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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by 渥丹

_3 渥丹(现代)
  很久之後谢明朗从僵化中回复,稍稍扭过头,浮起一个微弱的笑意来;他回吻回去,哑声说:“谁能真的拒绝你。”
  然而那一刻有一句话在心头盘旋良久之後,还是没有说出口:言采,多年之後,轮到你来做提携者和引领者了吗。
  7
  新年来临的前一个礼拜,谢明朗同学合办的艺术展开展。他们租了某社区文化中心的一个大展厅,高大宽敞的展厅里明亮温暖,有新近粉刷後留下的淡淡味道,并不刺鼻,走进来之後临时搭起的隔间的墙壁上挂着各色展品,好像走进一个色彩的迷宫。
  因为自身工作的缘故,谢明朗只在筹办初期来过几次会场,还是为了拍照,然後以此为基础作场地设计。开幕那天谢明朗没有到场,一直拖到新年前一天才到场。他步入展厅的一瞬,对着眼前所见不免惊讶:回想几个月前第一眼看到单调乏味的景象,他真的没敢想他的设计居然在这麽短的时间就被大致落实了。
  “怎麽样,我们没有辱没你的设计吧?”
  听到声音谢明朗转身,一群人都在对他笑。这是初进大学时候就认得的朋友了,其中几个还和他在研究生又是同学,感情自然不一样。他和每一个人用力握手,说说笑笑地由着这群老同学带他在正式开展前先把整个展厅逛了一圈。
  展览的主题多半是画和照片,这次布展的同学里有的名气小成,画卖得很好,还有一些收藏家专门从其他城市赶过来。半天下来,似乎只有谢明朗一个人是大闲人,他也乐得如此,坐在一边喝茶看相关的宣传画册,要不就是拉着同学点评起画作来。
  和老同学在一起话总是说个没完,很快就到了下午。到底是一年的最後一天,下午来的人较之前几天和上午都要少了,但也没人别人在乎,索性聚在角落里煮咖啡和茶来喝,暖气就在他们身边,谈笑间每个人脸上都是红光满面。
  谢明朗从这次交谈中得知一些久不联系的同学的近况,倒也是在意料之外的:毕业,工作,结婚,生子,都是这条路,只是有些人迎着阳光大步走在前面,而另一些人,则被暂时甩在了远远的後方。
  他们说起昔日的趣事,无不笑作一团,过於放肆的笑声引得展厅里的来访者侧目,都无人在乎。
  访客越来越少,主人们就越发说笑得肆无忌惮,像是想趁着现在这个气氛,把一切趣事都回忆起来。这时入口处又走进来一个人,大衣领口上还沾着雪粒,原来下雪了。
  他存了外套,还没见到展品,就先听到展厅最深处的笑语声。他初进来时脸色还稍稍有点阴沈,但在听到这样的笑声後,嘴边也起了笑意,同时加快步伐,朝笑声的源头走去。
  一群人说得兴高采烈,一时没有留神来人。他也不怕煞风景,笔直走过去,一路笑:“你们声音真大,这真是在办展卖画吗,我还以为是在开茶话会。”
  众人齐齐看向他,又在下一刻露出深浅不同的笑容来,离着最近的那个奔过去,一把握住他的手:“你可是大忙人,季展名。我们早早发了请帖,今天总算见到尊容了!”
  季展名用力握回去,又依次握了一轮下来,终於见到谢明朗。谢明朗已经愣在原地许久,季展名的手停在半空许久,才回握过去,笑了起来:“没想到见到你。”
  这对季展名来说何尝不是个意外,只是他和各色人物打交道多了,周旋的本领早已修炼到家。他也跟着笑:“我也没想到,请帖上没有看见你的名字。”
  “我是来打杂工的,当然没有我的名字。”
  他们之间简短的交谈因为其他人的加入而中断,他们来了兴致,干脆提早结束当天的展览,相约着一起去喝酒,庆祝毕业之後的再次重逢。
  提议出来一致称好,除了谢明朗。他面露为难之色:“我约了别人。”
  立刻有人不依:“不会是女朋友吧?就算是,老同学好几年不见,你好意思去赴别人的约?”
  察觉到有目光时不时飘过来,谢明朗并没有看回去,抱歉地笑着说:“真的有约在先了,何况也不缺我一个。”
  他们不肯放谢明朗走,谢明朗也不肯留下来,如此拉锯了好久,一直在一边没吭声的季展名忽然说:“你们就不要为难他了,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他还是要走,肯定是有重要的事情。改天喝过也是一样。我们喝我们的。”
  “季展名你总是帮明朗说话。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今天放过他,那,明朗,今天我们放过你了,下次可不准溜啊。女朋友固然重要,但我们可是一起睡了四年的。”
  说这话的是他大学的室友,谢明朗听了就笑:“和你睡四年的人多了,你就只惦记我?”
  “别人都乖乖没意见,偏你要跑,我不记挂你记挂哪个?”
  嘻嘻哈哈之中大家取了衣服各自出门。七八个人倒有三四辆车,都说要送谢明朗一程,谢明朗还是不肯,拦了辆出租车,就准备走了。
  上车之前季展名拦了他一下,默默递过去一把伞。雪其实已经停了,但天空依然一片铅灰,随时都可能再下雪。谢明朗手没动,还是在笑:“谢了。我下车就到,不用走路,伞还是你们留着吧,万一哪个醉了摔在雪面上还能当拐杖用。”
  听到这里季展名抬起眼看他,谢明朗已经朝着还不死心劝他留下来的朋友们挥完手,再没往季展名这边多看一眼,离开了。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果然又下起雪来。谢明朗先一步在附近的超市外叫停出租车,买了点菜和零食,步行完剩下的一段。
  雪来得又急又快,没多久地上就积了浅浅一层,灰白灰白的。街面上人迹罕见,偶尔一两个和谢明朗擦肩而过,也是飞一样走过去。虽然雪一个劲地往眼睛和领子里扑,谢明朗倒不觉得特别冷,一面走一面想还要买点什麽,不知不觉就到了言采公寓楼下。
  他们在一起不到两个月,倒是聚少离多,也没有住在一起,相处的模式完全不像一般定义上的热恋中的情侣。这一方面固然是顾及言采公众人物的身份,而谢明朗在试了几次打间谍仗一样去言采的公寓之後,觉得实在太受罪,自己先多少有些不耐烦了;另一方面也是两人性格使然,好像都热不起来,就算在一起,也可以不怎麽说话就消磨过去一天。
  在一点一滴的细节中,谢明朗觉得自己又在重新认识言采。那些细节乍看是琐碎的毫不相关的,譬如他抽什麽牌子的香烟、闲暇的消遣是什麽,每周去几天健身房,周末清晨起来晨跑的路径,等等,然而也就是这些东西,让他莫名觉得心安。当然细节也不是全然美好,他留心言采从来不一个人吃饭,再去回想当初他执意请自己去餐厅的往事,忍不住想深一层又无法问出口的是,他是不是也从来不一个人过夜。这类似的念头虽然只是偶尔浮现,又被迅速压下去,但一旦想起,就是阴影。谢明朗并非没有考虑过两个人的现状,但左思右想,总是不得法。毕竟他从来没有和言采这一类的人有过交集,无论是要适应目前这种模式,还是再建立出一种新的相处模式出来,都需要更长的时间,或者,更坚定的信心。
  雪愈发大,放眼望去,四下再无旁人。谢明朗不由得心想如此恶劣的天气之下,再敬业的娱记也知道知难而退。
  言采看见谢明朗一身是雪的样子愣了一下:“你走了多久?雪都要结冰了。”
  “我看到下雪,不想再出门,就临时去超市买了点东西。”
  言采侧开身子让谢明朗进门,顺手接过他手里的袋子:“这麽冷的天,亏你想得出来。要不要先去洗个澡。”
  “这里暖得很,我坐一下就好。”谢明朗脱下外套,头发上的雪融了,他甩头的时候水滴溅到言采脸上,言采皱眉说说:“你这是自己找感冒。”
  谢明朗笑笑,转头瞄见地板上的拼图,说:“新的拼图?”
  “这张是三千块的。吃完饭一起来拼啊。”
  拼图是言采的朋友和影迷皆知的他的最大爱好。谢明朗以前听说言采平时没有别的通告或者应酬的时候最喜欢窝在家里玩拼图,还不太信,直到两个人在一起了,才知道原来言采拼图的瘾比传说中还要重,好在谢明朗自己也喜欢,常常陪着他一起拼,或者两个人拿两套一样的比赛谁更早拼完,得胜的那个,往往都是言采。
  听到这里谢明朗也笑,点头:“好,如果我们吃晚饭不做别的什麽的话,完全可以在拼图中庆祝新年的倒来。”
  “好主意。”言采不动声色地附议。
  谢明朗暖和过来,听到这句话白他一眼,从沙发中起身:“我做饭去。”
  他其实是第一次用言采家的厨房,里面照例是一尘不染的干净,冰箱里也照例是只有那几样言采喜欢的水果和饮料,再看看厨具的摆放方式和新旧程度,一看就知道这件厨房的使用率极低。
  言采立在厨房门口看了一会儿谢明朗的动作,笑得很愉快:“还是出去吃吧。”
  谢明朗有些尴尬地定了一下,坚定地摇头:“天黑雪大,我不要出门。我只是刀工差了一点。”
  言采若有所思看了眼窗外的天气,也的确是糟糕得很。他今天心情很好,於是说:“你要切什麽。我来切。”
  说完不由谢明朗多说就从他手里接过那把崭新的菜刀,刷刷刷开始切菜,手起刀落,甚是熟练。眼见各种蔬菜在言采手下逐步变成理想的形状,谢明朗目瞪口呆:“原来你会做饭。”
  “不会。当年我演一个片子,为了拍几个在厨房切菜的镜头,对着一筐土豆练了三天,总算勉强过关。”
  谢明朗刚把言采和切土豆联系在一起,立刻笑得坐在最近的一张椅子上,乐个不停。言采一边切菜,一边还能扭头和谢明朗聊天,手上一点也不见慢:“你不要笑。没听说当年韩真拿影帝,其中一个原因就是他几分锺裁出一条裤子。你知道他为这个练了多久?”
  “这部电影我看过。”谢明朗插话,“当时就在想,能演到让外人一眼看上去觉得就是个熟练的裁缝,这要练上多久啊。怎麽,难道你想说你只切了三天土豆,已经算是省事的了?说起来,切一筐土豆是什麽感觉?”
  “刻骨铭心。”言采被谢明朗这句话勾起往事,轻轻笑了笑,停下手来,“都切好了,余下的你来。”
  谢明朗虽然刀工欠佳,做出来的菜味道却不错,吃完之後两个人各自倒了酒,真的开始拼图。两人拼一张图难免起争执,这小小的争执对於此时的气氛来说实在不算什麽,谢明朗争到一半总是会先忍不住笑场,如此一来言采也觉得没奈何,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消磨着时光,倒是难得的清闲静谧。
  谢明朗瞄到壁炉,顺口一问:“这个壁炉能用吗?我总是好奇这些老东西。”
  “市区防火,所以壁炉的烟囱都堵住了。当年我刚刚搬进来的时候不知道,还买了柴火......”这次忍不住笑出来的是言采,“结果可想而知。”
  “什麽叫可想而知。你这个故事讲得太差。讲过。”
  言采坐起来,看着壁炉说,“当然是烟雾大作,幸亏没有引来火警,但邻居都来抱怨过。然後就是烟把整间客厅熏得变了颜色,要重新装修。没被起诉在老建筑物内纵火,已经很幸运。”
  谢明朗乐不可支的态度终於引起言采的不满。他凑过去,压住谢明朗的肩膀,慢腾腾问:“就有这麽值得幸灾乐祸?”
  “不。”谢明朗慢慢收起笑容,“只有听到这些故事,才能稍微想象你年轻时候是什麽样子。我觉得很愉快。”
  听到这个答复让言采忡怔片刻,终於再次露出笑容来:“真是年轻人。”
  谢明朗不解,正要问个究竟,密密的吻压过来,亲吻中的缠绵意味弄得他短暂地忘记了所有问题。不知过了多久两个人分开,谢明朗的脸已经红了,眼睛闪闪发亮,好像蒙了水汽,言采盯着他,忽然站起来,说:“你明天哪儿也不去?”
  “明天是新年,我能去哪里?”
  “那好,我们走。”
  谢明朗奇问:“去哪里?”
  “去有真正壁炉的房子。”
  直到车子离开市区,谢明朗才确定了这次的目的地。雪依然在下,早有尽职的工人清理好路面,但车子依然开不快,好在这个时候没有人着急,谢明朗蜷在座位上,看着茫茫的雪景发呆。
  “你今晚一直心不在焉,在想什麽?”
  谢明朗随口说:“没有的事情。我哪里有时间心不在焉。”
  “在你现在在做什麽?赏雪?”
  “好久没有看到这麽大的雪了。”谢明朗还是没有转过头来。
  “白天的展览好看吗?”
  “其实是去会朋友,全部聊天去了。感觉上大家都进步了,而且都很明白自己要什麽,相比之下,只有我一个人裹足不前。”
  言采说:“你在烦恼这个?”
  “没有的事情。”
  “谢明朗,每次你心不在焉,同样的话就会说两次。”言采冲着他一笑,目光中一片了彻。
  “嗯?”谢明朗意识到自己的失神,他没有太激烈的反应,只是说,“古人都还伤春悲秋,你就不能让我对雪感怀一下?”
  言采再没说话,让谢明朗自己发呆。越来越大的雪片飞到挡风玻璃上,又被雨刷毫不留情地撇去。
  他们到达目的地的时候已经将近半夜。谢明朗在途中睡着了,看他睡得这麽沈,言采直到把车停好才叫醒他:“我们到了。”
  谢明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房子在雪夜就像蜷在黑暗中的兽类,静得让人几近不安。谢明朗不喜欢这个想法,甩了甩头,仿佛如此就能把这个念头挥去。言采已经先一步打开门,玄关的灯开了,他又不知道按了什麽地方,整个一楼的灯也在同一刻亮了起来。
  房子果然很大,客厅尤其大,装潢得很考究。从温暖的车里来到冰冷的房间里,谢明朗一下子醒了过来,他初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觉得别扭,站了一会儿才坐到沙发上,看着言采一个人忙碌。
  “这房子多久没有住人了,没有一点人味。”
  “上一次过来住是两个多月前。我喜欢大房子,但是不常住。”言采走到壁炉前,里面已经堆好了柴火,他翻找一阵,把火点着了,看着炉火慢慢升起,先把灯都熄了,朝谢明朗招手,“你过来坐。”
  谢明朗没动,挑一挑眉说:“你不带我先参观房间?”
  言采笑了:“现在的电影都不好意思用这个桥段了。我还准备先让你暖和起来脱一件衣服,再骗你喝一杯酒,等你晕晕乎乎了才提。”
  谢明朗坐到他身边去,火燃得正旺,他还是再往炉子里扔了一块,火一下子窜得老高,火星四溅,眼看着就要飘到身上,却出乎意料地不太疼。
  “那就更像......”谢明朗本想说“偷情”二字,话到嘴边,觉得不妥,笑笑收住了。却不防言采靠过来,似乎看出来他本要说什麽,眼波一闪,笑意盎然:“像什麽?”
  “偷情。”谢明朗说完自己觉得好笑,带着一点窘意悄悄别开了头。
  这个答案却在言采意料之外,他本有心说笑,听完笑容消失了,扳过谢明朗的脸,说:“这麽说来,是有小半个月没有见到你了。”
  谢明朗想了想,的确有这麽回事,他耸耸肩:“不过话说回来。比起这样时不时见一面,我更不能想象的是天天在一起。这样挺好,就是彼此更需要适应一下。”
  说完他觉得完全说的不是那麽回事,但又懒得多说,谢明朗索性勾过言采的颈子,伏在他耳边说:“参观卧室可以缓一缓,我倒是很想试一下客厅的毯子。你知道,这种老式作派,色情电影里都不太用了。”
  言采还是笑:“我知道什麽?好像什麽都知道的人是你啊。”
  这段时日来两人逐渐熟悉彼此的身体,一些小的撩拨都很见效,很快就渐入佳境起来。在炉子边上并不觉得冷,身体反而比平时暖得还要快一些,真不知道是火还是身体对於并不太熟悉的环境的过度反应。谢明朗睁开眼,看见言采的半边身体被火光染成淡淡的金红色,沾了汗,隐隐闪着点点金光。他一瞬间被迷惑住,伸出手去触言采的脸,谁知道言采也伸出手,摸了摸他靠近炉子那一侧的肩膀,才知道原来彼此都是受了光线的迷惑。他又看见笑容在言采眼中一寸寸退去,火光映到眼底,蒸腾出更激烈的情绪来,微蹙的眉心总是让谢明朗忍不住想伸出手抚平它们。
  情动体热之际觉得有汗滴在脸上,定睛一看,却是言采的手指;谢明朗张口欲咬在他唇边徘徊的手指,言采的手动得更快,先一步滑到谢明朗下巴上,吻也跟过来。耳鬓厮磨,肢体交缠,两人之间倒是比几步之外的炉火还要更加炙热了。
  高潮来临的那一刻谢明朗觉得那种稍微窒息的快感又回来,他眼前一阵发黑,天旋地转之中某个想不起来的名字从脑海中冒出来,噎得他想咳嗽,然而他颤抖得太厉害,不得不紧紧攀住身边的人,让这战栗感平息,那声音哑在嗓子深处,最终只化作一声叹息。
  不知道多久之後汗收住了,谢明朗觉得冷,朝着言采靠过去。後者的手停在他头发上,慢慢地梳理着,好像在安抚什麽小动物。他开口说话,声音有一点哑,口渴得厉害:“新年已经到了吧。”
  “肯定过了。”言采慢慢回答他。
  “嗯,新年快乐。”
  “你也是。许个愿吧。”
  谢明朗疲惫地想了一下,嘟哝着说:“大雪封路,我们哪儿也不要去。”
  这句话言采居然听清楚了,他侧过身子来,换了一个对二人来说都更舒服的姿势,应道:“不封路也可以哪里都不去,再许过一个。”
  不过这时谢明朗因为疲倦已经睡过去,什麽也听不见了。
  谢明朗自认是个运气很一般的人,许愿什麽的从来没有灵过。谁知道前一夜随便一句话,天亮之後却被言采苦笑着告知:你的愿望灵了。
  他本来有些头痛,应该是有点感冒,听到言采的话不免吃了一惊,赤着脚冲到阳台上去一探究竟。目光尽处皆是白茫茫一片,连过来的路都看不到了。
  等回头房间之後,头痛得更厉害,谢明朗自己摸了一下额头,还没觉得什麽,偏巧这个动作给言采看见了,手才放上去,立刻就说:“昨天晚上还好啊,怎麽今天发烧了。”
  他一边打电话问路的事情,一边给谢明朗找药。谢明朗念及昨晚的情事,心知和这个多半脱不了干系,这下觉得脸烫得更厉害。他七想八想的时候言采拿着药走进来,笑着说:“这三天新年假,最早明後天才会有人来清雪。这几天就待在这里相依为命吧。”
  因为发烧谢明朗四肢软绵绵的没有力气,听到言采这麽说笑,有点没奈何地接过药来:“谢谢。”
  “不客气。早知道你许愿这麽灵,当时怎麽也把你弄醒让你再许一个别的。”
  谢明朗喝了水觉得舒服一点,白了一眼言采,先去洗澡。看他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好似醉酒,言采扶住他:“你还是等药效过去再说,我怕你在浴室里晕过去。”
  谢明朗不肯,出来之後果然虚脱一样倒在床上,抱怨:“我浑身都痛,好像无数的犀牛在踩。”
  但这时言采并不在卧室,谢明朗也没有力气去找他,卷着被子又睡着了。
  他醒过来的时候自觉热度退下去一下,窗帘不知道几时合上了,但还是留了一线缝隙,刺眼的白光从中泄进房间,好像一把锐利的刀子。他知道这是雪的反光,看了一会儿觉头晕,坐起来披了一件毛衣,就去找言采的人。
  房子里静得吓人,地毯铺得厚,吸音效果格外好。谢明朗先下楼去找,客厅里壁炉还在烧,却没有人,谢明朗完全想不起来昨天自己是怎麽从客厅到卧室的,转了一圈,轻轻喊了几声言采的名字,没有人应他。
  他就又回到二楼去,从卧室左手边第一间房门开始一间间敲过去,敲门声在空旷的走廊里甚至有回音,谢明朗极不喜欢这种感觉,但总要找到言采,就按捺着继续去敲。
  敲到第三间还是第四间时,总算听到了言采的声音:“进来。”
  谢明朗推门而入,看了一眼,才知道进了书房,只是比起书来,碟和录像带的收藏要丰富得多。言采看着他走过来,放下手上的书和酒,说:“你睡起来了?烧退下去一点没有?”
  “好多了。房子太大,找你还不容易。”
  房间里很暖,谢明朗又在发烧,更觉得热。言采见他颊上两抹红痕褪去不少,知道药见效了,也就继续开起玩笑来:“不怕,这是新房子,没什麽冤魂在里面游荡。”
  “这个天气,最方便杀人弃尸,一点痕迹都没有。”
  言采走到谢明朗身边,说:“你说藏到哪里去,嗯?”
  他的呼吸紧在耳侧,若有若无的挑逗气息让谢明朗心跳加速。暗骂自己对於诱惑实在抵抗力薄弱,又在下一刻心安理得把这个归结於病後的虚弱,谢明朗清了清嗓子,说:“我醒了,好得也差不多,我们做点什麽吧,总不能真的只窝在这里。”
  言采含笑的眼光飘过去:“你还能做什麽,或是,在哪里做?”
  听他说得越发不像话,谢明朗没好气地说:“帮你搬个尸体洗洗凶器什麽的还没问题。”
  言采大笑,勾着他的肩膀说:“不扯了,我们到楼下去。下棋打牌拼图,系听君便。”
  “真的没有第四个选择?这都是五六十岁老头的最爱。”
  言采反问他:“那你想干什麽?”
  “杀人放火......”
  话没说完就被言采狠狠敲了一下後脑勺:“你恐怖电影看多了,我这里可对此欠奉。”
  下楼之後言采先给谢明朗找了点东西吃。他不常来住,新鲜食物没有,罐头和酒倒是备着不少。谢明朗看着一桌子各种口味的罐头,笑说“你真的应该给负责管理这房子的人发奖金,这个年头如此周到的人不多了”,随便煮了点稀饭吃了。他想喝酒,言采不给,也就作罢。
  他们下了几局棋,谢明朗一直在输,後来干脆拿自己发烧脑子不好用作借口,怎麽也不肯再下。言采看他气色好得很,心里暗笑,还是没有坚持。
  很快谢明朗提出新的提议:“我们一起看片吧。”
  这次换作言采一愣:“看什麽?”
  他沈思片刻,说:“不如看《蜘蛛女之吻》。”
  8
  这个提议并没有得到太积极的回应,言采只说:“你怎麽知道我有这张碟?”
  “难道你没有?”谢明朗显出很惊讶的神色,“我原以为你听到这个提议的下一句话是‘我们看哪个版本'。”
  言采看他眼中笑意乍现,应道:“你要看哪一版?”
  “你肯定各种版本都有,看得也比我熟,你来挑吧。”
  言采真的上楼拿下一堆碟来,并以录像带居多。谢明朗见状,说:“怎麽还有录像带?这个年头还有人看这个?”
  “这是前人舞台剧的录像,没有公开发行的,有录像带看不错了。”
  谢明朗笑说:“言采,你拍一部片子,到底要下多少工夫?”
  “我不是在惯性演出吗,不需要下工夫。”言采打开电视和音箱,回头对着谢明朗一笑。
  谢明朗听出这句话中的调侃语气,沈默了一下,又说:“我想看你以前的片子。”
  “我这里没有。”言采毫不犹豫地接话。
  谢明朗有点意外,心里还是不信的,笑着走到言采身边去,拉住他换碟的手,问:“哦,你不要告诉我你从来不看自己的片子。”
  “我是不看。你要是嫌舞台剧无趣,那看电影吧。”他拿出碟,塞进播放器里。
  “但是你看自己的照片。”
  “那又怎样?”言采反问。
  “演员大多自恋,我想你也不例外。何况你对工作认真苛刻,怎麽会不看自己的片子。”
  “你会看自己拍的照片?”
  “时常拿出来看。不然怎麽知道自己进步没有。”谢明朗答得理所当然。
  言采耸耸肩,口气不变:“我已经很多年没这样干过了。”
  “那就找你以前看过的片子也一样。”
  言采笑着说了一句“得寸进尺”,并没有进一步的举动;之前放进去的碟片开始读了,音响效果太好,骤起的音乐声把两个人骇了一下,他们对望一眼,笑了出来,先前在说的事情也就暂时搁下,谢明朗回座位之前顺手关了灯,言采则把音箱的声音调低几格。
  他们靠在一起看片,前一个小时谁也没有说话。谢明朗觉得热度又有点上来,人也犯困,却撑着没有提,只是说:“演得真好,电影和现场的感觉还是不一样。”
  言采是早就看过这个片子的,听到谢明朗开口也就分出神来:“哪里不一样?”
  “这是考试吗?”谢明朗偏头看他,只见言采的目光还盯着屏幕,“感觉上如果电影导演乐意的话,可以很轻易用镜头来引领观众注意一些他希望我们留意的细节,但是坐在剧场里,所有的微妙处都要自己来发觉。不过话说回来,演戏和演电影的感觉,肯定也完全不一样吧?”
  “那是当然。也许是我舞台剧演得太少,差别尤其觉得明显。”
  谢明朗这时有了精神,连电影也不要看了,问:“我很好奇,说说看罢。”
  言采瞄他一眼,指着屏幕上的主角说,“你知道吗,在最初选角的时候,两个人原本演的对方的角色,当正式彩排之後,发觉交换一下更合适,结果拍出来果然效果更好。”
  “所以人家说你和郑晓当初把角色换一下,要是换了,说不定就是另一番气象了。还有,你不要转移话题。”他说这话的时候,眼前不免又浮现出言采年轻时候的模样来。
  言采微笑:“你对什麽都很好奇。”
  “好奇是年轻人的特权。”
  “那身为老人的我就保留‘慎言'吧。你就不能安心看完这个片子,这种事情一时也说不清楚。”
  谢明朗这下异常执着,但还是在笑的:“为什麽每每这时你就要弄出一副老气横秋的架势。好像你真的大我二十岁。”
  “要是真的有这麽老,当时我怎麽留得住你。”言采一味微笑,继续周旋。
  谢明朗至此知道是从言采口中问不出什麽来的了,但是总归还是不甘心。他低下头去,笑容收敛,慢慢说:“那好吧,那就从半个同行的角度来说,你既然不喜欢看到屏幕里的自己,当初为什麽要选这条路?总不是为生计所迫。”
  对这个问题言采许久没有说话。屏幕上的光打在他脸上,在谢明朗看来,愈发有一种坚定固执神色。就在他以为这个问题再也问不出来的时候,言采按了暂停键,画面陡然定在一个诡异的场面,冷色的光再不摇曳,言采脸上也没有笑容了,他转过头来,极其认真地说:“我喜欢这个职业。”
  谢明朗没想到他竟这样郑重其事,也收起笑容来,不知不觉中坐直了,听他往下说。
  “我一直就喜欢演戏,为了这个大学念到一半停学,跑去剧院打杂,稍後又去片场作临时演员。後来等到真正拿到有台词和正面镜头的角色,演得多了,被告知真正的表演应该从爱好这个范畴中脱身出来,至少是要能俯视‘爱好'。这也许和你拍照差不多,你要记录下一个风景,却必须抽身其中。我当年做得很差,投入太多感情,总是事倍功半,还自我陶醉。现在想想,实在不忍再去看当日的自己。不过这麽多年过去,演戏大概是我唯一还算能做好的事情。
  “拍电影在某种程度上是时间的花样。一个表情,一个动作,再没有天赋的人,反复演上一百遍,镜头下面也能看,然後无数个这样的镜头堆积起来,就成了一部电影。镜头下面有好演员和蹩脚的演员之分,却很难分出好演员和天才,但如果站在舞台上,一切就无所遁形。话说回来,有几年我有许多去演舞台剧的机会,但是当时贪心银屏上的五光十色所以到了如今还是这个样子。好了,你没问的我也答了,满意了?”
  谢明朗思索了一下,也说:“其实照相,也是为了寻找一个决定性的瞬间。为了这个瞬间,需要多次的练习、试验、等待,甚至偶尔的运气。当然了,电影要把一帧帧胶片整合成两个小时以上有剧情的故事,我们要做的,只是找到那个瞬间,并忠实地记录下来。但就本质而言,二者不是一样的吗?舞台也许是另外一种东西,你对它如此执着,或许更大的原因是你对它不熟悉而已。”
  “你以为我是对陌生的领域抱有异常的热情?”言采这时又笑了,“当年我以为那是在表演,後来发觉不是那麽回事。我一直是平庸的演员,只是运气好碰到了合适的片子而已,以至於在接下来的这些年里,始终在熟悉的圈子里挑选角色。”
  “怎麽,你是真的因为想突破别人眼中安给你的套路,所以挑了蜘蛛女?”
  “这不是一回事。我从来不介意演相似的角色。在这一行里,能把各种角色演得得心应手的人的确是少数,但演着性格经历皆很相似的人物却在其中演绎出微妙区别的也是少数。在认清自己的才能之後,何必为难自己,缘木求鱼?”言采顿了一下,似乎在犹豫,但终於还是说,“角色才是永恒的,每一个演员就像是过客,能做的只是努力留下一点什麽东西而已。”
  这句话初听起来语气平平,但谢明朗看着言采表情中不经意泄露出的怀念神色,心中蓦然一紧,仿佛有什麽阴影就在言采身旁缭绕,挥之不去。他不愿意看到这样的言采,於是轻描淡写转开话题:“但观众喜欢新鲜。他们是你们的衣食父母。”
  “是啊,然而观众在许多时候也是盲从者。说到底,谢明朗,你是为谁拿起相机?”
  谢明朗几乎想也不想:“当然是自己。”
  说完看见言采的笑容,他会意,不由也浮起微笑来:“你口口声声说自己平庸,每一句话却满是自负,这不是以退为进吗?果然是个自恋又追求完美的家夥。”
  “不然我就转作幕後了。”言采勾起嘴角,双眼哪怕在暗中也光华浮动。
  “你看,你应该多说一点,我也好多知道你一点。”
  “急什麽。一次都说完了,不也就无趣了吗。”言采还是在笑,“我总是想着让自己对你的诱惑力长一些。”
  这句话似真还假,谢明朗头痛脑热,脱口而出:“恐怕从来都是你离开别人。”
  言采神色不变,耳语一般说:“不,如果真的有这麽一天,也是你离开我。”
  眼看着话题走向越来越不祥的方向,谢明朗摇了摇头,几乎是在苦笑了:“你扮演完巫师,现在又来演预言家了吗?”
  “两种职业我都不喜欢。所以我们还是安心来做情侣吧,偷情的也可以。”轻轻松松一句话,气氛顿时恢复正常。
  言采去亲谢明朗的时候触到他的额头,才知道他又开始发烧,不管谢明朗怎麽强辩自己没事,那一晚到底两个人没有把片子看完,而是早早睡了。第二天的时候天空忽然放晴,不远处的湖水从卧房的窗子看去,在积了厚厚白雪的树木的映衬之下蓝得过分,美得毫无真实感。
  此情此景之下谢明朗不免手痒,仗着热度退下去就要出门,言采倒不拦他,谢明朗人到了门口,才想起自己没有带相机。如此一来整整一个上午谢明朗都过得心如猫抓,一直坐在窗前,又时不时往阳台上转一圈。言采倒是心平气和地开着音箱玩自己的拼图,也时不时抬眼看看谢明朗,到像是把他当作了消遣。如此蹭到下午,言采终於忍不住笑说:“是谁说要大雪封路哪里也不去的。”
  谢明朗白他一眼,正要说“步行可达到的范围不算在内”,言采已经走过来,揽住他的肩膀也朝湖的方向望去:“这是职业病吗,看到好风景都要拍下来?”
  “我没有看过大雪过後的湖面,没想到是这样的颜色。”谢明朗目不转睛盯着湖水,低声说。
  言采见状放开手,径自离开卧室,等到再回来手里多出个相机,还是专业机型。谢明朗瞄见相机眼睛噌一下亮了,忘记之前言采叫他下棋时候推说的发烧头痛,一味笑逐颜开:“一起出门?”
  “呵,这就退烧,头也不痛了?”
  出门的时候两个人都裹着围巾戴了帽子,尤其是谢明朗,更是被包得严严实实的。他原本嫌这样不好活动,不肯穿长外套,但相机还在言采手里,无奈之下只有妥协。
  还是新年假期当中,附近房子里的主人们应该也待在温暖的室内不愿走动,去湖边的路上再没有其他人。两个人仗着这一点,牵着手一前一後走过依然被积雪掩埋的步行道。谢明朗被冷风一吹,反而来了精神,兴高采烈地和言采说一些以前为了拍照冒险的事情,言采看他兴致这样好,也不打断,由着他一路说下去。
  走了将近半个小时,终於来到湖边,谢明朗身上起了汗,要解围巾,却被言采拦住,最终只是脱了手套和帽子了事。走近了之後,湖水的颜色又和之前从窗子里看到的不同。近岸的水蓝得发绿,远处的湖面则在阳光下显出纯粹的宝石蓝来。
  谢明朗用言采的机子试拍了几张,终究不顺手,总觉得哪里差了一点。如此一来他的固执劲又上来,沈下心来慢慢调整焦距和光圈,在岸边寻找不同的角度去捕捉阳光下湖水颜色最美的一瞬。他如此忘我,彻底忘记了时间,眼看着到後来太阳西去光线变差,才惊觉他已经不晓得把言采一个人撇开多久了。
  那时谢明朗已经沿着湖岸走出很远一段,言采起先还慢慢跟在後面,後来索性躲在背风的地方抽烟,等着谢明朗回来找他。谢明朗一时没看到人,有些内疚,往回跑了一段,才在一棵松树下面看见言采的身影。他加快步子跑到言采面前,又笑又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拍着拍着就忘记时间了。”
  言采看他冻得鼻子都红了,觉得很有趣,把手上最後一点烟掐了:“回来得正好。我正好抽完最後一支烟。”
  谢明朗看见那麽多的烟头,越发觉得不好意思,笑笑说:“不敢劳你再等,我们回去吧。”
  “拍到满意的照片了?”
  “现在还不知道,目前是觉得没有。你的机子太好,我用不惯。”
  “这湖一直在这里,改天再来拍过好了。”
  谢明朗心想改天未必有今天的效果,他也没多说,还是依着原路回去,路上听言采说当年怎麽因为看中这片湖光山色而买下这栋房子。太阳虽然在西下时被厚厚的云层遮住,但积雪让四下依然很亮,只是雾气慢慢从湖南岸一侧的山上飘下来,没多久这一带都是云遮雾掩的了。谢明朗这时回头再往湖面上看,那一块雾气更重,只显得整片湖面云水蒸腾。谢明朗的脚步又停了下来,走在前面的言采也跟着他回头看,并说:“你不是喊着恐怖电影的桥段吗,眼下最好。你想,天色再暗一点,这一片林子里看不见其他人,不知怎麽迷路了,只有远处有一点灯,你朝着灯光走,忽然听见脚步声......”
  在雪地里站久了,言采的声音也和平时的不太一样,在这安静的环境中听来尤其性感。谢明朗听着他说,不由笑起来:“怎麽停下了?”
  言采停住脚步,朝一个方向屏气凝神片刻,反问:“你真的没有听见脚步声?”
  谢明朗听他如此说,也停下来竖起耳朵仔细听。可此时除了微风吹落松树上积雪的簌簌声,和两个人彼此的呼吸声,一时间哪里还听得到其他声音。
  谢明朗转念一想,重重拍了言采一下;却不料与此同时附近的树上猛然发出一声巨响,那一棵树剧烈地抖着,雪大块大块地往下落。两个人都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却是一只雉鸡飞了出来。
  他们对望一眼,对方的表情让彼此忍俊不禁,笑声大起来,震得附近的树上的雪哪怕无风也开始滑落了。
  彼此取笑一番後言采说起雾之後多半下雪,果然前脚进门,後脚开始落雪。雪势虽然不大,但谢明朗一想到如果明天路还不通怎麽赶回去上班是个问题,不免有些担心。但他运气不错,第二天起来时雪不仅停了,道路维修部分的相关人员也把路清理好,他们总算得以顺利回去。
  回去的路上谢明朗暗想一定要找个机会好好了解言采的过去,但是接下来的一连串事情并没有给他太多的机会和时间:孟雨和总编在新年後的第一场编辑会上因为副刊的问题互相拍了桌子,第二天二话不说正式辞职,跳到另一家电影月刊《首映》。临走之前孟雨问谢明朗走不走,谢明朗也只稍稍犹豫了一下,没多久也交了辞呈。
  不同於《银屏》,《首映》是一本更加专业读者群相对狭窄的杂志,除了每一期的采访稿,杂志的其他撰稿人几乎都是专业的影评家。谢明朗在这样的杂志社下当然没有什麽作为,好在没多久就很顺利地转去了和《首映》同在一家出版公司旗下的另一家摄影杂志,《聚焦》。短短两个月内这样频繁地更换工作,弄得他忙得要命,连过年也只回老家待了两三天,就不得不赶回来继续为他新工作的过渡事宜忙碌。
  适应了新的工作环境,和同事们渐渐熟悉起来,一切重回正轨,不知不觉就过去了好几个月。
  这本杂志和娱乐圈也是说不清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份工作谢明朗倒是真心喜欢,他不用去拍什麽明星的独家照片,也有一些时间去做其他事情。
  他变得小有名气是在一个很偶然的情况之下。因为《首映》在业界的地位,《聚焦》的摄影记者们也在影视界多少有一些特权,比如某些电影的探班机会。某天谢明朗按责编的要求去拍探班照,电影的女主角是徐雅微,换了衣服却还没化妆,靠在化妆镜前的椅子上等着化妆师。谢明朗去摄影棚的路上迷了路,恰好绕到化妆间门口,看见徐雅微走神的样子,没打任何招呼,拍下了一张照片。
  谁知道拍出来的效果相当好。那是张和徐雅微惯常示人的精明干练又性感的形象截然不同的照片:她穿着深红色的裙子,戴黑色的小礼帽,裸露在外的肩颈洁白圆润,翠绿色的耳环在雪白的颈项留下涟漪般的痕迹;及肘的手套只戴了一只,另一只捏在手里,面前的小桌子上乱七八糟搁着水杯、剧本、香烟和女士包,不知道谁留下的名片独自占据了一个角。那一刻她微微低着头,眼光不知道飘在什麽地方,对着镜头的半张侧脸在灯光下有着雕塑的精美感。镜头下的她显露出某种忧伤又天真的气质,混合着某种难掩的甜蜜气息,却没有任何诱惑意味。
  这张照片在处理的时候被编辑看见,不管谢明朗极力想私下留着,要了过来,也没多知会谢明朗,直接做了当期杂志的封面。
  那一期杂志大卖,许多徐雅微的影迷甚至去剥贴在书店外印了这张封面的杂志广告。谢明朗事後想不到这张照片会有这样的效果,和言采在一起时偶尔说起这件事情,颇有些感慨。言采听了,从茶几上一堆书刊中翻出那期的《聚焦》:“这一张吗?雅微也喜欢得很。”
  “是吗。”谢明朗想起那天闪光灯闪起之後徐雅微的反应,无奈地笑,“当时她可是大发雷霆。”
  “她在背剧本,你二话不说冲进去,她本身脾气刚硬,当场肯定没有好话。”
  谢明朗想想也是:“我本来不想开闪光,但是光线实在差了一点。是我失礼在先,训也就训了。”
  “她看到这张照片後恐怕心已经软了,估计已经向你的总编要了电话,这几天等着她的助理请你喝茶吧。”
  “做什麽?”
  “当然是好事。”
  谢明朗嘀咕一声:“你怎麽无所不知。”
  这句话言采听见了,含笑说:“本来不管的,因为听到你的名字,多问了两句。然後知道的刚才全告诉你了。”
  果然没几天谢明朗接到徐雅微助理的电话,说是想请他为徐雅微拍一套硬照。谢明朗听说用在其他商业杂志上,一时做不了主,悄悄去问其他前辈,被指点说大可去拍,到时候临时换个假名上杂志就好。这看来是两全其美的好法子,谢明朗却不乐意,还是婉言推辞了。
  这几件事情後徐雅微算是记住了谢明朗,後来谢明朗参加活动,徐雅微还专门过来打招呼,弄得谢明朗反而有些手足无措。她镜头下倒是非常风趣的人物,人面也广,谢明朗上次拒绝她的事并没有放在心上,倒是答应专门为他做一次肖像模特。那次拍出来的照片也很好,发表之後徐雅微还专门要了一份留底。
  就着这个契机,谢明朗逐渐有了更多和演员们打交道的机会,他工作的时候认真投入,工作完没什麽废话,听见看到的东西也不见在什麽花边报刊上乱飞,慢慢交了一些朋友,再到後来,有演员时不时送戏票给他,还请他去後台做客。如此一来,开场前散戏後在後台乱晃的时候,也会拍上一些片子。这样的机会多了,谢明朗乐在其中,偶尔还拿着戏票和言采一同去看。
  他在这个圈子渐有名气,言采心里有数,还是不作声,关键时刻不动声色把他往前再推一步。两个人相处的时间久了,有些事情自有默契,开起玩笑来倒是越来越没谱。
  终於有一天谢明朗受邀去言采主演的电影的剧组探班。之前得到这个机会的时候,几个编辑都不太信:因为那导演是出名的苛刻,言采也不喜欢有记者在电影拍摄中途拍照,为此他们还问谢明朗这是怎麽回事,是不是认得的剧组人员给了什麽便利。
  谢明朗只装傻,到了采访当天按时去了摄影棚。他和片子里的一个配角挺熟,到了之後先站在一旁聊了一会儿,并在相关工作人员的指引之下拍了几个无关剧透的场面,终於被问到:“谢记者这次来是为了拍言采的吗?”
  谢明朗笑笑:“我没听说这一项。当然如果剧组不介意,我想去他的化妆间走一圈。”
  听到谢明朗开口,剧务专门让人去问言采的意思,没多久之後回来说没问题。谢明朗忍着笑,让工作人员领着自己走到摄影棚的後面,问清楚方向之後,自己走过去。
  化妆室的门关着,谢明朗先敲了敲门,才推门而入。
  言采正在喝茶,看见谢明朗後微微一笑:“他们冲了一壶茶,你也喝一杯?”
  谢明朗看他在这宽阔的化妆间里无比舒服自在,点点头:“也好。”
  他把相机放在桌子上,自己也顺势坐上去,前几个礼拜言采出外景,两人分开将近一个月,再次见面,倒是在摄影棚里。他看着言采穿着戏服倒茶,拿起相机照了一张。听见快门声後言采抬起头,说:“小别重逢,你就不能在按快门之外做点别的吗。”
  他递过茶杯,谢明朗没接,拉着他毛衣的前襟送上一个吻。亲吻中言采手中的茶杯茶水全部泼出来,他不管水热,转手把杯子搁在桌面上,转去拥抱谢明朗。分开的时候谢明朗笑着抵在言采肩膀上:“这样下去,工作就全毁了。”
  言采轻声说:“我找个机会见见你而已。今天的戏难拍,十之八九要到半夜,我把钥匙留给你吧。”
  听出他的言下之意谢明朗埋头一笑,再抬起头来故作严肃地说:“等我为你拍完这张照片再说。说来我到《聚焦》之後,反而一张你的照片也没有拍过了。”
  言采一想的确如此。谢明朗这时说:“不过不要在化妆间里,我们换个地方。”
  谢明朗人生地不熟,四处乱走,最终带着言采来到一个临时出口外。这一块装修得很简单,单调灰色的墙壁,天花板上是粗细不等的水管和导线,门上和四处的墙壁贴满了各色标识,什麽“非请勿入”、“请勿吸烟”、“勿携带食物和饮料入场”、“关闭手机等相关通讯设备”、“留神台阶”、“仅供紧急用途”,甚至还有“严禁宠物”,就像一个还在施工的场地。
  言采靠着门,习惯性地点烟。谢明朗指着牌子说:“没看见禁烟吗?”
  说是这样说,他也并没有特意要求言采把烟真的掐了。进入工作状态之後两个人都收起笑容,不需要谢明朗细说,言采已经自己找到角度,在这个时候,他总是有着惊人的准确感。
  言采靠在门边,没有笑容,正视镜头的那一刻,锐利的目光好像刀子,能把整个镜头劈开。他的倒影投在墙壁上,被灯光扩大了无数倍,就像一幅单色的装饰画,分割了单调的墙面。
  这个背景下言采换了好几个姿势,并随着姿势调整表情,始终没有笑。如此表情的言采谢明朗也觉得陌生,但又觉得魄力惊人,完全压制住了整个场景的空旷和单调。他多拍了几张,才满意地收手:“我想可以了。”
  言采立刻恢复了之前轻松的表情,就像卸下一张面具,又随手扔到一旁。他没有看照片,而是和谢明朗又一次亲吻在一起,直到外人的脚步声逼近才不得不分开。几乎在同时,谢明朗外套口袋一重,言采的声音凑在耳旁:“晚上见。”
  照片出来之後再度大卖,用谢明朗编辑的话说,“虽然背景都是‘严禁'、‘不许',但那一刻言采不苟言笑的神情,倒更像是在默许和邀请。这比其他任何方式的诱惑,来得还要见效得多。”
  9
  最先探知一点谢明朗异状的,是潘霏霏。
  寒假开始後她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拖了一个箱子跑到谢明朗的公寓来小住一段时日。她事先没有打招呼,叫谢明朗有点措手不及,又不能说什麽,若无其事让她住下之後,伺候了几天,才敢问:“为什麽不回家?”
  “你不回去,我一个人就要承受两个人的念叨,还是算了吧。我妈总是拿你来教育我,爸又总是问我你的近况,我当然是能躲一天是一天。我又没钱旅行。”潘霏霏答得理直气壮。
  谢明朗想到父亲和继母围着潘霏霏唱红白脸的场面,倒也理解她不想在家待太长时间。他听到最後一句,没多想,就说:“这样吧,你想去哪里,我帮你报旅行团,也替你给家里打电话。”
  潘霏霏见他说得这麽干脆,笑着调侃:“嗯,现在你是有钱人了,真大方。什麽叫苟富贵,毋相忘啊。不过你这麽着急打发我走,不是有什麽要瞒人的吧?”
  谢明朗觉得好笑,摇头说:“真难伺候,你说要旅行,我拿奖金送你去玩,你还这麽多话。下次再不多事了。”
  潘霏霏反而更有劲了:“明朗,你这不是在心虚吧。这麽说来,这半年来晚上不知道多少次找你人不到......你莫不是有了女朋友?”
  “想到哪里去了。”谢明朗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我忙起来不分时间,你不是早知道吗。”
  潘霏霏还是一脸诡异的微笑:“你这麽着急否认做什麽?唉,不会是什麽新近出道的玉女明星,怕传绯闻叫你守口如瓶吧。明朗,不知不觉,你也是算混开了。”
  “你看多了罗曼电影,都是些什麽稀奇古怪的情节。”谢明朗伸手去拿搁在沙发另一头的杂志,随口评价。
  “我怎麽越听越觉得心虚?”
  谢明朗漫无目的地翻了几页,猛然抬起头,叹了口气,正色说:“我也瞒不了你。其实我和雅微......”说到这里恰到好处地停住,露出无限苦恼的神色来。
  潘霏霏脸色巨变,立刻从椅子上滑下来,冲过来抓住谢明朗的袖子:“怎麽会是徐雅微?我就知道那些照片有蹊跷!”
  谢明朗看了眼表,继续说:“她七点过来吃晚饭,这就没几分锺了,到时候你看见了,我们再说吧。”
  说完低头翻杂志,不管潘霏霏怎麽问都是不搭理。接下来这五分锺潘霏霏过的是如坐针毡,一边飞快地想徐雅微花名在外,不知道交了多少男朋友,现在都还和言采纠缠不清;另一边又把她外貌出生年月性格喜好等等在脑中过了一遍,怎麽也想不通谢明朗竟然会和她弄到一起去。
  她想得出神,等再看锺的时候,已经七点一刻了,人还没有出现。她不由往谢明朗身上看去,察觉到她的目光,谢明朗从杂志中抬起眼来,狡黠一笑:“你只管问,下次半夜让你去湖滨公园的长凳子上等。”
  明白被摆了一道之後,潘霏霏柳眉倒竖,扑过去对着开怀大笑的谢明朗一顿重锤:“我对你不疑有他。你这样骗我?”
  谢明朗边躲多笑:“你要信我有什麽办法?轻一点,不要往我手臂上打啊。”
  “打折了拉倒。”潘霏霏口头上凶狠,动作倒是慢慢停了下来。她看着谢明朗,说,“也是我蠢,就算你喜欢老女人,暗恋的也应该是孟雨那一类的才是。”
  谢明朗简直有些苦笑不得:“怎麽越说越来劲了?孟姐要是知道你这麽说她,以後签名照啊什麽的,就别想了。”
  潘霏霏斜他一眼:“她要是知道了,我就掐死你。不过明朗,如果你真的有女朋友要带回家,之前让我先见见,保证爸妈到时候满意。”
  “我们兄妹一场,你怎麽也该记得这个情谊,不能害我啊。”
  潘霏霏听见作势又要打,嘻嘻哈哈之间,谢明朗总算波澜不兴地把这个话题遮掩过去。闹了一阵潘霏霏又说:“今年过年你回家吗?”
  “去年回去了,今年我初四就要值班,就不回去了。”
  “那只有我承欢膝下了。”
  谢明朗笑说:“你聪明伶俐,一个顶一双。今年也就麻烦你了。”
  “那你怎麽谢我?”
  “不是花钱送你去旅游吗?”
  “那我不替你尽孝你也要送我去旅游啊。”
  “我不再送你礼物你也不尽孝了?”
  被这麽一问,潘霏霏词穷,闷闷应了声:“我不过随口一说。”
  谢明朗忍俊不禁:“新年礼物想要什麽?”
  顿时潘霏霏双眼发亮坐直来,拉着谢明朗衣袖说:“明朗还是你好。”
  “我不好,对於种种不合理要求无限制纵容。你妈知道连我也一起骂了。”
  “你爸就是我爸,我妈怎麽是还是‘你妈'和‘潘姨'?”潘霏霏抱怨一句。然而多年都是这样,她也没多加追究,嘟哝完就老实说出想要最近出的一套纪念电影合集的DVD,里面只有一张碟有言采的演出,据她说收录了大把花絮,珍贵非常。
  谢明朗早就知道潘霏霏的礼物十之八九和言采脱不了干系,还是应了下来,并在第二天给她报了去南方某小岛的旅行团。她出发那天谢明朗去送她,递去的大袋子里,除了各种各样的零食,最上面就是她要的那套碟。
  这样送走心花怒放心满意足的妹妹,谢明朗总算又恢复了正常作息。
  那一段时间言采忙着电影的後期录音和一些宣传,两个人几乎只靠电话联系。所以言采在积极争取某个电影角色的消息,谢明朗反而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他当时还想是什麽片子以至於言采要亲自积极争取,并公开宣称对这个角色很有兴趣,愿意参加试镜,後来找到片子的相关资料一看,心立刻沈下来:那是沈惟的遗作,多年之後版权被遗孀高价出卖。电影公司另找知名编剧修改润色沈惟留下的剧本,选用知名制作人和导演,并以极为浩荡的声势公开招募相关角色的演员,立志不惜血本再拍出一部文艺经典。
  谢明朗知道这件事情之後和言采通过几次电话,彼此都没有提起,直到又过了一段时间再次聚在一起,谢明朗见他开始留头发,才玩笑一般问起:“这才多久不见,怎麽留起头发来,冬天暖和吗?”
  言采面有倦色:“我最近想接一部片子,需要试镜,在研究剧本。”
  谢明朗装傻:“还有什麽片子你需要试镜的?”
  “我是演员,要争取中意的角色,试镜不是很正常吗?”
  言采这麽一说,倒好像是谢明朗问得稀罕一样。谢明朗听他这麽说,还是笑笑:“是很正常。不过我记得好像都是制片方带着剧本来找你商量,有点诧异而已。”
  “好像的确是的。不过这样也好,我满喜欢试镜的感觉。”
  “你这样说,对这个角色就是志在必得了。”
  言采只是微笑:“我做不了主。”
  他谦虚归谦虚,不久後试镜结果出来,他众望所归地拿到主演的位置。再过了几个礼拜女主角的人选也尘埃落定:戏剧学院出身,年轻,没有任何影视作品,但在戏剧舞台上,已经是受人瞩目的新星了。
  之前女主角还没定下的时候,多少适龄女演员为了得到这个机会费了不少心思,谁也没料到最後竟是这样一个毫无背景也没经过票房考验的“新人”拿到角色。新闻刚出来的时候各大娱乐报章的记者编辑们在刊出人物介绍的时候几乎无一例外地选用了江绮拿两年前拿到戏剧奖最佳新人的获奖照,原因无他──除此之外,似乎再找不到其他合适的曝光照片。
  对江绮饰演这个角色一事制片方自是极力推赞,但各家影迷自有一番议论。然而这种种口水,也只是对这部片子宣传声势的推波助澜而已。其他角色的人选仍在高调甄选,一天一个消息,热热闹闹地占据着娱乐版的醒目位置。
  不过这其中细节谢明朗毫不清楚,言采不把工作带回家,至少谢明朗在的时候如此,谢明朗也乐得不问。後来他参加摄影年会,和一干同行们集体南下,就更是把这件事情抛去了脑後。
  年会的地点是阳光充足的海滨小城,虽是严冬,此处一件单薄外套,顶多再一件薄毛衣,中午时候就能让人额头发汗。这一群人聚在一起,说是开年会,其实更多的还是认识朋友,扩展人际网络,再交流一下创作上的心得。谢明朗在这几天里认得新朋友,同行聊天,总是话语投机,加之没有任何压力,这几天就好像在彻底的休假一样。
  某天他起得迟了,错过了大会组织的去附近的另一个小岛上采风的活动,索性自己带着器材绕着城市乱逛。冬天的小城节奏慢下来,此地多养猫,老看见一团团毛茸茸的东西窝在民房门口或者屋顶,看见陌生人来也不惊,懒散地抬头盯你一眼,又若无其事地趴回去,继续做梦,两不干扰。谢明朗并不算太喜欢动物,但是忽然看到某只猫的表情特别像言采,心里一下子乐开了,眼疾手快抢到那个镜头,在液晶屏里一看,更是笑不可抑。
  因为这个小插曲,谢明朗在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一直维持着非常好的心情。他走街串巷,最後终於来到海边。
  冬天的海边哪怕在阳光下也有难掩的寂寥感。浪花拍上高高的岩石,溅起白色的泡沫来。海水的颜色虽美,整个海岸却没有好沙滩,走过去都是碎石,也算是美中不足的憾事一件。
  他远远看见沙滩上围着一群人,设备齐全,一看就是专业的摄像队伍。谢明朗稍微走近一点,看清是在给模特拍外景,就再没走近,想绕过他们,去沙滩的另一边。
  潮水的声音不小,工作中的人们必须用很大的声音互相交流,这些声音又被风或多或少地送到谢明朗耳中。在听见好几个熟悉的声音的之後,谢明朗还是停住了径直前去的脚步,转而走向声音的主人们。
  卫可眼尖,早就看见谢明朗,摄影师上个镜头刚拍完,他立刻就朝着谢明朗的方向微笑。之前谢明朗在其他活动中碰见他好几次,每每都是被拉去角落里喝酒闲扯,早已熟得很。谢明朗不由也微笑,趁着工作人员协助摄影师调整反光板角度的间隙,卫可干脆甩下要帮他补妆的化妆师,朝着谢明朗走过来:“谢明朗,这麽巧在这里都遇见你?”
  “今年的年会在这里开。我已经过来一个礼拜了。”
  “哦,难怪。我们昨天才到,”卫可朝人群一指,“这就马不停蹄开始工作了。”
  看见季展名的身影谢明朗并不惊讶,他收回目光,笑说:“既然都在这里,晚上出来喝酒吧。”
  卫可才笑嘻嘻应了个好字,他的助理就跑过来催他回去工作。如此一来季展名不免也看见谢明朗。对於季展名来说,後者的出现显然更让他惊讶,以至於他在稍加犹豫之後,挥了挥手才说完
  “大家休息一下吧”,就立刻朝着站在离海稍远处犹自谈笑风生的两个人走过去。
  谢明朗这时已经堆好笑容来,等着季展名走过来,再等着并不知情的卫可笑容满面开口:“老季,介绍个人给你认识。”
  谢明朗心想这真是俗气的开场白,继而又想到该怎麽样让这场面更生动一些。在他默默思索的时候,季展名已在朝他点头致意:“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明朗。”
  听见卫可在一旁插了一句“也是,你们应该认得”,谢明朗也点头,回握住季展名伸出来的手:“过来参加年会。”
  “原来如此。”
  说完两个人再没有话好说,沈默下来。这种气氛显然不太对,不要说谢明朗和季展名,就连身为局外人的卫可有所察觉。但他们谁也没有让这沈默维持太久,就以季展名的抽身离开告终。此时气氛稍有好转,卫可进一步和谢明朗约定晚上碰面的时间地点,这才互相道别,各忙各的去了。
  为了拍一个日落的镜头,谢明朗比约好的时间稍迟才到约好的酒吧。虽然酒吧里光线迷离,谢明朗还是没怎麽费力地找到了卫可。他径直向卫可走去,此时的卫可身边热闹得很,有意搭讪的男女都有,场面五光十色活色生香。相较之下,他身边那个除了点单之外几乎头也不抬的身影,黯淡得简直如同一道影子。
  谢明朗没多说,走到卫可身後,拍了拍他打了个招呼。卫可看到他眼睛发亮,站起来把手上的酒杯递到手里:“来,你要是不怕冷,我们去外面喝。”
  毕竟是冬天,白天再怎麽暖风熏人,夜风一起,还是冷得可以。谢明朗本来就吹了一个下午的海风,坐了一会儿有点受不了,还是提议坐回去。对此卫可坚决不肯,说里面哪里是酒吧,简直是盘丝洞。谢明朗大笑:“你什麽时候怕过这种场面了?”
  但不管怎麽说,卫可不肯再回去,指着天上一轮满月说:“清风明月,你舍得进去?多喝几杯就不冷了。”
  他就叫服务生去开烈酒。酒上来之後也不废话,拉着谢明朗和同样跟出来的季展名喝了好几轮。在冷风中喝烈酒,倒也是新奇感受。酒过数巡,谢明朗已经觉得热度冲上来,果然不冷了。
  谢明朗自嘲的“酒後成痨”再一次得到验证,话开始变多,头脑却渐渐变得迟钝。他和卫可聊得兴高采烈,几乎忘记了桌子上的第三个人。
  後来随着卫可随口一句“你们是怎麽认得的”,之前一直作为倾听者的季展名也加入这场没有主题的闲聊之中。他指着谢明朗说:“他是低我一个年级的师弟。”
  如此一来话题渐渐转到谢明朗和季展名身上去。季展名喝得最多,已经五六分醉了,到了後来竟然不知怎的说起和谢明朗念书时候冬天去候鸟保护区拍照的事情:
  “......大冬天的,湖区冷得要命,还动不动下雨。我们在最近的村里等了好几天,总算等到天气预报说第二天是晴天,凌晨四点锺爬起来,没有好路,就沿着渔民走出来的小道去湖边。一路上都滑,两个人都摔了好几跤,手电筒也丢了一个。有一次他还差点踏到不知道是不是沼泽的泥地里,拖出来之後两个人都吓得半死。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得湖边,天黑,找到之前搭好的草棚子还真不容易。”
  卫可听得有趣,催季展名说下去:“这一路劈荆斩棘,肯定是个好天了?”
  “嗯,後来太阳出来了,鸟也都醒过来,河滩上一群群的各种鹤、鹳、天鹅,雁还有其他五颜六色的水鸟,漂亮得要命。特别是朝阳映在湖面,一片的白鹤踏着水飞起来......我们在那个又潮又冷的棚子待了大半天,等再钻出来,脚都不会走路了。不过那个时候还是太兴奋,出来之後就往湖滩上冲,惊得附近的鸟全部飞开,我们就踏进水里继续拍,疯了一样,之前当地人提醒的不能下水啊什麽的,统统都不记得了。”
  卫可就笑:“老季,原来当年你为了艺术这样肯献身啊。”
  谢明朗这时彻底安静下来,嘴角的弧度固定住,听着季展名借着酒力手舞足蹈给卫可说故事。季展名说起旧事时异常专注,也像是忘记了谢明朗就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看也不往这边看一眼。说到最後他微微叹了口气:“那个时候机子不够好,拍出来的片子现在看看,可取的也就只有热情了。”
  “老季,你对工作从来都不缺热情,缺的倒是和人友善相处的觉悟而已。你晓得,如果今天我再不拉你出来喝酒,其他人都要逃了。”卫可嘻嘻哈哈转过头去问谢明朗,“谢明朗,老季是不是从大学时候就是这样的扑克脸?我们可是畏他如虎豹。”
  好像听到这个名字,季展名才记起原来谢明朗还在。他有着迟钝地移过目光,眼中除了酒精形成的雾气,还有其他因为那些前尘往事带来的痕迹,都统统揉在一起,蒸腾出来。谢明朗看着卫可,也笑:“江山易改。”
  卫可大笑,又斟满了酒:“那就为本性难移干杯。”
  他们喝到晚上十一点,谢明朗看了表,说:“明天我就要回去了,今天就喝到这里吧。”
  卫可微笑,指着季展名说:“反正他明天起不来了,我的目的也达到了。”
  谢明朗一站起来,立刻觉得头重脚轻,就知道是喝得过分了,撑了桌子一把,还是站定了;卫可倒是看上去和平时一样,除了脸上稍微添了点颜色;最严重的是季展名,他脸色看起来倒是很正常,就是刚站起来,立刻又坐了回去。
  “这下是真的醉死了。”卫可摇摇头,“老季,我扶你吧。”
  他很好心地搀住季展名,驾着他站起来。谢明朗看见这般场面,也摇头:“叫出租车吧。”
  “酒店就几分锺的路,我带他走一走,散散酒。”
  然而他个子太高,这样驾着季展名,两个人都走得费劲。谢明朗本来已经道别了,见到这般景象还是追过去,拍了拍卫可的肩膀:“你们这样下去走回去都要累死。我来扶吧。”
  季展名沈甸甸挂在他肩膀上,每一步都像在拖。谢明朗没走几分锺就开始冒汗,又立刻被风给逼回去。卫可守在一边,说:“我好久没看到老季喝成这样了。”
  谢明朗周遭都是酒气,早已分不出是他自己身上的还是来自季展名。闻言谢明朗说:“是吗。我以前没有看过他喝酒。”
  “不过今天难得,他太太居然没有打电话来,不然又有故事看了。”卫可笑眯眯地说,“季太太真是个非常有趣的人。”
  姑且不论他口中的有趣该怎麽定义,谢明朗想到另一件事情,趁着酒力干脆问出来:“你和季展名很熟?”
  “当年我在酒吧打工,他忽然跑过来,问我要不要作模特。这种场面好像只有老的连续剧里才会碰到了,根本没放在心上,他留下的名片也早就扔了,谁知道是真的。後来也就是这样了,我入行了,合作的机会很多,而我毕竟欠他这个人情,反正慢慢就熟了。”
  “原来是这样。”谢明朗随口一应,“原来他是你的伯乐。”
  “可以这麽说吧。”
  谢明朗玩笑一般说:“那这个时候,你就算把他背回去也是应该的。”
  卫可还真的来了劲:“要不然我们试试?你再照下来,等他清醒过来之後我贴在他工作室外面,这个场面肯定很壮观。”
  谢明朗笑了出来,这个动作引得之前已经差不多连知觉也没有的季展名短暂地清醒了片刻,没头没脑地口齿含糊地低声问了一句:“你关节还痛吗?”
  这句话卫可也听见了,目光立刻扫到谢明朗身上,只是不说话。谢明朗抿着嘴,没有作声,这样沈默地走到酒店门口,他把季展名交还给卫可。经过这一番折腾,季展名总算是勉强有了点意识,很艰难地抬起头,目光涣散地看着谢明朗,却说不出话来。
  谢明朗知道他有话要说,等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听到声音。他也知道季展名实在醉得太厉害了,决定不再等下去,转而对卫可说:“那就这样吧,我回去了。”
  “明朗。”
  季展名终於出声,他的嗓音很奇怪,一时也没人计较。卫可是最爱说笑唯恐天下不乱的,此时也只是扶着他,好像想帮他站直一些。见状谢明朗笑笑:“怎麽像个老女人一样婆婆妈妈了?不能喝就要晓得适可而止,什麽话下次再说吧。再见。”
  “再见。”季展名怔怔良久,眼中的瘴气消去一些,很清晰地吐出这句话。
  谢明朗拦了出租车,回去的路上想起来,那一天他们傍晚才从湖边筋疲力尽地回到借宿的村庄。两个人一身泥水,浑身冰冷,狼狈不堪。他自己回来的时候被草根绊倒,又摔了一交,磕到石头上,膝盖破了,脚踝也扭伤了,还是季展名连拖带扶拽着他回来,只恨实在背不动。两个人在路上极力打起精神说笑话,到住地的时候,才瘫倒在地,连话都说不出来。不知道过了多久谢明朗觉得四肢有了点知觉,挣扎着要去看伤口,却被季展名抢先一步。他的手轻轻按在谢明朗脚踝上,那只後来肿了好几个月的脚踝当时还未显露征兆,只是手压上去,就抽筋一般地痛。当时季展名问的,好像也是那麽一句。
  谢明朗就笑了,心想,都这麽多年了,怎麽可能还痛。
  10
  入春之後《尘与雪》开拍,言采就像彻底变了一个人。
  早在电影开机之前谢明朗就隐约察觉到言采的变化,当时他没怎麽放在心上,全当他揣摩角色,入戏太深。当然早在那时他也知道这个“全当”有点自欺欺人,两个人在一起这麽久,谢明朗从未见到言采为了什麽角色这样刻苦,但在言采决定接演这个片子的时候,他自认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他甚至还玩笑一般暗自许诺,要把接下来几个月的言采的状态记录下来,到时候片子拍完,再和言采一起来看这些照片。
  那段时间谢明朗也忙,但自从他察觉到言采的状态,就尽力多抽出时间来和他待在一起。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有意义,因为言采绝大多数心思都在这部电影上面,待在公寓的绝大多数时间不是在研究剧本,就是躲在书房里看资料,好几次谢明朗默默站在门口陪他看了很久,言采都察觉不到。
  他开始剧烈地消瘦,睡得很少,常常陷入自我沈思中,也不太愿意说话,但是精神上应该是极度满足的,每天离开住处去片场的时候,都是双眼发亮步履轻快,如赴盛宴,并乐此不疲。
  言采的这种状态谢明朗暗中观察了很久,也再三犹豫,想和他谈一谈,却总觉得找不到机会。某一天他在言采的公寓留宿,晚饭吃得太咸,半夜口渴地醒了,发觉言采那半边是空着的。这种情况也不是第一次了,谢明朗并不意外,自己倒了杯水喝完,本来准备继续睡,但头刚一沾上枕头就被门外传来的模糊的重物坠地声惊得坐起来。他担心言采出事,跳下床鞋子也没有穿就跑出去,冲向此时唯一还亮着灯的书房。他风风火火地闯进来,倒是把蹲在地上收拾散落了一地的书和电影资料的言采吓了一跳:“你做什麽?”
  见言采没事,谢明朗愣住了,半晌後想起来接话:“我听到响声,过来看看。”
  “我看你这麽着急,以为失火了。”言采收拾好东西站起来,笑说,“刚才对剧本对得入神,不小心撞翻小茶几了。没事,已经收拾好了。”
  “你当心邻居上来投诉。”
  说完两个人屏气凝神等了一会儿,没听见任何响动,言采就说:“这个时候还不上来,再投诉也要等到天亮了。”
  从窗户看出去,天边已经变成了黛青色,下半夜了。谢明朗定下心来,才闻见房间里的烟味,他咳了几声,问:“你几点锺起来的?”
  “不记得了。”
  一旁的小电视上正播着不晓得什麽纪录片,谢明朗瞄了一眼,是他没看过的片子。他看着言采发青的眼圈,无言地叹了口气:“不再去睡几个小时?”
  “睡够了。你去睡吧。”言采坐回椅子上,开始倒带。
  谢明朗站了片刻,没有离开,而是说:“你介意我留下来一起看这张碟吗,我也睡不着了。”
  言采扭头看他一眼,点头:“随便你。”
  谢明朗关了灯,拖过书房里另一张椅子,坐到言采斜後方。书房里再度安静下来,只剩下影片本身的声音。这片子对谢明朗来说没头没尾,他用了好一会儿才理解到这是某部电影的拍摄记录,画质不太好,不知道是从什麽摄影器材上转录下来的。
  画面中心的那个导演模样的老人谢明朗并不认得,最初以为是沈惟,但是仔细一想年纪不对,就更摸不着头绪。这部短片的风格很轻松,都是一些在谢明朗看来很琐碎的镜头:比如工作安置道具和灯光,演员在午休时候喝茶聊天,总之看不出任何主题来。
  谢明朗正暗想这是个业余的摄影师,忽然身边的言采轻声笑出来,而屏幕上的镜头依然平淡无奇,应当是另外有什麽令他愉快的回忆。他盯着言采的後背,之前特意留的头发在导演的要求之下又剪了,但是没有剪得太短,在谢明朗看来,新的发型让言采显得有些“柔软”。念及此,他伸手勾着言采的肩膀,手滑过他的头发,语气不无遗憾地说:“可惜没有留下一张你留长发时候的照片。”
  言采应道:“陆长宁又要我开始留了。不过以他的一贯作风来说,也许没多久又会改变主意。”
  陆长宁是《尘与雪》一片的导演。谢明朗知道此人的古怪脾气和他的知名度绝对成正比,但听到言采这麽说,完全是没折腾得没了脾气的样子,还是忍不住笑了,说:“本来我一直在想,在你拍这部片子的这几个月每个礼拜给你照一张照片,然後等你拍完了再给你看。”
  “什麽让你改变了主意?”言采盯着屏幕,淡淡问。
  “真的在一起的时候,反而不是特别想拿相机了。”谢明朗老实地回答。
  言采听了没说话,抓住谢明朗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握了一会儿才松开。谢明朗觉得此时的言采才算是多多少少恢复了拍片之前的状态,就问:“言采,这部片子还顺利吗?”
  似乎没想到谢明朗会问这个,言采短暂地沈默了一瞬,才说:“目前进展还好,不过不失。”
  “我好像从来没有看到你对其他什麽电影如此上心。”
  “这个角色本身对我更困难一些,”言采不假思索地说,“勤能补拙,我必须付出更多。”
  谢明朗本来想说“你已经走火入魔了”,又在看见言采微笑中的疲倦和几乎一闪而过的自我厌恶後咽了回去。他装作什麽也没见到,同样微笑:“你对这个片子太执着了。你自己不是也说吗,要从角色里抽身而出。”
  “这部片子不是一回事。”言采又是一阵静默,语调忽然有些固执,“当年这个选角的时候,因为年纪的缘故错过了。我一直想在这个片子里演一个角色,本来以为再不会有机会的了......其实就我来说,倒是觉得体验派的方法更自在一些。”
  “不是说是遗作吗?怎麽听起来好像已经拍过一遍了?”
  “没有,选角刚结束导演就去世了,拍摄只能不了了之。”
  谢明朗没想到是这样一层,哦了一声,也不知道该说什麽。言采说完扭头看他,问:“你怎麽关心起这个来了?”
  “我觉得你最近有点过分投入到不可自拔了。”
  言采就笑:“这是在体验角色。”
  他既然都这样说了,谢明朗也不好多说什麽,默默叹了口气,振作起精神说道:“说起来,我一直很想看看工作状态中的你。我不是说拍两张照片,参加什麽活动,而是在摄影机面前演戏的你。”
  他说着说着流露出困惑来。感到言采的脸贴在他的手上,脸颊微凉,弄得他不得不回神,振作起精神听言采说:“这次没机会了,等下一部吧。我从来不觉得演戏的过程有什麽好看的,电影才是成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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