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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明亮的人-王开岭

王开岭(现代)
新生代灵魂书写者的诗性随笔:精神明亮的人 作者:王开岭
吴散人:阅读的盛宴(1)
我是一个嘴谗和挑食的读者。曾对一个朋友说:一部二十万字的书,若有一万字吸引我,我会买下来,若有一百字让我记住,就是一本值得眷恋和留存的书了。而眼前这本书,它在一周的阅读里赋予我的*,让我在感动之余,甚至涌出一股感激。一股极度亢奋和深深满足后的感激。
  题材之丰浩、细节之精准、纹理之细密、精神发现之独特、关怀视野之阔大、言说的锐度和思路的延展性……盖超乎我的想象。经年来,我很少看到在一册书中,由一个人的笔下竟洞开出那么大面积的精神风光:郁郁葱葱的故事森林,幽邃致远的理性深潭,峻峭挺拔的良知峰峦……在王开岭身上,我惊讶地看到了一个体悟型作家的全面性:文学的、美学的、理性的、情怀的、史思的、宗教的……一本书竟能汹涌、汇合那么多元素而又从容不迫!在这个浮燥的速记写作时代,你不得不承认,它有一种鲜见的“世外”品质。
  准确地说,它给了我一个周期很长的阅读节日。就像一份丰盛大餐,它的丰饶和美味,几乎照顾到了我肠胃的每一层褶纹。
  “二十世纪,神被杀害,童话被杀害。最醒目的标志就是人对大自然不再虔诚,不再怀有敬畏和感激之心……一切都在显示,二十世纪是一个财富和权力的世纪,一个仅供成年人生存与游戏的世纪。‘现代化’,更是一个旨在表现成人属性和欲望的概念,它本质上忽视儿童。”(《森林被杀害,童话被杀害》)
  这样美学化的理性文字,在以喧嚣、怯懦和虚伪著称的当代文坛,在以争夺语词和与概念*为能的思想界,其含氧量是立即可判的,那种寂静独立的气息,使我在呼吸间就把它与它们区别开来。
  毋庸讳言,我们正面临一个越来越商标化膨食化的阅读时代。文学界的先天不足和苍白自不必说,时代所能挤出的一点点脑汁,也多陷入学理的臃肿系统中不能自拔,一粒有用的药丸,往往须数以千倍的糖衣包裹和累赘体系为之服务,多少洋洋万言的繁文,一旦脱去了泡沫,甩干了那些语焉不祥和思维混乱的瘫痪性词语,真实有用的信息大概仅几十字或一句话。如此庞大的结构,对阅读来说,实为一种巨大的时间消耗和体力开支,简言之:累!或者说:表达的无能!而一些相对非学理性的民间书写,虽不乏自由和闪光的东西,但由于言说的任性姿态和散漫气质,又多在声音的分贝值上下功夫,一些有用的思想原材料,也多流于一种粗糙的机器生产,滥而殇,浮而佻,经不住检验和淘洗。
  王开岭的文本显然属于一种手工,属于一种慢活。这使他的笔调又多了一种罕见的诚实和耐性。更要命的是,除了要求理性的精准,他还唯美。比如有一篇《向儿童学习》,在批判了成人社会对童年的粗野塑造之后,他这样说:“一个人的童心宛如一粒花粉,常常会在无意的‘成长’中,被世俗历验这匹蟑螂悄悄拖走……然后,花粉消失,人变成了蟑螂。”“所谓的成熟,表面上是一种‘加法’,但实为一种‘减法’……就像一个纯洁的天使,不断地掏出衣袋里的珍珠,去换取巫婆手里的玻璃球。”“从什么时候起,一个少年开始学着嘲笑天真了,开始为自己的‘幼稚’而鬼鬼祟祟地脸红了?”读这样的句子,你只有赞叹的份。它不仅贡献了智慧,还贡献了智慧最好的形式。书 包 网 txt小说上传分享
吴散人:阅读的盛宴(2)
王开岭的文字,有一种温润的金属感,有一种磁性的光芒,它敏感、深邃,明澈又干净……如果用形象表达的话,我想说,王开岭的文本散发着一种鲜见的紫檀气质。这样一册书,摆放在书架上,俨然现代家居中蓦现出一件“檀品”,你会觉得眼前一闪,心神被什么东西给紧紧摄住了,它会带给你一种与平时迥异的阅读景象:不仅工艺精美,更多是其质地、其优雅的心灵和纹理的高贵,一种丛林里的高贵,一种靠沉淀、浓缩和结晶凝成的高贵,天然而非刻意,古老却又年轻,沉实且生气蓬勃……这样的资质于当代实在太难得。完全可以想象,其生成会多么缓慢,包含了多少苦寒和耐性。
  无论是廓清历史、还是批判当代生态和权力之弊,他截取的往往是那些最不引人瞩目、最易被喧嚣的学界和民间所忽略、而又极具人文品质的片段和细节,用他自己的话说,叫“精神事件”(这是他常用的一个概念)和“心灵事件”。这几乎成了他选题的一个标准。也正是这样一个标准,保证了该书的纯度和精粹性。其实,这不是个运气问题,一切有赖于作者的提升之功,仰仗作者的心灵锐度和精神发现力。
  “一个人,当他提着裤子时,其杀人的职业色彩已完全褪去了。他从军事符号——一枚供射击的靶子,还原成了普普通通的血肉之躯,一具生理的人,一个正在生活着的人。”“假如人类有一天真的不再遭遇战争和杀戮,你会发现,那值得感激的——最早制止它的力量,竟源于这样一组细节和情景:比如,决不向一个提裤子的人开枪!”
  这样的文字,会让一个心灵敏细的人感到欢愉,也使一个思想习练者倍觉满足。这种文思兼容的品质,既替浅薄、贫血的散文界挽回了思想和良知的面子,又为鲁莽兼粗糙的思想界赢得了艺术与审美的声誉。或许正是因了这原因,近些年的各式“最佳”“年选”“精品”等选本大战中,均可见对王开岭名字的争夺。《请想一想华盛顿》《决不向一个提裤子的人开枪》《精神明亮的人》《恐龙胃和物理人生》《向儿童学习》《古典之殇》《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大地伦理》《我们如何消费星空》等已成为这类作品的名篇。
  在王开岭理性精神的背后,我感受强烈的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浪漫:性情的浪漫,心灵的浪漫,目光的浪漫。这浪漫就像菌种,极大地生动了他的体悟和才华。看得出,王开岭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即使在他最具现实性和批判性的文本中,也影影绰绰闪动着朦胧的审美色彩,正是这色彩,让我瞥见了一个浪漫主义者的挺拔背影,一个自由高韬者的倔强。该书中即有一篇叫《精神明亮的人》的文章,若换了别人,是无论如何也走不出那么远的,文中,他提取了现代人生态中常常忽略的“看日出”这一细节,把生理惰性提升为精神遗憾:“迎接晨曦,不仅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按时看日出,乃生命健康和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记被沐浴和照耀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与发现……”
  有谁表达过这样的细节?有谁曾对这样简单的自然情景进行过精神提纯?或许是天然性情,或许是后天定力,王开岭对“流行”似乎有一种特殊的免疫,在其作品中,你找不到流行话语的痕迹,对每一题材,他似乎都不满足从一个流行的入口进入正题,他表达的入口真正属于自己,而非租来的或盗来的。王开岭使得你很难重复他。你可以重复其材料,重复其观点,但你无法摹仿其纹理和气质。他的文字不是说教性文字,而是体验性文字,不是霸权式话语,而是共享性话语。他对读者有一种含蓄的谦让和尊重。而这种尊重,恰恰是我们很多——甚至包括被评价为“优秀”的作者所不具备的。他使用最多的是心灵,而不是嗓子。
  透过这册书,作为读者,我游历了一个人的精神地理,被那些从未见过的神奇风光所吸引。那风光在日常的旅游地图上是见不到的。我不敢断言这样的地理绝无仅有,但我确定的是,这是当代为数不多的身兼多种文质的作家和作品。
  一本书,让我看到了一个智者,一位诗人,一颗良心,一个浪漫而冷峻的同时代人。这样一个夜晚,携上这样一本书,与之同行。我感到了雪的融化、心的欢愉和春天的临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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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开岭的文字,有一种温润的金属感,有一种磁性的光芒,它敏感、深邃,明亮又干净……如果用形象比喻的话,我想说,王开岭的文本散发着一种鲜见的紫檀气质。这样一册书,摆放在书架上,俨然现代家居中蓦现出一件“檀品”。在这个浮躁的速写时代,它有一种鲜见的“世外”品质。
  一本书,让我看到了一个智者,一位诗人,一颗良心,一个浪漫而冷峻的同时代人。携上这样一本书,与之同行,我感到了雪的融化、心的欢愉和春天的临近。
  ——吴散人
  他在一个措辞不清的黄昏里具有罕见的说是与不是的坚决与彻底的能力,他在一个虚无主义的沙漠中以峭拔的姿态和锋利的目光守护着美与良心。
  ——王小鲁
  他的文字引起了我对社会、人生、自然和爱一切纯洁的情感,对美好、质朴、纯净、正义与忠诚的记忆与向往。我几乎不敢相信,中国会有这样的作家……我凝神屏气地读着,时常被震撼、感动着,荡气回肠、悲喜交集,湿热的泪汹涌着,掩卷而泣。他的清洁、激情与浪漫,他的宽广和深邃,他的忠诚和对美的深爱沐浴着我……
  ——张娟文(网贴)
  
《精神明亮的人》目录
第一辑 灵魂萤火
  精神明亮的人
  当她十八岁的时候
  向儿童学习
  从生命到罐头
  远行笔记(四章)
  两千年前的闪击
  雪白
  残片
  被占领的人
  向死而生
  永远的邓丽君
  女子如雪
  《罗马假日》:对无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
  蓝湖
  俄罗斯课本
  女人,喜欢你的作品吗
  谈谈墓地,谈谈生命
  第二辑 大地的忧郁
  我们无处安放的哀伤
  人类如何消费星空
  古典之殇
  一个房奴的精神大字报
  仰望:一种精神姿势
  白衣人:当一个痛苦的人来见你
  大地伦理(四章)
  鹿的穷途
  森林被杀害,童话被杀害
  麻雀,对不起
  依据不足的“热爱生活”
  “恐龙胃”与“物理人生”
  为什么不让她们活下去
  打捞悲剧中的“个”
  一个非教徒的信仰絮语
  对“*”的蹙眉与微笑
  对“异想天开”的隆重表彰
  东西方文化下的资产观
  第三辑  精神路标
  决不向一个提裤子的人开枪
  女性气质
  请想一想华盛顿……
  战俘的荣誉
  一个人的遭遇
  是“国家”错了
  梁漱溟:一只自由主义牛虻
  我们能发出那个声音吗
  “我比你们中任何一个更爱自己的国家”
  “你有权保持沉默”
  “坐着”的雕像
  权利的傲慢
  美国的宗教面包
  英雄的最后
  影子的道路
  *者的性命之忧
  为何我们没有自己的“大师级”
  第四辑 深夜翻书
  爬满心墙的蔷薇
  当你老了,头白了……
  有毒的情人
  《鼠疫》:保卫生活的故事
  亲爱的灯光——怀念别林斯基文学小组札记
  关于语言可以杀人
  一本真正的书让人“害怕”
  杀人的世界观和方法论
  等待黑暗,等待光明
  俄罗斯到底比我们多什么
  “然而我认识他,这多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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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明亮的人(1)
1
  十九世纪的一个黎明,在巴黎乡下一栋亮灯的木屋里,居斯塔夫?福楼拜在给最亲密的女友写信:“我拼命工作,天天洗澡,不接待来访,不看报纸,按时看日出(像现在这样)。我工作到深夜,窗户敞开,不穿外衣,在寂静的书房里……”
  “按时看日出”,我被这句话猝然绊倒了。
  一位以“面壁写作”为誓志的世界文豪,一个如此吝惜时间的人,却每天惦记着“日出”,把再寻常不过的晨曦之降视若一件盛事,当作一门必修课来迎对……为什么?
  它像一盆水泼醒了我,浑身打个激凌。
  我竭力去想象、去模拟那情景,并久久地揣摩、体味着它……
  陪伴你的,有刚苏醒的树木,略含咸味的风,玻璃般的草叶,潮湿的土腥味,清脆的雀啼,充满果汁的空气,仍在饶舌的蟋蟀……还有远处闪光的河带,岸边的薄雾,红或蓝的牵牛花,隐隐颤栗的棘条,一两滴被蛐声惊落的露珠,月挂树梢的氤氲,那蛋壳般薄薄的静……
  从词的意义上说,黑夜意味着偃息和孕育;而日出,则象征着一种诞生,一种升跃和伊始,乃富有动感、饱含汁液和青春性的一个词。它意味着你的生命画册又添置了新的页码,你的体能电池又注入了新的热力。
  正像分娩决不重复,“日出”也从不重复。它拒绝抄袭和雷同,因为它是艺术,是大自然的最宠爱的一幅杰作。
  黎明,拥有一天中最纯澈、最鲜泽、最让人激动的光线,那是灵魂最易受孕、最受鼓舞的时刻,也是最让青春荡漾、幻念勃发的时刻。像含有神性的水晶球,它唤醒了我们对生命的原初印象,唤醒了体内沉睡的某群细胞,使我们看清了远方的事物,看清了险些忘却的东西,看清了梦想、光阴、生机和道路……
  迎接晨曦,不仅是感官愉悦,更是精神体验;不仅是人对自然的阅读,更是大自然以其神奇作用于生命的一轮撞击。它意味着一场相遇,让我们有机会和生命完成一次对视,有机会深情地打量自己,获得对个体更细腻、清新的感受。它意味着一次洗礼,一记被照耀和沐浴的仪式,赋予生命以新的索引、新的知觉,新的闪念、启示与发现……
  “按时看日出”,乃生命健康与积极性情的一个标志,更是精神明亮的标志。它不仅代表了一记生存姿态,更昭示着一种热爱生活的理念,一种生命哲学和精神美学。
  透过那橘色晨曦,我触摸到了一幅优美剪影:一个人在给自己的生命举行升旗!
  2
  与福楼拜相比,我们对自然又是怎样的态度呢?
  在一个普通人的生涯中,有过多少次沐浴晨曦的体验?我们创造过多少这样的机会?
  仔细想想,或许确有过那么一两回吧。可那又是怎样的情景呢?比如某个刚下火车的凌晨——
  睡眼惺松,满脸疲态的你,不情愿地背着包,拖着灌铅的腿,被人流推搡着,在昏黄的路灯陪衬下,涌向出站口。踩上站前广场的那一刹,一束极细的腥红的浮光突然鱼鳍般游来,吹在你脸上——你倏地意识到:日出了!但这个闪念并没有打动你,你丝毫不关心它,你早已被沉重的身体击垮了,眼皮浮肿,头疼欲裂,除了赶紧找地儿睡一觉,你啥也不想,一秒也不愿多呆……
  或许还有其它的机会,比如登黄山、游五岳什么的:蹲在人山人海中,蜷在租来的军大衣里,无聊而焦急地看夜光表,熬上一宿。终于,当人群开始骚动,在巨大的欢呼声中,大幕拉开,期待由久的演出来了……然而,这一切都是在混乱、嘈杂、拥挤不堪中进行的,越过无数的后脑勺和下巴,你终于看见了,和预期的一模一样——像升国旗一样准时,规定时分、规定地点、规定程序。你会突然惊醒:这是早就被设计好了的,早就被导游、门票和游览图计算好了的。美则美,但就是感觉不对劲儿:有点失真,有人工痕迹,且谋划太久,准备得太充分,有“主题先行”的味道,像租来的、买来的,机器复制的VCD……
精神明亮的人(2)
而更多的人,或许连一次都没有!
  一生中的那个时刻,他们无不蜷缩在被子里。他们在昏迷,在蒙头大睡,在冷漠地打着呼噜——第一万次、几万次地打着呼噜。
  那光线永远照不到他们,照不见那身体和灵魂。
  3
  放弃早晨,意味着什么呢?
  意味着你已先被遗弃了。意味着你所看到的世界是旧的,和昨天一模一样的“陈”。仿佛一个人老是吃经年发霉的粮食,永远轮不上新的,永远只会把新的变成旧。
  意味着不等你开始,不等你站在起点上,就已被抛至中场,就像一个人未谙童趣即已步入中年。
  多少年,我都没有因光线而激动的生命清晨了。
  上班的路上,挤车的当口,迎来的已是煮熟的光线,中年的光线。
  在此之前,一些重要的东西已悄悄流逝了。或许,是被别人领走了,被那“按时看日出”的神秘之人(你周围一定有这样的人)。一切都是剩下的,生活还是昨天的生活,日子还是以往的日子。早在天亮之前,我们已下定决心重复昨天了。
  这无疑令人沮丧。
  可,即使你偶尔起个大早,忽萌看日出的念头,又能怎样呢?
  都市的晨曦,不知从何时起,早已变了质——
  高楼大厦夺走了地平线,灰蒙蒙的尘霾,空气中老有油乎乎的腻感,挥之不散的汽油味,即使你捂起了耳朵,也挡不住车流的喇叭。没有合格的黑夜,也就无所谓真正的黎明……没有纯洁的泥土,没有旷野远山,没有庄稼地,只有牛角一样粗硬的黑水泥和钢化砖。所有的景色,所有的目击物,皆无施洗过的那种鲜艳与亮泽、那抹蔬菜般的翠绿与寂静……你意识不到一种“新”,察觉不到婴儿醒时的那种清新与好奇,即使你大睁着眼,仍觉像在昏沉的睡雾中。
  4
  千禧年之际,不知谁发明了“新世纪第一缕曙光”这个诗化概念,再经权威气象人士的加盟,竟铸造出了一个富含高科技的旅游品牌。据说,浙江的临海和温岭还发生了“曙光节”之争(紫金山天文台将曙光赐予了临海的括苍山主峰,北京天文台则咬定在温岭。最后各方妥协,将“福照”大奖正式颁给了吉林珲春)。一时间,媒体纷至沓来,电视现场直播,庙门披红,山票陡涨,那峦顶更成了寸土寸金的摇钱树,其火爆俨然当年大气功师的显灵堂……
  其实,大自然从无等级之别,世纪与钟表也只是人类制造,对大自然来说,并无厚此薄彼的所谓“第一缕”……看日出,本是一件私人性极强、朴素而平静的生命美学行为,一旦搞成热闹的集市,也就失去了其本色和底蕴。想想我们平日里的冷漠与昏迷,想想那些灵魂的呼噜声,这种对光阴的超强重视实为一种讽刺。
  对一个习惯了漠视自然、又素无美学心理的人来说,即使你花大钱购下了山的制高点,又能领略到什么呢?
  爱默生在《论自然》中写道:“实际上,很少有成年人能真正看到自然,多数人不会仔细地观察太阳,至多他们只是一掠而过。太阳只会照亮成年人的眼睛,但却会通过眼睛照进孩子的心灵。一个真正热爱自然的人,是那种内外感觉都协调一致的人,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像福楼拜,即这种童心未泯的人。还有梭罗、史蒂文森、普里什文、蒲宁、爱德华兹、巴勒斯……我敢断言,假如他们活到今天,在那“第一缕曙光”照着的地方,一定找不着他们的身影。
  无论何时何地,我们只有恢复孩子般的好奇与纯真,只有像儿童一样精神明亮、目光清澈,才能对这世界有所发现,才能比平日里看到更多,才能从最平凡的事物中注视到神奇与美丽……
  在成人世界里,几乎已没有真正生动的自然,只剩下了桌子和墙壁,只剩下了人的游戏规则,只剩下了同人打交道的经验和逻辑……
  值得尊敬的成年人,一定是那种“直至成年依然童心未泯的人”。
  5
  在对自然的体验上,除了福楼拜的日出,感动我的还有一个细节——
  前苏联作家康?帕乌斯托夫斯基在《金蔷薇》中引述过一位画家朋友的话:“冬天,我就上列宁格勒那边的芬兰湾去,您知道吗,那儿有全俄国最好看的霜……”
  “最好看的霜”,最初读到它时,我惊呆了。因为在我的生命印象里,从未留意过霜的差别,更无所谓“最美的”了。但我立即意识到:这记存在,连同那记投奔它的生命行为,无不包藏着一种巨大的美!一种人类童年的美,灵魂的美,艺术的美。那透过万千世相凝视它、认出它的人,应是可敬和值得信赖的。
  和那位画家相比,自己的日常感受原是多么粗糙和鲁钝。我们竟漏掉了那么多珍贵的、值得惊喜和答谢的元素。
  它是那样地感动着我。对我来说,它就像一份爱的提示,一种画外音式的心灵陪护。尽管这世界有着无数缺陷与霉晦,生活有着无数的懊恼和沮丧,但只要一闪过“最好看的霜”这个念头,心头即明亮了许多。
  许多年过去了,我一直收藏它,憧憬它。有好多次,我忍不住向友人提及它,我问:“你可曾遇见过最好看的霜?”
  虽然自己同无数人一样,至今没见过它,也许一生都不会相遇。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无论过去、现在或未来……
  那片神奇的生命风光,它一定静静地躺在某个遥远的地方。
  它也在注视我们呢。
  ( 2001年12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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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她十八岁的时候
康?巴乌斯托夫斯基在《一篮枞果》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挪威少女达格妮是一位守林员的女儿,美丽的西部森林使她出落得像水仙一样清纯,像花朵一样感人。十八岁那年,她中学毕业了,为了迎接新生活,她告别父母,投亲来到了首都奥斯陆。
  六月的挪威,已进入“白夜”季节,阳光格外眷恋这个童话般的海湾,每天都赖着不走。
  傍晚,达格妮和姑母一家在公园边散步。当港口边那尊古老的“日落炮”响起时,突然飘来了恢宏的交响乐声。
  原来公园在举行盛大的露天音乐会。
  她挤在人群中,使劲地朝舞台眺望,此前,她还从未听过交响乐。
  猛然,她一阵颤动,报幕员在说什么?她揪住姑母的衣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下面,将演奏我们的大师爱德华?葛里格的新作……这首曲子的献辞是:献给守林人哈格勒普?彼得逊的女儿达格妮?彼得逊——当她年满十八岁的时候。”
  达格妮惊呆了。这是给自己的?为什么?
  音乐响起,如梦如幻的旋律似遥远的松涛在蔚蓝的月夜中汹涌,渐渐,少女的心被震撼了,她虽从未接触过音乐,但这支曲子所倾诉的感觉、所描述的景象、所传递的语言……她一下子就懂了它!那里有西部大森林的幽静、清脆的鸟啼、黎明的雾、露珠的颤动、溪水的流唱、松软的草地、牧童和羊群,云雀疾掠树叶的声音,还有一个拾枞果的小女孩颤颤的身影……她被深深感动了,隐约想起了什么。
  十年前,她还只是个满头金发的小丫头。
  深秋的一天,小女孩挎着一只小篮子,在树林里捡拾枞果。一条幽静的小路上,她突然看见一个穿风衣的陌生人在散步,看样子是从城里来的,他望见她便笑了……他们成了好朋友,陌生人非常喜欢她,帮她摘枞果,采野花,做游戏……最后,陌生人一直把她送回家。就要分手了,她恋恋不舍地望着他:我还能再见到您吗?陌生人也有些惆怅,似乎在想心事,末了,他突然神秘一笑:“谢谢你,美丽的孩子,谢谢你给了我快乐和灵感,我也要送你一件礼物——不,不是现在,大约要十年以后……记住,十年以后!”
  小女孩迷惘着用力点点头。
  时光飞逝,森林里的枞果熟了一季又一个季,那位陌生人没有再来……她想,或许大人早就把这事给忘了吧。
  小女孩也几乎把这事给忘了。
  此刻,达格妮什么都明白了。那曾与自己共度一个美好秋日的,就是眼前曲子的主人:尊敬大师的爱德华?葛里格先生。
  音乐降落时,少女流泪流满面,她竭力克制住哽咽,弯下身子,把脸颊埋在双手里。那一刻,她觉得自己成了世上最幸福的人!
  演出结束了,达格妮再也抑制不住激动,她像一只羞红的小鸟,朝着海滩拼命跑去,似乎只有大海的胸怀,才能接纳内心的澎湃。
  在海边,在六月的白夜,她大声地笑了……
  巴乌斯托夫斯基如此评价道:“有过这样笑声的人是不会丢失生命的!”
  最初读到这个故事,我立即被它的美强烈地摄住了。被大自然的美,童年的美,少女的美,尤其被它通体洋溢的那股幸福感,旋涡一样的幸福……(后来我才知,大师赋予这首曲子的主题,恰恰就是“女孩子的幸福”)
  这样的经历,对一个孩子的灵魂将产生多么高贵的影响啊!少女明亮的笑声中包含了多么巨大的憧憬,多少对生命的信心、感激和热爱……谁也不会怀疑,这个幸运的少女会一生勇敢、善良、诚实……她会努力报答这份礼物,她要对得起它,不辜负它!她决不会堕落,决不会庸俗,决不会随波逐流……她会用一生来追求美,她会在很久以后的某个夜晚,深情地将这个故事讲给子孙听。她会在弥留之际,在同世界告别的时候,要求再听一遍那支曲子……
  后代也将像她一样热爱这支曲子。和她一样,他们是不会丢失生命的。
  一切美好得不可思议!
  这是我所知道的,由音乐送出的最烂漫的花篮,最贵重的成年礼。而达格妮,也是世上最幸福和幸运的少女。
  (200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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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生命到罐头
很多时候,生命的“成长”表现为一条从简单到复杂、从明晰到混沌、从纤盈到臃肿、从摇篮到罐头的路径。
  对少年心理有着诱惑和塑造功能的并非课本,而是成人世界的生活模型和价值面貌。不管少年的天性如何纯真,无论童年教育多么诗意和美好,一旦他离开童话和教室,面对实际的社会挑衅与竞争敌意——尤其生活的诸多不公、复杂人际和“潜规则”,在经历了短暂的惊愕、迷惘、沮丧、失措后,他便开始了适应世侩秩序、遵守集体契约的人生实习。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追逐“成年”的游戏中,一方面,他为自己的稚气惴惴不安、羞愧难当,陷入深深自卑——他狠狠撕毁童年的名片,宣布与之决裂;一方面,他潜心观察那些成人榜样,仔细揣摩,暗暗效之,惟恐模仿得不像,惟恐不知深浅不合规矩不对路数……渐渐,他开始以“成熟”“稳重”自居,以嘲笑同辈的“幼稚”“单纯”为能事了。
  至此,在其心目中,他才真正“长大”。他为自己终于换来的“老道”沾沾自喜,引为生命资本。其实,“老道”又何尝不是“势利”“圆滑”“乖巧”“投机”“见风使舵”“趋炎附势”的同义语?可惜,他已不觉有何异常了。即使他童心未泯,良知犹存,偶尔也会对某些阴暗和不公露出愤懑,但这并不改变什么,为了保全自己,他同样会向“复杂”妥协、对“臃肿”微笑、向“龌龊”献媚、与“潜规则”合作,甚至倚仗俗恶扩充自己的生存实力和地盘……
  褪去了天真,生命也就失去了生动,剪掉了羽翼。当一个人的灵魂因饥饿而狼吞虎咽——并因不节食而变得臃肿,他就真的衰弱了,生命亦变得可疑。就像煮熟的扇贝,你已听不到涛声,嗅不出海的气息了。
  生命终于变成了“成品”。一个个儿童排着长队,由教父们领着,经过“学校”一级级甬道,走向“社会”这座热气腾腾的孵化器。终于,一队队的商人、官员、买办、得意者、落魄者、蹒跚者、受难者——手执各种证件、履历、薪袋、诉状、合同、标书、欲望计划……鱼贯而出。
  凯斯特纳说:“从前他们是孩子,后来长大成人,不过现在他们又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啊,什么样的人呢?
  冷漠、猜忌、等级、敌意,取代了爱、信任、平等和友谊,温柔变成了粗野,轻盈变成了浊重,慷慨变成了吝啬……生命变成了罐头。
  生命就这样诗意地开始,又这样臃肿而可耻地结束。
  孩子有了新的孩子,教子成了新的教父。公正的上帝,曾送给每人一件了不起的礼物——童年!可惜,多少人很快就将其丢掉了。
  然而,这绝非我们的初衷。绝非我们生活的目的。
  尼采悲愤地说:“我要告诉他们,精神如何变成骆驼,骆驼如何变成狮子,最后,狮子又为何变成小孩……小孩是天真与遗忘,一个新的开始,一个自转的轮,一个原始的动作,一个神圣的肯定。”
  在神性的眼里,儿童世界,是人类的天堂。而孩子,代表着未来的全新的生命类型。
  (2000年)
  
两千年前的闪击
去西安的路上,突然想起了他。
  两千年前那位著名的剑客。
  他还有一个身份:死士。
  漉漉雨雪,秦世恍兮。
  眺望函谷关外漫漶的黄川土壑,我竭力去模拟他当时该有的心情,结果除了彻骨的凉意和渐离渐远的筑声,什么也没有……
  他是死士。他的生命就是去死。
  活着的人根本不配与之交谊。
  咸阳宫的大殿,是你的刑场。而你成名的地方,则远在易水河畔。
  我最深爱的,是你上路时的情景。
  那一天,“荆轲”——这个青铜般的名字,作为一枚一去不返的箭镞镇定地踏上弓弦。白幡猎猎,千马齐喑,谁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寒风中那屏息待发的剑匣已紧固到结冰的程度,还有那淡淡的血腥味儿……连易水河畔的瞎子也预感到了什么。
  你信心十足。可这是对死亡的信心,对诺言和友谊的信心。无人敢怀疑。连太子丹——这个只重胜负的家伙也不敢怀疑分毫。你只是希望早一点离去。
  再没什么犹豫和留恋的了吗?
  比如青春,比如江湖,比如故乡桃花和罗帐粉黛……
  你摇摇头。你认准了那个比命更大的东西:义。人,一生只能干一件事。
  士为知己者死。死士的含义就是死,这远比做一名剑客更重要。干了这杯吧!为了那纸沉重的托付,为了那群随你前仆后继、放歌昂饮的同行。樊於期、田光先生、高渐离……
  太子丹不配“知己”的称号。他是政客,早晚死在谁手里都一样。这是一个怕死的人。怕死的人也是濒死的人。
  濒死的人却不一定怕死。
  “好吧,就让我——做给你们看!”
  你峭拔的嘴唇浮出一丝苍白的冷笑。
  这不易察觉的笑突然幻化出惊人动魄的美,比任何一位女子的笑都要美,都要清澈和高贵——它足以招徕世间所有的爱情,包括男人的爱情。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渐离的筑弦是你一生最大的安慰,也是惟有你才匹配的殊荣。
  他的唱只给你一人听。其他人全是聋子。羽声里埋藏着你们的秘密,只有死士才敢问津的秘密。
  遗嘱和友谊,这一刻他全部给了你。如果你折败,他将成为第一个用音乐去换死的人。
  你怜然一笑,谢谢你,好兄弟,记住我们的相约!我在九泉下候你……
  是时候了。是誓言启动的时候了。
  你握紧剑柄,手掌结满霜花。
  夕阳西下,缟绫飞卷,你修长的身影像一脉苇叶在风中远去……
  朝那个预先埋伏好的结局逼近。
  黄土、皑雪、白草……
  从易水河到咸阳宫,每一寸都写满了乡愁和永诀。那种无人能代、横空出世的孤独,那种“我不去,谁去?”的剑客豪迈。
  是啊,还有谁比你的剑更快?
  你是一条比蛇还疾的闪电。
  闪电正一步步逼近阴霾,逼近暗影里硕大的首级。
  一声尖啸。一记撕帛裂空的凄厉。接着便是身躯重重仆地的沉闷。
  那是个怎样漆黑的时刻,漆黑中的你后来什么也看不见了……
  死士。他的荣誉就是死。
  没有不死的死士。
  除了死亡,还有千年的思念和仰望。
  那折剑已变成一柄人格的尺子,喋血只会使青铜浸添一份英雄的光镍。
  一个凭失败而成功的人,你是头一位。
  一个因倒下而伟岸的人,你是第一株。
  你让“荆轲”这两个普通的汉字——
  成了一座千古祭典的美学碑名。
  成了秦夜里最亮最傲的一颗星。
  那天,西安城飘起了雪,站在荒无一人的城梁上,我寂寞地走了几公里。
  我寂寞地想,两千年前的那一天,是否也像这样飘着雪?那个叫荆轲的青年是否也从这个方向进了城?
  想起诗人一句话:“我将穿越,但永远无法抵达。”
  荆轲终没能抵达。
  而我,和你们一样——
  也永远到不了咸阳。
  ——《两千年前的闪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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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片
雪是哀的。
  这句话不知怎的蓦然落在了纸上,像一记凌厉的杀棋。我隐隐动容。要知道,我本意是想说:雪是皑的。
  这悲怆的念头究竟缘何而来?
  清洁神性的东西正在被驱逐。大地上,已很难留得住雪了。
  整一个冬天,我始终未见梦境中的白——那种少女和婴儿脸上常见的天然营养的白。满眼是粗砺的风和玻璃幕墙忧郁的光,刺得泪腺肿痛。心情也与天空一样,冷漠而怅远。
  渴望呼吸到湿润的雪,渴望眼前闪出一大片冒热气的冰面,渴望和友人颤颤地踩在上面,走出去很远,尔后,听见她美妙的蝉一般的叫:“听见么?你听见雪的寂静了么?”好一会儿,我点点头。是的,我听见了。那天籁之声,那白色的脉跳,温暖的腐质,汹涌的蚯蚓,来年的森林……
  寂静和虚无多么不同啊。寂静是饱满充盈、有冲动的,而虚无啥也没有。寂静是生命的内衣,给人以梦幻的温情;虚无如死气沉沉的蝉蜕,是没有动作的投降。
  然而,在眼下空荡荡的水泥书房里,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没有冲动,没有激情,只有模糊与虚无。感官又聋又瞎,像个领不到救济金的鳏夫。
  没有雪的冬天,还有季节尊严吗?
  就像圆明园的石头被烧掉了,剩下的,只是石头的哭声。
  雪亦被烧掉了么?心中一悚。
  远远的,我听见了雪的哭声……
  像流浪的盲女在哭。像花园的枝骸在哭。
  遽然醒悟——
  我站立的地方亦不是冬天。
  而是冬之废墟,是雪之墓地。
  我也算不上生命意义的诗人。
  只不过他的一具斗篷而已。
  (1997年2月)
  
被占领的人

  我们每一天究竟怎么过的呢?
  萨特有过一段意味深长却颇为艰难的话:“我们沉浸在其中……如果我说我们对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同时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
  1940年,战败的巴黎过着一种被占领下的生活:屈辱、苦闷、压抑、惶恐、迷惘、无所适从……对自身的失望超过了一切。“面对客客气气的敌人,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和恨不起来的敌人“斗争”简直就像吃了颗苍蝇——除非连自己一同杀死,否则,那东西是取不出来的。
  人格分裂的生存尴尬,说不清的失败情绪,忍受与拒绝忍受都是忍受……使哲学家那颗硕大的灵魂沉浸在焦虑的胆汁中。
  那么,我们今天又是怎么过的呢?为什么仍快乐不起来?
  今天的敌人早已不是人,而是物。是资本时代铺天盖地所向披靡、蝗虫般蜈蚣般蜘蛛般、花花绿绿婀娜妖冶——却又客客气气温情脉脉之商品。“物”之挤压使心灵感到窒息,感到焦渴,像被绞尽最后一滴水分的糙毛巾;然而肉体却被侵略得快活起来,幸福不迭地呻吟……
  是的,我们像水蛭一样吸附在精神反对的东西上,甚至没勇气与对方翻脸。失落的精神如同泻了一地的水银,敛起它谈何容易。
  我们紫涨着脸,不吭气。恰似偷情后被窥破的男人,心灵在呕吐,肉体却躲在布片内窃喜——“更多的不是仇恨而是不自在”。
  你就是你要揭发的人。我们和萨特同病相怜。
  2
  这个让心灵屈从于感官的时代。
  在体内,那股与艺术血缘相伴的尊严和清洁的精神——被围剿得快不剩了。肉体经不起“物”的*,像河马一样欢呼着欲壑的涨潮:烫金的聘书、官位、职称、名片、薪袋、银行卡……舒适的居厅、软榻、厕所、空调、电脑……我们丝毫不敢懈怠,哪怕比别人慢半拍,即使强打精神码字儿也要频频回望——生怕它们会拔脚溜走。我们原本轻盈的身子被一条毛茸茸的脂肪尾巴给拖住了,患得患失,挣脱不得。
  生命就这样轻易被占领。
  “物”对人的诱惑之大,远远超出了任何一个古代和近代。英雄彻底缺席了,我们再也贡献不出一个苏格拉底,一个鲁迅,一个尼采或凡高那样清洁而神性的人物。
  只有手捂金袋的犹大们。瑟瑟发抖。
  3
  鸟从天空落到树上,从树梢跌至地面,鸟沦为了鸡。
  地面占领了鸡。(不是鸡占领了地面)
  鸡体验的是胃,翅膀的梦已渐渐被胃酸给溶解掉了,虽然健硕丰满、羽毛油鉴,虽然用爪刨食实惠多了,但鸡的悲剧在于:它再不能飞了,再也回不到天上。
  不会飞的生命已毫无诗意可言。
  现代人的遭遇其实和鸡差不多。
  4
  日子一天天膨胀、实用起来。想像力变成了刀叉,心灵变成了厨房,爱情变成了鸡尾酒……精神空间正以惊人的速度萎缩、霉硬。再大再荣华的城市也只是一只盛鸡食的钵盘。
  我们挤在群类中,手持年龄、学历、凭证和各种票券,忙着排队、抢购、对号入座……像狼扑向自己的影子。
  一切就这样凝固了。
  一只看不见的手安排了我们的生活?
  我们愤怒不起来,更做不到义正辞严。
  我们底气不足。面临的困难如同“提着头发走路”一样沉重无望。当然,这并非谁之责任,或者说是每个人的责任。因为几乎人人都接受了那份看不见的贿赂,人人都到指定的暗处领走了自己的那份,且沾沾自喜……
  人人。咱们。黑压压的头颅一望无际。
  人群是人的坟墓。
  没有人敢对周围说不。
  5
  是什么让我们生活得如此相似?
  我们可曾真正地生活过?
  真正——有力地生活过?
  萨特的话变得一天天冷酷起来:
  “如果我说它既是不能忍受的,又与它相处得不错……你会理解我的意思吗?”
  耳光。我惊愕地望着镜子——
  一张和我一模一样的脸。
  我打我自己?
  噢,咱们的耳光。萨特还给萨特们的耳光。
  噢……真相大白。
  (1996年12月)
  
《罗马假日》:对无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1)
男人,女人。
  在纪录片《银幕与观众》中,一位西方老太太失声掩口:“上帝啊,他们终于接吻了!”狂喜使得她眼泪都流了出来。她正看的这部黑白电影叫《罗马假日》,1953年由好莱坞派拉蒙公司拍摄。
  此时,片子渐趋高潮:汽车里,相伴一日的男女即要分手,离别之怅让他们禁不住紧紧拥抱,女人泪流满面,“此地一别,或许永难相见……请你不要立即走开,你要看着——等我从那个拐角消失。”
  多么精彩的瞬间,在这位不羞于动情的老人脸上,我看到了作为观众和人的纯真与坦白。感动,和某些英雄行为一样,需要丰饶的精神储备和爆发力,它并非易事。
  或许,正是凭借这样的民意,《罗》剧终获当年的奥斯卡奖。面对手持金像的奥黛丽?赫本,评论界叹道:“自嘉宝以来还不曾出现这等人物,她拥有一切美的元素,导演见了会忍不住再三为其大拍特写——拍她炽热的眼神,拍她甜蜜的笑靥,拍她浑身的纯洁气息,拍她瘦削而高尚的肩膀……”
  影片讲的是短短48小时内的事:英国少女安妮公主访问罗马城,因厌恶宫庭生活的繁文缛节偷偷溜出府邸,在街头,她邂逅正受命采访她的小报记者乔,彼此互隐身份,决定为自己的生活“放假”一天,俩人一起游览古城,这是身为公主的安妮第一次自由地徜徉市井,深为民间社会的情趣所吸引,并对乔产生了爱慕……
  坦率地说,单就故事结构,此片几近平庸,不仅承袭了好莱坞的爱情套数,较之中国传统戏文也显陈俗:落魄书生与名媛的邂逅传奇。
  是奥黛丽?赫本改变了一切。她与格利高里?派克一道,以绝配的生命组合演绎了最简单的爱情方程。剧中,赫本那天使的面孔和纤尘不染的纯净,散发着一股水果的清香——一种足以消除生命疲劳、给人以莫大恬静和鼓舞的能量……不仅令视觉惊喜,更让灵魂舒适。
  巨大的辐射。好莱坞试爆了一颗少女原子弹。奥黛丽?赫本冉冉升起。
  难怪《罗》片刚一获奖,媒体即惊呼:“这真叫人受不了,若没有赫本,它就只能是个平庸的感伤之作。”是的,是赫本让人受不了,是那罕见的美质、如炬的注视叫你沉不住气了——她触摸到了你最敏感和隐秘的精神部位。你无法躲掉对她的崇拜和爱慕,是召唤,也是义务。我想起了诗人荷马惊叹海伦的那个场面:“她走了进来,老人们肃然起敬。”的确,没有比这更摄魂的美了。
  今天,《罗马假日》已成为好莱坞骄傲的典藏。经典意味着最好的手艺,意味着里程碑似的一去不返,也意味着让所有模仿者感到羞愧。今天,观众早已忘了它原本那样一个简陋的构思,欣赏它只是为了亲睹半世纪前那场明媚的邂逅,看看赫本那带电的目光怎样令心狂跳……
  美的才华,美的功劳,奥黛丽成为世人心中永远的公主。1988年,联合国儿童基金会正式授予她“慈善大使”,让那明澈的笑容有机会抚摸全世界的孩子。
  那天,我遇到了一件特别兴奋的事。在一篇采访中,我看到以《远山的呼唤》《幸福的黄手帕》而受人尊敬的日本导演山田洋次如是答记者问:“许多电影都令人难忘,要说最爱哪一部真的很难……不,我想起来了,是《罗马假日》,当然要属《罗马假日》哦!”
  多么精彩的老人。这样的话我早就想说了,只是一定不如他说的好。要知道,这句貌似普通的话竟然源于“公主”在《罗》剧中最著名的台词。赫本听了一定会流下热泪。
《罗马假日》:对无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2)
那个场面,每个看过该剧的人都难以忘怀——
  第二天,公主出现在记者招待会大厅里。突然,人群中,她发现了昨晚含泪吻别的那张面孔,她惊呆了。接下是一组无声的特写镜头,只有目光透露着两颗心的澎湃。
  有声音问:公主殿下,在您所有访问过的欧洲城市中,您最喜爱哪一个?
  (侍从官悄声提示:“各有千秋。”)
  脸色苍白的公主像是从梦中惊醒,正色道:可以说,各有千秋……不,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罗马,当然是罗马!
  这时,少女脸上的忧郁不见了,露出一种明亮而坚定的笑容,像一个突然成熟的幸福女人那样……
  招待会结束。
  已转身的赫本突然扭过头,最后一次地,将满含泪水的目光投向人群中的他。那苦涩的表情迅速放大,瞬间又被一种奋力做出的微笑所替代。寂静中,你能清晰地觉出她的躯体在克制中颤抖,大厅的柱子也在颤……
  “凝——视”,多么好的一个词啊,假如还有谁不懂它,那就到《罗马假日》中去找吧。
  “不,罗马,当然是罗马!”这句突然变向的话成了该片最珍贵的台词,将剧情推向了巅峰。从精神角度讲,这个大胆的“别有用心”的——有违王室大政方针的肆意妄举——可以注脚为:对无精打采生活的精彩背叛!
  罗马,自由精神的城堡。假日,则是对常态生活的反戈。
  “罗马假日”——一场纯洁而诗性的“越轨者”的童话。
  这样的童话在不少著名的生涯故事里都可以找到,他们以决然的背叛者姿态向世俗规则挑战,从而痛快淋漓地给生命放假,比如托尔斯泰背叛古老的庄园,温莎公爵背叛到手的王位,黛安娜背叛她的查尔斯……这种“不轨”永远是美性并值得尊敬的。
  我一直渴望与人分享自己的收藏,可惜身边这种生命的同类太少。这里须提到一位朋友,他有一种语出惊人的解说本领,曾与我有过分享两届“世界杯”的难忘经历。但他只关心电影中的女人而不关心电影。
  某日深夜,临睡前照例将电视频道搜索个遍。谁知,竟出现了阔别的《罗马假日》,忽想起这朋友,干嘛不吵醒他呢?于是搬过电话:“打开电视,对,马上。”
  片子刚完,床头的话机就叫了:“她真叫人幸福!”他在城市的另一头高声嚷道。
  我愕然,沉默,心里涌上一股潮湿。他道出我最重要却迟迟苦于表达的那种感受——他太厉害了!
  不错,是幸福,奥黛丽让整座夜晚连同电视机都焕发着一种“幸福”。
  我曾想,与这等美好的人一道生存,一道呼吸,一道交换着这个世纪的空气,该是多么醉心的美事。然而,这项“福利”却被粗暴地中止了——
  公元1993年的一天,我的手,拿着半版快要被揉烂的《参考消息》的手,突然抖起来,它冷冷告诉这个正准备用它擦墨渍的人:那一天,即1993年1月20日,美利坚发生了两件大事。一是克林顿宣誓就任第四十届总统。另一件是,著名影星奥黛丽?赫本不幸因结肠癌去世。
  它说,几个月前她还以联合国大使的身份访问战火蹂躏的索马里。它还说,在她垂危之际,诺贝尔和平奖得主、世界最善良的女人——泰瑞落嬷嬷曾号召所有的修女为公主彻夜祷告,喃喃声响遍了全球的教堂……
  她最后的心愿是:想再看一眼瑞士的白雪。
  那个阳光喧哗的下午,一张破报纸被那人小心叠好后锁进了抽屉。他的目光渐渐模糊,眼前的事物显得陌生而与之无关。
  他感到很多东西都正在离自己远去……
  一个人的飘逝就像落叶,时间气流将她的手从枝位上吹开,现在,她连撞击地面的力气都没有了,她就那样静静地、美丽地躺着,在冰凉的青草泥石间。
  可世界一点没变,他无力地想。我们活着,一点不比她高尚和美丽,我们能够怀念或憧憬点什么,仅仅因为,我们活着。
  可我们一点也不美丽。他想,我们必须对美丽说点什么,起码应说声——
  谢谢。
  (1996年)
  
蓝湖(1)
现在是冬天。
  我已无法将灰恹的外界同幽静的夏夜联系起来。刚搬进一幢新落成的公寓,很少有人愿意住这么高,靠楼顶和山顶都很近,离昨昔又太远。“有一种在仙人掌上睡梦的感觉”(一位写诗朋友的话)。
  黄昏一走,凛冽的西北风便像一匹孤寡的老狼打着唿哨在城市峡谷里愤怒地乞讨。
  夜很冷。远非湖水那种蔚蓝色的冷。我又开始感到体内潜伏的那种理性的干燥,涩疼滞胀,如仙人掌的芒刺。突然停电。电暖、书台、纸笔、写字灯……全瘫成一堆徒剩形骸的废蛋壳。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你火鸟般红彤彤的影子闯了进来。可那只是你的一件红风衣——挂在墙上的油画。我也从未见过任何女人穿戴这种颜色。
  你永远倚在自己的屏后。不肯过来。
  而梦与眼下,我都走不出。
  我狐疑着将脸贴近窗玻璃,迎面几乎挨上了气流吹来的山峰,猛一惊,手指触去,湿漉漉一层雪霜——这是我,这恰好能证明我是热的,寒冷枉费徒劳。
  后来,灯亮了。我不得不回到床上去。灯彻底灭了。
  后来呢……黑暗里有声音问。
  没有后来,我实在厌倦了这种问式——混含着对当初说那句“再见”的鄙夷。没有再见,黑暗中她微笑着纠正我,迷人地伸出裸臂。
  没有月亮。却有繁星。星星像谜语一样多,又圆又亮深不可测……
  实际上我们只有一个夜晚。
  那年,我刚二十岁,在湖畔。你也在湖畔,夏天。你很美,像一个传说。我初踏上那儿的时候,你已彻底熟悉了湖畔,你说自己该退出了,这是你平生见过的最美的景致。
  可没有一个地方永远是美的。你说。
  我是寻着寂寞和蓝蒙蒙的湖雾而来的。夜很热,脚底踩着冰凉的石块,脊背微微颤抖——我怀疑它们是鸟类的尸体,飞累了便趴在那儿,人不知。我无路可走。天一黑下来我便掉了向,或者说只有不为路所骗才能去你想到达的地方。
  许久了,阒静的夏夜常使我陷入一种恐慌,一种危机,一种渺茫的幻场:我是谁,谁的脸?谁的过去、现在或未来?究竟有没有我这样一个人……
  我病痴地想:自己到底怎么啦?
  夜色没有边缘。世界没有。狂想也没有。
  我好几次都差点儿摸到了心底,却发现更诡谲的寓意仍在下面,像草丛深处的蛇,冷冷醒着,若明若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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