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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氏女

_4 章诒和(现代)
  骆安秀立即捡讨:“报告邓干事,我错了,请政府寬大。”
  张雨荷弯腰低头,不开口,不认错。邓梅说:“张雨荷,你怎么不认错?难道你打人打对啦?”
  张雨荷继续沉默,邓梅气了,对围观的女犯说:“看什么,有啥看头?都给我干活去。张雨荷,不检讨认错,那就站在这里。眼看要下雨,你有本事就站到收工。回到监舍,再继续站,直到你开口。”
  刮起了阴风,风从山谷吹来,天空的云彩随风滾动,越滾越低,人站在高原,那浓云简直就像要俯冲过来,远远地传来呼啸之声,树枝剧烈搖动。有经验的犯人知道:雨快来了。
  扣子扯没了,风把张雨荷的上衣吹得鼓鼓的,真是狼狈之极,只能用兩只手把衣襟死死按住。雨大滴大滴地洒下来,张雨荷有些怕了——担心大雨浇头,“浇”出病来,而劳改队请病假,比登天还难。自从进了监狱,目睹无数女囚的种种不幸,张雨荷认准一个理儿:一定要活着出去!绝不能倒,绝不能病,绝不能死。
  想到这里,她开口了:“报告邓干事,我打架了,因为我不能容忍任何人侮辱我母亲——”说到这里,张雨荷嚎啕大哭,几乎失声断气,好像要把肠肠肚肚从喉咙里吐出来。
  邓梅松了口:“看在老天份上,寬大你这一次。”
  她低头抽泣,一动不动,张雨荷自幼多少知道什么叫“惜名知耻”。但自从失去自由,这些全然没有了意义。
  邹今图凑到邓梅跟前,说:“报告邓干事,张雨荷的上身都露在外面,就让她提前回监舍換件衣服吧。”
  张雨荷抬起头,眼泪汪汪地看着邹今图,无数的感想和感动洶湧而来:高墙和铁窗再高、再冷,属于女人的心灵,还在。
  过了一些天,起头觉得自己的脖子老发痒,也没在意,以为是蚊叮虫咬。抓几下,还是痒。后来,越来越痒,若是出汗,那就不但痒,而且疼。痒胜于痛,为了止痒,不惜把自己抓到痛。她去找卫生员吴艳兰,扬起脖子让她看,说:“请看看,我的脖子是怎么啦?”
  “哎哟,这是癣!”
  “癣?”张雨荷心里登时就凉了半截。
  吴艳兰说:“我也奇怪,你怎么会长癣?”
  张雨荷头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和骆安秀打架的场景:自己被死死按在地上,她那张长滿牛皮癣的老脸就在裸露的脸上,胸前和脖颈,狠狠地蹭过来蹭过去。不仅把血蹭到自己的身上,还把长癣的细菌蹭到脖子上。人心就能这样坏——张雨荷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找骆安秀理论吗?一块“癣”,张雨荷觉得不是大事,最大的事就是这里的任何人,都可以肆意辱骂父母。自服刑以来,“父兮生我,母兮鞠我”的罔极之恩和“陡彼屺兮,瞻望母兮”的棘心之痛,是她难以承受的重负。在狱中什么都是听凭摆佈,任凭驱使,唯有这一脉血缘,这一点神圣情感,需要守护。她也就是从狱中开始了对父母的最深刻、最持久的渴念。无论刑期多长、量刑多重,她知道在远方,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那里,有翘首企盼的泪眼,有一桌备好的热腾腾饭菜。但是一声“操你妈”的侮辱,就轻松宣告自己的守护是无力的,也是无用的。
  跟吴艳兰要一瓶癣药水。吴艳兰说:“劳改队的癣药水只有一种,是擦脚的,不能擦脸。”
  “哪怎么办?”
  “你母亲不是省城医生吗?写信让她寄兩瓶给你。”
  张雨荷忍了一个月。一个月时间里,红色丘疹最初像轻轻的炎症反应,之后形成鳞屑。一张脸成了边界清楚的“地图”:先是一小块,后发展到半边脸,再后癣又跨过鼻子……张雨荷照着小镜子,苦笑着对苏润葭说:“如果鼻子是喜马拉雅山,那我的癣已经从西藏翻越世界最高峰,到了不丹国。”
  说话的声音大,全监舍都听见了,傻傻的李学珍冒了一句;“你赶快写信给母亲,让她寄药来,要不然你的癣还要跑到印度。”
  这话说准了!张雨荷的脖子跟着就痒起来。事情再也不能拖了,写信告诉母亲,当然,没有告诉她“癣”如何染上的。她又托要下山到场部领取农药的邹今图:“给我买个大镜子。”
  “好好一张脸,你不照。脸弄到稀巴烂,你要照了”
  “对了,我就是要用大镜子照癣。”
  邹今图从山下回来,给她买了特別大的一面镜子,镜子的四角有红漆画的小红花。镜面上端写着“斗私批修”。
  张雨荷不滿说:“你绣花的图案好雅致,买个镜子这样俗气。”
  “邹今图笑了:“现在的镜子都是这个样子,这叫花脸照花镜。”
  张雨荷举起镜子要摔,邹今图一把抢过来,说:“別摔呀,让这‘花’收那‘花’。”
  人最容易受伤的,恐怕就是照镜子。张雨荷叹了口气,说:“连古板的王国维都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花就花吧!本来就不漂亮,加上反革命。将来更没人要了。”
  邹今图小声说:“我要,我要你。”
  这话太刺激!张雨荷拿过大镜子,匆忙转身。邹今图追了上去,塞给她一个小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六颗崭新的塑胶纽扣。纸上用铅笔写了一句:赶快把扯掉的扣子钉上。这时,张雨荷不禁想起黄君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在这样的环境里,她总能夠出现在你最需要的时刻。”
  张雨荷很快收到母亲从省城寄来的回信和一个包裹。信里写道——
  雨荷吾儿:
  接到来信,得知你长了癣,而且是在脸上。这事,不可小视,你要做个长期治疗,精心护理的准备。你那里的医疗条件不充分的话,妈妈会尽量帮助你!放心好了。
  我想,你大概是间接传染所致。所以从现在起,你要记住自己是癣患者,千万保管好自己的毛巾,脸盆,乃至衣服,不可在大意中传染他人。
  体癣由真菌感染,不会影响人的体內健康。你別背包袱,慢慢来,循序渐进,皮肤当然很痒,但不可因痒而不断搔抓,这样会加重。你要特別注意个人卫生,用温水洗脸,少用肥皂。常常修剪指甲。吃东西尽量不吃辣椒。你会好的,我的孩子。
  寄上水杨酸软膏兩支,它是用于皮肤浅部真菌病,每日塗抹兩次患处,塗抹时不要扩大范围,更不可弄到眼睛里。记住,用前要把患部清理干净。还有一盒凡士林油,是塗在周围临近的正常皮肤,让凡士林起保护作用。木盒子比较大,我就塞了些毛巾,手帕,卫生棉球和一块碱性比较小的肥皂。如果这些物品违反了监狱管理细则,请你向管理干部好好解释,请求予以领取。
  吾儿性情刚烈,你要好好劳动和学习,加強修养,接受监管。争取政府寬大,早日回来,妈妈等你!
                母字
  吴艳兰把软膏仔细看过,羡慕地说:“有亲属的犯人,真好。”
  张雨荷双手捧起信纸,把它贴到长着癣的脸上。眼泪从信纸下沿流出。
  服刑就是劳动,家是不能想的,生活是不能想的,什么都不能想。
第四节
  周日的清晨。张雨荷不时抬头望去——真是大好天气!山顶飘浮着淡淡的白云,没几分钟,就变成玫瑰色,又从玫瑰色转为紫色,最后成了金色霞光。好天气,加上不出工,难得一次好心情。张雨荷洗漱完毕,拿出枕边的小木盒,把母亲寄来的软膏取出,挤出一点半透明的黄色软膏放在食指指尖,对着镜子仔细塗抹。在剧团,她看过许多女演员化粧,没有一个钟头的功夫,根本不行。所谓“色艺俱佳”,她们心里清楚,“色”永远在“艺”的前面。描容和化粧就是给自己增“色”。此刻的张雨荷对着一面花镜,突然有种化粧的感觉。
  今天,她还要完成一件很重要的事,這件事,自被骆安秀又骂又打以后,她心里就定下了,也是盘算好了的,没跟任何人商量,包括她觉得有头脑的姜其丹。平素吃早饭或午饭,张雨荷是最匆忙的,即使用铝勺不停地往嘴里塞饭,也常常最后一个吃完。为了這个,受了苏润葭许多唠叨和白眼。今天的早饭,可以像在家中从容咀嚼,缓慢下咽了。一碗粥,张雨荷一勺一勺吃了半个小时。
  饭后,她坐在自己的铺位上,眼睛就没离开易风竹。见易风竹上厕所,张雨荷马上也上厕所。
  扎好裤子,张雨荷对易疯子说:“我们到监舍的后墙,我有话说。”
  “有话在这儿说不行吗?”
  “不行。”
  见张雨荷表情严肃,易疯子同意了。倆人一前一后,到了监舍后墙。后墙连着一片菜地。由女犯中队的菜园组管理,种的菜都很普通,如南瓜,四季豆,圆白菜,萵筍,辣椒,茄子,胡萝卜,白萝卜。这块地种啥,女犯就吃啥。也种干部们吃的菜。给他们种的菜,品种就丰富得多了,而且不施尿素,用的是女犯的粪便。別瞧干部们吃的白萝卜个头小,可脆可香。犯人吃的白萝卜极长极粗,但是“水夸夸”的,没有一点萝卜味。应该讲,张雨荷还没在监狱里,就懂得蔬菜施化肥和用有机肥的差异。
  见菜园组的人一筐筐地往犯灶抬大白萝卜,易疯子情不自禁地骂一句:“这大萝卜用来‘日’菜园组婆娘,才合適。”
  菜园组的女犯们听了,咧嘴大笑。张雨荷十分不解,曾问过苏润葭:“易疯子骂她们,她们却高兴,为啥?”
  苏润葭轻蔑地说:“为啥?为了过干瘾。”
  知道菜园组的女犯多是诈骗犯罪,而诈骗工具就是自己的身体。即使如此,就能说她们在“过干瘾”吗?张雨荷很不喜欢苏组长的讥刺和睥睨。有人把易疯子的脏话,报告给管理菜园组的陈司务长。不想,人家听了也是笑。看来,监狱有自己的一套逻辑。
  今天把易风竹弄到后墙的菜地,也是为了脏话。张雨荷说:“我今天找你是请你教我骂脏话。”
  易风竹“嘿,嘿——”兩声,撇嘴说:“张雨荷,你是有意害我吧?”说完就要走。
  张雨荷揪住她的上衣后襟,恳求道:“我是真心的。”
  “真的?”
  张雨荷眼圈红了,说:“易风竹,我劳改十年,你总不能看着我挨骂十年吧?”接着深鞠一躬,郑重道:“师傅在上,受徒弟一拜。”
  易风竹没料到张雨荷如此有诚意,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她也高兴坏了,说:“一辈子了,没人叫我师傅。进了监狱,倒当上了师傅,收的徒弟还是个大学生吔!”
  授课正式开始,她盯着张雨荷的眼睛,说:“操!你跟我说‘操’。”
  张雨荷只见张嘴,不见发声。
  “说呀!”易风竹一个劲儿地催,还呲牙咧嘴地帮她使劲。张雨荷张大嘴,一个:“操”字提到嗓子眼,就是说不出口,憋得脸都红了。易风竹又站到张雨荷身后,自己骂一声“操”,就用手掌拍她的后背,彷彿要把“操”字从张雨荷的后背拍打出来。
  张雨荷急得哭。易风竹也急,瞪着眼睛说:“你能不要脸吗?不要脸了,什么样的脏话都能骂得出口。再说了,你別把脏话看得太重,说‘操你妈’就真是操你母亲啦?监狱里的脏话,就是为了出气,解恨!”
  这话灵了!“操”字从张雨荷的喉咙飞奔而出。
  “好!”易风竹使劲鼓掌,用命令的口气说“你骂‘我操’。”
  “我操。”
  “我操你吗!”
  张雨荷跟上:“我操你吗。”
  易风竹开始一句句地传授:“我操你奶奶!”“我操你八辈祖宗!”“我操你家黄花闺女!”“我操……”
  “操”字系列学完,易风竹开始教张雨荷学骂“日”字。
  “日”字系列学完,易风竹开始教她形容男女的生殖器。她说:“你形容出来,那就是骂了。”
  张雨荷说“太下流,我不学。”
  “还是学点哟,要不然人家说这些,你都不知道这话是在骂你。”
  “真的吗?”
  “好,我考考你。你知道什么是‘立口’?什么是‘横口’?什么是卖了‘立口’供‘横口’?”
  “我根本没听懂,你再说一遍。”
  她重复了一遍,张雨荷搖搖头,说:“猜不出来,告诉我吧。”
  “‘横口’是嘴巴,‘立口’是婆娘的下身。和横着长的嘴巴相比,臭屄就是‘竖’着长的。菜园组那些小娼妇不是靠卖屄糊口吗?所以我骂她个卖了‘立口’供‘横口’。”
  张雨荷呆了好一阵,叹道:“看来,我这辈子学的东西都是没用的。这里管用的东西,我都不会。”
  易风竹的老脸,浮现出难得的忧郁,既像是对张雨荷说,也像是对自己讲:“服刑就是混。混不好,还怕混不坏吗?”
  “我操你四季花儿开,你敢不开?哪朵不开,我给你掰开。”这是跟易风竹学的最后一句骂人的话,形象且动感,让张雨荷佩服得五体投地。
  返回中队的院子,张雨荷看见骆安秀拿着水碗,在跟小妖精要开水。便微笑着招呼她:“你过来,我有话说。”
  骆安秀快步走来,张雨荷搂着她的肩膀,把嘴伏在她的耳边,亲亲热热说了一句:“我操你妈!”
第五节
  陈司务长和丈夫是兩地分居,每年都享有一次探亲假。採茶季节结束,她带着宝贝儿子看望在另外一个县城工作的丈夫。
  一月后,她穿着猩红的大衣返回中队,一双辮子也剪了,剪成短髮,还用鬈髮器把刘海弄得像一根弯曲的香肠,紧扣前额,说不上有多好看,人却精神了不少。监狱干部任何细微的变化,都是女犯们感兴趣的。一连几天,猩红色大衣和香肠式刘海,成为无休无止的话题。为“刘海紧贴脑门”到底好看不好看,还引起争执。总之,只要与“劳改”无关的琐细之事,都能激发出女犯们的热情。张雨荷初到,觉得这些女犯们太无聊,想不到才过一年。自己也这样了。
  易风竹最早发现,探亲后的陈司务长和邓梅愈发地要好了:倆人一起到干部食堂去吃饭,倆人站在高台一起嗑瓜子,晒太阳,织毛活儿。天气好的话,陈司务长还和邓梅一起到二工区工地,不仅看女犯劳动,还要和女犯聊上几句。不过,她选择的谈话对象都是像杨芬芳、邹今图、刘月影这类強健能干的女犯,而话题只有一个:关于树木——从树木延伸到木材,由木材延伸到可以做傢具的木材;由普通傢具木材,延伸至做傢具的优质木材。她们谈话声音不高,但也不回避在场的其他女犯。
  张雨荷很喜欢听,怎么说也比闷头干活有趣,她还多嘴。说:“我知道在傢具木材当中,香樟,楠木,紫檀,最好。香樟做箱子,紫檀做桌椅。”
  苏润葭瞪了她一眼:“陈司务长也没问你。”
  吃晚饭的时候,张雨荷问苏组长:“陈司务长原来是学植物学的吗?怎么对木材有那么大的兴趣?”
  这一问惹得苏润葭冒火:“別打听干部的事情,张雨荷,你先管好自己。”
  “我不过是问问,干嘛发那么大火。我明天问別人。”
  苏组长说:“你也不许问別人。”
  气得张雨荷端起饭碗,躲得远远的。
  周六傍晚,是女犯最放松的时间,因为第二天是休息。每到这个时刻,张雨荷都要把母亲的信翻出来重读几遍,琢磨明天怎么给家里写回信。从外面传来邓梅的声音:“苏润葭,你到队部办公室来!”
  她去了。没多久回来,对杨芬芳和邹今图说:“邓干事叫你倆到队部办公室去。”
  没多久,她倆回来了。易风竹问:找你们啥事?”
  杨芬芳说:“明天外出办事。”
  “办什么事?”
  “不告诉你。”
  易风竹追问:“你俩什么时候走?”
  杨芬芳说:“你还没起床,我们已经就走了。”
  听了这话,犯人认定她倆是要进县城,于是纷纷请二人代买日用品和食品。谁知素来温和的杨芬芳一口回绝,说:“没时间。”
  张雨荷小声问邹今图:“什么差事呀?连买东西的时间也没有?”
  邹今图眨眨眼,却也不语。
  第二天周日,照例休息。张雨荷洗完衣服,把纸和笔拿出来写家信,告诉母亲治癣的情形:自擦药后脸上癣好多了,起码是“版图”不再扩张。信写好,报告邓梅,请求过目检查,再封口。邓梅问:“你母亲是看內科的,还是外科的?”
  张雨荷说:“报告干事,母亲说,现在的医院取消內科和外科,一律改成‘六二六’医疗室了。”
  “哦。”邓梅说:“你的信,我收了,回监舍吧。”
  张雨荷很想问一句:杨芬芳,邹今图去哪儿了?怎么还不回来?还是没胆子开口,乖乖地回到监舍。
  山巒已是浓浓的蓝黑色,星斗在高高的天空中闪烁。晚饭也吃过了,还是一碗水煮圆白菜,一个玉米馍。因为是假日,张雨荷吃得更慢了。像吃西歺那样,用手掰玉米馍,一小块,一小块地往嘴里送。用勺子把大塊南瓜搅烂,滿碗橙色,假想眼前是一盘西歺的红菜汤。她的心里惦记着杨芬芳和邹今图。
  天色黑尽,她倆终于回到中队,很累的样子。邹今图在脫外衣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三张叶片,匆匆递给张雨荷。没来得及说话,兩个人被陈司务长叫到队部。
  张雨荷抚开树叶细看:叶卵形,厚厚的,有十公分长,叶脉分明,正面是有光泽的绿,背面是无光泽的灰,散发着香气。这个气味好熟悉啊!熟悉的气味把张雨荷带回到从前的家。家里有兩个老式衣箱,打开铜锁,从里面散发出来的,不就是这个气味吗?香樟,肯定是香樟!她想:邹今图、杨芬芳今天干什么去了,居然有雅兴到林子里看树?
  半个小时后,二人从队部回到监舍。女犯你一句,我一句地问个没完——
  “你们白天究竟到哪里去了?”
  “是不是进县城了?”
  “你们买东西没有?”
  任女犯怎么问,倆人就是不回答。这时小妖精走了进来。对杨芬芳,邹今图说:“陈司务长叫我烧了一锅热水。政府寬大,叫你倆好好洗个澡。”
  她们洗完澡,又从犯灶的窗口拿了晚饭,一人一个玉米馍,很奇怪,杨芬芳和邹今图都没吃那馍。易风竹跟着就骂开了:“兩个骚婆娘,路上碰到男社员和男犯人啦?是不是下头”日“好了,上头吃饱了?怪不得回来连晚饭都不想吃。”
  见杨芬芳、邹今图又跟小妖精要热水洗衣服。易风竹的脏话,就又来了:“政府寬大,让你们打水洗澡。你们得寸进尺,还要热水洗衣服。我看你们是要用热水洗哟,那上面有戳出来的汤汤,有流出来的水水,还有鸡巴毛!”
  见二人低头洗衣服,不搭理。易风竹骂得就更起劲了。邹今图猛地把衣服从盆里捞出,端起脸盆就朝她脸上泼去。肮脏的肥皂水把易风竹的头髮淋个透湿,脸上也是,身上也有。
  易风子跺着脚,“哦——哦——”地叫,用手拚命揉眼睛。显然是肥皂水跑到眼睛里去了。
  张雨荷有些奇怪,平素犯人“打监闹舍”。苏润葭早就报告干事,靠拢政府了,起码也是要出面制止。这次例外,坐在自己的铺上看着。
  杨芬芳看不下去,赶忙朝队部大喊:“报告陈司务长!易风竹在骂人。”
  “骂谁?”
  “骂我和邹今图。说我们今天到外面去是偷人。”
  “知道了。”
  几分钟后,陈司务长和邓梅都来到二工区监舍。陈司务长面带愠色,对易风竹说:“你把刚才骂人的话,再说一遍。”
  “我错了,我错了嘛!请司务长寬大,请邓干事寬大,请政府寬大。”这几句话不停地在嘴里唸叨,肥皂水不停地往下流,可怜兮兮的。
  见监舍里里外外都是看热闹的女犯,陈司务长提高了声音,说:“今天,我没让杨芬芳、邹今图休息,叫她倆上雄鹰岭看看有没有木材。咋啦?你不滿呀!易风竹你改造得好,觉悟高哇,监督起我来了。好,我叫你去立功。让你明天下山,到场部干部科告我,就说女犯中队的陈司务长利用犯人休息的时间,给自己干私活儿。”
  易风竹苦苦求饶,兩只手左右开弓,不停地搧自己耳光,不知搧了多少个。眼看要到熄灯时分,陈司务长说:“你写个检查,我明天看。若写得好,就寬大你。”
  “报告邓干事,我不会写字。”
  邓梅说:“叫张雨荷帮你写好了。”
  熄灯哨响过,监舍恢复平静,易风竹跟小妖精要了一瓢冷水洗了脸,又換了衣,和张雨荷对坐在院子,愁眉苦脸的,不说一句。
  张雨荷说:“你说呀,我来记彔。”
  她哭起来。
  “你一句话都不会吗?”
  她还是哭。
  张雨荷急了:“快点呀,你说,我写。写完了,我们好去睡,明天还要劳动。”
  她哭丧着脸说:“我不会说话,就会骂人。你就帮帮我吧!”
  “這不等于我写检查了吗?”
  “嗯,我对不起你!以后易风竹骂遍所有犯人,也绝不会骂你。”这话,反倒把张雨荷逗笑了。
  她一提笔,易风竹就不抹泪了。忽然,她碰碰张雨荷的肩膀,压低了声音说:“你注意邹今图来了。”
  “人家是上厕所吧。”张雨荷没抬头。
  “不是撒尿,是有名堂。”易风竹说对了,邹今图没上厕所,而是朝着女犯们统一放置脸盆和碗架的木架走去。木架设立在院子的一侧。倚墙而立。每一个工区设一个四层木架,女犯们洗嗽用具和歺具都集中在这里,摆放位置是按照监仓铺位的顺序。张雨荷挨着苏润葭睡,二人的盆、碗、缸、勺、筷也就挨着摆放在一起。
  “你看!”说着,易风竹又碰碰张雨荷的肩膀。
  张雨荷停了笔,看见邹今图走到木架旁边,便说:“她是要喝水吧。”
  只见邹今图看了看四周后,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白色的东西,迅速搁进搪瓷缸子。之后,迅速离开。易风竹更加兴奋了,神秘地挤着眼睛,对张雨荷说:“这不是邹今图的位置,是黄君树的!那个白色的东西是个啥?肯定是吃的!我要去看。”
  张雨荷没来得及制止她,人家已经像个猴子,三蹦兩蹦地去了,又三蹦兩蹦地回来。如发现新大陆一样,对张雨荷稍稍地说:“馒头!馒头!”
  张雨荷眼珠大亮,仰望星空,吟诗般地叹道:“馒头,馒头,有多久没见到你?馒头,馒头,我多想把你揑到手里,放进嘴里。”
  听得易风竹大笑,说:“一定是陈司务长拿给杨芬芳和邹今图外出干活的干粮,一定是邹今图捨不得吃,留给黄君树。看你那么馋,我现在就去把它偷来,送给你吃,也算我谢谢你替我写检查了。”
  “易疯子!不许去拿馒头,这事又牽涉了陈司务长。”这话灵验,易风竹乖乖坐下。
  黄君树苗条的身影终于出再现了,快速取走了馒头。
第六节
  高原秋天的到来,只需一阵凉风。阳光疏懒,飞鸟盘旋,看着错落的山巒由绿转暗,看着飘浮的薄云和飘落的树叶,心里会生出许多惆怅。
  整个夏天酷热难挨,身体极累,监舍又热,睡得也不好。好不容易熬到秋凉,最后一批秋茶也採尽扫光,女犯们开始“补觉”,连最喜欢在灯下做针线活的,也都早早睡下。张雨荷就更不用说了。学习会前,就漱了口。铺好被子;学习会上,哈欠一个接一个;下学习会,就钻进被窩呼呼大睡。
  半夜时分,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哨声,所有监舍的电灯大亮。已经穿好衣服的苏润葭大声催促着:“起床!穿好衣服,都到院子里集合,快!”
  女囚们个个莫名其妙,惊慌地你看我、我看你,预感到监狱里出了大事。
  “什么事?非要半夜把人叫醒。”张雨荷直嘀咕,极不情愿地出了监舍的门。来到了院子里,立马傻了;身上只穿着背心和裤衩的邹今图和黄君树,兩个人低着头,站立在院子正中。邹今图似乎是有意地耷拉下浓密的头髮,将前额和眼睛都遮掩起来。黄君树的脸则完全退去了血色。
  风停了。月色银白,弥漫空中,给人一种空幻的感觉,又像一张柔软透亮的纱帐,把大家罩在了里面。每个人睡意全消,谁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什么,木然站着。张雨荷问苏组长:“她倆怎么啦?”
  “別问我。”
  易风竹嘴快:“狗日的,倆人在被子里面磨豆腐,磨得正起劲,让起夜的苏组长抓了‘现行’,报告了邓干事。”
  “啊!”张雨荷失声叫道。
  清点人数,女犯们列队站好。苏润葭快步走到队部办公室:“报告邓梅干事,集合好了,只有陈慧莲还在床上。”
  邓梅从队部的高台阶缓缓走下,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对苏润葭说:“陈慧莲没有大病吧?”
  “报告邓干事,好像没有大病。”
  “那就端个板凳,让她坐着接受教育。”
  陈慧莲战战兢兢被骆安秀架着拖了出来,姜其丹举着一件小棉袄追上,搭在后背。张雨荷不解了,平素还算平和的邓梅,今晚怎么啦?邓梅对小妖精说:“给我拿把椅子过来,今晚的事情我要问个仔细。”
  姜其丹嘴角微微翘起,自语道:“这种事也要细问。后半夜我们还能睡觉吗?”
  邹今图体质好,尚能挺住。可怜的黄君树那修长的双腿已经在打抖了,神色间的那份悽惶,让张雨荷感到恐惧和哀伤。皓月当空,院子里的一切都格外分明,但张雨荷眼里,它已经成了一座幽暗的密林,自己也被拖进了密林深处,阴森逼人。
  审问和批斗开始了!
  邓梅用讥讽的口吻,问:“邹今图,你干了一天活儿,晚上不好好歇息,到黄君树的被窩里加班去了?”
  邹今图不做声。
  “我在问你哪?”
  邹今图仍不做声。
  邓梅转而问黄君树:“你来说,邹今图到你被窩里干啥?”
  黄君树用只有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回答:“她来看我。”
  “放屁!”邓梅笑道:“白天不看你,非要半夜看?站着不看你,非要躺着看?就算是看你!那我问你,她到你被子里看什么?”
  黄君树答不出来。
  死一般的寂静。邓梅摸着自己的辮梢,慢条斯理地说:“你倆不说,我陪你倆,全中队的女犯也都来陪你倆。无非大家熬个通夜,反正我明天又不出工。”说到这里,邓梅把头扬起,对着所有女犯说:“你们一早可都要上山干活儿。”这话很灵,立即有了回应,你一句,我一句:
  “说呀!”
  “快说呀!”
  “快点坦白,我们也好去睡觉。”
  “干都干了,还有啥不好说!”
  邹今图还是不说,黄君树的头更低了。
  女犯们等得不耐烦了,小妖精猛地一声喊:“报告邓干事,把兩个人的裤子脫了,看她们说不说。”
  骆安秀立即附和:“她不脫,我来帮她脫。”
  易风竹也来劲了:“好生看看兩个婆娘的臭屄,磨出茧子来没有?”
  有带头的,就有跟着的:“对,脫裤子!”
  “兩个都脫!”
  “脫哇,快脫!”
  一片“脫“声……
  张雨荷的心骤然缩紧,暗自闭上眼睛。她没有勇气看下去,觉得这和批斗巫丽雪时,李指导员用拳头朝着巫丽雪美丽的眼睛猛击,用硬头皮靴死命踹她纤细的腰没啥区別,甚至还要残忍。
  这时,一个声音从队列里传出:”脫啥?太不文明了,臭屄人人有,又不是没见过。“说话的是美国博士李学珍,说完她优雅地把漆黑的齐肩头髮甩到颈后,一点不疯癫。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这多少让邓梅感到意外,幸有苏润葭等人及时给予回击,高喊:”我们不懂啥叫文明!“
  “磨豆腐就叫文明?”
  “打!打死反改造分子。”
  “打倒美帝!”
  ……
  女犯们跟李学珍闹开了,把她从队列中拉出来,推到黄君树的旁边,一起陪斗。骆安秀冲到李学珍跟前,狠踢她的脚踝骨,美国女博士顿时扑到在地,没人扶她一把。一旦成了犯人,你就是茅房的板子,说踩了就踩了;你就是床下的夜壶,说尿就尿了。
  愤怒的张雨荷憋不住了,对着骆安秀喊了起来:“你凭什么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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