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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少女

_4 山飒(现代)
营区里,我和衣倒在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我的军服上还粘着那个陌生士兵的血迹,湿糊糊的。他恐怕
还得在医院里再强撑几天。他的绝望长久萦绕在我心头。我没勇敢到把死亡仁慈地赐予他,我是个懦夫。佛祖解救众生
时也会杀人的。同情只属于强者。
母亲的话一直在我耳畔回响:“在死亡和怯懦之间要毫不犹豫选择死亡。”
49透过窗棂和院中的树木,我痴痴地望着月亮。
晶琦的模样重现在眼前。他手倚着门框,目光怪怪的,他磕磕巴巴地感谢我能来参加他的生日会。
自从认识他以来,这男孩都表现得高傲粗野。每次与他逗笑,我都小心翼翼,不敢得罪他。如果敏辉说的是真话,
我从此不再畏惧他轻蔑的眼神。喜欢我的男孩就是一本打开的书,任我编写故事。
为什么晶琦会说敏辉配不上我呢?这两个男孩子怎么又突然面对面地互敞心扉?晶琦为什么要向敏辉表白呢?他们
一定是吵架了,他们没打起来吧?
敏辉说要娶我。可我担心迟早他有一天他会变成父亲、姐夫那样。这些男人的热情比女人的美貌更易消逝。
敏辉要我作出选择。可我怎么能不再理会晶琦呢?身边有了他,敏辉才会吸引我。其实我不会背叛敏辉的。他让我
变成女人。我感谢他,就会忠诚于他,他的忌妒永远不能锁住我的心。我和晶琦之间的关系已经超越了肉体的冲动。禁
欲是灵魂最美的情欲。晶琦在暗中窥视我,他和我一同发现了男女间不可思议的欢爱。只要我看他一眼,他就忘记了哀
怨。可我想到他时,他苍白的脸上又有了生命的色彩。晶琦是与我同时生下的孩子,我的孪生兄弟,同他的身体接触没
有任何意义。我不会戒防他,不会为他痛苦,没有性欲,没有疲倦,没有开始也就没有结束,这种纯真炽烈的感情又怎
么能交给敏辉?没有晶琦,我与敏辉的爱是粗俗的交欢;没有敏辉,晶琦就没有存在的魅力。只有敏辉的轻松放荡才衬
得出晶琦的严肃神秘。选择了一个,就是放弃了另一个,那也等于同时失去他们两个。
下棋时如果遇到这种僵局,高手总会另找突破口: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明天敏辉去千风广场找我时,我会对他视
而不见,让他不知所措。一盘过后,我清点棋子,向对手告别,再目送他远去。然后疲倦地注视着棋盘。我会发问:
“敏辉,唐林是谁?”
他会大声向我表白他的忠贞。我会故作嗔怒,跺足长叹。每日都见夜珠悲悲切切,我会模仿得维妙维肖。为了安抚
我,他会拉我到晶琦家。我由他狂吻,任他向我扑来。我们赤裸的身体紧紧相拥,仿佛纠缠在一起的松树和常春藤。我
们的床变成了花轿,微风是无形的轿夫,把我们抬入仙境。
一声轰响把我从梦中惊醒。透过窗子,我见到父母穿着睡袍站在院中。受惊的厨娘手拿蜡烛,从房中跑了出来。
“赶快把灯吹了!”父亲厉声发令。
“这只是军事演习。”母亲说。
父亲叹了口气。
枪炮声再次响起,好像春节时燃放的鞭炮,面对这一片喧嚣,小城却是死沉沉的寂静,听不到一丝的脚步声,低语
声,抽泣声。
之后,满天星斗,一切如常。爸妈回到睡房,厨娘关上了房门。
月亮在树梢上一动不动地望着我们。
50清晨,我们又围着营区开始了三千米热身长跑。有规律的脚步激起漫天尘土,高昂的爱国歌曲响彻云霄。集体
的热情驱散了恶梦,温暖了军士的心灵。
一晚上,我们在地震后的废墟上游荡。天空中黑烟滚滚。呻吟声此起彼伏,居然分不出哪些是哭声,哪些是虫鸣。
我精疲力竭,只想停下来。可地上血流成河。我一步一滑,怎能在血水中坐下呢?我边走边诅骂,惊醒之后尚在喃喃自
语。
水房里,战友们不惜花上几个小时修剃他们的仁丹胡。我用凉水冲了头,对镜自望。当自己面孔在镜中出现时,我
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开了。
莫非想逃避镜子另一端的真理?
我屏住气,鼓起勇气,仔细打量自己。镜中的我短发粗眉,眼中布满血丝,赤裸的上身,在运动后,肌肉条条突起,
皮肤通红,颈项上静脉突出,左肩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那是在一次刺刀演习中被误伤后留下的。二十四载的人生就这
样过去了。我到底是谁呢?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但至少知道自己为何而生,为何而死,我的身体已发育成熟,我信
神,怀疑过自己,玩过女人也爱过他们,这一切一切都是献给祖国的一束烟花。我的肉体、我的灵魂将为胜利之夜燃放、
爆炸,点缀大日本的夜空。
差一刻十点时,我敲开了千鸟餐馆的门,老板帮我乔装。我又一次扮作学者模样,到街上执行我的秘密使命。
从黄包车上望去,平定暴乱之后,城内是一片惊人的平静。人行道上,中国人大都没精打采,这和我们排成方阵,
雄赳赳前进的士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店铺开了张,商人们摆起了摊子。小贩们不知疲倦地高声叫卖。我问车夫,昨夜
的枪炮声有没有吵醒他。他却对我的话充耳不闻。
千风广场上的棋手们早已开局对弈。我侧耳细听他们的谈话。却没有一人在谈时事,他们仍是张口棋式闭口局形。
中国少女在树林边出现了,轻盈如小鸟儿,朝我的棋桌飞来。她的额上汗珠涔涔。
她边道歉边坐下。打开蓝色的棉布包袱后,把装着黑棋的木漆匣递给我:“来吧,轮到您了。”
这些人对昨夜的动乱装得漠不关心,为什么呢?
51今天,我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窗外桃树枝上的一簇簇嫩叶宛如盛开的鲜花。
我真快乐。这种幸福不是产生于心态平和,而是源自错综复杂的感情纠葛。蝉儿们仿佛揣透了我的心思,欢快地鸣
叫着。日光穿过重重帘幔射到床上。想象中,沐浴在阳光下的千风应该像一个赤裸的女子,静卧在那里等待着情人的拥
吻。
姐姐陪母亲去集市买菜去了。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力图驾驭莎士比亚的英文。家中一片清爽宁静,门窗大开,
草木的幽清与厅中的茉莉香融为一体。仆人王妈拿着鸡毛掸子,在那里打扫。
六个月前,她的儿子得痨病死了。从此以后,她成天念叨着她可怜的儿子。父亲表面耐心地听她唠叨,心里却在想
着他的书本,最后总是用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来安慰她:“王妈,勇敢点儿吧。”
母亲和夜珠倒颇能理解她。王妈无尽的追述常引得她俩叹息落泪。今天早上,我的同情心被不耐烦所取代。我像怀
孕的妇女一样珍视自己怀中的幸福,无论如何也不能让王妈扫了我的兴。还没等她开口我就开了门。
“我去千风广场,一会儿就回来。”
陌生人已经在那里等我了。他隐在眼镜后的面孔和他的身体一样毫无表情。他端坐在石椅上,纹丝不动,宛如古庙
中的阎王。
我们在棋盘上排兵布阵,陌生人落子有方,简洁精准。围棋最能反映人的思想。他一定是心思缜密,冷酷无情。
前几日,我曾大方地让他先出棋,现在他略占上风。我和他争地盘,针锋相对,更加落在了后面。三十六计,走为
上,这次我铤而走险,从东北角起,一棋到中心。
天气热得要命,任我怎样挥扇子都没有凉风。坐在我对面的陌生人任由骄阳暴晒,却从未皱一下眉。他额头布满汗
水也不擦一下,双手规矩地放在膝盖上,握紧了关着的折扇,坐得笔直。
日上中天。我要求休战吃午饭,在纸上记下了棋子的位置。我们相约饭后再战。
52中国少女回家吃午饭去了,我选了一家偏僻的韩国餐馆,要了碗冷面。坐在厅中一角,我不时对瞌睡的侍者们
望上一眼,偷偷地给母亲写信。
我告知母亲我需要的东西:香皂、餐巾、报纸、书籍、红豆糕。在军校中度过的几年使我成长为一个男人。远离祖
国的我却好像又变回了任性的孩子。我点名要这个或那个牌子的产品,详细描述它们的颜色气味。我把这单子反复写了
有二十遍,狂热的思乡之情才得以渐渐平息。
花园中的花儿怎么样了?弟弟参军后,近来一切可好?他每月都会回家吗?家中会为他准备好盛筵清酒?当妹妹读
到我的思乡之情时,她又在做什么呢?东京的天气怎么样呢?
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信件会受到监察审阅,将士们担心泄露国家机密,只能对家人说上泛泛的片言只字。家人的回
信也大都如此。说不定我们死了之后,因为我们的信中从未流露出一丝的担忧抱怨,我们会成为声誉无暇的英雄。
我反复研读日本寄来的信,妈妈那边也仔细揣摸我的心思。她怕我心软,心中从来不提她有多想念我。为了不让她
流泪,我也不说起我的思乡之苦。
在我俩之间,只能交换死亡的字眼。
她在信中写道:“为了天皇陛下的大业,你要毫不犹豫地献身,这是你生命的意义。”
我回信说:“能为祖国牺牲是多么光荣的一件事啊!”
我从未对她说过我也是为她的光荣而死。她也不承认我的死会让她崩溃。
我这样结束我的信:“孔夫子有云,‘杀身以成仁’。这种美德成了我的人生信条。母亲,为了我能早日达到这一
理想,请为我祈祷吧。”
53全家人在大饭厅中吃午饭。为了保持房中的凉爽,家人一早就关了窗子,拉上帘幔。姐姐在集市里听到不少小
道消息,兴高采烈地讲给我们听。
她说,昨晚上日本兵逮捕了一批抗联成员,我们听到的枪炮声不是演习,而是真枪实弹的战斗。
我漫不经心地听她絮絮道来。一局围棋陶醉了我,把我与外界隔离开来。昏暗的客厅让我想起晶琦家的卧室,犹如
皇陵一般阴沉:黑漆家具散发出一阵闷香,墙上的裂缝组成了一幅幅神秘的壁画。床上铺着绣金的紫缎,好似一团团永
不熄灭的炭火。
“造反起义!”姐姐说,“你们听听,多愚蠢呀!”
之后她接着说:“你们知道这帮人是在哪里被抓住的吗?听听:市长的亲生儿子把他们聚集在他家族的一所房子中。
妹妹,你别以为我在编故事。听说日本兵在地窖里找到了武器弹药。怎么着?当然他也被抓起来了。”
我口中的鸡肉一下子变得淡然无味。我拼命填米饭,强迫自己咽下去。
厨娘一边上茶一边说:“今儿一大早,日本人逮捕了李医生,据说他也是那一伙的。”
父亲悠悠然地说道:“我和市长很熟。我们的父亲同在慈禧太后朝中称臣,我们少年时常常见面。他也曾想去英国
留学,可是遭到全家的反对,这成了他生平一大憾事。前几天,我的讲座结束之后,他过来和我打招呼。五十五岁的他
酷似他的父亲,就差朝珠马褂、顶戴花翎。他拉住我的手,告诉我他哥哥是满洲‘皇帝’的信臣,已经为他在‘新京’
宫中谋得高官。看来从此以后他的前途不会美妙。”
“你怎么会同情这个人?”妈妈问道,“他妒恨你。他在政府管教学时没减少你的课程。我怀疑是他想禁止你的译
书。你是好人,我可什么都没忘。现在我可要幸灾乐祸了。”
我不知道原来父母竟然认识晶琦的父亲。他俩的话听得我心痛。我的家人在昏暗中围桌而坐,居然在轻松地议论一
伙同胞如何落网。
姐姐突然惊呼:“你干吗这样看着我?”
“我肚子疼。”
“你的脸色不好。回房休息吧,”母亲命令道,“一会儿叫人给你送茶过去。”
我倒在床上,用冰冷的手紧紧捂住了肚子。
晶琦在哪儿呢?敏辉和他在一起吗?我在头脑中审视着他们那所房子中边边角角,家什摆设,一切都是那么的陈旧
安详,看不出丝毫反叛的迹象。然而,我的朋友们欺骗了我,当敏辉拥紧我把我拉到房中时,他行走在包藏秘密的地窖
之上。当晶琦在花园中同我说话,当他窥视怨恨敏辉时,一种比爱情更强有力的感情把他俩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他们为
什么会对我隐瞒真相?我会分享他们的爱国主义精神,与他们一同被关进监狱。我会留在他们身旁,跟他们一起去死。
姐姐过来给我倒了杯茶,我转身面墙而卧,假装睡着了。
我眼前又浮现出我们初次见面的场景。集市中,抗联发动突袭。我跌倒在狂乱的人群中。一个皮肤黝黑的男子朝我
伸出了手。他有英俊的四方脸膛,一望便知他出身满洲贵族。之后,高傲冷峻的晶琦出现了。这场暴动的两个组织者从
此走入了我的生活。
我转过身来,一口茶下肚,逐渐平静下来。每当敏辉和我谈起他的革命大业,我总以为那不过是他的梦想罢了。当
他告诉我他生活在危险之中,我还以为他故作高深。
我想起了唐林,那个在晶琦生日会上演讲的女学生。现在我终于可以领会她的话中深意了:出身贫困的她在共产主
义理想中重新找回了力量和自信。日军的入侵打破了中国自古以来的等级社会,沦陷的土地上人人都是奴隶。唐林把她
的追求传给年轻的地主敏辉,他们梦想着建立起一个人人平等的新社会。是他鼓励敏辉拿起武器,加入到抗日联盟。而
敏辉又拉上了晶琦。他们三个都会被枪毙!
我悄悄溜了出去。车夫拉车经过晶琦家。整条街都有哨兵站岗。
千风广场上,我把棋子按记下的位置摆好。我紧盯棋盘,清点棋子,陷入了沉思。
54午饭后,中国女孩面容扭曲,脸色苍白。她握住棋子的手一直在微微颤抖。
她的沉默使我不能开口安慰她。女人们都讨厌被人怜悯。我只能做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
几小时之内,这少女好像老了好几岁。面颊上的阴影使她的颧骨显得更高,脸更长,下巴也变得更加棱角分明。
在她的眼中读到悲伤难过。她噘着嘴,神情就好像一个自尊心受到伤害的孩子。她和兄弟姐妹吵架了?和小伙伴闹
别扭了?不过,她一会儿就会忘记痛苦的,我也不应为她担心。女孩儿的脸,六月的天,没一会儿就又笑起来。
上午的较量中,她给我的印象是出手快捷自如。现在,她却常常沉思良久。她低垂着头,眉头紧皱,脸上仿佛戴着
能乐剧中阴森的魔女面具。
她弓着背,双手托腮,看起来十分疲倦。我不知道她的心思是否真的在围棋上。棋子是精神的反映。她这一子棋要
是下得再往左一点,她的局面就会稳当得多了。我一反常态,快手一棋,想用这种挑衅激发她的战情。她抬起头,我以
为她眼泪会掉下来,她却冲我一笑。
“下得好!明天上午再来下吧。”
我原本想多陪她玩一会。但我恪守自己的原则,决不同女人们争议。
她重新记下棋子的位置。在日本,巡回赛中,每次比赛中断,都会有裁判记下棋子的位置,并把记录公开封存起来。
“要不要放在您那里?”她问道。
“不用了,请您保管吧。”
她奇怪地盯了我一眼,收拾好了棋子。
55敏辉的影子又在街头出现了。我已经在十字路口等他好久。他朝我这边骑车过来,朝我点头示意。我目不转睛
地望着他。他光洁的脸上看不出一丝痛苦,额角的汗珠闪闪发亮。他朝我一笑。
必须再见晶琦一面!我穿过封锁线,闯进了他家。断壁残垣上弹痕累累。花园中只有那些大丽花仍旧昂首怒放。晶
琦躺在藤椅上,正在那里逗他的鸟儿。
“我以为你已经被关进监狱了。”
他抬起头,目光中爱恨交加。
“你才是囚禁我的监狱!”
我一下子惊醒了。
一大清早,庙前的十字路口就挤满了商贩行人、和尚道士。我坐一处摊前,强迫自己喝下一碗饺子汤。大锅中冒出
腾腾蒸汽,我期待着敏辉的出现。
街上熙熙攘攘,车水马龙。人们各自奔向何处?他们是否也有亲人被日军抓了起来?我羡慕僧道的超然物外,婴孩
的无知懵懂,乞丐的安贫乐道。每当有自行车在地平线上出现,我总会焦急地抬头观望。我第一次领会到“望眼欲穿”
一词的深远含义。
中午的天空艳阳高照。我站在一棵柳树下面。日本兵刺刀上挂着太阳旗,气势汹汹地穿过十字路口。我审视着军帽
下一张张年轻而残酷的面孔:他们一个个五短身材,眼睛细长,塌鼻梁,一副岛民模样,据传说,他们是中国人的后裔。
这一切看得我直恶心。
十一点了,我决定回去上课。鸿儿告诉我国文课老师发现我没来,记下了我的名字。她问我为什么迟到了,我将实
话说给他。
她略一沉吟:“你得躲出去一段时间。你同晶琦和敏辉有来往,说不定日本人已经盯上你了。”
她的话使我一阵冷笑。
“我乐得被他们抓走呢!我能躲到哪儿去?要是我逃走,父母就得替我顶罪,他们要想逮捕我就随他们便吧!”
鸿儿求我别做傻事,还是小心为上。
“我当然不会鲁莽了,我既通情达理,又胆小怕事,永远不会为了救这些朋友们而一把火烧了鬼子的军营,他们才
是真正的英雄。他们会开枪射击,投弹爆破。他们会为自己的伟大理想而献身。我连枪都没碰过,对打仗一无所知,连
个抗联战士都认不出来。我也太渺小了。”
56中村上尉神经兮兮,看谁都像奸细,连自己人也不放过。他觉得营中的翻译不可靠,坚持要我参加对犯人的审
讯。
牢房位于营区中心,园中种满了高高的法国梧桐,墙头布满电网,进门来,一阵腐臭之气扑鼻而来,如同死尸满地
的战场。冈中尉热情地接待了我。我是一次在城里吃饭时,通过中村上尉的介绍认识他的。他身着熨得笔挺的军服,小
胡子修剪得一丝不苟,在牢里,他也要这样注重外表,有点过份吧。
他把我带到院落深处,一个中国人被倒挂在树上。赤裸的身上鞭痕累累,待我们走近前,一大群苍蝇应声而起,他
的身躯已烂如耕地。
“我们鞭打他之后,又用了烙铁”,中尉热心地解释道。
牢房里散发着刺鼻的臭气,冈中尉谈笑自若,我也只得尽力模仿。他执意要先带我四处看看。在阴暗的走廊中,中
尉骄傲地向我展示他的工作成绩,那得意的神色就好像大夫带人参观一所模范医院。隔着铁门,我看到一堆堆伤残的犯
人。中尉解释他上任后的一项重大举措,就是降低天棚的高度,让犯人在牢里站不起来,之后他又下令减少犯人的食物。
粪便和血腥味混到一处,我几乎要窒息了。我的导游做出一副体贴的样子。
“不好意思,中尉,这帮猪狗一挨打就这样屁滚尿流的。”
看到这些奄奄一息的犯人,我身上不禁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冈中尉的庄严认真,又使得我不得不极力掩饰自己的
恶心,我必须尊重他的劳动。也怕被他嘲笑神经脆弱。我强忍住胃中的阵阵痉挛,恭维了他几句。他果然很满意,羞怯
地笑了。
刑房位于走廊的尽头。冈中尉如此安排,据说是为了能让受刑者的惨呼响彻整个监狱。他急于向我展示自己的才华,
命令副官重新开始审讯。
一声女人的大叫让我汗毛倒竖。
“我们刚才把盐撒到这个女匪的伤口上,”中尉向我解释道。
之后,他又补充说:“我受训时常听老师说:女人们比男人的承受力强得多。这女人特别顽固。”
他推开一扇门,屋正中铜盆里燃着熊熊炭火,一根根拨火棒烧得通红。燥热得让人难以忍受。一个赤裸的女人在地
上挣扎,两个刑兵把一桶水泼到她身上,翻译俯身嚷道:“说不说!你要是招了的话皇军就饶你不死,”
我听到她在呻吟中断断续续地说:“狗日的日本鬼子。”
“她说什么?”冈中尉问道。
“她在辱骂皇军将士。”
“告诉她,她的同伙已经都招了。只有她不肯合作,同我们作对有什么好处?”
她双手反绑着,背上鲜血淋漓,在地上缩成一团,不回答。
中尉踢了她一脚。她倒向一边,露出青肿的面孔。
他的军靴踩住了她的头,笑道:“告诉她,她要是不说的话,我就把这拨火棒刺进她的屁眼。”
翻译赶紧奉命行事。呻吟声停住了。所有人都盯着地下僵直的身躯。中尉示意让翻译拿纸笔来。突然间,这女人好
像地狱中走出的复仇女神,高喊道:“杀了我吧!杀了我吧!我诅咒你们,都不得好死!”
冈中尉不待翻译开口,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他使了个眼色,两个刑兵扑过去抓住了她的胳膊。中尉拿起了烧红的
烙铁。
女犯一声惨叫,一阵令人作呕的烟气扑鼻而来。我转过头去。中尉把烙铁放回炭火中,脸上带着神秘的笑容,盯着
我道:“休息一下,待会儿再审。”
接着,他拉着我到别处参观,向我展示他的种种刑具:皮鞭、狼牙棒、长针、滚油、辣椒水。。。。他一件件加以
解说,仿佛是一位治学严谨的科学家。他请我到办公室喝清酒。
“不好意思,我白天从不喝酒。”
他朗声大笑:“每个监狱都是个小王国,我们是这儿的土皇帝。清酒可以刺激神经。少了它,我们很快就会才穷智
竭,身心俱疲。”
我谎称要去汇报,向他告辞,他送到门口问道:“您明天再来吧?”
我朝他含糊的一点头,溜走了。
我在房中给中村上尉写报告,极力称赞冈中尉。
“他谨慎小心,效忠天皇。应该让他自由行事,与下属们精诚团结。外人贸然闯入恐怕会妨碍他的工作,不利于审
讯的顺利进行。至于我,上尉,请您不要再派我过去了。参观过后我更加深信不疑:决不能活着落到敌人手里。”
三天后,一个小兵过来传话:冈中尉找我有要事相商。我只能当即随他前往。虽然天气炎热,中尉崭新的衬衣外面
还穿着笔挺的军服,皮靴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他朝我微微一笑。
“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昨天你看到的那个吊在树上的犯人招供了。我们刚抓到一个十五岁的男孩,今晚审他。您
要不要来看?”
我一听见“审讯”一词就禁不住一阵反胃。我对他说翻译既能干又可靠,用不着我跟在旁边。
他执拗地望着我:“您真的不想来?太遗憾了。这小男孩很讨人喜欢,我一早挑选了精兵强将,准备好好审他一夜,
这场好戏不能错过。”
树荫下也有摄氏三十五度的高温,可中尉的话还是听得我浑身发冷,我含糊地回答说我对此不甚感兴趣。
他吃了一惊:“我还以为您喜欢这个呢。”
“中尉,为了大日本的强盛和天皇的光辉,您任重道远。我不想打扰您。请允许我回绝您善意的邀请。”
冈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他难过地望着我。他的胡须修剪得过分精致,看上去几乎要从他的上唇掉下来,一阵
微风就能吹走。
“好了,中尉,”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去好好干吧,帝国的胜利就寄托在你的身上了。”
57整整一个星期,我一直伫立在十字路口,痴痴地等待着敏辉的出现。
每天下午都在他的大学校门外徘徊良久,只盼能见到一张熟悉的面孔,然而又总是失望而归。
我找出唐林留下的地址。在贫民区破院子前,一群孩子哭闹着跑来跑去。台阶上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在那里疲倦地
搓洗床单。
一个妇女走了出去。
我拦住她。
“请问唐林在吗?我要把这本书还给她。”
“她被抓走了。”
全成为一片白色的恐怖所笼罩。日本鬼子决心将一切反对他们统治的人都抓起来。我惊讶于自己居然会一直平安无
事。每天夜里我都在等待着日军的到来,军犬的狂吠,急促的敲门声。但街上的宁静要比嘈杂更让人毛骨悚然。我打量
着自己的睡房,梳妆台的镜子上镶着蓝色缎边,写字台上摆着一束玫瑰,在黑暗中显得分外耀眼。所有这一切都可能被
打烂烧光,我们家会像晶琦家一样,毁于一旦。
恍然中,我又看到了敏辉。他跑过来,头发乱乱的,还不知道灭顶之灾正在等待着他。他对我说:“晶琦喜欢你。
他刚才向我承认了。。。。你必须在我俩之间做出选择。”我生他的气。这种命令的口吻挫伤了我的自尊心。“别让旁
人看笑话。”这是我惟一的回答,也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最后一刻的幸福就这样浪费掉了。
我也同样想着晶琦。现在,他的坏脾气、他僵直的步态,在我的怀念中充满了魅力。怎么才能救下他们?他们不幸
出身于富人家。他们的卧室和阴暗的牢房之间有着天壤之别。怎样才能和抗联取得联系?怎样才能去牢中探望他们?听
说用钱可以买通牢卒。我可以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街上传来一阵枪声,一只狗在狂吠。之后,城里又是一片死寂,宛如无底的深井。
我身上忽冷忽热,忧惧交急。但仇恨带给我无穷的力量。我打开柜子,从针线包中取出一把金剪刀,这是我十六岁
生日时收到的礼物。
我躺下,把这珍贵的武器平放在脸上,它比冰凌还要冷。
我等待着敌人的到来。
58身穿军装或便装的我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前者以胜利者的姿态傲然统治着这座城市,后者却不禁为他的美丽
所倾倒。
这个中国人就是我。一番乔装之后,我惊讶地看到自己改变了原有的举止言谈,渐渐学上当地口音。我失去了名字、
国籍,迷失了自我,却更能理智观察自己。在这种陶醉中我几乎忘记了自己尚在军中服役,不是个自由人。
我自孩提时代起就常做这样一个梦:身着剑客的黑衣,在沉睡的城市中穿房越脊。黑夜在我脚下,天空中星光闪烁,
仿若大海上的点点渔火。这座城市不是东京。它对我来说是如此的陌生,我不由得又兴奋又惊惶。狭长的街道上空无一
人,屋檐下的灯笼微微摇曳。我悄然踏过每一片屋瓦,一直走到屋顶的尽头。突然,一步踏空我跌下房去。
中村上尉逼我扮演这个如此可憎的角色,我对他十分不满,我不够冷酷,不够理性,没有做间谍的神经质性的观察
力,四处能识出伪装的敌人。相反,总觉得自己在无形中被人监视。六月里天热得要命,为了遮住别在腰上的手枪,我
却还得穿着厚厚的棉质长衫。我端坐在棋盘前。双手平放在膝盖上,右肘掩住了枪把,免得衣服一皱它就露出来。
每当我抬起右手走棋时,总能碰到坚硬的武器。它是我的力量源泉,也是我的致命弱点。与手无寸铁的百姓相比,
我有可以为所欲为的优势,但一个中国人从背后射来一枪也足以置我于死地。
我在国内时严格遵守对弈的规则。开局前,总选择幽静的棋屋。棋盘旁的我永远气定神闲。经过一番吐息纳定,屏
气凝神,我的灵魂逐渐升入黑白的空间。
在广场下棋怎么会有同样的灵气?满洲的酷暑让人难以忍受,没经受过这里的烈日炙烤的人永远不会明白这块黑土
地中蕴藏的力量,每日艰苦操练过后,我整个人几乎都要瘫痪干涸了。同中国少女对弈是一种休息,也是一场自我搏斗。
六月的燥热侵入了我的血脉,刺激着我的神经。一点微不足道的东西都足以使我勃起:少女赤裸的双臂,她的旗袍微皱
的下摆,她布裙下丰满的屁股。甚至是一只飞过停在她发辫上的苍蝇,也使我一阵冲动。
在对手面前保持尊严,不亚于一项酷刑。一周以来,她棕色的皮肤娇艳欲滴。她穿着无袖旗袍,这种服装让女人们
比裸体时更让人动心。棋盘上方我俩的头几乎要碰到一起了。凭着多年军旅生涯磨练出的坚强意志,我尽力抑制自己的
举止。下棋几乎使我精神变态。
在满洲的系列作战,使我理解了军人的伟大和渺小。我们仿若棋盘上的芸芸众生,只能听命行事,永远不知自己会
被派向何方,只能为全局的胜利而默默牺牲。对弈的我由士兵一级变成了司令官,冷峻地指挥旗下的千军万马。为了战
略需要,许多棋子被包围剿杀。
这些棋子的死,与那些无名战友的英逝,又有何不同?
59鸿儿在外听来的小道消息越来越让我悲痛,当她告诉我,为了杀一儆百,晶琦的父亲请求日本人将他自己的儿
子斩首示众时,一瞬间我几乎开始恨他了。
父母的漠然令我绝望。只有夜珠以为我是陷入爱河,千方百计套我的话。
她的声音故作温柔。
“妹妹,你有什么心事吗?”
“我没事,夜珠,可能有点中暑吧。”
一日,仆妇王妈的悲诉听得我极不耐烦,忍不住大笑起来。爸妈惊讶之余,不知所措。王妈哭着跑开了。母亲扇了
我一耳光。这是她生平第一次打我。她颤抖着双手,一气之下跑回了房间。见此景,父亲重重跺了跺脚,咳一声走开了。
千风广场上,我端坐在陌生人面前,他与市政局的大钟一样准时,也从不抱怨我的迟到。他很少开口,脸上表情如
一。任凭我出手挑衅,任凭风吹日晒,他凛然不动。这男人内在的力量让我羡慕。
我来这儿与他对弈是为了忘却自己。广场如棋局一样封闭,人们不会谈到日军的搜捕,也不传递任何外界的消息,
但是,一只飞鸟,一只蝴蝶,一个行人,一个简单的手势,都能使我想起晶琦和敏辉。我站起身来绕广场缓缓而行。
棋手们散坐在树下,仿若一座座恒久不变的石像。为什么生活这样残酷?绝望之情攫取了我的心。我双腿颤抖,头
晕目眩。
我对陌生人说:“我累了,该日再下吧。”
他抬起头,隔着眼睛审视着我。陌生人既不说话,也不生气。离开广场时,能感到他目送我远去。
他从不问我为什么中断棋局。有时,真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幕悲剧的主角,而他则是我惟一的观众。
为什么生活是这样荒唐?
60千风广场的气息萦绕着我,现在,我熟悉那里的每一棵树,每一张棋桌,每一道光线。
最积极的棋手是几个老者,他们一大早就在那里,左手拿着折扇,右手拿着茶壶,鸟笼挂在树枝上,午后再渐渐散
去。要是棋匣的盖子半开,就表明主人已约好棋友,如果盖子大开,则表明主人要请他人前来挑战。
长久以来,我一直担心他们会识破我的伪装,认出我是个冒牌中国人。这种顾虑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里,
语言是沉默的奴隶。棋子的劈啪声代替人与人的对话,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
我捏造的身份从来没派上过用场。中国少女从未问起过我的姓名,她只对我的棋子感兴趣,其实,她知道我是条上
钩的大鱼,不必浪费精力向我投饵。她刚开始的娇嗔巧笑也就从此节约起来,等用它们去招呼下一个棋手。
我想着想着,开始生起她的气来。
每次见面,她朝我略一点头,算是打了个招呼。对局时缄口不言,直到本轮终了,要约定下次见面的时候,她才出
声。开始的几天,我在她身上看到光的影子,如今,左看右看她也比不上那位成熟优雅的艺妓。她举止慵懒,头发散乱,
指甲脏兮兮的。她如此不修边幅,一定是从心里瞧不起我。她的前额冒出不少青春痘,双颊失去了那种最初吸引我的光
彩。她目光黯然,嘴唇干裂,无精打采,却多了一份骄狂,再没有少女的婀娜。她的白子在棋盘南角受困,局势岌岌可
危。
她对损兵折将毫不在意,记下棋子的位置,匆匆而去。
61姐姐小声对我说:“我可能怀孕了。”
晚饭后她跟着我回到房间,我向她道喜,问她何时去看的医生。
她略一犹豫,红着脸说:“我还没去呢,好害怕。。。。”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的月经已经迟了十天了。”
我的心一阵狂跳。我也是,我的月经也迟了十天了。
“你敢肯定?”
夜珠抓住我的手。
“我的月经一向很准,这次一定没错!我晚上上床时总是一阵头晕,早起便觉得恶心。我老是想吃醋,听人说‘酸
儿辣女’。你说我会生个儿子吗?”
姐姐的兴奋使我倍加默然,我催她去看医生。
“我害怕。我真的很怕医生会说我没怀孕。这件事我没告诉任何人。只和你分享这个秘密。啊,小妹,今天早上,
我把手放在肚子上时,已经可以感觉到孩子在我的身体中孕育了。有了儿子,我从此就可以坦然地向他的一切背叛、遗
弃和谎言宣战。有了他,我的生命会焕发出新的光彩!”
姐姐越是得意,我越是沮丧。她是那么热切地渴望有个孩子。对我而言,怀孕无异于走上绝路。
夜珠走后,我坐到书桌前,拿起毛笔在宣纸上反复计算我的行经日期。已经迟了整整九天了。
我倒在床上,脑中一片混乱。不知过了多久,待我醒来时已是子夜时分。我熄灯上床睡下。
我在黑暗中久久不能入眠。得知另一个生命正在自己的身体中萌芽,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要是个男孩的话,他会
继承敏辉的丹凤眼,肯定会帅得不得了。他既有敏辉的风趣潇洒,又有父亲的博学严谨。要是个女孩子,她会拥有和我
一样光洁的皮肤、红润的面颊,会像姐姐一样韧性挑剔,也会像母亲一样举止端庄。几年后晶琦虽然还是那一副高不可
攀的样子,却也会抱着孩子四处转转。我带儿子去千风广场下围棋,迟早有一天他会胜过我。
我轻抚着肚子,又回到了现实世界之中。
敏辉被日本人抓走了,什么时候才能出狱?我不认识他的家人,要是挺着肚子找上门的话一定会被骂出来。怀孕了,
我会因败坏校风而被点名开除。这件丑事会一下子传得街知巷闻。即便我能忍辱偷生,父母也忍受不了人家在背后的指
点嘲笑,街坊孩子们会朝姐姐身上扔石头,高嚷:“你的妹妹是个婊子!”
我拉开了灯。我的小腹依旧是平坦的,一行绒毛从脐下一直延伸到私处。小时候,乳母给我洗澡时常说,我身上毛
发浓密,将来一准会生个儿子。
我会跪在父母面前,拼命叩头,求他们宽恕,我会离开千风,从此移居乡村,等待着敏辉和晶琦回来。
在茅屋中,我不怕冷也不怕寂寞,终日抱着婴儿,站在门槛眺望。
我的幸福,将是两个男子的身影。
62七月七日,驻丰台部队夜间演习之后,有一名士兵失踪。中国军队不许我们搜查宛平县。双方第一次正面交火。
七月八日,双方在卢沟桥再次发生冲突。
七月九日,军部命驻北平的多支卫戍部队作好战斗准备。东京方面,迫于国际压力,政府决定低调行事:“局面不
能再恶化下去了,问题必须就地解决。”
军部提出四项停火条件:中方撤出在卢沟桥驻军;保证日军安全;交出抗日分子;公开道歉。
中方全盘拒绝。七月十日,蒋介石的部队朝北平进发,我方首批援军从满洲向关内开进。
七月十一日,东京方面被军情所迫,终于决定从朝鲜派兵增援。
螺旋桨声隆隆,大地在颤抖。天空中首批轰炸机组飞赴中国。机翼上画着我们骄傲的旗帜:无垠的白雪上,一轮红
日高高升起。
部队中群情汹涌:打到北京去!打到北京去!
63日本鬼子的宣传机器大肆开动,将卢沟桥事变登上了日本各大报章的头版头条。各报纷纷发表社论,居然公开
谴责中国军方违背和平协议,暗中支持抗日分子的活动。要求中国方面对事件负责任,向日本天皇公开道歉!
母亲早对军事冲突司空见惯,只盼着双方斗得精疲力竭,美国便会进行外交干预,安抚双方。父亲长叹一声:“日
军又得向中国政府要求巨额赔款。”“满洲国”国内公众颇为窃喜,幸而小皇帝与日本人周旋,保持中立。对他们来说,
中日战争不过是一场好戏,满洲人乐得隔岸观火。
我们这个社会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爱国者们都被抓进监狱,同小偷和杀人犯们关在一起,外国军队在街头趾高气
扬,我们还得感谢他们做了我们的和平卫士。莫非是外边世界的混乱影响了我的情绪,搅乱了月经规律?
姐姐来家时,快乐得不能自持。她的脸上再找不到一丝的愁苦悲伤。她穿着新做的衣裳,身材苗条如昔。她忍不住
也告诉母亲这一件大喜讯,又催着王妈给未出生的孩子准备衣裳被褥。
姐姐的美压得我透不过气来。她的每声大笑都刺痛了我的心。她的儿子会成为全家的宝贝,我的孩子却将是家中的
孽种。
王妈忙了六个晚上,给我的未来外甥做了件肚兜。她在红绸上绣出了一幅人间仙境。银色的薄雾中,荷花、牡丹、
桃花、杏花争奇斗艳。满地是金线般的阳光。绿线般的青草。这精巧的活计让我暗地里一阵冷笑。我的儿子生下来,用
破床单裹住,但他将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婴孩。
64一个姑娘头上戴着大草帽,身上的裙子随她的纤纤步态起伏闪亮。还没等我看清是谁,她已经坐在我面前。
阳光透过草帽网眼射到她的脸上,给她涂上一层神秘的色彩。她左边太阳穴上一丝青筋,隐入鬓角。棕色的肌肤生
着点点雀斑,远远望去好似几滴泪珠。
一声脆响。少女开始下棋了。她的手在棋盘上停留了一会。她的指甲修剪得光洁整齐,还染成橘色。
对弈时,我总是留神倾听棋子落盘的声音,以判断对手的思路。初次相遇时,中国少女用食指和中值夹棋子欢快地
敲打着桌面。不久,棋的声音变为沉闷,传达出少女忧郁的心情。今天的棋声分外清脆爽利。她终于重恢复信心,恢复
了战斗力。果然,她的反攻出我意外。
一手之后,她得意地起身去林间散步,我集中精力以自己特有的方式思考。一百多子下过之后,我不会去计较地盘
得失。静观全局,我将自己看做画家在审视他未完成的作品。棋盘上,棋子黑白相间,有虚有实,组成一幅泼墨山水。
在我的围棋空间,兵法就是美学,画纸上黑白的和谐、阴阳的完美是取得胜利的唯一途径。
中国女孩回来了。当她坐下时,她的帽影滑过我的前胸。帽檐上的绸飘带随风飞舞,看得我心跳加速。我猜不透她
为什么要打扮成成熟女人的模佯。这位少女好似云雾缭绕的庐山,你永远无法认识她的真面目。
天空中嗡嗡巨响打断了我的暇思。我军轰炸机从我们头顶飞过,钢制机翼下装着炸弹。我偷偷瞥了我的对手一眼。
她漠然处之,连头都没抬一下。
真羡慕战友们能驾机在中国领空上盘旋,对我而言,看透围棋少女的心思比占领中国还难。
65一个人走进我房间,拼命推醒我。是不是夜珠来叫我同去赶集?
我翻个身不理她。
她非但没走,反而坐在我床边,摇着我的肩膀,抽泣起来。
我气愤不已,一下子坐了起来,睁眼看到坐在我旁边的不是姐姐,而是鸿儿,在那里哭哭啼啼的。
“赶快!抗联成员今天早上要被枪决了。”
我几欲昏倒。
“谁告诉你的?”
“学校看门的老太太。听说囚车会经过北门!快穿上衣服!我担心要来不及了。”
我随手抓了条裙子套在身上。双手抖得系不上扣子。又拿了个簪子胡乱挽了个髻,跑出了房间。
“你要去哪儿?”父亲问道。
我壮着胆子撒起谎。
“我要去下棋,就要迟到了。”
我在花园尽头正撞上刚进门的姐姐。她一把拽住我。
“你去哪儿?”
“放开我。我今天早上没时间和你去集市。”
她向鸿儿投去敌视的目光,把我拉到一边。
“我得和你谈谈。”
我的心一阵紧张。莫非她也有了晶琦和敏辉的消息?
“我昨天一夜没睡。。。。”
“快点儿说吧,我急着走呢!”
她接着道:“我昨天去了张医生那儿。我没怀孕,不过是一场空想罢了。”
夜珠泪如雨下。为了摆脱她的纠缠,我对她说:“再去看看别的医生,大夫们有时也会弄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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