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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by 渥丹

渥丹(现代)
【内容简介1】
他看见谢明朗走进那片草丛深处,只留给他一个穿白衬衫的背影,和那个早已熟悉的举相机的姿势。不知名的野草在夕阳下深深浅浅地绿着,微风拂过,泛着金光的草浪一层层低下去,野花的香味却在同时浓郁起来。而谢明朗被这些茂密的植物包围着,自在又安然。
言采忽然想到,曾几何时,凝望的那个人,换作了他自己。
  
【内容简介2】
习惯了被人注视的人,总会不自觉地戴面具。
习惯了用镇头观察别人的人,总会不自觉地寻找那面具上的微波裂痕。
但凡热爱光影,关心传言,那便都与明星最近,近到用手触及报刊画片,就能亲密端详。
所以摄影师谢明朗并不曾期许过能与言采有更多接触,对方太过璀璨,反而并非合情的交叉线。
然而总是如此,有人长存在闪光灯下,就需得另人为他按下闪光。或你,或他,或面目模糊芸芸众人,只为那仅有的一人在目舜间打上最夺目光华。
他不巧要为他打出一束光。
他不巧被拉近,得以窥知那束光背后,有耐轴勺今日和过往。
二十四帧的美未必真实,编织出美梦的人未必裢梦境。太过入戏的好演员,大约总能有真正的好人生。
所幸,当浮光散去,长存在在流光溢彩之中的浮华人影,终有一天,也能尘埃落定。
内容标签:都市情缘
主角:谢明朗,言采 ┃ 配角:卫可,潘霏霏,孟雨 ┃ 其它:电影
  
【正文】
浮光
作者:渥丹
  1
  谢明朗在《银屏》实习後的第二个月,见到活生生的言采。
  采访言采自然派的是社里的王牌记者,跟去的摄像记者也是顶尖的。但是偏偏不巧在,专访的那一天早上,摄影记者打电话来说上班的路上遇到车祸,人已经在医院了。
  眼看离约好的时间只差两个小时,总编急得都要跳起来。夏末秋初正是金像奖的提名期,又是暑假的尾巴,黄金期的尾梢,正是跑新闻的时候,所有的娱乐杂志为了稿件都倾巢而动,哪里还分得出其他人手来。
  这个时候反而是记者孟雨沈得住气,指着坐在角落里处理无关琐事的新人谢明朗说:“明朗跟我去吧。”
  总编大惊,觉得这简直是火上浇油:“你要他跟你去采访言采?开玩笑!你带这麽个实习期都没做满的小鬼过去,就算言采不说什麽,言采的经纪人是什麽角色你会不晓得?”
  “那你再从社里找一个葛淮不挑剔的摄影师?还不如带明朗去,他不知道他根底,说不定反而有惊无险。您想想吧,事到如今,总不能临时打电话说,这个专访我们做不了了。”
  总编想想後果,稍微有点发冷汗,这时才把目光转到之前都当作空气一样存在的谢明朗身上:“小谢,我记得你的照片照得不错。”
  谢明朗听到跟着孟雨去采访言采,已经知道这是孟姐在提携他,但是总编这个表情,总觉得来势不妙,心里正在犹豫,听到总编喊,一个激灵,顺口就说:“也没有很好......”
  但这个时候说什麽似乎也没有意义了。稍加权衡之後,总编大人阴着脸走过去,拍拍谢明朗的肩膀:“那就这样吧。我也很看好你,放轻松,好好做。”
  最後一句实在没有太大的说服力。谢明朗飞快地瞥了一眼孟雨,见她若无其事镇定自若,也就赶快说:“总编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和孟姐失望的。到时候我会多请教孟姐,一定顶好杨大哥的缺。”
  出了杂志社,谢明朗先去取车,上车之後他连声道谢:“孟姐,真是谢谢你给我这个机会。”
  孟雨就笑:“你姐姐专门把你托付给我,我怎麽能不照顾你?不过你当真要小心。葛淮这个人,实在难缠。”
  她们说的葛淮,正是被采访的言采的经纪人。言采在娱乐界是出了名的善人,对任何人客气得简直不像声势与日中天的偶像,业界出名的传闻就是:不管是多麽难缠尖锐的记者,在采访了言采之後,都会对他赞不绝口维护有加,从无例外。但尽管言采在圈内外名声如此的好,提起他的经纪人来,绝对是令所有的记者咬牙切齿。
  谢明朗入行时间虽不长,但对葛淮的“业绩”也是略有耳闻。听到孟雨这麽说,他也只是笑笑:“你们开始采访之後我就装哑巴,做出一副勤劳谦虚任劳任怨绝不多事的样子,努力让他满意就是。”
  孟雨也笑,多少有些苦涩:“要是这样他能放过你,那就好了。你不晓得,葛淮这个人,最让人讨厌的一点,就是欺生。不过我肯定会罩你的。到时候嘴巴甜一点,多留点心就行了。”
  “那是自然。这个孟姐你就放心吧。”
  他们在约定的时间的前半个小时到了指定的酒店。才下车就看见葛淮,瞄了眼手表,才笑着对孟雨说:“还是孟记者守时。”
  “当然应该是我们早一些到。真是不好意思,葛先生你久等了。”
  他们寒暄的时候谢明朗悄悄打量着葛淮。传说中的“恶鬼经纪人”也就是三十开外,修饰得整洁得体,口气和神情中也不见得如何凶神恶煞挑剔难缠。
  察觉到有人在看他,葛淮转过目光,双目炯炯,把谢明朗看得心里一毛,很勉强地笑了一笑。
  只听葛淮转过头去问孟雨:“老杨呢?”
  “他来的路上遇到了车祸,人还在医院里。”
  葛淮皱眉:“所以今天他来拍照?”
  口气中已经是山雨欲来。孟雨飞快地瞄了一眼谢明朗,赶快帮他打包票:“明朗虽然年轻,但技术没得说。这样的大专访,我们再怎麽,也不会带个新手来。”
  葛淮笑笑,说:“孟记者这麽说就太客气了。如果不是信任《银屏》,也不会一再合作了。只是看到面生,多问一句而已。”
  这时他才第一次正眼去看谢明朗,同时伸出手来:“你好,我是葛淮。”
  刚才他们的几句话听得谢明朗心惊肉跳,不知道孟雨怎麽敢这麽替他背书。但事到临头,他也不能露怯,赶快握住葛淮的手:“初次见面,我是谢明朗。早就听说葛先生的大名,今天有幸,第一次见面,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他本来想说“久仰大名,终於见面”,好在话到嘴边咽住,没有显出新手相来。葛淮看了他几眼:“你应该都知道给言采拍照的规矩了。”
  谢明朗暗暗叫苦。他哪里晓得还有什麽规矩。但是他又不能葛淮眼皮底下去看孟雨,心一横,微笑说:“总编和孟姐都专门交代了,我都知道。”
  “嗯。”葛淮低头看了看表,“时间也差不多了,我们进去吧。”
  采访地点是酒店的大厅,这是市内最好的酒店,因为有些年头,那些华丽的装饰褪去轻浮,更显出贵气来。孟雨和葛淮走在前面说说笑笑,目不斜视,谢明朗跟在後面,虽然知道也该和孟雨一样,但是毕竟是第一次进这样的高档场所,总是忍不住,不免左顾右盼了一番。
  他们到了个安静的角落,言采正在读报纸,看到孟雨後笑着放下报纸站起来:“孟小姐。”
  那天他穿着灰色的毛衣,配咖啡色裤子,猛地看上去,竟是和谢明朗差不多年纪。孟雨见他起来,快步上前和他握手,也笑着寒暄:“每次在这里采访,总是劳烦你等。真是不好意思。”
  言采也加深笑容:“我喜欢这家的早餐,才约到这里。”
  他们合作过多次,彼此熟稔,但依然客气。言采看见跟在後面的谢明朗,并不认识,但也不多问,笑着点了点头,招呼说:“孟小姐带了新人来。”
  “啊,这是谢明朗。老杨今天出了点状况......”
  “不是病了吧?”
  “不不,家里出了点急事而已。”孟雨随口开脱。
  “那就好。”
  葛淮见双方进入状况,看了眼掏出相机的谢明朗,没说什麽,暂时离开去一旁打电话。乘着这一刻,孟雨低声嘱咐谢明朗:“你只管拍,别说话,不要叫言采停下来给你摆姿势,其他稍後我再告诉你。”
  然後话归主题,采访正式开始。
  因为熟,倒是先说了些无关的闲话,言采甚至拿孟雨和她男朋友打趣,气氛轻松而和谐。
  谢明朗对好镜头,这才发觉言采的动作很克制,说话绝对不会手舞足蹈,又不会仅仅死坐在一处,说到兴头上,稍微比一个手势,姿势自然而优雅,实在是非常上镜。
  这样的人物,不红简直没道理。谢明朗一边卡快门,顺便分神去听采访的内容,果然是毫无意外的滴水不漏。但言采就是有本事把这麽滴水不漏的话,说得如此的真诚。
  他们谈到言采最近的新片。片子里他演一个高中数学老师,被常年如一的单调生活磨掉了意气。片子的结构很简单明了,人物也不多,更没什麽大场面。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都和言采本人的气质和他接片的风格截然不同。
  “怎麽想到会接这样的小成本电影?是因为不想被观众和评论家定型吗?”
  “不是。编剧是我的朋友,他把剧本寄给我,读了之後觉得很有趣,就演了。我其实已经被定型了,不管接什麽角色,观众认定的言采,和我本人,已经不是同一个了。”
  “你年轻时候倒是演了很多风格多样的片子。”
  “的确如此。但是现在大家似乎都忘记了。”
  “我倒是更喜欢你那时的片子。”
  言采点了根烟,继续微笑。谢明朗正暗自诧异这种地方怎麽能抽烟,就见服务生走过来,但看清座位上的人後,又退了回去。他心想这就是红人的特权,同时再照了一张言采抽烟的照片。这时言采又开了口,稍稍有些玩笑的意思,果然说的也是玩笑话:“孟小姐,你可是在工作,怎麽攀起私情来。”
  孟雨也笑:“我这是在给彼此一个过渡。”
  接着她就提起言采获得金像奖提名的那部电影。这才是“典型”的言采应该会接的电影:缠绵悱恻的文艺片,一流的编导和演员阵容,上映之後票房全线飘红,评论家们也无处可挑──或者有,但言采总是令人激赏的。
  她请言采评价一下自己在两部片子中的表现。言采就说:“我是演员,无论是什麽风格的影片,我都很有兴趣尝试,但是就像大多数人一样,我也喜欢驾轻就熟的工作。二者都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正是因为它们互相补充,这份职业才让我觉得有趣。”
  “你说你喜欢驾轻就熟的工作,是指在接演文艺片的时候,都是在惯性演出吗?每个角色对於你来说,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就工作而言,本质的确是一样的。角色也都是不同的,不然的话,这个世界上只要一部文艺片就够了。如果让人觉得我演出的角色都有相似之处,那不是我在惯性演出,而是我演得太差了,才把不同的片子演出一个味道来。”
  说到这里他收起笑容,正视孟雨的目光异常专注。孟雨愣了一下,点头:“也是。”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谈了一个多小时,约定的两小时快要过去。孟雨知道凭着今天的谈话内容,她可以写出一份好稿件来,心里不免轻松一些,就想暂时到这里,也让言采轻松点。
  她喝了已经凉了的茶,说:“谢谢你,言采。每次采访你都是令人紧张又兴奋的挑战。可惜我不会演戏,不知道和你演对手戏会是什麽感觉?”
  “我个性挑剔,所以对别人来说搞不好是噩梦。”
  “这是对工作认真。”孟雨出声恭维。说到这里她想起另一件事来,趁着言采心情不错,就问出来,“我听说你要接演舞台剧,是真的吗?”
  言采本在低头喝水,听她这麽问,抬起眼来,并不答话;孟雨也知道自己问得唐突了,但她在这个圈子里混了多年,这点尴尬还算不得什麽,赶快接话:“我只是想问一下,到时候好提早订票。”
  言采一笑:“你向来消息灵通。再一个月就开始彩排了。”
  孟雨有些诧异,摇摇头:“那我不算灵通。班底既然都选好了,肯定是筹划已久了。是什麽剧码?老戏新排,还是有全新的剧本?”
  言采笑而不答。孟雨意会,也笑:“是我太好奇了。只是听到你要演舞台剧,忍不住多问几句。职业病,职业病。”
  “非要比别人先一步知道才心满意足吗?”
  两个人一起笑起来。
  至此采访正式结束。孟雨的灿烂笑容维持到上了车,才卸下来。她扶着头,大喊:“每次采访他就像打仗,明朗,快点开车,我饿得要命。”
  车开出一段路,谢明朗斟酌着说:“事先说得这麽恐怖,其实也还好。”
  “今天的确很顺利。尤其顺利在葛淮一直在和别人打电话,他是连按几下快门都要计较的人。不过你表现得简直太好了,完全不像新手,我曾经带过一个年轻的摄影记者,太紧张了,一个劲地按快门,到後来采访根本进行不下去,全听他嚓嚓嚓去了。”
  “我只是不想乱拍,个人习惯而已。”
  “真是个好习惯。如何,见到言采的真人,有何感想?”
  “嗯......”谢明朗想了想,慢慢地说,“比电影里看到的要老。”
  孟雨大笑:“那是肯定。你也不想想他拍的电影多半是骗小姑娘的,化妆师得卯足全力打粉,灯光师也要费尽心思打光啊。”
  “你不是才说他是好演员?总不是在逢场作戏吧。”
  孟雨慢慢收敛了笑,盯着车流,说:“他年轻时候的确是好演员,那个时候也有好本子留给他。有几年的戏真是好。至於现在嘛,他已经什麽都不缺了,能这麽敬业地每年接几部片子,那是造福观众不是?这麽想想,也没什麽好挑剔的了。你看过言采的片子没有?”
  “这几年的都看了。霏霏狂迷言采,他的片子只要出碟,她必买两张,看一张藏一张,但是新片我躲不掉,都看了。”
  “这些新片不提也罢。他演得很认真,演技也很好,但是,没有激情,他没有付出他应该付出之外的哪怕一丝一毫。”
  “做哪一行都有倦怠期,言采演了十多年戏,红了十年,最近几年不上心,也没什麽说不过去的。”
  “没错,想来也没谁指望他当劳模来着。我就是对他要接舞台剧这件事情,非常好奇。”
  回到杂志社後两个人就分头工作。孟雨在总编面前着力夸了谢明朗,总编那悬了一早上的心总算才落回去,打了个电话去鼓励了谢明朗一番,并嘱咐他一定好好处理图片。
  几天後采访的稿件出来,谢明朗也交出了处理好的图片。美编看了图,连连摇头:“明朗你到底是新人,不晓得规矩。”
  这句话惹得编辑部当时手头没事的人都凑过去看,看到照片後果然都笑了,不过谢明朗人乖巧,在社里人缘很好,大家的笑都是善意的。谢明朗左看右看,心里还是满意的,但口头上自然要谦虚:“哪里破了规矩?”
  美编陈承看着他叹气,手指移到电脑屏幕上,指着照片上那个人脸上没有被淡去的皱纹说:“你要拿去改一下,不然他经纪人那一关肯定过不了。据说言采很在意这个。”
  谢明朗蓦然想起采访中的场面:言采始终对着孟雨,没有朝他分出一丝注意力。他的神情专注,风度翩然。然而即便是如此,眼角和额头的皱纹,在镜头下无所遁形。
  他摇头,直面美编和在场其他人的诧异,说:“他已经不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了。照片和采访的内容并不矛盾,我是特意没有处理的。”
  陈承惊讶地抬头看他:“你......”
  “怎麽回事?怎麽大家都挤在这里,有什麽好八卦吗?”
  孟雨的声音插进来。
  大家回头,僵了的气氛算是稍有缓和。
  她趁午休的时间去喝下午茶,手上拎着一大包点心,很是轻松自在的样子。不过她很快察觉到有点微妙的气氛,并在下一刻找出关键的两个人。她先没理谢明朗,而是问陈承:“怎麽了?明朗又做错了什麽?”
  “你自己来看。”
  他把电脑屏幕转过去,孟雨事先不知道是这麽大一张面部特写,整个人愣了一会儿,才慢慢地说:“照得不错啊。”
  “我要他把皱纹除了,他不肯。这是你的稿子,你怎麽说。”
  孟雨没想到竟会是这样的情况,自然而然地把目光转到谢明朗脸上。後者没说话,但镇定坚持之意不言自明。
  於是孟雨就再次去看言采的照片。细细看过之後,她终於说:“我没有想到他也可以被拍成这个样子。我觉得很好,就用这些吧。”
  “葛淮是要审稿的,这种照片肯定通不过,到时候又要返工,谁来返?”
  “要是返稿,那也是我写得不好,我们只配两张照片而已,就这样吧。”
  言语中的回护之意已经很明显了。陈承脸色阴下去,最终还是点了头:“既然你这麽说,我也没什麽好说的。”
  “谢谢陈编。”谢明朗倒是反应的快。
  陈承没可奈何地挥手:“要是被葛淮扔回来,你陪我加班。”
  谁知道稿子交过去几天之後没有消息,《银屏》是双周刊,禁不起这样等,孟雨的责编只得硬着头皮主动去找葛淮,两三分锺後放下电话,用如释重负的口气说:“可以了。不过他要这次谢明朗照的所有照片,并一再强调绝对不准外泄。”
  几天後杂志出炉,当天谢明朗接到在异地念书的潘霏霏的电话,兴奋的音调简直能扎破他的鼓膜:“言采的照片都是你照的?这些照片照得真好,好像彻底不是同一个人一样。你肯定留了底吧,肯定不止这两张吧?明朗,你帮我留着这些照片啊,一定一定!”
  “霏霏......这些照片我是不能留底的......”谢明朗有些为难。
  “谁又知道。你别跟我说你自己没留底。你这个自恋狂,什麽都留着。这些照片我只是自己留着,又不拿去卖钱,你总不是信不过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就这样说定了。周末我来看你,正好一起去电影院。哎呀,我要上课了,晚一点再打给你。”
  “我周末......”
  “要加班”三个字还没说出来,那头已经挂了电话。
  没办法,只能下次再打电话过去了。
  周末的活动是电影的首映会,新锐导演,这虽然还是第二部片子,但借着上一部片子的名气和人气,首演会场星光灿烂,不知道谋杀了记者多少胶片。
  想到潘霏霏还在家里等他,谢明朗多少有些心不在焉,加上今晚他又是以跟班的身份过来,不免生了偷懒的心思。
  照了几张照片,他觉得有必要再对一下焦,就在低头的空当,忽然听到人群中爆出一阵尖叫,炸开了一样,身边的记者也叫开了,吓得他手一抖,仔细一听,原来是喊的是,言采。
  谢明朗定睛一看,竟然真的是他。
  比起主创人员来,言采穿得很随意。若是平常人这麽穿,多半会被当作不相干的工作人员。但是因为他是言采,无论穿什麽,总是所有人的目光焦点所在。
  谢明朗身边的摄影记者一边疯狂地按快门,一边插空问另一个人:“没听说言采来啊。”
  “我也不知道。不管了,总之有了他新闻又多一条。这次算是捡来的。”
  摄影记者们抓起镜头来,喊得和粉丝一样热烈,这让置身其中的谢明朗忽然觉得有点荒谬感。他虽然没叫,但是也被这样此起彼伏的叫声弄得有点激动,手还抖了好几下。
  言采先是和导演与编剧聊了一会儿天,又朝着呼喊尖叫的粉丝挥了挥手,这才转向摄影席。他搂着女主角的腰,另一只手搭在导演肩上,三个人一齐微笑。刹时间无数闪光灯亮起,剧院外的这一角亮若白昼。
  不过言采并没有给记者们拍正面单人照的机会,也没有怎麽搭理意欲采访的记者,照过这几张之後,就直接进了剧院。
  後来首映开场,能入场的媒体跟着进去的,不能的则陆陆续续收起设备,各自散开。《银屏》是有入场名额的,但这种好事轮不到谢明朗头上,他也乐得,赶快回家陪妹妹去。
  一打开房门,潘霏霏就满脸笑容地凑上来:“你回来了啊。我煮了宵夜,先去吃吧,不然就冷了。照片我看看好不好?”
  谢明朗往厨房走,说:“这照片我自己都还没看呢。等我吃完,我们一起看。你要不要一起吃一点?”
  “这麽晚了,我不想吃了。”
  “那好。”
  他是真的饿了,喝了两大碗汤,才心满意足地蹭回沙发上。潘霏霏在看碟,自然是言采的片子。片子里的人还很年轻,眉目间气势凌厉非常。
  慢慢把相机打开,液晶屏很小,看不清细节。但是对於潘霏霏来说,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她看着看着激动起来,抓住谢明朗的手不放,一个劲地催促他按下一张。谢明朗本来想说,不如放到电脑上看吧。但是又想到要真是这样,这个周末都没办法好好过了,就把话咽回去,改口说,过一个礼拜买我们的杂志啊,说不定有大张海报送。
  潘霏霏并不当真,重重推了他一下,笑着继续看。看到最後一张的时候,她忽然呆住,半晌拉住谢明朗的袖子,尖叫:“这张,这张你给我一张吧,我拿去印海报!”
  这张意外得来的照片让谢明朗也有些吃惊。禁不住她再三催促,他笑说:“你如果这个学期考试全A,我刻一张盘给你。”
  潘霏霏顿时没了劲:“那你直接说不给我好了。”
  谢明朗摊手,一脸无辜:“这可在你,不在我啊。”
  潘霏霏还要辩,谢明朗拍拍她的肩膀:“时间不早了,你早点睡,我今天晚上还要加班。有什麽话明天说。”
  “可是......”
  “没有‘可是'。”谢明朗正色。
  “那好吧......”潘霏霏见好就收,乖乖去睡了。
  谢明朗冲了个澡,把照片倒回电脑上,调出刚才那张惹得潘霏霏惊叫的片子。他想不起自己是在何时照下这张照片。按下快门的那一瞬,他对面的记者相机的闪光灯亮起,这从另一侧打来的光为言采的侧脸营造出剪影的效果;亮光罩住他上半身,头发像被刷成浅金色,面向自己的那半张脸却是暗的,嘴角勾出淡淡的笑意;他眼睛极亮,熠熠生辉,整个人气势之盛,宛若聚光灯下的帝王。
  光线产生了魔力。谢明朗注视这张照片良久,移动鼠标把它剪贴下来,留在自己的电脑里。
  2
  他们第一次正式交谈,是在三个月後。谢明朗转正後的第一件采访任务,就是言采接演的一部电影的新闻发布会。
  他在实习期拍出不少不错的照片,很快就有其他刊物和图片社来挖角。谢明朗其实是不想动的,毕竟他欠了孟雨这麽多人情;但是总编并不知道其中根由,干脆正式聘用了他,反而成就了一件锦上添花的美事。
  新闻会之後《银屏》又一次向言采约了个短暂的访问机会。时间不长,五六分锺而已,主要是想拍几张片子。
  这几个月他跟着孟雨或者杨桐四处采访,大小场面见识了不少,就是和言采再没有任何交集。这次见面谢明朗递上了自己的名片,言采笑着接过来,没看,倒是正对着谢明朗的眼睛,说:“谢明朗是吧。”
  虽然用的是问句,口气却很笃定。
  “言先生好记性。”作为一个新人,谢明朗自然装出一副诚惶诚恐受宠若惊。
  言采点点头,语气诚恳:“我很喜欢上一次你跟孟雨来采访时候拍的照片。”
  这下谢明朗是真的愣住了,接着就是有些不好意思,抓了抓头发,腼腆地说:“我还担心,把皱纹给拍出来了。”
  言采闻言一笑,说:“看到你的照片,我才觉得自己上年纪了。”
  这句话听到谢明朗耳中又是另外一番滋味。他本想解释,但这时葛淮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等了一会儿,确定不是在采访,这才走上前,对着言采低低说了两句话。
  言采不动声色地听完,转头对谢明朗继续微笑:“我下午还有彩排。这次就只拍照吧。”
  他既然这样说,谢明朗一个人也不好反驳什麽,换了个房间把照片拍好,握手告别的时候,谢明朗就问:“是《蜘蛛女之吻》?”
  言采点头。
  “开始售票的第一周我们一个打电话去订,一个去票房外面等,还是一张都没有抢到。一票难求四个字的意思,总算是明白了。不愧是你的戏,离首场还有两个月呢,就告罄了。”
  言采本来已经准备要走,听到谢明朗这样的赞叹脚步又慢下来,还是微微笑着:“你喜欢看戏?”
  “念书的时候总是去剧场外等试验戏剧的学生票。也不是特别懂,喜欢在剧场里的感觉而已。”谢明朗很快从这沈湎中挣脱出来,浅浅鞠了个躬,“不好意思,耽误你时间了。下次的专访,我们会提早打电话约的。祝你下午的彩排顺利。”
  这次采访过去没几天,谢明朗忽然收到一封信,没有寄信人,也没有发信的地址,连字迹都是陌生的。他完全想不到是什麽人给他写信,加之这个年头人与人之间联系,不是电话就是电邮,即时聊天工具层出不穷,哪里还有几个人愿意动笔写信。
  谢明朗把信封翻来覆去看了许久,始终找不出任何端倪来。他这样频繁地审视一个信封终於引起了办公室里其他人的关注,午休时候就有几个平日和他关系不错的同事围过来:“明朗,你怎麽总是拿着那个信封,不是没有勇气寄出去的情书吧?”
  他不由得苦笑:“哪有的事。不知道谁给我寄了这封信,一没名字二没地址,想不通啊。”
  “打开看看不就知道了,怎麽,怕里面有炭疽菌?”
  众人的笑声中谢明朗有些暗自脸红,再不多说把信拆了,倒出来一看,围观的人群中有人咦了一声:“这不是《蜘蛛女之吻》的戏票嘛?”
  更有好事者抢先一步拿起来细看,看罢惊呼:“明朗你好本事,哪里弄来这麽好的票?”
  谢明朗有些尴尬地站起来,从那个人手里夺过票,自己也看了看,第三周的周六晚场,厅座,虽然不是正对舞台的S类票,但也是A类票中绝对算好的位置了。
  一看见票他立刻明白了是怎麽回事,但这依然是远远超出他意外的。同事们都在七嘴八舌地问票是怎麽回事,毕竟言采的这出《蜘蛛女之吻》算是今年演艺界的大事一件,一张戏票在拍卖网站上被炒得让人咋舌,不得不承认所谓“明星效应”,哪怕搁在素来冷清的话剧市场也是一样。
  眼看着推脱不过去,谢明朗干脆说实话。本来还兴致勃勃拿香艳八卦打趣谢明朗的一群人听到这里立刻没了兴致,只听其中一个在《银屏》待了四五年的编辑笑笑说:“言采这个人就是这样。所以大把记者被他收服得服服帖帖。虽然只是顺水人情,但是难得他能记得,而且做得得体,就不是现在年轻一辈的红人们做得到的了。”
  “彭姐又在给我们上课了。”
  大家说笑着一哄而散,各忙各的,总算把清闲还给了谢明朗。谢明朗盯着那两张戏票,虽说还是有点云里雾里,但是一想到霏霏看到这张戏票的表情,他也不免暗暗开始期待雀跃了。
  一段时间後戏如期开演,第二个礼拜六的媒体场之後,某种可以说是情理之中的场面出现了:在专业评论家的笔下,所有的赞誉都给了剧中的另一位主演郑晓,言采的表现,哪怕是最温和的剧评家,也只是给出了诸如“虽然极具个人魅力,也能时刻吸引观众的目光,但就如何进行摄像机镜头之外的表演,显然还需要更多的锻炼”之类的评语;然而除了专业戏剧评论之外的娱乐圈读物,着眼点却完全不同:大多娱乐报刊以热情的笔调报道演出的盛况,影迷们如何为了少数演出当天发售的戏票和退票提早几天来到票房之外等候,每场谢幕时候的热烈和疯狂,舞台上言采的表现和与郑晓的互动,乃至於剧目本身的敏感性,等等等等,无一不可以好好作上一整版的报道。国内发行量最大的《娱乐周刊》的某一期上,记者引用一位影迷的话来说:“戏剧评论家的话也许专业,但是对我们这些人来说,根本没有任何作用。我们又不是看了他们的批评再决定是否买票的。只要他站在舞台上,整个幽暗的剧场就好像突然亮了起来,反正这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顶着截然不同的风评,《蜘蛛女之吻》的声势越发浩大起来。
  等到谢明朗和潘霏霏去看戏的那一天,他们刚下出租车,就被密密麻麻的人群吓到了。立刻有人凑过来问:“有退票吗?”
  潘霏霏精心化了妆,搭配着新买的小礼服,面对涌上来的人群,第一个反应就是紧紧抓住一旁的谢明朗。但是谢明朗的状况也不见得乐观──毕竟听说观者如潮是一回事,亲身经历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他们好不容易分开那些不死心的等票人群,验票进了场,两个人都挣出一身薄汗。谢明朗忍不住苦笑:“戏还没开始,外面的场面就比戏还好看了。不见识一下,真不知道言采能红到这样。”
  潘霏霏觉得自己的妆有点花,顿时没了心思和谢明朗扯皮,拍了他一下:“你先进去,我去补一下妆。”
  “哎呀,反正开演之後一片漆黑,谁看得到......”玩笑口气十足的话最终被一声痛呼所中断。
  剧场里人已经坐得七七八八,大多是年轻人,成群结队出现,一团团兀自激动地低声谈论着什麽。谢明朗买了本场刊,奈何光线太暗,看得费力,他只得放弃,转而打量起剧院本身和几米之外的舞台来。
  剧院出乎意料的小,一共两层,两三百人的位子,分三面围起舞台。舞台离观众席很近,比座位略高一些,第一排的观众一伸手就能碰到舞台的地面,谢明朗就看见好几个坐在第一排的小姑娘伸手去敲地板,还发出颇为清脆的回响。整个舞台布置得相当用心,虽然只是个简陋的牢房,但有些细节异常逼真,倒真让人觉得正亲历那个潮湿阴暗的监狱。
  等他扫完一圈,恰好潘霏霏也回来了,看见他手上拿的场刊,抢过来就看。可是还没来得及翻过第二页,灯光闪了几闪,最终熄灭,前一刻还无处不在的嗡嗡低语声立刻消失,戏开场了。
  很快舞台亮起,谢明朗看见言采的那一瞬,不是不吃惊的,因为他有着从来不事先看剧评剧照的习惯,这种吃惊更加富有冲击力:比起上一次见面,言采瘦了很多,颧骨都凸出来,还剃了个平头,好像真是个吃久了牢饭的模范囚犯。他系着一件与那干练朴素形象完全不搭的纹饰华美的半旧睡袍,懒洋洋倚在床上,打量着自己的一只手,片刻之後才以一种阴柔又礼貌的语气慢慢地说:“我看过许多电影,也许你会感兴趣。”
  这出戏始终只有一个场景,并几乎以两个人之间的对话推动情节,言采的莫利纳不紧不慢地叙述着一个又一个电影上的场景,阴柔的语气起先让人不太适应,随着剧情深入,倒也有了渐入佳境的趣味;而剧目中更激烈的一部分则由郑晓的瓦伦蒂来承担,那又是一个完全不同的角色,年轻,生机勃勃,对自己的信仰坚定又热情,他还有精力在狭窄的牢房里走来走去,趁着看守不在拿出藏在地板下的书籍苦读,然而在这重重的优秀品质,年轻人又是不稳定且不耐烦的,他会因为莫利纳“忘记”电影中的情节而跳脚,更会在被怀疑信仰时暴怒......
  这样的两个人,在这小小的舞台上,奇异地达到了某种平衡。
  上半场在瓦伦蒂那令他窘迫的痢疾中结束,这也正好是剧情微妙的转折点。灯光再一次亮起後,谢明朗尚未回神,就听到身边潘霏霏低声对他说:“杂志上说的一点不错,言采在这出戏里,果然彻底变样了啊。”
  谢明朗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知道她兴奋得很。他赶快说:“我从来没有读过这个故事,也没看任何评论,你如果知道也什麽都不要说。”
  “明朗你好没趣。说说而已。不过就算知道是在演戏,这样的言采还是让人好不习惯。当然了,无论怎样,言采不愧是言采!”
  眼看她又要陷入粉丝的自我陶醉当中,谢明朗忍不住泼了盆冷水:“你不觉得郑晓演得更好吗?”
  潘霏霏立刻垮下脸来:“没觉得......我都在看言采,哪里有时间关心别的。”
  “你这哪里是看戏......”
  “看戏的法子多了。你这样是看,我就不是看了?”
  她说得振振有词,完全没有留心身边那个自开演就空着的座位忽然坐下一个人来。谢明朗倒是比她先留意到了,瞄了一眼,昏暗的灯光下只能看见是个年轻男人,一落座就勾下头,不知在想什麽。
  谢明朗就笑着说:“好好好,是看,是看。粉丝看人,我看戏,这还不行吗?不过我事先对这个戏一点都不了解,现在还有些地方没弄明白......”
  “什麽?要不要我告诉你?为了这出戏我可是仔细做过功课的。”霏霏眼看着又来了精神。
  “看你念书没有这麽上心过。”
  “喂喂,这个时候就不要摆出一副大哥的架势来教训我了。明明是你说你有不清楚的地方。”
  “我就是随口一说,也许下半场就明白了。”
  “你怎麽知道不是越来越糊涂?”
  “霏霏,你今天太兴奋了。”
  “有吗?”潘霏霏一笑,“那就是吧。”
  果然到了下半场,上半场一些让谢明朗不解的地方渐渐明朗:他终於明白莫利纳的阴柔从何而来,也明白了两个人相处之时古怪的张力和莫名的距离感。
  戏剧走向尾梢,瓦伦蒂选择回应莫利纳,那一刻灯光全暗,一切都成了暧昧模糊的剪影,挤在一张单人床上的两个人虽然没有直接明了的举动,但其间的性暗示,已经足以让观众明白接下来应该发生是会是什麽。
  谢明朗第一个反应是去看潘霏霏,黑灯瞎火的,几乎看不见什麽,不过令他惊讶的是,霏霏并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目不转睛地盯着舞台,而是时不时飞快地往她另一边那个座位上的人转过头,显然是在偷偷打量对方。
  但他来不及深想,灯光谢天谢地地亮了,他就着看潘霏霏的姿势也瞄了一眼那个中场时才落座的年轻男人,在收回目光的那一瞬,瞥见一张异常英俊的侧脸。
  谢明朗不好多看,重新把注意力收回到舞台上,这一夜之後的两个人相处时难免尴尬,却又多出了之前没有的温情脉脉。故事还在进行,谜团慢慢解开,年轻的革命者依然是个囚徒,被当作棋子的同性恋者却被幕後那看不见的当权者下出另外一步,假释。
  最後那一个故事还没有说到结局,两个人就要分开,告别前彼此忽然想到他们做过了情人间一切应该做的事情,唯独没有亲吻。
  於是他们用力拥抱,瑟瑟发抖,然後热吻。
  很奇怪的,从谢明朗的位置上能够看清楚舞台上两个人亲吻时的神态。作为表演,这个舌吻过於逼真了,对於谢明朗而言,简直到了令他不安的地步。他看见郑晓专注而投入的神情,也看见了言采最初微微的畏惧,和稍後那让他不解的近於无动於衷的冷漠。
  他莫名尴尬,不是因为男人与男人之间的舌吻,倒更像是忽然闯进某种亲昵私密的气氛,因而使得他更加坐立难安。
  故事是这样结尾的:
  莫利纳的死讯以画外音的方式给出,同时瓦伦蒂一脸痛苦地在床上挣扎。四周的背景都黯下去,只有他躺着的这张床给了灯光,他身边是医生,说,他们在折磨你。我给你一针吗啡,你就能忘记这些折磨,好好地睡一觉了。
  所有的灯光再次熄灭,瓦伦蒂的声音同时响起,平静而安详,飘忽得仿佛梦境一般。
  那也的确是幻觉了。
  他眼前浮现起女友的容颜,她似乎在看着他,与他交谈,带给他勇气与力量。他就告诉她蜘蛛女的故事,她蒙着银色的面罩,蛛网成了身体的一部分,她在哭泣。
  最後他听见女友说了句什麽,他无意识地重复出来,这梦虽然短,却是幸福的。
  一切归於黑暗沈寂。
  几秒锺彻底的沈默之後,零星的掌声响起,很快掌声汇成一片,其中夹杂着女人激动的欢呼声,很快整个剧院灯光全亮,先一步离开舞台的言采不知何时回到台上,和郑晓两个人一起向观众谢幕。他们一脸都是汗,明亮的灯光下,额头一块亮晶晶的;无数细小的灰尘纷纷扬扬聚向他们,好像某种不知名的魔法。
  很多人站了起来,想看得更清楚一些。谢幕时候的言采又变成了大家都熟悉的那个,阴柔的女子气一扫而空,干脆地朝各个方向的观众鞠躬致谢,直起腰来的时候,笑容中的朝气,让整个人一下子灿烂起来。
  潘霏霏一边死命拍掌一边抹眼泪,谢明朗过一会儿就朝她看一眼,想问她是因为见到言采太激动,还是真的被戏剧本身感动了。这样的动作让他又不免看到隔了个座位的那个年轻男人,也在用力的鼓掌,目光同样专注热切。
  言采和郑晓返场一次之後,不管观众是多麽热切地鼓掌想再见他们一次,还是没有再出现在舞台上。年纪大的观众已经开始陆续散了,仍然疯狂地鼓掌欢呼的大多是言采的影迷们。潘霏霏也不肯走,最後索性也站起来,踮起脚往後台的方向死命张望。
  谢明朗叹了口气,拉着她说:“他一周演六天,要是每次谢幕谢个七八回,那就累死了。好了,我们走吧,我请你吃饭。”
  潘霏霏还是不死心,谢明朗几乎是用拽的了:“你再这样,下次还有票我怎麽敢带你来?你妈知道了,又要说我带坏你了。”
  牵扯到父母身上,潘霏霏也没了计较,乖乖跟着谢明朗出了剧院。剧院外面也都是人,黑压压的一片,兴高采烈地说着刚才的那出戏。
  “你想吃什麽?”
  “我太兴奋了,所以一点也不饿。”
  “我是真的饿了。中午在赶稿子,一下了班又去接你......”
  “那好那好,这顿我请你。”潘霏霏打断他,一脸讨好的笑容,“我听说附近有家不错的餐厅,演员们散了戏常常去吃饭喝酒。我们去那家吃吧。”
  谢明朗哪里不知道她那一点心思,并不戳破:“那好,我们去吧。”
  明明将近十一点,这家餐厅里竟然还是人头攒动。去前台一问,正好还剩最後一张桌子。
  落座之後点完菜,看着服务员走远了,谢明朗往後一靠,开始打趣潘霏霏:“你看这个热闹劲,要是我是言采,都不敢进来。”
  潘霏霏也没想到这麽多人,自觉无趣,又嘴硬:“这个时候还这麽多人,说明生意好。而且这顿我请你,哪里有做客人还这麽说话的?”
  “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潘霏霏就笑:“明朗,就你这张嘴,难怪追不到女生。一开口全被吓走了。”
  “没事,我爸和你妈商量好了,反正你也嫁不出去的,我们凑合凑合正好。”
  “胡说八道什麽。”她骂完这句,脑子里还在搜索其他的词汇更猛烈地反击回去,却因为忽然出现的某个人,一下子失了言语。
  谢明朗回头去找她视线的落点:“你在看什麽?”
  这一回头他也立刻发现了目标:毕竟一个高大而英俊的男人,总是很显眼的。
  正在想这个人怎麽有些眼熟,对方也发现了他们,朝他们一笑,走了过来。这短暂的间隙潘霏霏赶快说:“这个人看戏时候坐在我旁边。你不是认得他吧。”
  只来得及说一句“我哪里认得”,那个人已经来到他们桌前,保持着微笑的神情,客气地说:“看《蜘蛛女之吻》的时候我坐在你们旁边。现在餐厅没位子了,这又是张四人的桌子,介意分一个座位给我吗?”
  谢明朗还没开口,潘霏霏已经抢先一步说:“没问题,你坐吧。”
  那人道了声谢,大大方方坐下来。出於礼貌,他坐在谢明朗身边,面对着潘霏霏。谢明朗不好意思总是盯着陌生人看,就转去看潘霏霏,谁知道看着看着,忽然就发现不知道什麽时候开始,她的双颊已经红透了。
  那个男人点的是套餐,所以比他们的晚饭来的还更早些。最初的气氛有点拘谨,潘霏霏动了筷子就没有抬头,埋头傻吃。谢明朗看着好笑,悄悄踢她,却被更凶狠地踢回来。如此这番好几次他才没再去闹她,收起看好戏的心态,老实开始吃饭了。
  不料这时那个年轻男人却开了口,还是一例的微笑神色,让人转不开目光。他捡了个很平常的主题开头:“你们觉得今晚的戏怎麽样?”
  “不错。事先我不知道剧情,所以看到下半场挺意外的。演员都很不错,我没想到郑晓演得这麽好。”
  他的笑容不变:“看来你不是剧院的常客,至少没怎麽看最近的剧评。”
  “只要是从没看过的新戏,看前我都不读剧评。不然还有什麽意思。怎麽?”
  “没什麽。郑晓一直是两个人里面演得更好的那一个。只是绝大多数人都来看言采,没什麽人留心他罢了。”
  谢明朗就说:“我觉得他演得很好。当然不是说言采不好,而是,怎麽说呢,这出戏的主心骨其实应该在言采身上,他的角色明明也应该是更容易赢得喝彩的,但是因为郑晓的演出太耀眼,言采反而被压住了,所以这对他来说,应该是个失败了吧。”
  对方表示赞许地点点头:“虽然你说你没看过任何剧评,但是很多评论家也有类似的观点。言采是非常优秀的电影演员,但是作为戏剧演员来说,就不见得那麽出色了。”
  说到这里他来了兴致,放下筷子,稍稍侧过身子,对着谢明朗说:“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剧场特别小?一般来说像这样的阵容,投资方是会放到更大的剧场公演的。眼下这个场面,要不然是言采不适应对着太多的观众演戏──这对他来说显然不可能;要不然,就是他的舞台发声训练不够,他这麽个要强处处追求完美的人,恐怕是宁可选个小点的场地,也不肯去无法驾驭的地方吧。”
  说完之後过了好一会儿还没得到回应,他发觉谢明朗盯着他,问:“我说了什麽冒犯你的话吗?”
  谢明朗一震:“没有,只是在想你是做什麽的。是我失礼了。”
  他不由加深笑容:“我只是多看了几次这场戏,今天又喝了点酒,过於兴奋了。胡说了一些话,你别介意。”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谢明朗摇头,“你刚才说你多看了几次戏,今天不是你第一次看这出吗?”
  “今天是第五场。其实我的位置在二楼,上半场的时候瞄到你们身边的位子没人,趁着场歇冲过来占位。”
  听了这句话,谢明朗心中一叹,想着又是个疯狂的戏迷。这时先前一直没有说话的潘霏霏开了口,她皱着眉,显然是不满的,口气果然不善:“言采怎麽演得不好。这个角色本身就难,这又是他第一次演舞台剧,能把这麽复杂的角色驾驭到引人落泪的程度,难道还不是好演员?”
  “霏霏。”谢明朗轻声提醒她。
  对方却不介意,转向潘霏霏,略略抬起双手:“小姐,我对言采并无任何成见。只是你我对‘好'的标准要求不同而已。而且我又没说他不是个好的电影演员......”
  “演戏不都是一样的?我也没听说戏剧舞台就这麽神奇,金像奖的影帝往上面一站,就不会演戏了?”
  气势已经变得有点咄咄逼人,餐桌上的气氛也为之一变。谢明朗知道这是忠实影迷在扞卫多年偶像,自己要是插话肯定是没有好下场,但是心里还是多少认同那个陌生人的。
  只听他说:“如果有更多的演员在舞台上会好一些,当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就不免要对比了。不过就言采选郑晓而不是比他自己差的演员来配戏这点来看,他还是决意要演好这个角色的。”
  “他本身就演得很好。”
  年轻男人倒也不急不辩,笑着说:“他投入的感情太多了,演得太投入,这对一出一周六场,一连三个月的戏剧来说,是种无必要的浪费。当然,这都是我随口胡说,个人观点而已。”
  潘霏霏冷哼一声,谢明朗先一步接过话:“太投入?我倒是觉得有的地方过於拘束了。”
  回复乍一听起来有些风马牛不相及:“牵扯太多。他的角色要是和郑晓的换一换就好了。”
  “年纪上不合适吧?”谢明朗想想他的提议,忽然觉得有趣,“言采虽然并不显老,但是用三十多岁的人去演二十多岁的革命者,还是有点别扭。”
  他耸肩:“反正也不可能了。”
  过了午夜,客们人陆续离开,除了他们这一桌,就只剩餐厅另一个角落的一大桌了。
  眼看着潘霏霏的脸色越来越差。那个年轻男人终於说:“时间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今晚谈的很愉快,希望下次还有机会再见。我叫卫可。”
  谢明朗伸出手来:“谢明朗。这是我妹妹潘霏霏。”
  潘霏霏勉强点了点头,卫可也不介意,等着结帐的短短几分锺里继续和谢明朗闲聊着。他们聊得投机,没怎麽注意到窝在一边生着闷气的霏霏,自然更不会注意这时传来的开门声。
  说人人到。
  3
  进来的人不止言采一个。他进门之後先环视了一圈餐厅,对着除了谢明朗之外唯一的那一桌客人扬了扬手,看来是认得的;再接下来目光对上也正朝他这边看的谢明朗,竟也微笑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才与结伴而来的女伴拣了张角落里的桌子坐下了。
  卫可拿到找零,很潇洒地道别离开。谢明朗站起来送他,回到座位上後,看见潘霏霏脸上一片绯红,就问:“你怎麽了?”
  她端茶杯的手抖得厉害,满脸不可置信,神神秘秘地压低嗓子:“刚才进来的人,真的真的是言采吗?他在向你打招呼啊。”
  “怎麽不是他。哦,忘记告诉你了,今天晚上的票,还是他送的呢。”
  潘霏霏啪地一声从位子上弹起来:“你说什麽?”声音之大,惹得服务员特地过来问出了什麽事。
  等服务员走开,谢明朗忍笑说:“早知道你会这个样子。你看,这顿饭让你请客不冤枉吧。”
  潘霏霏莫名其妙脸红起来,抬起眼问:“明朗,你有没有带纸笔......”
  谢明朗摇头:“我两手空空出来,哪里有这些东西。不过嘛,你要是想要签名的话,不是没办法......”
  他故意说得慢条斯理,不管潘霏霏期盼万分的目光。好半天她终於反应过来谢明朗是在拿她打趣,不由得柳眉倒竖:“你到底说不说!”
  “你不是带了口红吗,让他签在手绢或是干脆你裙子上好了。”
  潘霏霏虽然明知道他还在打趣,还是忍不住因为这个提议浮想连翩。如此一来谢明朗忙话锋一转:“我只是随便说说。你一个年轻女孩子,总要矜持一些。就算是作粉丝也要知道适可而止......”
  “既然是粉丝,怎麽还能适可而止。明朗......”
  “不要对我念粉丝经。时候不早了,明天你还有课,我们先走吧。”
  “我不走。我等一下去借了纸笔,至少要一张签名才走。”
  谢明朗很知道她的固执程度,细想不免有点头痛。他妥协一步:“这样。我带你去和他打个招呼,道声谢,你乖乖同我离开,好不好?”
  这个提议显然很有诱惑力。潘霏霏仔细考虑了一下,问:“那打完招呼之後能不能再向他要签名?”
  “......”
  虽然有先前那貌似相识的一笑,谢明朗并不十分确定事隔数月之後,言采是不是还记得他。他带着明显脚步虚浮的潘霏霏走向言采那一桌时心里多少还是带了一些忐忑,但是没想到在看见他之後,反而是言采先打的招呼:“这不是谢记者吗。今晚过得还愉快吗?”
  谢明朗稍微加快一些脚步,领着潘霏霏走过去,同时扬起笑容:“谢谢你的票,我和我妹妹今天很愉快。这是一出很好的戏,你的表演很精彩。总之,非常感谢。”
  言采先是看了眼他的女伴,很快微笑着说:“愉快就好。”
  “呃,这是我妹妹霏霏,她一直很喜欢你。”说完不动声色退後一步,把潘霏霏推到前面去。
  潘霏霏激动得耳朵都红了,却兀自强装镇定,看见言采笑吟吟望着她,一刹那觉得魂飞魄散,竟连正视他也不敢了,小声说:“我,我一直很喜欢你的戏。今天晚上的演出太感人了......最後我一直在哭......非常好,我很高兴我能亲眼看到你演戏......”
  言采微笑不改:“谢谢你。”
  谢明朗完成了潘霏霏的心愿,就很知趣地客气道别。等到出了餐厅,潘霏霏才像忽然醒过来一样,紧紧抓住谢明朗的手臂,连声说:“那是真的言采吧?”
  觉得有些好笑,谢明朗就说:“不然是什麽,僵尸吗?”
  潘霏霏大梦初醒,然後看她神色,又像宁可长梦不起,言辞间颇见眷恋:“没想到走近了看他是这个样子的。他这个名字,果然是取对了。”
  “霏霏,你既没有疯狂地索要签名,也没扑上去抱住他大腿流口水,我对你刮目相看。”
  “啊!我怎麽忘记要签名了!死明朗,你也不提醒我!”
  潘霏霏对天长叹欲哭无泪悔不当初,谢明朗却笑得很开心。
  那晚月明星稀,暖风拂面,像足许多长篇故事的开场,风平浪静,波澜不兴。
  他倒是没想到会那麽快见到卫可。
  准确地说,是看见他的照片。
  谢明朗没有看娱乐杂志的爱好,每个月买的其实也就是国家地理一本而已,专门的人像摄影杂志反而不买。但是那天他和几个同事出去吃午饭,其中一个年纪和他相仿的实习美编酒足饭饱,拿着最爱的流行杂志翻看,一面感慨:“现在有张漂亮脸蛋又不死板的平面模特越来越少了。个个呆着面孔,真没意思。”
  不过她翻到某页之後,忽又注视良久:“不过也还是有可造之才的。”
  她身边的人听了她的话,凑过去顺便瞄了一眼,接话说:“哦,卫可啊。他本身条件好,公司又捧他,最近一些硬照都不错。”
  本来还昏昏欲睡的谢明朗听到这个名字猛一激灵,先是告诉自己不至於这麽巧,但那张面孔给他的印象过於深刻,在一半职业习惯一半好奇的驱使下,他站起来也去看了眼,杂志上的模特穿着深色大衣,站在四顾茫茫的旷野之上,是侧脸,但已足够让他认出来。
  同事还在絮絮说一些卫可的事,谢明朗没去听,一直在看那张广告照。卫可本身就有一张令人印象深刻的面孔,而这张照片的摄影师显然很了解他的魅力,黑白照片上那张脸显眼得要命,令人无法不注视。
  谢明朗也忍不住手痒。
  他找到摄影师的名字,一看笑了出来,终於承认,这个圈子有的时候就是这麽小。
  然而还轮不到他找故人叙旧,电影节先一步到来。这是娱乐界一年一度的盛事,《银屏》又是以电影报道为主,对此更是全线压上,力求拿到最好最多的报道。
  开幕式之前谢明朗就和几个同事先一步去了电影节的所在地。这时已经有一些电影剧组陆续到了会上,做做宣传,接受采访,有些声势大的,还就着当地的好风景举办了露天酒会,大有势在必得的架势。不过这些清闲谢明朗是享受不到的。他每天都守在摄影席上,和其他也早早到场的摄影记者一起,记录下每一个到会的明星经过红地毯时的一颦一笑。
  言采所在的《蓝色之外》剧组是在开幕式的前一天到的。距他上一次提名,已经有四年,而这部片子又是得奖热门,所以当言采出现的那一瞬间,两侧的摄影席都轰动起来,不断地叫着言采的名字,希望能照到一张他目光正对镜头的照片。言采对这块场地非常熟悉,应付起来也是游刃有余,难得的是今天他看起来心情非常之好,对记者诸如“换一个姿势”、“和导演合照一张”等等要求都一一照办,一点没有生硬和不耐烦,更是引得记者们心花怒放,一阵狂拍。
  拍完宣传照,他走到一边接受电台记者的采访,几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之後,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对於得奖的信心上面。虽然这次言采是得奖的热门人选,但他并不顺着记者的话走,漂漂亮亮打了几个太极,只是大力称赞剧组的同事以及其他提名演员,并最後以一句微笑着的“谢谢大家的支持”结束访问,就绕开其他递过来的话筒,重新回到剧组成员身边去。
  接下来的开幕式,记者招待会,大大小小首映会等等忙得谢明朗天旋地转,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来用。同住的前辈据说每晚呼声震天,他却连一点都听不见,头一沾枕头立刻能睡死过去。
  他忙到只恨分身乏术,电影节也才过去一半。当初暗自设想的时不时抽空去看一部参展电影这样的好事,彻底成为白日梦。《银屏》也安排了专门去看参展电影写影评的记者,看到其中某几部回来,被满心羡慕的谢明朗问起细节,答曰:都挺好,就是电影院里冷气太足,睡着了太冷。
  终於一天下午,带队的孟雨发了慈悲,当着其他同事面说:“明朗,这些天就你没有轮休过,今晚我放你一个晚上的假。”
  他已经连兴奋的力气都没有,头重脚轻回到宾馆,栽倒在床上,很轻易地睡着了。
  再醒来天已经彻底黑了,谢明朗头痛得厉害,却睡不着,爬起来洗了个澡,反而再没有了睡意。从宾馆的窗外看去,电影节让这个滨海小城彻底成了不夜城,棕榈树上挂着各式彩灯,把马路两侧悬挂的大幅海报映照出奇异的色彩。海滩上似乎还有不少人聚着,不知道在干什麽;泊在港口的豪华游轮上依稀传来乐声,不知又是哪家主办的派对,想来也是衣香鬓影,满目华彩。
  他拿出电影节的安排表翻了翻,又瞄了眼手表,查出自己想看的某部参展影片的最後一场在半个小时内上映。他实在不想放弃这个机会,换了衣服,朝影院去了。
  不巧的是这出电影的门票早早售完,纵是谢明朗不死心等到开场,还是没有见人来退票。在回宾馆的路上他买了两瓶啤酒,一路喝着,等到意识回来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沿着海滨大道,走出好远了。
  这一带离明星们下榻的高级酒店颇有一段距离,也就没太多人,连路灯似乎都黯淡下去一些。谢明朗在意识到自己走远了之後,忽然觉得疲倦起来,就朝着视线尽头那张长椅快步走过去,想得到一刻喘息。
  夜里的海水是黑色的,潮涌起来,夹着潮湿的冷风扑过来,空气中是淡淡的腥咸味。谢明朗觉得有点冷,开始大口地喝酒,喝着喝着莫名被呛了一下,痛苦咳嗽的时候他稍微一转头,蓦然惊觉一米之外的另一张长椅上,还坐了另一个人。
  咳嗽并没有被潮水声完全盖住,但是那个人无动於衷,一手握着酒瓶,另一只手上一点红光时隐时现,是烟。
  虽然没有任何交谈,谢明朗一瞬间还是有个人空间被侵入的感觉──当然如果认真追究起来,谁是那个侵入者还未可知。於是他打开另一罐酒,以最快的速度喝完,身体迅速暖和起来,他也摇摇晃晃从座位上离开,准备就此回去,再蒙头睡个好觉,第二天再开始拼命工作。
  这个时候他身後传来手机的铃声。
  酒精让不擅长饮酒的他大脑迟钝,听到声音之後,他竟然转过去身去,又没有任何进一步的动作。这已经不是他清醒之下的正常举动,但是至少目前谢明朗还没有察觉到自己行为的失常,反而开始集中注意力,想看清楚不远处那张椅子上另一个人的长相。
  这时那个男人忽然站起来,掏出手机,看了一眼,就很干脆地掐断了来电,然後没有任何预兆地,用力甩了出去。
  手机落在海里,发出一声微弱的声音,然後一切又变回了有规律的潮起潮落声了。但是这个动作让谢明朗觉得莫名有些熟悉,他皱着眉,走近两步,远处的路灯在那个人脸上留下淡淡的痕迹,但已经足够让此时的谢明朗认出来。
  那个名字在嘴边一绕,又压了回去。察觉到响动的言采下意识地回头,微微眯起眼,他看清楚谢明朗的脸,在同样不甚明亮的光源下略略模糊着。他看见後者脚步踉跄地走近,手里还拎着啤酒罐,似乎有一点尴尬和手足无措。
  言采就笑了,冲着谢明朗打招呼:“谢明朗,是你。”
  面对言采时谢明朗总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尴尬感,就像是踏进了他所不知道的领域,让他哪怕走近一步都觉得背後发寒。这种感觉此刻尤其明显,听到言采的声音,他半边身子都麻了,下意识地就想说:“我不想打搅你......事先没看到......”
  但他还是咽住了。几个月与各色人物打交道的经验还是救了他。他堆起一个不免僵硬的笑容:“没想到在这里碰见你。真是巧。”
  “这就是小地方的坏处,车都不用,随便走几步,就能碰见一群人。”
  这句话听不出语气来,谢明朗心里咯!一下,心里想着托辞的时候,言采已经自顾自说开了:“这几天总是看到你。”
  没想到言采能在黑压压一群记者中看见他好几次,谢明朗正在想是不是要适当表示出“很荣幸”的态度,不过後来想到天色这麽黑,实在没什麽必要。从言采这句话里,谢明朗已经听出他多多少少醉了,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我还是送你回去吧。我记得今天晚上《蓝色之外》有个大派对的。”
  言采转过头来,微微一笑,目光飘向远方那灯火通明的游轮,漫不经心地说:“哦,你是说那个吗。我溜了。”
  谢明朗心下一惊,飞快地想是不是该趁着言采话没起来赶快溜掉。
  “你在怕什麽?”
  猛地听见这一声,谢明朗先是一愣,既然奇异地镇静了,走到言采身边:“没有的事。只是这个时候晃荡的记者肯定不止我一个人,也不是所有的杂志都和《银屏》一样只做电影报道。你又何必等着人家来找你?”
  言采听到这句话又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什麽,当日霏霏那句“他这个名字还真的取对了”在谢明朗耳边炸开,他不敢多想,但那句话又挥之不去。正在心烦意乱,言采接了话:“今晚人人都在忙,闲下来的记者,估计就只有你一个人了。坐吧。”
  说完拍了拍身边空出来的那半张椅子,示意他坐。
  事已至此,谢明朗还真的坐了,并顺手接过递过来的啤酒,等着言采开口。
  谁知道过了很久言采都没有说话,在酒精的作用下,谢明朗渐渐有了睡意。就在他真的要睡着的时候,言采终於开始说话。
  “为了根本不可能得奖的提名来凑这场热闹,真是没有意思。”
  “哪里......媒体都很看好你这次的提名。今天我本来也想去看《蓝色之外》的,但是去得太晚,票都卖完了......”
  言采扭过头看着谢明朗。见他眼中一片恳切,反而笑了:“这麽说来,你也没看。我演得到底怎麽样,其他人又如何,不要说评委,我也比你们更清楚。”
  谢明朗不由语塞。然而他又很快想起另一件事来,索性借此转开话题:“呃,你过来参加电影节的这个礼拜,戏怎麽办?我是说《蜘蛛女之吻》。”
  “有替角。不过有趣的是,”说到这里言采弯起嘴角,好像真的在说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我的替角是郑晓。这个礼拜,郑晓会演我的角色,再把他的角色给其他人演。我有一个非常好的经纪人,所以这个礼拜的事情他都帮我谈得很妥帖。”
  他越是在笑,谢明朗越是听出咬牙切齿的意味。回想当日那场表演,谢明朗隐约体会出言采此时的心情──连局外人如他,都可以猜到如果下一周出戏剧评论的话,那会是什麽场面。
  “其实......”谢明朗有点晕头涨脑,还是在极力斟酌言辞,“那出戏我也去看了,你演得很好,令人印象深刻,一个礼拜的替演也许更能让观众怀念你。至於来这里,这根本不是能不能拿奖的问题。你应该出现,这就和下棋打牌一样,是规则。”
  言采没有说话,嘴角勾着,那一点模糊的笑容让本来还在滔滔不绝的谢明朗猛地反应过来他面前这个人不是什麽初出茅庐的菜鸟,也不是什麽过气的失意人,而是言采。想到这里谢明朗脸顿时热了,再不晓得该怎麽说才好,勉强维持着镇定:“抱歉......我喝多了,胡说八道......”
  言采反而笑得更愉快,还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你说得一点也没错。下次有机会,我再送你两张戏票。”
  “感谢我没有在看到你的那一刻就悄悄打电话叫来八卦记者并顺便贿赂我不把今晚的话透露出去吗?”
  听他一口气不带喘地说出这样一长串话,言采不由大笑,谢明朗愣了愣,意识过来,终於也笑了出来。
  这样轻松的气氛只维持了一刻,就因为匆匆赶来面色铁青的葛淮而中断,他还穿着晚礼服,领结却攥在手里,一头的汗。言采瞄见他,脸色也沈了下来,别开脸,只当没看见;葛淮也不急着上前,反而先是对谢明朗打了个招呼:“原来谢记者也在这里。你好。”
  谢明朗站起来:“葛先生你好。”
  对方没有说话,目光慢腾腾转到坐着没动静的言采身上。谢明朗会意,说:“我明天还有报道要赶,今天先回去了。你们慢聊。”
  他的语气难免有些生硬,但对方都没放在心上。言采还是保持着沈默,葛淮稍微好一些,和他握了握手,也是心不在焉的。谢明朗走出去很远,才忍不住回了头。那两个人还是维持着一站一坐的姿势,像是谁也不会有丝毫的改变和退让。
  接下来的日子还是在忙碌中度过。颁奖晚会上谢明朗没有拿到入场券,就和其他几个一样没有入场许可的记者聚在宾馆里一边打牌一边看直播。奖项一个个地公布,只见欢喜没有忧愁,无论是得奖的还是失利的都笑得一样灿烂,拥抱亲吻样样不缺。
  他的对家王韬时不时瞄几眼电视,说:“我们打了赌,赌今年的最佳男女主角是谁。明朗你玩不玩?”
  谢明朗摇头:“不赌。”
  “啊呀,凑个热闹嘛。不过是一顿饭钱而已。”旁人也凑过来怂恿。
  “还是明朗你有什麽内部消息?还不然觉得这次结果太昭然,以至於你懒得猜?”
  “要是早知道,我肯定就去赌彩了,哪里会坐在这里和你们打牌。”谢明朗笑着辩解。
  “那你有没有事先买好我们也不知道啊。”
  被说的没办法,谢明朗只得说:“那好,我来猜。”
  眼看已经颁到女主角了,他们就催他快一点。女主角他压的和大家猜的一样,众人就起哄,说这样好没意思,又问他男主角会是哪一个。他看着屏幕,正好闪过言采的镜头,微笑又专注地正视前方,《蓝色之外》的女主角徐雅微对他说了句什麽,他的笑容深一点,映到眼睛深处,那摄影师显然是偏爱他的,镜头缓缓拉近,定住,记录下这张面孔散发出的光彩如何看得人心口一窒。
  主持人报出徐雅微的名字。镜头立刻转到她身上,细致地刻画下她是如何的欣喜若狂继而激动得眼含热泪地与身边的导演以及另一边的言采拥抱。
  看到这里谢明朗就说:“我押路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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