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浮光 by 渥丹

_2 渥丹(现代)
  “呵,还真是另辟蹊径啊。”
  半个小时内结果出来,得奖的真是路楷。
  房间里炸开了一样,大家都在指谢明朗肯定有什麽内部消息,不然怎麽可能放弃大好的热门任选偏偏去挑几个候选人里面风头最低调的路楷。谢明朗没有辩解,他看见电视里言采笑容不改地站起来和路楷握手表示恭喜,心里想的是不知道谁告诉过他的一句话──在得奖结果出来的那三分锺内,每一个提名人都是影帝级的表演风范。
  4
  颁奖典礼之後花落各家,红地毯上又掀起新一轮的宣传高潮。带着奖杯出来的每个人都容光焕发,神采飞扬。此时摄影记者们早已等在红地毯两侧,尽职地记录下每一个闪光瞬间。各路主持人们也忙得不可开交,从红地毯上截下一个个得奖者,最佳影片、导演、男女主角等大奖的获得者周围更是人潮涌动,恭贺采访者络绎不绝。
  谢明朗并没有看到言采,这并不出他的意料,只是这个礼拜镜头习惯了追着他跑,如今忽然看不见了,镜头上好像空出一大块,真让他有点束手无策。
  工作还是继续要做,拍完这一轮後,接踵而来的是电影节的闭幕晚宴。这场宴会记者没有入场拍摄的许可,所以除了少数等着抢镜头的娱乐记者,大多摄影记者们都散去了。前一刻还喧哗热闹如白昼的场面蓦然冷清下去,灯光下空荡荡的红地毯也无可避免地显得寂寞起来。
  明明身体极度疲倦却无法入睡的状况,谢明朗总算彻底地体验了一次。他处理好今天要发回杂志社的最後一批照片後,觉得整个人都要虚脱了,眼睛刺痛得厉害,手脚也乏力,大脑迟钝得像是有人塞了棉花在里面。可是等他真的好好冲了个澡准备睡个好觉的时候,却意外沮丧地发现,无论怎麽样培养睡意,都是一点也没办法彻底睡着的了。
  他这样迷迷糊糊半睡半醒,忽然自己的房门被人敲得震天响:“明朗,不要睡了,我们出去喝酒!”
  他惊得一下子坐起来,房间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但是那敲门声绝对不是幻觉。
  他怕这敲门声引来其他人的抗议,赶快扑过去把门开了。一眨眼的工夫,涌进来一群人,不由分说要拉他出去作夜游神,庆祝这一次的工作顺利完成。谢明朗累得要命,一开始说什麽都不肯走,但是来的一群人也是铁定了心思,这样拉锯了好久,眼看再纠缠下去房顶都要被吵得掀翻,谢明朗无法,换了件衣服,也就随他们去了。
  到了酒吧发觉吵得根本没有办法,谢明朗头本来就痛,待了一会儿绝对有变本加厉的趋势。他忍了好一会儿,见同伴们都玩开了彻底再没有注意他了,就和吧台的酒保交代了一声,悄悄地溜了出去。
  出门被晚秋的夜风迎头一吹,谢明朗重重呼出口气,像是这样就能把刚才在酒吧里被迫吸进去的烟味酒味还有天知道是不是违禁药品的怪味统统吐出来。他摇了摇头,很懊恼地发觉经此一闹,那本就微薄的睡意彻底烟消云散。
  谢明朗苦笑着沿着大路往住的宾馆走回去,想借此再最後试图培养一下睡意。他经过那一晚遇见言采的长椅,此时正有一对年轻情侣紧紧相拥,不知道在说着如何甜蜜的情话。
  他不由得加快脚步,却发现不知何时起视线的尽头有了另外一个人。谢明朗习惯性地低头看了眼表,第一个念头是又是个和自己一样失眠的可怜人半夜在街头游荡,但当两人间的距离渐渐拉近时,他迅速地推翻了原先的结论。
  越看越是像,这让谢明朗反而迟疑起来。但是想着如此掉头走开未免太刻意,他又不得不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两个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谢明朗这个时候反而又不能确定了,就在他刚刚自我安慰说这个人绝对不可能是言采的时候,几米开外那个又高又瘦的身影忽然停住,暗处看不清表情,语调倒是十足的阴沈:“你也够了......怎麽又是你?”
  後半句语调一转,倒是真的惊讶了。谢明朗见前面那人忽然转身,起初也有点吃惊,听到确实是言采的声音,心里暗暗叫了一声苦,赶快说:“我被朋友拉去酒吧通宵,实在熬不住回来了。真没想到又遇见了你。”
  言采的态度已经恢复正常,语气中似乎还有点笑意:“果然总是能见到你。”
  谢明朗干笑两声:“小地方......”
  言采走近了两步,谢明朗这才看清楚他没穿颁奖典礼上那一身礼服,换了深色的毛衣,看起来舒服又自在。
  谢明朗赶快找话说:“晚宴这麽早就结束了?不是说按传统都要到下半夜吗?”
  言采沈默了一下:“今年我不知道,我没去。”
  他的回答自然得很,以至於谢明朗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听真切了,不自在的那个反而是自己:“哦......原来是没去。嗯......”
  言采这下真的笑了:“你现在要去哪里?”
  “回酒店。”
  没有再多说话,言采继续往前走。本着礼貌起见的原则,谢明朗加快几步,和言采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并肩而行,但几乎没有交谈。
  眼看就要到这个城市内最知名的豪华饭店,言采放慢了脚步,眼底的笑容缓缓浮现,他对着这一途中一直在悄悄打量他看的谢明朗说:“如果你不困的话,一起去喝一杯。”
  也许是他因为疲倦而彻底麻木的神经,也许根本是因为那个笑容,谢明朗甚至没有去想这声邀请背後一切的可能性,就毫不犹豫地说:“没问题。”
  他们在酒吧里喝了几杯,谢明朗稍稍有点上头,迷迷糊糊之中听到言采若无其事地建议“去楼上继续喝吧”,也没有反对,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他往电梯走。
  走进再无他人的电梯间,在言采按电梯的那一瞬间谢明朗忽然醒过来,他猛意识到事情正在往自己无法控制的方向发展。谢明朗看见电梯中镜子里的自己,发红的眼睛和泛红的脸,疲态无处掩藏,再与镜子里出现的另一张面孔相比,简直不堪入目。
  察觉到忽然伸过来的手,谢明朗下意识地退後了一步,紧张地盯着言采。然而言采只是伸手去按电梯,衣袖似有似无地擦过谢明朗的脸,那一块就好像更要烧起来了。
  因为潜意识里觉得不安,谢明朗稍加犹豫,开口道:“今天喝得太多,不能再喝了,我还是回去吧。”
  言采微笑地看着他:“你去哪里?”
  这等於是句废话。谢明朗却老实:“回宾馆。”
  “不过一张床而已,哪里不是睡。”
  吃惊之下谢明朗飞快地扭过头去盯着言采,後者在他眼前莫名幻化成好几个叠影,好似还越逼越近。他暗想不妙,四肢却根本用不上力,仿佛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言采已经架住他,还是在笑,从容不迫地说:“你真的喝多了,都站不稳了。”
  谢明朗空着的那只手扶住电梯的墙壁,勉强笑道:“所以我说醉了。谢谢你刚才拉我一把。再待下去就要出丑了,我真的要回去。”
  电梯在这个时候到达指定楼层,门打开,言采不着痕迹地引着谢明朗迈出电梯。他的手臂坚实有力,一直维持着单纯的搀扶姿势。然而在他说话时,每一声都愈发贴近耳侧:“啊呀,真是个乖孩子。”
  言语中有着很明显的调笑意味。但是谢明朗又醉又累,根本思考不出任何反击的句子,虽然心里一再有一个声音翻来覆去地说“离开,赶快离开”,但行动上却是完全的无能为力。
  “你......”
  言采的表情已经看不清楚,好像一切被光线吸收,成为铺天盖地而来的影子。他有些困惑,竭力地睁开眼睛,想看清楚一切,听清楚一切,并做出正确的判断。
  然而言采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的手划过谢明朗的脊背,後者的身体出乎意料的温顺,在亲吻开始之前言采再次露出笑容:“何必骗自己呢。”
  吻带来的温度让谢明朗在短短一段时间内忘记了反应,而等他开始有所动作,整个场面已经完全不在自己能掌控的范围之内了。但他怀念这种久违的亲昵感和略微的呼吸不畅的痛苦,因为酒精而温暖起来的身体随着从唇舌间转移到颈子上的一个个吻而变得愈发滚烫,好像连血液都要沸腾起来了。
  有一刻谢明朗在想,还是赶快推开吧,再多一步就完蛋了。
  但是下一刻那个缠上来的爱抚勾起他某些深藏的回忆,他无法不缴械投降。而後又索性更进一步,颤抖的手贴上身边那个人同样沾上汗水的後颈。
  空旷的过道里吹来通堂风,谢明朗身上一凉的同时终於从这种类似於自我放纵的沈迷中分出一点神来。他的手贴在言采脸上,额头碰着额头,是那样容易引起错觉的熟悉和亲密;他感觉到言采的手从他背後滑进衬衣里,手心烫得要命。谢明朗口干舌燥地问:“你想待在走廊里多久?”
  言采微笑:“看来,我们都热身好了。”
  ......
  有规律的水花声传到谢明朗耳中,他终於慢慢从睡眠之神的温软怀抱中挣脱出来。床铺柔软而温暖,他陷在其中,根本不想动弹。
  不过短暂的失神後头开始痛,现实感在瞬间回来。谢明朗重重翻了个身,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他头痛,关节酸痛,四肢无力,这是多麽典型的疲劳、酒精和性累积在一起的後遗症。
  摸到床头柜上的水杯,谢明朗拿起来喝了一大口,不出意料地发觉自己的手在不停地颤抖。他无奈地叹了口气,重新缩回被子里,又在同时开始打量起这间他昨晚根本没有工夫去好好看一眼的房间。
  在得出“酒店果然都是大同小异只是奢侈度成几何方递增”这麽个结论的同时,浴室的门一响,言采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们很镇定地互相打了个招呼。言采擦着湿淋淋的头发,又问:“怎麽起得这麽早?”
  “这个礼拜每天都要起早抢位置,习惯了。”
  谢明朗看着言采的身体,第一个反应是来自“摄影师”的──骨肉匀称,比例上佳,拍人体照不知道会有多麽合适。
  他看得这样专注,言采不由笑了,坐在床边,没说话,也只是看着他。谢明朗一震,飞快地别开眼睛,也不管自己耳朵发烫,只若无其事一般说:“身材真好,真希望有一天能用你拍一套片子。”
  言采还是笑:“在《银屏》是几乎没机会的了。”
  这样一番短暂的对话让谢明朗彻底回到了现实之中。这并不是酒吧里认识个陌生人,一夜缠绵後各奔东西再不联系。他还有工作,也就意味着和身边这个男人还有见面乃至合作的一天......
  谢明朗拒绝把问题想得更复杂,深深吸了口气,也微笑:“可是短期内我也不打算跳槽。那就只好当作未来奋斗的目标了。”
  言采看了他几眼,说:“你告诉我......”
  话才刚刚开了个头,就被开门声中断。谢明朗听到声音的一瞬间顿时僵住,完全想不到会是什麽人在这个时候出现。他也瞄见言采蓦地锁起的眉头,这才晓得,这也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听到门合上的声音,言采先是压了压谢明朗的肩膀,示意他坐着不要动,才开口:“我记得我在门口挂了请勿打搅。”
  葛淮走进来,冰冷的目光扫了一眼谢明朗,看得後者浑身凉透了,但他根本没理谢明朗,而是对着言采说:“你做得好,现在直接挑记者回来,要爆丑闻也不用这麽省事。”
  言采也沈了脸:“我总以为经纪人是用来处理事情的,原来你还兼职作训导主任,真好,一份工资做两份事,真是辛苦了。”
  “我们可以继续在他面前争执下去。然後第二天各大娱乐报刊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都不缺头条了。”葛淮拉过张椅子坐下。
  言采面无表情:“让场面难看的人,不就是你吗。如果我是你,就根本不会进来,或者至少会一句话也不说地出去。”
  葛淮脸色愈发阴沈,他沈默许久,终於缓缓说:“好,我们稍後再讨论这个问题。”
  然而说完他坐着不动,谢明朗再装傻,也明白这是什麽意思。这种感觉毕竟难堪,但还来不及有所表示,言采已经先一步开口,语气平静到极致:“你是我什麽人?”
  他如是问葛淮。
  室内是令人窒息的沈默,连温度都仿佛降下来。如此的气氛之下,一直垂着眼坐在一旁的葛淮终於在不知道多久之後站起来,也很平静地说:“我明白了。”
  在葛淮离开很久之後,房间里还是没有人说话。经此变故,再联系往日所见所闻,谢明朗隐约探知到一些什麽,但这件事他完全没有开口的余地,又静了一刻,他才从床上爬起来,还是只当若无其事地进浴室梳洗。
  出来之後人也镇定一些,很多事情在冲澡的时候迅速梳理过一次,但大多还是没有办法给出结论。
  这时言采已经换好外衣,他看见谢明朗裹着浴巾若有所思地出来,忍不住一笑:“刚才你洗澡的时候我叫楼下送了衣服上来。”
  “原来的衣服就行了,不然回去同事看到之後麻烦。”谢明朗连连摇头。
  言采瞄了一眼谢明朗穿来的衣服:“你怎麽穿回去?”
  这个暗示意味十足的眼神让谢明朗又一次红了脸,言辞上还是不肯放弃:“外套总没有问题......”
  “我随你。”
  他吹干头发,换好衣服,再出来时已经准备道别了。这时两个人甚至还平静地握了手,过去的几个小时,仿佛那是烟草的气息,酒精的滋味,阳光之下所有痕迹总会散去得毫无痕迹。
  “你今天离开?”言采随口一问。
  “嗯,晚上的飞机。”
  “我也是那一班。”
  “哦,很多人这一班离开。”
  “是吗。”
  “电影节结束了,但是工作还没有结束啊。再见,言采。”
  “再见。”
  谢明朗走出房间,门在身後自动合上,只发出很轻的声音。
  他终於可以卸下道别时那伪装的僵硬笑容。
  谢明朗回去之後果然遭到一班同事的盘问,谢明朗只说碰到了个许久不见的朋友,两个人叙旧叙了一晚,吃过早饭才回来的。他说这话时神情诚恳无比,而对於其他人来说,谢明朗素来是个乖巧正直的年轻人,对他这番说辞也就不疑有他,大笑着说“我们还以为什麽漂亮姐姐看中你,把你拐跑了呢”,也就不了了之了。
  回到杂志社开始正常工作的第二天,谢明朗再一次收到没有寄信人地址的快件。自电影节之後,他开始读娱乐版。那天正好看到“言采与合作多年的经纪人解约”这一条,他没有细读下去,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那张当天晚上七点半S席的戏票,苦笑就无可抑制地浮上来。
  戏票只有一张,谢明朗只能孤身前往。经过票房的时候还是看到“本日演出售空”的告示牌,却没有看到人山人海等票的女孩子。拿票的人都很有秩序地排队入场,时不时有人低声讨论着言采的角色换给郑晓演会是什麽感觉。
  这次的位置靠近走道,落座好久左手边的位置还是空着。就在他心想怎麽每次看戏身边都有空位置的时候,一道阴影投向他,他下意识地仰起头,来人先一步开口:“麻烦让一下。”
  谢明朗看得真切,微微皱了眉;那个人却一笑,摘下墨镜,眉毛还几乎压在帽子里:“你还是来了。”
  “不然可惜了这张票。”
  寒暄之间灯光暗了,言采落座,把帽子顺手摘了。谢明朗见状,忍不住说:“进了剧院还戴墨镜,你真的不是想让人家认出你来?”
  言采听出其中的说笑意味,也笑了,同样低声说:“所以我很快摘下来了,就是怕工作人员问我要不要导盲服务。”
  接下来的两个多小时里,谢明朗看见了一个和言采的表演完全不同的莫利纳。郑晓的莫利纳带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悲伤意味,却是始终在笑着的,他的表演就像一个彻底的囚徒,每一个动作都规范而干练。他把他的床铺整理得过分整齐,倒开水的动作熟练得要命,像已经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生活得太久,而完全适应下来。更重要的是,郑晓始终在向观众传达一个信息:他是一个真心想被当作一个“女人”对待的男人。同样是阴柔感,言采演来始终带着淡淡诱惑气息,郑晓却处理成水到渠成般自然。他的每一个举动,关怀安慰,到最後的哭泣爆发,那都是属於女性的,只是借由男性的躯壳传达出来。他对政治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他讲每一个故事都是在织网,引着网外的男人慢慢沈溺其中。
  他根本是在演一个女人。
  中场结束的时候谢明朗才想起来言采就坐在自己身边。他不知道言采面对这样的演出会有什麽反应,就小心翼翼去斜眼觑他。
  察觉到谢明朗的目光,言采转过脸来,他总是在笑,这次也不例外:“演得很好,不是吗?”
  等着周围的人都差不多走空了,谢明朗低声应道:“他的演法,完全不同。很具有感染力,很美。”
  言采闻言,笑容深一些,点了点头,低头去读场刊,同时说:“我还是第一次读这个。这个摄影师差了一点,有些照片完全不是这麽回事。”
  到了下半场,谢明朗原本想着时不时看一眼言采,看看他的反应,但是随着剧情深入,他看得入神,再无暇分顾其他。当演到两个人道别,相拥着在一支爵士中跳一支舞时,谢明朗没来由地双眼一热,几乎扭头就想问:“他其实知道这次出去活不了了吧。”
  但就在转过头的那一刻,他瞥见言采蹙起的眉头,顿时那句话卡在喉咙里,再也说不出来了。
  演出结束之後,言采在演员第一次谢幕时就起身离开。他离开时拍了拍谢明朗的肩膀,轻声说:“走吧。”
  面对这样的邀请,谢明朗只犹豫了一会儿,还是站了起来,和他一起离开。
  他们离开时其他观众几乎都还在剧场里,剧院外面的小广场上空荡荡的。言采看了看谢明朗:“你吃了晚饭没有?”
  “没。”
  “那好,我们走吧。”
  谢明朗听着不对劲:“去哪里?”
  “吃晚饭。”
  他回答得如此理所当然,谢明朗听了,下意识地谢绝:“不了......我......”
  言采微笑:“你总是在害怕。”
  “不是害怕......”
  “好了,其他人要出来了,还是尽早离开吧。”言采没有再给谢明朗任何拒绝的机会。
  言采开车把谢明朗带到一家地方颇为偏僻的餐厅。早就过了吃晚饭的黄金时间,餐厅里并没有其他人,但是服务生看见言采,立刻很熟稔似的过来招呼:“言先生,有些时间没见到您了。”
  说完就熟门熟路地领着言采和谢明朗入座,又悄无声息地退开,把他们两个人留在那个安静的角落。
  在点单之前谢明朗终於找到机会说话:“我只是不明白。”
  “嗯?”言采翻着菜单,随口一应。
  “为什麽要送我今晚的戏票?”他问出一大串疑惑中也许是最容易得到回答的那个。
  “因为我不想一个人去看这出戏。”
  “但是......”
  “如果你想问为什麽是你的话,那是因为你是最近我认得的人里面唯一一个不是演员但是说起场面话来,依然维持着诚恳表情的。所以我想看完戏後你就算说些安慰话,也能让人觉得可信些。”
  谢明朗闻言无语,不知道这话是可信还是不可信。言采看完菜单,抬起头来:“晚上吃得清淡一些?”
  “我也不知道为什麽我现在会坐在这里。”
  “因为你没办法拒绝我。”
  这倒是大实话。谢明朗不无挫败地想。
  言采继续说下去:“既然当时没有拒绝,为什麽不好好吃一顿饭,还是和我一起吃饭是件恐怖的事情。”
  “不,只是对一个和你只有几面之缘的人来说,你过於没有戒心了。”
  听出谢明朗言语中的困惑,言采抬起眼来,反问他:“那我应该怎麽样呢?”
  “对付记者你应该很有经验。”
  “哦,原来你是作为记者与我看了一场戏,再坐在一起吃饭。接下来,身为记者的你,还准备做什麽?”
  谢明朗从来不知道言采是这样口齿伶俐的人,听完之後怔怔半晌,不知道该怎麽答话。
  见状言采重新露出笑容,语气也和缓下来:“我只是想找个有趣的年轻人看戏,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吃饭,而恰好我很喜欢你的照片,就是这样。好了,我们可以点单了吗?”
  他当然还有无数个疑问,只是谢明朗沮丧地发觉,面对言采,自己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晚饭时谢明朗稍微喝了点酒,又开始无可控制地多话起来。他并没有醉,言采也很明白这一点,而且似乎还觉得这样很有趣,还特意引着他多说。
  话题无可避免地回到《蜘蛛女之吻》上面。
  谢明朗蓦然想起那一天在另一家餐厅里,遇见卫可,他们说起的那一段话。有些事情他当时不懂,如今却另当别论了:“我们第一次去看你的那出戏的时候,碰见一个人,他说,你的角色应该和郑晓的互换。为了这个当初霏霏还和他大吵,现在看来,是对的。”
  言采听到这句话只是很平静地端起茶来抿了一口,说:“那个角色应该留给郑晓,只是我已经老到不能演瓦伦蒂了。”
  谢明朗笑嘻嘻地看着他,像是要在这句话来找出言不由衷来。言采不过三十出头,又风云得意,可以说正处在男子容貌的盛年。然而他这句话倒也说得不假,再怎样光彩夺目,他还是早就过了演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年纪。
  谢明朗缓缓摇头:“这和年纪关系不大。只是那个角色身上必须具备的激情你已经不需要了,何必演一个一切特质都是你不需要的东西的角色?还有,郑晓和你的区别在於,他是真正在演一个女人,你却想着演的不过是个同性恋的男人。他束缚更少,自然演得更放得开。至於你......”
  他顿了一下,因为想起什麽不免一笑:“在真麽多人面前以这种方式自我曝光是什麽感觉?你明明可以挑另一出戏。”
  这次言采沈默了很久,等他再开口,已经转作了其他话题:“谢明朗,你将来想做什麽?难道准备在《银屏》这样的杂志待一辈子?”
  沈默的人换成了谢明朗。他最後还是笑着说:“在这种情况下谈及理想真是太不搭调了。我的确不准备在《银屏》待一辈子,但至少现在,我很喜欢这份工作和目前的生活。”
  言采也笑,眼睛亮了起来,声音则微微压低,听来甚是蛊惑人心:“你不缺天分,又年轻,这是无穷的资本。留在我身边吧,我会让你离你的理想更近一些。”
  5
  谢明朗却对这个提议无动於衷,说:“真像传说里的巫师,轻易许人愿望,又绝口不提代价。只是我平凡人一个,没什麽可以回报的,所以还是算了吧。”
  言采听他这样说,眼中的笑意愈浓,从容不迫地继续说:“我不是说了吗,你年轻有天分,这就是资本。”
  “这些东西不算什麽。不能转让,也不能分享。我不知道你要给我什麽,但是无论是什麽,我都回报不起。”谢明朗说到这里也笑了,“何况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吗?你就如此笃定能让我完成理想?”
  “原来说到底你并不信我。”
  “不,身为仰视者的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没有不信的权力。那天晚上你需要一个人,我正好出现,这本是没有相欠的事情,更何况我恰逢其时地让你演了一出好戏。一切的一切,都圆满收场了。”
  谢明朗心中雪亮,说这番话的时候正视着言采,一点不肯退让。言采听他这样说还是笑,若无其事地拣着餐厅送上的果盘里他喜欢的水果吃,末了才说:“那好,我无意强人所难。”
  “谢谢。”
  他们吃完水果,一起走出餐厅。谢明朗拦出租车的时候言采没有多说,自顾自抽起烟来。他们再次平静地握手告别,谢明朗再次道谢:“今晚也谢谢你。”
  “为了食物和戏票?”
  “为了很多事情。”谢明朗从容应答。
  说话时他感觉到言采的麽指轻轻划过他的手背,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流连,几乎是让他忍不住自嘲的错觉了。他松开手,听言采笑说:“那下次有机会合作的时候记得把我的皱纹拍淡一些,这样就好了。”
  出租车开离的那一刹谢明朗重重靠在座椅上,半天才缓过力气来。之前的半个小时,简直比熬夜还让他觉得紧张辛苦。他不敢回头,背後有一点汗意,这让他并不舒服。但是同时,心里生出隐隐的解脱感:在网织好之前,他总算逃了出来。
  随着电影节那一期特刊的上市,谢明朗在《银屏》的工作重新回到正轨。这段时间也是电影界相对的淡季,赶寒假档期的大片正在拍摄,院线正上映的无论是剧情还是卡司让记者们都多多少少打不起精神来。但是这个圈子又从来不缺花边新闻,有着独家偷拍照片各色空穴来风消息的大小八卦杂志依然期期大卖,就好像五光十色的泡沫,为圈子外面拼命踮起脚尖张望的人们再营造出一片海市蜃楼来。
  不过谢明朗的好日子还没过一个月,就被一件意外而中断──《银屏》的总编在家脑血栓发作,虽然送去医院抢救及时保住了一条命,但是对於工作,显然是再也难以胜任的了。
  这个消息来得突然,先去探望的同事们回来之後都是一阵唏嘘,说怎麽也想不到老头子会变成这个样子。谢明朗是在几天以後和从外地出差回来的孟雨他们一起去看的,但去的时间不巧,总编刚刚打了针,已经睡了,他们不好打搅,把礼物交给陪床的家人,安慰一番,也只能这麽离开。
  在杂志社每一个人都心知肚明总编的病情绝对不可能短期内康复的事实之後,《银屏》上下环绕着一种微妙的气氛。虽然表面上看来每个人都在忙着自己手头的事情,但人心浮动,几乎都在暗暗关注打听究竟谁来接总编的位子。
  很快众人心中的疑惑有了答案,原先的两位副总编一个去了别家杂志社,留下来的那个顺理成章改了头衔。一开始还是责任总编,全体员工会上很谦虚地说“我只是暂时总领一下事务,在这几个月里,我们大家一起努力,等彭总编康复出院的时候,务求让《银屏》有一个新气象”;但还没到一个月,员工中消息灵通的几个人就悄悄四下传播说,现在杂志社的法人代表已经换人,最新一期出版的杂志上,“责任”两个字铁定就要去掉了。
  那段时间对杂志社的高层来说肯定是惊天动地,步步惊心,而有切身利益暗地下了注的也是屏气凝神等待结果,但是对於诸如谢明朗这样一无资历二无帮派的人来讲,这个月反而觉得比往常要清闲了。
  闲就意味着有更多的时间在上班时间翻看娱乐杂志。谢明朗天生记性好,那些零零碎碎的琐事一看就能记住,比如同一人的同一个事件,如果他心情好并关注了,有时还能从前後几天的报道中看出前後矛盾之处来,就像在看连载的推理小说。
  当然他这种自己找趣的日子并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很快正如同事们私下暗传的,“责任总编”正式上任,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和前任不同,新总编曾经出国考察培训过一段时间,对本土电影市场兴趣平平,倒是对欧美电影生就了某种亲近感。他上任不久,就在某次编辑会上彻底推翻了杂志社沿袭多年的以本土电影为主的定位,杂志改成半月刊,上半月着重介绍海外电影市场,兼带报导本土市场的大事件。主要的变化来自於下半月的刊物,在经过几个新提拔的责任编辑的一番介绍後,众人口头不说,心里全是一个想法:这样一改,与市面上那些花花绿绿的娱乐杂志,也就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了。
  孟雨是第一个站起来反对的,好几个在《银屏》待了好多年的编辑看见孟雨说话,也纷纷表达起不赞同来。场面始终很克制,但是气氛也始终很僵。总编坐在上面说得很明确:意见可以参考,方案绝不改动。
  谢明朗那天去跑新闻,会上的一切事情都是事後孟雨拉着他去喝酒发牢骚的时候零零碎碎说出来的。谢明朗看她喝得已经过分了,叹了口气,抢她的杯子:“孟姐,你这一个月就没笑过。”
  孟雨气发完了,剩下的只是深深的沮丧:“既然都定了的事情,还开什麽鬼会。”
  “总要开的。提出来大家讨论一下,将来说出去也好一些。孟姐你真的喝醉了,怎麽连这个都没想到。我送你回去吧。”
  他就送孟雨回去,坐上了出租车之後孟雨忽然说:“这已经不是我工作了六年的《银屏》了。我想辞职。”
  谢明朗心里一惊,竭力安抚她:“你这是在说酒话。新的杂志还没出来呢,等出来再看也不迟。何况......何况等彭总编回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句话实在太苍白,谢明朗说完自己都忍不住苦笑起来。但是这时孟雨居然睡着了,口中嘟哝着,只是声音太轻,外人一个字也听不到。
  杂志改版也就意味着人事的变动。工作岗位调整之後,派系的感觉越发明显,会上发难的几个人都或明或暗吃了苦头,孟雨是社里最好的记者,圈子里人缘也广,这一次反而毫发未伤,但经此一役,她也是有些意兴阑珊了。
  谢明朗的工作范围也有了变动。以前他只是个单纯的摄影记者,跟着孟雨或者其他记者各处采访,首映式、记者会、媒体见面会和专访上拍拍照片,这就是他主要的工作。但是因为那本新发行的娱乐刊物,总编要求社里所有的摄影记者在没有工作任务的时候也出去拍照,并对热门事件的独家照片许以丰厚的奖金。此举一出,更是引得社里一些“老人”私下怨声载道:这和狗仔队不是一样了吗?
  谢明朗就极厌恶工作中的这个部分,平时宁可赖在电脑前不畏琐碎地处理照片,也不出去拍这种照片。他人缘不错,办公室里一些前辈有意无意地关照着他,竟然也就这麽安然给他逃了过去。
  那天他又继续赖在办公室里。不少同事都出去了,留下的两三个人处理完手头的事情,趁着茶休时间吃点点心再随便聊天。这一段时间变故太多,坐下来想想都有恍然如梦之感。其中一个人提起老总编,引来一片唏嘘:“老头是个好人啊。怎麽会得这种病呢?”
  “压力太大,忽然发作的吧。这个病在圈子里也是常事,已经好几个人这麽走的了。”王韬感慨。
  谢明朗那时正在读一篇和言采有关的报道。最近这段时间他和徐雅微的绯闻越传越盛,已经被娱记拍到好几次两个人在一起吃饭的照片,这还不算两人光明正大亲密地一起出席各种活动的公开宣传照。虽然当事人从未承认回应,但众多报刊还是连篇累牍地报道着这出华丽绯闻的进展:新科影後,当红多年的偶像,电影合作之外的亲密无间,怎麽看都是一篇连添油加醋都不要的绯闻盛宴。
  他听见同事陆续提了好几个名字,大多都不熟悉,有一两个稍微耳熟一些,也没有放在心上。那个正在列举的王韬这时恰好瞄到角落里不吭声的谢明朗,不知出於什麽心态,走过去看他在做什麽。当看见题头那张言采和徐雅微的照片後,噗哧一下笑了:“又来这一套。”
  谢明朗不解地抬起头:“什麽?”
  “言采和女演员啊。时不时就要演一出,亏得是他,这麽多人心甘情愿陪他玩。”
  谢明朗彻底糊涂了:“你在说什麽?”
  王韬就笑:“既然你在看言采的报道,我也说个陈年旧事好了。”
  下午四点果然是闲言碎语的大好时光。本来还无精打采另外两个人他这麽说顿时打起精神来:“王韬你又要说什麽故事?不要又老得和化石一样。”
  “不会不会。”王韬也来了精神,坐在桌子上,“刚才不是说到沈惟吗......”
  立刻有人打断他:“他都去世几年了。死人的闲话就不要说了。”
  “故事里其他人都还活着呢。”
  在座的另一个这时也说:“你不是要说沈惟和言采吧,这个人人都知道......”
  听到言采的名字谢明朗立刻抬起头来。这个表情被王韬抓个正着,指着谢明朗说:“你看,这个就不知道。”
  “明朗入行晚,不知道不奇怪。不要卖关子,快说快说。”
  王韬神秘一笑,说:“当年沈惟突发脑溢血的时候,言采人在外地拍片。这件事情沈惟身边没有一个人通知他,还是他当时的那个剧组有人看到新闻,他才晓得的。”
  “不可能。言采那个时候的经纪人是跟沈惟多年的秘书,这种事情怎麽会瞒他。”
  “你不要不信。因为这件事情被李苓压下来了。他们夫妻貌合神离这麽多年,但总算还客气,谁想到那个关头会这麽做。”
  谢明朗知道沈惟是近十年前就已经去世的导演,但他从来不知道这个人竟然会和言采有这样的瓜葛,不知不觉也暗暗开始留神听。王韬说的这件事果然是其他人都没听过的,也都有了兴趣,催他往下说。
  “总之呢,言采得到消息之後立刻往医院赶,沈惟最後那几天一直是李苓在陪,也就拦了个正着。她真是厉害,就是不肯让言采进病房看沈惟一眼。你们知道拿什麽作借口?”他一顿,环视一圈,见人人都在专心地听,就不再卖关子,“她说,‘你进去了,孩子看见了要我怎麽解释?'”
  除了谢明朗,其他人哄一声笑开了。其中一个人一面拍桌子一面说:“真正的演技派还是李苓,这种借口亏她说得理直气壮。沈惟的一双儿女平日里见到言采的机会恐怕比见她还多些。最後呢,到底见到没有?”
  “当然没有。第二天清晨沈惟就去世了,据说之前恢复了一阵意识,也不知道李苓和他说了什麽。不过既然李苓当初第一时间瞒住言采,那就是铁了心的。你们想想,这两个人那些年在圈子里都是公开的事情了,李苓都没有作声,完全各过各的,谁知道最後玩这一手狠的。天知道她恨了沈惟和言采多久。”
  “我说王韬,你说得这麽活灵活现,哪里听来的事情?”
  王韬呵呵一笑:“我家小姨子,是沈惟那个病房的护士。”
  听完这件事情,就有人感慨:“难怪。沈惟导了半辈子片子,最後竟在这样一出狗血情节里演了个角色。他死的时候有五十没?”
  “四十五六吧。这个人是个工作狂,你看他片子的质量就知道了。不要命的。”王韬也是一阵感慨。他从谢明朗手里拿过杂志来,指着照片说,“後来换了葛淮作经纪人,时不时找个女演员作幌子。现在葛淮走了,怎麽还玩这一套?”
  “偶像呗。反正本身就是瞒不知道的人。再说时不时换个女演员写写对大家都有好处。”
  说到这里气氛又轻松回去。适才一番话听得谢明朗心中五味俱陈,他想了半天,还是忍不住问:“你们刚才说的......”
  不等他问完,王韬不耐烦地笑着挥手:“当然都是真的。每个新来的孩子听到这个都会吓一跳。这种事情远不止言采一个人,只是老记者都不去写,也没人特意提起,所以很多年轻一点的记者们,都不知道这件事情了。还是要给纯真的小孩留一点梦想的。”
  最後一句话又引来一阵笑声。笑罢谢明朗又听人说:“不过言采也有言采的本事,沈惟之後这些年,好像还没谁拍到他和男人在一起的照片,很多人不知道也是正常的。好多人是经纪人出马买都买不过来呢。搞不好他又重新开始喜欢女人了也说不定,他们这些人的生活,谁又真的搞得清楚。”
  听到这里谢明朗眉头一皱,但最终还是什麽也没有问。
  那天下班之後谢明朗去租了一堆沈惟和言采合作的电影。当年的言采还很年轻,举手投足间都不免生涩,但是镜头下的他又耀眼无比,表演时总有神来之笔。
  看了好几部之後谢明朗困了,竟然就这麽在沙发上睡过去。迷迷糊糊之中他看见年轻的言采向他走来,非常年轻,穿着浅色的衬衫和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头发看起来那麽柔软,衬得整张面孔的线条都柔和起来,双目清澈而明亮,就像是藏了最珍贵的宝石。
  谢明朗看见他的微笑,那是与他知道的“言采”的笑完全不同的笑容。那一刻他心跳如鼓,下意识地转身去找自己的相机,想把这一刻记录下来。也就是这一刻,他醒了过来。
  电视屏幕上电影的剧情还在继续,正好是言采的面部特写,和梦中一模一样的面孔,却没有任何笑容,眉心微微蹙着,正在沈思,但是眼中光华逼人。谢明朗简直不敢正视这个镜头,赶忙转开脸,又懊丧地把脸埋在双手之中。
  他反复地想,真是要命,真是要命。
  接下来的整个晚上他都在看一会儿片子睡一会儿这种昏昏沈沈的状态中度过,结果弄得有点着凉,第二天上班的时候也打不起精神,心神不定,眼前飘的是前一天夜里看过的片子的镜头,零碎地没有任何情节上的联系。
  临下班之前人事主任忽然过来,叫他去办公室谈话。谢明朗看了一眼主任的脸色,就知道不会有什麽好事。进门之後刚一坐下,果然就听到主任说:“小谢,这个月的副刊,怎麽你一张照片也没有?”
  谢明朗本来还有点走神,听到是这个,反而不那麽担心了。他露出个态度良好的笑容:“我不知道去哪里拍这些照片。”
  “你也不是入行一两个月的新人了,这种事情要多问多跑,坐在办公室里是抢不到新闻的。还有,下个月开始就要给每个摄影记者分配额定指标了,你这样下去可不行。”
  谢明朗心一沈,面上还是没什麽变化:“主任,我真的不是这个材料。而且报社其他的任务也有,我可以多做一点报导照片这方面的工作......”
  “你和我讲这个也没有用。我只是按规矩通知你一声。要不然你让你的责编和总编去谈,看看怎麽说。”
  这麽说就是没有回转的余地了。谢明朗听了之後有些麻木地点头:“我知道了,麻烦主任你了。”
  “哦,还有一件事情。听说你最近在忙一个展出的设计?”
  谢明朗一怔。他大学几个同学聚在一起办一个艺术展,他也在帮忙作一些布展方面的设计和安排。谢明朗虽然不知道是谁把这个消息透露出去,但听主任这麽说,应该是多少知道一些风声的。他就赶快说:“啊,就是给大学同学帮帮忙而已。主任您放心,我都是在闲暇时候来做这些事情的,绝对没有影响到工作。”
  “嗯,那就好。我没事了,你可以出去忙了。好好加油吧。”
  到了月底,总编果然提出了摄影记者在每个月要达到相关工作量的相关要求,并把这些直接与工资奖金乃至出勤率挂钩。谢明朗无法,私下和孟雨商量,孟雨也是苦笑:“我这个时候要是去帮你说话,那就是害你。要不然过一个月,看看完不成这个标准是什麽後果。不行我们就一起跳槽吧。”
  她说得轻松,谢明朗却没法如此轻松对待,在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总是骑着他的摩托出去乱转,美其名曰找新闻。但目的地往往是郊外的公园或者田野,初冬了,他也不在乎,几个小时的冷风吹下来,相机里总能多出几张照片,却都是风景或者普通人,和那个花花绿绿的圈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眼看着又一个月就要过去,谢明朗还是只交给责编采访照。责编催了几次,看他态度良好又坚决不改,叹了口气,由着他去。
  那天谢明朗又一次采风回来。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被责编拉住:“明朗,正好你回来了。今晚有个活动,我想要你跟着孟雨一起去。”
  “是什麽?”他迎风吹了好几个小时,面颊冰冷,说话都不太利落。
  “一个大型的慈善晚会,很多艺人出席。要求记者正装出席,我们想了想,穿正装还满像一回事情的,你算一个,所以就是你了。”说到这里责编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说,“这是个好机会,不要错过。多拍一些片子回来,这个月就过关了。”
  谢明朗知道这是责编在帮他,但感激归感激,心里还是有些抵触。因为他面上还僵着,这点小情绪没藏好,被看出来了。责编就说:“这也是工作的一部分。何况这个机会难得,别人抢还抢不到呢。你先开社里的车回去换衣服,再去接孟雨,晚上八点,不要迟到了。”
  晚会的举办地恰好是当初谢明朗跟着孟雨第一次采访言采的那间酒店。事隔半年,当谢明朗再一次踏进酒店的大厅,一时间竟然微微地出神了。
  孟雨只见他出神,而不晓得在想什麽,就拍了拍他:“宴会厅在那边,你可以先去吃点东西,再开始工作。”
  “哦,我来之前吃过了,孟姐,我们进去吧。”
  大厅里果真是星光灿烂,除了演艺界人士,还有不少商界要人,知名的慈善家,和之前拍卖会上中标的各位金主。衣香鬓影之中觥筹交错,场面豪华盛大,自是令人目不暇接。
  谢明朗飞快地扫了一眼大厅,看到很多熟悉的面孔,唯独没有言采的。这反而让他定下心来,走到大厅的一角,和其他的摄影记者一起开始为接下来的工作做准备。他一边调焦一边和身旁的同行们打招呼闲聊,还顺便问了一下他自己没来得及看的晚宴流程。几分锺之後他已经准备就绪,先拍了一张大厅的全景,忽然听到有人低声说:“言采和徐雅微来了。”
  谢明朗移开目光,看向大厅的入口处,只见一对璧人相携而来。原来都在大厅一角的记者们这时纷纷抢过去拍照片,言采和徐雅微连礼服看起来都很搭调,一黑一红,上镜得很。
  主办方像是不知道这出已经炒开的绯闻,还专门把两个人安排在同一桌,位子也相邻。如此一来,两个人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更是不知道谋杀了多少胶卷。
  这样蜂拥而上抢拍照片的场面一直到晚会正式开始才算稍稍告一段落。宴会从慈善拍卖会的主办方的致辞开始,接下来是这次捐款最多的人士,再就是捐出物品支持拍卖会的明星们,然後其他人就在下面一边吃一边听。整个宴会气氛很轻松,致词都不长,间或有妙语如珠者,听得整个大厅笑声掌声不断。言采也上台了,他捐出去的一本他得金像奖那部电影的剧本这次拍了最高价,主持人还专门从买主手中暂时借过来,当众翻看一阵,笑说:“上面密密麻麻都是笔记,好用功。”
  言采在台前笑笑。《蜘蛛女之吻》顺利结束,他换了个发型,也没那麽瘦得厉害,精神和气色都很好。听到主持人这麽说,他就说:“天份不够,就只有努力一点,好在天道酬勤,谢天谢地。总之,还是要谢谢肯买下这一本都是鬼画符一样字的好心人。”
  谢明朗一直窝在角落里,没有凑上前去拍照。但是偏巧一个扩音箱就挂在他头顶,音响质量太好,言采的声音好像就在耳边一样。
  他看见言采在笑声中回到座位上,笑着对身边的徐雅微说了句话,惹得她也微微笑了。这个场面真是和谐,谢明朗这时终於举起相机,拉近镜头,拍下了今天晚上的第一张照片。
  晚宴结束後大队人马移师另一个厅开酒会。谢明朗收拾好器材,默不作声跟着去。孟雨过来找他,谢明朗就笑:“孟姐你现在饭饱,等一下肯定酒足,这个晚上出来得值了。”
  孟雨心情是难得的好,笑容满面地拍了他一下:“好了,我们也过去吧。”
  6
  到了这个厅才知道气氛更是轻松。没有固定座位,来宾各自端着酒水,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社交闲谈。孟雨自有应酬,对谢明朗稍稍交待几句之後就入场会朋友去了。谢明朗还是习惯性地环视一圈,很快找到了言采,於是他立刻挑选了一个离他最远的角落,躲在一边看热闹。
  “你这是消极怠工吧。”忽然有人在他身後说。
  谢明朗扭头一看,颇为惊讶:“怎麽是你。”
  不愧是模特,十足华丽的礼服穿在卫可身上也毫无过分繁琐之感。见到谢明朗後他扬起手来:“好久不见,原来你是记者。”
  谢明朗从起先的惊讶之中缓过来,同样笑着打招呼:“你好。我也是很偶然才知道你是模特。”
  卫可露出一副被戳穿後无可奈何的表情:“哦,你已经知道了。今天晚上过来采访?”
  “其实是在怠工。”
  虽然和卫可只是一面之缘,谢明朗却总觉得和他投机。果然卫可听见他这麽说也笑开了:“如果每次活动记者们都像你这样说不定是好事一件。我去再拿杯酒来。这个角落清静,可以慢慢聊。你想喝什麽?”
  “我喝酒之後会成话痨,还是请给我端杯水吧。”
  卫可笑眯眯地说:“没关系,我不喝已经是。他们准备了上好的香槟,不喝简直对不起主办方的血本。”
  一会儿之後卫可晃回来,手上拿着一支开好的香槟和两个杯子。谢明朗觉得有趣,端起相机来照了一张,说:“这个牌子应该请你去做广告。”
  卫可非常熟练地倒好酒,分给谢明朗一只杯子,说:“这都是以前在酒吧打工时学的。现在还没忘,真是技不压身。”
  谢明朗把酒一饮而尽,这是他喜欢的味道,就又多喝了几杯。等他喝完卫可就问:“我还不知道你在那家报社?”
  “曾经的《银屏》。”
  “现在呢?跳槽了?”
  “没有。”
  卫可一挑眉,又笑:“你说你酒後话痨,我看是惜字如金。”
  谢明朗问:“你今晚怎麽在这里?”
  “我花大价钱买了东西,主办方就发函请我来吃一顿晚饭。”
  “哦。我以为你也是嘉宾之一。”
  “还没有有分量到这个地步。”卫可说完,一仰头,又是一杯酒喝下去。
  某个念头一闪而过,谢明朗忍不住问:“等一下,你拍下来的东西不会是言采的那本剧本吧?”
  卫可似乎吃惊了一下,但立刻笑开,很愉快地点头:“非常正确。你是怎麽猜到的?”
  谢明朗把手上的酒杯顺手搁到一旁的台子上,答道:“那天在餐厅,你说你已经看了五场戏,原来不是去看郑晓。”
  “不是。但他确实是额外的收获。”
  “可是......”谢明朗想到那一天卫可在言采进门之後没多久就离开,心里还是不解,索性借着酒力问出来,“那天言采也来同一间餐厅,你却立刻走了。”
  卫可反问他:“我为什麽要留下来?”
  这倒把谢明朗问住了。半晌之後摇头:“我见过各色粉丝,看到自家偶像都是争先恐後涌上去,哪怕摸一摸衣角也是好的......还是说,你只喜欢言采的戏?”
  “你真的想讨论这个问题?”
  “当然你不愿意我绝对不勉强。”
  卫可耸肩:“我不介意。”
  说完他转身在会场上寻找言采的身影:“你可以分得清喜欢某个人的戏和喜欢某个人之间的区别?其实和当艺人一样,作粉丝也有法则。无论怎麽在口头上哭喊多麽爱某个艺人,行动上如何砸大把的钱只为看他们一眼,粉丝本质上都是一厢情愿自以为是的生物,借着几部片子一些报道,在心里再塑造出一个偶像来。至於那个艺人本身是什麽人,你觉得粉丝真的会在意吗?他们心里已经树好了形象,直到他们舍弃那一天,都不会变更。这套法则我不喜欢,并且觉得无聊又愚蠢。我知道我看到的言采只是幻影,但是我乐於保持这种幻影,走近了泡沫就碎了,这对我来说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为什麽要小心翼翼陪着笑脸去要一个签名,攀谈两句,或者留下来看他怎麽吃一顿饭?”
  谢明朗听完笑出声音来,引得卫可回头问他:“怎麽,很好笑?”
  “不不,我觉得你说得很对。但是我不明白的是,既然你不要见镜头下的言采,今天晚上为什麽会在这里?”
  卫可笑容加深:“你觉得我口是心非?买东西的事情给经纪公司知道了,他们执意我到场。本来还安排了和言采握手见面之类的,我无论如何不肯,总算不了了之。”
  “真可惜。我的同行们知道了肯定会记恨你。你准备拿那个剧本怎麽办?”
  “看也看过了,当然是还回去。”
  这下谢明朗真的吃惊了:“还回去?”
  “当初托人竞拍的时候没想到真的能买下来。虽然不知道言采是出於什麽心态把这个拿出来拍,但是我既然不需要,还回去总是不错。”他又看见谢明朗勾起的嘴角,眼睛亮晶晶的,显然是在强忍笑意,就说,“你总是在笑。”
  谢明朗正色答:“我在想如果都像你这样,娱乐圈会少多少热闹。你想想,没有拦车哭喊,没有大声尖叫,也没有大大小小的歌迷影迷後援会,大家老实看戏排队买唱片,然後有秩序地离开......好像一道宴席,少了前餐,简直不算完整。”
  “你这话说真是刻薄。”卫可按着谢明朗的话去想,也笑了出来,他一边摇头一边笑,“果然物极必反。要如果真是这样,你们的工作量也少了。”
  “这是砸人饭碗啊。”
  他们正聊得开心,没有留意到一个陌生面孔的中年女人朝他们走来。那人走到卫可身边,瞄到他手上的酒瓶,脸色稍微一沈,又立刻恢复过来:“我四处找你,你倒躲在这儿。”
  卫可听到这个声音笑容就僵了,背对着她对谢明朗使个眼色,才转身:“乔小姐,我和《银屏》的谢明朗正在闲聊,你来得正好,要不要也喝一杯。”
  她看着那已经空了大半的瓶子,眉头几不可察地一皱,没有与卫可在言词间纠缠下去,先对谢明朗打了个招呼,才转过身来说:“你明天还要拍照,当心起酒疹。有个人我想介绍给你认识......”恰到好处地收尾,笑容对着谢明朗,无懈可击。
  谢明朗就伸手和他们道别:“我也该差不多开始工作了。祝你们玩得愉快。”
  送走卫可和乔小姐,谢明朗又给自己倒了半杯酒,才开始绕场寻找镜头。酒精让他的指尖微微发痒,大脑皮层却很兴奋,他心想怎麽样也要照几张回去交差,就借着酒力一个劲地按快门,也不管镜头里的人认得不认得,只要有张过得去的正脸就算是合格了。
  如此绕场一周後,谢明朗查了一下照片的数目,对这个数量非常满意,他心满意足地收起相机,找了个偏僻的角落坐下,等着酒会散场。
  他在吃冷盘的时候目光正好捕到孟雨,只见孟雨说着说着就回头四顾,谢明朗知道这是在找他,但奈何躲已经太迟,迎着孟雨投来的目光勉强一笑,同时再硬着头皮过滤掉孟雨身边同样投过目光来的言采。
  但他还是不小心偏了一下头,在看见言采的笑容後,谢明朗很快以极不自然地姿势别开脸,稍後又索性站起来,想到大厅外站一会儿。
  可是孟雨在中途拦住他。好在她只有一个人,这让谢明朗多少心里安定一些:“孟姐,你怎麽过来了。”
  “你喝了酒?”
  “嗯,遇见个朋友,喝了两杯。”
  “这可不止两杯的量。你还能开车吗?”
  谢明朗这才想起开车的事情。孟雨见状,叹了口气说:“算了,也是难得。等一下我自己开车回去一样。你照片拍得怎麽样?”
  “拍了几十张,交差没问题。”
  “嗯,我想也可以了。如果照片拍够了,你又待着无聊,可以先回去。这边再一会儿也散了。”
  “没关系,我还是等到结束吧。酒的事情,真是对不起......”谢明朗低下头,连声道歉
  “好了好了,真的没什麽。你用不着对我道歉。要不然你去外面坐一下,外面空气好一点,你也醒一醒。”
  “嗯,好。”
  他匆匆离开,谁知道酒店的大堂比宴会厅还要暖和,谢明朗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就已经在微微发汗了。仗着酒带来的暖意,谢明朗走出酒店,想呼吸一点新鲜空气,顺便退退酒。外面的空气冷冽而清新,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登时觉得醉意消去大半。
  他身後的酒店灯火通明,宛如华装的贵妇人,披着夜色而来,真是无可形容的奢华气象。
  谢明朗看了很久,终於觉得冷,不得不回到温暖的室内去。上台阶时他低着头,有些无聊地数着台阶数,刚刚开始数就看见另一个人的脚,却是在拾阶而下。
  他顺势抬起头来,接下来几乎是要苦笑了,更不幸的是原本想趁着天黑支吾过去的打算也一样不曾如愿。
  言采取出还没点上的烟:“原来你在这里。”
  和之前满耳欢言笑语的宴会场不同,酒店外面的花园静得要命,连袖子蹭了一下衣服发出的布料的摩擦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谢明朗见躲不过去,点点头,寒暄道:“我在这里不奇怪。见到你才是稀奇事。”
  言采一笑,指着手指间的烟说:“烟瘾犯了,出来抽一支烟。”
  “哦,你慢慢抽,我先进去了。”谢明朗借势要走。
  “你脸冻得发白,快进去吧。”言采点燃烟,轻声说。
  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他的轮廓还是很清晰。谢明朗静静看了一会儿,如梦初醒般应了一句:“那好,再见。”
  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只觉得身後一阵力拽了他一把,他毫无防备,就被拉得往後跌去。最初谢明朗脑子有一瞬的空白,等清醒过来见言采和他都已经站在台阶下的暗处。谢明朗只能看见言采的眼睛,有着戏谑的笑意,他不由又惊又怒,双手冰冷,脸却是烫的:“你这是做......”
  “你声音轻一点,这里这麽静,我也没有聋。”
  谢明朗没再说话,静了一刻,觉得自己镇定了,才复又低声开口:“这可不有趣。”
  “你又在害怕。”
  “我怕什麽?”谢明朗反驳,“我倒是冷,这身衣服不是穿来吹冷风的。”
  “好,我们进去聊。”言采掐了抽了一半的烟,说。
  “聊什麽?”
  “随便,我在那里面待够了,短时间内不想回去。”
  “怎麽,不想和徐雅微再演下去了?”
  言采微笑:“既然你都看出来了,那就是我演得还不够好。”
  谢明朗亦笑:“不,演得非常好。只是正如你的职业是把不同的角色演得让所有人信服,我的职业恰好是在一瞬间捕捉人各种最细微的表情,再客观地记录下来。你夸奖过我的天分,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有这种东西,但是偶尔的灵感还是会冒出来的。”
  言采听後一时没有做声。谢明朗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有点後悔,转而说:“我还有工作要做,离开得太久实在对不起我的薪水。”
  言采笑得眼睛弯起来,这是明知道谎言却不戳穿的了然表情。谢明朗看见他这样的神色,自己终於先心虚了,口气不知不觉中有所转变:“我不是个好聊伴,总之......”
  “难道你真的想回到那里去?”
  谢明朗一震,沈思一刻,说了实话:“不想。”
  “那干嘛急着回去?看浮世绘吗?”
  谢明朗差点脱口而出说再怎麽样无聊也比现在要好。他非常不喜欢眼下这种感觉,那种不可名状微微的压力和紧迫感让他紧张,甚至会发冷到战栗。
  “言采......”
  他本来想说什麽,应该满重要的,但是在感觉到言采停在他脸上的手之後就彻底忘记了。谢明朗不受控制地抖了一下,电影节那晚的感觉又回来,他觉得危险。
  “你的脸都冻僵了。”
  言采压低声音,可能是喝了酒的缘故,稍微有一点嘶哑。谢明朗都要佩服自己怎麽能听得出这样细微的差别,而下一刻言采温暖的手离开了,取而代之的是更温暖的东西。
  那个吻很短,蹭了一下就离开。谢明朗惊讶地睁大眼睛,听言采说:“你是喜欢这家酒店,还是换一个地方。”
  “我......”他本来下意识地要说“我不知道”,好在立刻反应过来,话锋一转,“我都不想选。”
  他指尖一直在发抖,直到言采的手握住他的,言采身上的烟味很淡,酒味更浓一些,这让谢明朗有一刻的恍神。也就是同一刻,言采抓起谢明朗的手来,送到嘴边亲吻他的手心。谢明朗忍不住想,为什麽这个人就可以这麽温暖。
  “你不冷吗,早点做决定,也就少挨一点冻。”言采的声音模糊在谢明朗的手心里,但那笑意是绝对不会听错的,“你拖到现在,总不是为了再次拒绝我。”
  到了这一步,有些话再说无益。谢明朗放弃了伪装和推脱,应了个好字。接下来的几十分锺对谢明朗来说就像在演反间谍电影──他按照言采的嘱咐先进去,坐在大厅里让自己暖和过来,同时若无其事地看着几分锺之後言采也进来,对着前台交代了几句,又回酒会上周旋一圈,再次不动声色地出来。接着言采往电梯间走,谢明朗则依着言采的之前说的用楼梯步行去酒店东边出口的那个地下停车场。他从来不知道还有这麽个停车场,只见那楼梯是螺旋式的,从上面望下去不见尽头;再没有其他人,灯光白惨惨的,他却莫名有些兴奋,甚至不免期待,像是在赴一场没有结局的宴会。
  推开门之前犹豫了一下,想的是如果真的有记者守在这里怎麽办。但是犹豫也只是一刻而已,门後的景象让他有点意外,停车场不大,但都是好车。他四下一看,没看见其他人,正在想言采人在哪里,角落里某辆车车灯闪了几闪,很快就停到了他面前。
  谢明朗上车之後就说:“特权阶级用的停车场,不过这下我知道了,以後你们可要小心。”
  言采只笑:“我应该直接带你去酒店的最高层。你也就没这麽多话。”
  车子开出酒店之後谢明朗觉得有点倦,问身边的言采:“要开很久吗,我想睡一下。”
  “很快就到,你睡。”
  他心想再快也要一段时间,就安心地眯了一会儿。车里暖气很足,谢明朗睡得很舒服,以至於言采叫他的时候都有点不愿意起来。
  下车一看,没想到还是在市里,看着眼前一排有些年岁的老房子,他就问:“这是哪里?”
  “我的房子。”
  谢明朗摇头:“乱说。谁不知道你的房子在东郊,偌大一栋,背山朝湖。”
  “你们都知道,我怎麽能带你过去。再说郊外的房子哪里有这里方便。你不是喊冷吗,上楼去吧。”
  言采的房子只是其中的一套公寓。他们从门口就开始亲吻,门开的那一瞬差一点一起摔到地上,气氛理所当然地升温着。谢明朗被抵在墙上,两人贴得太近,手指交缠,异常亲密。
  潜伏在身体里的酒精又一次发挥了作用,谢明朗感到言采的手溜进衬衫里,在腰间流连不去,热得他要挣扎,他的手指灵活异常,手臂则有力得很,所有反抗都被狠狠压制住。谢明朗空着的那只手抓住言采的肩膀,与言采温暖的手相比,衣料是如此的冰凉,让他刚刚触上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松开,又不得不再紧紧抓牢。
  这个小小的细节惹来言采的低笑,笑声留在耳边,像是有了形状,潮湿而甜腻;吻从他唇边滑开,顺着颈子蜿蜒而下,言采甚至可以不用手而直接咬开他的领结,然後扯开衬衣最上面那颗扣子,不轻不重在颈动脉上咬了一下,才伏在谢明朗耳边问:“是我替你解扣子,还是你自己来比较快?”
  这种人不演爱情电影绝对是暴殄天物。谢明朗费力地走神。他呼吸不稳,腿好像也在发抖,勉强稳着声线说:“本着情趣的原则,怎麽问我?现在我一身是汗,你先让我洗个澡。”说完这句话之後笑起来,漆黑的眼睛里像是收聚了所有的光线,睫毛在眼窝投下浅青色的阴影。
  谢明朗当然不是一个人进浴室的,这个澡洗下来整个浴室也一塌糊涂,水迹後来从浴室一直拖到卧室,但根本没人去管。那一夜谁是谁欲望中的一根浮木,谁又是谁旧梦里的一痕残影,早在炙热的纠缠中被忘得一干二净了。
  第二天先醒来的那个人是谢明朗。窗帘拉得严实,房间里幽暗却温暖,他一时恍惚,伸出手往床头柜的方向乱摸,直到手狠狠打到台灯才猛然想起这不是在自己租的房子里。他痛得只吸冷气,甩手的动作大了一点,靠在他身边的言采动了动,却没醒,反而向谢明朗靠得更近了一些。
  谢明朗偏过目光去看他。言采的睡姿不太漂亮,稍微蜷作一团,头发遮住了大半张脸,他也不觉得痒,依然睡得很沈。
  看着这张睡脸,谢明朗玩心忽起,伸出手拨开言采的头发,想看看睡着了的言采到底是什麽表情。言采一开始还不理他,皱了皱眉继续睡,到後来又翻了个身,但是谢明朗就是不死心,等如是再三,当他又一次伸过手的时候,刚碰到言采的头发,手就被狠狠打了一下:“你还来劲了。”
  这边谢明朗悻悻收回手,言采则坐了起来,眼睛里其实还是藏了一点笑的,并没有因好梦被打断而见得气愤。他看了一眼谢明朗,听他问:“几点了?”
  言采找到放在他这边床头柜上的锺:“刚刚过午。”
  谢明朗一听变了脸色,掀起被子要下床,却被言采一把拖住:“今天是周末,你往哪里去。”
  见谢明朗紧张的表情蓦然和缓下来,言采摇头:“你怎麽日子过得比我还糊涂。”
  “喝多了,又睡多了,不免糊涂一次。”
  床铺间着实温暖,特别在想起是周末之後,谢明朗实在没有太大的毅力这麽快爬起来。他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去,想着再眯一会儿。可是这次手上不规矩的人换成了言采,被撩拨了几次,谢明朗彻底没了睡意,两个人又小小缠绵了一阵,才心满意足各自起来冲澡梳洗。
  那一身晚礼服就算没弄湿,白天也是穿不出去的,好在谢明朗和言采体型差不多,言采就找了几件平时穿得很少的衣服让谢明朗换上,然後两个人一起出去吃午饭。
  昨天夜里意乱情迷之间顾不得多看,直到这一天中午谢明朗下了楼,才看清楚原来这一带是市内富人区里最好的地段,虽然在市中心,但连地铁和公交都统统绕过,平日里街面上往来最多的除了私家车,就是出租车和自行车。
  周末这一带街面上很静,大抵是本区的住户们要不出门度假,要不还没起来,街对角的奢侈品店倒还开着,只是不见人进去。
  “没想到你会在这里买房子。”谢明朗回头看了眼言采公寓的那栋小楼的门牌号,随口说道。
  “买了十来年了。这是我买的第一套房子。你午饭想吃什麽。”
  谢明朗对吃并不讲究:“我其实不饿。而且这一带你是地主,你定吧。”
  言采带着谢明朗穿过几条狭窄的街道,找到一家门面很小的餐厅。他们到的时候下午两三点,正是生意冷清的时候,乐得没有外人打搅。
  他们一边吃,一边闲聊。言采开头就是:“我对《银屏》的近况略有耳闻。”
  谢明朗喜欢这家店的口味,本来吃得很开心,听到这句话夹菜的手在半空滞了一下,应答得有点有气无力:“是吗。孟姐和你说的?”
  “你们杂志改版,算是不小的事情。以前我认得一个人每期《银屏》都买,後来我也有了这个习惯。变动还不小,几乎都看不出是《银屏》这本杂志了。”
  “是啊。”谢明朗闷声答,“变得太多了。”
  “我知道有杂志社想挖孟雨,那家平台比《银屏》大得多,对於她来说也是个更好的机会。她如果真的走了,你怎麽办?”
  虽然孟雨以往私下里会赌气一般喊着说不行就跳槽,但谢明朗知道她对《银屏》感情深厚,不到万不得已,绝对不会离开。但偏偏眼下和他说这件事的人是言采,谢明朗心中动摇,嘴上却不认:“孟姐在《银屏》这麽多年,现在正是《银屏》的非常时期,她是不会走的。”
  “那你呢?”
  “我喜欢这里,更不可能会走。”谢明朗不敢看言采的眼睛,低着头沈声答。
  言采的语调并没怎麽变化,还是一例的从容不迫:“哦,所以那种每天从国外的图片社买一堆照片修修改改一番,要不就是拦着谁的车偷拍几张连署名也没有的照片的日子,你也很满意?”
  谢明朗一震,终於抬起头来,却说不出话。
  言采喝了口水,面上毫无笑意:“你要过这种日子,那也是你的事情。”
  “《银屏》......”他想说《银屏》怎会是这样的三流刊物,但回想过去一个月发生的每一件事情,这句话始终说不出口。
  沈寂在二人之中盘旋不去,半晌之後,还是言采打破沈寂:“我说过,你年轻而有天分,这不是违心话,你不该在如今的《银屏》埋没自己。谢明朗,你可想过做一个独立摄影师,没有拘束地自由创作?”
  谢明朗抿起嘴,良久之後说:“我需要一份固定的工作,这和家庭价值观有关,我不希望父亲不愉快。”
  “这并不矛盾。我也说过,我可以让你离理想更近一些。”
  此时的言采就像一个魔鬼,平静地提出充满无限诱惑感的条件。谢明朗不想看他,下意识地要抗拒来自言采这个人本身的诱惑。
  但这一切随着言采的一句话变得徒劳。他听见言采轻声说一句:“就算抛去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谈,我并不想你现在的这份职业成为我们之间的障碍。”
  谢明朗愕然地抬头,无言以对;言采伸出手来,盖住谢明朗搁在桌子上的右手,正视他,温声说:“你并不讨厌我。”
  谢明朗不作声,言采收回手,继续说下去:“昨晚你也一直很清醒。难道对你而言只有胼手胝足得来的成就才值得骄傲?我欣赏你的才华,想让你少走弯路,这并不是什麽坏事。”
  “我没有什麽可以回报你的。天底下没有平白得来的午餐。这不是童话世界,有些东西我欠不起。”谢明朗态度较之当日,并未动摇。
  言采微微叹息,问:“你昨天为什麽愿意同我回来?”
  “因为我意志力薄弱经不起诱惑。”
  “我怎样才能让这样的诱惑持续得更长一些?”言采再度问他。
  谢明朗怔怔盯着他,不知道该说什麽;言采的眉心微微皱着,再次伸出手勾住谢明朗的脖子,拉近了在他唇边印下一个吻:“留在我身边。不要拒绝我。”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