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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少女

_2 山飒(现代)
昨天,我还睡在草堆上,大口喝着雪水,夜里听着呼啸的风声和野狼的嚎叫。今天,我终于睡到了床上,盖着毛毯,
房间里暖意浓浓,还领到了崭新的军服。我们几个军官迫不及待地出去寻花问柳。在一间妓院里,我倾尽所有积蓄,挑
了个日本女孩。
来自富山的年轻妓女正在服侍我喝酒。虽然她打扮俗艳,穿着刺眼的花和服,身上散发着劣质香水的味道,斟酒时
笨手笨脚,我还是禁不住为她倾倒。我抓住她的手。触到女人的皮肤,我感觉比电击还要强烈。我一把将她搂入怀中,
拉开她的和服,扯下她的内衣。她雪白的胸脯一下子暴露在我的眼前。
她粉红的乳晕使我失去了理智。经过几个月极度孤独的煎熬,此刻的我渴望在女人的身体中忘却自己。我不理会她
的抱怨,一下骑到她身上。刚一进入就感到一阵痛苦的快感,还没有做爱,我已经控制不住了。
我轻松地走在大街上,身上既空荡,又充满新的活力。残酷的游击战将我变成一头野兽。小妓女使我找回了在林海
雪原中迷失的人性。
21市政广场上人头攒动,我提着篮子陪夜珠赶集。她一路上抱怨个不停,人太多挤得要命,米价贵得离谱,野味
太少。。。。买的东西没有一样是她满意的。我实在受不了她没完没了的唠叨,真想把她甩掉。
三年来,夜珠一直生活在绝望之中。我多么怀念从前的那个快乐的她呀:乌发如云,梳着两条长辫子,辫梢扎着红
绸子。那时她上大学,整日里出来进去,行走如风。家中到处都有她清脆的笑声。
夜珠今天穿着貂皮大衣,戴了一定银狐礼帽,几缕头发散落下来,覆在她苍白的前额上。失去光泽的头发也在叙说
青春已逝的苦楚。
我突然道:“你还是离婚吧!”
夜珠睁大眼睛,顿时泪如雨下。
“妹妹,他是爱过我的!。。。。他发誓我是他今生惟一的女人。我怎么能违背自己的誓言。昨天晚上,我跟踪他。。。。
他和一个交际花进了剧院,在包厢中亲热。。。。”
我不知如何回答。新文化反对一夫多妻,可男人们依旧拈花惹草,女人们仍然生活在痛苦之中。我的父母非常开明,
在传统与现在斗争的时代,他们勇敢地鼓励姐姐嫁给她选中的男人。想不到,这桩自由的婚姻却是姐姐不幸的开始。
人们纷纷转身,好奇地看着我们。夜珠泣不成声,全然不觉自己的滑稽可笑。碰巧有辆黄包车经过,我把她死活推
到车上,叫车夫送她回家。她痛不自已,任车夫拉她去了。
拿着母亲写好的菜单,我继续选购。每周日,千风城外的农民和猎人都会来此摆摊叫卖。他们夜间赶路,宁肯在城
外冻得瑟瑟发抖,只等清晨城门一开,就一涌而入,在市政府广场上兜售蔬菜、野味、皮毛。日上三竿,地上积雪融化,
一片泥泞。我买好东西,朝一个茶摊走去。我坐下叫了杯杏仁榛子茶,伙计赶紧凑过来,提着长嘴雕龙大茶壶,隔着老
远就把滚水倒入碗中。
忽然,身后有人高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那里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梁,我的家在东北松花
江上,那里有我的同胞,还有那衰老的爹娘。
“九一八”,“九一八”。。。。
人群骚动起来。在“满洲国”,这是一首禁歌,敢于哼唱的人都会被抓进监狱。我抬头望去,周围只有惊异的目光,
恐惧的面孔,根本找不到唱歌的人。一时间又听到他大唱起来,没想到,人群中居然有人随他高歌。和歌的人越来越多,
歌声传遍了整个市场。
警察拼命吹哨,鸣枪示警。一个蹲在蛋篮后面的农民突然站起身来,从篮子里抽出一把手枪。另一个赶大车的从车
上的白菜堆中抽出几杆步枪,分给身旁的菜农,好多人推开行人,拿着武器冲向市政府。混乱中,茶摊被掀翻了,我夹
在人群中,身不由己。
集市内哭喊一片,分不清谁是平民谁是游击队,我被人流推动着,快到市政厅门前两,双方在一百米处猛烈交火。
我努力拼搏厮打,却无处可逃。脚下绊了一跤,倒在一团软绵绵的东西上,双手触到一件冷湿的上衣。原来身下是一具
警察的尸体,心口上插着一把匕首,翻着白眼。我拼命站起来,正撞到一个正在射击的农民的胳膊肘,又跌倒了,我不
禁大叫起来。
一个青年男子俯身握住我的手。
他肤色黝黑,学生模样,一用力就把我拉起,他对我莞尔一笑。
“跟我来。”
他一挥手,有一个学生出现了,居高临下地瞥了我一眼,搀住了我的另一只胳膊。他俩扶着我在疯狂的人群中挤出
一条路来。
街上的枪战已白热化。他俩好像预先知道了哪些城区有危险,拉着我溜墙快跑。避过流血区,直到一幢大宅门口才
停脚。
其中一个学生掏出钥匙开了门。穿过一座荒废的花园,雪地中依稀可见丛生的枯草。房子是欧式风格,半月形的拱
门,菱形的窗格。
肤色黝黑的学生说:“这儿是晶琦家,我叫敏辉。房主是晶琦的小姨,‘九一八’后离开千风去了南京,临行前将
宅子托付给晶琦照管。”
敏辉年轻而浑厚的嗓音好像刚才唱歌的那一个。他问我:“你呢?你贵姓?”
我自我介绍了一下,问他们这里能不能打电话。
晶琦不耐烦地说:“战乱期间电话线会时常被切断线路。”
敏辉看到我脸上失望的表情,大为同情,他说他可以帮我试试。
客厅里光秃秃的墙上还看得出字画的混凝剂,红漆地板上满是搬动家具时留下的划痕。书房里,一墙的书籍,还有
一些则胡乱堆在地上。茶几上散放着用过的碗筷,柔皱的报纸和满满的烟灰缸。好像昨晚这里开过什么会议似的,一片
狼藉。敏辉打开了卧房的门,床上铺着紫色绸床单,上面绣着朵朵菊花。我抓起电话,却无论如何也拨不通。
敏辉说:“等静下来我再送你回去,你在这里很安全。你饿不饿?来厨房给我帮忙,我做饭。”
敏辉忙着摘菜切肉,准备煮面。晶琦坐在窗前的摇椅上,静听外面的动静。远远地传来断断续续的枪声。我发现每
声枪响后,晶琦的脸上都会浮现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也不知外面的千风城变成什么样了。那些乔装的农民,报上说他们烧杀抢掠,绑票勒索,用不义之财和苏军换取武
器,都是土匪。我担心父母的安全,惦记着黄包车上的夜珠。我坐立不安,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又不时胡乱翻看书,最
后还是跌坐在晶琦对面的椅子中。
我和他一样倾听外界的骚乱。只有敏辉出来进去,没事似的,还不停地吹着口哨。
初房中传来阵阵肉香。不一会儿,敏辉端上一大碗香辣牛肉面,递给我一双筷子。
我这才想起,家里人还等着给我过十六岁生日呢。
22哈尔滨的阳光常常刺得人头晕目眩。
春天的松花江上,大块的残冰漂浮着,互相撞击,轰轰作响,最终消失在滚滚的江流中。
一个富商在城中搭起了搏彩台,高台上每天都有人宣布抽奖结果。达官贵人们身着皮衣,衣不蔽体的乞丐则在一旁
瑟瑟发抖。流氓、小偷、学生、士兵、市民、妓女,全城的人都聚到这里,焦急地等待结果。中奖号码公布之后,人群
中顿时吵闹起来,有人欢笑有人愁。男人们打起了老婆,埋怨她们换了号码。有的人花掉了最后的积蓄,扬言要自杀。
放债的人高嚷着收账。还有些赢钱的人却找不到自己的票了。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城市。富人肆意挥霍,穷人则在贫困中苦苦挣扎。这种民族的沦落证实了我的观点:中华帝国彻
底陷入了一片混乱。上个世纪末,满清王朝拒绝改革、科学和现代化,坚持闭关自守,使古老的文明彻底崩溃了,沦为
西方列强的猎物,靠着出让领土和主权苟延残喘。
远在七世纪初,日本便开始虚心地学习唐朝法律、艺术。。。。我们是中华古典文化最纯正的继承人,只有我们能
把中国从西方列强的枷锁中解脱出来,还给她被剥夺的和平与尊严。
我们是中国人的救星。
23晶琦溜出去打听情况,回来说游击队已经占领了市政府,还把市长的尸体倒挂在阳台上。短短几个小时中,仇
恨席卷了全城,那些汉奸和日本移民都被民众抓起来审判、痛打、吊死。关东军中的中国士兵纷纷调准枪口对准日本鬼
子,把敌军围困在营区中。
敏辉倚墙架起梯子,我们顺梯登上屋顶。整座城市展现在我们眼前,城中房屋鳞次栉比,蜿蜒的劫道犹如一条条深
沟,枝叶凋零,一棵棵枯树宛如泼墨大字。市中心柱柱黑烟升向紫黄色的天空。成千上万的麻雀在阴云间惊飞盘旋。
枪声、喊声、掌声和锣鼓声混成一片。有些街区寂静凄惨,有些街区则是一片欢腾。薄雾中可以隐约望见厚厚的城
墙。我们能抵挡得住日军的反击吗?
24一听口音就知道,正友的老板娘紫妈妈也来自东京。异土遇乡人,格外亲,我们立即叫上清酒对酌起来。。。。
紫妈妈仔细询问我的生活。我也问她在国内是否还有亲人。不料一句话触到她的痛处,她泪流满面,方知她的丈夫和孩
子都死于大地震。她从和服袖中掏出一只幼儿的木屐,这是儿子留给她唯一的纪念。
十四年过去了。我本已将地震时的恐怖图像流放到记忆中最偏远的角落去了。紫妈妈的哭声使我瞬间又回到那段地
狱般的日子里。
那天中午,钟声响后,老师宣布下课。忽然教室里一片狼藉,粉笔头乱飞。我以为是几个学生捣蛋,跟着大伙儿拍
手叫好。这时,黑板掉了下来,墙壁开始摇晃。一张张课桌从教室的一头滑向另一头。一个男生被压在墙角下面。高声
呼痛。我们刚把他拉出来,天花板就裂开了,白灰落了我们一身。老师推开窗子,让我们往外跳。我们的教室在三层,
我第一个跳了下去,跌到树杈上,还好没有受伤。
高层跳下来的学生大都扭伤了脚,我们把他们拖到花园。整座教室开始摇晃,大门内挤满了学生。大家光着头,衣
服散乱,衬衫血迹斑斑,厮打着争相往外冲去。
骤然间,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大楼像积木搭成的,缓缓倒塌了。花园中人头攒动,大家呼天抢地,哭
作一团。大地上下颠簸,那条我走过无数遍的小路像绸带一样扭来扭去。我紧抱着的大树剧烈摇晃,最终把我抛到了地
上。我双手紧抓草叶,听到地心中一阵阵轰鸣,好像无数碎石在流淌。
震动终于停了。幸存的老师、学监把我们重新集合起来,让我们团团围坐在运动场中央,不许乱动。接着开始护理
伤者,清点失踪人数。我一眼望见了坐在远处的弟弟,激动得热泪盈眶。人群中突然有一个学生忍不住大哭起来,接着,
大伙也不顾男生的自尊,互相抱头痛哭。
学校禁止我们到废墟上寻找死者,让我们耐心等待救援的到来,可直到下午五点一直没有人来。风越刮越大,教学
楼的废墟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滚滚浓烟随风而至,几乎使我们窒息。我趁着混乱越过倒塌的围墙,跑到了大街上。
等待着我的是一幕幕地狱般的场景。东京消失了。高楼大厦东倒西歪互相扶持,勉强支撑。厚厚的玻璃砖木覆盖了
街道。人们高喊着自己家人的名字,徒劳地四处寻找。一个疯子狂笑着在废墟上游荡。倒塌的教堂前,三个修女赤手挖
掘,试图救出幸存者。
民宅都在燃烧,火借风势,四处蔓延。此时是下午六点,天空中浓烟密布,夜幕就这样提早降临了。我边走边哭,
在黑暗中摸索前进,路上布满了碎石、难民和尸体。不知道最后怎样找到了家门,只见母亲紧抱着她的双腿,坐在地上。
我的脚步声将她从痴呆中唤醒,她猛地一回头,一下子扑到我怀中。紧搂着她颤抖的小身体,我已预感到我将成为世界
上最不幸的人。
“父亲去了!”她哭喊出来。
我整夜守在父亲的尸体旁。他表情平和慈祥,仿佛灵魂已至西方净土,他的双手却如地狱般苍白冰凉。我不时站起
身来,走向花园的门口,眺望全城。东京俨然成了一片火海。
传说中日本是猫鱼驮在背上的浮岛。鱼儿一动就地震。我试着勾勒出海怪的形象。痛苦像高烧一样使我胡思乱想。
我对自己说,既然我们没有能力杀死传说,为什么不移民稳定的大陆?广阔的中国就在身边,他们为什么不让给我们一
块土地使我们子孙后代永不遭受同样的苦难?
正友的到来把我从沉重的交谈中解脱出来。她默默地向哭泣着的紫妈妈深鞠一躬,拉我到她的房间。
25抗联连夜撤回山区。起义的士兵随之而去。全城的抗日热情在一夜之间熄灭。
第二天一早起,大队日军便在城中四处巡逻。新成立的临时市政府大肆搜捕爱国人士。找不到真的起义分子就抓小
偷和乞丐充数。
新任市长决心重结中日友谊,制定了一系列文化交流措施。日军受到满洲“朝廷”公开道歉,大有面子,也就同意
既往不咎。转眼间一切又步入正轨。四月的天空,晴朗蔚蓝。学校的日语课重新开始了。
我今天早上起晚了,为了不让我迟到,黄包车夫跑得汗流浃背,上气不接下气。我过意不去,叫他满些赶路。他断
断续续回答道:“没事儿,小姐。早晨跑一通,活到九十九。”
白马寺前,远远地,敏辉骑着单车,向这边过来。我大吃一惊,忘了和他打招呼。十字路,我们擦身而过。
26上面下令出发,我还没来得及向紫妈妈和正友道别,就又踏上了征途。部队离开营区向车站进发。月台上汽笛
长鸣,各连队你推我搡,争相登上装满武器粮食的列车。我们也连冲带撞地挤进了一节拥挤的车厢。
早春的寒气叫人难以入睡。出发前,我把最近收到的两封信塞到上衣口袋里,伸手摸了摸,幸好还都在。母亲娟秀
的字迹表明她一切安好,使我从痛苦中暂时解脱出来。明子不知怎么也弄到了我的地址,给我写了一封长信。
出发前这姑娘来向我道别。我不想伤她的心,躲了起来。明子是小妹最好的女友,由于兄弟们都死于地震,她对我
有种特殊的依恋。她出身世家,谦虚优雅,母亲很喜欢她,暗暗希望我们能相恋。小姑娘也受到她父母的鼓励,从此自
以为是我的未婚妻。
军校毕业后,我在东京郊区服役,她开始往营区写信,每四封信我才回上一封。我不在家时,她常常在妹妹的陪伴
下来家中小坐。我的女仆折服于她的微笑和鞠躬,高高兴兴地让她进了我的房间。明子把我的脏衣服洗净熨平,补好我
的袜子。和其他有教养的女子一样,明子从未向我表白过。这种羞怯并未感动我,她将永远是我的妹妹,别无其他。
与明子永无止境的长信相比,假如能有光小姐的只言片语反倒更会使我欣慰。但我知道这个艺妓是不会给我写信的。
她所选择的是声色犬马、歌舞升平的生活,又怎会有空想起我呢?
我不过是她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罢了。
27几年来,我每天早晨都从白马寺前经过,敏辉走的是同样的路,不过是方向相反而已,我们却从未相识。一周
以来,我每日都在寺钟敲响时在街上与他交错而过。
母亲房中有面椭圆形的穿衣镜,现在我每天上学前都要从头到脚照几遍。前额的刘海使我稚气十足,我费尽口舌从
姐姐那里借来一队镶珠发卡,把头发别到后面,露出前额。
我磨磨蹭蹭,快迟到才出门。刚到十字路口,正好寺内钟声大作。我的心一阵狂跳,四下搜寻着敏辉的自行车。忽
然见见他缓缓而来,到了街对面停下来,单腿着地向我挥手。天空下敏辉显得好高。春风轻拂树枝,树上满是欢快的鸟
儿。小和尚们穿着灰布袍,从寺门鱼贯而出,低眉前行。一个小贩烧旺了火,一阵阵油条的香气扑鼻而来。
课堂上我根本无心听讲,敏辉在自行车上潇洒的样子在我脑中时时浮现,我仔细琢磨他帽檐下炯炯的目光。他向我
挥手时,手中还拿着书。我双颊似火,盯着黑板,却只见到他在数字公式里遛车、转弯,为我表演杂技。我不由得一阵
傻笑。
28地震之后,我对死亡既厌恶又迷恋。这种矛盾的感觉时刻伴随着我。无论白天黑夜,我会突然之间心跳加快,
出冷汗,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
我第一次摸到武器时,枪管的冰冷使我感悟到一种神秘的力量。光秃秃的训练场上,初学射击的我又紧张得不行,
心情激动如同即将目睹佛面的朝圣者。第一次枪响震耳欲聋,后挫力让我浑身一抖。这天晚上,虽然肩膀疼得要死,我
却睡得平静安详。
人都是要死的,战胜死亡的惟一办法就是勇敢地去面对。
我的生命在十六岁时重新开始。我不再梦想咆哮的海啸和地震后荒芜的山林。对我而言,只有军队才是能够抵御一
切狂风暴雨的方舟。上军校的第一年,我就学会了寻花问柳,纵情声色。与女人的拥抱也是一种死亡。后来我逐渐懂得
怎样为国家牺牲快乐,怎样抑制情欲。《叶隐闻书》是我成长道路上的指明灯。
我已经可以坦然地面对死。为什么要结婚呢?武士死后,他的妻子也得自杀。为什么还要把另一个生命推向深渊?
我非常喜欢孩子,他们是种族的延续,国家的希望。可我没能力要小孩。他们要在父亲的关爱下成长,而不是整日为父
亲守孝。
妓女的魅力是暂短的,好似清晨玫瑰花上的露水,转瞬即逝。她们看破红尘,感情平淡,却可以抚慰军人脆弱的心
灵。妓女们出身贫贱,渴望幸福,却又不敢奢求永恒。而军人也是被判了刑的死囚,我们的心灵相通,在人海沉沦中相
互扶持。我们的性关系中有一种宗教的纯洁。
毕业后,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去嫖妓了。高级军官们公开包养艺妓,职位较低的则满足于廉价姻缘。
我和光的初识是在1931年6月。我们在一间茶坊中庆祝上校升职。纸门轻轻拉开,艺妓们鱼贯而入。夜幕降临,
平台外,一叶叶小舟上点着灯笼,沿江而下。我微有醉意,脑子发沉。一个军官划拳输了,被灌得酩酊大醉。我放声大
笑,正当我忍不住要冲出去呕吐时,一个学徒艺妓走入了我的视野。她穿着宽袖上印有鸢尾花的长袍,向我们鞠躬致意,
缓慢而优雅。虽然脸上涂了厚厚的白粉,下巴上的一粒美人痣却赋予她一种特殊的忧郁。
她从箱中拿出三弦,手执象牙拨片,调好琴弦之后,抬臂一划。琴声突发,宛若夏日中的惊雷。狂风四起,吹倒了
大树,吹散了乌云。拨片的沉音引出山间的闪电。瀑布奔流而下,河水飞涨,海面上惊涛拍岸。一阵沙哑的歌声传了出
来,唱着失意的爱情,残酷的遗弃,痛苦的黑暗。欢乐的醉者,我玩味着词语里的悲哀。魂飞神往之中,我觉得学徒艺
妓是向我一人述说情爱的,感动得几乎落泪。突然间琴声和歌声同时中断。在座的军官们围拢在她的身边,屏息静气,
听呆了。学徒艺妓收拾好琴,躬身告退,留下一阵衣衫的窸窣声。
29夜珠求了父母半天,一定让我陪她参加新任市长的生日酒会。我知道,她又在胡思乱想,以为姐夫的情妇也会
出席,打算暗地观察,在他们眉来眼去时突然出现。
母亲没法拒绝她含泪的请求,便同意了。我对姐姐的嫉妒很不耐烦,却又暗暗希望可以在那里遇到敏辉。中午刚过,
夜珠就借口头痛,躺到天黑,待姐夫一出门她便起床梳妆。
“夫人好,小姐好。”
服务生站在台阶下向我们鞠躬施礼,其中一个引我们踏入红漆大门,直穿过三重院落。
盏盏红灯笼把花园照得亮如白昼,树林间散放着上百张桌子。东边是西洋乐师,穿着燕尾服,高奏华尔兹。西边是
一台京剧,锣鼓喧天。
我和夜珠好像两个潜伏的猎人,绕过人群在松林中胡乱选了一张圆桌。为了化解料峭的春寒,主人叫人四处燃起了
火炉。姐姐一坐下就开始抱怨:火光这么刺眼,叫她怎么认出姐夫呢?我只能帮着她四下观望。突然我看到了穿着西装
的晶琦,远离宾客,独坐一角,正在那儿微笑着打量我。
我溜过去和他打招呼。
“来碗烧酒吗?”他热情问道。
“不了,谢谢,我最讨厌这种味道。”
晶琦一挥手,侍者过来,在桌上摆了十几道菜。
他拿起筷子,给我碗中夹了几片透明的肉。
“尝尝熊掌吧。”
这是满族贵族最喜欢的菜,我一口吞下,什么味道都没有。
“这个是黄酒中泡了五年的驼蹄,”他说,“这是黑龙鱼,今天早晨从松花江深处钓上来的。”
我动动筷子,只是示意而已,我问他敏辉有没有来。
“他没来。”他答道,又问,“你找他干吗?”
我回道:“我找他干吗?问一句不行吗?我是被姐姐硬拉来的,连晚会的寿星,新任市长的模样都不知道!”
顺他指的方向,我看到一个五十开外的男人,又矮又胖,穿着锦缎长袍。
“你怎么认识他的?”
“这是家父。”
“你父亲?”
“想不到吧?”晶琦冷笑道,“暴乱之前,他是前任市长的参事。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的死总能成全了另一些人。
我老爸是那种在阎王府中也能找到升职机会的人。”
他的坦率使我不知所措。
“你看,那一位便是他的姨太太之一,刚娶的。”晶琦毫不掩饰他的鄙夷,远处一个女人穿着镶皮旗袍,浓妆艳抹,
梳着两把子头髻,插绢花,打扮得如同出土文物。她像花间蝴蝶一样在宾客中往来穿梭。
“在嫁给我父亲前她是妓女。”晶琦挖苦道,“现在和一个日本上校上床,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打扮成宫廷贵妇的模
样了吗?她成天嚷着自己是正黄旗出身。。。。看,我妈过来了,她怎么能忍受和这个荡妇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呢?”
我随着晶琦的目光,看到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远处蹒跚而过。
在她身后我突然看到了姐夫,他头发梳得油亮。我问晶琦认不认识他。
晶琦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他是你姐夫?最会向日本人告密。”
“他怎么会是告密的人呢?姐夫可是满洲的一个鼎鼎有名的记者呀。”
晶琦没有回答我。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端起来一饮而尽。
我对敏辉的这位好朋友既反感又崇拜又害怕。慌乱中,我向他告辞,一时也找不到姐姐的桌子了。
30朋友们觉察到我对学徒艺妓的感情,于是每次聚会都叫她过来。她一出场我就脸红。大家暗地里偷偷笑,我虽
然又羞又怒,却又难免有一丝骄傲和幸福。
光很腼腆,总是唱完了立刻就走,日子久了才肯陪坐侍酒。她的手小巧娟秀,指甲玲珑好似明珠。当她举杯时,和
服的宽袖轻轻沿着前臂滑落,露出一段雪白的肌肤。她的裸体应该像雪地般洁白无暇吧?
当年,我的津贴远不够包养一个艺妓,最多也就够开几次宴会。我的热情随着时间的流逝而逐渐减退。作为枯燥军
旅生活的消遣,我更愿意结交那些容易接近的普通妓女。
1932年的政局堪称是“黑云压城城欲摧”,我们期待着风雨闪电撕开云层,阳光普照大地。身为军人,我们既
不能退缩,也无处可逃。一些军官急不可耐,以身殉国。暴力事件层出不穷。内政部长被刺杀,几个年轻的凶手向警方
自首,以示对天皇的忠诚。然而这一切都改变不了政府官僚的惰性。这些人担心幕府时代重演,不倾听军队的呐喊,不
允许军人参政。
牺牲的时刻提前到来了。我们要征服世界,就得穿越自己血肉筑就的桥梁。切腹自尽又在军人中流行起来,这种庄
严的自杀是一种人生态度,需要深思熟虑,我怎能再想那个学徒艺妓呢?
一个春日,我收到一封神秘的短信。秀丽的字体表明写信人受到过良好的教育。一个陌生的女人约我在柳桥旁的茶
坊相见。我满腹狐疑地前往赴约。天色已晚,门外传来阵阵歌声笑语,不时有丝绸衣袂相互摩擦之声,让人联想到可能
是几个艺妓在廊下徐徐而过。两扇纸门轻轻滑动,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俯身而入。她穿着玫瑰灰色调的长袍,领口露出
浅青色内衫。衫裙下摆与袖头是手工描画的一树盛开的樱花。
她自我介绍说是光的母亲。
我早听说她从前也是艺妓,现在经营着一间茶坊。她说她和我父亲相识,我知道父亲曾经迷恋过一个艺妓,或许就
是她。
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之后垂下了头。
“您认识我的女儿吧?”她问道,“有她陪伴的宴会还算快乐吧?”
我回答说我非常欣赏她的歌喉,真是美妙极了。
“我女儿已经十七岁了。她去年就有了艺妓资格。您大概知道,干我们这一行,一个学徒不经过破身仪式是当不了
正式艺妓的。年轻时我的经历简直就是一场噩梦。我不愿让女儿也遭这种罪,希望她能挑上一个自己合意的男子,她选
择了您。我也打听了,您在军中前途光明,大家对您评价很高。当然您还年轻,没法支付这仪式所需要的费用,这没关
系。我把女儿的身体送给您,只希望她能够得到幸福。要是您能接受这个卑微的请求的话,我将对您感激不尽。”
她的一番话使我深感震惊。
她走上前来,跪下行礼。
“请您考虑一下。别担心钱的问题,我会负责一切的。请您好好考虑一下。”
她起身退了出去。房间里的阴暗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依照传统,学徒艺妓只能把童贞献给一个富有的陌生人。这种
卖身价值连城,可对一个男人来说则是权利与雄性的象征,让很多人绞尽脑汁寻找机会。从未听说有艺妓可以选择自己
的献身对象,真是天大的丑闻。我反复思量,迟迟不肯作答。
31昨天没碰见敏辉,又胡思乱想起来,他会不会生病了?还是不想再理我?也许和大多数与他同龄的大学生一样,
他早就订婚了?城里的好女人多的是,他怎么会对一个女高中生感兴趣呢?
今天早上,他还没有出现在十字路口。我又生气又难过,发誓将他忘掉。正在刻骨铭心之时,一阵铃声吸引了我的
注意。我抬起头,敏辉正在朝我骑过来,对我喊道:“你今天下午做什么?”
慌乱之中,刚才的赌气也忘了。
我不由自主地答道:“我去千风广场下围棋。”
“明儿再去吧。中午我请你吃饭。”
他没给我拒绝的时间,又道:“我来你学校门口接你。”
他跨上车,临走前扔给我一张票子。
“把钱给车夫吧,堵住他的嘴。”
中午时分,磨蹭到最后一个走出学校后,我低着头沿墙根而行。敏辉没在校门口,我长出了一口气,叫了黄包车。
这时敏辉幽灵般从一棵树后走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惊呼,敏辉已跳上车。他一手揽住我,一手放下车帘:“去七韵山!”
黄包车在狭窄的街巷中穿行。被阳光晒得发黄的车篷把我们与外界隔离。敏辉的呼吸沉重起来。他的手指滑过我的
颈项,深插入我的长发,抚摸着我的头颈。我骇得屏住了气,却又感到一阵莫名的狂喜。从帘下可以望见车夫赤裸的双
腿有节奏地跑动。天蓝的路面闪过落叶、废纸、鲜花和行人杂错的脚步,我真希望这一切永远继续下去。车夫按敏辉的
吩咐,停在了一家小饭馆前面。敏辉大方地坐下,点了面条。小小的房间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和早春的花香。老板上菜
之后又跑回柜台后打盹去了。透过半开的房门,正屋的阳光直射进来,我一言不发,低头吃面。敏辉一直在那里高谈阶
级斗争,之后又说从未见过这么狼吞虎咽的女孩儿。我虽心中恼怒,但只由任他挪揄。这家伙好像很有经验的样子,我
却不知道一个恋爱中的女孩子该如何应付。饭后,敏辉不顾我的尴尬,建议去七韵山上走走。
我们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蜿蜒而行,路边开满了黄色的蒲公英和紫色的风铃草。山岗上青草丛生,依稀看得出被焚
毁宫殿的残疾。敏辉让我坐在一朵大理石雕成的莲花上,盯着我一言不发。又是一阵难以忍受的寂静。我低着头,用鞋
尖拨弄着一朵金黄色的花蕾。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学校里流传的那些“鸳鸯蝴蝶”派小说中,青年男女花园相会总是情史中最混乱的一页:他们
心中纵有千言万语,却都扭捏着不肯开口。两相比较。我发觉我和敏辉其实都很可笑。敏辉期待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又期待着什么呢?默默相对,好没意思。
我从未有过如此的感受,初次见面他就深深吸引了我,每天路上虽然只是与他擦肩而过,我却总是激动不已。是不
是我们的故事已经结束了,爱的感觉只是我脑海中的海市蜃楼?
突然,敏辉的手放到了我的肩上。我一阵颤抖,马上就要挣脱他的拥抱,他却开始用指尖轻抚起我的眉毛,我的眼
帘,我的前额,我的下巴。。。。他的每一次抚摸都使我的心一阵阵悸动,我双颊火热,羞愧难当,生怕被人发现,却
又无力拒绝。
他一点点把我的头揽向他,我们的脸越来越近,我已能看到他颊上的几点雀斑,他唇边新生的胡须,还有他眼中的
顾虑和迟疑。为了保持我的骄傲,不让他看出我的惶恐,我非但没有挣扎,反而一下扑进他的怀里。我感到他干燥的双
唇,当他把湿润的舌头伸进我的口中那一刻,一股强大的力量吞噬了我。
我欲哭无泪,只有睁大眼睛,死死盯着他。我的指甲嵌进了他的后背,敏辉轻轻呻吟了一声。他双目紧闭,双颊似
火,如痴如醉地紧拥着我,仿佛一个书生贪婪地阅读着古籍珍本。
隔树望去,整座城市已然消失在薄雾之中。敏辉并没因我的沉默而气馁,他把我带到山顶上的一座寺院,叫小和尚
给我们上壶茶。他给我斟上,自己却吃起了西瓜子,吹着口哨欣赏四周的风景。我避开和尚们好奇的目光,一口气喝干
了我的茶,起身整理好揉皱的衣裙,拾级而下。
一轮红日渐渐西斜。城外积雪消融,露出烧焦的田野。点点村落与片片黑土地融为一体。丛林慢慢隐没于黄昏之中。
晚上,我梦见陆表兄闯进了我的房间。他朝我走来,把我的手拉到他胸前,我厌恶地想甩开,他却紧抓着我不放。
我怒气冲冲,却又感到一阵惬意。
我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
32入秋时我收到一个女人的来信,约我到公园见面。我猜想,寄信者一定会询问我对学徒艺妓一事的决定。上午
十点,我来到信中指定的地方,决意拒绝她的请求。
石凳上,苔藓点点。火红的枫树下,一女子坐在那里。她头发简单地挽成一个髻,身着靛蓝色家常服,系着橙色的
宽腰带。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光没有化妆,一对樱唇,看起来像个十岁的孩子。她站起身来,向我深行一礼。
“感谢您能来这儿。”
我们分别坐在长椅的两端,中间隔了好大一段距离。她半侧着身,良久无语。
我也不知如何开口。
过了许久,我邀她到公园里走走。她小步跟在我后面。层林尽染,红黄相间的秋叶随风飘落在我们身上。我们穿过
一座木桥,饶过岸边菊花盛开的一池碧水。凭栏眺望远中山石峥嵘,藤老意浓。
衣衫的窸崒声与鸟鸣交织成取。这种默契是用言语无法形容的。
公园门口,她向我深鞠一躬,渐渐远去。
33千风广场,我和一个姓吴的古董商对弈。虽然我让了他八子,他还是输了,长叹了一口气,黯然离去。
简简单单的一局棋场使棋手们精疲力竭。他们回家后得大吃大睡才能恢复状态。我的感觉却异于常人。棋局伊始,
我的精神就兴奋起来,聚精会神之下,我常可以体会到灵魂出窍的惬意。棋局结束之后,我久久不能平静,集聚的灵气
无处释放,就是努力放松,也徒劳无功。
今天,和往常一样,我不坐车大步往家走。一路上我飘飘然仿佛神游四海,自觉超凡脱俗,像仙人一样潇洒。
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抬眼望去:晶琦骑着自行车穿过马路。他的车后座上带着个鸟笼,用蓝布罩着。他在我面
前停了下来。
“你拿个笼子做什么?”我问他。
他掀开布罩,得意地向我炫耀着他的两只百灵。
“鸟儿们都喜欢遛弯儿。通常养鸟人都起早带他们出来散步。我不愿像那些老头那样庸俗,这是我的最新发明。”
我笑他傻。他说要送我回去。
夜幕降临,街上行人的面孔渐渐模糊,没有人会认出我。于是小心翼翼地跳上了他自行车后座,左手提着鸟笼,右
手揽住他的腰。他快蹬起来,为了保持平衡,我死死抓住他。我的手指从扣眼中滑过裘皮绸缎,摸到他的小腹。他皮袄
下穿着棉质内衣,我的手掌能感觉得他灼热的体温,他的肌肉随着腿部的运动时紧时松。我不由得面红耳赤,赶紧抽回
了手。转弯时,晶琦故意将身子偏向一侧,让我不得不紧紧搂住他。
我叫他停在家后门。小街上空旷无人,幽暗的路灯虽有如无。晶琦双颊通红,忙着翻找他的手帕。
我把我的抛给他。他谢过我,擦干脸上的汗水。也许是我的目光使他不安吧,他转过身解开上衣,用手帕擦拭前胸。
我向他打听敏辉的消息。
“我明天上学能见到他。”
我把鸟笼递给他,他接过抱在怀里,低声说:“你的手绢真香。。。。”
一声轰响吓了我们一跳。靠在树旁的自行车没放好,倒了下来。晶琦俯身扶起车,像被猎人追赶的野兔,匆忙逃去。
34火车猛地停了下来,把我从睡梦中摇醒,上面传令下火车步行。连滚带爬,出车之后,迎接我的是冰冷的黎明。
灰蒙蒙的天空下是火烧后的一望无垠的焦土,举目四望,皆是一片荒芜,没有一棵树,没有一棵庄稼。
抛下我们,火车又开走了。我们师进驻满洲国南部的一座小城——千风市,真羡慕那些还睡在车厢里面、即将踏入
中国内地的战友。
我竖起衣领,一边随着大队人马前进,一边继续打着盹儿。没几个月,我就学会了边走边睡,这样既舒服又暖和。
我和光相会的公园中有一座雅阁,她的母亲决定在那里举行喜宴。晚饭后,女仆送我入房,服侍我更衣。躺在地铺
上,我双臂交抱,仰面平视,尽力整理着纷乱的思绪。
天色已晚,也不知几点了。寂静和等待使我焦躁不安。我站起身,拉开了通往平台的隔门。
浓云遮住了月色,昏暗中,只有蝉声和蛙鸣一唱一和。我拉上门重新躺下。醉意逐渐消退,我开始不安起来。从未
与处女的身体相识,这次该如何完成任务呢?
一声微响惊醒了我。光身着白色礼服,站在门口向我深鞠一躬。满面浓妆的她简直像天女下凡。她飘过房间,走入
隔壁。
再出来时她已脱掉了华丽的礼服,披上了赤红的睡袍,乌黑的长发与鲜艳的丝绸互相映衬。仔细看去,光还只是个
孩子。
双手放于膝上,她静坐良久,目光茫然。突然,她打破了沉默:“请您拥抱我吧。”
我笨拙地把她拉入怀中,贴面相依。她睡袍的衣领中飘出一阵幽香。我的心狂跳起来。
躺在榻上,她双臂置于身侧,一动不动。当我分开她的双腿时,她紧张的全力抱紧了我。我得使劲分开她铁钳般紧
闭的大腿。我俩汗水涔涔而下,汗水在她涂满脂粉的脸上刻出一道道黑沟,浸湿的长发遮住了她的面颊,有时还会跑到
我的嘴里。她无法呻吟,宛若被扼住咽喉的小动物。我想吻她,却无力接近那涂得艳红的双唇。她裹在睡袍中的身子滚
烫,我小心翼翼地抚摸着,触手到处都是一层鸡皮。突然,我在她的双眸中读到了极度的恐惧,同那死囚们临行前的眼
神别无二致。
我一下子失去了男人之气,从她身上滑了下来,跪在榻边。她颤声问道:“您怎么了?”
“对不起!”
她抽泣起来。
“没关系。”
她的绝望使我陷入了极度悲哀。二十岁的我自以为了解女人,却并不知道,肉体的对话从未让我真正面对女人,她
们的灵魂是一个黑暗的世界,在那里游荡的男人们都已放弃了尊严,如同在能乐剧(注)中一样,不得不带着白色的面
具以掩饰内心的恐慌。我决定用床单蒙住她的脸,撩起她的睡袍下摆。灯光映出她苍白的大腿。我尽量把她想成一个从
大街上拉回来的妓女,却无论如何也没法把她当成泄欲的工具。
突然,我发现光一动不动了,不会是已经闷死了吧。
我揭开床单。她在默默流泪。
为了挽回她的面子,我割破手臂,用自己的血代替处女的血,染红了那幅白绢。破晓前,光补好妆,穿好衣服将白
绢卷好塞入袖中,黯然离去。
————注:能乐剧原为日本的“猿乐”,14-15世纪期间发展为一种歌舞剧。
35下课之后,鸿儿和我一块儿回家。与父母吃过晚饭,我们就躲到我的房间里下象棋。
鸿儿上了一步“士”,突然说:“我要结婚了。”
“这可真是个好消息,”我答道,想着鸿儿一定是在开玩笑,“你到底选中了那一个?我认识他吗?”
鸿儿不回答。
我抬起了头。
她左手执颊,手中摆弄着一只棋子,借灯光望去,我看到她眼中泪光点点。
我大吃一惊,追问她到底怎么了,鸿儿一下子抽泣起来。
我看着鸿儿,心中一阵难过,自从结识了晶琦和敏辉,鸿儿在我的生活中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我对舞会失去了兴
趣,对她的邀请也一概回绝。今天放学后,她一直陪我走回家,我却一直心不在焉,没理会她一路上谈些什么。
“我订亲了。”
“和谁呢?”
她盯着我望了良久。
“我们镇镇长的小儿子。”我不禁大笑:“这家伙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你怎么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干吗把他藏起来?
你俩一定是青梅竹马的小情人喽?之后嘛,又在城里重逢。他在哪儿读书?帅不帅?你们会住在城里吧,起码我希望是
如此。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哭呢?有什么问题吗?”“我从来没见过他,我父亲和继母帮我订下了这门亲事,下月底我
就得回乡下了。”“你别乱说,他们总不会逼你和一个陌生人成亲吧。”鸿儿大哭起来。“不可能,怎么还能有这种傻
事?时代变了,当今社会,做女儿的不必再对父母俯首听命了。”“我爸爸写信说。。。。要是我不同意的话,他就。。。。
他就。。。。不再给我生活费……”“你不是商品,不是用来交换的!你刚逃出继母的魔爪,可不能再跳进另一个火坑!
你婆婆一定是个悍妇,叼旱烟,还抽鸦片,她会嫉妒你比她年轻,比她有文化。她会羞辱你,折磨你,直到你变得和她
一样邪恶、狠毒、可悲。你的未来公公则更不用说了,这些乡绅,个个都脑满肠肥,整日里眠花宿柳,回来时醉如烂泥,
对他的老婆颐指气使。你丈夫无所事事,却总也不在家。你得跟一大帮女人朝夕相处:仆妇、厨娘、你公公的姨太太、
你丈夫的姨太太、大姑子、小姑子。。。。每个人都处心积虑,想讨男人欢喜,想置你于死地而后快。你还得生儿育女。
要是生了儿子,或许还能让人敬重。要是生了女儿,那对你可就猪狗不如了。说不定哪天一直休书把你赶回家,到那时
你可就成了全镇的耻辱。。。。”
“求求你别再说了。。。。”鸿儿哽咽道。
我也觉得气愤之下话说重了,起身去拿了条湿毛巾来,催她拭干泪痕,又给她倒了杯茶。
鸿儿渐渐平静下来。
我又说:“我知道父命难违。从前,反抗就是犯罪。现下这却是唯一能使你获得幸福的途径。要是你父母断绝了你
的经济来源,我父母会帮助你的。我们一起上大学,别怕。”
我拉着鸿儿的手,一同走到檀香木柜前,我打开了扣锁,一本本古书,一只只插在木架上的毛笔展现在我们眼前。
我从中找出我的绸缎荷包,在灯下打开,和鸿儿数点着我的首饰:“把这些卖了,足够付我俩的学费了。”
鸿儿又开始垂泪。
“我妈也把她的首饰留给了我,却被父亲夺去讨好他娶的女人了。”
“别再哭鼻子了。在金钱和自由之间,一秒钟都不能犹豫。快擦干眼泪。我的东西就是你的,别自己折磨自己了。”
夜深了。鸿儿在我身边安详地睡着了。
我倾听着风声,几只野猫在屋顶跑来跑去。
姐姐夜珠的形象此刻又浮现在我眼前:她高翘着的双腿纤细修长,眼睛里闪烁着骄傲的目光。她把姐夫送给她的礼
物拿给我看,那是一双奶白色的缎子鞋,上面绣着一只只精致的小蝴蝶。她系鞋带的手如柔荑,上面还点缀着一只珊瑚
戒指。鞋中赤裸的双足也毫不逊色。然而。一瞬间她脸上的欢乐消失了。眼前的她面色苍白,头发散乱,额角布满皱纹,
目光呆滞,神色迷茫。她度日如年,分分秒秒都在祈祷着丈夫午夜之前能够回家。衰老和丑陋早已侵蚀了她的身体,可
她身上却有比这些更恐怖的东西。对我而言,夜珠已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朵凋零的鲜花。
我的母亲也已不再是一个女人。她同样在苦海中沉浮。整日里见她撰写父亲的手稿,帮父亲查找文献。她视力日渐
下降,背痛得要命。虽然这些作品永远不会署上她的名字,她却为此弄得精疲力竭。当父亲遭同事们妒忌,被他们排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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