想清楚了。我生命中得有一个男人。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鸿儿,你今天怎么有些怪怪的。”
“都是那些该死的小说教坏了我们。男欢女爱不过是作家笔下的发明。自由并不能带来爱情,爱情并不存在,何必
苦苦强求?既然世界没有自由没有爱,我乐得去做男人的囚鸟。我要享受。我会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来补偿我的痛苦。
这就是我的幸福。”
“你昏了头了?为什么说这样的傻话?”
鸿儿久久不答。笔在纸上哗哗作响。
“我从未告诉过你,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个银行家。昨天,我做了他的情妇,一会儿,他会来学校接我,把我安置
到他的一幢房子里去。他会给我爸爸一大笔钱,让他走。老头儿也不会再来烦我了。”
我自问我们俩到底是谁疯了。下课铃打断了我们的通信。我收拾好书包,夺门而出。
她在校门口拦住我。
“你为我感到羞耻,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大步离去。她扑上来,搂着我:“求求你,不要抛下我!不要去北平!我有一种预感,你到了那儿就
会大祸临头。答应我不要再见晶琦了!答应我留下来!我去告诉你父母,他们会把你关起来的。”
我用力推她。她摇晃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我心中后悔,却无力朝她伸出手,只有跳上一辆黄包车,逃开了。
84玉兰没有想到我会来,欣喜若狂,一瞬间脱了个精光,还帮我宽衣解带。我任她摆布。她的裸体使我勃起。我
进入她的身体。我的快感如同过去的十二个小时一样纷繁杂乱。满洲女人的呻吟声听得我头疼。突然她用力想推开我。
我掐着她的脖子,直到强烈的喷射之后才放开她。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双手捂着脸。她的哭声让我勃然大怒。这个女人
是个醋坛子。
我喝了口茶,坐在椅子上。她在那边不停地抽泣,我用水将全身仔细清洗,穿上衣服准备离开。
“你走吧!”她沙哑地嚷道,“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
我径直朝门口走去。她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腿,泪水打湿了我的裤脚。
“求求你,别抛弃我。。。。”
我一脚踢开她。
去往千风广场的路上,我意识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的意志已彻底崩溃,仿佛又回到了地震过后的那个少
年,心中一片空虚、茫然。理智告诉我不该再回到棋桌,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向那里走去。我在想逃离她,却又不顾一切,
要见她一面。
中国少女已经到了,穿着条新旗袍。衣领上面紧扣着两颗纽襻,越发显得优美庄严。我的心一阵狂跳,满面发烧。
我注视着棋子,含糊地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
整局棋宛若汹涌的大海,黑色白色的巨浪追逐、嬉闹,推攘,相拥相吻,缠绕不息。
她像往常一样默不做声。她的沉默折磨着我。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据说女人都没有记性。难道她已经把昨日的温情
忘了?
昨夜归途,我没能鼓起勇气拉起她的手,她一定很失望。她向往的是男女普通的爱情。我怎样既不背叛祖国,又向
她敞开心扉?怎样才能告诉她,我俩之间隔着一扇玻璃,我们生活在两个对立的世界?
她运子如飞,越下越快。我为她的神机妙算所折服。好棋!
突然,她放慢了节奏。
85一步棋便是通往灵魂深处的一级台阶。只有围棋错综奇妙让我沉醉。
每只棋子的处境总会随着棋局的进行不断演变。它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复杂,总是超乎棋手们的想象。围棋激起
人的计算力和想象力,如流云般不可捉摸,飘忽不定。棋手们时刻都在保持警觉,毫无喘息之机。强者永远要更敏捷,
更灵活,更自由,也要更无情,更精准,更凶狠。围棋是谎言。棋手们在棋盘上虚虚实实,尔虞我诈,力图置对方于死
地而后快。
明知母亲在家中等着带我去看医生,我却迟迟不回。
转弯到了千风广场,与陌生人对弈。
他身上的长袍样式过时,再加上草帽和眼镜,看上去普普通通。可是他又显得那样的与众不同。他毛发浓密,虽然
胡子刮得很光,可棕色的面颊上还是看得出靛青的须痕。他的睫毛又黑又长,双目炯炯有神。眼下两道发紫的黑眼圈。
我想起敏辉在做爱后也有同样的眼圈。
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离开。千风广场上,棋手们早都回家了,一张张棋桌空空无人。在这里,我下过无数盘围棋,
与无数张生疏的面孔对局。昨日的这些男人与今日的陌生人一样蔑视野蛮粗俗的物质社会,整日陶然于精神世界。
和晶琦一同出走,就要把我的新生活交给他。可他已经不再让我着迷。以前,他阴郁的面容总会看得我怦然心动,
他的嫉妒让我沾沾自喜。自从他那天骑车带我回家后,我的指间一直存留着他的皮肤的温度。今天,他却不过是一个纠
缠我的乞丐。敏辉、晶琦和我之间不再有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我曾喜欢的是一个双面英雄。没有了敏辉,晶琦
在我眼中一文不值。一个幸存者的爱太沉重了。怎样才能向他解释,除了对旧情的怀念和对他的同情之外,我俩之间再
无瓜葛。
可是,要是我明天不走的话,母亲一定会逼我去看医生。刘先生一号脉就会发现我的病中隐情。鸿儿已经出卖自己
的肉体。我不想见到她穿金戴银、曲意逢迎的样子。敏辉死了,晶琦发狂了。整座千风城是埋葬青春的坟地。我为什么
还要留下来?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
陌生人起身,向我鞠了一躬。他说:“对不起,我先走了,我们明天能继续下吗?”
这句看似普通的话刺痛了我的心。这一盘围棋使我战胜痛苦。一子接一子,我死而复生。要是我现在放弃棋局,无
异于背叛了惟一忠于我的人。
86夜幕降临,我想起了自己的间谍身份,中村上尉正在营中等我的汇报。昏暗中,中国少女依然专心下棋。我已
经迟到了。可是灿烂的星空下,空旷的广场上,只有我俩相对而坐,这种美好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对不起,上尉,请
您多等一会儿吧。
但军纪严肃,还是走吧,没想到她拦住我:“请等一下。”
她垂下头。眼皮微微颤动。她脸上的雀斑随着呼吸起伏有致,在夜色中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说道:“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除了风儿之外,没人偷听到我们的谈话。现在,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和您相
对。我要向您提一个我睁眼时不敢提出的问题。告诉我,您到底是谁?”
中国少女的一句话听得我血往上涌。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真的看穿了我的秘密?还是只想知道我姓甚名谁?我心
潮澎湃,不知从何说起。
她又道:“从前,我从不想知道对手是谁。这些人坐在您的位置上,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只有不同的棋风将他们
区分开来。昨天,我在气韵山间第一次读到您真正的面孔,透过您的延伸,我猜想到您来自何方:您的家乡皑皑白雪覆
盖了大地,树木在燃烧。每行一步,都有无数的火把。您长大后,成了巫师。您可以握住人们的手,用您的热量治疗他
们的创伤,使他们忘却饥饿和寒冷,疾病和战争。”
我闭上了眼睛,中国少女是这样遥远又是这样贴近。
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我不配这份感情。我是个间谍,我是敌人,我是中国人的刽子手。
她一言不发。月亮在一片宁静中升起。我听见树木在叫喊,也听见了自己冰冷的声音:“小姐,您弄错了,我被您
的聪敏吸引,同您其他的棋友没什么两样,都是匆匆过客。要是我昨天下午有什么失礼之处的话,请您多多包涵。我向
您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非常尊重您。忘了您刚才说的话吧,您还年轻,人心莫测,不要信任陌生人。”
她的笑声吓我一大跳。
“从我们对阵伊始,我就觉得您的手法与众不同。我大惑不解,决意要研究您的思想。于是,在记录棋局的纸上动
了脑筋。几日前,在回家途中,我坐在黄包车上反复阅读,我并不想胜过您,只想多了解您一些,窥视你的灵魂,钻研
您忽略了的边边角角。我在您心中漫游,也许我比您还懂得你自己。”
我叹了口气,她的坦白证实了我多日来的猜测。从那刻起,输赢便已不再重要。围棋变成了与对手相会的借口,是
自己说给自己的谎言。
她说得对。我不懂得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我戴着层层假面具,不知道我是谁。“现在,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的险恶
用心,”她缓缓说道,“您可以终止这盘棋。您也可以看不起我,不再见我。您也能邀我再战一局,一切任您定夺。”
“我?”
“您想怎样就怎样。”
我迷惑地睁开眼。中国少女正在注视着我,她的眼神使我想起了艺妓光在请求我夺去她的童贞时的痛苦期望。
我浑身燥热,呼吸沉重。
“我马上就要动身去内地了,您不能指望我。”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我也是,我想要离开这里,我想去北平,请您帮帮我吧!”
不得不决定了。她请求我将幻想变为现实。这也就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只要站起身,拉起她的手,我们就可以远
走高飞。
不知自己在石椅上呆坐了多久。周围一片漆黑,我如盲人一样,不辨东西,也不知何去何从。黑暗使人忘记纪律、
道德,鼓励人背叛。然而,我却没勇气改变我们的命运。
我听到自己沙哑而残酷的嗓音,一字一句像刀捅在心口上。
“对不起,我爱莫能助。”
过了良久,我听得她的衣群簌簌作响。她起身远去了。
87审视自己的房间,然后扪心自问哪些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十六岁的我拥有文房
四宝,都是祖母送给我的礼物。父母每年都会叫裁缝给我量身订做四条旗袍。我还有斗篷、手笼、绣鞋、皮鞋、手镯、
耳环、胸针、项链。我有成套的校服、运动服、铅笔盒、钢笔、橡皮。我还有众多的玩具,洋娃娃、皮影儿戏、瓷质动
物——小时候,当我不小心打碎一个时,会难过得哭鼻子,当然还有那些爱不释手的书籍。
房中则满是珍贵的螺钿质家具,锻绣屏风,明式床上挂着帐子,还有一个盆景,那是陆表兄送我的生日礼物。房中
还有各种镜子,首饰盒,化妆品,古花瓶,先人墨宝。当然也少不了花针彩线,茶叶盒子,杯子上还留着我的唇印,床
单上残存着我的体味,枕头上曾经拥抱我的思想。我曾在窗台上双手支颊,目光抚过花园中的一草一木。
夜珠进房来叫我去吃晚饭。姐姐瘦了。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请她坐下。她一言不发,在梳妆台前垂泪。
这是我在家中最后的晚餐,席间一片凄凉。每人内心中都埋藏着不祥的预感吧。父母低头吃饭,看都不看对方一眼。
夜珠的病使他们深感内疚。厨娘一时疏忽,一根筷子从她手中滑到了地上。响声惊动了姐姐,她又不住哭泣起来。不难
想象,我走后家中的夜晚会是怎样的苦闷:桌上一片肃静,我的碗筷还摆在那里,据说这可以召回缺席之人;菜凉了,
没有人动口,父母不住叹气,姐姐泪如泉涌。
我在书包中塞了些首饰,两条裙子,还有手纸,卫生棉。
我把两匣棋摆在桌子正中。本想带走一只黑子,一只白子。后来又决定不携带任何纪念品。无谓的惆怅会使人动摇。
88我咬着牙关,不再去千风广场。
几日来,我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去。用最苦的操练折磨自己,但仍没有疲倦的感觉。最近一直滴雨未下,炽白的阳光
照得我快疯了。我的爱火转变为兽欲。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无时无刻地幻想,有如干渴之人在梦中痛饮甘露,我居然在
黑夜中触到她的肌肤。我不知疲倦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面容,她的颈项,她的肩膀,她的双手,她的乳房,她的胯骨,
她的屁股,她分开的双腿。我想象出千百种拥抱她的姿势,每一种都比前一种更旷野。我自慰。可我的阳具却嘲笑我的
欲望,拒绝让我达到高潮,不肯放我肉体的压抑。
很快,我的痴迷由夜晚延伸到白天。我在出操跑步时也能勃起。我发令时喊破了嗓子。咽喉中的巨痛让我联想到与
中国少女做爱时苦涩的快感。拥抱她,与她的灵魂融入一体,这将是我今生今世最强烈的高潮。
一日,我彻夜未眠,天未亮就穿上军装,出了营门,千风广场上空空荡荡,一张张棋桌反射着灰红的曙光。林间树
叶沙沙作响,仿佛有千百种风在此相会,等待日出。
远处走来第一位棋迷,手中提了个鸟笼,他用布仔细地拭着桌面,小心翼翼地摆上棋子。第二位棋迷出现了。望着
他们,我痛苦万分。
晚上,我和上尉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又敲开了玉兰的门。她不计前仇,一下子就脱光了衣服。我很久没碰过女人了。
我将她的裸体想象为中国少女的裸体,不一会儿,就像机枪一样将几天来积压的兽性统统在她身上发泄出来。
从玉兰那出来,我在街上乱走一气,只盼得能和少女偶然相遇。小小的千风在我眼中变得广阔无边。失望变为绝望,
一抬腿又迈进了一家妓院。那儿的姑娘没有一个让我看得上眼。然而我还是被牡丹拉进她的房间,她一笑就露出一颗金
牙,身体肥白细腻,呻吟声夸张至极。
凌晨四时,一个白俄妓女同意我骑在她身上抽打她。我的皮带在她后背留下道道紫痕。
天已破晓。太阳仍照常升起。我摇醒了正在打盹的黄包车夫,叫他把我拉到七韵山脚下。山间,曾为她遮荫的那棵
树上笼着淡红的朝晖。同我记忆中的那棵大树一般无二。余下的景致却失去了原有的诗意。林中空地上杂草丛生,焦黄
枯萎。
营区中,我不知再如何发号施令,整日里坐立不安,也不知道自己心思何处。
这天晚上,尖厉的哨声将我从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睛。解脱的时刻到了!
月台上,火车头冒出滚滚蒸汽。我催促战士们赶快登车,最后,一跃而上,关上了身后的车门。一瞬间,我想起自
己居然忘了跟中村上尉道别。
上尉,来世再会吧!
89北平早成了一座空城。
晶琦腋下夹着报纸回来了。他的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中日议和失败。战争升级迫在眉睫。成千上万的北京人不得
不抛弃家园南下逃亡。
晶琦禁止我离开旅店。他在房间时我拒绝起床。他责怪自己把我引入火坑,这种内疚让他的脾气变得更加暴躁。他
越来越丑,让我生厌。我嫌弃他头发长得太长,整天咬着指甲,又学会了酗酒。
我盖着像裹尸布一样的床单,常和晶琦为了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争吵。我说面条太淡,茶太苦,蚊子太多。我为酷暑
所苦,牢骚满腹。晶琦总是听着,他都以不屑的沉默作答。他有时也会大发雷霆。盛怒之下,他满面通红,浑身颤抖,
扑过来掐住我的脖子。
我喊道:“来吧,杀了我吧!你杀了所有的朋友,现在轮到我了!”
他的脸孔抽搐地扭曲了。他眼中闪过敏辉的幽灵。
我最后还是把陆表兄的地址交给了他,让他把他带来见我。晶琦开始十分生气。当他听说陆表兄已经结婚了,就高
高兴兴地出去找他了。
他一出门我终于长出了一口气。
没有了晶琦,我们的房间变得宽敞明亮。我起床洗了脸,坐在窗前梳头发。
旅馆的院中央种着棵高高的枣树。墙外孩子们用标准的京腔叫嚷。我想起陌生人的口音。他的发音略有不同,常把
“r”音唇化。眼前又浮现了我俩在七韵山上的身影,他在那里守护着熟睡的我。在千风广场上,他偶尔会挥起折扇,
不是图自己凉快,却为把凉风扇向我这边。这份回忆刺痛了我的心。我一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会拒绝我。为什么他要眼
睁睁地看着幸福从手中溜走?
天空中战机隆隆飞过,远处传来阵阵闷响。街上,有人在高喊:“日本人打来了,日本人要放火烧城了!”
北平的天气比满洲的城市干燥得多。骄阳当空,全城被晒得发亮,发颤,爆炸,房屋街道都溶于灰色的尘土之中。
我刚起床就困了。北平,祖先的城市,是一场不醒的梦。
刚躺回床上合了眼。父母的形象出现在我眼前,厉声叱咤。后来,我慢慢走向千风广场,朝棋盘走去,真高兴能够
再次握住冰冷的棋子。陌生人还是像雕像一样,坐在我面前。他用棋子为我铺一条阳光灿烂的大路。
整个晚上,晶琦都在留神倾听窗外的动静。他倚着墙睡着了。突然,一声惨叫把我唤醒。只见他手捂住头,疯狂地
挣扎着。我冲下床抱住了他。晶琦好可怜,我怎能抛开他呢?
清晨,他摇醒了我。告诉我他的决定,与其在这儿等待屠杀,还不如冒着被炸弹炸死的危险,逃往南方。我真后悔
自己一时任性。我渴望拥抱自由,结果却变成了晶琦的囚徒。
“我得见表哥一面。他是我在城中惟一的亲人。赶快找到他吧。我们和他一块儿走。”
晶琦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
“我昨天说他搬家了,其实是骗你的。我见到了他的老婆。她几乎要疯掉了。陆表兄抛弃了她。参了军,说不定已
经是炮灰了。”
我大喊:“你撒谎,你骗人,把表哥的地址给我。”
“给你,要想找,自己去找吧。”
我知道晶琦说的是真话。我绝望了:“我要回东北。我要回家!我要回去下围棋!”
他冷笑一声:“太晚了,交通中断了。所有的火车都被日本人征去运送武器粮草。你别无选择,只能跟我走。”
“你妒忌敏辉。你为了把他从我的记忆中抹去,才让我背井离乡!”
“敏辉和你上床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别忘了唐林才是他的大姐,他的老师,他的妻子。”
晶琦自以为他的话伤到了我,我却指着心口,狂笑起来:“你也太傻了,敏辉死了,坟墓在这儿。我已经把他埋葬
了。我从来没爱过他。他生前长得英俊,会讨我喜欢,我愿意见到你们为我争风吃醋。这一切不过是我的虚荣心在作崇。
你明白吗,那种想变成女人的虚荣心。”
晶琦的脸色发黑。他冷冷地盯着我:“你玩弄了我的感情,可我还是原谅你。你已不是清白之身,没人会娶一个失
身的女子,这个世界上,只有我一个人是爱你的了,可以讨我最好的朋友玩过的女人!你只有我了!你是我的!”
敏辉也说过我的身体是属于他的,让我忠实于他,自己却去找另一个女子。晶琦和他简直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我
一阵激动,几欲流泪。
“还有人在爱着我,我刚刚明白,我原来也爱他。我要回东北去!他在家乡等着我呢。”
“你别胡说了。他是谁?他从哪儿来?能告诉我他的名字吗?你说话啊!”
我突然意识到原来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对他一无所知。
晶琦看到我吞吞吐吐的样子,也就按下火气。他搂住我。我扇了他一耳光,在挣扎中还是被他吻了前额。
“跟我走吧!别在孩子气了。到南京去,我们会找到幸福的!”
90一大群苍蝇应声飞起。
平原上弹坑累累,尘土飞扬,到处都是尸体。有些人的面孔还依稀可辨,他们肤色腊黄,张着大嘴。其余的人则不
过是污泥中一团模糊的血肉。
我们的部队慢慢穿过这片广阔的墓地。听说几天前一个军团陷入了敌军的包围,厮杀到最后一刻。阳光刺得我几欲
作呕。我此时方才明白,我们追击恐怖分子的战役不过是儿戏,现在我才真正见识了战争的伟大和残酷。
我们在一座废弃的小镇中遇到埋伏。子弹如冰雹一样砸道干裂的大地上。双方交火不久,我们发现这不过是一小撮
留在这里阻止我们前进的亡命徒。冲锋号吹响了,撤退的中国人成了我们的活靶子。一个跑得最快的家伙马上就要冲入
树林中。我扣动了扳机。他一头栽倒,不动了。
中午,我们遭到新一轮的伏击。身陷绝境的中国人变得异常凶狠。子弹横飞,我趴在山坡上,缩着头,钢盔插入土
中。大地被晒得滚烫。一股温和的味道扑鼻而来,我不禁想起了围棋少女肌肤的香气。离我不远,一个士兵背部中弹,
在地上翻滚号叫。我认出他是我手下一名爱兵。我们刚为他庆祝了他的十九岁生日。
战斗结束后,我执意要掩埋他。可上面传下出发的命令,我只能把他的尸体托付给后续部队。战场上,我们死后也
不能人人平等。幸运者会被就地火化,其余的尸体则被扔进壕沟。最不幸的则会落到中国人手里,被他们砍下头,挂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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