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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by 渥丹

_6 渥丹(现代)
  她又急又气,一张脸涨得通红:“你在搞什麽鬼?我一个劲按门铃打电话,你明明在家也不接?”
  谢明朗放开她,去收报纸,看也不看正要往垃圾桶里塞,却被潘霏霏一把抢过:“这个新闻是怎麽回事?”
  他刚从埃及回来第二天,经历了机场的围堵,知道事态有变,但一点没有去管,也不敢想,闷头睡到刚才。他以为恰当时候言采总要打个电话过来,没想到先到一步的是潘霏霏。
  起先他装傻,反问潘霏霏:“什麽怎麽回事?我刚回来,国内要闻你问别人去。”
  潘霏霏一把从他手里抢过报纸,有几张因为她力气太大裂了,发出清脆的字纸撕开的声音。她也不管,摊开一张,娱乐版的头条上,赫然就是他和言采一前一後从机场出关的照片,只是照片中的言采面对镜头不动如山,自己却满脸错愕,好像被抓现行。
  “我是问这个。和言采去埃及度假的人是不是你?”
  她问的直截了当,咄咄逼人。谢明朗看到那张照片,想起昨天的场面,顿时烦躁起来,脸色一沈:“你气势汹汹过来就是为了这个?”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明朗,每次你要转移话题的时候眼睛都不看人,现在就是这样。”
  谢明朗就盯着她,目光转也不转。潘霏霏这才意识到自己之前的确过分了,想躲开这样的对视。她的手垂下来,却没想到谢明朗劈手截下报纸,坐在沙发上开始读。这时他总算知道事件的源头,那是另一张照片:照片里的两个人站在不知道哪个神庙的某只柱子的阴影下面,一起仰头看柱头的花饰,谢明朗的手很随意地勾在言采肩上,虽然亲密,但也没特别越矩之处。更重要的是,照片上的人像本身脸就暗,照相的人手又抖,面部几乎彻底模糊成一片,要拿这样的照片做证据,就连谢明朗这个曾经的极不合格的娱乐记者看来,都实在勉强了一点。
  他竟然笑了:“这个人照相水平太差,我认不出哪个是言采。”
  “明朗......”
  听到异常的语气,谢明朗偏过目光。潘霏霏脸色发白,一字一句说得磕磕碰碰,不胜惊恐一般:“我不可能认错你,也不可能认错言采......”
  他心里一沈,面上却要竭力显出无动於衷来,飞快打断他:“不是我。我和他搭一班飞机回来,只是凑巧。”
  他回答得非常肯定,但潘霏霏只是盯着他,一言不发,好像随时都要哭出来。谢明朗说完之後,才意识到这是对着自己的妹妹睁着眼睛扯谎。他莫名觉得疲惫,正要说话,就见潘霏霏忽然站起来,二话不说往他卧室闯;反应过来之後谢明朗抓住她的手,拦住她,一边说:“你这是发什麽神经?”
  潘霏霏起先还想挣开他,後来发觉谢明朗是真的用劲了,心里盘旋已久的猜测猛然落到实处,手腕又痛得厉害,心里委屈,索性借势哭了出来:“明朗,你太用劲了,我的手痛。”
  谢明朗赶快松手,对着低头落泪的潘霏霏连声道歉,但还是堵着路,不让她往卧室走。潘霏霏飞快地擦了一把泪,往洗手间的方向去,谢明朗起先只想着她是去洗脸,再没拦她,等到想到其他枝节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追过去,潘霏霏站在门口,对着双数出现的盥洗用具钉在原地。她从镜子里看到跟过来的谢明朗,指着不同的剃须刀说:“你不要告诉我这是女人用的。”
  谢明朗转头就走,坐回客厅里等着潘霏霏出来。他觉得她面上挂着即将得知真相的恐惧感,反而一瞬间轻松起来。主意也在同时拿定,他告诉她:“我是同性恋,但和言采没有关系,你不要多想了。”
  看娱乐版是一回事,亲耳听到谢明朗的承认又是另外一件事。潘霏霏脚一软,坐在沙发上,呆呆看着他,许久之後,才掩住脸,哭了。
  谢明朗知道和言采的事情在潘霏霏这里,已经暂时被自己出柜的消息遮掩住,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坐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怎麽哭的反而是你。家里人你是第一个知道的,我爸要是知道了,不知道又要说成什麽十恶不赦了。”
  听他这麽说,潘霏霏顿时哭得更凶了。
  等她哭完,谢明朗就说要带她出去吃饭。潘霏霏这才想起公寓大楼外的阵仗,僵硬地说:“明朗,你最好还是不要出去......楼下有记者......”
  但是冰箱里除了啤酒,已经什麽都没有了。谢明朗不想留潘霏霏,而潘霏霏在谢明朗告诉她同性恋的事实之後,也觉得需要给彼此一点时间空间。她告别的时候小心翼翼的,几乎不敢看谢明朗的眼睛,又竭力振作精神微笑:“等你哪一天想好了,想把人介绍给我认识,随时告诉我......还有,刚才用那种口气跟你说话,对不起......我只是没想到你的名字会这样和言采的连在一起,吓坏了......”
  谢明朗纵容地笑笑,反过去安慰她:“我也没想到。都会过去的。”
  潘霏霏离开後,谢明朗拉开窗帘往楼下看了一眼,觉得本市其他的娱乐记者肯定都守在言采那边。既然想到言采,他不由去打了电话。公寓的没有人接,郊外的房子也没有,後来用手机挂手机,响了半天,终於接了,听声音竟然睡意浓浓:“喂......”
  “原来你也在睡。”
  听到他的声音,谢明朗才忽然觉得过去的这一日格外漫长。自己的声音也不知不觉柔和起来:“没事,我也是刚醒,给你打个电话。”
  言采的睡意淡了,稍稍顿了一下,说:“昨天林瑾和我说了,埃及的行程是下面一个新来的小姑娘透给媒体的,她不知道我们一起去,记者们看见照片,就在机场堵人,出来的正好是你。照片你也看见了?”
  “霏霏来过,带给我报纸,我看见了。”谢明朗笑了一下,“照相的人水平真差,脸都看不清楚。”
  谢明朗轻松的口气让言采也笑了,笑罢又问:“她来问你,你怎麽说。”
  “除了没提你我的事情,其他都说了。她大哭一场,刚刚才回去。”
  “是吗。”言采的语气淡淡,听不出情绪,“出柜比向亲人承认我们的关系,对你来说更容易吗。”
  对此一问谢明朗一下子不知道要怎麽答,愣在手机前面。也许是听出呼吸的异常,电话那头的言采反而笑了:“林瑾正在弄这件事情,过几天就没事了。别担心。”
  然而事态的发展,远非当日言采轻描淡写一句“过几天就没事了”这样尽如人意。
  没几天第二张照片出来,顿时喧嚣一片,首发的杂志居然是《银屏》的副刊,当天就卖得脱销,就为看一看那张照片上背影的主人究竟是谁。这时娱乐杂志素有的恶毒发作,那的确只是一张背影,拥吻的对象也几乎被挡住,的确第一眼看不出到底是哪个。但同版的另一个角落,轻飘飘报道着一条言采新片票房不佳的新闻,选的压题照,和那个背影俨然就是同一色系款式相近的衣服。
  一切尽在不言中。
  谢明朗回到《聚焦》之後,面对这场已经牵连甚广的风波,他的好人缘虽然在这时依然救了他,但同事之间饱含深意的目光总是挥之不去,平日见会肆无忌惮开风月玩笑的朋友,这时也怪异地谨慎起来,反而显得生硬别扭。
  他所在的圈子,同性恋双性恋异装癖,从来不是禁忌,大家也心知肚明,本来如果离了异色,文艺界也就不是文艺界了。这麽多年来大多数人心安理得藏在柜子里,不问不说,顺带照顾公共道德和大众审美取向,素来平衡得很好,而媒体站在线外,也算是职业操守。谁知道这次真的有人穿着鞋踏进来,还带进来一脚的泥。
  第二张照片的事情谢明朗倒是很快知道了。这一次他隐隐察觉到阴谋的气息,但再要去找言采,手机关机,家里电话没人,好不容易找到林瑾,对方却是在公然打太极。这麽多年来,谢明朗第一次要在报纸上去找言采的行程。比如他和他的经纪人对此事三缄其口,上下沈默得一如磐石;又比如在某“伤心欲绝影迷”在言采公寓门口试图割腕之後,没几天言采就去了外地参加一个公益活动,估计接下来至少十几天见不到人。
  谢明朗觉得自己被拖下了漩涡,孤身一人。
  言采的消失最初让他觉得手足无措,几天之後,也就放弃了,不愤怒是假的,但更多还是事到临头不由他不看清的冷漠。朋友举办的派对还是去了,席间知道内情的很多是从来不看娱乐版的,而看到娱乐版的大多不知道真相,出於礼貌也不会贸然去问,结果就是弄得气氛说不出的别扭古怪。数次之後谢明朗也觉得索然寡味,一些常去的地方也不肯去了。
  直到卫可打电话来找他。
  卫可近年来以令人咋舌的速度蹿红着,除了不唱歌,几乎什麽活动都看得见他的身影,人红,曝光度高,就越红。他两个礼拜之前出外景,看到新闻的那一瞬间,几年来一直都没想明白的事情一下子通了,一回来,立刻找到谢明朗,约他出去喝酒。
  “宴无好宴。”谢明朗甩开依然守在他公寓外的记者,来到和卫可约好的酒吧,看见笑眯眯的卫可和一桌子的酒,第一句话就已经足够冷淡。
  卫可却不以为意,招呼他坐下,说:“我估计别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就是不敢问你,所以我这个什麽也不知道的就老着脸皮来请你喝酒,等把你灌醉了,看你酒後吐真言。”
  谢明朗听他还是一贯的口气,觉得实在冷淡不起来。点了点头,坐下来:“难为你费心。不过你既然都开口了,肯定是都猜到了。”
  “看到照片我就知道是言采了,但是你嘛,还是报纸上登出来才反应过来的。当时听说言采有一个圈子外的年轻男朋友,我从来没想到是你。”卫可一边倒酒一边说,“事情出来再想,不知道是你们藏得太好,还是我太蠢。”
  酒过数巡,酒精的力量开始发作。卫可的话渐渐多起来:“和女人在一起,那是绯闻,如果男未婚女未嫁,经济公司再撮合,那就是金童玉女;但和男人,不管怎麽看,都是丑闻。去玩没什麽,怎麽会不小心到让人拍到这种照片......不过就算小心也没用,看了照片,要说没有人在後面拉言采下水,我都不信。你不要太担心,这件事情要踩的是他,你是牵连进去的,慢慢焦点就会转移了。”
  谢明朗本来不想提言采和自己的这件事情,但等到卫可也这样说,才知道阴谋论之说并不只是自己的多心。酒仿佛在一瞬间变得难喝起来。他皱眉:“那就等事情过去。”
  卫可忽然大笑,好像看神奇生物一样看着他:“过去?明朗啊明朗,你到底不是这个圈子的人,人家真的动手了,你觉得会这麽轻易过去?劝言采干脆认了,以攻为守,总比现在要好。”
  谢明朗没有作声。卫可想了一想,又说:“哦,对,他还是不要作声的好。”
  “出柜不是买衣服,不满意可以退回去。”谢明朗轻声说。
  “错,出柜给大众不是买衣服。在知道这件鬼事之前,我一直以为言采不是同性恋,他只是不讨厌男人而已。现在嘛......”他本来还想笑着调侃一句,但看见谢明朗一脸严肃後,口无遮拦的毛病总算刹了车,“我听说他出门了,等回来之後,你们可能是需要谈一下。看是置之死地,还是拖着......”
  谢明朗勉强一笑,抬眼说:“卫可,你扮演起知心姐姐的角色,倒也不错。”
  “你这就是在骂我了。”话虽如此,他并不生气,还举起杯子来笑着向谢明朗致意一番。
  他们起身离开之前,卫可说:“我打赌,门口肯定有相机候着。”
  谢明朗走得东倒西歪:“不稀奇。”
  他就笑了,凑过来,动作亲昵地勾肩搭背:“不如这样吧,我们这样走出去,也许明天娱乐版的风就刮转向了。”
  谢明朗由他搂了一会儿,才笑着推开他:“你确定不会写成诸如三角谜团之类更恶俗的,你也搅进来,只会让娱乐版更热闹而已。彩衣娱众这种事,是你的职业,我不奉陪。”
  卫可本来已经变了脸色,後来想到谢明朗是醉了,又笑回来:“你是真的醉了,你开车来的?”
  “嗯,反正不能开回去了,打车一样的。”
  他们出门,果然被守在外面的记者逮个正着。记者们事先不知道卫可也在,一时间有点激动,但基本上还是冲着谢明朗来,
  ──“谢明朗,那张照片上和言采拥吻的人是你吗?”
  ──“我们拿到了言采出境那班飞机的旅客名录,你也在上面,你们是不是早就约好了一起去埃及?”
  ──“有影迷在言采公寓前试图割腕,说是不能接受言采是同性恋的事实,你怎麽看?”
  ......
  问题起先还有点诱导性,後来见到谢明朗虽然脸色不善却一直不作声,就干脆越来越直接了,只差没直接拉过人来串供再按手印画押。
  卫可也没料到会闹得这麽难堪,正要低声和谢明朗说“不要理会”,手已经碰到出租车门把的谢明朗却忽然站住。他喝了酒,脸色却惨白,眉头紧缩,眼中满是濒临爆发的怒气:“我统统不知道。”
  甩下这一句,他把卫可也拽上车,报了自家地址,车子驶出,把那亮起一片的闪光灯彻底甩在身後。
  卫可摇头:“你那句话不该说。”
  谢明朗太阳穴发涨:“我知道。但是这种日子我过够了。”
  “大众的窥私癖。”
  “我知道,但是没有奉陪的义务。”
  看着他手上暴出的青筋,卫可隐约猜到谢明朗经过这几天,估计也是到了极限。他叹了口气:“等你习惯了,这件事情也就过去了。”
  ......
  无数人等待的第三张照片还没有出来,言采已经回来了。他这次出门是为贫困儿童筹款,下到最穷困的山区,回来之後人瘦了不少,就连裹着冬衣也看得出来。照片的丑闻至少在表面上没有影响到他,笑得波澜不动,无论怎麽被问起,都是充耳不闻。
  但总还是有什麽不同了。他的曝光量增多,好像又回到当年最红的时候,身边总有不同的女伴,镜头下面眼角眉梢都是迷人笑意,照亮了女伴,也照亮自己。不久林瑾口中透出言采会在第二年年初订婚的消息,对象却不肯透露,只说是圈外人。
  他和谢明朗还是没有联系,就连一些平时能碰到的活动也有意无意避开,好像彻底成了陌路人。
  冬天的第一场雪下来的时候,谢明朗碰见季展名。
  这才是过去几年来彼此间极力避开有交集的人。
  某场摄影展的闭幕酒会上,当两个人的目光对上,谢明朗笑了一笑,很自然地要走开,却第一次被季展名追上。在一个人少的角落站定,季展名一时没有开口,只是看着他,谢明朗这段时间来诸事缠身,如今又碰上这麽个人,有点不耐烦,还是笑了:“怎麽了,忽然想起来要叙旧吗。”
  季展名的笑容倒是有点勉强:“倒也没有。我们都讨厌叙旧,不想在临走之前还犯嫌。”
  谢明朗本身已经转开目光,听到他这句话又转回来。季展名迟疑了一下,说:“我拿到一个工作机会,新年之後要去非洲一段时间,大概半年。但是如果待得愉快,可能会待久一点。”
  觉得有点好笑,谢明朗反问:“你抛下知名时尚摄影师的头衔不要,去非洲拍什麽?钻石吗?还是中非的土着?这都不是你的风格。”
  “先去南非,然後坦桑尼亚,肯尼亚,乌干达,苏丹。我不是一直说想去吗,这是个好机会,可能还会把北非也顺便去了。”
  “一个人?听起来都不是特别安全的地方。”他无动於衷地说。
  “嗯,一个人......”季展名犹豫了一下,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摸上了左手的戒指,“她不肯去,我也不知道什麽时候回来,吵怕了,正在协议离婚。”
  “是吗。”谢明朗还是冷漠地低头看着自己的酒杯,“能去非洲是好事,总之祝你一切顺利。”
  说完把酒杯换到左手,要和季展名握手告别。季展名盯着他,忽然说:“明朗,我听说......”
  “你知道吗,除了娱乐记者,一般人都会刻意避开和我说起你即将要说起的话题。”
  他的周旋已很熟练,只是脸上没有笑,让季展名愣了一下,也拿出社交场上的周旋本领,立刻抹开脸,只管若无其事说自己的:“那好,我直接跳到主题。一个月了,这件事情已经向着和你无关的结局前进了,你想怎麽办。”
  “我不需要向你备报。”谢明朗真的笑了,“展名,这样可真没意思。不要让彼此难堪。”
  “那就说,这件事情是真的。”
  “也请不要用八卦记者的口气谈起这个话题。真的,我宁可现在和你拥抱道别,祝你一路顺风。”谢明朗挂着笑,眼底却已经山雨欲来。
  闻言季展名不免脸色黯然:“我很抱歉......我只是希望一切顺利过去。那就这样吧。”
  最後他们客气地握手道别。谢明朗之前情绪有些失控,到了这时恢复了,握手的时候说:“对不起。这一个月我已经受够了。非洲是个好地方,但是你可要活着回来啊。”
  当年傻笑着说要左手一只火烈鸟,右手一只皇冠鹤,骑在河马上大肆炫耀的,究竟是谁。
  这句强打精神的玩笑话也只引来季展名勉强的一笑:“那是,也许被酋长的女儿看中了,就不回来了。”
  和言采的事情继续耗着,耗着,一开始还有所等待,再过了半个月,记者们慢慢撤离谢明朗的公寓,出门也没有奇怪的车子跟着,一夜之间,似乎一切又都恢复正轨,如果不是潘霏霏坚持不懈打电话来关心他的近况,就连谢明朗自己都觉得可以淡忘了。
  在某种程度上,大众也的确是没有耐心而懒惰的一群。
  言采那个电话打来的时候,谢明朗正在剃须。
  他晚上约了人去看戏,一开始还以为是朋友催他准时的电话,接起来,却是熟悉的声音。
  然而这声音又是多少久违的。以至於谢明朗听到声音後就没出声,半天才应了一句:“你这个电话打得不是时候。”
  “你晚上约了别人?”
  谢明朗看一眼丢在沙发上的西装,说:“没关系,我可以推掉。我也觉得不能再拖了。”
  餐厅的主人是言采和谢明朗的朋友,替他们安排了楼上的包间,还不是吃饭的时候,整个二楼就他们一桌,带路的服务生脚步本身就轻,唯一的一点声音还被厚地毯吸收干净,真是静得只能听到布料摩擦声了。
  这一个月左右的分别并不是他们之间最长的一次,但再见面,两个人看了一眼对方,谁也没有动。一个坐在靠窗的位子吸烟,一个站在门边,半天,谢明朗淡淡地说:“有点冷,把窗子关了吧。”
  说完自己先过去关窗,把一地风雪拦在外面。接着去脱大衣,挂好了,坐下来,端起之前沏好的茶水喝了一口,这才又一次正眼看向言采。言采本来也在看着他,这时只是微微一笑,把烟掐了,又点一支新的。
  最开始都是说些有的没的闲话,都知道言不由衷,但似乎这才能把这一个月莫名累积起的陌生感给打消掉。但这样的谈话让人疲惫不堪,谢明朗没办法,说:“言采,你怎麽瘦成这样。”
  “我下乡一个礼拜,太久没吃苦,经不起这个折磨。”言采倒是不在意,慢慢说,“回来之後事又多,不过总算了结了。”
  “嗯,你辛苦了。”
  言采抬眼一笑:“彼此彼此。”
  这个笑容总是熟悉,谢明朗看着,才觉得初进门那厚重的冰封感退去一些。他也跟着笑了一个:“这一个月真是过得和打仗一样,从来没有这麽累过。不过想想也很有趣,这种事情,果然只有牵扯到女人才能让之风平浪静。”
  言采没有理会这句话之中隐约的火药味,还是说自己的:“那是林瑾从来没有出过的昏招,已经澄清了。”
  “但是毕竟救了你的急不是吗?反正你每个经纪人都有通天本事,这件事情自然会被淡忘的。”谢明朗面对言采,忽然觉得这一个月里积压的一切情绪都可以爆发出来,但最开始,还是在尽力克制着。
  “出柜是一回事,找女人订婚是另外一回事。我可能一辈子不干前一件事,但後一件,一辈子也不可能做。”
  “你不要绕这种文字游戏。你是不可能找女人订婚,反正只要在必要的时候放个风声出来,就足够了,然後你继续演你的银幕情人,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这是没意思的负气话。”言采皱眉。
  谢明朗别开脸:“我知道。”
  言采没作声,谢明朗之前发作了一通,心中郁结了数日的疲劳和无奈以及其他种种负面情绪这时缓和一些,他无奈地说:“这种事情,既然有了第一次,就再也不会过去。”
  “我知道。所以等彼此都经历过一次,我来问你,你有什麽打算。”
  见到言采之前,谢明朗设想过种种可能会涉及到的话题,唯独这个不敢多想,心头掠一掠就飞快地过去了。现如今直截了当被问到,谢明朗怔怔良久,才无力地说:“你呢。”
  言采对这样以退为进的托辞并不领情。笑容收起来,烟也不抽了,说:“这是两个人的事情。我在问你。”
  他何曾见过这样咄咄逼人寸步不让的言采,直觉得招架不来,最初的迷茫之後,竟也慢慢地收起慌乱,一言不发地沈思起来。这时言采也不催促,转向窗口,等谢明朗的答复。
  雪渐渐大了,吹在窗户上,簌簌有声。寂静不知道维持了多久,谢明朗才说:“这一个月,我非常难熬。也许你习惯了,但是我没办法,工作和生活全部都被打乱了,我这一个月几乎什麽都没有做。每一次出门都像逃荒......”
  “这的确需要应付。不过这还是不是重点,谢明朗,你还没有说到真正要说的。”
  “你不要催我。”谢明朗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到别处,“我出柜没什麽,顶多父亲不认这个儿子,他老了,要打断我的腿之类的话估计只能说说,但是你......”
  言采听到这里打断他:“我为什麽要出柜。我这一辈子,都是靠演异性恋赚钱。”
  谢明朗心口一凉,瞪大眼睛盯着言采,彻底说不出话来。言采也盯着他:“‘我统统不知道',这句话也是你说的。半斤八两,彼此彼此。”
  言采又说:“你看,你根本没准备好。出柜和向人承认我们之间的关系,哪个对你更容易一些。现在只要我们手牵手走下楼,随便哪个记者看到拍一张照片,就行了。天底下没有比这个更容易的事情,问题是,之後你准备怎麽办。你连想不敢想之後的事情。”
  “这两者......”他被说得毫无反驳的余地,冷汗一下子冒出来,手心却凉了。
  “这两者不是一回事。”
  “你不能......”被逼得狠了,有些话想也不想跳出来,一开始还在嘴边犹豫了一下,後来真的说出来,竟异常顺畅,“你不能一声不吭消失一个月,忽然出现,打个电话就坐在这里要我做决定。这不公平。口口声声说这是两个人的事的人是你,但是过去的一个月,你在哪里?你本事通天出面摆平这一切的时候,只是你一个人,你也只想到你一个人。”
  言采还来不及表态,另一句话冒出来,也许在他说完之後会後悔,但至少在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是不折不扣的真心话:“言采,你不能因为当年你自己瞬间做了决定,如今对同样站在类似立场上的我也一样要求,不管这个决定是什麽。”
  言采本来还在笑,听到这句话笑容顿时打住,就像被生生从面上刮去一层。两个人都住了嘴,或是停下手边所有的动作,两两对望,似乎要在这一句话之後在对方神情中找出一点什麽,或许是震惊,或许是後悔,亦或许往事散去後的不以为意。然而不过短短一刹那,两个人又都发现,根本没办法再次直视对方了。
  谢明朗听到言采平静地说:“那好,你慢慢想,想好之後打电话告诉我。”
  他起身,拿起外套,干脆地出门了。
  这是他们第一次吵架。从语气的激烈程度上来说,几乎不可以算作“争执”,但是结局,谁也不知道。
  谢明朗不记得自己是怎麽回去的。回去之後冲了个澡,然後给潘霏霏挂电话。他心想如果能告诉潘霏霏,第二天他就回一次家。但是乱七八糟扯了半个小时,还是没有办法说出口。
  他觉得无比恐惧。
  这样混混噩噩过了好几天,有一天和同事聚餐的时候,他听见他们提起季展名,说是他太太怀孕,他不得已推了那个去东非的工作。谢明朗当时没作声,聚餐结束之後从卫可那里问到季展名的电话,打过去,先是恭喜他,然後问,那个工作机会,能不能让给我。
  一切尘埃落定之後他给言采打了个电话。之前预计的先寒暄一下再步入正题的打算在听见言采声音的那一刻彻底报废。他直接说:“我没有办法......”
  言采就说:“我知道了。”
  说完这句他轻轻笑了一下:“谢明朗,我没想到作逃兵的人会是你。”
  谢明朗半晌无语,最後勉强说:“你没有经历过那些,那种孤立无援,你不知道。”
  他没有告诉言采要去非洲的事情。当他们客气地道别的时候,谢明朗忍不住,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最害怕的不是我们闹到不可开交从此视彼此为路人,而是分开之後,再见面,还能坐在一起若无其事笑着喝杯茶,说你新拍的片子如何如何。但现在,我已经知道以後会是怎样了。”
  言采的语气这时疲惫起来,依然是温和的,好像又回到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滴水不漏地客气着:“你自己选的路,就不要抱怨,我们是什麽样的人,在我们认识的时候,就已经定型了。”
  ......
  後来的某一天,言采做了一个梦。
  他看见谢明朗走进那片草丛深处,只留给他一个穿白衬衫的背影,和那个早已熟悉的举相机的姿势。不知名的野草在夕阳下深深浅浅地绿着,微风拂过,泛着金光的草浪一层层低下去,野花的香味却在同时浓郁起来。而谢明朗被这些茂密的植物包围着,自在又安然。
  言采忽然想到,曾几何时,凝望的那个人,换作了他自己。
  倘若梦与梦之间可以跨越,而他又可以走进此时已经在飞机上的谢明朗的梦里,应当是别一番情景:那是一个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两边都是麦田,野罂粟点缀其间,一条路笔直伸向前方,好像印象派画家笔下的世界。阳光明媚,只谢明朗和言采两个人。他们有一盏式样古旧的只合出现在西部片里的帽子,这倒也罢了,偏偏上面还簪了一朵红花,阳光下鲜艳得近乎张牙舞爪,直能灼伤人的眼睛。他们谁也不肯戴那顶帽子,又要把想方设法把帽子扣在对方头上,牵着手的一路上,就见那顶帽子交替出现在他们头上,很快把头发都弄得乱糟糟了,好像被大风吹过的麦田。
  最终谢明朗忍无可忍,一把把帽子拽下来,握在手里,这时两个人一起大笑,没心没肺一样。
  这真是无限接近平淡现实的梦境。
  18
  谢明朗在非洲一待就是两年多。几年来他的足迹遍布非洲的大部分国家,而他又把其中的大多数时间留给东非,在大草原和维多利亚湖一带拍出来的动物照片,在国内外的摄影展上数次获奖。因此他虽远在另一片大陆,名声传回国内,比当年倒更为响亮。
  第三年初,在他的第二场摄影展大张旗鼓筹办得已近尾声时,谢明朗回国了。
  他事先只把回国的消息告诉了几个亲朋故旧,但下飞机的时候还是收到了摄影家协会送来的鲜花。谢明朗把花递给在机场等了好久的潘霏霏,第一句话就是:“借花献佛了。”
  阔别数年,潘霏霏再见到谢明朗,极没形象地搂着他又哭又笑,弄得谢明朗反而有点尴尬,拍着她的肩膀说:“你再哭,人家以为我是负心汉了,抛了你去和别人私奔。”
  听他还是一样的玩笑口吻,潘霏霏这才确定,面前这个看外表已经脱胎换骨的男人,真的是谢明朗。
  他瘦了,不可避免地黑了,但很结实,别人都穿着毛衣和厚外套的初春,他只穿一件单衫,一看就是在热带待得久了,还没适应本地气温。过长的头发胡乱扎着,被晒得都有些褪色,但是眼睛黑而明亮,笑起来弯成月牙形,那乱糟糟的胡子看起来也不那麽难以接受了。
  潘霏霏挑剔地看着他已经穿得不成样子的牛仔裤和肩膀上破了一个洞的衬衣,忍不住挑剔:“明朗,你到底怎麽上的飞机。”
  谢明朗还是笑:“我其实睡过头了,差点还上不了飞机,所以能准时回来就已经很幸运,你就别挑剔我了,再说衣服什麽的,换一件就是了。”
  他既然这样说,潘霏霏也没奈何,看了一下,把身边那个看兄妹重逢看到目瞪口呆的年轻人拉过来:“明朗,这是梁启文,我男朋友。”
  谢明朗早就看见那个腼腆的年轻人,听潘霏霏介绍发现自己猜想的果然不错,一边和梁启文握手,笑说:“霏霏在信里老是提到你,我一直想见见你。我是谢明朗。”
  梁启文瞄一眼潘霏霏,後者正笑着望着他,说:“嗯,这就是我哥哥了。”
  他一震,连声喊“大哥”,听得谢明朗忍俊不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寒暄几句,才去拿行李。
  他事先告诉过潘霏霏自己行李多,果然开了两辆车才勉强装下,潘霏霏不停地和谢明朗叙旧,说家里的事情,也说自己的事情,一路上都没有听过。谢明朗虽然累,但听着潘霏霏愉快地说说闹闹,这才终於觉得真的回来了。
  之前租的公寓早就退了,在回国之前想再租回来,却因为已经有了住客而不得不作罢。潘霏霏替他找的新公寓地方也不错,房子还更大一些,离公园很近,设施也很齐备,到卧室打开衣柜一看,当年留在潘霏霏那里的衣服如今挂得整整齐齐,一望既知是用心收拾的。他谢过潘霏霏,又以刚下飞机为由推掉他们订好的接风宴,彻底洗了个澡,刮胡子换衣服,再从浴室出来的时候,和梁启文一起等在客厅的潘霏霏惊叹:“嗯,明朗,这下你变成好男人了。”
  他送走潘霏霏他们後,就去了一趟医院,做全身检查,也约好治疗时间。经过一番折腾,从医院出来的时候人也饿了,拦出租车去了当年喜欢的餐厅好好吃了一顿,所幸食物还是一如记忆中的清淡美味。回去的路上遇见堵车,在剧院区一带龟速磨蹭了好久,留给他充裕的时间把每一家剧场和电影院外的大海报都好好欣赏一番。
  三年光阴对於娱乐圈这个喜新厌旧风水轮流的地方已经足够是一个轮回。海报上出现的名字和面孔已经足够暗示些什麽,当年还只是剧院配角的年轻人开始担纲主角,有人更进一步,也自然有人淡去了身影。
  刚回国的头几天他都在调整身体状态中度过,除了家人,也就是去找张晨确定摄影展的进度。但他回来的消息传得很快,没几天不少朋友的问候已经一一传来,派对酒会的请柬也陆续送到,这样一看,似乎离开的那几年根本没有存在过。
  在应承那些请柬之前,谢明朗先去看了一场戏。
  在堵车那天看到言采的面孔出现在《小城之春》的海报上时,谢明朗就已经定了主意要去看。有当年的前车之鉴,他订票时特意订了晚几天的,但这次是在大剧院公演,票并不难买,还很顺利地买到了大厅的中排。进剧场之前卫可打电话来,要他去吃饭,说是一群朋友等着,夹缠半天,谢明朗好不容易用别的理由推了这次,但禁不住卫可磨人的本事,还是应了下一次。
  电影原着本就不是轻松愉快的基调,而其中的种种抑郁曲折在小舞台上更加被强化了。演玉纹的周蓝他以前只是听说,看她演戏还是第一次,当真是好演员,几个动作一两句话,俨然就是民国中人了。
  言采演戴礼言,生了肺病而拘在破败的大宅中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子,守着妻子与幼妹,了无生趣地打发残年一般活着。
  时光对他向来厚待,至少在谢明朗看来,这几年的时光在言采身上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舞台上的他脸色发白,脚步沈重,眉间愁云紧锁,说话有气无力又恰到好处地传到剧场的每个角落,但那些都是角色的,他演得太好,有一刻谢明朗当了真。随着剧情进展,花厅里夜宴一场,在四个人推杯置盏之中,平日竭力掩藏的情绪在无声中悄然爆发,然後一发不可收拾:年幼的妹妹一脸憧憬看着志忱,这个男人的到来,就像一阵风,暂时吹去了盘旋在老宅上方固执不肯离去的一切低落和颓丧;玉纹笑着和志忱划拳,礼言看她醉了,也笑着去拉,反而被一把推开;他之前被烛光映亮的面容、被酒舒展开的眉头一瞬间又黯淡了,但是目光不肯离去:烛火下的妻子再不是友人拜访之前那个镇日问医买药的落寞妇人,她开怀大笑,眉目间顿时鲜明,就像寥落春季里陡然盛开的花朵,像一团火,在无声地尽情歌唱。
  也许别人都在看郑晓的志忱──他控制舞台的功力有增无减,尤其是那角色本身色调明亮,更是惹眼得很。但是谢明朗一直在看这一场里的言采,只是顺着他的目光再去看其他的角色。他去找言采眼中那从剧目开始就挥之不去的抑郁和死一样的寂静,又看着那些迷恋和欢喜随着酒精暴露无遗,最终归於洞知一切的了然、自卑和再次的寂静。谢明朗喜欢看言采表现这些细微的表情,这是他所擅长的,而他熟悉这一切。
  剧目的最终是玉纹和礼言一起走在城墙上,并肩站着,看着城外的春天。一瞬的激情,还是被责任和理智拉了回来。那一刻一直都略略有着佝偻的礼言在妻子身边,直起了背,在经历了风波後,这夫妇二人,最终还是互相依守。
  这是胜於情爱之外的道德和理智的力量,也是希望。
  谢幕的时候言采得到了最热烈的掌声,尽管真正的主角应该是玉纹。言采含笑四顾点头致意时目光也扫到谢明朗这边,整个剧场将近千人,他根本看不过来。
  散戏之後谢明朗跟着人流走出剧场,为了分流人群,剧院开了好几个侧门,谢明朗出来的那个就在演员入口和化妆间边上。他瞄见不懈守在门口的满脸热忱的年轻人,男女都有,莫名笑了。
  应约赴卫可的邀那天,谢明朗先去领了体检报告,一切正常,在非洲时不时困扰他的疟疾回来之後也有良药治疗,进展中的第一个疗程效果很好。
  卫可看见他第一眼和大多熟人的情况一样,愣在当地,半天才敢认。他重重抱了一下谢明朗,拍着他的背笑说:“他们都说认不出来你,我还不信。真的变样了。”
  这个时候谢明朗已经剪了头发,穿风衣,那种所谓“流浪的艺术家气质”一扫而空,如果不是黑得过分的皮肤,看上去倒像年轻的大学讲师。
  谢明朗笑笑:“我觉得我出去几年,国内的时间就像忽然凝固住了,你们都没有变。”
  “你用了复数,特指还是泛指?”
  “你看,追求细枝末节的毛病也一点不改。”
  他们说说笑笑进了会所,正好看见侍者推着一车冰好的香槟酒进厅堂。谢明朗立刻停了下来:“你当初说的是私人派对,这可不是三五个人......”
  “的确是私人的......就是派对的主人不是我。”卫可笑得一脸无辜,“很多人都要见见你,你却只顾躲起来逍遥,就只有这个法子了。”
  谢明朗苦笑:“没办法,我待在地广人稀的地方太久,已经有反社 会倾向了。”
  卫可并不把这句话当真,笑着说:“正好重新培养一下,你这次回来,短期内不出去了吧。来,给我好好说说非洲的奇遇。”
  後来人陆续到了,有认识谢明朗的,都过来打个招呼,闲聊一番,如此反复数次,谢明朗和卫可的交谈被中断数次不说,他离开这种环境一段时间,这种人际交往周旋不太习惯,很快也倦了。到了後来觉得没办法,说:“最可怕的还是人类。”
  卫可忍笑:“这句话说得轻声一点。你这次回来,除了摄影展之後还有什麽别的近期打算?”
  “想在天气还没暖起来之前再南下一次,去拍候鸟。”
  “你拍动物倒是上瘾了。不再拍人了吗?”
  “拍得少了。”
  谢明朗说完从口袋里翻出烟来,卫可看见烟的牌子,别有深意地笑了一下,忽然说:“改天我们去看出戏吧。最近好戏不少。”
  谢明朗不动声色,随口应道:“哦,你说看什麽?”
  “比如《小城之春》。”
  “这出戏你看了几场?”谢明朗转头笑着问他。
  卫可想了一下:“加上陪人去看的,四五场吧。”
  “那想来应该不错,能拉你在剧院里坐四五场。”他忽然话锋一转,“我觉得也不错。”
  “你动作好快。已经看过了?”吃惊的人换成了卫可。
  “那天搭车经过,看到海报,就订了张票。周蓝的玉纹演得好,最得原着的意思,郑晓的志忱也很好,演戴秀的小姑娘台词还是差了一点......不过言采的戴礼言,还是其中最好的一个。”
  卫可点头:“他的确演得好。明明是三个主角里最不讨巧的角色,还是能演得让人目不转睛。这出戏演员都是一时之选,当初选角公布之前,我还以为他是演郑晓的角色,郑晓去演戴礼言。”
  听到这里谢明朗笑了:“当初我们认识,你也说言采和郑晓的角色应该反过来。”
  “是哦,不说我都忘记了。亏得你还记得。”卫可笑得有些感慨,又说,“你虽然已经看过了,还想再看一次吗。”
  “可以了。有这个时间不如去看一场别的。”
  他们正说着,忽然听到大厅响起掌声,就双双扭过头去看,却见言采、郑晓还有周蓝三个人出现在入口处。《小城之春》上演至今风评始终不错,票房也好,算是戏剧界一桩美事,所以他们一出现,在场的其他宾客无不报以善意的掌声。
  卫可事先不知道言采也会过来,心里暗叫一声不好,瞥了一眼谢明朗,正想要不要解释一下自己的不知情。本想着还是说一声的好,身边的谢明朗放下手里的杯子,笑说:“你偶像来了,这次是不是还要躲。”
  听语气倒是全不在意。卫可还是苦笑:“看来我说事先我不知道你也不会信了。”
  “没,我只是意外下了戏他还不累,有力气来玩派对。”
  和言采不了了之的事谢明朗从没和第三人谈起,他估计以言采的个性,更不会提。他看卫可难得的谨慎,心里不知是什麽滋味,只是端起酒把剩下半杯酒喝了,说:“晚了,我现在要调整生物锺,你没喝够的话下次我们两个再出来喝。”
  他说完要走,卫可却拉住他,使个眼色:“言采朝这边来了,现在走就太昭然了。”
  言采正分开众人向他们走来,离得近了之後,眼底最初那一点惊讶也散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慢慢浮现的笑容,好似真的高兴这场重逢一般。
  谢明朗抬眼的瞬间,适当地调整了一下表情,没看言采,转向卫可轻声说:“你挑的好天时地利。”
  “不要说得唯恐避之不及一样。完全可以坐下来喝杯酒,谈一谈他的新戏,我说明朗,你现在变成我喜欢的一型了,不如考虑我吧。”
  他口没遮拦的玩笑话听得谢明朗不急不怒,就是不笑:“别人开玩笑就算了,你开这种玩笑,就未免穷极无聊了。”
  卫可听他语气不善,收起笑脸道歉;谢明朗飞快地瞄了一眼四周,至少表面上看来没人在看着他们;这时言采已经到了眼前,笑容也是恰到好处,他也总是能恰到好处:“他们说你回来一段时间了,没想到在这里遇见。”
  谢明朗早一步把烟收起来,这个动作很小,言采还是瞄到了,没作声,只听他说:“两个礼拜了。我还去看了你一场戏。”
  “哦?”言采坐了下来。
  谢明朗看了一眼卫可,继续说:“刚才还在和卫可说到《小城之春》。那个角色你演得尤其好,特别是喝酒那一场群戏,动作发声,演员之间的配合,都很精彩,比起双人戏来,这种剧本更适合你发挥。”
  言采听完,勾起个含义不明的笑容:“要不是知道你从来不读剧评,我还以为你从哪个剧评家的文章里直接摘来这一句。”
  谢明朗跟着笑:“怎麽,这麽陈辞滥调吗。”
  “谢谢你来看戏,也很高兴你喜欢。”言采稍稍停了一下,“对了,你的摄影展是下个礼拜开展?”
  “下周六。你要是愿意赏光,我送你两张票?”
  这话卫可听不出根底,言采一听,还是笑:“也好。影展的主题是什麽?”
  “东非大草原上的野生生物,和山谷湖区的鸟类。我这两年都在照这个。还有一些其他主题不那麽明确的,都一并交给了张晨,让他看着办。”
  “哦,这也不错。我记得你对生物摄影也一直很有兴趣。”
  “的确不坏。”谢明朗微微一笑,侧过头瞄了言采一眼。
  他们就像一般朋友一样坐着聊天,从摄影展一直说到近来国产电影的低潮期,泰然自若到连卫可到最後都有些目瞪口呆,继而觉得坐不下去,也不管谢明朗听见他要走那一瞬稍稍阴沈下去的脸色,还是厚着脸皮找个借口撤了,把言采和谢明朗两个人留下来。
  卫可一走,两个人之前本来还看起来很正常的交谈几乎在同时收住,彼此百无聊赖地端着酒杯不是看着场内其他人说笑,就是低头枯坐。说实话这样的气氛在这种场合下太不合适,更多少有点现眼。谢明朗想着也觉得没有意思,正要也找个借口,正好这时郑晓和周蓝来找言采,趁着这个空隙,谢明朗也就脱身了。
  他先找到派对的主人,道了个别,又和卫可打了个招呼,不巧的是这是卫可身边的年轻女歌手喝得太多,鞋跟一崴,一整杯红酒全部给谢明朗的上衣喝了。他的上衣是浅色的,这一来前襟好像染血,实在惨不忍睹。谢明朗无法,匆匆安慰了一下面露尴尬之色的肇事者,就去洗手间试图清理一下。
  颜色眼看是擦不掉了,谢明朗更不愿把上衣弄得湿淋淋的这样走出去,无奈之下只能大概清理了一下,让自己看起来至少不过於狼狈,这才肯走出去。
  门刚一拉开就见到言采的脸。没想到又在这里重遇,之前可以摆出来的笑脸这时都成了无谓,谢明朗让出一条路来,言采却不动,反而退了一步,让他先出来。
  先妥协的还是谢明朗。走廊上的灯没有宴会厅上那麽亮,但过道狭窄,之前能避的此时倒是无处可避。僵着对立片刻,谢明朗才说:“晚了,我已经不习惯这种生活,先回去了。”
  言采稍稍低下眼来,好似无动於衷地说:“哦。”
  谢明朗走出几步,身後听不到动静,他知道言采在看他,却没有回头。他心想一切真是糟糕,今晚自从见到他,就都变得糟糕起来。当年说过的若无其事坐在一起讨论新戏,他们都做到了,也许并没有想像中那样让人难堪。时间真是最好的遗忘剂......
  他定神,但又神奇地发现自己好像能看到言采走在自己前面,留下一个坚定的背影。俨然就是《尘与雪》开场那个镜头的回放。
  谢明朗莫名想到,根据偶像电影的走向,这个时候他应该坚定地回头,他也在等他回头,然後顺理成章地拥抱热吻,诉尽相思,最後皆大欢喜。也许细节桥段上会有点不同,但结局总该是大不离的。
  可是如果真如电影一般美好,早在走到现在这一步之前,故事就应该欣然结局了。
  影展开展那天谢明朗没有到场,张晨对此稍有微词,不干不脆地说了句“也好,符合你这两年来一贯的低调”,还是尊重了他的意思。
  他按照之前计划的,开车去南方的候鸟保护区拍最後一批越冬候鸟的照片。几年没在国内开过长途车,又碰到春天,总是下雨,开到丘陵地带还容易起雾,这让他非常不习惯,不由自主地怀念起非洲来,虽然那里路况极糟,动辄尘灰扑面,但晴天总是长长久久,太阳升起落下,每天的生活都如此规律。
  回忆一旦开头,就难收住。谢明朗又想起奈瓦夏湖一带各色斑斓的鸟类,肯尼亚是他在非洲待得最长的国家,他甚至在那里遇见沈知的同事,也是从此人口中,他得知沈知交完毕业论文,正在苏丹考察旅行。
  那段时间谢明朗正好也要去苏丹,在沈知朋友的帮助之下,他们又见了一面,还是在一起抽烟喝茶。谢明朗没有提起和言采的事情,但沈知也许猜到了,在一片烟雾缭绕之中颇为怜悯地说:“我爸不会爱人,言采在他身边那麽些年,最好的最坏的统统学到了,这点也全盘接收。我上次见到你们,以为他终於学会了,谁知道还是弄成这样。”
  说完自嘲般地一笑:“他总以为对我爸的感情是爱,自己看不清楚,活该。”
  谢明朗讨厌知道内情者那种无意流露出的居高临下的疏离感。他可以反驳,但还是什麽也没说,转过头去看着尼罗河在苏丹的这一段,抽着他的水烟,谈自己的工作,也问沈知的工作,就是不谈言采的话题。
  穿过一条隧道,再两百米就要转弯。谢明朗放慢车速,尾灯亮起,刚一打过方向盘,没想到映入眼帘的就是一辆货车冲破防护栏撞向自己前方的小车的场景。他一个激灵,直觉地猛踩刹车,同时把方向盘往车祸现场相反的方向打,总算在十几米之外停住了。
  谢明朗松了口气,看着惨不忍睹的车祸现场,才解了安全带要下车去看一看情形并报警,车门还没打开,忽然听到一声类似於厚纸箱从高处落地的声音,短暂的眩晕和酥麻过去,还没等反应过来,又听见第二声同样的声响,接着整个人朝一旁撞去,胸口和左臂一阵闷痛,剧痛袭来的同时,意识也在瞬间远去了。
  中途的时候觉得在颠簸醒来过一次,那时睁不开眼睛,觉得自己问了句“出了什麽事”,但没等到回答,又一次晕了过去。
  他大概知道自己是遇到了车祸,可能还撞伤了肋骨,但是就是醒不过来。但是疼痛的感觉一直挥之不去,感觉就像他在非洲前几个月老是做的梦,梦见一把刀沿着脊柱划下来,皮开肉绽,就是不出血。他因为痛,不得不蜷曲起来,结果伤口裂开,反而适得其反。
  那个时候他还能被吓醒,挣出一身冷汗继续睡。现在是一样的痛,可能更甚,却醒不了。
  他只觉得身处一片浑沌之中,若干次他依稀听到有人在耳边说话,又不真切,迷迷糊糊地远去了。
  19
  谢明朗觉得自己回到了家。
  他还记得出发去非洲的前几天,接到潘姨的电话,说希望他回家一趟。
  在定下行程之後谢明朗专门打了个电话回去,告诉父亲和继母自己要去非洲的事情。因为接电话的人是父亲,所以这次交谈也不出意外地不欢而散,虽然後来继母追了个电话过来,解释说“你爸爸发脾气是因为担心你,去非洲,还去什麽肯尼亚这种地方不是开玩笑。我们一个同事的孩子过去了三个月,现在疟疾都还没有好”云云,但谢明朗也只是安静听完,挂了电话之後继续收拾行李,并没打算回家当面道别。
  这个电话之後的第二天,潘霏霏又来找他,说是帮他收拾行李,但是兄妹两个人一起整理东西的时候,潘霏霏总是兜兜转转地提起家来。谢明朗起先只管跟着听,但这次潘霏霏非常沈得住气,就是不做先开口说“我们回家一次”的那个人。临到末了谢明朗看着已经收拾得很像那麽个样子的行李箱,暗自拿定主意,说:“霏霏,我周末可能回家一趟。”
  她又惊又喜地抬头盯住他,飞快接话说:“我也觉得应该回去,你自己开车?那我和你一起走。”
  “你都做了这麽久的说客了,再不有所响应,还害怕你终於不耐烦起来动手掐死我。”潘霏霏才忍不住浮出笑意来,谢明朗又接着说,“我想和爸爸谈一谈。拖着也不是办法,”
  潘霏霏登时脸色发僵,动作也不那麽自然了:“哦,这样......你想谈什麽?”
  “还没拿定主意。不过你也知道,现在想好了也没用,每次和他面对面之後,话题总是和最初想好的一去八千里。”他笑笑,满不在乎地说。
  那个周末他们就一起回家,到家的时候只有潘姨在,见到他们兄妹笑着迎上来,说:“不是说下午才到吗,怎麽这麽早就回来了?”
  “霏霏说要回来吃午饭,我们临时决定清早出发,路上也没碰到什麽事情,到得就早了点。爸爸呢?”谢明朗把礼物交给继母,应道。
  “他以为你们下午到,出去见朋友了,马上就会回来。我炖了汤,霏霏,去盛两碗出来。明朗你坐,你怎麽瘦成这个样子,马上要出远门了,这样可不行。”
  “妈你怎麽第一句话就是支使我。”潘霏霏撇了撇嘴,撒娇一般往沙发上一靠,“明朗你去端吧,我给你一个好好看看家里厨房的机会,你恐怕都忘记了吧。
  谢明朗一面往厨房走,一面说:“潘姨我没事,这几天忙着收拾东西,懒得弄饭而已。”
  没多久从厨房出来,就见到潘姨和霏霏两个人凑在一起低声说话,母女两个人脸色都有点为难,又在察觉到谢明朗的在场後立刻抹回正常神色。谢明朗看得清楚,不作声,把托盘放在茶几上,自己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来,先把汤递给潘姨和霏霏,这才端起汤碗说:“怎麽准备了这麽多菜,还有其他人吗?”
  得知并无他人後,谢明朗也只是哦了一句,开始喝汤。称赞完潘姨的手艺,房间里一度安静下来,潘霏霏看看自己的母亲,又看看谢明朗,吞吞吐吐总觉得不是办法,清了清嗓子正要活跃一下气氛,倒是潘姨先开口了:“你爸爸这几天想到你要走,晚上都睡不着觉。这件事情还能再商量一下吗?有没有其他人愿意去?”
  谢明朗笑了笑:“机票早就订好了,行李今天刚打完,南非那边已经打了几个电话来确定行程了。”
  “可是人生地不熟的......”
  “没事,我不会去危险的地方。”
  谢明朗轻描淡写地安慰家人,但这寥寥数语对舒缓家中女人们的情绪,看来并没有太大的帮助。说到後来谢明朗也知道说得越多只是徒然让他们更担心,干脆笑着说起其他的话题,这样七扯八绕,终於暂时把她们从对於非洲大陆的莫名恐惧中拉开了。
  絮絮说着家常的时候,父亲回来了。谢明朗本来还在说笑,听到开门的声音脊背在瞬间就挺直了,接着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来,面对着刚进门的父亲,喊了声:“爸,我们回来了。”
  谢明朗的父亲见到儿女回家也不特别高兴,尤其是看见谢明朗,几乎在同时皱起了眉头:“唔,不是说晚饭才回来吗。”
  谢明朗於是耐心地把之前已经和继母说过一道的话再说一次,他父亲听完只是点了点头,把外套和公文包挂好,就在沙发上坐下来。潘姨见状走过去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後对潘霏霏招了招手:“霏霏,来厨房帮我。”
  尽管被刻意留下独处,这父子二人还是无话可说,百无聊赖地相对而坐。谢明朗起先还想了一下究竟是几时起他们的父亲关系变得这样无话可说的,细想之後发觉这种陈年旧事多想无益,就低下头说:“我刚刚和潘姨也说了,工作顺利的话,可能半年就回来了。这个机会很难得,条件也很好......”
  “你既然定了主意,就随便你到哪里去。”
  话语被冷淡地打断,谢明朗也不意外,继续说:“爸,没和你们事先商量,是我的错。这个决定的确是下得很仓促......”
  话再一次被打断:“你哪里要和我们商量。不要说去非洲,就是到南极去,我们也管不了你了。”
  谢明朗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说:“我去厨房给潘姨帮忙。”
  厨房里突然多出一个人来,就显得拥挤了。但谢明朗好歹比潘霏霏能干些,又态度良好地坚决赖在厨房不肯再回客厅,他继母赶了一阵无果,索性留谢明朗下来,帮手,也继续聊天。
  说着说着,不可避免的话题也出来了:“......明朗,你也三十岁出头了,一般人这个年纪孩子都能走路了。我知道你们搞艺术的,眼界高,也不太愿意结婚要孩子,但是也要替你爸爸想想,他最近老是没事拿你姐姐和你小时候的照片出来看......”
  谢明朗还没说什麽,潘霏霏倒是先紧张起来,冲着面色如常的谢明朗使眼色。後者接到,也不表态。潘姨没察觉到他们两人这点小小的皮里阳秋,整虾的同时继续说:“你是家里唯一的男孩子,你爸对你期望高,要求难免严格些,他又是这个性子......”
  “潘姨。”谢明朗出声,轻轻打断她。
  没想到自己的话会被中断,潘姨愕然地回头:“怎麽?”
  谢明朗垂下眼:“我其实回来就是想和爸爸说这件事。”
  潘霏霏的脸唰地白了,无比紧张,却不敢看谢明朗,一味地想先从自己母亲那边把话题岔开:“妈,你现在也是越来越罗嗦了。明朗条件多好,要是就这麽结婚,那才可惜了。”
  潘姨想岔了,只当谢明朗有了女朋友,倒很高兴地拍了潘霏霏一下:“胡说八道。明朗,你不要理霏霏,是不是有人想带回家?”
  看见继母瞬间亮起来的眼睛和期待的目光,谢明朗犹豫了一下,却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我是不可能结婚的。”
  “现在你们这一辈人都这麽说,真的碰到合适的人了,就知道这是蠢话了。”潘姨不以为然。
  “不是......”
  “明朗!”潘霏霏盯着谢明朗,低声说。
  与此同时,客厅里忽然传来一声物件砸在地板上的脆响,把厨房里自说自话的三个人都惊了一惊。潘姨第一个奔出去,谢明朗本来也跟着出去,却被潘霏霏先拉住了,白着脸压低声音说:“明朗,你就要出国了。回来是来找事吗?我知道你要说什麽,要是爸爸知道了,你还能活吗?别糊涂了。”
  听到潘霏霏那因为紧张而变调的声音,谢明朗反而微微笑了,抓着她的手说:“别担心,没事的。”
  说完就跟着出去了。
  谢明朗看见父亲坐在沙发上,不远处的地板上,烟灰缸已经碎得四分五裂。在看清父亲铁青的脸色和继母的满脸茫然後,谢明朗只是默默走过去,弯下腰把烟灰缸收拾了。这时潘姨才急急出声阻止:“明朗,不要用手,小心手指。”
  然而父亲始终没有说话,谢明朗似乎察觉到了那阵冰冷目光下压抑的怒火,平静地抬起头来:“爸,你是想和我谈谈吗?”
  父亲并没有接话,目光倒显得更苛刻起来,像在看什麽奇异而陌生的生物。这段时间以来,这种目光谢明朗真是再熟悉不过,他反而轻松起来,之前一路都在反复考虑该如何开头的对话这时已经连迂回玩转似乎都不再需要了。於是他在离他最近一张椅子上坐下,又说:“那如果你不想谈,我倒是有事想和你说。”
  潘姨很紧张地看了看他们父子二人,还是选择了退回厨房,顺便把面白如纸正徘徊在厨房门口欲言又止的潘霏霏也拉了回去。
  “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不要和我说。我管你是真是假。”
  厨房门合上之後,谢明朗终於听见了父亲的声音。不知为什麽,他倒觉得有些滑稽,他甚至可以静心下来去分辨那生硬粗暴语气中的羞耻感。他定了定神,开口说:“你如果想说的是我是不是同性恋,不必说得这麽曲折。我是的。”
  说完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父亲,却还来不及看清对方的反应,就觉得眼前一黑,面颊上一阵剧痛,整个人随着椅子一道翻到地面上。他摔倒的时候咬到口腔,等意识过来,已经是一嘴的血腥味了。
  听到响声潘霏霏第一个冲出来,连哭带喊拦在写明朗身前,对他哭:“明朗明朗,你这是回来惹事的吗?你疯了吗?你说这些干什麽啊!”
  谢明朗过了一会儿从爬起来,看着额角青筋毕露的父亲,正在拼命拉劝的潘姨,和潘霏霏娇小削瘦的背影,只觉得荒谬无比──和他有着最亲近血缘的人看神情恨不得把他大卸八块,与他没有任何血缘维系的人却在拼命维护着他。
  牵动嘴角,如果不是因为那麽痛,他甚至都要笑了。
  也许是这个表情,谢明朗不出意外地看见父亲咬牙切齿咆哮着的表情:“你这个畜生!从念大学时候就开始鬼混,和你妈一个样子。早知道你搞摄影搅这些混帐事情回来,当初真不如砸了你的相机打断你的手!”
  谢明朗拿定主意回家之前已经设想过一切可能的场面,唯独没有想到会听见父亲提起母亲来。他愣了好久,终於承认脑海中母亲的面容经过这漫长的时光,已然模糊了。他猛地抬起头来,蹙紧眉心,问:“你还记得我妈是怎麽死的?为什麽姐姐这些年不回来?你以为你做的每件事情全家上下除了你自欺欺人外还有谁不知道吗?你也配提起她。我搞摄影和同性恋之间没必然联系,就像你出轨和你做中学校长没关系一样......”
  他觉得自己还是很镇定,就是不知道为什麽浑身都在发抖,眼前都是暗的。话音未落,就听得潘霏霏尖叫一声“爸爸”,然後自己整个人被踢飞出去,这时却反而一点都不痛了,他就慢慢坐起来,然後又扶着地板更加缓慢地站起来,平视着已经彻底暴怒的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随便你怎样。真可怜,谁叫人生来没有权利选择父母。”
  “你给我滚!死在外面也别回来!”
  谢明朗拉开奔过来扶住他的潘霏霏,看了一眼好像随时随地都能昏过去的继母,说了句“潘姨,对不起,今天晚上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就取了外套,出门去了。
  他扶着楼梯下楼,很快潘霏霏赤着脚哭着追出来,抱住他的腰说:“明朗,不要走,你回去和爸爸认个错,然後我们去医院......明朗......”
  胸口不断上翻着呕吐感,谢明朗也知道刚才那一脚踢得不妙,他还是拉开潘霏霏,用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温柔平静的语调说:“我没事。霏霏,你不能在楼道里哭,你也知道他多要面子的。”
  潘霏霏哭得泪眼滂沱,简直是痴痴愣愣盯着他,谢明朗在那一瞬间,好像又看到当年她跟着继母第一次出现在自己家的景象。那时她哭是因为走入新环境的恐惧,现在呢?
  谢明朗已经不愿,也无法再想下去了。
  他甩开潘霏霏,但车子开出很远,耳边还是响着她那种闷在一团的呜咽声。眼看下一个路口就是红灯,这时忽然泛开的胸闷感让他眼前金星乱窜,好像整个心肝都要从胸口裂开了。谢明朗忍无可忍地把车停在路边,人刚刚下车,就吐了。他就只喝了那麽一碗汤水,吐得干干净净之後,胸口虽然好过了些,眩晕感却更加强烈了。不敢就这麽开回去,谢明朗不得不找了最近的一家宾馆临时住了下来。开房的时候整个前台的服务生都在盯着他,谢明朗知道那是因为他肿起的半张脸和嘴边的血迹,却一点也不在乎了。
  一进房门他就瘫倒在床上。床单冰冷,房间里暗得像深海。他昏昏沈沈地蜷起来,从胃到胸口一整块都在痛,连指尖都动不了了。在还有意识的时候他想:原来也没那麽难,只是过程惨烈了点。不过明知徒劳无功於事无补还执意去做,大概是天底下最愚蠢不过的事情。
  就这样,他还是睡着了,那个时候有汗滴进眼睛里,也没有力气去擦。最後的若干瞬间模糊感到有什麽东西拂在他受伤的半张脸上,温暖得很,但是他更清楚地知道,此时此地,他不过一个人。
  他想起一个名字,但是叫不出声来,好像就这麽忘记了。
  在那久违的眩晕感中,谢明朗疑心自己是被痛醒的。
  病房里非常亮,扎得他眼睛发痛,眼泪一下子落下来。脑子里就像塞了棉絮,半晌想起来应该遮住眼睛,但四肢根本动不了,每一下呼吸都牵扯得胸口在痛,口渴得想要喝水,还是没办法说出一个字来。
  但他的挣扎看来并非全然徒劳的,很快觉得一只手贴在额头上,脚步声远去,又有更多的脚步声涌来,渐渐的所有的感观清晰起来,“吗啡的效用退了”、“心跳和血压都正常”、“稍微有点发烧”,是他最初听见的几个句子。
  因为还是很乏力,他中途可能又睡着了一阵,再次恢复知觉只觉得病房里再次安静下来。这次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睛不再那麽痛了,起初还是白茫茫一片,什麽也看不清,等到能看清天花板,想转头看一下是不是只是他一个人,不小心牵动了哪里,痛得他眼睛都花了。
  这时他听到声音:“你肋骨骨折,还不能动。”
  谢明朗暗自挣扎了好久,勉强能说出话来,也是弱得如同耳语,稍微想放大一点音量都痛及肺腑:“怎麽会是你。”
  “我在摄影展上听到你车祸,就赶过来了。”言采皱着眉,“你要不要喝水。”
  比起上次见到,言采瘦了不少,脸色也不太好,但看起来还是精神而整洁,一眼看去,看不出究竟在病房里耗了几天。但谢明朗稍微多看了两眼言采,立刻从他蓦然放松的表情中得知,现在的自己肯定是惨不忍睹。
  吸管送到嘴边,谢明朗实在抵抗不住水的诱惑,老实喝了,喉咙舒服的同时力气似乎也回来了一些。说话不再那麽费力,说:“我填的紧急联系人是霏霏。”
  “我知道,她刚刚回去。”
  言采答得平静,谢明朗脑子不太好用,反应过来这句话的意思之後睁大了眼睛,苦於没有办法做出更激烈的动作,良久之後才勉强说:“真是混帐。你来真是让彼此难堪。”
  “出去”在喉咙深处翻滚半天,还是没有说出来。谢明朗已经觉得足够筋疲力尽,这一下索性不理言采,扭过头,闭上眼睛,以为这样就能睡着。
  但是吗啡的效用真的过去了,伤处抽痛不止,连呼吸稍重都是折磨。想到言采就在身边,谢明朗只恨不能痛晕过去,忍痛咬牙吼道:“你明知道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就是你。”
  “我不知道。”言采平静地说。
  言采听说谢明朗车祸的消息,是在摄影展的展厅里。他还记得那个记者走过来的时候他正在看的一张照片。那是谢明朗自拍的他在非洲的某个住处,窗子外面是高大的树木,然後一些东西乱七八糟地搁着,很像他国内原来那间公寓的工作间。窗子旁书桌上是一张很大纸板,上面钉着一些照片和便笺纸,也很符合谢明朗一贯的风格。
  言采忍不住笑了,正好那张纸张上贴过的照片如今重新整理编辑,做成大拼图的式样挂在另一边。言采很自然地凑过去看,发现上面都是一些肖像照,和本次摄影展的主题似乎并不搭调。
  但是这些小张的照片反而更让言采觉得熟悉,好像这才是他知道的谢明朗会去用相机记录的影像,那些陌生的平凡人一瞬间的表情,欢笑,哭泣,恐惧,羞涩,有些情绪并不美丽,但是真实。
  再後来,言采在其中找到了自己。
  那大概是这组相片中唯一一张看不见面孔的。看背景应该是在埃及,阿斯旺的那家宾馆里,他坐在大躺椅上睡着了,头垂在一边,头发散落下来,遮住了脸,一只手搁在扶手上,赤着脚,除此之外,身体的整个部分都被那张舒适的躺椅遮住了。那张照片是强逆,以至於色彩失真,只有轮廓线异常清楚。如果从专业的角度来看,这张照片根本不合格,但言采知道他们在埃及的每个晚上,睡得都很安稳,每一场小憩,都好像醒来就已经天荒地老。
  他忽然瞄到身後有人,而且已经站了一段时间,回过头去,对方的笑容灿烂,却不真诚:“言采,专程来看谢明朗的摄影展吗?”
  言采先一步看到他背在身後的手,眉头已经暗暗皱了起来,点了点头:“对。”
  那人继续笑:“他昨天在南下的高速路上出了车祸,现在人在医院抢救,你知道吗?”
  言采本来已经转开脸,听到这句话立刻转回来,正对上对方举起来的相机。这句话来得突然,他心头一空,竟也在瞬间措手不及。闪光灯一亮,不仅引来美术馆的工作人员,也逼得他回神,那人看来还要再问,笑容才挂上,就见言采大步过来,手一扬,打翻相机,还顺势狠狠踢了一脚,朝门外冲的时候扔下一句:“你去找林瑾,就说是我砸了你的相机。还有,美术馆门口贴了禁止拍摄的牌子。”
  ......
  然而这种种言采都不会和谢明朗提起,当然也许经过这几天,各大娱乐版又有好戏了。言采暂时把这些无关的琐事抛开,看见谢明朗负气地合上眼,也没说话,坐回沙发上,像过去的那几天一样。他前一天没睡好,慢慢有了睡意,後来干脆靠着睡了一觉。睡醒之後天已经黑了,之前可能护士来过,关了大灯,谢明朗被固定在床上,还是维持着之前的姿势。言采以为他睡着了,但是稍後传来的声音才知道原来并没有:“这样算是怎麽回事。回去吧。”
  “已经晚了,这几天换洗衣服都是林瑾送来的,现在除了我推着你一起上车,可能没有别的办法顺利离开医院了。”
  谢明朗一下子静了,稍後以略带嘲讽的语气说:“是不是之前我的体检报告拿错了,其实得了重症,你为了让我临终前好过一点,替我揽下所有的罪。忏悔就不用了,我还嫌找不到人听我忏悔。”
  言采看着谢明朗的手,垂下眼来,谢明朗忽然觉得他的抬头纹有点刺眼,忍不住拿手去抚平它。
  在这样无关紧要的细小的动作中,两年的时光还是不会回来,但至少坚定地向前迈进了,谢明朗又说:“什麽让你改变主意了。你一辈子都在演异性恋,干嘛要告诉别人自己是同性恋。还是同一个人,多不新鲜。”
  言采看着谢明朗说:“你车祸的消息是记者跑到美术馆告诉我的,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人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我事先想过,如果被拒绝,这会很难堪。当年事情出来,我根本不在乎。但是当时我希望你看清楚,再自己做决定,我不可能陪你一辈子。”
  谢明朗这一晚来第一次笑了:“言采,你要知道,生死和年纪无关,你看,这次先死的那个可能是我。你心理建设得好,又有经验,如果真的有什麽事情也会好过一点......”
  说到这里自己也觉得说不下去,笑容凝固在脸上,後又散去,盯着天花板,眼睛眨也不眨。
  言采站起来坐到谢明朗身边来:“我们之前都心平气和端着酒杯讨论过我的新戏了,最坏的不过如此,你还在怕什麽,还有什麽不能说的。”
  谢明朗一震,微微叹了口气:“那是装的。”
  这句话一旦说出,谢明朗忽然觉得从回国之前就开始反复自我强调的防备和对策统统没用了。他乏力地继续说:“我根本不应该回来去看你的戏,这简直太低估你而太高估我。”
  言采听了,只说:“你不知道,再遇见你的那个晚上,大概是这两年我最难堪的一晚。”
  “去非洲之前我回家了一趟,和我父亲就性取向的问题大吵了一架。”说到这里谢明朗反而笑了,“我真是个糟糕的儿子,一般人面对暴怒的父亲,不论是坚定的死不回头,还是低头认错从此‘洗心革面',都好歹算是正常的反应,但像我这样吼回去‘我搞摄影和同性恋之间没必然联系,就像你出轨和你做中学校长没关系一样'的,估计没几个,我这一辈子估计都进不了家门了。”
  他们好像在笨拙地自说自话,又都不在乎。各自说完这一通後,安静地对望了对方一番,谢明朗忽然想起来某事,问他:“霏霏见到你,反应如何?”
  言采仔细想了一下:“一开始看起来是呆住了,你醒来之前我最後一次见到她,已经很镇定,也很客气。看来你还是没告诉她。”
  谢明朗没有上绷带的那只手的手指稍微一动,就碰到了言采搁在病床上的手:“当我想告诉她的时候,你已经不是我男朋友了。”
  他说到这里有点无力:“沈知反复说你不会爱人,这是假的。但是有一点没错,你真的不知道什麽是寻常情侣,演着演着,就出破绽了。”
  “那这次换你来教我吧。”言采眉头一动,低声说。
  “在我们都没死之前......”谢明朗又一次微弱地笑了,“两年里我已经想好了,还在想怎麽找个机会说,呵,没想到会是这种狗血的场合......言采,我现在困了,你让我睡一会儿。明天再说。”
  “好,你睡。”
  谢明朗闭上眼睛之前又看了眼言采,他觉得自己眼花,笑了笑说:“奇怪,原来车祸还会让人视力也出问题。我怎麽看见你有白头发了?”
  言采倒也一愣,才跟着笑了起来,站起来,离谢明朗远些,也好让那些新生的白发一并远离他的视线:“没有的事。看来你是困得狠了,快睡吧。”
  天亮的时候潘霏霏去医院看谢明朗,她看见两个人都睡了,手握在一起,姿势看起来都很僵硬,绝不舒服,但是表情安详,睡得很熟。
  後来谢明朗伤好了,临时租的房子也退了。再後来是戏剧节,言采因《小城之春》第一次拿到戏剧奖的提名,几个月来第一次重新曝光在荧光灯下。
  很多记者在等着言采的到场,不约而同地想围追堵截也要逼出个态度来。这样想着,言采的车到了。
  当看到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时,黑压压的媒体席和影迷区,反而静了一瞬,接下来才是含义各不相同的叫声。谢明朗看着闪光灯,手一下子汗湿了,言采察觉到,扭头看他,发觉他领结不知何时歪了,就倾过身帮他调正。同时低声说:“下次摄影家年会,是不是不需要正装出席啊。”
  谢明朗本来还脸色发白,听到这句话之後蓦地笑了:“是啊。”
  他们牵着手往颁奖大厅走,言采一直在笑,就像他每一次走红地毯时一样,後来谢明朗适应了那些刺眼的光,也开始微笑。那些光依然让他不舒服,但是看着前方,他知道,这些浮光散去,就应该是人生了。
  FIN
【番外】
番外一 天起凉风
【谢明朗在非洲的片段。】
  和相熟的面孔笑着打过招呼,谢明朗在老位子坐下,又一次看见那个人。
  那段时间他去酒吧去得很频繁,太阳落山之后总会过去坐一坐。那家酒吧受到好几本旅游丛书的大力推荐,来的客人除了世界各地的旅行者,就是和他一样在肯尼亚暂居的异乡人。有的时候他只坐下来喝杯酒,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闲聊一番,再各自散去;有的时候遇见合适的人,酒店或者对方的住处,一夜也就过去了。不管怎么说,都好过在房子里对着计算机和电视发呆。
  几天前他就发现了那个年轻人,亚洲人的长相,很可能是同胞,面孔陌生,但讨喜,坐在酒吧的角落里,时不时往自己这边瞟过来,眼睛好像会说话。他的目光虽然跟着谢明朗,但从来不曾过来搭话,前天谢明朗和别人出去的时候顺便往那个陌生人的方向看了一眼,收到对方微微诧异的眼神,那个时候他正在应付别人,见状只是笑了一笑,再没多管。
  谢明朗要了一杯淡酒,握在手里还没来得及喝,忽然那个今天自他进门后就悄悄看着自己的年轻人站了起来,沉默地走过来,直到近了,才微笑着说:“旁边有人吗,我可以坐吧?”
  他说的是英语,有一点口音。谢明朗这非洲的一年多里认识了各种各样的人,有同行,也有旅行者,对于分辨口音已经很在行,听到之后也客气地笑了,用中文说:“没人,请随意。”
  年轻人就坐下来,要了一杯和谢明朗一样的酒,短暂的寂静过去之后,他开始向谢明朗搭话。
  异国他乡,很久没有碰到说母语的人,所以即使很清楚年轻人的意图,谢明朗还是没有任何犹豫地加入了这场对话中。半杯酒喝完,谢明朗已经知道那个年轻人是大学刚毕业的学生,在找第一份工作之前决定出门旅行一番,首站是约旦,再以色列,接着过红海到北非,又因为喜欢野生动物,一路南下来到肯尼亚。
  说到后来,年轻人的手滑到吧台下面,有意无意碰着谢明朗的大腿。谢明朗看着对方乌黑的眼睛,在不甚明亮的光线下隐隐发光,又好像上了上好的釉色,他不由得笑了。果然在说完又一个话题后,再一次地简短的停顿过去,那个年轻人扬了扬眉毛,问:“我前天看见你和别人出去,今晚有伴吗?”
  “目前没有。”
  “这样啊……”
  对方的手忽然停在谢明朗腿上,隔着衣服传来热度和虽然不熟练但意图已经很明显的挑逗感。谢明朗放下酒杯,转向他的方向,摇头的同时干脆地拒绝:“我不和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过夜。”
  年轻人颇为惊讶,愣了一下说:“……前天那个人你也认识?”
  “一起工作过。”谢明朗答完之后,想问对方究竟在酒吧里待了几天,又看到了多少,但很快觉得这些实在无关紧要,就再没开口。
  这个回答让年轻人垂下肩膀来,脸也低了下来,手很自觉地收回来,搁回吧台上,握着已经空了的酒杯,很轻地哦了一声。
  谢明朗忍住莫名其妙浮起来的笑意,又要了一杯酒,喝完之后站起身来:“我先走一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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