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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氏女

_5 章诒和(现代)
  “就打,反改造分子人人可打!”
  “监规里有这一条吗?”张雨荷也不示弱。
  邓梅起身,制止张雨荷与骆安秀的争吵。喝道:“你们谁也不许说话!”她继续追问邹今图:“你说呀,你钻进人家的被子里干了啥?”
  邹今图还是不说话。
  “是不是死猪不怕开水燙啊?”这简直是让邓梅下不了台,她勃然大怒:“杨芬芳拿绳子来,给我绑了。”
  恐惧能粉碎任何铜墙铁壁,一声“绑”字出口,引来邹今图千般慌乱。她“扑腾”声跪下,苦苦哀告:“邓干事,我错了,寬大一回吧!”
  邓梅扭过脸,高昂着,看也不看。
  杨芬芳从监舍取来绳子,递上。邓梅看了看,说:“怎么是一根?再去拿一根来!”
  刚才还你一言来我一语,顿时没人讲话了,连咳嗽的声音也没有,院子里静得可以听到各种昆虫的唧唧声。杨芬芳极不情願地又拿了一根。
  邓梅命令道:“刘月影,站出来!你和杨芬芳一人绑一个。”
  刘月影说:“报告邓干事,我马上就要滿刑了,让刑期长的人来干吧。”
  “我叫的就是你。”
  刘月影嘟嚷着,走到黄君树跟前。张雨荷以为这次绑人和以往一样。但是,当看到邹今图和黄君树是脊背靠脊背,屁股贴屁股,紧贴在一起。她心底里如寒风掠过蓬萵,一浪一浪地翻滾。兩根绳子并不是各绑各的,而是交叉捆绑,将四只手臂反绑捆扎在一起,勒紧再勒紧,不消十分钟,从胳膊到手掌就都变成紫色。这种刑法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鸳鸯绑。是专门对付狱中女女,牢內男男的。鸳鸯绑的疼痛程度,数倍于单人绑。因为任何一方的细微举止,都会剧烈地扯动对方的躯体,也就是说,一个人在承受痛苦的同时也输送给对方,让对方也同时承受,且承受更多。捆多久,就相互折磨多久。要命的是黄君树根本经不住“绑”,更何况是鸳鸯绑。她又是俯身,又是后仰,又是弯腰,又是扭臀,又是跺脚……,说话细声细气的她发出的尖利叫喊达到变形的程度,如钢针划破玻璃时发出的尖利颤响。邹今图在自我克制,任凭黄君树扭动,竭立站稳,紧咬牙关。承受不起的黄君树大口喘气,人也硊了下去。这一跪,就把背后的邹今图腾空抛起。邹今图痛彻筋骨,张着血盆大口,一颗咬断了的牙齿。落到了地上。她“哎呦——哎呦——”地惨叫,这已经不是人的声音了。
  突然,卫生员吴艳兰跑到跟前压低了声音,说:“报告邓干事,陈慧莲的情形不大好,心脏病发了。”
  听到这话,邓梅多少有些慌了:“苏润葭、姜其丹,你们把陈慧莲抬回监舍。吴艳兰,你赶快给她看看。”
  吴艳兰皱起眉头,说:“她年龄太大,体质太差,在中队卫生室治疗恐怕不行。”
  犯人咋整都行,一旦整出人命案,劳改干部就要小心了。邓梅把邹今图、黄君树暂时 撂下,亲自跑到队部办公室打电话,和山下的劳改医院联系。劳改医院,是犯人给犯人治病的地方。有的犯人医生的本事,比县医院的本事还大。一次张雨荷牙疼,疼得实在受不了。邓梅容许她到劳改医院拔牙。不想,给她拔牙的竟是华西医学院口腔科的医生。她把自己遇到好牙医的情况告诉了邓梅。邓梅说:“劳改队有兩个地方是人才荟萃,一是医院,二是剧团。”
  “剧团?”张雨荷听得瞠目结舌。
  邓梅得意地说:“对呀,生旦净末丑,一行不差。每年唱戏,省公安厅的人都要坐着大轿车来呢。”
  一番耽搁,邹今图、黄君树已经倒在地上,叫喊也变成了呻吟。邓梅快步走过去。蹲在地上,对着黄君树厉声逼问:“你说——邹今图到你被窩里干啥。”
  “邓干事,我说了,你要寬大啊——”
  “说了,就松绑。”
  “她到被子里,摸我。”
  邓梅撇嘴,道:“什么叫‘摸你’?就是搞你嘛!”
  女犯们爆发出笑声。
  “怎么搞?你要继续交代。”邓梅的话,把批斗会推到了高潮,像刚施了肥的庄稼,个个都来了精神。
  黄君树吃力地吐出一句:“就是…就是…用手指摸我下身。”
  “摸到什么程度?说!”
  “手伸进去了。”
  “几个手指头进去了?说!”
  “先是一个。”
  “后来呢?”
  “又有一个…”
  邓梅再次逼问黄君树:“她用了其他工具没有?”
  黄君树只是搖头,人昏了过去。
  有了这样的交代,邓梅心滿意足。宣佈:松绑,解散,睡觉,熄灯。
  张雨荷浑身瘫软。回到监舍,蒙上被子,任凭泪水纵横。
第七节
  队部决定把陈慧莲送到山下,看病。
  听到这个消息,陈慧莲很平静,也没向政府感恩。只是对苏润葭说:“让姜其丹过来,帮我收拾东西吧。”
  苏润葭经过请示,同意了。姜其丹反倒不大情願,说:“不就是看个病嘛,有什么可收拾的。”
  陈慧莲说:“要收拾,她不願意,能不能请张雨荷帮忙?”
  张雨荷马上表示:“我願意帮忙!”能在监舍里多呆一会儿,就等于少在山上干一阵。
  女犯们排着队走出大门,开始了一天的劳役。平素走路快如风的邹今图,拖在了最后。张雨荷觉得邓梅心太狠。刚动过刑,元气大伤,就不能让邹今图和黄君树歇个小半天?可苏润葭说了:上了刑具,还得了休息,那叫惩罚吗?
  监舍里,只剩下兩个人。张雨荷坐到陈慧莲的铺位上,说:“依我看,你就带几件換洗衣服,再带点钱,就行了。很可能医生诊断之后,开点药,就打发你回中队。但是你千万记住——请医生开休息的假条。”
  “就是回到中队,我也要收拾东西。”陈慧莲口气坚决,还一个劲儿从枕头底下抽出她珍藏的白衣、白裤、白色毛巾、白手帕。每月干部检查监舍,都要翻检囚犯所有的衣物。查到陈慧莲,她的洁净无比,她的一律白色,让脏兮兮的女囚羡慕不已。
  “你都带上吗?”张雨荷问
  “不带,但也要清理好。”
  她还有件浅灰色毛衣,八成新,开衫,镶了银色金属纽扣,好精致,又漂亮。张雨荷看了看商标,惊喜地说:“开司米,英国货。我妈妈也有这样一件。”
  “送给你吧。”陈慧莲淡淡一句。
  张雨荷说:“你出狱的时候穿上它,多美呀。”
  “是吗?”她随声漫应,凄然地笑了。
  每个犯人的枕头后面,都留有二尺之地,那是存放她们全部家当的地方。陈慧莲的枕后,还有个白、绿兩色的饼干盒,铁质,长方形,样子很旧,盒蓋上写着“Cream Crackers”字样。陈慧莲说:“你把它打开。看看裝的是什么?”
  铁蓋挺严实,张雨荷用力才掰开——啊,滿滿一盒子玉米馍片,每一片都切得薄薄的,用火炭烤得黄酥酥的,一叠叠码得整整齐齐。犯人无时无刻不在感受饥饿,而她却存着那么多的“干粮”,有点不可思议。
  张雨荷问:“你怎么不吃啊,存着干嘛?”
  陈慧莲说:“我老了,吃不多。有的时候只吃菜,留下整个玉米馍,请值夜班的人帮我切成薄片,在炭盆上烤出来。当然,事先我跟兩个值班的说好了,一人可以吃一片。”
  张雨荷说:“你也把饼干盒带到医院吗?我想医院吃的东西,肯定比劳改队強。”
  “我要走了,连盒子送给你。”
  张雨荷急得直搖头:“不行,这是违犯监规的,就是不违犯,我也不能要。”
  陈慧莲有些生气,说:“到了这个时候,还说什么监规。你赶快把玉米片拿去,別让人家看见了,藏好。你饿了就吃,其实,也吃不了几次。”
  在狱中,一片玉米馍比金银还要珍贵,张雨荷真的不知道自己是否该接受这盒重礼。
  陈慧莲指着那件开司米灰色毛衣,说:“请你找个机会,把它拿给姜其丹。”
  张雨荷伸手摸摸她的额头,说:“你怎么啦?別说昏话。等醒了,送出去的东西可要不回来呀。”
  陈慧莲说:“我的脑子很清楚。”
  外面有人在催陈慧莲,听声音,好像是犯灶干活的小妖精。陈慧莲慌忙从夹袄里层的贴身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布条,神色凝重,双手递给张雨荷。她接过来一看,那上面写着澳门的一条街道名称,一个门牌号码,一个男人姓名。
  张雨荷问:“是你丈夫的地址、姓名吗?”
  “是。你会出狱的,出狱后你若願意,请按这个地址给他写封信。就说——我爱他。”
  “我爱他”,三个字——张雨荷很久、很久都没听到过了,眼睛湧出热泪,一下子抱住陈慧莲。说:“你的病会好的。”
  陈慧莲伸出干癟的手掌,拍拍张雨荷的臂膀,说:“我不是病了,是疲倦了。所有的幸与不幸,都已经交给了上帝,人生再也没有事是重要的。”
  张雨荷忽地想起,问道:“你不是有个女儿在大陆吗?我要有可能,就先和她联络吧!即使丈夫离你而去,你也能和女儿在一起渡过晚年,多好!”
  陈慧莲脸色陡变,嘴角颤抖,她显然在竭立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张雨荷也意识到刚才的话,很可能让她伤心了,忙说:“对不起,我提起女儿,让你伤心了。”
  “我一点也不伤心。你知道吗?正是她的捡举,把我送进了监狱。”
  张雨荷大为震惊,简直不敢相信,喊道:“为什么?为什么她要这样?”
  “因为没有信仰的,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
  陈慧莲趴在小妖精的背上,一步一步迈出中队大门的时候。张雨荷竭力露出笑容。別了!那一刻,她觉得衰老的陈慧莲特別美,脸上绽放出生命中残存的光彩。张雨荷手里攥着那缕布条,內心有一种神圣感。
  没等太阳落山,荒原已经带有很深的凉意。今天,女囚们干活不觉得有多累,因为有话题了,话题就是陈慧莲。有人说,她病的那么重,肯定住院了。有人说,医院不会收留快死的人,肯定要背回来。有人说,小妖精无论怎么说,她这回辛苦了。爱多嘴的张雨荷却不大说话,陈慧莲送行前的一抹微笑,不停地徘徊在心田,挥之不去;而对其女儿背叛行为的种种揣测,也不断地浮现于脑海,思路纷乱。姜其丹也不参加讨论。她偷偷地从张雨荷手里接过开司米毛衣的时候,不禁朝着天空祈祷。
  “都別说话了!”忽然,苏润葭喝道:“你们听。是不是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易风竹眼快耳灵,听了一阵,说:“是小妖精在喊!”
  女囚们面面相覷:小妖精喊什么?有啥可喊?或把人送进医院住下,或把人原封不同地背回来,何须一路大喊“苏润葭”?
  苏组长对易疯子说:“你到山路那边接应一下,她是不是摔着了。”
  易疯子像风一样,跑了。大家完全无心劳动,也无心议论。空气里弥漫着不安,在不安中焦急,在焦急中忧虑。在政治犯罪里,“里通外国”是最反动的!侭管其中的大多数女犯与陈慧莲毫无往来,但长刑期犯人又都有一种特殊的敏感和意识——任何的意外都与自己的处境相通,任何人的消失也都犹如失去自我。苏润葭的脸色非常阴沉,多年的牢狱生活使她有所预感。
  远处,隐隐传来了哭声,所有女犯都停止劳作,一起朝蜿蜒的山路望去。终于看到小妖精和易疯子兩人哭泣着,相互搀扶着,独无陈慧莲。
  小妖精哭得声音嘶哑,走路也是一瘸一拐。完全没有了在犯灶掌勺的神气。
  苏润葭问:“陈慧莲呢?”
  “死了。”易风竹说。
  死了?所有女犯都瞠目结舌。姜其丹冲到小妖精跟前,瞪着眼睛,扯着她的衣襟,喊道:“死了?她怎么死了?你怎么搞的?”
  再也支撑不住的小妖精,跌坐在地。又哭又说,语无伦次,像丢了魂一样。好半天,大家才听明白——
  原来她背着陈慧莲,一口气跑到设在场部的劳改农场。谁知人家不收。就给开了点药,让原路背回。当时小妖精就急了,央求再三。倒是陈慧莲从口袋里掏出五毛钱,说:“好了,好了,你別再央求了,我也不治了。我们先找个地方吃饭,我好想吃碗白米饭。”饭桌上,陈慧莲一再招呼小妖精要吃饱,一碗不夠,再添一碗。午饭后,兩人上路了,因为起码要翻五个山头。
  小妖精毕竟不是每天上山劳动的人,她感到背上的人越来越重,俗话说得对呀,人背人,背死人。倆人走得很累,很慢。走到雄鹰岭的林密陡坡,陈慧莲说:“把我放下来,我要解手,你也好休息休息。”小妖精把她放下,说:“你就在路边撒吧。”陈慧莲说自己是解大手,说完便向陡坡走去。等了几分钟,人不见回来。小妖精忽然觉得事情不大对头,赶快跑到陡坡,哪有她的踨影?顿时乱了方寸,乱走乱找。陡坡下面是悬崖,小妖精吓得尿了裤子。她高喊陈慧莲的名字,一声接一声,没有应答,只有回音。
  陈慧莲死了,张雨荷觉得陈慧莲是自己存心去死,她盼着化成清风,飞过了雄鹰岭,向东,向东,回到澳门。
  隔了一段时日,一天下午,收工回来,没让女犯洗脸吃晚饭,就吹哨列队集合。见所有的干部都站在高台上,大家都以为要郑重宣佈陈慧莲失踨的消息。不想,对陈慧莲的事只字未提,好像这里从来没有这个犯人。紧急而严肃的集合是因为要传达“最高指示”。张雨荷很奇怪:监狱里从不传达领袖的最高指示。毛主席所有的讲话,犯人只有从每晚的省报上看到。原来这次例外,是因为伟大领袖的指示是针对犯人的。
  中队所有的干部列队站成一排,中队长用非常洪亮的声音,说:“你们听好了!我们的伟大领袖毛主席最近针对监狱管理,发出了新的指示。”
  张雨荷激动了,心想:是不是宣佈大赦?是该大赦了,每个监舍都塞得滿滿当当的。谁料中队长宣佈的最高指示,只有一句:“要把罪犯当人待。”据说,是老人家在一份监狱管理工作的汇报材料上的批示。张雨荷还想听下去,可是就只有这一句。中队长又说:“文件发下来后,上级要求传达到所有的监狱、看守所、劳改队,让所有的犯人都知道。所以。今晚我们及时传达,学习会就不读报了,讨论毛主席最新最高指示。”
  学习会上发言踴跃,一致表示:人民政府从来都是把罪犯当人待的。到了最后,邓梅见姜甚丹始终不发言,兩臂抱膝,眼望天花板,就点了她的名,说:“姜甚丹,你说说对最高指示的感想。”
  “报告邓干事,我的感想是——要把罪犯当人待,陈慧莲就不会死了。”
  瞬间空气凝固了,女犯的心都悬在空中,等着邓梅发威。崩着脸的邓梅不说话,只把眼睛瞟了瞟苏润葭。
  苏润葭心领神会,接过了话头儿:“如果没人发言,我就把明天要干的活儿佈置一下……”
  学习会散了,邓梅尚未离开监舍,就有人在哭泣,渐渐地哭声连成一片。把监狱当成家的苏润葭,脸上也泛起忽忽若失的惆怅。
  铁窗冷冷,刑期渺渺,对接受改造的和抗拒改造的,都一样。
 
第八节
  人死了,尸体呢?对此,女囚关切,议论纷纷;干部焦虑,争执不休。要知道,无论犯人是正常死亡,还是非正常死亡,都是要通知家属的——说明情况,领取遗物。当然,这“情况”有多少真实性,这“遗物”是否为全部,只有天知道。所以,陈慧莲是死是活,是必须派人到雄鹰岭,下到山崖底下去一探究竟。按照女犯中队的干部分工,这事当由邓梅负责。但二工区的女犯发现,积极找尸的不是邓梅,而是陈司务长。
  一大早,邓梅即派出杨芬芳和邹今图,由小妖精带路,重回陈慧莲出事地点找人或寻尸。
  目送二人的背影,姜其丹对张雨荷说:“你知道,我在想什麼?”
  “希望能快点找到,无论死活。”
  “不,我希望她们找不到。”姜甚丹的语气坚定。
  张雨荷很吃惊,问:“为什么?”
  “永远睡臥大地。多好。”
  “这不是暴尸吗?”
  “不是暴尸,是回到自然。”姜其丹眯缝着眼睛凝望天空,说:“其实我这样说无非是安慰自己。我昨晚一夜都没合眼。想她,也在想自己,想一个犯人今后的归宿。想来想去,觉得真的到了无路可走,陈慧莲的死,也是一条路。上帝也会寬恕她。”
  因为陈慧莲的事,工地上比以前沉闷得多了。下午四点多钟,杨芬芳、邹今图从雄鹰岭回来了。衣服全被汗水湿透,脸上和手臂都有划痕。人累得连话都不想说。姜其丹第一个跑着迎上去,急切地问:“找到她了吗?”
  二人不答,只是搖头。
  苏润葭也是疑惑不解,皱着眉头说:“我不止一次地去雄鹰岭伐木烧炭,靠着马路的坡度并不大,陈慧莲又老又病,即使拼老命跳下去或者不小心,没站稳滑下去,估计也摔不了多远。你们怎么就找不到呢?”
  邹今图立即回敬她:“苏组长,我倆是笨蛋,你明天自己行走一趟。”
  杨芬芳跟着说:“为了找人,我们穿过你说的那个烧炭的青棡坪,再往下走,就越走越陡,简直就是陡壁悬崖,好在峭壁上长着很大、很老的松树,还有樟树,楠木。树干粗壮,树枝交错。我倆就凭藉这些大树,像猴子一样,从这颗树爬到另一颗树。就这样往下走,又下到几十米的地方,居然横着伸出一块巨石,有青棡坪大小。我们只到巨石的边沿,探出身子向下看。天啊,悬崖直上直下,深不见底。哪有陈慧莲?”
  苏润葭又问:“有没有可能,她先摔在青棡坪,后来滾下悬崖或者自己跳了下去?”
  姜其丹插话了:“陈慧莲万一掛在树杈上,没死呢?”
  邹今图有些生气,说:“我和杨芬芳没本事,没看到人,也没找到尸。我去报告邓干事,让你们这些能干的明天去雄鹰岭看个究竟。”说完冲出监舍。
  “去就去,我也正想去。”姜其丹也不示弱,其实,她心里清楚,即使自己想去,干部也不会派她去——怕她也学陈慧莲。
  你一言,我一语,比讨论“最高指示”热烈得多了,都认为陈慧莲是自寻短见,只是找不到尸首,让人不解。
  正吵得热闹,邓梅和陈司务长传出话来:叫杨芬芳、邹今图到队部办公室汇报情况,接着又叫苏润葭去。等苏组长回到监舍佈置二工区劳动任务的时候,大家发现,新增加了兩项。一是为了对陈慧莲的死因负责,派杨芬芳和邹今图再去雄鹰岭探明情况,同时带上伐木工具,附带砍树。二是由苏润葭带上张雨荷也去雄鹰岭,到青棡坪烧炭,因为冬季快来了。
  “伐木,干啥?”张雨荷大感兴趣,见无人回答,便稍稍问杨芬芳。
  杨芬芳说:“这是陈司务长的私活儿。她说这次春节回家,发现傢俱不夠,要添置几件。刚好听见我们说在雄鹰岭悬崖没找到陈慧莲,倒看到樟木,楠木。她和邓干事说好,让我们给她砍几根。”
  “她把木料送回家吗?”张雨荷问。
  “才不呢!男犯里有的是木匠和漆匠。把傢俱做好、漆好,用大卡车拉回家去就是。”
  “她付钱吗?”
  “付个屁。”
  又伐木,又烧炭,单是这兩个名词,就足夠张雨荷兴奋的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农活重复,日子循环,单调枯燥,突然有机会換个新鲜活儿干,多好。不高兴的是杨芬芳,邹今图。特別是邹今图,气得滿脸通红,坐在自己的铺位上,一而再,再而三地用自言自语的方式“训”杨芬芳:“汇报嘛,就说寻尸好了,非要说看到了楠木。哪怕能找到紫檀木,也不会给我倆减刑呀!逞能吧!搞不好,我们当中有一个还要送命,成为陈慧莲第二。”
  张雨荷听到,吃惊地问苏润葭:“砍树会死人?”
  苏润葭答:“砍木头不会死人,背木头会死人。”
  “什么叫背木头?”
  苏润葭不答不理的,脸上看不出一丝“內容”,只把眼睛望着別处。
  青棡木,是上等的制炭材料,砍下树干和粗的侧枝,剔除枝叶,截成一节一节,平放在地,搁置一兩天,以挥发一些水分,再送去窯內。窯內排列的节节青棡木,也有讲究,一根挨一根,一层叠一层,密密实实的——张雨荷兴致极高,干劲十足地跟在苏组长后面。亦步亦趋学烧炭。头顶的巉岩,脚下的峭壁,左右的参天老树,无不带着阴森和忧郁。但这一切到了张雨荷眼里,却成了异样风景,彷彿是置在西洋油画中。
  烧炭的窯是旧的,长方形,用砖与泥砌成。好不容易等到“点火”环节,张雨荷跃跃欲试,苏润葭不让,要自己动手。她叫张雨荷在一旁“和稀泥”,说:“等火点燃,见火苗升起,你就用稀泥封窯口。窯的顶部有裂缝,也要用稀泥重新抹平。”张雨荷兩手捧着稀泥,按苏润葭指挥东塗西抹,直到她滿意为止。
  齐活了!青烟从窯顶渐渐飘散出。淡淡的,不绝如缕。苏润葭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丝丝地吸着,对张雨荷说:“这窯炭,肯定好!”
  “该吃饭了。”苏润葭一句话,张雨荷早就饥肠辘辘,忙问:“吃什么?”
  “烤土豆。”
  “啊!”张雨荷又是新奇得不得了,看着随便挖个坑,看着随便把土豆扔进去,看着随便用泥土蓋好,看着随便找些树枝架上,看着随便点上火,看着随便坐在地上,看着,等着!余烬尚未燃尽,一股久违了的食品芳香就扑鼻而来。土豆熟了。
  张雨荷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说:“好香!”
  苏润葭一边剝着土豆皮,一边走到岩石边缘处,向下探头喊道:“吃饭了!”张雨荷知道这是在叫杨芬芳和邹今图,便也跟着大喊。
  过几十分钟,杨芬芳、邹今图带着一身的木屑,一脸的汗水爬了上来。
  大概是累了,她俩都不怎么说话。
  杨芬芳说:“我们还有馒头呢!”
  苏润葭从自己的小背篼里取出用毛巾包着八个馒头。张雨荷觉得很像那晚上邹今图偷偷送给黄君树的样子,圆圆的,白白的,高兴得咧着嘴直乐。
  杨芬芳说:“我来给烤馒头,你们等着。”
  略带焦黄色的馒头递到张雨荷手里,她竟有些捨不得吃——一咽下去,就再也看不到了。
  吃烤土豆,嚼烤馒头,喝岩石渗出的泉水——张雨荷乐得心花怒放,情不自禁哼了一段样板戏,说:“我希望天天这样劳改。”
  杨芬芳撇嘴说:“你现在唱,过兩天就轮到你哭了。”
  没错,把树砍倒,成为木材,就“轮到你哭了”。
  当邹今图用三寸寬的布带子,把一根比自己体重还要重的楠木,从上到下、从胸到臀,死死绑在身后的时候,惊骇万分的张雨荷,已然魂飞魄散。她哆哆嗦嗦问:“我就这样背着它向上爬吗?”
  杨芬芳答:“是,”
  “身子都动弹不得,我怎么爬?”
  “慢慢爬。但身子绝对不能搖晃。”
  “我万一搖晃呢?”
  “一搖晃,连人带木就都下去了。”
  “这就是背死人?”
  张雨荷哇哇大哭。杨芬芳云淡风轻地飘来一句:“我说对了吧,该轮到你哭了。”
  邹今图瞪了杨芬芳一眼,说:“別吓唬她!你吓唬,她的脚软,就更容易出事。张雨荷,你小心就是,我会跟你后面,我会用手掌托住你脚跟。但是,你千万,千万记住!身子一点都不能搖晃。”
  张雨荷抹着眼泪,说:“记住了,可我还是怕啊!”
  “別怕,我不死,你就不会死。”
  张雨荷感到自己的生命就要“定格”在这里,结束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苦寒流放之地,化作一杯土,一堆灰。心乱如麻,心乱如麻!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多停留一会儿,拖延一下:“苏润葭,我想解个大手,兴许是刚才吃的太多了。让邹今图把布带子解开,陪我去那边解个手。我也可以轻松点。”
  见人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苏润葭答应了。
  进了密林下的草丛,张雨荷就扑进邹今图怀里。当生命以死亡为代价,才弄清楚自己真的需要实实在在的活着。那是一种饥渴,強烈到无以名状;那是一种突发的慾念,慾念即要滿足当前冲动或心意,不顾一切。而眼前这个邹今图是谁?她不是女囚,是地母,胸怀广阔;她不是女子,是男人,扎实強硕。一念豁然,迷津得渡。強大的吸附力,让她带着绝望而沉溺。张雨荷意外之举,引来邹今图的激情和骚动。有如高压阀门被打开,哪怕后果是爆炸。到处是叶片,杂草,树枝,泥石,以及因烧炭而弥漫于空的烟尘,她们不在乎,监狱生涯使得她们习惯了粗砺、原始和骯脏。兩个女人死死扭缠交错,彼此呑噬。邹今图款款引导,轻浅得像一条溪流。张雨荷全身颤动,好像掉进了溪水,漫过了干枯的堤岸。乳房因抚摸而红胀,腿间因摩擦而湿润,密吻的间隙,张雨荷张着嘴大口大口地喘气,自己甚至听到了血脉贲张的声音。
  她们不约而同地感觉到时间!可怕的时间,好比中秋望月,看上几分钟,即可归家。为月色而不负佳期,因随时可能降临的死亡,而忘记各自的经历和当下的危险。对张雨荷来说,更是属于全新的感受——自从关进监狱,多年的绝对孤立隔离早把心灵风干。不想,这“死別”般的擁吻,激情的摩擦,似有若无的“侵略”,都复苏了一个人所有的生活体验。缩紧的血液和深埋的情愫剎那间流畅起来,生命的脉络历历可见。哪怕是对方的手掌一把揑住自己细长的锁骨,也都化为神秘的活力在內心翻腾,并迅速传遍每一根神经,痴绝又癫狂!无数的感想洶湧奔腾,原来自己还活在人的世界。已不是无忧的年轻恋人,也不是成熟的调情老手,她们的情感需求和性爱冲动是斑驳岁月,奴仆,而疲惫的身躯和漂泊的灵魂,彷彿有了短暂的棲息和停泊。一切都是合理的,也是颠倒的。但是,伴随着“快乐”张雨荷也分明感到內心的激情揉合着深深的悲伤、哀苦、无奈与恐惧。“享有”刑期,但不享有生命。所以一有机会就紧紧抓住,她们无比珍惜,用唇,用眼,用舌,用手,互相寻找,眼睛发光,灼灼闪闪、似笑非笑地彼此瞅着。只能亲历和感受,却不知缘由。不管了,放任一次吧,任衰阳掠过身躯,任往事拂过心际。如果遵守规则,那自己就要错过青春时期仅有的生机和乐趣。张雨荷觉得自己的一生都在等候处决,唯有和邹今图是个例外,也唯有这事把自己的生命翻了个面儿。
  最初的羞耻与恨意渐渐模糊,消散开来。人最怕的,是无所爱。
第九节
  晚上,监舍要熄灯了。
  “张雨荷,马上到我这里来!”邓梅站在高台上,厉声喊道。
  “是。”张雨荷吓得腿软,肯定是“偷情”事发,心如海里的浪,江上的涛,脑子里浮现的是那“鸳鸯绑”的惨景。她迅速地瞟了邹今图一眼。人家淡定如神,木梳刮头,一下又一下。
  张雨荷一头倒在床上,风猎猎,马萧萧,寒冷从脚趾开始,从光裸的脚底向上攀爬蔓延。苏润葭说:“你怎么躺下了?听见没有!邓干事喊你。”
  “是。”说这个“是”的时候,觉得自己的牙齿都在打颤。从第二工区监舍到中队队部,也就几十米的距离。张雨荷一步,一挪,一搖晃,简直比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还长。挪到邓梅宿舍门前,她用尽气力,喊:“报告。”
  “进来。”
  “是。”张雨荷刚进门,身体虛得赶紧把后背“贴”到了门板上,额上渗出汗珠。
  “你病了吗?”邓梅见她这付“松”样,也有点吃惊。
  “没病。我没病。”
  邓梅指着一个小板凳,说:“你坐下。”
  坐下?叫自己坐下——哈!张雨荷立即返阴回阳,恢复知觉。她用眼睛迅速“搜索”,发现小方木桌上放着一碗汤面。碗里飘浮着黄黄的鸡蛋花和红红的蕃茄片。没来得及收住目光,一个男人的身影从房间的角落里走了出来。他三十多岁,细高个子,皮肤发暗,不大不小的眼睛藏在一双浓眉之下,还带着点文气。浅蓝色衬衫放进棕色咔叽长裤里,一条黑色皮带松弛地系在腰间。整洁精干的样子,让张雨荷感到新奇和意外。
  男人说:“我是邓梅的丈夫,叫沈鸿飞。这儿有碗面是给你做的。你马上吃,就在这里吃。”这话足夠张雨荷头晕目眩。浑厚的声音像是从天外飞来。
  “邓干事,我——”这突如其来的“福音”,让张雨荷慌乱到不知所措,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邓梅笑了,说:“他一直在最偏远的地方监管军犯,习惯于命令的口气讲话,你別不好意思,让你吃面,你就吃。你在这里不能耽搁太长。沈干事对你有话说。”
  不知是掩藏于深处的自尊心蓦地冒了出来,还是出于乍见生人的拘谨或是女性的矜持,嘴馋的张雨荷竟不敢去揣那碗面。
  沈鸿飞二话不说,走过去一把将张雨荷拽到小板凳跟前。张雨荷乖乖坐了下去,邓梅递过来一双竹筷子。
  沈鸿飞与邓梅是一个学校同学,又一起分配到劳改农场。从同学到夫妻,如水到渠成。沈鸿飞爱读书,喜思考,说话有条理,富于逻辑性,在劳改队里,最难应付的犯人是军犯,他们不是国民党军人,而是解放军官兵,几乎是个个难缠。于是,就让他到军犯队当干部。军犯队大多设在偏远惡劣的地方。沈鸿飞不在乎,他有进取心,又有办法,遇到难题常常表现出“四兩拨千斤”的本事,很快站住了脚。沈鸿飞不怎么用刑,却很受军犯的佩服。不久,被提拔为指导员。但是,也为此付出了健康。腹部不是疼,就是胀,终日浑身乏力,眼皮老是肿肿的,显出与年龄不相称的老相。去劳改医院,去县城医院,先以为是肠胃不适,后认为是肝脾有病,啥药都开了,也都吃了,反反复复,就是不见好。
  张雨荷把面吃完,汤也喝干。沈鸿飞的谈话,也到了开门见山:“张雨荷,听说你的母亲在省立医院是个很有名的內科医生。是吗?”
  “她是北京大学医学院毕业的,工作几十年了。”
  沈鸿飞说:“我想找她看病。”
  “她现在靠边站了,在食堂打杂。”张雨荷回答。
  “有本事的,很多都靠边站了。这没关系,我能见到她就行。”
  张雨荷有些为难地说:“母亲在一封信里说,医院搞改革,內、外科都不分了,一律叫‘六二六’医疗室。”
  沈鸿飞接过话头:“我知道什么是‘六二六’。这是毛主席在1965年6月26日写的关于卫生工作的批示。他严厉批评中央卫生部不是为人民的,应改叫城市卫生部或老爷卫生部。老人家又说,读书越多越蠢,医学教育用不着高中生、初中生,高小三年级就夠了。城市医院只该留下毕业一兩年,本事不大的医生,其余的都到农村去,主要是在实践中提高。总之,医疗卫生工作的重点要放到农村。”
  张雨荷赞叹道:“沈干事,敢情你对医院工作也熟悉呀。”
  “不是我熟悉,是报纸上都有。张雨荷,实话告诉你,正因为连外科內科都不分了。所以我看病更得找你母亲。”
  “问题是母亲怎么给治疗和开药?”
  “不要她治疗和开药。主要是做出诊断——到底我害的是什么病。”
  张雨荷很願意为这个叫沈鸿飞的服务,图的不是桌上的一碗掛面,而是他有可能成为母女暗中互相沟通的桥樑。一方面把自己的真实境况告诉母亲,另一方面再把母亲的真实消息带给自己。想到这里,张雨荷心头一酸,眼泪潸然而下。
  沈鸿飞说:“想母亲了吧?”
  “是。”
  “放心吧,我会安慰老人家的。你是政治犯,单靠劳动表现是很难减刑的,即使减刑,也是一年半载。政治犯的关押和释放更多地取决于形势。形势变了,死刑犯都有可能‘一风吹’。所以,你的任务不是凡事強出头,而是忍耐加等待。”这一席话所表现的见地和勇气,让张雨荷大为震惊。难怪,众多的军犯能服从他的管教。
  沈鸿飞话题一转:“张雨荷,一定要遵守监规!否则形势好了,你仍然难以释放。最近,你和邹今图很接近,在雄鹰岭伐木,你倆在野地草丛搞了一阵,对吗?”
  “没搞,就是亲热。”张雨荷的脸顿时红了,红到脖颈。
  “別狡辩,亲热就是搞。”
  张雨荷怯怯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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