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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少女

山飒(现代)
《围棋少女》作者:山飒
简介:
留学法兰西的中国女作家山飒用法语创作的小说《围棋少女》,成为法国2001年最畅销小说,获得法国4 项文学大
奖提名,最终摘取了龚古尔文学奖桂冠。法国总统希拉克阅读了小说之后,给山飒写了贺信。法国电影公司将斥巨资把
《围棋少女》的故事搬上银幕。在国外风光之后,中文版《围棋少女》日前在国内推出。
《围棋少女》讲述的是:20世纪30年代,日本侵略军占领下的一座东北城市里,血雨腥风中,男女主角在刻有棋盘
的石桌旁相遇。男人是日军间谍,冷酷无情,女人是中国少女,气质高雅。在棋盘上,她足智多谋,很快掌握主动权;
男棋手行棋缜密狠辣,是她从未遭遇的强劲对手。经过一次次棋盘上的激战,他们在感情的迷宫里失去自己,甚至相互
爱上了对方。但是,两个国家间的殊死敌对注定了他们最终的生死棋局:他举枪射杀了她,又射杀了自己,他们在天国
里继续未完的棋局……据山飒称,她虽然没有专门去下围棋,但棋谱可读了好几本。
作者简介:
山飒,女,本名阎妮,1972年10月26日生于北京一个大学教师之家。童年时期曾学习琵琶和古琴。1979年入北京市
海淀区东升小学读书,开始写日记、写诗。1982年后连续在《儿童时代》、《儿童文学》、《人民文学》、《诗刊》、
《人民日报》等几十家刊物上发表诗歌、散文和小说。1984年因父母出国工作入长春东北师大附中学习,其间曾担任长
春小作家协会副主席。1986年回到北京,入北京大学附属中学读书。1987年15岁加入北京作家协会,曾获北京市银帆奖。
1990年9 月由诗人艾青等与北京作家协会推荐赴法国巴黎留学。1995年秋后,作为法国著名具象派画家巴尔蒂斯的秘书
在瑞士生活两年,并开始法文小说创作。再后在巴黎从事专业写作,2001年9 月在巴黎举行个人书画展。
先后在欧洲许多国家和非洲、北美洲参加关于她作品的研讨会、座谈会,并作演讲。
山飒从9 岁到17岁以本名阎妮在国内出版了诗集《阎妮的诗》、《红蜻蜓》和小说散文集《再来一次春天》;出国
后以笔名山飒(SHAN SA )创作了法文长篇小说《柳的四生》、《围棋少女》及诗集《凛风快剑》和诗书画集《书法家
的明镜》等。
阎妮的中文创作获奖情况:1984年,她的诗歌《鼠年,致老鼠》获全国少年诗歌竞赛奖,诗集《阎妮的诗》获全国
儿童文学奖。
法文小说《围棋少女》为法国四项文学大奖提名,并摘取中学生龚古尔奖桂冠。成为2001~2002年法国最畅销小说
之一,在英国、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美国、德国、希腊、荷兰、波兰、韩国、中国、日本等17国翻译出版。
中文版序
——关于《围棋少女》
2001年9月底,我的《围棋少女》被法兰西龚古尔文学院提名。11月底,这部小说获得了中学生龚古尔奖。
在此期间,我参加了由FNAC书店在法国各省组织的座谈会。每到一处,总是受到狂风暴雨般的掌声欢迎。我向,这
不仅因为我是《围棋少女》的作者,还因为我的年龄最小,与年轻人最接近,也因为我是中国人,代表一种遥远而神秘
的文化。
每个作家,总能在与读者交谈中收获意外的惊喜,最让我感动的是,几十个青年读者都说到尽管中西文化间似乎有
一条看不见的“壕沟”,然而《围棋少女》的爱情悲剧却深深地打动他们的心,让他们忘却女主角是20世纪30年代
的中国女学生,而他们是21世纪的法国青年。
从1931年东北三省沦陷,到1937年日本全面发动侵华战争,《围棋少女》以中日经济、政治、文化冲突为
背景,在这个血腥的世界冲突中,我塑造了一角和平的天地:小小的千风广场,碧影绿叶中,男女主角在刻有棋盘的石
桌旁相遇。男人是日本间谍,冷酷而痴情,女人是十六岁的中国少女,纯洁而不天真,聪明而残忍。一盘围棋,也是在
感情的迷宫中失去自己。每一场棋的开始都是一场美妙的梦,每一场棋的结束都是无情的回归。男棋手的天地是军营、
战犯、监狱、硝烟,女棋手的天地是没落的贵族家庭、抗日青年的团体,是日本铁蹄下呻吟的东北三省。
到今天为止,《围棋少女》已成为法国最畅销的小说之一,正被译成英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葡萄牙文、
日文等十多种文字。我想,这本书所以获得文学奖,所以为广大读者所喜爱,是因为它触动了现代人生存、感情的危机。
美国“9。11”事件后,西方社会在痛苦地寻找各种新的定义:比如,什么是黑,什么是白,什么是犯罪,什么是惩
戒,什么是忠诚,什么是背叛,等等;然而,《围棋少女》却讲述了在两种非常状态的敌对文化中,男性与女性在对立
中相爱、探讨乃至达到升华的可能。
在写到《围棋少女》最后一页时,我曾经泪流满面。许多读者写信说,在读了这部小说之后,他们曾经失声痛哭。
《围棋少女》是一场梦,希望梦中的沉沦与爱情能带来现实的清醒,能让人们对幸福对未来有一种特别的追求和信
心。
山飒(SHAN SA)
2002年1月15日于巴黎
围棋少女
1千风广场上,棋手们身上罩着一层薄霜,口鼻中呼出白气,一个个俨然成了雪人。他们的帽檐边生出串串冰凌,
一直垂向地面。天空作珍珠色,绯红的日头渐渐西沉。何处是落日的陵寝?
不知从何时起,这里成了围棋爱好者们相聚的地方。千万局过后,刻在花岗岩桌上的棋盘已变成一张张面孔,一串
串思绪,一声声祈祷。
我握紧了手笼中的暖炉,用脚敲击着地面,试图融化凝固在体内冰冻的血液。我的对手是一个刚下火车的陌生人。
随着棋盘上争斗的加剧,一股暖流穿过了我的身体。天色已晚,棋盘也变得模糊不清,棋手们纷纷离去。突然,一人划
亮火柴。我的对手的左手上拿了一支蜡烛。夜幕降临,寒风四起。为了保护这一丝微光,那人用他戴着手套的手掌罩住
了蜡烛。我从口袋中拿出一小瓶白酒,一口喝下,喝得心头发烫。我把酒瓶递到陌生人面前,他怀疑地看了一眼。满脸
胡须掩盖了他的真实年纪。一道长长的伤疤自眉峰一直穿过他紧闭的右眼。他龇牙咧嘴,一口气喝干了。
今晚的月亮暗淡无光,寒风如婴孩般呻吟着。遥远的夜空中,神仙们以星星做棋子也在对弈。
对面的男人反复清点着,一共输了十八子,他叹了口气,把蜡烛交给我,站了起来。这时,我才发现他原来身材十
分魁梧。他背上行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把棋子放回木匣,它们在我的指间嘎吱嘎吱作响。我独自一人,但拥有一百八十名英勇善战的士兵。我满足,我
骄傲。今天,是我的第一百次连续胜局。
2母亲身材矮小,只到我胸前。因为长年守寡,她人都已干枯了。目前,当我告诉她我将被派往满洲战场时,她一
言不发,痛苦地望着我。
“母亲,对不起,您的儿子要去履行他军人的使命。”
她一言不发,退回自己的房间。透过白纸糊的板壁,我看见她单薄的身影在灯下晃动。母亲整整祈祷了一夜。
今天早晨,东京下了第一场雪。我双膝跪地,双手平放在榻榻米上,向祖先灵位叩拜。当我直起身来时,目光碰到
了父亲的遗像。他在对着我微笑。祝福我吧,父亲。
全家人都在客厅中等我,大家跪坐着,这种安静是悲凄的语言。我先向母亲告别,仿佛还是当年那个离家上学的小
男孩:“母亲大人,我走了。”她向我深深还礼。
我拉开房门,径直走入花园。母亲和弟、妹默默地跟着我。
我转过身来,一鞠到地,泪水从母亲的面颊流淌下来。当她鞠躬还礼时,我听到她的和服在簌簌作响。我掉头跑了
起来,母亲情不自禁,在雪地中追我。
我停住脚步,母亲也停住脚步,她一定是担心我扑到她的怀中,后退了一步。
“满洲国是我们的友好邻邦。”母亲喊道,“可惜的是,一些好战分子要破坏两国皇帝之间的情谊。你的职责是坚
守和平,在死亡和怯懦之间要毫不犹豫地选择死亡!”
我们在军乐队的喧嚣声中上了船。码头上挤满送行的人们,他们把彩带和鲜花抛过来,发出阵阵欢呼,这一切都带
着泪水的咸味。
河岸和港口的嘈杂声渐渐远去。我们驶入了浩瀚的大海,人的离情与这无穷的浪涛相比又是多么渺小啊。
我们在朝鲜的釜山登陆,然后挤进一列火车向北挺进。第三天凌晨,车队停了下来。我们兴奋地跳下车,伸展伸展
筋骨。我一边小便,一边轻快地吹着口哨,看着鸟儿在天空盘旋。突然,一声闷响,几个人逃进树林。只见十几步开外,
刚从军校毕业的尹雪躺在地上。他双目圆瞪,鲜血从咽喉汨汨涌出。上了火车,我的眼前一直闪现着他惊异的扭曲的面
孔。
难道死亡和吃惊一样的轻而易举吗?
列车在深夜到达满洲边境。冰霜冻得大地在路灯下闪闪发光。远处,一只野狗长吠不止。
3陆表兄教会我下围棋。那时我四岁,他长我一倍。
整日里对着棋盘冥思苦想,有时会十分痛苦,然而对胜利的渴望往往能使我一动不动。
陆表兄在十年后成了杰出的棋手。他名震“新京”,连满洲“皇帝”都在宫中接见过他。我在暗中帮助他走向辉煌,
他却从未言谢。我是他的影子,他的秘密,他最好的对手。
二十岁的表兄俨然像个老先生。几绺白发遮住了他的前额。他常常背着手,弯腰驼背,踱步缓缓。下巴上刚刚长出
的胡须稀稀疏疏,好似百岁老人的山羊胡。
一周前我收到了他的一封信:“我是为你来的,小表妹。我已经做了决定,我要和你谈谈我们的未来。”
这封信其余的部分则是晦涩的表白。小心谨慎的表兄浅醮淡墨,笔走龙蛇,水印间的一行行草书宛如薄雾中飞舞的
白鹤。几百个小字,冗长难解,满满三页纸,怎能不叫我发怒。注:“新京”,伪满在长春市建都,改用此名,下同。
4训练因频繁的降雪而中断。在冰霜寒风的威慑下,我们只好躲进营房里打牌度日。
在满洲里北部的农村,据说乡民们从不洗澡,把鱼脂涂在身上御寒。在我们的强烈要求下,营部终于搭建了临时浴
室。
澡堂外,官兵们哆嗦着排起长队。浴室内热气腾腾,墙上渗出水珠。打锅坐在火炉上,雪水沸腾。每人用木桶舀出
自己的一份。
我连忙脱光衣服,用浸湿的毛巾擦身。离我不远处,几个人坐成一圈。三四个军官正一边互相擦背,一边议论时事。
我走近才认出了森上校,他是为满州独立而征战多年的老将。
今天早晨的报纸报道说,张学良、杨虎城在西安扣押了蒋介石,他们请求国共合作,北上抗日。
“张学良这懦夫,就会绑架、暗杀。”森上校挪揄道,“三一年我们刚包围他在沈阳的大本营,这个浪荡子放下枪
就逃跑了。至于蒋介石,他是个职业骗子。为了掐死那些共产党人,他甚至会去拥抱他们的。”
“在中国没有任何一支军队能打得过我们。”一个军官嚷嚷道,他的勤务兵正在卖力地给他搓背。“十几年的内战
摧垮了他们的国气,迟早有一天,我们会像对待朝鲜一样,将这片土地一口吞掉。你们等着瞧吧,只要我们的大军决定
沿着铁路南下,三天之内就可以拿下北京,六天之后,我们就能在南京街头漫步,再过八天,就打到了香港,东南亚的
大门在那里向我们敞开。”
向中国进军是步兵营中最普遍的一种思想潮流,虽然政府对此保持缄默,我们相信,这一伟大的日子已不远了。
那天晚上,恢复清洁的我睡得很香。
入夜,一阵衣袂的窸綷声惊醒了我。我躺在自己的房间里,父亲披着深蓝色的棉袍,坐在隔壁。母亲走来走去。她
那灰紫色和服微微掀起,露出浅玫瑰色的裙衫。她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杏眼边没有一丝皱纹,身上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那是父亲从巴黎带回的香水的味道!
突然,我想起来,自从父亲去世后,她再也没打开过这瓶香水。
梦境离我远去,剩下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和思乡之情。
5陆表兄驼着背,面容消瘦,一副厌倦世事的样子。他一直紧盯着我,眼神忧伤不安。我对着他问道:“表哥,你
怎么了?”
他一言不发。
我邀他下盘棋。他在我房中,坐立不安。他的棋式暴露出内心的慌乱,棋盘上占据的地域不是太窄了,就是太宽。
表兄的天才只限于古怪复杂的布局。我猜他一定还在读那些古旧的棋谱。他有一位身为古玩贩子的邻居,这个大骗子整
日卖给他这些破烂。有时我甚至想,这些所谓神赐的书稿中净是些奇局异事,表兄弄不好得跟古代高手一样,以疯狂告
终。
“表哥!”我叫道,“你不想着棋局,只盯住我的辫子发呆。你变得好奇怪啊!到底怎么了?”
被我看穿了心中的秘密,陆表兄的脸刷地红了。他不住轻咳,神色宛如年迈昏聩的老者。我再也没耐心等下去,挪
揄道:“你在书中又读了些什么,表哥?长生不老吗?你越来越像那些炼丹术士了,成天颤着声说话,神神道道的,好
像成仙了似的。”
他不理我,目光从我身上移开,落到我扔到桌上的那封信上。
他来家后,一直等着我回答他信中的提问。而我则下定决心,三缄其口。
他垂头丧气地回了“新京”。我去车站送他。看着火车在纷飞的大雪中渐渐远去,我感到异常的轻松。
6终于盼来了我的第一场战斗。
我们中队接到命令,追捕一小撮在满洲领土上与我们作对的中国士兵。一星期前,化装成日本士兵,偷袭军事仓库,
夺取了不少武器和粮食。
整整四天,我们在冰冻的大河上顶风前进。积雪过膝,我虽穿着新棉衣,却仍觉得寒风如千万把快刀刺骨,手脚早
就麻木了。肩上背负着沉重的军囊,头深深地缩进大衣领口中。行军时我再没有什么别的念头,只希望能快点儿安营扎
寨,在火堆旁取暖。
一座小山脚下,枪炮声大震。前方很多战士中弹倒下了,我们卧倒在雪中,我们陷入了包围!敌人居高临下,我们
没办法还击。我的腹部突然一阵剧痛,我受伤了!我要死了!伸手一摸,根本没有伤口,一定是恐惧引起的痉挛。我为
自己的懦弱深感惭愧。我抬起头,擦掉眼睛上粘的雪。有经验的士兵已经奔向结冰的大河,在河岸的掩护下还击。我一
下子站起身,跑了过去。无数次流弹险些击中我,此刻,我真正懂得了在战争中,生死正如抽签一样,单看你抽出哪一
根了。
机枪开火了,我们的反攻开始了。为了弥补刚才的失态,我挥舞军刀,冲在队伍的最前面。我是世家子弟,从不知
道什么是罪恶,什么是贫穷,什么是背叛。今天第一次感受到神圣的滋味:一种崇高的情感,一种对正义和复仇的渴望。
天空中乌云密布。巨石遮住了那帮强盗,可是枪口的白烟暴露了他们的位置,我扔出两颗手榴弹。断臂残肢在大雪
和硝烟中纷飞,这地狱般的场景使我兴奋不已。我大吼一声,对一个正瞄准我的中国人一刀砍下去,他的头滚在了地上。
我终于可以面对我的祖先了。他们赐给我快刀,传给我勇气。我没有给他们的名字抹黑。
战斗使我们进入另一种精神状态。血淋淋的场景使人异常兴奋,我们把俘虏打得皮开肉绽。可那些中国人比石头还
顽固,一个个都不肯招供。我们玩腻了,就对着他们的脑袋开了枪,一颗子弹结果一个,送他们上了西天。
夜幕降临,我们担心受到新的伏击,决定就地宿营。开始时伤兵还在呻吟,后来渐渐安静下来。严寒封住了他们的
嘴,没人能活下来。
我们把自己人的尸体集放到一处,大地冻得坚硬似铁,没法挖坑掩埋。明天,饥饿的野兽会来帮我们清理战场的。
我们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盖到身上:死人的衣服、破被褥、树枝再覆上白雪。我们像羊群一样挤成一团,听着周
围的动静。
在入睡之前,我反复回味着胜利者凄凉的喜悦。深夜,一阵阵低吼声把我惊醒。一群饿狼等不及我们撤离,就扑向
了尸体。
7陆表兄来家里过新年。
白马寺的庙会上人山人海,几个同来的朋友都不见了,只有陆表兄还紧紧地跟着我。
突然间,他拉起我的手,求我慢些走。由于急于找回别人,我厌恶地甩开他,快走起来。他像影子似的紧跟在后,
难以摆脱。“表妹,等等我,你听我说。。。。”我勃然大怒:“不玩了,我要回家。”他假装没听见。在一座亭子前,
他伸手挡住了我的去路。
飞檐下,一串串冰凌尖锐玲珑。
表兄目光炯炯,脸色苍白,冻僵的面颊像是两块红布。在他的双眉和狐狸皮帽之间,一层厚霜闪闪发亮。他痛苦的
表情叫我恶心,“你别挡着我的路。”我推开他,跑起来。“表妹,别生气,我带你看冰灯。”
我加快了脚步。
表兄在我身后大步追赶着,“表妹,求求你,快停下来,你听我说。。。。”他声音颤抖,竟然抽泣起来。
我堵住耳朵,他微弱的声音在我耳边盘旋。
“你看了我的信吗?”他嚷道。
我气极了,干脆停住脚,转过身。
他看着我的脸色,不敢上前。
“你读过吗?”他又问了一句。
我似笑非笑地盯着他。
“信?早就撕了。”
我转身要走。他向我扑来,抱住我。
“小妹妹,你听我说!”
我用力推开他。
“表哥,咱们下盘围棋吧。要是你赢了,你说什么我都答应。要是你输了,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
8一个月来,这群中国兵总是从我们的眼皮底下逃走。1938年,我们在野狼和狐狸的陪伴下度过了除夕。
今日的白雪覆盖主昨日的白雪。我们一定会把敌人追得弹尽粮绝。
该怎样描述中国北方的严寒呢?北风呼啸,积雪能压折树枝。森林里,一棵棵冷杉如高耸的墓碑。偶然间,会看到
鹿群,它们惊异地打量我们一番,然后就消失在莽莽雪林中。
每天,我们都在拼命行军,走得大汗淋漓。可停下后还没来得及喘气,严寒就又穿透了我们的棉衣,冻僵了我们的
四肢。
敌人阴险狡诈,熟悉地形,偷袭我们后会立刻撤退,消失得无影无踪。我们虽然损失惨重,却穷追不舍。
谁能战胜饥饿与疲惫,谁就能赢得这场持久战。
9天刚蒙蒙亮,我们就在客厅的一角下起了围棋。陆表兄一夜没睡,双眼布满血丝,头发散乱。他一杯接一杯地喝
着浓茶以保持清醒,还不住地长叹。父亲母亲前两天忙着到各家拜年,今天换上了新装,准备在家中款待宾朋。我俩只
好躲进我的屋中,关在房间里,可还是难以摆脱迎来送往的喧嚣。过一会儿,母亲打发人来找我们。对着亲戚要叩头请
安,恭祝新春吉祥,恭喜发财。对父亲的同事则可以浅鞠一躬了事。大人们总是这样子,听到恭维话后就会高兴地把红
包塞给我们,还要一成不变地说:“孩子们,拿去买糖吃吧。”
表兄回到棋盘前,不屑地把红包扔到桌上。为了气他,我拆开了自己的,一边数钱,一边发表评论。
“行了,你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对他扮了个鬼脸。
“你都快十六岁了,”他恼怒地说。“女孩子到了这个年纪要嫁人当妈妈了。”
“那么,你是要娶我喽?”
我哈哈大笑。
表兄沉下脸,不再说话。
中午时分,大街上鞭炮声大起,锣鼓喧天。透过窗子,我看到墙头边,长长的秧歌队,浓妆艳抹,踩着高跷。蓝天
下,树影间,男男女女,穿梭舞蹈。
表兄堵住了耳朵。外边的音乐非但没打搅我,反使得我更加聚精会神。冬日的阳光把街头的欢庆气氛带到了棋盘上。
节日使我与世隔绝。我的孤独犹如锁在木箱深处的一匹红绸。
午饭过后,表哥陷入了沉思。不时地,他拭去眼角的几滴泪珠。我没法继续装傻,只好闭口不言。寂静,宛如一盘
淡而无味的冷面条,在棋盘上蔓延着。
表哥心神不宁,以手支头,不住地长叹。还不到七点,他连犯了几个错误。晚上,不等棋局结束,我就指出他已经
输了,必须遵守诺言。
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来。
第二天早晨,听人说他已经走了。火车是九点钟开,我有足够的时间赶到车站,也许他正在车站等着我呢。让他望
穿双眼吧!我不会祈求他忘记这盘棋的,这会鼓励他的蠢行。他伤了我的心,只能是俯首赎罪了。过些日子,当他猬琐
的欲望被失败者的卑微取代后,我会写信给他,我们的友情会重新开始。
10我们的部队包围了大雪掩埋的村庄。村中不少人得知我们的到来,早就跑光了。只剩下一些老人躲在屋里,墙
上粗糙廉价的年画使得这些茅屋显得越发贫苦凄凉。
我们把人们驱赶到村中空场上。这些人用破被子遮住瘦骨嶙峋的身子,用皮帽压盖住幽怨的目光。他们颤抖呻吟,
仿佛想博得我们的同情。我用官话问他们,他们摇头,嘟囔着无法理解的方言。我勃然大怒,掏出枪威胁这帮蠢家伙。
突然,三个人扑倒在我的脚下,抱住我的腿不放,用标准的官话大呼冤枉。我厌恶地用枪托推打他们,试图摆脱他们的
纠缠。可这三人把我拉得更紧了,还用头撞我的肚子。
我的尴尬引得士兵们一阵哄笑。我对其中的一个嚷道:“混蛋,还不过来帮我!”
他的笑容消失了,脸上泛起了杀气。他敏捷地从肩上摘下枪,对着其中一个老头儿的屁股狠刺一刀。
伤者呻吟着在地上打滚。他的两个同伴吓得昏倒在地。我回过神儿来,对他大吼:“混蛋,你也不怕扎到我。”
看热闹的官兵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大日本皇军的虐待心理来自于我们所受的体罚式教育。小时候,家长的耳光、辱骂与责备,是家常便饭。部队中,
一旦犯错,就会被上级用竹尺痛打,直到脸颊红肿出血。
我讨厌折磨无辜的人,也同情那些生活在无知、贫穷和肮脏中的中国农民。
我命令士兵给伤者包扎伤口,把老头送回家。我们搜查全村,将粮食财产洗劫一空。我向这帮农民允诺,只要他们
说出抗日分子的藏身之地,我就把一切都还给他们。
第二天,天还没亮有维持会的人来告密。
对饥饿的恐惧让有的人开了口。我们不等天亮就在大雪中出发了。
11十天后,我收到了陆表兄的来信。他说他拿到了通往内地的通行证。还说当我读到这封信时,他已经到达北京
了。
我反复研读表兄的字迹,感到一阵莫名的忧伤。抛下书信,我信步走到千风广场。一个个棋手们正醉心于棋局之中。
小时候,表兄到哪儿下棋我就跟到哪儿。有一次,在一场连赛中他发了高烧,晕倒在棋盘前。我替他赢了那局棋。
那场胜利使我成了棋手圈中唯一的女人。
岁月匆匆,我的童年一去不返。
表兄没法理解我。他希望我在成人的世界中和他结合。却不知道,我心中对这个悲哀浮华的社会充满恐惧。
12上面传下新的命令,要我们烧毁各村的粮仓,以切断敌军的补给。
劫后的村庄如墓地般阴森凄凉。柴堆之上浓烟滚滚,村民们在大火旁无力地哀嚎,哭声与呼啸的风声连成一片。
整整三个月,林海雪原把我们与外界隔绝开来。士兵中酗酒斗殴之类的事时有发生。灰白的世界,炫目的雪光,无
尽的行军,这一切一点点摧垮了我们的神经。前天有个下士脱光身逃跑了。我们最终发现他晕倒在山沟里。再行军时就
用绳子套住他的脖子,象驴一样牵着。一路上他不住地狂笑咒骂,让人毛骨悚然。一天中午,我发现自己大脑已变成一
部留声机,几日来,没完没了,总放着一首歌曲。
我们也许会被疯狂全部吞噬,但现在,我们只能在风雪中前进,再前进。
13我早已厌倦了女子中学的生活。
现在的教育塑造出一堆可笑的女才子,我的同学们日后准是标准的贵妇名媛。鸿儿是其中最漂亮的一个。精心修剪
的双眉犹如两道弯月卧于眼上。她时而蹙眉苦思,时而嫣然巧笑。可这种种造作的欢愉却掩盖不了她青春的忧虑。
周则是其中最丑的一个,黑发倒是全班最长的。不讨人喜欢的面孔使得她可以尖酸刻薄地面对一切。她的魅力也正
在于此。据说她母亲是某将军元帅的侄女,体壮如牛,威震“新京”。
课间大家谈论的不过是电影明星、时装、首饰、婚嫁和种种花边新闻。没人去读新闻学及对时政的尖锐批评;没人
关注日益严峻的政治局势。大家争相传阅各种流行小说和“鸳鸯蝴蝶”派的小说,时常为之凄然泪下。“满洲国”把我
们与中国的其他部分隔离开来。我们犹如作茧的蚕蛹,享乐到最后一刻,最终会被人淹死在沸水之中。
放学后我常去千风广场。围棋使我进入了一个美妙的世界。棋盘上瞬息万变的局面使我忘记了平庸的日常生活。
学校里,女同学们常戏称我为“异乡人”。在她们眼中,我对围棋的爱好是一种疯狂。广场上棋手们则要宽容得多,
容忍我这个任性的女孩,更显出他们宽大的心胸。
二十年前,父亲成亲后,说服祖父送他去英国留学。一年之后的父亲已然西方化,他把姐姐夜珠托付给祖母照顾,
自己则把母亲接到国外共受欧洲文化的洗礼。这在当时不帝是一桩丑闻,生活在京城的两大家族为此震惊。慈禧太后驾
崩后,外祖父便从官场上激流勇退,祖父则依然在小皇帝朝中身居要职,两人从此断交。我出生在伦敦的薄雾中。大概
是生于异乡,喝了异乡的水吧,据说我自小便任性得很,有种种奇怪的癖好。只可惜这段最初的童年往事在我的记忆中
没留下任何痕迹。清帝国覆亡后,出于对革命者的同仇敌忾,两位祖父又和好如初。他们差不多同时去世。回国后,父
母遵祖母之命,返乡守孝,我们搬家离开北平,回到了千风城老宅。
祖母一生最怕战乱,在“九一八”事变后第二天,她说心痛,晚上就溘然长逝了。五天之后,东北军的残兵败将逃
到了千风。他们夺门而入,强占我家安置伤兵。
接着,日本人就来攻城。轰炸了三天。一颗炮弹正中我家的大宅,珍贵的古玩家具都化为灰烬。东北军投降了,城
门大开。据传有三千降兵在河边被处决。
祖母丧事过后,我们的生活又逐渐回复正常。日本人扶持了新市政府。街垒消失了,屋顶上从此飘扬着太阳旗。街
上开了好多家日货商店,各家饭馆的门帘也由传统的白布换成了印有日文的招牌。一些日本妇女梳着乌亮的高髻,在街
上溜达。大概是被和服紧箍着的缘故吧,她们总是迈着细碎的小步子,木屐敲打着我们的青石路。
我们得重建家宅,通货膨胀又掏空了银行积蓄,母亲不得不遣散家中仆妇,只留下了王妈和厨娘。新崛起的暴发户
取代了破落的贵族。城中又是一片浮华的欢乐景象,宾馆、高档商店和豪华餐厅遍地开花,千风城还从未如此兴旺过。
父母各自找到了逃避现实的方法。父亲一本本地翻译着英文诗集。母亲则专职篹抄父亲潦草的手稿。
母亲把海外生活的纪念品锁在箱底。我趁她不在时偷出藏在花瓶中的钥匙。照片、衣饰、信件,还有印着花纹的布
料,散发出一种迷人的幽香。这种香味迥异于传统的麝香、松脂、檀香或城中花木的味道,使我沉浸于一个新世界中。
梦想增加了我的哀愁。
14我们终于等到了这一刻!经过一个月在深山野林间的追逐,我们终于把敌人包围在悬崖上,让他们插翅难逃。
干粮早就所剩无几。我们一边等待后方的援军,一边均分剩下的食品。每个人的包里只有几块饼干,饥饿时就着雪
水咽下。
到了昨天中午,子弹也绝尽了,我们决定拿起刺刀,和中国人决一死战。
这天早晨,山谷中一丝风都没有,安静地出奇,山雉的尖叫显得格外刺耳。我写了遗书,诀别的话语反倒使我的心
情渐渐平静下来。
我缓缓地拔出军刀,用手帕擦拭刀锋。在我眼中,这柄十六世纪铸久的利器从未像现在这样寒光逼人。从效力于祖
先到现在,它已经砍下了无数的头颅。而今天,我手捧起它,如高举起死亡的明镜。
军号吹响了。我一下子跳出战壕,高喊着冲向敌人。山顶上没有一丝动静,一个人影都没有。敌人莫非真的飞走了!
一个士兵招手让我们到悬崖边上来。崖深百余米,崖底积雪点点布满敌人的尸体。这些人在跳崖自尽前,是先把武器辎
重和死者伤兵推下去了。我顿时明白了,为何自从昨天中午那次猛烈的交火过后,他们的枪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敌我双方同时弹尽粮绝,彼此却毫不知道对方也处于崩溃的边缘。
为了保留最后的尊严,日本人选择了进攻,中国人选择了死亡。
15小城受西洋风俗影响,今年的春节处处都在开舞会。
我穿上了姐姐的欧式长裙。她把我的头发偏分,涂满了发油。之后打开了化妆箱。一小时之后,我几乎认不出自己
了。我的脸白得像漂洗过头的床单。眼影涂得比夜蛾还黑。颤巍巍的假睫毛使我看上去楚楚可怜。
市政广场上张灯结彩,冰雪地上车水马龙。男士们带着礼帽挥着镶金手杖,女人们烫着卷发,穿着裘皮大衣,手中
夹着过滤嘴香烟,不时懒洋洋地吸上一口。
松树林后面,皇家大酒店傲然耸立,刚刚打扫过的小路在光影中蜿蜒。树上积雪闪闪。门前卫士们着黑皮靴红斗篷。
透过明亮的落地窗,可以看到白衣侍者忙碌的身影。
走过转门就是宽敞的大厅了。厅顶高悬着水晶吊灯,灿若焰火,厅内高耸着一根根红漆巨柱。墙上填满锦绣山河、
日月争辉、鹤舞九天之类的壁画。
姐姐把我拉到桌前,让我坐下,帮我要了杯牛奶咖啡——这种场合里流行的饮料。在乐队的伴奏下,一个女歌星穿
着闪亮的红裙,半露出雪白的胸脯,妖艳地扭动着腰肢,哀怨地唱着。
姐夫过来邀姐姐共舞。两人对望了一眼,牵手步入舞池。他们进退自如,舞姿优雅高贵。舞曲的节奏加快了,姐姐
沉醉地微笑着,随音律旋转。这一支华尔兹在掌声中结束。姐夫温柔地拥着姐姐,在她眉头轻轻一吻。我转过头,谁会
猜到他让姐姐每天在家中流泪呢?
我向厅中扫了一眼,发现鸿儿正在不远处向我点头致意,看来她已经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了。我顿时为我的浓妆懊悔
不迭,恨不得钻地盾形。她明天会怎么说呢?我岂不要成了全班的笑料。
最使我尴尬的是,她招手叫我过去。我慢慢站起身来,走近才发现,鸿儿的脸上也涂了厚厚的脂粉,还大胆地穿着
露背长裙。我终于放下心来,看来出丑的不只是我。
一位先生起身把他的座位让给了我。鸿儿兴高采烈地和我谈了起来,把我介绍给她的朋友们,这些人看起来都年纪
不小了。我第一次发现她言谈举止虽然做作,却也不失优雅。我的敌意消失了,不由向她倾诉我对这个扭捏的小社会的
反感。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举起了酒杯。
“喝一点吧。否则你永远是个局外人。”
香槟刺得我喉咙发烫,一阵咳嗽。欢乐的气氛感染了我,在鸿儿的鼓励下,我终于敢抬起头来,大胆迎视我周遭男
人的目光。有人过来邀我跳舞,我在他的怀中笨拙至极。鸿儿大笑,转瞬之间,这个让我从未喜欢过的女孩却成了我的
知己。
从酒店出来,微醉的我坚持要先走走再上车。姐姐开始不同意,后来觉得也有道理。我到家之前实在得清醒一下。
放眼望去,满世界白雪皑皑,晶莹可爱。在松林深处我发现一具尸首,双臂置于腹上,身上一丝不挂,在夜空下显
得格外扎眼。
去年夏天,抗日联军又袭击了日军的火车。日军认为庄稼地利于游击队的埋伏,于是放火烧了铁路沿线几公里内的
农田。此后,大批衣食无着的农民涌入城区,靠乞讨为生。死者想必是其中的一员,被活活冻死。他的尸体自然没法再
保护自己的尊严,其他的乞丐把他的衣物一抢而空。
16初次收到家书,欣喜若狂。母亲在信中详细描述了新年的种种场景。小妹的信叙说了一些母亲不愿提及的事。
自从我离开家那天起,母亲每天都去寺中长久地祈祷。至于小妹,她说,梦中佛祖答应会保佑我的。
小弟的信则要简洁得多。这位文学博士总是斟字酌句,感情从不外露。他承认,眼下国家更需要的是军人,而不是
文人。
读罢这寥寥数语,我不禁热泪盈眶。小弟的意思很明确,他坦率地承认长久以来他对我持有误解,并请求我原谅。
少年时父亲去世后,我就对小弟特别关爱,作为兄长,我既是父亲,又是严师,更是他的军事教师。为了让他早日
成才,我对他处处苛求,强迫他学习我擅长的体育技能。他表面上服从于我,心中却早埋下了反抗的念头。
这一天最终来到了。在人体的发育过程中,尽管兄弟间总有着年龄上的差别,但一过青春期,自然规律总会使他们
在体格上平等起来。让长者失去居高临下的威风。
十六岁时小弟个头和我差不多高了,俨然一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一日,在击剑场上。几个回合过后,他的木剑正
中我的面具。这一剑来势凶猛,我差点儿没摔倒。待我重新站定之后,胜利者对我深鞠一躬,感谢我接受他的挑战。当
他摘下面具,我在他大汗淋漓的脸上读到一丝难以察觉的喜悦。小弟随后向我道别,穿着战袍走出了训练场。
上高中时,小弟暗下决心成为作家,他不听我的苦劝,考进了东京大学文学系。从此我们俩走上了两条路。在大学
由于他整日与左派学生鬼混,又深受无政府主义作品的影响,变得偏激起来。他反对军人干政,指责我们扼杀自由。
我再也没有足够的时间和耐心来纠正他。每次回家时,他总是找借口跑出去,我也懒得理他。对我而言,小弟已被
红色浪潮吞噬,成为共产主义又一个牺牲品。
他为什么会有如此巨大的转变?他和他的朋友们在思想上发生了什么冲突吗?还是现实向他证明了马克思主义的不
现实和乌托邦的可笑?
我给他回了一封同样简洁的信:小弟:自从第一场战斗过后,我热爱的只有太阳了。
惟有它才使人懂得死亡的神圣。不要相信月亮的谎言,它不过是大千世界的倒影,永远有阴晴圆缺。只有民族是永
恒的。无数代爱国者用血肉筑就了大日本帝国不灭的辉煌。
17在我这个年纪,朋友经常换来换去,好友之间虽然亲密无间,也不知能否持久。
我请鸿儿到家中吃饭,就想让她了解我的世界。她穿着蓝色棉布旗袍,梳着两条辫子,一付文静乖巧的女中学生的
样子,很讨我父母欢心。晚饭后我把她带回我的房间,请她喝茶。她略显羞涩地随我进来。
这是全家少数几间逃过了轰炸的屋子,为了向鸿儿展示它的神奇,我关掉了电灯,燃起了蜡烛。幽暗中,一副副卷
轴字画与梁上的彩画融为一体。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红漆木桌上绘着栩栩如生的花鸟。两个围棋匣子俨然立在檀香木
衣柜上,默默地注视着我们。鸿儿随手拿起一本棋谱,翻了起来。我搜集了好多精致的银钗,她拣起一支,摆弄着下面
的垂珠。屋中一下子静了下来。
鸿儿坐在床边,向我敞开了心扉。
她生在乡下,八岁时没了母亲。父亲再娶的是一个能干的肥胖女人,每天早上叼着烟袋双手叉腰在田里监工。父亲
渐渐对她为命是从。继母十分讨厌鸿儿,自打同父异母的双胞胎弟弟出世后,父亲也不再喜欢鸿儿了,她成了没人爱要
的拖油瓶。两个弟弟渐渐长大,整日里以欺负鸿儿为乐,就像两只小猫折磨一只受伤的麻雀。出言不逊的继母更少不了
对她羞辱责骂。她蜗居在佣人房,夜里数着屋顶漏下的雨珠入眠,一滴一滴,和她的痛苦一样无穷无尽。
她十二岁时来到学校,继母除去了眼中钉,鸿儿也获得了自由。
学校里,鸿儿决意把自己变成城市女孩儿,改掉自己的乡下口音。没多久,她就熟知游戏规则,玩得城里人任她差
遣。她时常对学校门方施以小恩小惠,年底再送些酒水礼物,这样就可以随意出入。同宿舍的女孩儿们比她大得多,鸿
儿从她们那里知道了香槟、巧克力和华尔兹的醉意,学会了化妆、隐瞒年龄、让人邀请参加舞会。常有男人开车来接她,
为讨她欢心曲意逢迎。
从那以后,鸿儿最恨暑假。老家中房屋阴暗潮湿,鸡鸭臊臭味让人恶心欲呕。父亲随地吐痰,继母出口成脏。饭桌
上,两个弟弟常常蹲在椅子上,手捧大碗,狼吞虎咽。
这一夜我和鸿儿同榻而眠,她面朝墙睡在里面,一直喃喃地对我倾诉,渐渐地,声音和话语都已模糊难辨。
我久久不能入眠。女孩子快十七岁了。她父亲正在给她找婆家。三年的逍遥时光转眼就要结束了。在此之前,她能
在灯红酒绿之中遇上一个愿意改变她命运的男人吗?
18有些日子里,我会踌躇满志,快乐而平静地等待死亡。如果国家需要,我会奋然捐驱,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尽
一个皇家战士的天职。然而英雄的道路远没有人们想象的那样平坦。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迷惘恐惧中蜿蜒前行。
早晨,我醒来后发现自己趴在太阳烤干的大地上。地上溢出的热气传来热流,使我直打瞌睡。我用了好长时间才睁
开困倦的双眼,发现面前立着一块墓碑。我居然在母亲的坟前睡着了。怎么,母亲已过世了吗?
我凄凉地叫了一声,这才从梦中醒来。冬日的太阳还没升起,征用的茅屋比墓穴还要阴森。黑暗中,士兵们的鼾声
此起彼伏。真想能有个人为我圆梦。但愿不是凶兆吧?这会不会是母亲在离开这个世界前传给我的讯息?此时此地,东
京远在千里之外,又有谁能告诉我母亲是否安康?
经过这几个月的战火洗礼,死亡对我来说已变得轻如鸿毛。可万一母亲有个三长两短,这种痛苦,比残肢断臂还令
我难以忍受。
一个战士总是难以忠孝两全。他在出征的同时也扼杀了亲人们的欢乐。如果说我的生命有什么意义的话,那祖国就
得感谢一个女人为此所作的牺牲。
在黑暗中,我找出了纸和一截铅笔。虽然看不清自己在写些什么,我还给母亲写了一封信表示自己的忏悔。原谅我
这不孝之子吧!
我把信方方正正折好,塞在枕下。天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和外界联络上!
19鸿儿向我坦言:“我爸爸是地主,我却是乞丐。每次问他要钱,他都会勃然大怒,最后勉强扔给你几张,根本
不够花!”
她又说:“我要嫁个比我大得多的男人,他知道怎么疼我。”
几天后,她暗示我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你知道,一个真正的男人和那些围着学校转的乳臭未干的毛头小伙子可大不一样。他知道你在想什么,怎样才能
哄你开心。在他身旁,你不再是小女孩儿,而是一个女神,一个经过了几世几劫的沧桑灵魂,他自己却好像新生儿般,
永远为你的美丽而惊叹。”
虽然鸿儿已成为我最好的朋友,我却从未能完全理解她话中的深意。她扭曲的灵魂有明暗两面。她虽向我吐露了不
少隐私,但她的生活对我来讲依然十分神秘。
周一早上,她来到学校,兴奋而疲倦。她的辫子看得出烫过又拉直了。她陶醉在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欢乐中,对我
说:“难心等待一个处女成熟起来,是一个男子能给的最好的爱的证据。”
我羞红了脸,无言以对。鸿儿谈论男女情爱从不避讳。此时此刻,我觉得这种坦诚既可耻又可敬。与她相比,我对
女人一无所知,在这大千世界中是个盲人。
我大胆问道:“怎样才能走出包围我们的黑暗?”
她没懂我的意思,我又问道:“怎样才能变成一个女人?”
鸿儿睁大了眼睛:“你疯了?”她嚷道:“这种事,越晚越好。”
20我们终于回到了开化的世界。
哈尔滨城位于满洲国北部,在日俄冲突中具有重要的战略意义。我们的军舰在宽阔的松花江江面上往来穿梭,向苏
联海军示威挑战。
每当黄昏降临这座喧闹的城市,清真寺的穹顶,教堂上的十字架和圣女像,佛教寺庙的飞檐,在血色的天空中都显
得分外醒目。这座国际都市里杂居着中国人、俄国人、犹太人、日本人、朝鲜人、英国人、德国人和美国人。每个民族
都在熙熙攘攘中张扬故国的风土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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