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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光 by 渥丹

_5 渥丹(现代)
  他觉得自己又要睡着了,意识在慢慢淡去。但是忽然有重物压到他身上,带着熟悉的温度和不太熟悉的情绪。接着言采感到谢明朗的下巴磕在自己肩膀上,继而声音响起,非常低,语气起初有点困扰,再後来其中道歉的意味慢慢出来了,很坚定,并无怜悯:“言采,以前我一直想你是苏醒,但是我太嫉妒,总希望你不是他。现在,现在我倒宁愿你在里面,你就是苏醒。我知道这是蠢话,但是如果早十年认识你,那就好了。”
  说完谢明朗抱住他,亲了一下他的脸颊,小心翼翼又珍若重宝。他低声重复了一遍“那就好了”,好似这样就能成真一样。言采费力地翻身,伸手回抱住谢明朗。谢明朗的脸低埋,这样倒好,谁也看不见谁。
  他本来想说“真是傻话”,但是这句话不知怎麽没有说出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糊的笑容:“时间这种事情,谁都无能为力。”
  14
  两人相拥而眠,一夜无梦,足足睡到日上三竿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醒来。谢明朗难得贪睡,在言采起来冲澡之後还赖在床上。
  醒来之後谢明朗试着去整理有关昨夜的种种回忆,却被电话铃声打断神思。他没接电话,只等它自己停住,谁知道那铃声不屈不饶,一个劲地响着。谢明朗无法,扬起声音叫浴室里的言采:“电话在响。”
  言采应他:“多半是林瑾的,你嫌吵就挂断,等我打回去。”
  尽管他这麽说,谢明朗还是没有挂断电话,那电话响了好久,总算消停了,但过了五六分锺,又一次响起来。
  如此一来谢明朗彻底没了睡意,这铃声虽然不大,但一再地听,也与魔音灌耳无异。好在这次电话没响多久言采就从浴室里出来,有点无奈地笑:“我有个极具耐心和不怕冷脸的经纪人。”
  说完就接起电话。说话的多是林瑾,言采只是在听,偶尔表个态;末了不知道对方说了句什麽,言采顿了顿,看了眼已经起床的谢明朗,才说:“我不是一个人在房间。”
  再过半分锺他挂了电话,谢明朗说:“你要是有事我先下楼一样。今天就要走了,我也要去收拾一下东西。”
  “没事,她只是向我确定行程,并顺便看看我是不是醉死了,横尸当场什麽的。”言采口气轻松,竟是在说笑。
  谢明朗笑出声来:“那这个电话也打得稍微晚了一点。”
  等谢明朗也冲澡出来,言采已经换好衣服,浅色的休闲西装,衬得人年轻而挺拔。谢明朗随口问:“你有活动?”
  “约了专访。林瑾他们很快就来。”
  谢明朗变了脸色:“你不早说。”
  言采看他手忙脚乱地换衫,走过去按住他的肩膀,低声说:“急什麽。记者还要再一个小时来,我们还可以喝杯茶。”
  他越是这样慢条斯理,谢明朗心里越是着急,扣子还扣错了一个。见状言采再不说话,走到卧室外面,用另一台电话叫了客房服务。
  等谢明朗收拾好也跟出来,言采又问:“我叫了一桌茶,你真的要走?”
  谢明朗反问他:“一群人来了,我怎麽留?”
  言采微微垂下眼,再抬起来已经带上笑容:“那好,晚上再见吧。我打算开车回去,你回去之後只管睡,不用等我了。”
  这一程说远不远,但开车还是要好几个小时。谢明朗一愣:“你没订回程机票?”
  “没。”
  这时谢明朗打定主意:“那好,机票我也不要了,你动身的时候告诉我,我来开车。”
  言采想了一下,点头:“随你,换着开车也好。”
  “就这麽说定了,我先走了。”说完亲了亲言采的脸颊,先走了。
  下午五点言采开着车和在海边等他的谢明朗碰头,过午之後天就阴了,上高速之後还下起小雨来。
  雨一直没有变大的趋势,言采的车开得很快,谢明朗起先没说话,後来见车速在他不注意的时候又高了一码,才说:“你赶着回去吗?”
  “也没有。”
  “那就开慢一点,要不然我来。”
  言采笑说:“你开车比六十岁的人还要谨慎,我虽然不赶,但也不想天亮才到家。”他话虽这样说,速度倒也慢了下来。
  两个人一路上聊着一些电影节期间的闲事,又多少有点心照不宣地把前一晚发生的事情空出来,哪怕明知道那是个巨大的窟窿。但这样刻意久了,两个人都觉得没趣,还是谢明朗做了把话挑明的那个人,他偏过头,看着远方那些星星点点的灯火,低声抱怨:“为什麽昨天明明是你醉得更厉害,今天看起来若无其事的那个反而也是你?我头痛得厉害。”
  言采看了他一眼:“你昨天喝了多少?”
  “我只喝了鸡尾酒。”
  “烈的?”
  “不记得了。”谢明朗无奈地摇头,“你呢。我本来以为你是千杯不醉的海量。”
  “哪里真有不醉的人。昨天他们都往死里灌我。”言采只是笑。“我多狼狈你也看见了。”
  说到这里两个人都停住了,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再往下回忆下去。谢明朗欲言又止的神情映入言采眼中,他不由得笑了,问:“你想说什麽?”
  “我昨天不敢问你。”谢明朗低下声音,语气颇有些窘迫,“我一直不敢问你。你到底把沈惟当什麽人,以至明知道这个片子背後的真实也要去演?”
  对於这个问题言采至少表面上看来并不吃惊。他甚至笑了一下:“其实早在当年我就知道这个剧本他是为自己写的,後来片子没拍出来,我还暗自庆幸过,觉得这样至少可以自己的存在不显得那麽难堪。但是事隔多年,我又改变了主意,难得他在自己的片子里这麽诚实,我可以演好他,也算是报答他当年的指导和提携,为什麽不呢。”
  他的语气很平静,并没有任何怨怼或是故作轻松,好像仅仅在陈述事实一般。但谢明朗还是听得云遮雾绕,但他没有做声,只是听言采继续慢慢说下去。
  “陆长宁用的是他的分镜剧本,所以我不希望有所改动。沈惟不是个有勇气的人,他写这个剧本的时候,估计知道自己活不长了,才肯在片子里说了真话。他想让真正在这件事里的人看到,我不想让他的心愿落空。”言采习惯性地点烟,按下车窗,风立刻灌进来,震得人耳膜发胀。“拍《尘与雪》的那几个月里,有几次觉得坐在监视器後面的人是他,我总是怕他,不敢不尽全力。”
  说到这里言采觉得很好笑似的勾起嘴角:“我是真的对他充满敬畏,说是情人,倒更像师长。当年我竭力摆脱这种仰视感,做了太多蠢事,得不偿失。”
  谢明朗一直在尽力消化言采每一句话後的意思,和其中隐藏的信息。听到最後一段,他没有任何沮丧,反而隐隐有了解脱感,为自己,也为言采。他从言采嘴里拿过烟,自己吸了一口:“本来我只想知道你怎麽看沈惟,现在却真的对他是个什麽样的人感兴趣了。”
  “去看他的片子。他虽然善於说谎,但对待电影,还是一贯真诚的。”言采客观地建议,“电影才是他永恒不变的恋人,他一直心甘情愿满怀虔诚地亲吻她的裙脚。”
  谢明朗却说:“你真应该去看看《尘与雪》。听你这麽说,我又觉得你在里面了。当然究竟如何,只有你自己才知道。要是不甘心,就亲眼看一看。你比我更知道电影的魔力,胶片集结成故事,往往就成了彻底不同的东西。”
  言采从谢明朗那里抢烟的动作顿了一下,他看着他,慢慢绽开笑容。在提起和沈惟相关的话题的时候言采总是有这样略显冰冷的笑容,好像竭力把自己抽离出来,只需要一个客观的表述个体。他摇头:“我没办法看这部片子。无论怎麽样,都过去了。我想要一个体面的告别,这就是了。”
  谢明朗本来想追问一句,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他更想问苏醒究竟是谁,这个问题也还是被藏在了心里。对於业已过去的时光,以及那些飘荡在时光中渐渐化为齑粉的往事,他实在无能为力。
  於是他无奈地叹息:“我怎麽样才能知道你多一点。真是奇怪,怎麽能相处的时间越久,越是觉得迷雾重重。”
  “因为相处得越久,想知道的就越多,人之常情。”言采补充一句,“不要急,时间还长。”
  谢明朗勉强笑一下:“是啊,我相较於你唯一的优势,就是时间了。只是你时不时提醒,更让我心慌。”
  “浮想翩翩也是年轻人的特权。”言采笑着把烟熄了,关上车窗,车速又一次快了起来。
  因《尘与雪》而起的一切情绪,似乎也随着电影节的结束而过去了。一切回归常态,但两个人之间似乎又比之前多出一些不可言说的默契来。回去之後稍微休息了两天,言采和谢明朗又开始各忙各的。有了以当届影帝为首的一系列金光闪闪的招牌,电影节之後那场标志着《尘与雪》全线上映的首映会简直是一掷千金的气派,满眼的奢靡气氛,也不管这和电影本身是否搭调。电影上映初周不出意外地高踞票房首位,并把後面的电影狠狠甩开一截。如此成绩,在这样四六不搭的非黄金期内,只能让人暗暗赞叹。
  谢明朗的首次摄影展也在倒数中。展期越近,压力越大,几乎整天泡在还在进行最後装修和调整的展厅中,和张晨以及其他筹展人员为最後的细节努力。但纵是如此,当潘霏霏打电话约他去看电影的时候,谢明朗还是答应了。
  潘霏霏夏天大学毕业,没理会父母希望她再念几年书最好干脆能留校的希望,自己在一家大的会计师事务所找到了工作,美其名曰要早点“做个有产阶级”。不过在此之前她打电话给谢明朗,说是想当记者,被谢明朗骂了一通,她竟然也就再不提起。
  谢明朗在电影院门口看到潘霏霏的时候,发觉她整个人已经瘦得脱了型,兴致虽然不错,却明显是被咖啡或茶灌出来的。毕竟是看着长大的妹妹,谢明朗不由心疼,但嘴上不肯说,还是口无遮拦开着玩笑,这样潘霏霏才真的打起精神,闲谈起工作上的琐事,说说笑笑一直到电影开幕。
  在大的剧场看电影又是完全不同的感觉。谢明朗觉得自己几乎无法正视言采的角色,但又无法控制地在他的每一个动作每一声语调里寻找不属於“言采”的部分。没过多久之後,他发觉,他在不懈寻找和关注的,是割裂开的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言采是潘柘,但潘柘并不是言采。
  谢明朗干脆放弃,转而试图以平常观众的心态再单纯从演技啊剧情之类的方面仔细欣赏一下。到了後半部分时,他随意瞄了一眼潘霏霏,没想到她居然窝在椅子里睡着了。
  这对以往的潘霏霏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谢明朗不忍心叫醒她,静静把外套给她盖上。潘霏霏睡得比谢明朗预想得更沈,等她再醒来,电影已经结束了。
  “我睡着了?”
  听她如此不可置信的口气,谢明朗笑了:“你也有看言采的电影睡着的一天。”
  潘霏霏环视一圈已经开始散场的人们脸上的表情,极不甘心地说:“那我们再买票看一场吧。”
  “你要不在乎餐厅的预约,那就继续看。”谢明朗眨了眨眼,“正好我也睡一觉。”
  他还真的睡着了,直到潘霏霏用力推他才醒。窝在椅子里的时间长了,醒来之後不免腰酸背痛。见到潘霏霏眼底泛泪,谢明朗知道她是哭过了的。他就说:“这麽感人吗?”
  “真可怜,这两个人宁可互相折磨,也不肯在最关键的时候服一个软。我讨厌看这样一点不给人希望的片子。”
  “那你还要看两遍。”
  潘霏霏不想提起之前居然睡着的窘事,脸一红,岔开话题:“不过明朗你别说,工作之後再看言采,心态真是微妙,好像和他一起成长一样。”
  只要说起言采,潘霏霏还是会一如既往地陷入粉红色的甜美幻觉之中。谢明朗听着她的话觉得好笑,咳了一咳勉力忍住,穿好外套之後说,“我睡够了就饿了,去吃饭吧。”
  最後选定的餐厅是谢明朗很喜欢的一家。落座之後潘霏霏看了几眼菜单,颇为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明朗你的口味什麽时候变成这样了?”
  谢明朗完全没想到潘霏霏会问这样一句,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麽。好在潘霏霏也没多想,只是低声抱怨菜价有点吃人。
  不过抱怨在菜端上来之後立刻转为毫无折扣的赞美。谢明朗一边吃,一边挂起笑容听她用不无讽刺的语调形容着热爱反复讲无聊冷笑话的上司。
  到点心和水果送上来,潘霏霏才不甘心地放下筷子,往舒服的椅子上一靠,说:“我不能再吃了。不过这家店好,等下次领了奖金也请回你。嗯,对了,到电影院之前我经过市美术馆,宣传海报已经贴出来了,显眼得不得了,好多人围着看呢。”
  说到个展的事情,谢明朗打起精神来。他拣了片苹果,吃完之後才说:“那是模特选得对,这都是策划人的本事。”
  “那展出结束之後大海报送我一张吧,正好可以贴满半面墙。”
  “你也不怕半夜醒来吓着。”谢明朗笑说,不忘打趣,“给你是可以,那你贴了一屋子的言采怎麽办?这就倒戈向新欢了?”
  海报选的是卫可的人像照。这是谢明朗做了姚隽松一段时间助手之後沿袭姚隽松的风格拍摄出的一张照片,对画面明暗效果非常讲究,偏好自然光,绝不进行修饰性的美化。尽管是一张静止的照片,表情却仿佛是流动的,并不安分。
  谢明朗一直喜欢卫可的面孔,这次为了影展索性专门请他作模特,拍了一系列的肖像,准备用到展览上。照片出来之後谢明朗和卫可对效果都很满意,後来索性挑了一张两个人都最喜欢的作宣传海报。
  潘霏霏被打趣了也不生气,反而很正经地说:“言采的都贴在卧室,如果你不想我贴在客厅,贴厨房也行。”
  於是谢明朗不得不承认,每每和潘霏霏讨论起偶像的问题,他都是先举白旗然後忙不迭转换话题的那一个。
  可是潘霏霏不肯放过他,问:“展出的照片里,肯定也有言采的吧?”
  “有。”
  潘霏霏来了兴致,追问:“哪几张?我看过没有?”
  “只有一张。”
  “怎麽能只有一张......”潘霏霏不满意地皱眉。
  谢明朗笑而不答,轻松岔开话题:“下个月第一个礼拜六开展,不加班的话,过来看吧。”
  “我当然知道。”潘霏霏笑说,“我早就订了票了,妈妈也说要来看。”
  谢明朗点头:“我打电话回去,潘姨告诉我你买了票。我本来是打算正式开展前一天预展的时候陪你和潘姨先看一次的。你订票之前应该告诉我一声。”
  “订票是我们的心意,送票是你的心意。那不一样。”说到这里潘霏霏停顿了一下,才略带迟疑地说,“可惜那天爸爸要出差,不然就能一起来了。”
  谢明朗笑笑,不在意地说:“没关系,他不出差也不会来的。这麽多年了,我不是一直都是不务正业的顽劣分子吗。你吃饱没有,差不多也要回去了吧?”
  潘霏霏租的房子在城市的西北角,离市中心颇有一段距离,谢明朗见时间不早了,就说要她先在自己公寓住一个晚上,干脆把周末也过了。潘霏霏却不肯,说手上还有事情,要回去看材料。见她如此坚决,谢明朗也没坚持,开车把她送回去之後,才一个人回公寓了。
  没想到言采居然在。
  “你过来也没事先说一声。”谢明朗从意外中恢复过来,脱下外套,挂好。
  “甩开跟着的记者後发觉离你这里近,就直接过来了。”言采躺在床上看书,闻言微笑,“房间我检查过了,放心,也没有任何可疑痕迹。不过我没开衣柜,你开的时候小心一点,不要摔出个人来。”
  谢明朗本来在想幸好霏霏没有过来,听到言采那句玩笑话後,随口回他一句:“向你学习了这麽久,不说青出於蓝,怎麽也要过得去吧。这种把柄肯定当时就处理好了。”
  言笑听了这话笑得更甚,谢明朗觉得自己先不争气地脸红起来,遮掩两句,就丢下言采一个人先洗澡去了。
  谢明朗再回到卧室,见言采趴在床上姿势放松,以为他已经睡着了,正要关灯,就听见言采的声音:“我好像有点着凉。”听起来是有点鼻音。
  “这样睡不着凉都难。”谢明朗皱眉嘀咕一句,又去给他找药,但是言采不肯吃,说明天要早起,吃了药就醒不来了。
  他一边喊着着凉,被子还是挂在半腰,转头和谢明朗说话的时候牵动裸露在外的脊柱线和腰线,在光线下好像隐隐发亮。谢明朗看得呆了一刻,把水杯和药放到床头柜上,先把杯子扯好:“感冒就不要贪凉。还有,明天要是发烧就麻烦了。”
  言采的头发遮住了额头,眉毛藏了起来,眼睛却掩不住,笑起来好像里面落了光,他忽然用力,拉住谢明朗浴袍的前襟,谢明朗没有提防,顺势摔到言采身上,手里的药也全给不知道洒到那个角落去了。
  “不吃药了,麻烦你帮我发发汗吧。”言采蹭过来。
  谢明朗忍不住笑了:“这可是冒着被传染的风险,你让我考虑一下。”
  ......
  “今晚和美人吃饭,过得愉快吗?”言采窝在被子里,忽然说了这麽一句。
  谢明朗擦汗的动作停了一下:“你也在?我怎麽没发现?”
  “我们在里面的隔间,雅微说你在和年轻的女人说笑,所以我查房来了。”言采还是一味调笑口吻。
  “嗯,美人托我向你要签名和唇印,为此我占尽好处,谢谢你及时送上门来,这才能让我不负所托啊。”
  眼看这话越说越没边,谢明朗笑了出来,从言采的拥抱中翻到床侧,拿起之前放的水杯喝了半杯水:“要是知道你也在,霏霏今天肯定抱着你的腿要签名了。她今天看了《尘与雪》,足足和我说了一路的观後感。”
  言采又是一笑:“这就欲盖弥彰了,不要就着急解释嘛。”
  谢明朗白他一眼:“不知道做亏心事的是哪一个?贼喊捉贼也是好策略。”
  这种没油盐的扯皮话说了一阵,两个人都觉得闹够了,言采才说:“我今天回来得早,顺便把你摊了一桌一地的照片翻了一下,见到了不少熟人,唯独没有看见自己的。”
  暗自忍住笑,谢明朗一本正经地说:“我总是照不好你,不敢拿出去献丑。”
  言采点点头:“没有也好。”
  不咸不淡的口气谢明朗听得分明,他也不想解释,只说:“你再等等我,等我再好一点。”
  闻言言采转过目光来,却没说话;这样凝视的目光让谢明朗不太自然地别开脸,口气颇为若无其事,就是声音有点发紧:“预展那天我不想大散请柬了,你想一起去吗,我可以提供友情讲......”
  话没说完感觉到言采贴在他後颈的手,谢明朗一下子顿住了,下一刻言采的声音传来,没有任何犹豫地:“好啊。”
  ......
  展厅是美术馆内的一个中型展厅和附带的几个小展室,灯光全开着,和从玻璃天花板上投下来的自然光搭配起来,墙面上每一张照片的颜色都显得非常鲜艳。
  言采摘下围巾,从口袋里掏出眼镜来戴上,环视一圈,这才对身边的谢明朗说:“这麽中规中矩的布展,都不像张晨的风格了。”
  “我自己要求的。我想把展厅弄得简单一点。这种风格虽然有点老式,但还是很气派的,也不会喧宾夺主。”谢明朗声音低了一点,“我家人可能会来,还是简单一点好。”
  谢明朗察觉到言采的目光,没说下去,领着他去看照片。图片说明标注的都很详细,就是字稍微小了一点,言采靠近看了几次之後,当有一次他再要凑过去看某张剧院的排演照,谢明朗拉住他的手,说:“我说给你听吧。”
  他们一张张照片地看过去,谢明朗不厌其烦地仔细把照片背後的故事说给言采听,照片上很多人言采也认得,可能比谢明朗还更熟悉些,想起什麽陈年趣事来,也说给谢明朗听。接下来的一程两个人的手都没有分开,展厅吸音效果很好,他们声音又轻,空旷的展厅里简直就像没有人一样。
  一个明显的空格让言采停住脚步。他指着那处空白问:“你还有没选定的照片?”
  “嗯。”谢明朗简单地应了一句。
  这种把事情拖到最後一刻的风格和言采的工作习惯大相抵触。他不自觉地皱眉,正要发表一下看法,谢明朗先开口解释了:“这里本来是要挂你的照片的,我还没拿定主意,既不知道要挂哪一张,也不知道是不是要挂。”
  这句话之後两个人对着这片空白站了一会儿,言采这才说:“工作是工作,你要是自己选不出来,张晨怎麽说?”
  “备选的不是没有,还在最後拿主意。”
  言采也就不再问了。
  等把所有的照片都看完说完一遍,不知不觉就是好几个小时了。末了谢明朗站住,看着言采笑说:“我念书的时候总想在没有人的美术馆里约会......”
  言采忍笑:“你我再怎麽努力,都扮不像学生了。”
  “谢明朗,原来你在......”
  听见张晨的声音从隔板的另一边传来,谢明朗怔住,下意识地要松开手,言采却不放开,还抓得更牢一点。谢明朗更是着急,低声说:“一转过来就看见了。”奈何就是甩不脱。
  如此僵持了一刻,谢明朗多少明白过来了,有些惊讶地去看言采,正在此时张晨已经绕到这一侧,他没想到言采会在,眼睛更先一步瞄到握在一起的手,脚步不由自主地停住了,但诧异神情只一闪,立刻恰到好处地收住。他先对着谢明朗说了句“我正要找你谈究竟挂哪张照片的事情”,接着带着并无恶意的玩笑口吻转向言采:“没想到背後的神仙是你。”
  15
  开展的第一天,熟人来了不少。
  潘霏霏和她母亲早早就到了,还一同上了镜。再晚一点到的是卫可,两个人刚站到一起,还没来得及寒暄,守在边上的记者的快门已经按开了,对於这平白送来的新闻无不心花怒放。
  握手的时候,谢明朗拿他和江绮开玩笑──自从《尘与雪》之後,两个人的绯闻就传得沸沸扬扬,偏偏他们还不避嫌,几度双双出现。
  “只有你一个人吗?”
  卫可一愣,绽开个灿烂的笑容,声音却很低:“你饶了我吧。”
  谢明朗忽然想起江绮的眼睛和言采的很像,这让他不免小小的走神了一刻,好在很快被卫可素来快活的声音拉回来:“明朗,看这边。”
  说完不管谢明朗的反应就扯着他转向记者的镜头,谢明朗不太习惯站在镜头前面,习惯性地往下看,一边还问卫可:“我不知道你要来。”
  “既然脸已经挂得满城都是了,干脆好人做到底,真人也来捧场一下。展会结束记得请我吃饭。”
  谢明朗不由得笑了:“谢谢谢谢,要是还有出画集的一天,我也定用你的照片作封面。”
  “这张照片我还满喜欢的,将来我会考虑用在葬礼上。”
  “你已经连葬礼的安排都想好了吗?”
  “是啊,我这个人习惯倒着想。”
  他们说笑得愉快,卫可目光稍微一偏,就定在了入口处,过了一会儿才感叹一般地说:“我不知道你人脉这麽广。这几年看来是广结善缘哪。”
  谢明朗本不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後来跟着转过目光,半边身子一凉,只差苦笑了。
  这边卫可又接着说:“连言采也来了。”
  昨天明明没有听他提起,谢明朗暗自叫苦,不知道为何竟然有些畏惧。卫可再说什麽都听不见,只是手脚僵硬地眼睁睁看着言采一面向记者和反应过来的影迷们扬了扬手,一面脚步不停地向自己走来。
  言采微笑着与谢明朗握手,还说句“恭喜开展”,口气既不显得生疏又不过分熟稔,拿捏得恰到好处。之後又转去和卫可说笑两句,等卫可离开去看展,这轻轻碰了一下谢明朗,说:“来,往右边侧一点。”
  他们和记者隔了一段距离,谢明朗正要低头说话,言采又扶了一下他的背,还是保持着笑容,低声说:“抬起头来,不要缩肩。说话的时候记得微笑,他们听不到我们在说什麽。”
  言采的声音与平时无二,谢明朗慢慢也就镇定了。等拍完一轮,言采目光一移,立刻见一个穿着高档套装的女人走去记者那边说了几句什麽,接着记者们也就陆陆续续把相机收了起来。
  趁这个机会两个人离记者更远些,谢明朗低声说:“你怎麽来了?”
  旁人离得还远,言采笑说:“来看昨天没看到的那张照片。雅微到了没有?她说今天她会带人过来。”
  “我没见到她......”谢明朗顺势往展厅入口瞄了一眼,有些无奈地说,“真正有面子的人还是你。”
  “那是她自己要来的,这件事可不关我。”言采状若无辜。
  徐雅微果然不是独身来的。谢明朗暂时抛下言采,过去寒暄,换了名片,才知道是知名的专栏撰稿人。等客气完送那作家去展厅,徐雅微笑问:“言采来了吗?我刚才好像看见他。”
  这笑容大有深意。好似一夜之间,天翻地覆。谢明朗在这样的笑容下难免手足无措,但人来人往的,他强作镇定,转身去找言采:“刚才还在......”
  徐雅微继续笑:“没事,你要是不忙,陪我走一走,到时候自然就找到言采了。”
  她既然开口,谢明朗不敢不照办。展厅里人不算很多,但是有几个明星在,气氛顿时不同了。谢明朗一路都感到有人在朝这边看,虽然知道看的是徐雅微,但多少还是令他不自在。
  徐雅微看到自己的照片,停了下来,指着说:“你还是选了这一张。”
  她说的是谢明朗当年偷拍的她在化妆间里的那张照片,只是挂出来的这张处理成黑白照。徐雅微静静驻足了一刻,才恍然般对着谢明朗说:“走,去看看别人的。”
  他们找到言采的时候他果然被人围住要签名。这个架势让谢明朗都不敢走过去。徐雅微在一旁笑说风凉话:“他应该只露个面就走,这样是走不开了。我也不敢过去。”
  话才说完眼前多出一个人来,红着脸小声向徐雅微要签名。之前那句话犹在耳边,谢明朗转开脸偷笑了一下,再转回来,赫然发现潘霏霏也是等着要签名的人之一。
  谢明朗无奈地朝潘霏霏走去,把她先拉到一边:“你妈呢?”
  “她说累了,在茶室坐着。我本来是想告诉你我们先走一步,谁知道竟然看到了言采!明朗,你真是好大的面子。”
  谢明朗只有苦笑的份了:“你签名拿到了没有?拿到了我陪你一起去潘姨那里。”
  “这不是被你拉开了。”潘霏霏忿忿说,“好了,趁着这里人少,你让我去了一个心愿。对了,你带了相机没有?”
  谢明朗斩钉截铁地告诉她没有,潘霏霏无奈,拉着谢明朗继续去等言采的签名。不多久轮到她,谢明朗看着言采的笑脸蓦地有点尴尬,指着潘霏霏说:“我介绍过的,这是我妹妹霏霏......”
  言采微笑着对潘霏霏说:“我记得我们见过,是麽?”
  潘霏霏脸红得像要烧起来,本来就陷入了自我眩晕,听见言采这麽说更是彻底不可自拔,回起话来牙齿一直在打架:“是是,当年看完你的《蜘蛛女之吻》,没想到你居然记得。外人传说你过目不忘,真没有夸大其词。”
  谢明朗站在潘霏霏後面,听到她满心诚挚的溢美之辞不由得盯了一眼言采,心里想自己一家人的照片就搁在电视柜上,怎麽也该看熟了。言采收到那个目光,在潘霏霏不好意思低头的瞬间朝谢明朗抛去个笑意,这才对目光中饱含钦慕之情的潘霏霏说:“你和你哥哥很像,一看就知道是兄妹。”
  闻言潘霏霏稍稍变了脸色,这时谢明朗手搭在潘霏霏肩膀上,淡淡开口:“那是,相由心生,怎麽会不像。”
  言采听到这句话,目光一闪;笑了一笑,接过纸笔,签字之前问了名字。潘霏霏就说:“潘霏霏,雨雪霏霏的霏霏。”
  这一来言采听出根底,再不多问,刷刷签完名,正好徐雅微也朝着这边走过来,两个人就很自然地与谢明朗兄妹寒暄数句,相携走开了。
  当天晚上谢明朗在常去的餐厅与言采碰头,同座的还有徐雅微和林瑾。也不管谢明朗的惊讶,他们一致说要给“年轻有为的摄影师”好好庆祝一下,拉着他拼命灌酒。最初的拘束在推杯置盏中淡去,谢明朗虽然一直有话要问言采,但一则有外人在,二则徐雅微喝起酒来不要命,灌人更不手软,席间一直没有机会问出口。等到回去,两个人都是醉到五六分之间,说笑中自然而然缠在一起,於是真正等到有心思说上话,已经是不知道几点锺了。
  “你什麽都算好了。”
  谢明朗想装得平淡一些,但实在太累,语气中的无奈,一听即知。
  言采翻个身说:“你总是把我想得无所不能。雅微我可叫不动,卫可是为你来的,如果我真的要邀人捧场,也会做得再细水长流一点,这场展还有一个月。”
  “也就是说你找的人会陆续分批不动声色地到场,是吗?”
  言采对此并不否认,答话的语气很从容:“路是你在走,但你也要允许我在明知道有捷径的时候不让你走弯路。不然所谓‘年长者的经验和智慧',还有什麽用处。”
  他说得这麽理直气壮,好似理亏得反而是谢明朗一样。谢明朗被堵得没有话说,只能叹气:“你从多早起看到现在,又看到多远之後?是不是从你找人把照片转到张晨手上,就已经知道事情会这麽走下去了?”
  言采微微一笑:“还要更早一点,在你当初送照片参展的时候,就有了这个念头。当初我说过,我会让你在为理想奋斗的路上走得顺利一些。看来你都不记得了。”
  “说的好似你真知道我想要什麽。”谢明朗皱眉。
  “别告诉我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听到这句话,谢明朗忽然翻身,支起身子来低头看向言采。他的声音很低,几乎要给人羞涩的错觉了:“我当然知道。只是我现在想要的并不止那准备为之努力一生的理想,你说得如此慷慨,但也不是什麽都能给。”
  言采一愣,下一刻还是笑了,搂着他躺回来:“我不是神灯,当然不是百求百应。”
  “那就是了。”
  他们有几秒锺似乎无话可说,言采不愿意冷场,又挑了一个相对轻松的话题,借此宽泛语境:“我看到照片了。这是你挑的,还是张晨的意见?”
  “我自己。”
  “那是什麽时候照的,我几乎都不记得了。”言采说,“我不喜欢这种被闪光灯映亮脸的照片,假人一样,没想到你会挑这一张。”
  谢明朗却笑:“但这张照片对我意义非凡。从那一刻开始,我才真正‘看见'你。”
  他格外强调“看见”二字。说完还是意犹未尽,望进言采双眼深处,继续说:“那之前我以为你借着外物发光,後来我才知道,彻彻底底错了。但是自从在一起,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拍你,然而不放你的照片上去,我自己都不甘心,就挑了这张老的。这其实是我最中意的一张,当年都不舍得交给编辑。”
  言采目光一闪,竟有一瞬间的避让,好在下一瞬又转回来。捧住谢明朗的脸,他低声笑言:“原来你曾这样看我。”
  “那个时候对你一无所知,又要拍你,总是要臆造出一个来。”
  “你臆造出来的我是怎样的?”言采追问下去。
  略带窘意地,谢明朗瞄了言采一眼,才说:“不用我想,媒体们都替你包好金了。我就把那些花边新闻减去五成,把你想得更有趣一些,大致如此吧。”
  这话听来有些言不由衷,但言采没有追究,静了一静,才说:“其实我乏味得很,是吧。”
  谢明朗覆上身去亲吻他:“是啊,乏味得很。”
  这一番下来两人又有些情动,但也只是点到为止,又不肯睡去,还是窝在一起说话。这次话题说到潘霏霏身上,谢明朗抱怨一般说:“你也有说错话的一天,什麽叫‘一看就是兄妹',你前脚刚走,後脚霏霏就笑得比哭还难看了。”
  谢明朗说着说着,不知不觉说远了:“她是我继母的女儿,我爸和潘姨刚结婚的时候她年纪还很小,一直很粘我,不知道的人都以为我们是亲兄妹。其实有段时间我也以为我和她是异母兄妹,後来才知道不是那麽回事,只是自己把长辈想得太坏了。没办法,我妈去世的时候已经记事了,老头再婚的时候我发神经一样地闹,现在想想,真是蠢哪。”
  言采的手搭在谢明朗胳膊上,听他这样说没多说话,过了片刻才去抓他的手腕:“我本以为你家是寻常家庭,从来没有想过多问。”
  “父母在堂,姐姐人在外地,结婚生子,最小的妹妹也工作了,除了血缘上有点复杂,就是寻常家庭了。不过我也说了,相由心生,处得久了,面相多少会相似。”
  “你信这个说法?”
  “一点吧。”谢明朗应道,“不然我们再多处几年看看,就知道了。”
  言采笑了出来:“我曾经看过一部片子。”
  这句话没头没脑的,谢明朗不知道他要说什麽,但也没打断他,听他说:“男主角得了绝症,不想让心爱的人受伤,就想方设法瞒着,但是人之将死,常常话说着说着,不是动辄追忆当年,就和女朋友约定几十年之後的事情......你刚才的语气,就有异曲同工之妙。”
  谢明朗本来听得认真,没想到言采语气一转,最後如此收尾。他又怒又笑,伸手重重拍了他一下,揉着手,笑容慢慢收起来,叹了口气垂眼说:“我就知道瞒不住,在你眼前演戏,真是笨得可以。”
  言采一呆:“怎麽?”
  “没什麽,睡吧。”
  他翻身睡去,下一刻又被言采拨回来,声音已经沈了下去:“怎麽回事?”
  谢明朗扭过头,奈何肩膀被言采按住,整个人到底躲不开。这样僵持了一阵,言采正要去开灯,却被谢明朗一把扯住:“我过几天去复查,也许只是虚惊一场。”
  房间刹时静了。
  言采按住谢明朗的手慢慢松了,谢明朗也就顺势转过去,头埋在枕头里,固执地再不出声。
  很快谢明朗察觉到言采靠过来,手搭在他脊背上,有着微微的汗意。他听见他轻描淡写一样说:“那好,天亮了就我陪你去医院。”
  言采久久没有听到回应,忽然觉得身边的人开始颤抖,渐渐声音从枕头下面发出来,呜咽一般。但这样他反而镇定了,手安抚一样划过谢明朗的背。但接下来谢明朗拿掉了枕头,之前那模糊的语调顿时分明起来──
  谢明朗转过身,一把搂住言采,语气得意得不得了:“对不起,我不忍心再演下去了。”
  他笑不可抑,整个人都在抖,头顶好几次磕到言采的下巴,也顾不得,只管笑自己的。笑了一会儿,谢明朗才发觉言采一点动静也没有,这时脑子清醒少许,只稍稍一深想,立刻悔了。
  谢明朗松开手,让开一些,又一次坐起来,讷讷喊了一声言采的名字,再说不出别的话。
  相对枯坐了一刻,谢明朗还是没有等到言采的回应,他正想扭身去开灯,暗中只听言采一声低笑:“这一门算是出师了。我都被唬过去了。”
  谢明朗的手缩了回来,肩膀不知不觉耷拉下来,人也没了精神:“这个玩笑太糟糕......”
  言采却搂过他,压在他肩膀上笑了:“好了,每人两分锺,扯平了。你下次真要演戏,可以换个地方,黑灯瞎火的,效果减半。”
  谢明朗先是愕然,直到确定言采的语气中没有丝毫阴霾,悬起来的心总算放下去。他摇头:“我演技太差,要靠夜色遮掩,你演技太好,所以哪怕减半也足够了。不能比。”
  “你还当真了。”言采还是继续说笑。
  谢明朗有些生硬地扯开话题,说的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你不知道,我总觉得你在暗中教我一些事情,教得越多,我越是不安,也许你哪一天觉得可以了,就抽身离开了。只是为了提携教导後辈,这些年也未免太长了......”
  看他越说越没边,言采忍不住打断他:“你一个晚上说些稀奇古怪的话,原来起因都是这个念头。”
  话既挑破,谢明朗不再说下去,也好让自己不显得那麽窘迫无依。
  言采只是扳过谢明朗的肩膀,说:“不要说得落幕一样,一切才刚刚开始。”
  两年後。
  直至今日,谢明朗才算是慢慢知道言采那晚似真还假的一句“刚刚开始”的意思。摄影展结束之後,仿佛一夜之间,社交圈的门为他打开,一场场的酒会沙龙之後,文娱圈里那些平日不过点头之交或是根本只闻其名的人物不再只是报纸上陌生的人名,新书新戏,展览发布会,几乎统统都是熟悉的人,就连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觉之中,成为了各大报刊文化版上不时出现的名字。曝光的过程是循序渐进的,好像有人站在高处衡量着,譬如当年最初刊出的几张照片还是第一场摄影展上和言采和徐雅微的合照,光阴流转之间,曾几何时,已经有编辑不懈地来约专访了。
  如果说这种生活的前一半谢明朗还算乐此不疲,後一半对他来说却像噩梦。在被越来越多的媒体“照顾”和“关注”之後,谢明朗不止一次和朋友抱怨:自己明明是给别人照相的那个,为什麽到头来反而要被别人的相机追得疲於奔命。
  对此不同的人给了不同的回答。
  自嘲有之──“因为娱乐圈里腐烂的灵魂太多,令人久望生厌。苍蝇也要新鲜的肉,明朗你运气太好,就是那块新鲜的。”
  玩笑有之──“现在你这个年纪的职业摄影师,又玩出点名堂的,名气大的没有你英俊挺拔,比你英俊的性格不如你好相处,性格好相处的又还寂寂无名。所以算来算去,就是你了。”
  总算还有平静陈述事实的──“你拿了入场券,总要付出点代价。也很公平。”
  还有其他说法不一而足。但中心思想大体不离:趟进了这潭水里,出来就难了。
  不过平心而论,除了这点连谢明朗都已经事先预料到的麻烦,其他几乎都可说一帆风顺,就像一夜之间,被幸运女神热情亲吻,唇印留在额头上,洗都洗不掉。
  认识的人越多,可拍摄的对象自然也越多,但相对的,尽管照下来的相片数量增多,自我要求难免更严,刊出来的倒是少了。另一方面,谢明朗在一年前开始把创作的重心相对分散到风景照上,一年中倒有半年多在外地,当年笑话过言采的“足不沾地,四地飘零”原原本本应验到自己身上。
  两个人的关系慢慢在言采的朋友圈里公开,虽然知道的人比起认识他们的人来还是绝对的少数,但这样也好过公开场合遇见时时刻刻都要装作不过是寻常朋友,偶尔一同去赴私宴,谈笑风生间宾主俱是神色泰然。只是这两年来他们都忙,时间往往不见得能对得上,算一算,竟是聚少别多了。
  那一天谢明朗从外地工作回来,按照事先和言采约好的直接去言采的公寓。进门之後却看不到人,公寓有人按时整理,还是老样子。
  谢明朗心想言采估计有别的应酬,洗了个澡,弄了点东西吃,这才去整理行李。这次出门有人送了好红酒,谢明朗想等一下言采回来,说不定还可以再喝一点,还特意留在了客厅的桌上。
  眼看着时间过去,言采还是没有回来。这与他平日的习惯并不相符,谢明朗有些诧异,想了一下,还是决定打个电话过去。
  接电话的人却是林瑾。谢明朗习惯性地以为言采在忙,笑说:“他忙就算了。”
  林瑾起先也没说什麽。谢明朗已经习惯她的守口如瓶,并没有追问下去。但就在他要挂断手机的那一刻,林瑾忽然来了一句:“现在好像有听到风声的记者守在医院正门,你最好晚两个小时再来,到之前给我打个电话。”
  这句话清晰地传到耳中,和真正消化其中的意思之间,也许隔了一点时间,但谢明朗统统不记得了。他抬头看了眼锺,下一句话就是:“我这就过来。”
  他下了楼直接拦车去医院,中途林瑾的电话过来,这次她口气不再那麽为难,连说了两次“问题不大,你不要着急”,又把言采病房的楼层告诉他,说到时候在电梯外等。谢明朗心急如焚,等电话挂断才想起来根本没有问言采生了什麽病,但手机握在手里,根本不敢再打过去。
  到了指定的楼层,一出电梯过来见到林瑾。林瑾脸色发白,见到谢明朗迎上去:“只是外伤,手术很顺利,言采特意要我不要告诉你......”
  谢明朗听到手术心头一紧,但听林瑾的口气又不是太严重,脚步不停,还是问:“怎麽回事?林小姐,你还没告诉我他到底怎麽了。”
  林瑾加快步子跟上去:“拍戏的时候出了岔子,摔了手,骨折了。”
  谢明朗脚步一下子慢下来,眉头稍微舒展开:“怎麽会摔到手。”
  林瑾苦笑:“他工作起来不要命,疲劳累积,一不留神,就出了意外。这也怪我......”
  “现在人呢?”
  “上了夹板,正躺着呢。”
  进病房前谢明朗被林瑾拉了一把,低声问他:“你进医院的时候,看到记者了吗?”
  谢明朗苦笑:“我哪里顾得上管这个。”
  一进病房,谢明朗自然而然放轻了脚步。他大学时候和人打球也骨折过,头几个晚上痛得没办法睡,所以当看到言采打了石膏还能睡着,一下子就呆住了。
  他拖过椅子坐到病床边上,动静不大,言采睡得正沈,一点也没被吵醒。守了一会儿林瑾进门来,谢明朗还是看着言采,话却是对林瑾说的:“亏他能睡得着。还是打了麻药?”
  “没有。”林瑾无奈地说,“前几天他有点感冒,是我疏忽了,不该听他的,怎麽也应该押他来医院的。”
  林瑾越是把责任推到自己身上,谢明朗听着越不是滋味,静静等她说完了,才说:“林小姐这麽说,我反而无话可说了。”
  林瑾正要再说,眼尖的她先一步看到言采不耐烦地动了动眉,既然翻了个身,不巧是手受伤的那一侧,触动了伤处,痛得他立刻醒了。
  他犹自在睡意中辗转,不肯睁开眼睛,当只有林瑾一个人在:“我好像睡着了。”
  “嗯,黄粱米都熟了。”谢明朗先一步插话。
  听到谢明朗的声音,言采一下子睁开眼睛,初醒的眼睛适应不了灯光,眯起眼好久,才能真正看清床前一站一坐的两个人。他不由笑了:“你们这麽严肃,看起来好像临终道别。难道在接骨的时候查出其他什麽病来?”
  谢明朗本来还绷着脸,听到这句话眉头蹙得更紧,他伸手握住言采无恙的另一只手,用力抓住:“你这是在搞什麽鬼。”
  也许原意是要表达愤慨,但关心担忧的情绪太重,语气反而柔软下来。见状林瑾悄悄退了出去。听见门合上的声音,谢明朗立刻很没形象地把头往床边一磕:“我没到医院之前她一直不肯说到底怎麽回事,你知道她想来说话都是举重若轻,镇定得很,倒是把我吓得要死。幸好只是小臂骨折......你这是怎麽回事......”
  他絮絮叨叨说个不停,言采最初在笑,听着听着笑容退去,抽出手摸了摸谢明朗的头发:“别紧张,小事而已。我好像也很久没有病过了。”
  “不要说得和倒霉了太久忽然中彩票一样。”谢明朗忍不住低声喝他。
  言采又笑了:“说起来我们好久没有出去度假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索性借这个机会出门吧。”
  谢明朗难以置信地盯着他,半晌後展开一个微弱的笑容:“真的给你说的中彩一样。不过在你的左手恢复如常之前,哪里也去不了。”
  “那就趁这个月好好计划,干脆去得更远一点。”
  他笑容不见阴霾,语气中毫无苦痛,谢明朗看着看着,再想起之前所见的睡容,忽然有点心酸,面上不敢显露出来,末了,也只是说了一句玩笑话,勉强把心里异常的情绪挥开:“小别重逢,你怎麽送我这样的见面礼。”
  16
  言采手臂活动不便,所有的通告都推了,安心去郊外的大房子养伤。谢明朗自然也搬了过去,照顾他的同时整理这段时间的照片。两个人好久没有长时间的同居,一开始还有点不习惯,特别是言采现在行动不便,头几天谁都没有睡安稳。过了几天稍微好一些,除了不能定期开车送言采去医院检查,其他时候,两个人几乎都窝在一起。
  言采总是在忙,忽然闲下来难免无所事事,伤口又痛,起初不耐烦,到後来发觉这闲散日子也是乐趣,越发理直气壮地腻在客厅或者书房里拼图,图还越来越大,有一次铺得书房半边都是,谢明朗去找东西的时候踩了一脚,结果被言采拉住重拼,弄到下半夜直到恢复原状才罢休。经此一役谢明朗看到言采拼拼图就躲,但总有几次被某人笑眯眯拖住,拿手不好用作借口要他一起来拼。
  手伤期间言采不肯去餐厅,请了厨师之後没多久就发觉根本不适应家里多个外人,这样挑剔来挑剔去,谢明朗懒得再迁就他,自己动手做饭。在某一次被嘲笑“可能我一只手切出来也要更像样一点”之後,他干脆学言采当年,跑回自己的公寓对着一筐萝卜练了几天,再回来,言采只听菜刀落下的节奏,就再不多说了。
  那段时间里谢明朗应酬不少,但总是早早回去,并真的用心开始计划下一次旅行;言采的伤口恢复得很不错,早了将近一个礼拜拆去石膏,复健也进展得很顺利。
  就在这平静和顺利之间,两个人在新年之前,一起去了埃及。
  秋天的埃及,酷热的夏季刚刚过去,旅游黄金期的冬季尚未到来,每日阳光灿烂而不烤人,正是度假的好季节。言采和谢明朗的第一站是尼罗河最下游的亚历山卓,在看得见地中海的房间住了几日,适应好当地的气候和水土,把国内冬天那湿冷阴沈的氛围彻底扔开,这才搭游轮,逆流南下。
  开罗自然是每个去埃及的游客必到之处。他们住在吉萨区那间在外国游客之间久负盛名的宾馆,有着阿拉伯世界特有的富丽奢华,走进大厅就像走进天方夜谭的世界。订的两个双人间一个推窗就能望见金字塔,另一个则对着泳池和修整得精致美丽的花园──这是林瑾一贯的细致作风。在亚历山卓还多少有些懒散的谢明朗在走进房间推开窗的那一瞬间只觉得浑身电流窜过,对着矗立在沙漠中仿佛忽然触手可及的金字塔,良久说不出话来。
  言采也定住一样站了一会儿,才转头笑着对看得一脸心驰神往的谢明朗说:“这下觉得到埃及了?”
  这是说谢明朗初到亚历山卓,背着相机在城市里转了几圈,回到宾馆往床上一倒,说几乎没有任何身在埃及的感觉。
  听到这句说笑谢明朗却说:“不,恰恰相反。要是像亚历山卓的灯塔存在过又消失,或是只剩下一点痕迹,好像才更理所当然一些。但是你看它们,如此完整庄严地保存着,这样倒更加虚幻了。大概埃及人是这个世界上唯一能生活在金字塔边上而熟视无睹的人群了。”
  言采加深一点笑容,勾着谢明朗的肩说:“也许走得再近一点,就有真实感了。”语气竟也是抑制不住的雀跃。
  他们做了一切第一次来埃及的游客会做的事情,先是在吉萨金字塔玩了大半天,又在第二天驱车去看更早时期的规模较小的金字塔。面对这些巨大的石建筑,言采甚至比谢明朗还要更兴奋一些,也正是因为如此,谢明朗才知道言采以前念的是建筑。自从知道这点,不管言采如何坚定地自嘲是懒惰而恶劣的学生,谢明朗还是同样坚定地把他当成了建筑学上的应急字典。
  看遍金字塔群之後目标转向了开罗市内:博物馆里虽然人头攒动,但所见种种还是令人惊叹有加;那些从外面看来华丽异常的大清真寺,很多有着干净到一尘不染的前庭,阳光落下来,照得大理石地面一片亮白,唯有雕花廊柱投下奇妙的阴影,而走进去,别有朴素宁静之美;他们也去包围在喧哗繁闹的伊斯兰世界之中的另一个开罗,古老的教堂,东正教,天主教,甚至犹太教,安然共存在不大的区域里,从这一间的门口望得见另一间,又都多多少少在建筑风格上难脱伊斯兰文化的洗刷;入夜之後,豪华游轮上的苏菲舞彩裙翻飞,乱花迷眼,竟比赫赫有名的肚皮舞还要让人目眩神迷......
  不过纵使旅行手册在手,种种经验提示都已事先读过,但只有亲身经历才知道开罗远远超出想像:他们也曾面对视红绿灯如无无物的车流目瞪口呆,好几分锺过不去马路;也被当地人并无恶意地长时间凝视过;偌大的卡利里集市迷路了无数次,买卖双方用都不是母语的语言还价,过程和最终买下的东西一样精彩。
  时间在埃及,变成了几乎无意义的东西。
  在开罗待了一个礼拜,谢明朗劲头愈足;言采前几天在各个景点之间漫步的时候兴致也好,但後来跟着谢明朗顶着太阳深入开罗的大街小巷,两天之後,还是被非洲的阳光沙尘打败了,索性待在宾馆里,看着金字塔,也是很满足的一天。
  那天谢明朗从市区回到宾馆,傍晚时分,太阳落在金字塔肩部,美得恍若仙境。他顺势走到花园,这里的一道长廊是看景的好地点,不料言采也正坐在那里,身边还有一个年轻女人。
  两个人正在聊天,言采背对着他,他走近一点,女人身上绿色的衫子在夕阳下别有风情,交谈中金色的长耳坠轻轻摇荡,光华自见。一抬头的工夫,她也看见谢明朗,眼神不避,相对一笑,推一推言采,低声不知道说了什麽,言采立刻转过身来,看清谢明朗後说:“今天回来得倒早。哦,这是沈知。”
  言采介绍得简单,然而谢明朗看见她的面孔,再目测一下年纪,立刻就猜出了她的身份。在以目光暗自询问又得到言采的确定之後,他伸出手来客气地打招呼:“你好,沈小姐。”
  沈知和谢明朗年纪相仿,可能因为衣服和妆容,看起来又更年轻一点。她灿然一笑:“你就是谢明朗吧,我们刚好说到你。”
  谢明朗只笑笑,扯过椅子就坐下。看见搁在一边的水烟筒後,他不禁摇头说:“你这个烟鬼,宁可躲在宾馆里抽烟。”
  言采并不辩解,把手边的薄荷茶递过去。茶水已经凉了,正好解渴,谢明朗喝完之後,继续说:“之前在说什麽?我可无意中断你们的谈话,这太罪过了。”
  “我也是下午才到,问问你们去了哪些地方而已。言采说想搭船一路南下,我正好可以陪你们一程,做做导游什麽的。”
  她语气轻松,一边说一边看着言采,再自然不过;谢明朗中途加入,有点弄不清状况,正在想要不要多问一句,言采看出他的疑惑,笑着指着沈知说:“她是在法国念考古学博士,跟着法国的考古队在卡纳克神庙工作,已经待了半年了。我都忘记这件事,还是林瑾提醒,这才找到她。”
  谢明朗这才知道为什麽她一手薄茧,点了点头,说:“原来是这样。”
  沈知看来就神采奕奕,果然也是个极有行动力的人。她问谢明朗去了白天去了哪里,当谢明朗告诉她就在萨拉丁城堡一带闲逛时,沈知笑着说:“你这样才是玩开罗。要是都像言采这样窝在豪华酒店里抽水烟喝茶,除了能在金字塔下面散步,和在其他国家的任一间五星酒店有什麽区别?”
  对於这样的“指控”言采还是微笑,沈知低头看了一下表,忽然说:“今天正好有苏菲舞,我们可以一起去看,然後找个地方喝茶。”
  这计划之外的提议让谢明朗和言采交换了一下目光,谢明朗有点发懵:“苏菲舞我们看过了......”
  “我知道,而且多半是在《尼罗河上的惨案》那样的大游轮上,喝着酒,面前美食林立,鼓起掌来好像还在巴黎的歌剧院。但这是游客的开罗。为什麽不去看看开罗人的开罗?”沈知说到这里盯着谢明朗,目光含笑,明亮得很,“你来埃及,不是正在努力寻找他们的生活吗?”
  言采一直都没有作声,听到这里,慢腾腾开口:“你的鼓动力素来一流,他已经被你说动了。那就去吧。”
  沈知带着他们又回到卡利里市场。太阳已经落山了,但整个市场一片还是喧嚣异常,灯火通明,夹着马路上的车流声,竟比白天还更热闹些。眼见众生百态,谢明朗忍不住左顾右盼,手也开始发痒,但沈知走得快,穿街过巷好似闲步自家门庭,加之言采走起路来也是如入无人之境,谢明朗不好意思让女士等,也就只得暂时收起相机,跟着沈知走了。
  穿过清真寺,总算到了目的地。进场的虽然也有外国游客,但还是本地人居多,也不要门票,站到整个天井不能再容人为止。言采已经在冒汗,看着站了一院子的人,更是觉得热。他扭过头,身边的谢明朗和沈知都是一脸兴奋期待,玩笑般开口:“真像带童子军出来郊游。”
  谢明朗还没来得及抢白回去,沈知更快一步:“言采,说起来你连游乐场都没带我去过,就不用装这种老气横秋的口气了。”
  谢明朗听了暗自好笑,悄悄用手肘撞了言采一下,言采瞄他一眼,谢明朗忍笑不住,干脆别过脸去。
  这时乐师陆续出场,舞者稍後出场,音乐响起之後,那嗡嗡一场的低语声,终於止歇了。
  这一个多小时看得是惊心动魄,旋转的舞者好像成了一道色彩的影子,在明亮的灯光下翻飞不止。等再回到街上,谢明朗看着人流穿梭,有那麽短短几秒,只觉得眼睛都花了。
  沈知走过来拍拍他:“看呆了吗。走吧,你看言采烟瘾又犯了,我们去找个地方坐下来。”
  这次没走多久,沈知停在一间看门面就知道历史悠久的咖啡馆前面。她额头上细细织着汗,蜜色的皮肤在灯光下显得金绒绒的:“这是带你们来,这里对我来说实在游客太多又太贵了。坐在里面还是外面?”
  言采笑着拍她的肩膀,和谢明朗一起,跟她到二楼挑了个临窗的桌子,居高临下,正是观看世态的好位置。
  咖啡馆里坐满了人,游客和本地人都有,虽然都在互相打量,但本地人看起外国人都是大大方方,反而游客们还保留着西方世界的旧习惯,小心翼翼地装出不动声色来。她为他们点了茶,自己要的则是咖啡,再叫了两支不同口味的水烟,然後开始讨论接下来的行程安排。
  烟点燃之後她愉快地吸了一口,指着水烟壶说:“只有在能在公共场合肆无忌惮地抽水烟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在开罗被当成这个外国游客也不错。”
  经过几天的实践,言采的水烟已经抽得不错,他皱着眉看沈知熟练地摆弄烟管,评价说:“你在享受外国人的特权的时候,当然觉得游客身份好;等你被不断的搭讪和纠缠弄得不厌其烦了,又希望是个本地人,总之怎麽舒服怎麽来就是了。”
  听到这话沈知大笑,端起浓稠的阿拉伯咖啡喝了一口:“当人在一个没人认识的环境里,少了人际的束缚,总是会更放肆,也觉得更自由。我是不能免俗的,又贪心,想两全其美,你教训得对。”
  言采看着她:“考古不都是出实干家吗,你看你这张嘴。”
  “喂喂,你又来这种口气了。”
  谢明朗看他们抽得愉快,整个人都像云雾加身,於是就帮他们一人照了一张。水烟的味道和一般的烟草不同,并没有任何刺鼻的味道,反而能闻到水果的香气。察觉到他的目光,言采说:“这是淡烟,你可以试一试。”
  家里有个烟瘾极重的父亲,谢明朗本人并不排斥烟味,但自己几乎不碰。然而此时此刻,放眼过去,几乎每一桌都有一支水烟,当地人自不必说,这是生活中不可少的一部分,而对游客来说,这形状古老的烟具,隐约花果香气,就像在埃及的其他经历一样,带着不可言说的属於异国的诱惑气息。所以哪怕是平时不吸烟的,在这种气氛之下,也很容易陷入譬如“这几乎不算烟草”之类的自我安慰之中,欣然一试。
  事後谢明朗也觉得,在他接过烟管的那一瞬间,是被当时当地的氛围,以及递给他烟管的人,给迷惑住了。
  沈知要他用力吸,直到听到水泡声,言采在一边笑着看,问有没有试出来是什麽口味。在痛苦地呛了几口之後,谢明朗终於尝试成功,他惊异地抬起眼来,面前两个人都在笑,沈知说:“怎麽样,像果味香水麽?”
  说完有些忍俊不禁,对言采说:“不行,我看到你男朋友吸烟的样子,总觉得是在教什麽也不懂的高中生做坏事。”
  她话音刚落,谢明朗这边吐出个形状完美的烟圈後,也笑着看着她:“高中生要练很久才能做到这一步。”
  言采从接过烟来,手指有意无意地划过他的手,对着吸了一口,笑容满面:“那你练了多久。”
  “有种东西叫天赋。”
  这就算是开了头。两个人用一支烟管,好像间接接吻。起初谢明朗稍稍有点不安,沈知却告诉他传统阿拉伯社会女性不会在公共场合抽烟,男人们之间共用烟管很寻常,游客之间这样的举动对於本地人来说更是见怪不怪,有了这样的托辞,姑且不论真假,谢明朗也就彻底抛开顾忌,和沈知比谁的烟圈吹得更好,又时不时忽然从言采手里抢过烟管,颇有些肆无忌惮。
  抽的过程的确美妙,但另一杯茶水喝完,起身离开的时候,谢明朗才意识到有点四肢乏力,走路轻飘飘的。言采看着不对,知道是因为吸烟,扶稳他:“你抽得太猛了。再坐一下。”
  谢明朗却不肯。言采和沈知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清楚,却不想回话。他忽然心情变得很好,白天在太阳下暴晒一日的疲劳烟消云散,笑容控制不住,飘飘然挂上嘴角。
  见状言采有点无奈:“我第一次见到有人抽烟喝茶也醉。”
  正好时间也不早了,索性就此暂别。沈知执意目送他们上了出租车,关上车门前对面部有点僵硬但双眼发亮的谢明朗,和难得露出为难神色的言采说:“他们以前说水烟是轻微的迷幻药,我今天才信。”
  回到宾馆,谢明朗才算缓过来一些。言采见他眼睛亮得过份,目光则闪烁不定,知道真的是抽烟过头了。正要给他去倒杯水,谢明朗一把拉住他,接着整个人贴上来,手滚烫的:“我现在知道她说的在陌生环境里难免放肆是什麽意思了。”
  言采站定,问他:“怎麽说?”口气镇定得要命,手却顺着谢明朗的衬衣下摆滑进腰上。
  “在抽烟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想念真正的吻了。”
  ......
  第二天晚上他们离开开罗,乘船南下。这一程的目的地是埃及南部的重镇阿斯旺,但每到重要的古迹点,船都会停下半日一日不等,由一路作陪的沈知带着他们去看不同时期留下的神庙的残存。船到卢克索後,又待了一个礼拜。这里也是沈知工作的地方,同事朋友很多,每天都有不同的人加入他们,一起去看国王谷皇後谷这样的游客必到之处,但因为有专家作陪,种种一般游客看不到或是看不懂的精妙之处,他们倒是都一一享受到了。
  尼罗河在卢克索到阿斯旺一程,水域较之开罗一带要狭窄一些,风景却更胜一筹。河水碧蓝,清晨傍晚时分,阳光反射起的粼粼波光更是让整条河都显得梦幻失真。岸的近处长了芦苇,稍远则是棕榈树,与再远处起伏的沙山交映,就是在照片上电视里看过的典型埃及风光。远远望去,水天和沙漠交融的尽头,那星星白点,不知是已在河面上航行千载的白色帆船,还只是飞过滩头的沙鸥鹳鸟。
  游轮的船长年轻的时候是水手,非常健谈,在他们三个人喝茶的时候也偶尔凑过来聊天,说起奥纳西斯和杰奎琳
  肯尼迪的婚礼盛况,说得绘声绘色,眉飞色舞,直叫人真假难辨,让本就说笑不休的场面更加热闹。
  在埃及南部的最後一个白天,他们早早去了埃及最美也是最着名的神庙之一。为了去这个地方,清晨四点出发,到的时候,正赶上太阳升起,把那并排端坐的巨大法老塑像染上略带粉红的橙色。这时不要说第一次见到这等景象的言采和谢明朗,就连不辞辛劳来过数次的沈知,也跟着屏气凝神许久,终於轻轻叹了口气:“每一次来这里,都觉得时间永恒,又无所不能。全埃及大小神庙无数,只这里,我每次看到都想跪下去亲吻膜拜地面。”
  这话说得谢明朗感同身受,一直到回去的路上还觉得眼睛被所见震得生生发痛,他前一晚几乎没睡,本来想只闭目养神一会儿,但很快还是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感觉到自己正靠着言采,正要起来,忽然听到言采说“这麽多年你性格一点都没变,真不知道像了谁。”
  沈知很理所当然地轻松应答:“谢天谢地,没有像到我妈,而老头精神上的儿子根本是你。我这是随其发展,自生自灭。”
  闻言言采轻轻一笑,不置可否。谢明朗听得清楚,明明醒了,忽然不敢动,又装睡了一会儿,才装出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坐正。察觉他醒之後,本身就醒着的两个人停住交谈,言采揉揉肩膀:“醒得真及时。再不醒,我肩膀也要塌了。”
  谢明朗打个哈欠,微笑:“你看我睡死了,推开我就是。”
  回去阿斯旺沈知又要领他们去坐帆船。清早折腾到下午三四点,言采本来说要在宾馆睡一下,却被沈知坚决的一句“船上一样睡,睡醒了正好看日落”,还是给拖了去。
  就是他们一路都看到的白色帆船。谢明朗和言采坐一侧,沈知和船工一个人坐一侧,正好平衡。下午风足,帆升起来,船行得就像离弦的箭。
  两岸风景殊好,但言采上船之後,没多久就有了倦意。他看了看时间,对正调焦的谢明朗说:“我睡一下,日落了叫我。”
  说完就很自然地枕着谢明朗睡了下来。这动作亲昵得异常,引得船工张望,立刻被沈知拿一句阿拉伯语解释过去。
  言采听见声音,还是合着眼,问:“你又在说什麽。”
  “我说你们一个是我未婚夫,一个是他的哥哥,这是婚前的准蜜月旅行。他就说你们感情很好。”沈知笑吟吟地说。
  谢明朗本来还觉得没什麽,听到解释之後,反而脸上热了。言采倒是镇定,翻了个身,转向背光的一侧,继续睡自己的。
  他的呼吸节奏很快变得平稳而缓慢。谢明朗知道他睡着了,忍不住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被阳光晒久了,有一点烫手。
  沈知坐在对面,看得清楚,并不说破,倒是指着谢明朗放在一边的相机说:“我能不能看一下你的照片?”
  她对着液晶屏仔细地一张张看过去,半晌後说:“你几乎没怎麽照埃及的古迹,照片里都是人。”
  谢明朗笑一笑,应道:“是。离开开罗後你带我们看到的埃及,虽然美丽壮观,但那已经是死去的东西。我更感兴趣的,还是正活着的埃及,我喜欢记录人像,在一瞬间捕捉到他们想要表露或是隐藏的情绪,这些东西我只能在埃及人,当然也包括游客身上找到。而你热爱并决定投入一生的古文化,我深受感染,也仅此而已。”
  沈知一面听一面看,又往下翻了几十张,勾起嘴角,颇为有趣地说:“言采的相机里就完全相反。我以前觉得他虽然做演员,但是一点也不爱人,他对尘世生活几乎没有热情,种种交际周旋,全是後天学出来的。”
  “不是这麽回事。”虽然明知道这种涉及第三人内心的反驳是无意义的,谢明朗还是立刻反驳,“交际手段可能是後天学的,但是如果当真冷淡麻木不爱人,他现在不会是这样。沈知,你看不看他的片子?”
  沈知一愣:“都看的。”
  谢明朗看着她微笑。她索性放下手里的相机,正视着谢明朗说:“是啊,我对他的印象,可能还停留在当初他跟着我爸的时候。今日言采的处事,虽然源於当年,但到底不可能一样了。”
  “那个时候你多大?”
  “十多岁吧,最糟糕的年纪。”沈知别开脸,点起一根烟,又扔给船工一支。
  原本想说的话临到嘴边,还是换成了一句玩笑:“你年纪暴露了。还有就是,我们果然是一辈人。”
  “什麽叫果然......” 沈知不满地皱起眉,“啊,对了......”
  说到这里又没了声音。谢明朗那时正在低头看着言采的睡脸,等了一会儿没听到下文,正要问,忽然听到快门的声音。他惊讶地抬起头,沈知已经打开镜头,按下了快门。照完之後,笑眯眯地说:“我发觉你们这一路都没有一张合影,让我给你们照一张吧。”
  然而在看了照片之後,她又说:“当年姚隽松给我爸和言采也照过一张,也是类似的构图,就在湖区的草地上。言采在这个角度总是显得,嗯,很柔软,和平时完全不一样。”
  她把相机递还给他,谢明朗却看也没看直接关起镜头,毫不在意地说:“是吗。这张照片肯定没有收进摄影集,我没看过。”
  “我不知道,也许没有吧。”
  太阳落山的时候,把整个河面都染得金红。落日以令人吃惊的速度滑到山的後面,最终消失了影踪,霞光却眷恋不去,流连在天边,久久不肯消散。谢明朗这时推醒言采,三个人在一河瑟瑟金光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心满意足地回到了宾馆。
  这是在阿斯旺的最後一晚,第二天言采和谢明朗再回开罗,沈知也会在卢克索离开他们,三个人聚在一起吃了一顿晚饭。入夜之後那间因为《尼罗河上的惨案》而闻名天下的酒店的露天餐厅上,再看不见对面的象岛,但对面的建筑和河边游船投下的光影,还是指示出河水的位置。
  酒足饭饱,相谈尽欢,他们各自告别。沈知酒力平平,脸若霞飞,回房的时候挽住言采,言辞亲昵,好似还是当年说笑不拘的小女孩。言采和谢明朗一起送她进房间,看着她关上房门,这才一同回去了。
  想到第二天就要离开南部,两个人不免生出一点眷恋和离绪,说不出口,就在爱抚和亲吻之中让其蒸腾殆尽。刚开始互相扯外衣扣子的时候,谢明朗还可以玩笑一般说“这种老式宾馆都像後宫,又好像随时有什麽从阴影里跳出来”,但当後来言采身上的汗滴进他眼睛里,他吃痛去揉,眼睛立刻被密密袭上的吻盖住,也就再说不出像样的长句子来了。
  同样蒸腾掉的还有理智。意乱情迷之中,谢明朗要费劲全力才能抬起手,他摸到言采的脸,想推开:“明天还要见人......”
  言采的吻还停留在谢明朗的颈子上,听见这句话抬起眼来,微微一笑:“就说遇见了难缠而嫉妒的情人。”
  灯没有关,脸贴得近的时候迷迷糊糊睁开眼来,谢明朗在言采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依稀带着迷恋的神色。他收拢注意力,想看清言采眼中的自己的眼中,是不是也有言采,而这一刻的言采,是不是一样有着类似的迷恋。他用劲地看了一会儿,才恍然想起明明言采就在眼前,何必这样缘木求鱼。但当他真的定睛想看清言采的神情时,涌来的激情瞬间让他模糊了视线。
  他翻坐在言采身上,居高临下低下头来,又被勾住颈子,拖下来亲吻,翻滚作一团,身体不分彼此。交缠的手指都是在汗,还是要竭力抓住对方。纠缠得神志全失之中,谢明朗狠狠咬了言采一口,又被言采镇压下去,理直气壮又心甘情愿地放纵忘形着。
  等一切终於止歇,本来都有话想说的两个人很快睡了,等到第二天醒来,那些话,也就奇迹一般地统统忘记了。
  他们还是搭船沿原路回到开罗,中途告别了沈知。她离开的时候笑着分别拥抱他们,也许给谢明朗的拥抱时间还更长一些。船长也以为他们是未婚夫妻,说“在婚礼前小别一段也是好事,可以让新婚更加甜蜜”,引得三个人相对而笑,道别的气氛也就自然淡去了。
  回到开罗之後,言采和谢明朗又住了一个礼拜。谢明朗继续在开罗街头寻找值得记录的影像,言采有的时候陪他半天,有的时候还是在宾馆里消磨时间,等着谢明朗早早回来,两个人彼此作伴。
  最後的一个礼拜过得飞快,他们总要离开。
  一切又回归原样。和出门的时候一样,分别搭车去机场,分别领登机牌存行李,又坐在不同的位置上。
  飞机起飞之後言采和谢明朗都没有睡,读着手边的书,时不时看一眼对方,交换一下目光,又继续做自己的事,好像在开罗最後那几天的每一分锺。
  最後几个小时整个飞机的人几乎都睡了,他们也不例外,醒过来已经回来,一出飞机气温骤降,迎头风一吹,埃及也被吹远了,成了天边的异国梦。
  入境之後进了大厅,还没来得及看一眼有没有熟人,骤然亮起的闪光灯此起彼伏,炸得还没调整过时差来的谢明朗一下子呆在原地,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
  一个人影快步上来,奔向和谢明朗保持着正常距离的言采。林瑾死死抿着嘴,脸色铁青,余光都没有扫过谢明朗,只是抓着言采,分开黑压压守在出口处的记者,在其他助理的帮助下,对於记者们爆炸一样乱成一团的追问置若罔闻,努力杀出一条道来。
  既然堵不到言采,记者们的注意力就全部集中到还愣在原地的谢明朗身上。闪光灯刺得他眼睛发痛,每个人都在问“你和言采一起去埃及度假了吗”,语气又急又快,更是如此笃定。
  谢明朗终於想起来不该在此地久留,戴上墨镜,也快步离开。闪光灯如电,追问声响若惊雷,但还是摆脱了,连行李都顾不得拿,一路往出口走。途中瞥见言采,镇定地和林瑾在行李传送带前,神色如常地等着行李,没有说话,也绝不四顾。
  他没有看他。
  17
  谢明朗是被电话和门铃的双重噪音吵醒的。
  无论是哪一个都很坚决,噩梦一样不肯退散。谢明朗挣扎着打翻电话,门铃吵得更狠,僵持了足足有十几分锺,忽然听见重重一脚踢门声:“谢明朗,你给我开门!”
  而认出叫门的那个人是潘霏霏之後,因为时差和水土而低烧的谢明朗,愈发觉得头痛欲裂了。
  他还是爬了起来,披上外套去开门。潘霏霏那个时候正准备踢第二脚,一下子防备不及,整个跌进门里,人虽然被谢明朗一把捞住,但手上的报纸一下子散了,花花绿绿飞得客厅一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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