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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氏女

_3 章诒和(现代)
  “那还不是饿出来的!”留玖明显地站在一边。
  “妈,哪家不偷?社员都是贼,也就邹家不偷。这年头,只有偷,才有吃。不错,我是贼,怎么样?”说到最后一句,呜呜地哭了,金氏一把将女儿揽入怀中。
  挣扎有时,绝望有时,墮落有时,一切皆“有时”,因为人总要找一种方法,把牲命留住。此后,放牛的时间越来越长,常常是一放就放到天黑。放牛的功夫,也是偷盗的功夫,心无所居,神无所附,一付无所谓的样子。对此,她理直气壮,理由极简单:日子须一天天挨过去,何况所有的社员都偷。邹今图彻底改变了自己,什么话儿都干,眼尖手快。手脚利索。也到了恋爱的年龄,她丝毫不感兴趣。贪恋的就是自己的家,所爱的人,除了母亲,就是留玖。繁华退尽,真跡才显露出来。唯一揪心的事情,就是喂养的那头老牛。简直越来越不行了,样子像个幽灵,跟在后面。眼瞅着牠的孱弱,別提多心疼了。好不容易找到一把嫩草,送到嘴跟前。老牛却不张嘴。心內如汤煮的邹今图,带着焦躁,说:“吃啊,快点吃呀?”老牛一动不动。
  邹今图由前至后抚摸着牠背上的毛髮,说:“你別病啊,我有病,你也不能有病。”
  牛听懂了,牠努力从肺叶里挤出一声沉重的吼声,作为回答。接着,有泪从大大的牛眼渗出。邹今图紧紧抱着牛头,痛苦失声。
  牛病了,急得一家人团团转,却一筹莫展。都知道这是饿的,好多人都饿死了,何况一头牲畜?最后几天,邹今图夜里睡在牛圈。一有动静,她就爬起来看,没有动静了,她也爬起来看,看看是活着,还是死了。牛是悄悄地断气,静静地死去,很能体贴牠的主人。
  邹今图马上跑到大队部报告。年轻的大队长脸色煞白,急吼吼说“要不然早死,要不然晚死,偏偏要在这个时候死!”
  “你的话,我听不懂。什么意思?”
  大队长的父亲从前是邹开远的长工。曾经得过大病,到县城求治,从请医到吃药,邹开远几乎全包了。金氏搬到乡下,父亲就叮嘱儿子要善待邹家人:“邹家全是女人,没有劳力。队上分个啥东西,要多给她们一点,明着不方便,就暗地里给吧。”
  儿子都照办了,因为他知道:父亲痊癒后,母亲才有身孕。但是,眼下情况有了变化。全县刚开过三级干部会。会上,县委书记宣佈了党中央的新精神和毛主席的新指示,叫:“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每个公社、每个大队都必须有计划地狠抓抓阶级的斗争,雷厉风行。而且,为了适应阶级斗争的需要,有的农户需要重新划分成份。邹家所在大队,一向风平浪静,村民和睦,只是生产成绩一般。于是,被县上列为试验“一抓就灵”的重点。县委书记亲自掛帅指导工作,入村第一件事,就把全村的阶级成份像箅筛子一样,重新箅了一遍。终于确立了目标,指着户口名薄上的金氏,说:“这不就是县城药店的老板娘吗?”
  
  大队长答:“是。”
  书记问:“她现在是什么成份?”
  “还是跟着邹开远,小业主呗。”大队长有意轻描淡写地回一句。
  “农村哪有小业主成份?应该是富农。再说了,邹开远一家,在乡下原来就有田土嘛。”
  “这么改成份,合适吗?”
  书记瞥了他一眼,说:“合适!正合适。要不然,我来干啥?”
  谁家的成份改了,要在社员大会上宣佈,心里极为蹩扭的大队长一拖再拖。还没来得及召集开会,正在这个“当口”,邹今图主动报告:耕牛死了。消息有如晴天霹雳!在农村,耕牛的命和人命差不多,甚至比人命还重。因为人命是自己的,而耕牛是公家的。
  见大队长坐在那儿,兩眼发直。邹今图怯生生问:“你怎么不说话?”
  “这事严重了。”大队长说。
  “为什么?”
  “我早该告诉你,你家的成份改了。你母亲是富农,你是富农子女。”
  邹今图惊呆了:“这是谁干的?”
  “反正不是我。”
  “那是谁?”
  “县委书记。”
  “县委书记就可以给我家随便改成份?”说这话的时候,愤怒的邹今图声音都变了。因为她清楚,富农成份意味着什么——从此,她的母亲是专政对象,她也会跟着走近黑暗,失去很多、很多。事已至此,大队长就把三干会上形势报告的基本精神讲给她听。邹今图把头深深埋进双手,泪水顺着指缝流出。
  “你先別哭,我们还得说说耕牛的事情。”
  “你上报公社吧。”邹今图继续抽泣着。
  “原本是这样,现在你家的成份变了,我担心没这样简单了。”
  邹今图一下子警觉起来:“怎么叫不简单?”
  大队长压低了声音,说:“你要对事情有个最坏的打算。”
  “坏到什么地步?”
  “现在你家是富农,县里又要抓阶级斗争。我觉得很有可能把耕牛的死亡,定为非正常死亡。”
  “那就是说——牛不是病死的,是害死的。”
  队长不说一字,缄默就是语言。邹今图突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声嘶力竭地喊:“我干的,我干的。”
  没多久,召集公社社员大会。会上,讲解了当前国家的大好形势和阶级斗争新动向;宣佈了个別社员新划的阶级成份;最后,是当众带走邹今图,罪名是阶级报复,害死耕牛。
  人群里的金氏,说了句:“不是今今干的,是我干的。”遂即瘫倒在地。
  接着是留玖的声音:“救命呀,死人了。”
  会场骚动起来——
  半年后,县法院在公社召开审判大会。虛弱不堪的金氏挣扎着起床,要去开会,留玖死活不让。
  金氏哭道:“我去开会,是要赶去看今今。”听了这句。留玖无话可讲。二人換了干净的衣服,早早就去了,为的是能站在第一排。
  会场设在公社可容纳二百来人的礼堂,墙上掛着用毛笔写的“审判大会”四字横幅。高高的主席台摆放着长条桌,入座的是法院的几个人,社员都不认识。
  “把罪犯押上来!”语音刚落,邹今图双手被捆在后,耷拉着脑袋,由兩个女公安人员押送到台前,站在事先用寬木板搭建好的台阶上。
  “今今!”这是母亲的呼喊,邹今图抬起了头,锐利的目光立即发现站在眼前的金氏和紧紧扶着她的留玖,脸色一下子变得煞白,煞白。会场响起议论的声音,法院的人敲着桌子,说:“安静,这是审判大会!”
  大会的內容简单,基本就是宣读判决书。邹今图一字一句地听。说她——长期隐瞞富农成份,对社会主大制度不滿,对三面红旗不滿,偷奸耍滑,好逸惡劳。处处与革命为敌。最后发展到用害死大队分配给她饲养耕牛,以达到阶级报复之目的。为了狠抓阶级斗争,打击阶级敌人,特判处反革命犯罪分子邹今图有期徒刑十年——读完之后,法官走到她跟前,弯腰把判决书递给邹今图。
  “十年,十年!”她万万没有想到竟是这个数字。滿以为一年半载了事。因为谁都清楚,牛是老死的,饿死的。原本冷静的邹今图,从心底升腾起万丈怒火,再也遏制不住了,回转身去接判决书的时候,咬牙切齿地说:“十年?还二十哪!”
  也不知道是她用力过猛,还是法官松手太慢,那一纸判决书,居然逢中断开,齐崭崭分成兩半截,邹今图手里揑一半,法官手里揑一半。这样的场景,台上台下全傻了,滿场惊叫!
  法官备感受辱,滿脸红通,立即寔佈“休庭!”
  十分钟后,重新宣判:前面的陈述都无变化,唯一的变化是刑期,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无话可说,也不能说,邹今图“顺理成章”地成了反革命罪犯,刑期翻了一倍。
  押回看守所,整整一天一夜,她不吃不喝,直直地躺在地铺。三天后,看押人员叫她起来,说:“家里人来看你了,还带了东西。”
  一定是留玖,可能还有母亲——邹今图翻身爬起,要求打水洗脸,要求喝一碗粥。
  在看守所一间办公室里,三人见面了。让邹今图大吃一惊。“天上一日,世上千年。”母亲的头髮全部脫光,身穿灰色棉长袍,像是父亲的遗物;留玖的头髮齐刷刷全白了,散散地搭在胸前,一身玄色裤袄,一只胳膊挎着一个大包袱,一只手臂搀着金氏。
  三人痛哭,哪里有话,都是直见性命。还是留玖先开口,说:“把你的四季衣服,拣了好些的,送来。”
  “嗯。”
  “三双鞋,新的,旧的就不拿了。”
  “嗯。”
  “还有一包白糖和一点钱和粮票。”
  “嗯。”
  三个“嗯”,听得金氏心如刀绞,她喊了一声:“今今!你在替我顶罪……”话说到此,就再也讲不下去。
  旁边的看管人员要她有话快讲,并告诉她们:凡是判决了的犯人,很快就会迁送到很远、很远的劳改队服刑。再要想见面,就不易了。
  这话灵验,金氏止住了哭泣,对女儿说:“你放心好了,我身边有留玖呢!幸好你读过书,可以写信。给你裝了二十个信封,留玖把邮票都贴好了。”
  “是一年写一封么?”
  金氏又只是哭。看管人员,说:“劳改表现好的,还可以减刑,要不了二十年。”
  留玖急切地说:“你在里面多少年,我们就在外面等你多少年。”
  邹今图被送到了劳改农场,拼命干活,一心想获得减刑。因为心灵手巧,什么活儿都学得快,也干得好。她在牢里写家书,每一季寄出一封,令她不解的是母亲均无回复,这让她愈发地不安。
  后来,有个新来的罪犯是来自她的家乡。邹今图跑去打听,新犯告诉她:当地社员说,曾见一个白髮女子搀扶一个光头老妇。老妇身着灰色长袍,白髮女人穿蓝色袄裤。二人轻飘得像幽灵,祭过邹氏坟,穿过蓝白巷,淌过沙白河,便了无踪影。一说,倆人去了留玖的老家;一说,她们在外省行乞;还有人说,她们饿死在通向大城市的路边。互相紧搂,尸首掰都掰不开。
  一家人,散了。上天的上天,入地的入地,受苦的受苦。
《下编》
第一节
  在所有的农活里,张雨荷最怕夏秋之交的割草。从前的她,多么喜欢草哇,光滑柔软,公园的草,庭院的草,河边的草,尤其是草坪。劳改队也有草,可样子全变了。这些生长在高原荒野的草,准确地说是茅草,经过整个夏季的日晒雨淋,每根草足有半人高,粗壮张扬,直的如铁剑,弯的似铜钩。草窩中大多生有荆棘。荆棘也是异常粗壮,技条上佈滿锥形的尖刺,气势汹汹,让人根本无法靠近。它们从強盛到狰狞,从狰狞到凶残。刚把草攥住,手心就生疼。记得有一次“上阵”割草,就遇到阴雨浓雾。割草用镰刀,对付荆棘用砍刀,兩把刀交替使用,手臂不停地挥动,不消一个时辰,张雨荷的手心、手背和胳膊,就佈滿刀伤和血痕,纵横交错,她数了数,竟多达百条,都是荆棘扎的或是草的锋利边缘划的。张雨荷真的不明白了:都是草啊,从前的柔软与诗意,怎么都变成了惩罚自家的利器?地上湿漉漉,天空雾濛濛,有风吹过,乱蓬蓬的茅草就搖摆如浪涛,发出“咝咝”的声音,凉气随之直入肌骨。张雨荷抬起头,眼中的泪水和天上的雨水,一起从面颊滾落。人湿透,心湿透,彷彿人生没有什么事是重要的,唯一期盼的就是听见“收工”钟声。
  张雨荷吃力地割着,侭管请母亲寄来几双线手套,专门用来对付割草。但是戴上手套,动作又不麻利,加上自己的刀具不行,干起来十分吃力。
  冷不防,“啪”地一声,一把镰刀“飞”到离她不远的地方。张雨荷走近看,天哪!刀刃锋利,刀把光滑,刀身长短也恰到好处。谁的刀?咋这样好?再瞧瞧自己手里刀,又钝又丑,一付“松”样。这把“松”刀是张雨荷领取工具时,苏润葭分配给她的。新犯啥也不懂,接过来就用,只觉得很费劲,任你在磨刀石上千百回推下拉上,即使看上去很光亮,用起来还是特吃力。
  易风竹偷偷告诉她:“才来的新犯,都不会有好工具用。你就慢慢地熬吧。”
  杨芬芳看不过去,背地里给她磨过几次。磨好后,张雨荷没用几下,就又割不动了。她问杨芬芳:“我的刀毛病在哪儿?”
  杨芬芳说:“钢少,一磨就成,一用就钝。”
  张雨荷叹道:“难怪累得死,那我该怎么办?”
  “只有換一把。”
  “找苏润葭?”张雨荷问。
  “当然。”杨芬芳答。
  “她有好刀吗?”
  “她也没有太好的刀,好刀都在老犯手里。”
  张雨荷说:“谁的刀最好?”
  “邹今图。”
  张雨荷兴致来了:“她的好刀从哪里得来?”
  杨芬芳答:“弄到好刀有三条路子。一是深得管生产的干部信任,派你下山领取新的工具,你就可以捷足先登。二是男犯用的刀都好,你和他们有交情,人家私底下送你一把好刀。当然也不能白送,要佔你的便宜。第三条路子,就是用钱和粮票从当地社员手里买刀。”
  “邹今图是属于哪一类?”
  杨芬芳说:“那就不知道了,这属于犯人的秘密。”
  镰刀躺在地上,闪着孤独的光,张雨荷不敢“轻举妄动”。
  “刀是我的,给你用的。”说话的邹今图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她的身后。
  张雨荷着实吓了一跳:“是给我的吗?”
  “不,是借给你用的。出工时,你到工棚拿这把刀;收工了,你放回原处。即使苏润葭见了,也不会说我们拉拉扯扯。”
  “好。”张雨荷太高兴了。能夠得到一把好刀,她情願违反监规。
  “记住,你把刀用钝了,千万別替我磨。”邹今图转身走了。
  好刀就是不同。一刀下去,野草立即齐根倒下,还发出“唰,唰”的声音,很好听。临近收工,易风竹在苏组长带领下,开始丈量和统计每个人的割草进度,她倆发现张雨荷割草大有长进。
  “你干得不错嘛。”苏润葭说。
  过了兩日,苏润葭临睡前突然问张雨荷:“你是用邹今图那把刀割草的吧?”
  “是。”
  “她把好刀送给你啦?”
  “她说是借我用的。”
  苏润葭绷着脸,说:“你要当心,別搞成黄君树。”
  张雨荷有受辱的感觉,气冲冲地出了监舍,端个小板凳坐在房簷下。正巧姜其丹也坐在那里,张雨荷把刀的事情同她说了。
  姜其丹只回答了一句:“依我看,苏润葭是好意。”
  漫山遍野的草好不容易割完,只有易风竹还在干割草的活儿,或垛起来做牛饲料,或烧成草木灰做肥料。草割光,绿色也随之退尽,露出一个个灰色的山头。而变換的色调,最能说明夏天已悄然过去。阿弥陀佛!可以不割草了。张雨荷把刀交到邹今图手上,说:“太谢谢你了。”
  接过刀,邹今图用手指抚摸张雨荷的手背。说:“明年,我给你弄把好刀来。”也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轻轻的触抚像银针扎进穴位,強烈的震动和久违的柔情,随着敏感的经络扩展到全身。从“揉肚子”到“送好刀”,邹今图为什么对自己这样好?张雨荷不禁想到了黄君树。
  週日,女犯休息。见黄君树端着脸盆,向值班干事申请到外面的水沟洗衣服,张雨荷也端起脸盆,朝里面胡乱丢进兩件衣服,和她站在一起申请洗衣服。出了监狱围墙的侧门,沿着石梯向下走百米左右。就是一条水沟,水沟的水是从山涧直泻开来,雨多的时候,水沟的水就能汇聚成水氹。水氹的水很清,也凉。黄君树把衣服搁在旁边的草丛上,用脸盆舀水,把衣服打湿,抹上肥皂。她的侧影很好看,尤其是鼻子,简直与石雕无异。
  “你怎么不说话?”张雨荷问。
  黄君树淡淡地说:“我等你开口呢。”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吗?”
  “知道。”
  张雨荷说:“知道啥?”
  “你是不是想打听邹今图?”
  兩个人不约而同地笑了。
  张雨荷直接问来:“你倆要好吧?”
  “不是要好,是狠——要好。狠,是狠心的狠。”
  张雨荷发现安静娇小的黄君树,开朗大气。这让她非常滿意。因为在监狱里关押久了,人自会变得斤斤计较,能为一片肉的肥瘦,一碗粥的稀稠,而吵闹不止,争执不休。
  “是因为孤独吗?”
  黄君树纠正道:“是因为需要。”
  “你能多讲几句吗?我感兴趣。”
  “你感兴趣,还是因为她对你感兴趣?”
  张雨荷说:“你太聪明了。”
  黄君树带着一点点讥刺口吻,说:“我知道,她半夜给你揉过肚子,还把好刀借给你用。”
  “哎呀——”张雨荷叫起来:“是她告诉你的吗?”
  “她的一举一动,我都有感应。”
  张雨荷睁大眼睛,说:“这可太有意思了,我想,即使恩爱夫妇也没到这程度吧?”
  “这事说不清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在这样的环境里,我太需要她了,她这个人,我怎么说呢?用一句话来概括吧——最需要的时刻,她总能出其不意地出现在你面前。”
  张雨荷心里里忖:可不是這样吗?邹今图同样也是出现在自己“最需要的时刻”。黄君树还告诉张雨荷,自己与邹今图的“命相”实在太相似了:兩人出身都不好;兩人都读到中学;兩人的身边都有女佣伺候;兩人都是从刑事犯罪上升为反革命。兩人现在都是无父无母,将来出狱也是无家可归。
  衣服洗好,黄君树用衣襟擦干手上的水珠。望着晴好的天空,感概地说:“岸上的鱼会死于对一滴水的渴望,这就是我们’狠‘好的理由。”
  “你们太浪漫了。”
  黄君树再次纠正:“不是浪漫,是需要。”
第二节
  陈慧莲又病了。她老病,大家习以为常,作为组长的苏润葭,也没问一句。
  陈慧莲对正待出工的姜其丹,恳求道:“你能陪陪我吗?我不行了。”
  “陪你?监狱没这个规矩。”说归说,人随即忙了起来。在她的枕边放上一杯开水,一块打湿了的小毛巾,一叠草纸,还把张雨荷帮她买的糖果拿出兩块,剝去糖纸,放在水杯旁边。最后,她找到了一块脏兮兮的马粪纸,裹成一个喇叭状的小筒,用线固定住,搁在枕头上端。
  陈慧莲把纸筒扒拉开,气呼呼道:“把这么脏的东西给我,做啥?”
  “万一你支持不住了,就用它喊啊!”
  “我喊谁?”
  姜其丹眼圈有点红,说:“就喊——陈慧莲要死了。有人听见,就会来救你。”
  陈慧莲问:“要是没有听见呢?”
  “那你就再喊,使劲喊。”姜其丹怕忍不住要哭,赶忙跑开。
  说陈慧莲的罪名是里通外国,既因为她是天主教徒,还由于她是从澳门回来,怀疑是葡萄牙间谍。关在省看守所好几年,查了又查。陈慧莲是1949年从大陆出去的,家境优裕,第二任丈夫很有些钱。她与前夫有个女儿。女儿留在了大陆,高中毕业后在C市的一个大型工厂当干部,是个积极向上的共青团员,为和“背叛祖国”的母亲划清界限,一直很少写信。“大跃进”来了,女儿变了,信多了,信的內容是要东西,从大米到味精,啥都要母亲寄来,把个陈慧莲弄得三天兩头跑邮局,包裹越寄越大,寄费越寄越贵。她也烦了,决定亲自带一大箱包括米、面、油、调料在內的食品,到C市看看很久未见的女儿和从未谋面的女婿。
  分离太久,母女见面多少有些不自然,彼此也找不到多少话谈。好在女儿女婿上班,早出晚归。陈慧莲素来喜欢热闹,逛街,打牌,听戏,坐茶楼,下馆子,偏偏这些东西已难觅踨影。尤其是晚上,本该寻欢作乐,可街头啥也没有,別说霓虹灯,连路灯都是暗的。她记得往日这座城市有很多像样的歺馆和口味独特的小吃。现在,偌大的一座城市居然没有可食之物,每个人守着一份少得可怜的口粮。打从第三天起,陈慧莲就不大出门了,一头扎进厨房。
  晚上,女儿女婿下班回来,见到一锅白白的大米饭,一碟黄黄的肉松和几块四四方方的苏打饼干,他倆一拥而上,“妈呀,妈呀”地大叫,把陈慧莲紧紧抱住,差点举了起。这哪里是晚饭?简直是大歺。一家人围拢在饭桌周围,看着,笑着,说着,亢奋着。从女儿热烈的眼光和甜美的笑容里,作为母亲的她获得了极大的精神滿足和心理补偿。一顿饭下来,三个人亲热得真成了一家人。在C市逗留其间,陈慧莲隔兩天就给丈夫去信,讲述所思所想,所见所闻,还说今后回到澳门可要好好过日子,因为生平第一次知道啥叫“日子”。
  残夏到仲秋,带的食品消耗得差不多了。陈慧莲准备坐轮船到上海,再转乘飞机回澳门。
  收拾行李的时候,女儿兩手抚摸着母亲呢子短大衣,叹道:“这衣服真好,是我一辈子没见过的好大衣吔!”
  陈慧莲听了,把短大衣脫下塞到她怀里。女儿不肯收,陈慧莲说:“我到香港再买一件,就是。”说罢,从小皮箱里扯出件毛衣穿上,女儿一直送她到码头。看着翻腾的水花和天空的浮云,她心里真的有些捨不得离开,盘算着明年一定再来,而且一定要再带更多食品。
  船驶离了码头。陈慧莲的噩梦开始了。
  她感到了疲乏,这一趟太累了,自己简直成了厨娘,从甲板回到舱里想小睡一会儿。谁知还没走到舱门,三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拦着去路,低声又厉气地对她说:“我们是公安厅的,你被捕了!”
  客轮抵达下一个码头,她“前呼后拥”地下了船,上了岸。一辆草绿色吉普车早就“恭候”多时了。一路风驰电掣,人押进了省公安厅看守所。铁门一声关上,陈慧莲顿时天旋地转,仿佛从人间坠入地狱,觉得太阳都熄灭了。开初人还算镇定,一心巴望把事情说清楚,好回澳门。谁知审审,停停,停停,审审。“三年自然灾害”都过了,她的问题还没完。接着,又搞文化大革命,她的案子似乎被遗忘在抽屜里。陈慧莲听说,不审不判兴许是好事。不是有句话嘛:“宁蹲看守所蹲一年,不在劳改所呆一天。”因为前者是人犯,后者就是犯人了。就这样,她被关押了七年。尽管也因伤心而流泪,也因无望而失眠。但毕竟是有信仰的人,有着很強的自制力。不像一般人跨进牢门就大哭,哭得死去活来;或者大闹,闹到被一顿暴打。但是,陈慧莲心底是无法平静的。遭关押的几年时间里,丈夫不能从澳门来探视,还情有可原。居然同住一个城市的女儿也不来探视,哪怕只有一次,哪怕递进是一张便条。
  又是一个春节,陈慧莲从狭窄的铁窗望去,只见小小的一片天和云。她捧着年夜饭——一碗回锅肉,再次想到女儿。不过,这次不是”想“,而是“恨”。她是突然恨起来的!越想越恨,甚至觉得送行那一天,女儿要呢子大衣也是因为她早已知道母亲坐监只许穿号衣!陈慧莲深深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回到大陆探视女儿?饿就饿吧,让她挨饿,九亿人都饿。对远在天边的丈夫,陈慧莲也越来越惦念了,并反省从前只顾自己,对他不夠关心、照料不周,但转而又想,天下男人都一个样:和老婆分开的时间一久,会再找女人,何况他还是个有钱的男人。
  亲情一旦抛开,犯人就安心坐牢了。陈慧莲就是这样,日日看着自己的影子,听着自己的呼吸。
  张雨荷多少有些同情陈慧莲:老来入狱,恐怕是人生最为不幸的事了。她偷偷对陈慧莲说:“我一家人原来在香港。”
  陈慧莲喜出望外:“是吗?你住哪儿?”
  “油麻地。”
  “啊,啊。”陈慧莲像见到熟人,煞白的脸泛起一丝红晕。
  很快,张兩荷发现陈慧莲常默默地注视自己。一次吃晚饭,大家排队打饭,每人一个玉米馍,一碗煮南瓜。
  陈慧莲把自己的饭碗递给姜其丹说:“我胃不舒服,你替我打饭吧。再请把我的那个玉米馍,送给张雨荷。”
  姜其丹知道这种“拉扯”是违反监规的,但她还是悄悄做了。张雨荷不肯接受,虽然她特別想吃那个额外的玉米馍。她走过去对陈慧莲说:“你不吃,也不能给我。”
  “我希望你吃饱。”
  “为什么?”
 
  “因为我上吊是一条路,你吃饱也是一条路。”
  “为什么我吃饱也是一条路?”
  陈慧莲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声音说:“你出狱后,会回到香港吗?”
  “我会,但我要先回到母亲身边。要走,母女也是一起走。”
  陈慧莲用热烈的眼光看着张雨荷,说:“你出去了,能替我做一件事吗?”
  “是去澳门,找你的丈夫吗?”
  “是的。”
  张雨荷说:“你这样信任我,就不怕我告发?”
  陈慧莲搖搖头,说:“你知道一个人进来以后,浑身上下什么地方变化最大?”
  “不知道,也没想过。”
  “眼神。”
  “真的吗?”
  晚上,尚未熄灯,张雨荷躺进被窩,取出压在枕头底下的小镜子,对眼睛端详。的确,眼睛的大小变化不大,可眼神真的不大对头了,不夠清亮。她想,这一定是关出来的“戾气”所致,不觉有些佩服陈慧莲。此后,她常去陈慧莲的铺位旁边坐坐。
  “陈慧莲社会关系复杂,你少接近。”苏润葭又打招呼了。
  张雨荷大为光火:“为什么我稍为接触一个人,你就制止我?”
  “因为你是犯人。”
  在监狱,任何感情都是有危险的。
第三节
  邓梅洗完澡,把換下来衣服丢进大木盆,一手拿着肥皂盒,一手提着木搓板,开始洗衣服。看了看天空,觉得很可能又要变天了,便挽起袖口,起劲地洗了起来。
  犯灶的小妖精走到院子里,讨好地说:“报告邓干事,我给你烧锅热水吧。”
  邓梅头也不抬,说:“好啊,你烧好了放在灶头,等洗完了,再燙。”
  小妖精又说:“我来帮你搓吧。衣服没几件,又不脏,一会儿就洗完了。”
  “不用——”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易风竹就像旋风一样,来到她跟前。
  “张雨荷打架啦!”没迈进大队大门,就听见易风竹扯起喉咙,高喊:“报告邓干事,张雨荷打架啦!血都打出来了。”
  邓梅皱着眉头,问:“张雨荷会打架?和谁?”
  “骆安秀。”
  “还在打吗?苏润葭怎么不管?”
  “管不住,兩个人还在打,打得浑身是血。就是苏组长叫我回来报告,请邓干事赶快去工地看看。”
  “我马上就去。”邓梅觉得有些严重,是要去看看,她把手擦干,小妖精跟着把木盆端进犯人的厨房,麻利地洗了起来。
  易风竹在前,邓梅在后,工地就在山坡。女犯们正在修土马路。每年入冬,农活少了,劳改队和公社一样,也要搞些“基本建设”。如修土马路,挖蓄水池,加固工棚,修理工具。眼下修的路,就是女犯中队通向山下场部的唯一的一条“马路”。因为是土路,所以每年秋冬都要修补,这次修路则是一场大雪,有了多次塌方,中队集中了几个工区的女犯,有的凿石,有的碎石,有的挖土,有的挑土。
  到了工地,就见骆安秀不停地在破口大骂,一口一个“操”,把张雨荷的八辈子祖宗都“操”遍了。她领口敝开,露出长滿牛皮癣的脖子。牙龈有血流出。发怒的张雨荷“啊——啊——”地狂叫,兩眼通红,嘴唇发抖。随着骆安秀每一声叫骂,她就像头野兽一次次扑向对方。最初,因为骆安秀没有防备,得了手。但接下来张雨荷不是被打,就是挨揍。最狠的是一缕头髮被骆安秀一把揪了下来,髮根带着血。跟着一脚,张雨荷一屁股跌倒在地,一只鞋也不知道甩到哪儿去了。最惨的情景是骆安秀一把扯住她的上衣,死命向下拽,立马上衣扣子全部拽光,露出了整个上身,小背心也遮不住乳房的形状。
  张雨荷也拚命了,用牙咬,用手抓。最后兩人扭作一团,在滿是泥浆的地上翻来滾去,全身从上到下都是污水泥浆。骆安秀几番骑在张雨荷身上,挥起老拳,猛击张雨荷乳房,边打边说:“我骑你,就是操你!”无人劝架,这是犯人们难得一见的热闹和稀奇,也是难得的娱乐和休息。
  “住手!”邓梅用脚尖踢了一下骆安秀的屁股。她正趴在张雨荷身上,用长了癣的脸去蹭张雨荷面颊、脖子和袒露的胸脯。
  兩人收手,站了起来。张雨荷几乎站立不住,一只脚光着。邹今图找到被甩在草丛里的鞋,塞到她的手里。
  邓梅问“你倆说说,为什么打架?”
  张雨荷痛哭不止。骆安秀一言不发。
  邓梅用命令的口气,道:“苏润葭,你说说。”
  “报告邓干事,我看到的情况是这样的。今天的劳动任务是用碎石铺路面。我把几个工区的人分成三组,第一小组是用铁锨把昨天敲碎、堆放远处的石头放进箩筐,这个小组里干活的有骆安秀和张雨荷。第二小组的人最多,任务就是运送碎石到正在修整的路面。第三小组由邹今图带着少数几个人负责把碎石铺平,垫好。因为运石的人多,大家都排着队。本来无事,谁知干到后来,张雨荷就和骆安秀吵了起来。张雨荷先讲了一句:‘你別欺负李学珍。’骆安秀说:‘我没欺负她。’张雨荷说:‘你就是欺负她。’骆安秀说:‘我怎么欺负啦?’张雨荷说:‘你每次给她的箩筐里加的石头特別多,这不是欺负人吗?’骆安秀说:‘你说欺负,那我就是欺负。李学珍是反改造分子。’张雨荷说:‘你太坏了。’骆安秀听了,就骂开了:‘我操你妈,你妈才太坏了。’张雨荷听了,人扑了上去。兩人就打了起来,谁也不听招呼。”
  弄清了原委,邓梅先批评骆安秀不该骂人;后批评张雨荷不该打人,各打五十大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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