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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氏女

_6 章诒和(现代)
  邓梅插话了:“人家苏润葭等把所有砍的木头都背了上来,交到陈司务长手上,也就把检举材料交到我的手里。我把事情跟鸿飞说了,鸿飞给我出主意,让我先向陈司务长透露消息,看看她如何反应?”
  “为什么要先告诉她?”张雨荷不懂了。
  “因为事情要弄清楚,势必要调查陈司务长的私自伐木。干部违规和犯人犯法搅在一起,是劳改工作的大忌。”
  “后来呢?”
  “陈司务长急了,做了几个菜给我送来。希望我把这份材料扣下来。砍木头和同性恋都不提,就像根本没有这回事儿。”
  听到这里,张雨荷松了一口气。
  接着,沈鸿飞开始“教育”张雨荷:“你和邹今图的关系就叫同性恋,军犯里最多,不止有男同男,还有人与兽。这方面,我的见识比你多了。不奇怪,人嘛!但是你要知道,干这种事在我们国家是犯罪,叫鸡奸。人要戴帽子,叫坏分子。总之,要坚决取缔和打击的。”
  张雨荷申辩道:“这件事绝不像你们想象的那样,我也不是黄君树。”
  邓梅不耐烦了,说:“我既不追究,你就別辩解了。你和黄君树是程度不同,但性质一样。”
  也许因为沈鸿飞有求于张雨荷,她的态度有些強硬起来:“性质就是不一样。”
  沈鸿飞制止了她继续说下去:“別讲了,你要感谢邓梅,是她把事情压了下来,没向队部汇报。我再说一遍,你今后要远离邹今图。你不替自己想,也要为母亲着想。”
  最后一句话,让张雨荷闭了嘴。
  沈鸿飞继续说:“你现在就给母亲写个字条,简单介绍我们夫妇和你的关系。我拿了你的字条,去省医院找她。”
  张雨荷很快写完。沈鸿飞看后,说:“你的字,很不错。”紧接着又说:“现在,你可以回监舍了。不过走之前,把粘着油花的嘴角擦干净。”末尾一句,让她很不好意思。
  夜里,张雨荷失眠了。
  母亲忙碌的身影,父亲孤介的灵魂,穿越漫漫时空,直逼过来,显得那么強大,那么亲切。在充滿了恐惧、狰狞、冷酷的世界里,思念是能夠在黑暗中重新点亮的火把,使自己不至于被黑暗轻而易举地淹没。张雨荷知道,父母是自己生命的出发点,也是终点站。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即使出狱,除了家人,也再无他人可以依凭。有如南行的候鸟,那怕隔了一个世纪,也要摸索着飞回原处。想到这里,她深感对邹今图的举动太轻率,轻率到狂乱!是出于现实的需要,将来刑滿了,和亲人团聚了,还需要吗?这是暂用一种混乱抵御另一种混乱,是对邹俌图情感的欺骗。痛心的是,一个人的自私在苦难中尽显无遗,还把個人情感生活塗抹得像一幅乱糟糟的草图——张雨荷內心的沉重和自责,随之而来。
  茶树进入了病虫害防除阶段。整个茶园都要喷洒一次波尔多液。秋天的天空,像冰一般的澄沏。有大雁飞翔的身影,也有小鸟的嘹呖之声。出工没多久。沈鸿飞背着草绿色挎包在邓梅的陪同下,来到工地。这在以往是很少有的情形。有的女囚跟沈鸿飞打招呼:“感谢沈干事,来工地看我们。”但她们很快发现,沈鸿飞是看张雨荷的。
  邓梅一个人查看波尔多液的配制,张雨荷则跟在沈鸿飞身后,走出了工地,来到一颗挺立的杉树下。
  沈鸿飞问:“你很久没照相了吧?”
  张雨荷答:“报告沈干事,在公审大会上的照片,是我最后一张留影。”
  “我现在给你照一张,带给你母亲看看。”
  张雨荷搖头,说:“我不照,一身囚服,丑死了。她看了会伤心的。”
  “还是照吧。”沈鸿飞不容分说。
  张雨荷见他从挎包里掏出照相机,就不再说什么。其实,心里也是想照的。
  “你站在美丽的杉树旁边,头顶着浅蓝的天空。好,別动了,妈妈看了一定高兴。”
  张雨荷赶忙整理头发,也希望能把自己拍好点。
  拍完了,沈鸿飞滿意地点点头说:“回工地去吧。等我从省城回来,我们再见。”
  就这么简单几句谈话和“咔嚓”一声的拍照,让张雨荷彷彿回到尘世,看到天堂!她欣喜不已,双腮粉扑扑,眼睛闪亮亮,脑海里想的都是母亲和沈鸿飞见面的各种情景:也许在医院,也许在街上,还有可能在家里呢!
  今天干活儿,张雨荷和邹今图共用一台喷雾器。虽然都戴着口罩和手套,但不妨碍倆人说话。邹今图看张雨荷心不在焉的样子,心里明白了八九分——还不是因为工地上来了沈鸿飞。应该说,自己的第六感觉早就有所预感了。她忍了再忍,终于先开口,用试探的口气说:“那晚,邓干事把你叫到她的宿舍,好像她的丈夫也在场。”
  张雨荷答:“是。”
  “有事吗?”邹今图问。
  “没事。”
  “没事,怎么呆那么长的时间?”
  “你管得着吗?”张雨荷嘴角紧闭,把开关拧到最大,蓝色的波尔多液如发情般地喷射。
  邹今图说:“我刚问一句,你就不高兴。心里想啥啦?”
  心里想啥啦?——问话里潛藏的敌意和醋意,简直是羞辱性的。张雨荷用喷雾器的“枪杆”使劲敲打茶树的树冠,以此发洩即将爆发的怒火。
  邹今图见她不回答,就更加不滿,又问:“刚才沈干事又找你单独谈话啦?”
  什么叫“单独谈话”?张雨荷觉得眼前的这个人活像从地狱里钻出来的魔鬼,将沈鸿飞视为“风月男”,把自己当作“调情女”,充滿邪气,无情又无耻地撕碎了脑海里设计的沈鸿久与母亲见面的动人场景。她一把扯下口罩,直瞪瞪地盯着邹今图,问:“你管得着吗?”
  “我管得着!”邹今图也是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张雨荷停下手里的活儿,惡狠狠地大喊:“你凭什么管我?就凭地上打了个滾,身上摸了几把?王八蛋!”脏话如流水般地从张雨荷嘴里湧出。当把“王八蛋”三个字骂出了口,她也暗自吃惊:神不知鬼不觉,自己什么时候成了易风竹?
  邹今图脸都青了,缓缓地摘下手套,把手掌举到张雨荷鼻子跟前,严肃地说:“凭这个。”
  见兩只红肿的手掌,上面道道血痕,点点瘀斑,歪七扭八地贴着橡皮膏。张雨荷吓得叫起来:“你的手怎么啦?”
  “叫什么,还不是因为你。”
  张雨荷问:“因为我?”
  邹今图说:“是因为你。几次背木头,你每挪一步,我都用手掌稳住你的脚跟。你的麻窩子(即用极粗的麻绳编织的一种鞋,套在布鞋或胶鞋上面使用,很能防滑)戳破了我的手掌,扯开好大的口子。我用橡皮膏贴也没用,白天拿不住针,晚上疼得睡不着觉。”
  在悬崖峭壁背木头,体力消耗极大,一个人一天充其量只能走一趟,所以要连续干好几天才能把陈司务长的木料背完。这也就昰说,无论背多少趟,每走一步,邹今图的手掌都垫在张雨荷的脚掌之下。不能为自己一点需要,平安和快乐,看着別人遍体鳞伤。即使没有风月,也不能没有人性,况且兩个女人的情事已渗入到了身体和味道里。张雨荷感到非常懊悔:觉得自己不能、也不该翻脸。她迅速冷静下来:你糊塗啦!沈鸿飞怎么比得了邹今图?前者是为了看病,后者才是捨命为自己。即使放纵不好,那也強于绝望。豁出去了,继续“风情”,“曖昧”下去。身处一个极度压抑的环境,所有的感情都是破碎的,无常的,也是极端的。这时,再看一脸无辜的邹今图,张雨荷真的无地自容了,深感自己是亏欠她的,永远地亏欠,是个终身负债人——从那把锋利的镰刀开始,从半夜揉肚子开始,从几粒衣服扣子开始,从……很可能,出于“需要”,这种“亏欠”还会延续下去,自己根本偿还不起。这是个刼难吗?无法救赎而唯有沉沦。
  张雨荷自幼性情刚烈,态度决绝。看着邹今图的“血掌”,她决心寻求弥补,以血还血。是的,只能以血还血!收工的时候,她第一个跑回工棚,像侠客一样,飞快地抽出邹今图割草的刀,尖利,雪亮,刀锋闪着寒光。这是她们初次交往的“见证”,也是相好的“信物”。张雨荷的袖子高高挽起,站在工棚门口,胸膛剧烈起伏,眼睛朝天,大吼:“你们都別进来,我等邹今图!”
  女囚们止住脚步,只会拿笔的人,竟拿起了刀?向来从容的苏润葭也慌了,喝道:“张雨荷,你要干啥?”
  张雨荷说:“不关你事。”
  邹今图出现了!张雨荷右手紧握刀柄,睁大眼睛猛地朝着左臂砍去,顿时血流如注;再用刀尖扎进裂口,用力地挖,似乎是要挖出一块肉来给人看。
  姜其丹一把夺过刀,说:“你疯啦!”
  张雨荷大恸,叫道:“邹今图,张雨荷也有血!”
  不管爱与恨,到了极点,都是血淋淋。
尾声
  几个印有省立医院标志的小小药口袋,一件当时极其少见的的确凉衬衫,把沈鸿飞偷偷去省城看病事情洩露出去。把滿腹狐疑汇报给场部领导的,不是別人,恰恰是和邓梅要好的陈司务长。
  沈鸿飞做了检查,检查时没有涉及张雨荷的母亲。但他的同事和上级都疑心这事与张雨荷母亲有关。本来要调他到场部狱政科当科长,这下子“歇”了。“歇了”也值,因为沈鸿飞的病获得确诊,排除了肝癌。
  严寒已经过去,春天尚未来临。一天中午,场部来了兩个干部,宣佈张雨荷收拾行李,调到全部是三至五年短刑期的刑事女犯中队,继续服刑。
  张雨荷一边抹泪,一边收拾行李。她也不知道眼泪为谁而流,易风竹安慰她说:“別哭,这不是调动工作,坐牢到哪儿都是‘坐’。”
  张雨荷眼巴巴望着邹今图,突然跑过去,伸出留有一道深深刀痕的胳膊,激动地说:“我无法报答你,我会记得你的。”
  “记得就是报答。”邹今图摊开手掌,密密的伤口癒合后,留下浅浅的印记。
  有这样一句话:“人是一种你不离他太远,又不能离他太近的动物。”这种异乎寻常的爱,只能受纳在心里,且缝缝补补一辈子。而这于人生,是很残酷的。
  邹今图真的是个故事,以传奇开始,以传奇结局。
  她刑滿释放,坐滿二十年,一天不少。虽是孤身一人,但还是想回老家看看,申请后很快获准。中队干部对她说:“假使在老家能找到老房子、老亲友,还是回到家乡好。”
  翻过元宝山,趟过白沙河,经过蓝白巷,来到邹家墳。“今今来了,我是今今——”邹今图泪流滿面,长跪不起。
  供上香蜡纸钱,她意外发珼这里不仅有父亲的墓,还有母亲的。母亲的遗骸如何来到这里?是留玖没有死?还是另有好心人?
  头上的天显出蓝色,大地无声,远树无影。
     2012年夏——2013年春  于北京守愚斋
后记
  在那样一个把公园树林里男女相拥的场景都视为流氓行为的年代,我是比较早地知道甚么是同性恋的人。
  一方面是因为学医的母亲。她像讲隔壁邻居日常生活琐事那样,向我讲述过同性恋。事件的女主人是有名的湖南军阀的千金小姐,丈夫是个长相清秀的上海商人,也有了孩子。后来,一个半为友,半为仆的女人深度介入她的生活,成为新伴侣。一日,两个女人在浴室的亲昵动作被丈夫发现,并迅速演变为两个女人追杀一个男人的“凶杀”情节。事件的男主人公在一九四九年前后还是我家常客,“三五反”运动中成了“老虎”。此后,他的样子越来越可怜,家庭、事业双双败落。这个真实的故事比小说生动,听得我顿时儍掉。
  同性恋知识的另一个来源,是我所研习的戏曲专业。中国戏曲史里一个不能回避的事物就是“堂子”。最初的堂子叫“下处”,即伶人的集体宿舍。伶人以“以歌侑酒”“以曲伺人”,所以也叫歌郎。逛“堂子”在当时是寻常之事,有钱就行。消费因文件次不一,而价格各异。有吃茶聊天的,有点歌游戏的,有摆酒设宴的,还有留宿的。华灯初上,小小歌郎个个精神抖擞地恭迎来客,因陪酒,陪聊,陪笑,也就善歌,善酒,善谈,还善于体味男人的心理,迎合男人爱好,多有女性化倾向,也有猥亵倾向。歌郎要能赚钱,就必须习艺,要有色有艺,要有好性情,同时还要接受一系列严格又残酷的训练。堂子是传授舞台技艺之所,故尔很多堂子是由名伶兼营的。越到后来,堂子业主就越发重视歌郎演艺技术技巧的提高。这样,堂子作为戏曲科班的职能随之上升,比重越来越大,成为培养名伶的主要渠道。所以,堂子不等同于妓院!能出身在名堂,是非常荣耀的事。用今天的话来说,那就是明星学校。无须回避,梅兰芳的祖父梅巧玲就是名叫“景龢堂”的堂主,梅兰芳当初是歌郎,他从小在“云和堂”著名教坊学艺,人称“梅郎”,侑酒为业。梅兰芳的成名与自幼在堂子学艺和全面的调教、训练直接相关,其谈吐,举止,笑容,习性,风度,涵养以及善解人意,既是先天的,也是后天训练出来的。值得庆幸的是,梅兰芳乃大大的福人,运气上佳。本事学好了,恰逢“堂子”衰落,这使他避免了走上“红歌郎”的道路而进入菊坛。那时,又正是打造京剧艺术的重要阶段,他脱颖而出,很快成为一代名伶。
  大学毕业,我进了剧团,接着进了班房,这两个地方都有同性恋。长达十几年的朝夕相处,使我有了进一步的了解和认识。
  有人说,由于同性恋没有生殖动机,所以更多地把它们的性行为视为“娱乐”,或者干脆就叫“玩”。我不否认这个观点,但是极不全面,也不准确。其实,很多同性恋者并不把性行为看得那么重,她(他)们很注重情感,而且情感细腻持久,很多同性恋人超过一般的夫妻,真的。白先勇有不少小说和散文涉及这方面的题材,在长篇小说《孽子》里,作者集中了许多笔墨展示同性恋者的感情世界和日常生活,表现其正常的“人”的一面。同性恋之间存在着非常强烈的激情,“竟如同天雷勾动的地火,一发而不可收拾起来。”我在《邹氏女》里之所以设计让张雨荷举起利刃砍手臂的惊骇之举,也是想告诉人们:女人对女人有着“以情索命”的惨烈感情。白先勇毕竟大家,意在笔端,内涵深刻。在《孽子》里,他所期待的“父(傅崇山)子(傅卫)”之间从对抗走向相互理解,分明意寓着主流社会对同性恋者的包容和接纳。白先勇作为一个同性恋作家,率先以创造方式,以小说形态,完成了对自己性取向的坦诚和认同,并“向社会发出了公平对待同性恋者的呼吁,表现了一个作家宽阔的人道主义的胸怀。”(刘俊《情与美——白先勇传》第二○六页,台湾时报出版公司)
  《邹氏女》是写狱中同性恋的。女性同性的社交之间,自然有情欲表现,若用“去性欲化”处理,是不符合事实的。但就个人而言,我不想采用彻底的、露骨的性交描述,如摸来舔去,手脚并用,前庭后院,辅以工具等等,似乎唯有以女女性交为坐标,方可取得女同志的身份认同。我不是女同志理论的研究者,对这个问题认识浅薄。但我知道:在实际生活中,女女间的亲密从牵手,到接吻,到抚摸,到上床的“女性情谊”是非常漫长细腻、委婉曲折的,要到哪个阶段才算是身份确认?我觉得自己若写出女女之间暧昧与流动、缠绵与激烈的情谊,或许更符合中国文学中“无需言明”的浪漫传统。在小说里,我努力这样做,也许做的不好。
  我极其固执地偏向于文字的干净,含蓄。“两个女人死死扭缠交错,彼此吞噬。邹今图款款引导,轻浅得像一条溪流。张雨荷全身颤动,好象掉进了溪水,漫过了干枯的堤岸。乳房因抚摸而红涨,腿间因摩擦而湿润,密吻的间歇,张雨荷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自己甚至都听到了血脉贲张的声音。”这是我在《邹氏女》里写下的女女交欢的一段,仅此一段。的确,它比较模糊,且不刺激。我正是希望用这种“暧昧”态度来开启读者的想象。有了想象,女女间交欢时的亲热动作,就都可以揣测出更丰富的场景来。清楚地记得张爱玲在《流言》里有这样一段:“有天晚上,在月亮底下,我和一个同学在宿舍的走廊上散步,我十三岁,她比我大几岁。她说:‘我是同你很好的,可是不知你怎么样?’因为有月亮,因为我生来是一个写小说的人。我郑重地低低说道:‘我是……除了我的母亲,就只有你了。’她当时很感动,连我也被自己感动了。”我读到这里,情绪激动难抑。台湾学者张小虹则认为正是这段一直读不懂的片段,展现了瑰丽浪漫的色彩,并认为女女之间确有“情境式的女同性恋”,充满着“从年少到白首的与汝偕老”的意愿与想象。我喜欢这样的描述!带着一点点诗意。
  留玖是用墨较多的一个。她是个甚么样人?是男人的灵魂锁在女人的身体,也是男与女的整合体——这是我对她的概括,也是我对她的迷恋。留玖对邹开远有恩,对金氏有情,对邹今图有恩又有情。在一个以“出卖他人、背叛情感”为家常便饭的社会里,留玖像是天外来客。在她身上,我倾注了敬佩和爱意。她也是有原型的,生活中的“留玖”能从厨房操起菜刀,追赶她的情敌。如今,环顾四周,尽管人才济济,却已很难看到“血性”之人和“舍命”之举。《邹氏女》的结尾,我设计了一个疑问——出狱的邹今图意外发现母亲的遗骸安葬在父亲的旁边,这是谁做的?其实,在我心里早有响应:留玖没有死,是她安葬了金氏。老迈的她顽强地活着,苦苦守候今今刑满归来。
  邹今图成为同性恋者,是先天带来的,还是后天的熏陶?这几乎是无法说清的。在一个绝禁任何私人情感的环境里,她保留着个人感情的正常需求,懂得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交流与经验。她不漂亮,但吸引人,她也精于吸引。所以,当张雨荷初次割草,割得眼泪长流的时候,邹今图把锋利的刀从空中拋了过来。当张雨荷初次到县城胡吃海塞,要撑破肚皮的时候,邹今图半夜钻进她的蚊帐,施展十指功夫。当张雨荷在工地被人家揍得扒光了衣服的时候,邹今图让她回监舍遮羞。这一切都发生过了,张雨荷骤然面临死亡,她绝望地倒入邹今图的怀里,二人拥吻,相互触摸,自是顺理成章之事。文稿写毕,我曾给台湾的一位朋友过目。他来信说:不是同性恋的张雨荷同邹今图搞到一起,是“意外之举”,自己深感突然——读了这封信,我很伤心,问题不在于小说写得如何,而在于因大陆与台湾的环境不同,因为各自的经历不同,彼此的感受,感觉,判断竟可以如此对立。
  坐牢十载,我重新认识了我:在压抑的环境,自己内心的情感世界并非因为没有异性的存在而退化,反而愈发强烈。强烈需要爱,也强烈需要被爱,且不管你是异性还是同性。到了坐牢后期,连做梦有时都是“黄色”的,清晨起来,我手抚面颊,为这样的“梦”而羞耻。后来,我想通了——我“黄”了,因为我是“人”。大概是三年前,在陈乐民先生遗作展览开幕之前,我和陈丹青站在会场外闲聊,说起监狱的同性恋问题。我说:“握手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动作,可以握到麻木不仁。但是你到了监狱,感觉就彻底变了,突然有个人的指尖无意碰到的肌肤,尽管她也是个女的,但自己可以激动得浑身颤抖,彻夜回想。希望她再抚摸你!”他听了,瞪大眼睛说:“写出来,你要写出来!”
  现在,我们可以看到描写同性恋的电影,绘画和小说,但在现实生活中,很多人仍不能接受同性恋事实。家长如果发现自己的儿子是个同性恋,定会勃然大怒,脑子里想到的是躲在阴暗角落“胡搞”的一群。这与监狱里用“鸳鸯绑”惩罚邹今图、黄君树在本质上没有甚么不同。大家究竟应该如何认识它?这里,我想引用李银河说过一段话:“倘若生活中存在着完全不能解释的事,那很可能是因为有我们不知道的事实;而不知道的原因却是我们并不真正想知道。比如我们以前不知道同性恋的存在,是因为我们是异性恋;我们不知道农民为甚么非生很多小孩不可,是因为我们是城里人。人类学和社会学告诉我们的是——假如我们真想知道,是可以知道的。”(李银河《同性恋亚文化》第四六三页,内蒙古大学出版社)
  一夕忽老 过眼即忘,一切都会离我们而去。我要努力找到一种方法,把爱留住,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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