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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明亮的人-王开岭

_2 王开岭(现代)
  清醒实为一种可怕的局。我脸色苍白,额头渗出细汗。
  这个故事不像只发生在梦中。虽然听起来极像是在说天上只有繁星却没有月亮……我的日记中也找不到这一章,大概故意隐了去罢。
  草地逶迤,像果削皮一样参差不齐。一股浓烈的不知名的草香覆没了我,激凌一个喷嚏,我感冒了。可就在这时,我吃惊地瞥见了那栋传说中的红房子,还有那个比谣言更美的女人。她正歪着脑袋冲我笑。
  我艰难地立住。学着笑了。
  我是闭着眼睛来的。我想。
  湖面上隐约起了风,小屋里飘荡着一种青萍的气息。淡橙色的烛苗轻轻摇曳,涟漪一环一环迭涌,很宗教很激励人的样子。她着一袭柔暗猩红的水裙,体影如神话中蓝孔雀的顶翎纯净而迢远……荣膺顶翎的是我?很快我便为这个欲念彻底羞愧了。顶翎是她自己的,从不诿让他人。
  她粲然一笑。露出最有征服力的那种细美的牙齿。
  “知道吗,不,男人不会知道。今夜我实在渴望能极深地去爱上一个人……那冲动太强烈太难放下。并非肉体的孤独,是灵魂,是意志的背叛,是一种与青春相依为命的活力和自由感动了我。是的,我被自己的勇气感动了……就这样想着想着,我的心已深深地碎了,泣不成声。很幸福,很自私,也很满足……现在,你来了,那个人便是你了。”
蓝湖(2)
不。我想告诉你我只是一副飘踪不定的面具。我连自己的身份都弄不清。我甚至不敢多说话,只有特别真实的人才敢于像你说得那么多。
  我只觉得自己俨然一桩阴谋。
  我是有准备而来的,寻着你的寂寞而来,携了好多的塑料花。它们只会说谎。连我也不清楚为何它们生来就是假的,或者说它们本身就是我肉体泛滥的泡沫,只是更粗俗,更善于伪饰和欺骗。
  她微微舒喘着,垂下睫毛,神情像少女一样羞赧,陶醉。“我记不清了,记不清有过多少次了。或许这是第一次,或许它只属于一个梦。梦是不讲究开头或结尾的……”她突然睁开眼,露出一种无法形容的美丽:“这并非选择,是生命诚恳地教会人这样做的。凡生命教会的,人就不应放弃……对么?”
  许多年后,我将深深感激她对我说了那么多的话,她不嫌厌我,对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她仍有那么多秘密忍不住要告诉他。只求他一个人静静地听……
  我猜自己肯定还冲动地说了些什么。
  我说了句可怕的话,我想知道你的名字,我会永远记住你。我只觉我的话毫无意思,只觉得胸腔里有飕飕的悲哀。
  可她还是明白了。女性的怜悯像一只温柔张开的蚌,盛放男人的坠落。
  我的沮丧是:我急于高尚急于成为一个女人眼中诚实者的形象。而现实却说:不。
  “你真不该用这么衰弱的语气说话。真的,我真是一丁点儿不喜欢用‘永远’描绘的句子,听起来像一场死亡,一具木乃伊,太累太赘太陈腐不堪。小时候,每看见特别缓慢的东西我心里就紧张:比如蜗牛吸着树干,拖车携着挂斗往坡上爬……我觉得它们简直就要从生命上摔下来了。只有最没希望的东西才被用来订作标本。你把我误作什么啦?海伦?蒙娜丽莎?永远不屈的口胶糖?……”
  “为何要下这样的决心呢?名字不过是人体迟早要脱落的一根黑发,甚至不比服饰、纽扣更结实。为什么总设想把自己锁进一只‘永远’的空盒里呢?”
  “爱是宇宙。宇宙就是我们的情人。”
  “回到你身边去吧,明天的事你是不知道的,你是自由的。被人‘永远’记住倒是一种不自由呢……”
  她笑得很开心。像少女鄙视成人一样盯着我。
  我在想:救救我……
  我怎么会酿出那么多荒诞不经的纰漏?需要清洗多久,我才会露出温柔的脸和眼睛?我剩下的表情已为数不多。我默默地诵记,像聆听远方飘来的语焉不详的水声和船谣。蓝蓝的天,蓝蓝的荷,蓝蓝的星……每一件美好的景致都遭过我愚幼无知的诋毁和破坏。我无法不为湖畔如怨如诉的深情所羞愧。
  我想自己一定长期羁留在一个很浑沌堕落的城市里。那儿一定人性险恶,缺少光照、呵护与温情,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瘴气和枯燥滑稽的理性……还有那些犯罪率极高的烟囱。
  城市一定会把它遮天蔽日的黑雨和巫术全浇在我的黑皮肤、黑额头、黑眼珠上……
  我身世已久,在劫难逃。
  我唯一的救赎在湖畔。我突然明白了那个久久折磨自己的悬念:我为救赎而来。
  一定是的。我一定是好不容易才从某个下水道里爬出来……
  啊,情人,情人,我只知道你是情人就够了。我在心里一遍遍快活地叨念,发出鸽子般激栗不安的咕叫。她肯定听见了,粲然一笑。
  红屋子像魔方般热烈地旋转,一群精灵,一群少女的软足在舞蹈……她不再为谁说话,可她的身体却像红地毯一样徐徐抖开,一张一翕,伴着奇怪的呻吟。
  是她的安静惊动了我吗,浑身的血似湖水在涌胀,似烛苗在燃烧……
  她的话我已记不得了,我的心绪已被她颤喘的舌尖染红了。我亦能和她一样浪漫地阐述这个夏夜了。
  欢乐不是秘密。不是塑料花。
  夜比水更轻。
  肢体比羽毛更盈;梦比昼更感人……
  夜,童话一样安全而神秘。
  漫迢的,蔚蓝的,没有再见的湖。
  后来呢?黑暗又小声地问。
  没有后来。许多年一晃就过去了。后来的许多事都不值得再提。
  “我常常一个人独自溜出城市,在荒郊,在那些不算太新或太旧的沟壑和草石间,漫无边际地走着……偶尔抬起头,看见不知名的鸟儿飞过,眼睑便被什么东西狠狠划一下,我即会想起一些人,一些爱与被爱着的人,一些失踪或故去的朋友……”
  (我的多数文章即以此开头)
  哦,或许你们根本没读过,或许你们早已把他给忘了。
  不过,亦没什么。
  (1993年12月)
  
俄罗斯课本(1)
有好几个冬天。深夜,陪我失眠的竟是俄罗斯电台的音乐。那个积雪上的民族仍无睡意,她在播放几世纪来最经典的曲子,像一位落落寡合的祖母,深情地怀念逝去的岁月。那曲子是标志性的:辽阔、忧伤、沙哑、苍远,帷幕般的厚重……我总有被击中的感觉,脑子里会出现滴嗒的电波和徐徐流动的油画:呜咽的伏尔加河;孤独的烧焦的橡树;风雪遗弃的木屋;缓缓匍匐的黑棺和送葬队伍;疾风扬起的妇女披肩,她脸上的骄傲与担心……
  这不是天籁,而是冻土上的招魂。是风、砂石、山脉、篝火、冰凿、纤索、马撬……激荡的声音;是硫磺、枪刺、广场、绞架、烈酒、风琴、教堂唱诗……混合的交响。
  眼前不由浮出叶赛宁的诗:“茫茫雪原,苍白的月亮/殓衣盖住了这块大地/穿孝的白桦哭遍了树林/这儿谁死了?莫不是我们自己?”
  我低低地抚摸这音乐。她来自生命深处的清冷和哀恸,整夜感动着一个不懂音乐的青年。隔着厚厚的寒幛,隔着刺不透的阴霾,我默默向着北方,向那股伟大的气息致敬。向她苦难的历史和英勇的民间致敬。
  夜聆俄罗斯,不仅成了一个习惯,也成了一道仪式,一门功课。
  俄罗斯的烈士和她的风雪一样,是出了名的。
  没有哪块土地上的黑夜像她那般漫长、动荡而凶舛;没有哪一民族的知识分子被编成如此浩荡的流放队伍;没有哪国的青年一代出于良心、理想或一束浪漫而遭受那么重的苦役与刑期……单是彼得堡罗要塞、西伯利亚矿井、古拉格群岛这些传说中的魔窟,就收押过多少悲壮的名册。一队队郁郁葱葱的生命曾被囚禁、锁铐在那儿,他们纯洁的热量在空旷中等待熬干、蒸发……然而,一代代的精神路标也正是从那儿矗起、辐射,叩响了整座俄罗斯冻土。
  海涅说:“文学史是一个硕大停尸场,每个人都在那儿寻找自己亲爱的死者,或亡故的兄弟。”我要找的,正是这样一批最纯真最英俊的精神面孔。他们一边写诗,一边流血;迅速地生活,又迅速地死去。普希金、莱蒙托夫,这对同样选择了决斗的兄弟,其岁月总和还不抵一位长者的寿龄。俩人忧郁的神情,看上去那么相似——绝无庸人那种散漫、悠闲和凑合日子的迷茫。他们的母亲就仿佛是同一位。
  翻开俄国文学史,“十二月党人文学”是最英年、最让人揪心的一把:格利包耶夫(1795—1829)、雷列耶夫(1795—1826)、别斯士舍夫(1798—1837)、奥陀耶夫斯基(1802—1835)……哦,二十岁、三十岁,像深夜划过的流星,他们飞得太快,飞得太疾,让人来不及看清。他们太急于用生命、用青春去赌一件事了。为此,1925年12月的那个清晨,他们告别了彼得堡,告别了诗歌,告别了昔日欢聚的舞场、花园,那些尚在睡梦中的恋人和被暗恋的人……
  在其眼里,最急于喊出的不是情诗,而是社会正义,是俄罗斯的未来,是激情和身体的行动。“要做一个诗人,但更要做一个公民!”为了迎娶一片适于居住的国土,为了自由地生活,先要准备不自由地死去……在这样的精神星空下赶路,其行色匆匆早已注定,亦注定了其生涯故事要比其诗集流传得更久、更远。
  整个十九世纪,俄国的青年已过惯了判决和牺牲的日子。陀斯妥耶夫斯基被判死罪时仅28岁,他说:“我只担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难。”他配得上,他的狱友和精神兄弟们全配得上!于是更多的俄罗斯青年就有幸听到了那个时代最激动人心的声音:“谁之罪”“怎么办”“谁在俄罗斯能过上好日子”“被侮辱的与被损害的”……单凭这俯拾皆是的标题就足以证明:俄罗斯文学在艺术之外竟挑担了如此繁重和危险的职责。他们用头颅来为信仰服务,以牺牲来理想灌溉——绝无现代艺术家那种“先舒服了肉体再说”的痞性,这正是俄罗斯文学最值骄傲和后世怀念的地方。m 书包网最好的txt下载网
俄罗斯课本(2)
知识者是最不能喑哑的。假如连这些“民族的头脑”(高尔基)都沉默了,那么这个国家的精神夜晚立即就会黯淡无光。
  下面,我急于提到“贵族”和女人。
  在俄国农奴制时代,贵族往往就是那类“最先富起来”并最有机会接触书本的人。可这些人中也最易滋生叛徒和异端。他们所干的事不仅令沙皇寒心,更让“阶级身世论”大跌眼镜——
  众所周知,1825年的“十二月党人起义”乃一次货真价实的贵族造反。他们血统高贵,气宇轩昂,是俄国拥有最多财产和藏书的人,亦是凭艺术和高谈阔论而成为“精神贵族”的青年才俊。他们从对书籍和时代的打量中获得生命冲动,却把沉重的财物晾在一边。尽管其童年、少年皆在豪华宫廷、玫瑰庄园中度过,但他们长大后的第一件事竟是发誓再也不当贵族了,在沙龙舞会上,除了诗歌和爱情,议论最激烈的即数“*、权利、自由、尊严”这些新鲜字词了。他们把目光投向饥饿的乡村和像骡马一样佝偻的农奴,并为自己华丽的衣服自责。终于,他们知道该怎么干了……
  史料表明:1827—1846年,“贵族”在俄国*中占百分之七十六。甚至到了1884—1890年平民知识分子运动后期,*名单中仍有百分之三十点六出身世袭贵族。
  连欧洲的政客们都忿忿不平了:穷光蛋造反是想当财主,而财主造反难道要为了做穷光蛋?是啊,作为既得利益者,按常理,他们该死死维护旧体制才是,有什么牢骚可发?有什么可折腾的呢?
  这正是俄罗斯奇观。也是俄罗斯知识品格和人文精神的最大骄傲。同时我更笃信培根的名言:“知识就是力量”。知识给人苏醒的力量,受过良好教育的读书人更应成为启蒙一代,更有机会率先从浑沌与蒙昧中睁开眼。况且,“知识反抗”与“农奴造反”有别,前者通常从理想生存和“精神遭遇”出发——从而可能献身一个比个人大得多的目标——它服务于整体和长远;而后者往往出于现实利益及“物质遭遇”的考虑,只迷恋于一己和眼前处境的改善——且这种集团式的暂时改善用不了多久,即会迂回到原先的保守与专制套路中去(数不清的农民起义即是例证)。通俗点讲:一个申请理想,一个谋取生计;一个设计所有人的未来,一个追求自家的“第二天”。
  令人惊叹和尊敬的,还有俄罗斯女性。在长长的流放队伍中,我投以最深情凝望的,是那群纤弱柔美的肩膀。
  “十二月党人”的领袖们被诛杀,剩下的百余名青年戴着镣铐即要到“野兽比人多”的西伯利亚去了。他们像赶粪蝇一样赶跑了“贵族”称号,从现在起,他们是囚徒——“如果不能做一个公民,那就做一个囚徒吧!”奇怪的是,连他们的妻子、恋人和姐妹们也打起了做“囚徒”的主意。不仅那么想,且真那么干了,这些生来就柔弱就美貌的女性们向沙皇提案:舍弃庄园财产封号爵位等一切一切,甚至新出生的孩子也可不要“公民权”……条件只一个,那就是请政府允许自己——到囚徒们身边去!
  特鲁别茨卡娅公爵夫人,沃尔康斯卡娅公爵夫人,格利戈里耶芙娜?穆拉维约娃,伊万诺芙娜?达夫多娃……还有法国姑娘尤米拉?列丹久,加米拉?唐狄。
  西伯利亚历史将永远牢记并感谢她们。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俄罗斯课本(3)
不渝的爱情和友谊,向来是俄罗斯女性对文学和理想事业最宝贵的精神馈赠。
  同样出身贵族的涅克拉索夫,被称为“复仇和悲歌的诗人”,在反抗专制和控诉农奴制的道路上走完了一生。在俄罗斯史册里,他的光荣总不可避免地与一位女性联在一起——阿芙多季娅?巴纳耶娃。后人评价她时用了这样的话:“这位善良女性能够认识涅克拉索夫的真正价值,而且对他报以缠绵的爱情,它构成了我们诗人愁苦生活中最明朗的一页。”“不知为什么,你待在她身边,总感到自己接近了赫尔岑、车尔尼雪夫斯基、涅克拉索夫、杜勃罗留波夫……这在不知不觉中就增添了对她的敬意。”这敬意决非偶然,巴纳耶娃不仅以女子的柔情、美德和才华影响着爱人,与其兄弟们也结下了深厚的友谊,这使得诗人杜勃罗留波夫临终时将两个幼年的弟弟托付给她,车尔尼雪夫斯基被捕后,她也是前往探监的身影之一……
  在俄罗斯,当一个英勇的男人濒临危境时,距其不远,你总能找到一位值得尊敬的生动女性……仿佛最优秀的男人和最优秀的女人总能走到一起,而任何粗暴、恐吓和威胁的力量都无法将之拆散,他们就那么梦牵魂萦地缠绕着,其生命动作看上去那么和谐、合拍而富有美感。这种来自女性的温情与精神滋养大大削减了灾难对天才们的损害……“为什么我国作家们的妻子都那么像她们的丈夫呢?”列夫?托尔斯泰首次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遗孀时,就激动地赞叹到。
  俄罗斯文学确实招人羡慕。才华和爱情,你们都是最优秀的。我似乎也突然领悟了俄罗斯*解放运动为何始终会有如此宗教般的狂热和不死的精神——必和这些优雅的女性之在场有关,和她们清澈的注视有关。
  她们温婉的身姿、绰约的美德,构成了俄罗斯精神夜晚最动人的篝火。
  她们不仅忠诚地支撑着自己的爱情,有时,她们自个的柔肩也直接承担起某项崇高而危险的事业——
  在1877—1878年民粹案和“50人审判案”“193人审判案”的被告中,女性分别占了16名和38名。苏菲亚——这个被鲁迅激赏过的名字便是和“青春、美貌、牺牲”联在一起的,她和恋人一起用炸弹为沙皇亚历山大二世送了终,走上绞架时仅27岁。同样的还有巴尔津娜,她拒绝了特权的庇护而在牢房和流放地过早走完了一生,紧张的生活使其无暇寻章觅句,可她偶尔留下来的几首诗,却使得对女性文学向来冷淡的托尔斯泰潸然泪下……
  上帝向俄罗斯派驻的非凡女性委实太多了。
  自然,俄国文学也从未忽略过这些美丽的身躯和灵魂。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囚徒》、涅克拉索夫的长诗《俄罗斯妇女》……皆大胆讴歌了那些“叛徒”们的妻子。她们是文学最亲密的“女友”,也是人类共同的“夫人”。
  和丈夫们的“灵魂酷似”一样,这些姐妹们的精神面孔和生命气质也太“像”了。
  帕斯捷尔纳克曾出色地表达过“像”。在小说《日瓦戈医生》中有一情形:冬夜,围着炉火,两个男人进行着一场真诚的对话,诉说他们对共同深爱着的那位女子的看法。奇怪的是,彼此非但没有丝毫的嫉妒、敌视,反而充满了感激和敬意——
  “啊,中学时代的拉娜是多么美好。您无法想像,那时她还是个小姑娘,可从她脸上、眼睛里已看得出时代的忧思和焦虑。时代的一切问题,时代的全部泪水和屈辱,时代的一切追求、积忿和骄傲,都流露在她的脸上和体态中……可以以她的名义,由她喊出对时代的控诉。”
  “您讲得太好了。正如您描绘的那样,她既是个中学生,同时又是内心藏有不是孩子该有之隐痛的时代主人公。她的身影在墙上移动,那是紧张地准备自卫的动作……”
  的确,文学需要这样的“女友”。文学也会因“拉娜”们的加入而愈发迷人和璀璨。
  多年前,一位深爱俄罗斯文学的朋友对我说:“假如在墙上挂一幅帕斯捷尔纳克的肖像,我宁可把窗户取消!”
  这话感动着我。明知无法说得比它更好了,但我说——
  “假若屋子里走进来拉娜,我宁可将全部的书籍都取消。注视着她……就可以生活和写东西了。”
  (1998年3月)
  
谈谈墓地,谈谈生命(1)
1
  圣经上说,你来自泥土,又必将回归泥土。所以灵魂就选择了大地,所以坟墓最本色的位置即在泥石草木间。
  那是生者和逝人会晤、交谈的地方。那是一个退出时间的人最让她(他)的亲者牵挂的地方。那儿安静、简易,茂盛的是草,是自己悄悄生长的东西。那儿没有人生,只有睡眠。那么多素不相识的人聚在一起,却不吵闹,不冲突。不管从前是什么,现在他们是婴儿,上帝的婴儿。他们像婴儿一样相爱,守着天国的纪律……他们没有肉体,只有灵魂。没有体积,只有气息。
  一本书中提到,在巴黎一处公墓里,有位旅人发现了件不可思议的事:一座坟前竟有两块碑石,分别刻有妻子和情人的两段献辞。旅人暗想,一个多么幸运的家伙!他尤其称赞了那位妻子,对她的慷慨深为感叹。
  我也不禁为这墓地的美打动了,为两个女子和一个男人的故事。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可能不止一次地爱上别人,也不止一次地被他人所爱,但谁又如此幸运地被两个彼此宽容、互不妒恨的人所理解和怀念呢?
  倘若少了墓地,人类会不会觉得孤独而凄凉?灵魂毕竟是缥缈的,墓地则提供了一块可让生者触摸到逝者的地方,它客观、实在,有空间感和可觅性,这一定程度上抵御了死亡的寒冷和残酷?或许,在敏感的生者眼里,墓园远非冷却之地,生者可赋予它一切,给它新的呼吸、脚步、体温和思想……在那儿,人们和曾经深爱的人准时相遇,互诉衷肠,消弥思念之苦。
  有位友人,二十几岁就走了。周年祭,他的女友,将一首诗焚在墓前——
  暮风撩起世事的尘埃,远去了
  这是你离去后思念剥落的第一个夜晚
  这是你吐血后盛开的第一朵君子兰
  R,永远别说你真的死了
  只要她还活着,你深爱的人还活着
  只要她每年的这时候都来看你
  她会用自己的时间来喂养你
  她的血管,她的皮肤
  你无处不在地活着
  活在她深夜的梦呓和醒来的孤寂里
  ……
  R,永远别说你死了,
  一具女人的躯体
  过去居住过你
  如今,还居住着你
  2
  是生者的情感让墓地升起了炊烟?
  中国人的烧纸,大概因了烟雾和灵魂皆有“缭绕”之感、形似神合、可融汇交合的缘故罢。但东方人对墓地的态度,显然不及欧洲那样深沉、浪漫而有力。
  愈是宗教意绪强烈的民族,愈热爱和重视墓地,甚至视若家园的一部分。
  我凝视过一些欧洲乡村墓地的照片,美极了。花草葱茏,光照和煦,与周围屋舍看上去那么匹配,一点不刺眼、不突兀,一点没有歧视的痕迹……难怪有人说,在欧洲,甚至在都市,墓园亦是恋人约会的浪漫去处。
  我有点不明白,为何东方常把最恶劣的环境、把生命不愿涉足的地方留给墓地,留给那些无法选择的人。在传统的东方语境中,坟冢常给人落下“阴风、凄雨、黄沙、蒿草、狰狞、厉鬼”的印象,令人不寒而栗、恐避不及。
  或许是不同的生命美学,尤其宗教意识缺席的缘故吧,墓地在东方视野里,总处于边缘位置,归于被冷落、遗弃和“打入另册”的角落,大有“生命不得入内”的禁区之嫌……所以,东方墓地便多了缕孤苦,少了份温情与眷顾,显得落落寡合、神情凄凉,给人以萧瑟之感。同时,东方人尤其中国人,对墓地的访问少得可怜,大多清明时才偶尔被催促,去拔拔草、烧烧纸——连这也多出于对鬼魂的忧惧,受习俗所驱。
谈谈墓地,谈谈生命(2)
而在西方,情形就完全相反了,墓地和教堂、公园一样被视作生活领地的一部分,处于生态圈的正常位置。在他们心中,生死之间好象并无太大的隔膜,从生活的间隙中去一趟墓地,无须太远的路程、太大的心理障碍和灵魂负重,无须特殊的理由和民俗约定……仪式上也简单、随意得多。西人对于墓地,不仅仅是尊重,甚至是热爱,他们给生死分配了同样的席位,同样的“居住”定义。
  总之,墓地在东方文化中,是阴郁、沉疴和苦难的形象,在西方生活里,则温美、敞亮、生动得多。前者用以供奉,畏大于敬。后者力图亲近,意在厮守。
  3
  墓地,应成为人类生态中的一抹重要风景。
  应以对生的态度对它,应最大限度给其以爱意和活性。一块好的墓地,看上去应和“家”一样,是适于居住的地方:干净、朴素、祥和,阳光、雨水、草木皆充足,符合生命的审美设计。因为它是灵魂永远栖息的地方,是生者寄存情感和记忆的所在,也是人世离天堂最近的宿营地。
  我一直觉得,有些特殊职业,诸如“护林员”“灯塔人”“守墓者”等,较之其它生命身份,它们更具宗教感,更易养成善良、正直和诚实的品格。而且也只有这种品性的人来司职,才是恰当的,才适应这些角色。因为其工作内容太安静了,和大自然结合太紧密了,一个生命长期浸润在那样的环境中,与森林、虫鸣、溪水、海浪、月光——厮守,彼此依偎,互吮互吸,其灵魂必然兼容天地灵气,大自然的禀性和美质便露珠一样依附其体,无形中,生命便匹配了某种宗教品格和童话美德……
  所以,在俄罗斯、欧洲的古典文学里,总会频频闪现一些富有人格魅力的“护林员”“守墓人”形象。原因恐在此罢。
  茨威格有篇散文——《世间最美的坟墓》,描述他在俄国看到的一幅感人情景:“我在俄国所见景物中再没有比托尔斯泰墓更宏伟、更感人的了……顺着一条小道,穿过林间空地和灌丛,便到了墓前。它只是个长方形的土堆而已,无人守护,无人管理,只有几株大树……”托翁墓只是一方普普通通的土丘,没有碑,没有十字架,连姓名都省略了。这是托翁本人的心愿,据他的外孙女讲,墓旁那几株大树,是托翁小时候和哥哥亲手种的,当时他们听保姆说,一个人亲手种树的地方会变成幸福的所在……晚年的托翁某天突然想起了这事,便升起了一个念头,他嘱咐家人,将来自己要安息于那些树下。
  茨威格叹道:“这个比谁都感到名声之累的伟人,就象偶尔被发现的流浪汉、不为人知的士兵一般不留姓名地被埋葬了。谁都可进入他的墓地,围在四周稀疏的栅栏是从不关闭的——保护列夫?托尔斯泰得以安息的,没有任何别的东西,唯有人们的敬意……风儿在树木间飒飒响着,阳光在坟头嬉戏……成千上万来此的人,没有谁有勇气,哪怕仅仅从这幽静的的土丘上摘一朵花作纪念。”
  对有人来说,墓地就是他的一具精神体态、一副灵魂表情。托翁墓便和他的著作一样,为世间添了一份壮阔的人文景观。这个一生梦想当农民的人终于有了一间自己的“茅舍”,他休憩在亲手种植的荫凉里。
  那荫凉,将随着光阴的飘移而愈发盛大。
  世上有些墓地,虽巍峨,却缺乏自然感和生命性,法老的金字塔、中国的帝王陵……凸起的都太夸张、太坚硬,硕大的体积,捆着一团空荡荡的腐气,太具物质的膨胀力,太具侵略性和彰显欲望。总之,有一种疏远尘世的味道,虽威风凛凛,却远离了人间体息和泥土亲情,一点不像生命栖息的地儿,反倒给人落下个印象:那人的的确确熄灭了。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书包网
谈谈墓地,谈谈生命(3)
4
  从生命美学的角度讲,我欣赏西方那种婚礼和殡仪——教堂、钟声、十字架、鲜花、誓言、祈祷、神甫……因为它格调庄重、清素,情感深沉、诚实;因为它对死亡的体贴和亲吻,因为它仪式中包含的神圣向度与寂静元素……
  想起了身边的一些追悼会——
  热热闹闹的一群“乌合”,若非特殊的场景暗示,单看与会者的神情,想必你连仪式的性质都弄不清。假惺惺的寒暄,提线木偶式的鞠躬,千篇一律的讲稿有几句肺腑?尤其那些一天不知要赶多少场子的领导,仓促贴在面皮上的“悲痛”象纸罩一样破绽百出、四下漏风……
  纯粹闹剧,整一个雇佣军和戏班子。黑压压的阵容中,你找不到内心应有的庄重和寂静,只有窃窃私语的骚动、事不关己的冷漠……你替那幅没有表情的遗像冤屈,为那些无知无助的家属悲愤:为什么不拒绝?为什么不把这些“例行公事”的大员、不相干的戏客和“好奇先生”“嚼舌太太”拒之门外?即使该来的没来,不该来的也一定不要来。
  “死”本身是一种矗立,和“生”一样披覆尊严,它需要访问和垂怜,但拒绝轻薄和廉价的施舍。你须仰望,须心存虔诚和敬意,你脚步要轻,灵魂要诚实,要以生命的名义献上一份寂静、一柱心香……因为那个人,那个与你一样有着头颅、梦想、悲欢、家眷和不尽情思的逝者,你们都是生命,都有着惊人相似的生命共性。假如你实在做不到,无法献出这么多,那唯一的选择即远离,远离别人的不幸,免去打扰人家。一个没有悲痛感的人,对悲剧采取缺席的态度,也算是良知了。
  我一直以为,葬礼应有极强的私人纯洁性,其驱动应来自情谊和爱。它拒绝喧嚣,应使用宗教礼仪,应排斥官方语言和公务色彩。人来到这,应彻底是受了心灵的委托,受了真情的邀请。否则,既对不起生命,也侮辱了我们未来的死。
  我常常觉得,一个人对死的态度即对生的态度。一个不尊重死亡的人,其品行必然是低劣的。一个拿葬礼作游戏的群体,其生存精神必然是轻浮的。
  5
  读过徐晓女士一篇惊心动魄的文字:《永远的五月》。
  它是我十年来读到的最感人的来自当代人的祭文——
  “深秋,我终于为丈夫选定了块墓地。陵园位于北京的西山,背面是满山黄栌,四周是苍松和翠柏……同去的五六个朋友都认为这地方不错,我说:‘那就定了吧。’……我知道这不符合他的心愿,生前他曾表示安葬在一棵树下。那应该是一棵国槐,朴素而安祥,低垂着树冠,春天开着一串串型不卓味不香不登大雅之堂的白色小花。如果我的居室在一座四合院,我一定会种上一棵国槐,把他安葬在树下,浇水、剪枝,一年年地看着他长得高大粗壮起来,直到我老,直到我死……然而……我在心里说:郿英,对不起……”
  周郿英,一个把生命献给精神探索和良知事业的民间知识分子,一个拥有诸多美德而令所有结识他的朋友都为之骄傲的人。在同病魔抗争了四年后,1994年5月5日去世,年仅48岁。
  “朋友们把他的葬礼办成了一个告别会。既俭朴又隆重,哀乐是美国影片《基督最后的诱惑》的主题曲《带着这样的爱》,野花、松叶和绿草盖满了他的全身。他最后一次和大家在一起,告别之后,他将独自远行……”
谈谈墓地,谈谈生命(4)
这是我所知道的当代最美和最诚实的葬礼了。它安静,幼小,纯洁得象个童话,象一盏乡村油灯,围拢着最好的朋友。它安静得象一页纸,一张课桌,刻着最简短的话,它被友情擦得那样光亮,不含一丝尘垢……
  在物欲横流、一切正变得可疑的时代,有几人如此幸运?
  这样的朋友!这样的妻子!这样的爱和声声呼唤!
  史铁生代表大家致了悼词——
  “他的喜悦和忧愁从来牵系于人间的正义和自由,因而他的心魂并不由于一个身影的消逝而离我们遥远……郿英,所有你的朋友,都不会忘记你那简陋而温暖的小屋,因其狭小我们的膝盖碰着膝盖,因其博大,那儿连通着几乎整个世界。在世界各地你的朋友,都因失去你,心存一块难以弥补的空缺,又因你的精神永在,而感激命运慷慨的馈赠。郿英,你的亲人和我们在一起,你幼小的儿子将慢慢知道他的父亲,以你为骄傲并成为你的骄傲。郿英,愿你安息。郿英,在天在地,我们互不相忘。”
  1999年,我读到的书里,有一本是廖亦武编的《沉沦的圣殿——七十年代地下诗歌遗照》。在那里,第356页,我看到了周郿英的坟照,和史铁生撰写的墓铭全文。我久久凝注那块白色碑石,它安静极了,安静得正直、高尚、年轻,俨然一副脸庞……猛然一记震颤,我觉出那照片中草和树影在动,有风,身体里有一股疾风倏地掠过,从脊背到胸腔,比时间还快。
  接下来那个空荡荡的下午,我什么也不做,一直在想那位妻子和儿子,想那首女人的《永远的五月》……
  “又是春天,又是樱花盛开的季节……我会献上一个用白色的玫瑰和紫色的勿忘我扎成的花圈,然后默默地告诉他:郿英,我们的儿子将慢慢地知道你,他会以你为骄傲并将成为你的骄傲。郿英,在天在地,我们互不相忘!”
  在中国,在当代,她的美,她的庄严和深情,超过了诗,超过了一切友谊和爱情的神话。
  6
  所以对《永远的五月》如此钟情,还有一个私人情结:“树葬”。
  这是我私下的一个命名。一个人死了,我以为最好的方式便是葬于自家宅院的一棵树下,连坟、碑也不要……我一直以为,对生命和大自然来说,美的一个重要准则即“节约”。落叶归根,人也应象那些褪去绿色的叶子一样,尽快睡入泥土才是,任何外在的复杂都是一种烦恼——物质的浪费和精神的累赘。
  人一旦成了一棵树,“死”也就转为一种生长,一种生生不已的存在。死即不再是一种毁灭,不再是可怕的终止和虚无。同时,人树相邻,日夜厮守,春华秋实亦能抚慰亲人的思念之苦,至少从精神上,抚摸一棵树和拥抱一具躯体是没大区别的。
  想想吧,那些寂静无眠的时刻,那些雨滴石阶的深夜,听一棵茂盛大树浑厚的呼吸声……或深秋的一个傍晚,在地上拾起一片叶子,细细凝视那些叶脉,就象注视一个人手臂上的血管,就像注视爱人的一根发丝……
  记得少时和儿伴们讨论来生做什么,别人都争当各种动物,我却莫名地表示:假若有来世,就生为一棵树……喜欢树,大概因为树带给一个孩子的礼物实在太丰盛了吧,樱桃、桑葚、槐花、蜂巢、松仁……那时我就隐约觉得:树和人的关系是最近最亲的,树是生命最好的搭档。有一年在乡下,我见过一株奇树:一棵粗壮的古柏,至少几百年树龄罢,树身围成一弧,中间竟怀着一株年轻的杨槐……当地还流传着一个“柏男槐女”的故事,大意是一对夫妻如何生离死别又转世相聚。
  正是因为这些树的情结,我对徐晓女士的那声“对不起”深存一份感动和敬意。这是一个懂得死、懂得浪漫和怜惜、懂得生命之美的人,她知道什么是最好的安置亲人的方式,虽然当代生存资源不支持她那份“树葬”的愿望,但她把心痛亮出来了,有一天,她定会履践它、兑现它,或由他们的儿子去承续。
  假如有一天,我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也希望有人能这样对我,能以这样的方式收藏我……将我埋于一棵树下,最好为一棵梧桐。
  不过我是有一份忐忑的,那就是我的爱人。虽然渴望能被她永远收藏,渴望自己的灵魂能伴之左右——让那棵树守着我们的家,渴望爱人能在寂静的夜晚常去看望、抚摸那棵树……但我同时更觉出了一份痛:假如那时我们仍不算老,这意味着她将从此一个人熬过剩下的漫漫岁月,那棵树的存在,将使她无法再平静地开启新生活……
  这是否公平?是否真符合我灵魂的想法?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幸福对之才是一种真实的幸福?才使之不致委屈生命?
  如果她做不到,或者我不希望她做到,那么我最大的愿望就是回到出生我的那个家,变成故乡的一棵树,变成父母身边的一棵树。
  某个日子,假如她偶尔来到树下,我希望能看见她从我身上取走一片叶子……朋友也这样。我唯一能赠予他们的,也只有树叶了。
  我要对他们说声:谢谢。
  (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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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1)
如果不相信灵魂不死,我们何以堪受这样的悲恸和绝望。
  ——题记
  1
  它是怎么来的?
  5月12日,央视南院。那个阳光还算灿烂的下午,正在餐厅淘影碟,有人
  突然闯进来,表情怪异:地在动?动?
  回到楼上,各栏目间已嘈成一团,所有人都站着,手机、座机不停敲键,成都、绵阳、都江堰……听筒里传来的全是沉寂,空荡、可怕的盲音。这是生死未卜的盲音,这是与世隔绝的盲音……至今,这盲音仍幻听般住在我耳朵里。
  那是生命突然失明的感觉,它让你怀疑时空的真实性。
  远方,远方怎么啦?难以置信的集体失踪!那股空白和哑默,是科幻片里才有的恐怖……你甚至觉得并非对方有问题,而是自己遭遇了不测。是的,我们被远方抛弃了,开除了,遗忘了。
  没任何预兆,在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大半个中国被袭击。
  我们目瞪口呆。
  一时间,忘了火炬往哪儿传,传到了哪儿。
  几天后,有人这样描述那一刹的降临:“家门口,常有载重大货车过往,12号午后,又一阵轰隆隆,隔壁老曾没遇到这么大的动静,正准备出来骂街,没到门口地就晃了……事后才知,是北川那边的山塌了。”
  所有活着的人,都只剩下一个身份:幸存者。生死存亡,简单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仅仅因为距离,因为你脚踩的位置,因为你恰好走到了某处。
  我突然看清了一个事实:人生,很大程度上不过是“余生”。
  我不会忘记那幅照片:一只石英钟睡在瓦砾间,指针对准14时28分。
  这是它扔下的第一个夜晚。守着电视呆到天亮,我觉得入睡是可耻的。我知道,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很多人会死去,很多灵魂会孤独远行……这样的夜,和一亿年前的夜没区别,冰冷无声,没有光亮,没有站着的东西……这样的夜,他们应有人陪。
  13日下午,给已飞赴灾区的同事发了条短信:人最容易夜里死去,给废墟一点声音,一点光,哪怕用手机,让生命挺到天亮……
  汶川、北川、青川……中国版图上,没有谁像你镶嵌如此多的“川”字,然而现在,正是这一个个川,刺痛着泪腺和肋骨。知道吗,就在不久前,我还在《中国国家地理》“新天府评选”的对话中,大肆谄媚你天堂般的诗意,滔滔不绝以你为例,鼓吹“‘天府’就是沃土和乐土,就是全世界乞丐和懒汉都向往的地方……”想想忍不住脸红,你就这样羞辱了我。
  是的,正因为那一个个川,才有了你的曲线和妖娆,才有了你深寺的桃花、竹林的茶香、马帮的铃声、雪山上的梦境……知道吗?你的美曾让我神魂颠倒,感动得我泪流满面。然而今天,这美竟成了天堑,成了饕餮之口,成了生离死别、咫尺千里的险阻,成了让人诅咒的墓穴……当然,这不是你的错。其实,我只是不敢正视你的罪。
  是的,大地,我不恨你,即使你犯了天大的错。我只能不可救药地爱你,别无选择。
  3
  窗外,一排粗壮的白杨,密匝的枝头几乎贴到了玻璃。这些天,每见这些无动于衷的叶子,我总会想,在川西,在那10万平方公里的震墟上,最高者莫过于这些树了吧。想着想着,就会发呆,眼前掠过一些景象。
  这个五月,一个人要想掩饰泪水实在太难。
  我为那些来自前方的哭诉而流泪:消失的山峦,消失的村寨,消失的炊烟,消失的繁华……无数个家叠在了一起,叠成薄薄的一层瓦砾,肉眼望去,城墟一览无余。一条条川路被拧成了麻花,裂口深得能埋下轮胎,几千公里的盘旋路上会盘旋多少车?那一天,几乎没有车辆能到达目的地。书包 网 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2)
我为那些随处可见的情景而流泪:瓦砾上,一群无精打彩的鸽子,一只不知所措的小狗的眼神,它们像忧郁的孤儿;天在哭,一位母亲站在废墟上,撑着伞,儿子被整栋楼最重的十字梁压住了,只露出头,母亲不分昼夜地守着;一位丈夫用绳子将妻子遗体绑在背上,跨上破旧的摩托车,他要把她带走,去一个干净的地方,男女贴得那么实,抱得那么紧,像是去蜜月旅行。
  我为那些声音而流泪:一个10岁女孩在废墟下坚持了60小时,被挖出10分钟后去世,凋谢之前,她说“我饿得想吃泥”;教学楼废墟上,由于坍方险情,救援被命令暂停,一位战士跪下来大哭,对死死拖住他的同伴喊“让我再去救一个!求你们让我再救一个!”
  我为那些永远的姿势而流泪:巨石下,男子的身体呈弓型死死罩着底下的女子,女子紧抱男子,两具遗体无法拆散,只好一起下葬。一位中学老师,撑开双臂护在课桌上,这个动作让四名学生活了下来……
  我为一排牙印而流泪:当一具具遗体入土时,一个小姑娘哭喊着冲出封锁线,士兵上前劝慰,突然,小姑娘抓起了一只胳膊,猛咬下去,胳膊一动没动,小姑娘又拔出胸针,对着它狠狠扎下……事后,士兵说,“如果我的痛能减轻她的痛,就让她咬吧。”
  我为最后的哺乳而流泪:一个年轻的妈妈蜷缩着,上衣向上掀起,已停止呼吸,怀里的女婴依然含乳沉睡,当她被轻轻抱起、与*分开时,立即哇哇大哭……
  我为那些伟大的诀别而流泪:震墟下,李佳萍鼓励身边的学生,一定要坚持,活下去,人生很美好……当预感自己快不行的时候,她用尚能活动的手,把另只手上的戒指摘下,塞给离她最近的邹红,“如果你能活出去,把它交给我先生,告诉他和女儿,我爱他们,想他们。” 杨云芬,一位被轮番救援几十小时的婆婆,在自感无望时,哀求大家不要再徒劳,去救别人,被一次次拒绝后,她用玻璃割破手腕,吞下金饰……在我看来,这份放弃和决不放弃,同等伟大。
  我为那些天真而流泪:一个只有几岁的漂亮男孩,在被抬上担架后,竟举起脏兮兮的小手,朝解放军叔叔敬了个礼。一个叫薛枭的少年,被送上救护车时,竟对周围说“叔叔,我想喝可乐,要冰冻的。”面对这些未褪色的稚气,我总想起某首老歌,“亲爱的小孩,今天有没有哭,是否朋友都已经离去,留下带不走的孤独……是否遗失了心爱的礼物,在风中寻找,从清晨到日暮……”其实,我最想说的是,孩子,你们不需要太坚强,不坚强也是好孩子。
  我为走远的读书声而流泪:14时28分,这是个最威胁课堂的时刻。地震最大的伤口,最大的受难群,就是书包。聚源中学的风雨操场,成了五月中国最大的灵堂,孩子的遗照挂满了天空,像一盏盏风筝组建的班级。映秀镇小学校长的头发一夜间白了,他的四百个孩子,只剩下了百余人,镇上的长者哀叹,下一代没了……
  我还为一名乞丐流泪:某地大街上,捐赠箱前来了个残疾人,他只有半个身子,撑一块木板滑行,大家都以为他只是路过,可他竟然停住了,举起盛满碎币的缸子……看这幅图片时,我心头猛然揪紧,5?12之后,这世上又要增添多少拐杖和轮椅啊,可敬的兄弟,你是在帮自己的同路人吗?
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3)
我还为那最后的遗憾而流泪:陈坚,这个被压了70多小时的汉子,这个在电视直播中脱口“各位观众各位朋友,晚上好”的人,这个戏称“世上第一个被三块预制板压得不能动弹”的人,这个在电话连线中告诉孕妻“我没啥远大目标,只想和你平淡过一辈子” 的人,这个不忘为救援队喊“一、二、三”助威的人……就在被挖出、被抬上担架不久,竟再也不理睬他的观众了。
  一位军医撕心裂腑地喊:陈坚,你这个昏蛋,为什么不挺住不挺住啊!
  是的,这是肉体对精神的背叛,本来我们以为它们是一回事,可实际上不是。两者一点也不成正比。肉体甚至像一个奸细,在我们最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发动偷袭。
  是的,我们哭得那么伤心,像一群被抛弃的孩子,像失去了最熟悉的亲人。是的,如果你活下来,你将创造一个完美的奇迹,你将以一场神话般的胜利拯救这些天来人类的自卑和虚弱,你将感动全世界,不,你已经感动了全世界。
  想起了一句话:即使死了,也要活下去。
  放心吧陈坚,今后的日子里,我们替你活着,生活你的全部。
  人可以被毁灭,但不能被打败。
  4
  我为一座县城的湮灭而流泪:北川。
  这个像火腿面包一样、被两片山紧紧夹住的城池,这个曾地动山摇、草木失色的地方,由于受损严重、山体松弛和堰塞湖之险,其废墟已无重建可能。从5月21日起,这座有着1400年县史的栖息地,将全面封闭,所有灾民和救援队撤出。等待它的,很可能是爆破或淹没。
  画面上,那幅“欢迎您来到北川”的牌子,刺疼着我。
  别了,北川。没有仪式,来不及留恋,来不及告别。
  撤离前,他们匆匆去家的瓦砾上,焚一叠纸、烧几柱香,挖一点可带走或自感重要的东西,一只箱子、一块腊肉、一兜衣物,一缕从亲人头上剪下的青丝……一个年轻人抱着一幅婚纱照,捂在胸前,表情僵滞地往城外走。我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生命行李了。
  同事告诉我,撤离途中,常会有人突然掉头跑向高处,只为最后看一眼县城、老宅和那些刚刚拱起的新坟……
  我彻底懂了什么叫“背井离乡”。
  前年,做唐山大地震三十周年纪念节目,曾看到一位母亲给儿子动情地描述:“地震前,唐山非常美,老矿务局辖区有花园、洋房,最漂亮的是铁菩萨山下的交际处……工人文化宫里面可真美啊,有座露天舞台,还有古典欧式的花墙,爬满了青藤……开滦矿务局有自己的体育馆,带跳台的游泳池,还有一个有落地窗的漂亮的大舞厅……”
  大地震的冷酷即于此,它将生活连根拔起,摧毁着我们的视觉和记忆的全部基础。做那组纪念节目时,竟连一幅旧唐山的图片都难觅。
  震后,新一代的唐山人几乎完全失忆了。乃至一位美国人把他1972年途经此地时的旧照送来展览时,全唐山沸腾了,睹物思情,许多老人泣不成声。
  故乡,不仅仅是一个地点和概念,它是有容颜的,它需要物像对称,需要视觉凭证,需要细节还原,哪怕蛛丝马迹,哪怕一井一石一树……否则,一个游子何以能与眼前的故乡相认?
  有人说过,百万唐山人虽同有一个祭日、却没有一个祭奠之地。30年来,对亡灵的召唤,一直是街头一堆堆凌乱的纸灰。
  莫非北川也要面临类似的命运?一代后人将要在妈妈的讲述中虚拟故乡的模样?还有那些不知亲人葬于何处的幸存者,无数个清明和祭日,他们将因拿不准方向而在空旷中哭泣,甚至不知该朝对哪一丛山岗……还有那些连一张亲人照片都没来得及挖出的人,未来的某个时分,他们将因记不清亲人的脸庞而自责,而失声痛哭……书包 网 m 想看书来书包网
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4)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一代人的乡愁,一代人的祭日,一代人的哀伤……
  我知道它何时开始,却不知它何时结束。
  5
  我将记住一位同事的嚎啕大哭。
  5月21日,在绵阳通往北川的山道上,一个老人挑着筐,踽踽而行。余震不断,北川已临封城,记者李小萌在回撤途中,迎面看见了这位逆行者,他太醒目了,因为已没人再使用他那个方向……老人很瘦小,叫朱元云,68岁,家被震塌了,在绵阳救助点躲了一周后,惦念地里的庄稼,想回去看看。
  李小萌劝老人别往前走了,太危险,可老人执意回去,“俺要回去看看,看看麦子熟了没有,好把它收了,也给国家减轻点负担。”(川话大意)
  又从北川那边过来了俩人,也挑着担,装着从家里刨出的一点吃食。他们也劝老人别回去,“那边危险得很”。
  李小萌:“你现在这些东西,是你全部的家当吗?”
  男子:“是,就这些喽”
  李小萌:“你家人呢?有孩子吗?”
  男子“死喽,娃儿都死喽。”
  李小萌:“那你妻子呢?”
  男子:“老婆,我老婆也死喽。”
  李小萌:“还有其他家人吗?”
  男子:“我妈,她也死喽。”
  李小萌:“一家四口,就剩你一人了?”
  男子:“就剩我一个喽。”
  另一男子:“他们死的死喽,我们活下的要好好活。”
  俩人与老人道声别,走了。
  自始至终,他们的语调、神情,都和老人一样,平静、轻淡,没一点多余的东西。
  无奈,李小萌嘱咐老人把口罩戴好,路上小心。
  走出了几十米,那背影似乎想起了什么,转过身:“谢谢你们操心喽。”
  孤独的扁担一点点远去,朝着空无一人的方向……几秒钟后,李小萌突然扭脸嚎啕大哭,那哭声很大、很剧烈,也很可怜……
  当在电视上看到这几秒的哭时,我再次感到肩头发颤。虽然我已被它震撼过一回了,那是在编辑机房。事实上,小萌哭得比电视上更久更厉害,为“播出安全”,被剪短了。按惯例,那哭是要整个被剪掉的,可那天竟意外留住了。这是央视的幸运。
  庄稼在那儿,庄稼人不能不回去——这是本份,是骨子里的基因,是祖祖辈辈的规矩。老人遵守的,就是这规矩。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真相。
  是啊,规矩就是真理。正是这真理,养活了无数的人,我,我们。
  老乡们的平淡让我感动,李小萌的失态也让我感动。那哭是职业之外、纯属个人的,但它却让我对所在的职业充满敬意和幻想。
  我还羡慕小萌,她终于不再隐瞒,不再克制,不再掩饰。
  这些天来,我终于听到了自由的大哭。
  哭和泪不一样。放声大哭,是灵魂能量的一次迸溅,一次肆意的井喷。
  它安放了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
  6
  一个在震墟上呆了半月的新华社朋友说,回北京的第一个清晨,从昏睡中揉开眼,当隐约听到鸟叫,当看见窗帘缝中漏进的第一束光,他掩面长泣……
  他说难以置信这是真的,昨天还是废墟,还是阴雨连绵,还是和衣而卧……他说受不了这种异样,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空气,没有粉尘,没有螺旋桨、急救车、消防车、起重机的尖厉与轰鸣;脚踩在地上,没有颤巍巍的反射……他说受不了这静,太*了,有犯罪感,对不住昨天仍与之一起的那些人,他说想再回去。
  是的,我理解你说的。
  是的,我们真的变了。从惊天动地的那一刹,生活变了很多。泪水让我们变得洁净,感动让我们变得柔软,震撼让我们变得亲密,哀容让我们变得谦卑,大恸让我们变得慷慨,巨痛让我们对人生有了醒悟……72小时的黑白世界,让我们前所未有地体会到了那个早就存在的“生命共同体”的存在。
  那么,我们还会再变回去吗?惯性会让我们原路折返——会再次把我们打回原形、收入囊中吗?哪一个更像我们自己,更接近我们的本来和未来?
  祝福这个“共同体”吧,它不能辜负那么大的牺牲,不能虚掷那么高的成本和代价。
  即使不能飞翔,即使还要匍匐,也要一厘米一厘米地前行。
  (2008?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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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之殇(1)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照古时人”。
  然而,多少古人有过的,今天的视野中却杳无了。
  比如古诗词中的盛大雪况:“隔牖风惊竹,开门雪满山”“夜深知雪重,时闻折竹声”“燕山雪花大如席,纷纷吹落轩辕台”……似我等之辈,虽未历沧海桑田,但儿时的冬天还算是雪气蓬盈,那一夜忽至的“千树万树梨花开”,好歹也亲历过。可现在满嘴冰淇凌的孩子呢?有几个掊过雪人?有几个滚过雪仗?令之捧着课本吟诵那莫须有的“大如席”,他们会不会牙疼呢?真够难为那一颗颗小脑瓜了。
  没有雪的冬天,还配得上叫“冬”吗?
  流逝的又何止雪花?在新生代眼里,不知所云的“古典”比比皆是——
  立在常年断流的黄河枯床上,除了唇嗓的焦燥,除了满目的干涸与皴裂,你纵有天才之想象,又如何模拟得出“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的磅礴之势?谁能打捞起千年前李太白心中的那份激情与豪迈?现代的孩子,除了疑心古人的夸饰骄言或信口开河,还会作何想呢?
  今天的少年人真够不幸的。父辈师长把祖先的文学遗产交其手上,却没法把诞生那份遗产的风物现场一并予之,当孩子动情地吟哦那些佳句时,还能找到多少与之匹配的诗境和画境?如果说,今日中年人,还能使出吃奶的劲去想象“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话(毕竟在其童年记忆里,大自然还尚存一点朴素原色),那其孩子们,恐怕连享用残羮的福份都没了。
  或许不久后,这般猜测语文课的尴尬亦不为过罢——
  一边是秃山童岭、雀兽绝迹,一边是“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脆声朗朗;一边是泉涸池干、枯禾赤野,一边是“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的遍遍抄写;一边是霾尘浊日、黄沙漫漶,一边却勒令孩子体味“山光悦鸟性,潭影空人心”的幽境……这是何等遥迢之追想、何等费力之翘望啊。明明“现场”早已荡然无存,找不到任何参照与对应,却还要晚生们硬硬地抒情和陶醉一番——这不荒唐、不悲怆么?
  古典场景的缺席,不仅意味着风物之夭折,更意味着众多美学信息与精神资源的流失。不久的未来,那些对大自然原色丧失记忆和想象力的孩子,最终将对那些古典美学元素和人文体验——彻底不明就里,如坠雾中。
  二
  温习一下这随手撷来的句子吧:“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谢公宿处今尚在,渌水荡漾清猿啼”……
  那样的户外,那样的四季——若荷尔德林之“诗意栖息”成立的话,至少这天地洁净乃必须罢。可,它们今天又在哪儿呢?那“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的清澈、那“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的寂静……今安在?
  从自然审美上讲,古人世界要比今人富饶的多,朴素而优雅的多。地球自35亿年前出现生命以来,共有5亿种生物栖居过,如今大多已绝。在地质时代,物种的自然消亡极缓——鸟类平均三百年一种、兽类平均八千年一种。如今呢?联合国环境规划署报告说:上世纪末,每分钟至少一种植物灭绝,每天至少一种动物灭绝。这是高于自然节奏上千倍的“工业速度”——“屠杀速率”!
  多少珍贵的动植物永远地沦为了标本?多少生态活页从我们的视野中被硬硬撕掉?多少诗词风光如“广陵散”般成了遥远的绝唱?
古典之殇(2)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呦呦鹿鸣,食野之苹”;“关关雎鸠,在河之洲”;“河水清且涟漪”……每每抚摸这些《诗经》句子,除了对美的隐隐动容,我内心总有一股颤栗的冰凉。因为这份荡人心魄的上古风情,已无法再走出纸张——永远!人类生活史上最纯真的童年风景、人与自然最相爱的蜜月时光,已挥兹远去。或者说,她已遇难。
  阅读竟成了挽歌,竟成了永诀和追悼。难道不应为此哭泣吗?
  语文教材中的众多游记,无论赏三峡、登黄山,还是临赤壁、游褒禅,及徐霞客的足迹文章……除了传递水墨画般的自然意绪,更有着“遗址”的凭吊含义,更有着“黄鹤杳去”的祭奠意味。而我们在对之阐释时,难道就只会停留在汉语字解上?(比如“蒹葭”“雎鸠”,除了“某植物”“某水鸟”,就再也领略不出别的?)除了挖掘莫须有的政治伦理,就不为大自然的鬼斧神工而满含敬畏和感激?除了匆匆的愉情怡性,就涤荡不出“挥别”的忧愤来?
  我想建议老师:为什么不问问孩子,那些美丽的“雎鸠”“鹿鸣”哪儿去了?为何再不见它们的身影?甚至促之去想,假若诗人闯入当代,他又会作何感?有何遇?发何吟?这难道不会在孩子心里掀起一场风暴吗?
  或许有人忍不住了:社会总得变迁吧,古老的元素难免在光阴中遗失。是啊,是太遥远了,但问题是,即使遗失乃必然,那遗失之速度和规模是否也太惊人?即使变迁乃合理,那变迁之方向、节奏和进程是否值得怀疑?
  远的不谈了,且说那国人争诵的《荷塘月色》吧。那可仅仅是1927年的遍地风景呵。今天都市的孩子谁有缘重温清华园里的那场夜游呢?即使荷塘犹存,即使不乏“田田”的甚至被喂养得更“田田”的叶子,但“树上的蝉声与水里的蛙声”呢?如今的城市,连一处真正的泥土都难觅了,地面早已被水泥、柏油、沥青和钢化砖砌得奄奄一息,一丝气缝都不剩(蝉幼虫要在地下襁褓里睡数年呢),无穴可居,无枝可栖,何来蝉声?还有,那“如梵婀玲上奏着的名曲”之月色呢?想要“叶子和花仿佛在牛乳中洗过一样”,空气要清洁到何几?再者,在市声鼎沸、霓灯狂欢的不夜城里,那养耳的寂静、养眼的清疏,又何处寻?连“孤独”做起来都不容易。
  三
  我不知道老师们在沉醉于“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青山横北郭,白水绕东城”的当儿,有没有升起过一丝隐隐伤感?有没有把一份疼痛悄悄传递给台下的孩子?如果有,如果能把这粒“痛”埋种进孩子的心里,那我要替我们的教育和家长感到庆幸,要为这位老师鼓掌——感谢他为孩子接种了一枝珍贵的“精神疫苗”!因为在未来,这粒小小的“痛”或许会生出郁郁葱葱的良知来……
  谁拥有孩子,谁就拥有未来。
  我相信,携带这枝疫苗的孩子,多少年后,当面对一片将被伐倒的森林、一条将被铲机推平的古街时,至少一丝心痛和迟疑总会有吧?这就有救了,最终阻止粗鲁的,或许正是那丝迟疑和心痛——而它的源头,或许正是当年那一堂课,那一枝无声的“疫苗”。
  其实,又何止语文课,地理、音乐、美术、生物、历史、哲学……哪个不包含着丰饶的自然信息和生命审美?哪个不蕴藏着比辞条、年代、人名、因果、正谬、逻辑、谱系……更辽阔的人文资源和精神风光?关键看有无感受到它们,是否深情地领略并分享它们。
  如果连最日常最初级的课堂都无法让孩子矗起“敬仰自然”“尊重生灵”“热爱绿色”的精神路标,当他们进入成人序列后,那些坚硬的环保口号又有何用呢?影响一个人终生价值观的,一定是童年的记忆和生命印象——那些最早深深感动过其心灵的细节!
  遗憾的是,我们的教育大多停留在了逻辑说教和结论灌输上,而在最重要的“审美”和“感动”方面——做得远远不够。我们的教育似乎太实用,太缺乏审美习惯和情怀热量了,读解上偷工减料,目光也往往只有尺牍之长……所以,当被“吃猫”的新闻(刚从网上看到:广州餐桌上日均“吃猫”一万只)惊讶得目瞪口呆时,我突然想到:这些食客曾经也是孩子,曾经也是学生,可谁告诉过他们人不是什么都可以吃的呢?我又想起了那个用硫酸泼熊的清华学生……
  我曾看过两则报道,都和“树”有关——
  一位叫朱丽娅?希尔的少女,为保护北美一株巨大的被称为“月亮”的红杉树,从1997年12月10日起,竟然在这棵18层楼高的树上栖居了738天,直到树的所有者——太平洋木材公司承诺不砍伐该树。
  在瑞典的语文教材和旅游手册中载有这样一件事:1971年,首都斯德哥尔摩,当市政工程的铲车朝古树参天的“国王花园”逼近时,一群年轻人站了出来,他们高喊着“拯救斯德哥尔摩”,用身体组成人墙,挡在那些美丽的古树前面……终于,政府作出了让步,将地铁线绕道而行。多么幸运的树们啊,而其给新一代的瑞典人,也撑起了更加盛大的精神荫凉。几十年来,那些护树的青年,一直被瑞典公民视为心目中的英雄。
  读这些故事时,我深深被打动了。一群多么天然和童话的心灵啊,其力量源于健康的生命常识,源于对世间美学元素的珍惜。我深信,他们之所以有这样奋然的举动,一定与其童年启蒙有关,与早年那些围绕树的种种审美记忆和生命情结有关——正是那些印象和情结深深刺激并召唤着他们,才使之这般不顾一切地去行动……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我想,我们的教育为什么“树”不出这样的人来呢?
  像“树”一样郁郁葱葱、根深叶茂的“人”。
  (200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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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衣人:当一个痛苦的人来见你(1)
——对现代医学的人文透视
  “我愿尽我力之所能与判断力之所及,无论至于何处,遇男遇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
  ——(希腊)希波克拉底誓言
  角色体验
  患病,乃一种特殊境遇。无论肉体、意志和灵魂,皆一改常貌而坠入一种孤立、紊乱、虚弱、消耗极大的低迷状态。一个生病的人,心理体积会缩小,会变异,会生出很多尖锐细碎的东西,像老人那样警觉多疑,像婴儿那样容易自伤……他对身体失去了昔日那种亲密无间的熨贴和温馨的感觉,俨然侵入了异质,一个人的肉体被辟作了两瓣——污染的和清洁的,有毒的和安全的,忠实的与背叛的……他和自己的敌人睡在一起,俨然一个分裂着的祖国。
  求医,正是冲此“统一大业”而来。
  相对白衣人的优越与从容,患者的弱势一开始即注定了。他扮演的是一被动的羔羊角色,对自身近乎无知,束手无策,被肉体的秘密蒙在鼓里——而底细和真相却攥在人家手中。身体的“过失”使之像所有得咎者那样陷入欲罢不能的自卑与焦虑,其意志和力量天然地被削弱了,连人格都被贬谪了。他敬畏地看着那些威风凛凛的白衣人——除了尊重与虔诚,还混含着类似巴结、讨好、恭维、攀附等意味。他变了,变得认不出自己,唯唯诺诺,凄凄惶惶,对白衣人的每道指令、每一抹表情都奉若神明。那是些多有力量的人啊,与自个完全不同,他们代表医学,操控着生命的方程和密码,仅凭那身洁白,无形中就匹配了某种能量与威严。
  每个患者都心存侥幸,奢盼遇及一位最好的白衣人,有时出于心理需要,不得不逼迫自己相信:眼前正是这样一位!(你不信?那是你的损失。)由于专业隔膜和信息不对等,白衣人——作为现代医学的唯一权力代表,已成为患者心目中最显赫的精神砥柱和图腾。而且,这种不对称的心理关系几成了一种天然契约,作为医治的精神前提而矗立。
  但是,我们必须关注接下来的发生,即白衣人的态度。
  对于患者的种种弱势表现,他是习以为常、乐然漠然受之,还是引为不安、勿敢怠慢?在一名优秀的白衣人那里,患者应首先被视作一个“合格”的生命,而非一个被贬低了的客体(无论对方怎样自我放逐,但自贬与遭贬是两码事)。甚至相反,患者更应作为一位“重要人物”来看待,赢得的应是超常之重视——而非轻视、歧视、蔑视。一名有良知的医生,他一定会意识到:再去贬低一个已经贬低了自己的人,于心于职都是有罪的。同时,他也一定能谙悟:正是在患者这种可怜兮兮的表象下却潜伏着一股惊人的力量——一股让人难以抗拒的莫大的道义期冀和神圣诉求,它是如此震撼人心、亟需回报,容不得犹豫和躲闪,你必须照单领受并倾力以赴,不辜负之。不知现代医学教程中有无关于“弱势”心理的描述?我以为它是珍贵而必须的,每个白衣人都应熟悉并思考如何善待它。
  “弱势”在良知一方总能激起高尚的同情和超量回报。但在另一类那里,情势就不妙了——
  走进挂有门诊牌号的格子,随时可见这样的两位“交谈者”:一方正努力陈述痛苦,显露出求助的不安,同时不忘递上恭维;一方则满脸冷漠,皱着眉头,一副轻描淡写、厌倦不耐的样子……这真是一种奇怪的“接见”,如贵族之于乞丐,官宦之于芥民。更要命的是,很多时候,这涉关“生死大计”的接见维持不了几分钟即草草收场了,更像是个照面。若患者对轻易挥就的那寸小纸片不放心,还巴望着多磨蹭会儿,白衣人便道:“先试试看,再说……”其实,这话大有端倪,也就是说,此次诊断只是个演习,乃试验性的,他已提前透支了一道权力——一次允许犯错误的机会。俨然一马虎士兵,从未要求自个“一枪命中”,竟打算连射下去,直到命中为止(或者不命中也为止,搂空了弹匣即玩完)。多么荒诞的规则,几乎连最正常的逻辑都忘了:既然射技实在欠佳,何不趴准星上多瞄一会儿呢?哪怕耽延几分钟也好啊,说不定,用不上几章“下回分解”,就把人家性命给误掉了。
白衣人:当一个痛苦的人来见你(2)
细想一下那些粗鲁的医学行为,若稍加警觉,许多细节皆令人不寒而悚。其实在心理上,患者对白衣人的吁求有多么卑微啊,假若能与自个多聊片刻,对自个的身体多指摘几句,也就心满意足、感恩涕零了。
  一名正实习或上岗伊始的医生常有这样的体会:当病人径直朝自己走来——一点亦不嫌弃自己的年轻、在冷冷清清的案前坐下时,自己的内心会激起多么大的亢奋和感动啊,他定会比前辈们表现出更大的热忱与细致,会倾其所有、使尽浑身解数以答谢这位可敬的病人……遗憾的是,随着光阴流逝,随着日复一日的积习,这份珍贵的精神印象便和其他青春记忆一起,在其脑海中褪色了……当一个白衣人终于持有了梦寐以求的工龄和资历之际,他究竟比年轻时多出了些什么呢?
  尊敬的白衣人,一定有过这样的的事吧:冷不丁,您的衣襟突然被患者家属给紧紧拽住了——就像溺水者抱住一根浮秸,急迫而笨拙,绝望而不假思索……这时,您的第一反应是什么?敌视、憎厌、恼怒其“无礼”?还是沉痛与悲悯?是冷冷打掉那双手还是高尚地将之握住呢?
  常闻病人家属向大夫送“红包”之事,亦曾目睹有人在医生面前苦苦央求乃至下跪一幕,那时我想,我们的医职人员何以让患者“弱”到了此等不堪呢?那“包”和“跪”里装的是什么?是人家对你的恐惧,是对你人格的不信任,是走投无路的灵魂跌撞与挣扎……“包”何以“红”?那皱巴巴的币纸分明是喂过血和泪的啊!从精神意义上讲,窝藏这包之人已不再有白衣人的属性,那丝丝缕缕的“红”已把他披覆的“白”给弄脏了。一个冒牌的赝品。
  托马斯宣言
  美国医学家刘易斯?托马斯在其自传《最年轻的科学——观察科学札记》中,毫不隐讳地说:他对医生本人不患重症感到“遗憾”。因为如果那样,医生本人就无法体会患者的恶劣处境,无法真切地感受一个人面临生命危难时的悲伤与恐惧,亦即无法“如同己出”“感同身受”地去呵护、体恤对方。
  读至此,我欷嘘不已,除了感动,还有感激,更有敬意。难道不是么?没有比这种“角色亲历性”更能于蒙昧的医学现实有所帮助了。体会做病人的感觉——这对履行医职乃多么重要的精神启示!它提醒我们,一名优秀的白衣人永远不能绕过患者的痛苦而直接楔入其躯体,他须在对方的感觉里找到自己的感觉,在对方的生命里照见自己的生命,于对方的痛苦中认出自己的那份——尔后,才能以最彻底和刻不容缓的方式祛除这痛苦。
  托马斯的假定并无恶意,更非诅咒。他只是给自己的岗位设定了一种积极的难度,一份严厉的心灵纪律,进而从人文的角度更近地帮助医学,提升其关怀质量。
  医学是“保卫生命”的事业。它催促我们的白衣人:以生命的名义,以全部的激情和庄严努力工作吧!争分夺秒与死神赛跑吧!因为,拯救别人就是拯救自己,病人之现实亦即我们之现实(至少也是明天之现实),个体之命运即人类之命运。
  “托马斯宣言”无疑是理想的、奢侈的,甚至不具科学及“合法”的操作性,但它却包含着诱人的信息,预示了一种高贵、纯洁的医学伦理前景——从中我们看到了白衣精神的良知、力量和希望。
白衣人:当一个痛苦的人来见你(3)
医学,不仅是物质与技术的,更应是精神与人文的,她应成为一门涵盖自然、伦理、哲学、审美、道义、心理、教育等元素在内的学科。因为,她面对的并非物理实体,竟是灵肉丰盈之生命——万物中最神奇最复杂最瑰美和深邃无比的人。人是最宝贵的,每个“他”都永远唯一,永远“自在”而不可替代。医学即人学,对生命本体的尊重、仁爱、体恤,应成为“红十字”精神的核心。
  有时候,我常奢想,白衣人之角色该由人类中最优秀的成员来充任。他须集智识、德能、信念于一身,不仅是个工具知识分子,更兼人文知识分子的品质和理想——对生命充满虔敬热烈的关怀、于职业抱有高尚的理解及打算,对人性持有出色的亲和与体贴能力……他还应是个感觉丰富、细腻敏锐之人,惟此方能充分采集患者的感觉,对那些极不确定和模糊的信息作出确判断、归纳与推理。必须有心灵的参与,其才华和技术方不会打折扣,那些物质注射才会在人体上激起神奇的响应与回馈。相反,如果他从感情上贬低了生命——对之采取了一种疏远、懈怠、轻蔑的姿式,那他就无法从行为上去拯救生命。
  无疑,一个白衣人的医绩乃其对“人”之信仰的结果,乃其对生命尊重程度所获得的来自人体的诚谢与报答。
  死亡:医学的耻辱
  在和平年代,医院已正式成为接纳死亡最多的场所,也成了唯一能使死亡“合法化”“职业化”“技术化”的特权领地。在世众眼里,包括很多白衣人看来,死亡现象显然已“合情合理”——事情似乎明摆着,即使拼了力,使尽了所有手段,而那些顽疾、重伤、癌症、爱滋病……生命的溃口毕竟太大了,有限的医学现实难免败下阵来。
  但我想说的是:作为一名严格意义上的白衣人,一位怀有深厚的人道心理和生命关怀力的施治者,无论如何,都不能将死亡(如此剧烈之惨变)视为“合理”——这与医学的最高境界和使命是背道而驰的。
  从古老的诞辰日起,医学即注册了其性质只能是“生命盾牌”而绝非任何形式的“死亡掩体”。她是以“拒绝死亡”为终极目标的,这也是其最高的美学准则和道德律令。从纯粹意义上讲,任何非自然的死亡都将是医学之耻辱,都是医学现实的无能所致,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和渎职——只有满足了这一指控,只有基于这种最严厉的批评和诠释,“红十字”才当之无愧地享有她天然的神圣与崇高,才堪称人世间最巍峨最清洁的结构指向之一。
  “必须救活他”——假如医学在这一誓言前让步了、畏缩了,那她自身的价值尺度和尊严即遭到了损害,即等于自己侮辱了自己。
  托马斯在他的书中还回忆了一桩终生难忘的事:
  一位年轻的实习大夫,在目睹自己的一名患者死去时,竟失声痛哭。作者尤其指出,那死并非“事故”所致。也就是说,按通常理解,医方并无过失。可一个并无过失之人何以伤心到“必须哭泣”的地步呢?
  意义即在此,境界即在此,信仰即在此。
  我想(或许亦符合托马斯的理解),那一刹,促使年轻人流泪的除了悲悯之外,还有赖于另一项更重要的刺激,即一个他难以接受的事实:医学之无能!医学对一个生命的辜负和遗弃!他见证了这一幕,他感到震惊,感到害怕,感到疼痛和悲愤,感到了内心的“罪感”……他竟如此的不习惯死亡!他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他无法原谅自己所在的“医学”(自己曾是多么器重她,敬慕她)——他投奔这座殿堂,是冲着她“保卫生命”的伟大涵意去的,而其现实却如此的拙劣、平庸,她对生命许下的承诺竟如此难以兑现——作为这殿堂上的一员,他无法不为自己的集体汗颜。在死亡对医学的嘲笑声中,他觉得自个亦被嘲笑了……书包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白衣人:当一个痛苦的人来见你(4)
习惯死亡是可怕的。倘若连一颗心脏的骤停——这样巨大的事实都唤不起情感的颤动,这说明什么呢?麻木与迟钝岂不是比昏迷更可怕的植物心态?在所有的医疗事故中,同情心的死亡乃最恐怖的一种。
  让我们与托马斯一道,向这份珍贵的哭泣致敬!它来自一名年轻人献给这世界最干净的礼物:痛苦和自责的勇气。
  医学的身份
  根据体会,凡特别尊重生命与自我的人,在开始一项长期劳动前,是需要匹配一束强大理由的。这理由须坚实、饱满,有不俗的精神魅力和荣誉性,符合主人的审美心理和价值诉求——唯此才能对该事业起到牢固的支撑和持续的推动力。
  不知现在的医学教育有没有正式向学员发出这样的设问:何为医职?何以为医?
  如果仅仅把“红十字”作最平庸最无能的理解,比方说为了“糊口”“谋生”,而非基于人文理想的考虑,并无任何高尚的心理打算和精神准备——那他的身份就极可疑。由于信仰的缺席——他根本不对人生提出正式的价值期待,其行为即很难从正常意义上去确认、检验和评估了,姑且称之为“混”罢。现实中,大量粗鄙的医职人员就是循着这样的职业流程从“医学院”的轧模机上被复制出来的——犹若“假肢”一般(无精神性可言,只有空荡荡的工具含量)。说到底,他取得的只是一张不及格的“上岗证”,而绝非生命的身份证。
  尽管当代亦不乏值得骄傲的白衣人形象,尽管现时医学已取得了物质与技术的高度繁荣,但须承认,从心灵和人文角度看,我们曾一度清洁的医学传统,实际上正披覆着可怕的蒙昧,我们的很多医职人员并未很好地履行使命,“红十字”的尊严与荣誉正屡屡遭受来自内部的诋毁和污损。翻开报纸:少女被误摘卵巢,妇女腹遗纱布旷达十数年,儿童被推错了手术室……
  况且这尚非技术原因造成的,仅由粗鄙的医疗态度所致。至于误诊漏治而酿的隐性事故就更无从指认了。由于病理本身的复杂和专业隔膜,患者及家属很难对医疗质量作有效的判断、跟踪和鉴别,治好了乃医之功德,治坏了是自个不争气……说到底,这是一份没有合同保证的契约,医方永远是赢家,是收益者。所以,在医疗诉讼中,患者一方总处于劣势,除了乞求与悲愤,实难为自己找到有力的证据支持。
  由于天然的德能地位,医院本质上有异于任何一项服务产业。经验证实,医务质量与经济效益是难成正比的。单靠功利欲望作兴奋剂,激弹起的只是世俗的阴暗心理,削弱的却是真正的医学精神和心灵尺度。若不把患者当作一个有尊严有价值的生命——而仅视为一间小小的“银行”(暗中作着“提款”或“洗劫”打算),并据此确立自己的服务程度,那医院就不再是本质意义的人道场所,那枚和教堂一样高耸的“十”字就应声坠落了。
  医学的原色是伟大的,作为一项最古老的职业,从几千年起,她就扮演了一项近乎于神职(西方的上帝、东方的菩萨)的角色,她发轫于道义,并靠道义来维持呼吸和繁衍,她荫惠天下,布济苍生,承纳民间的膜拜和无数感激,而荣誉的犒赏又滋养了其德能力量……
  为西方医德最早立下纪念碑的,是古希腊的医生希波克拉底,他每次行医前都要重复自己的誓言:“我愿尽我力之所能与判断力之所及,无论至于何处,遇男遇女,贵人及奴婢,我之唯一目的,为病家谋幸福……”而隋唐名医孙思邈可谓东方医德的代表,他对“郎中”的道德诉求是:“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普救生灵之苦。”再像古时的扁鹊、华佗、张仲景、李时珍等,他们的职业理由比起今人来说,皆纯粹和本真得多,均散发着浓郁的博爱色彩和济世情怀。某种意义上,古代医学行为更接近医学的精神正源,其对外部世界的慷慨施予,于自我严格的修为操守,堪与最清洁的神性劳动——宗教行为——相媲美。
  你准备好了吗
  选择了医学,即选择了她的美德和自在尺度,即须义无反顾、理所当然地对全社会起誓:“为了保卫生命,我决心投身医务!”
  许多精神常识于一个白衣人的青年时代即应早早确立了。
  想起医学院的莘莘学子们,在尔辈携着稚气、满怀憧憬地步入校园之际,有没有迎来这样的时刻:你们尊敬的老师或校长,突然决定领你们去见一个人,一位刚刚失去爱子的母亲?
  你们应握住那虚弱之手,凝注其枯黯的瞳孔,聆听她凄恸的抽泣……你们应努力结识这位不幸的母亲——而她可能是任何一个人的母亲!请记住这严酷的一幕,记住这是由医学的无能造成的。你们应感到悲伤,感到歉疚才是。更重要的,你们应试着对医学的现实发难,直面前辈们落下的耻辱。既然是耻辱,就建议你们大胆地去咀嚼,直到咀嚼出力量来。而在未来,你们将获得荣誉。
  如果这真能成为开学以来的“第一课”,我将羡慕、祝贺你们——终于有了一所好学校!在那儿,你将遇到真正的知识和精神。倘若根本不是这样,我则替你感到遗憾,遗憾没有好的老师和校长。
  做一名白衣人对世界意味着什么?
  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个忧郁的日子里来见您。他走了那么远的路,捱了那么久的煎熬,打听了那么多门牌和号码,费尽周折,终于站在了您——一个有力量的人面前。他强打精神,满怀期待,献上感激,指着自己的心脏、胸口或某个沉重的部位:这儿,这儿……
  他选中了您,也就把身体的支配权给了您,亦把巨大的荣誉和信赖给了您,仰仗您能挽救他,留住未来的时日和幸福。总之,他是怀着朝圣的心情来见您的。无论一个平素多么轩昂和自恃有力的人,此时,其眼眸深处都跳跃着一粒颤抖的火苗:请,救救我……
  可,尊敬的白衣人,您准备好了吗?
  (1999年)
  
大地伦理(四章)(1)
毁灭物种就像从一本尚未读过的书中撕掉一些书页,而这是用一种
  人类很难读懂的语言写成的关于人类生存之地的书。
  ——(美)霍?罗尔斯顿
  天使之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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