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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氏女

_2 章诒和(现代)
  “我们下一次山,进一次城不容易。”
  “你打哪儿来的?”
  “山上的农场。”
  小伙子不错,净捞稠的给她。
  轮到给陈慧莲买糖果,张雨荷早就盘算好了:若遇上上海奶糖,除了给陈慧莲买半斤,她会用母亲寄来的钱给姜其丹禺二兩,倡管姜其丹自己没说买糖。倒霉,一连跑三家,就是没有上海产品,只好称上半斤省城一家糖果厂生产的水果糖。
  肥皂没买呢,又去百货店。突然,张雨荷发现绣花的五色线!仔细端详:居然是丝线,难怪发光呢。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念头驱使,她毫不犹豫地掏钱,买了六支。红色、绿色、黄色的,送给杨芬芳;蓝色、白色、粉色的,送给邹今图。迈出店门,她才想起犯人互赠物件是违反监规的,那就偷偷地送吧。张雨荷把丝线塞进了自己的钱包。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给她们买红线。也许是为了好看,丝线好看,绣出来的图案也会好看。监狱里好看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少到几乎没有。一切都让人感到苦涩,晦暗。
  该办的事都办好了,现在要办的最最重要的事,就是吃。要吃,要大吃,要吃到死!
  县城里饭馆有几家,集中在一个比较热闹的地段。想吃的东西太多,怕小饭铺里的种类不齐。张雨荷挑了一家较大的歺馆,进去了,选了一个角落坐下。正午十二点时间早已过了,顾客不多,这正合她的心意。她先要一份炒肉,一碗猪肝汤,一碗白米饭,兩根油条。等上菜的时候,她打量这家饭馆。发现饭馆还不坏,白灰砌墙,水泥铺地。进门处就是售票的柜台,有大酒缸和中等大小的瓷酒罈,里面裝的是当地自制的烧酒。厅堂摆滿方桌和木椅,厅堂的后面还有一个又陡又窄的木梯通到二楼。二楼不营业,估计是住人的地方。楼梯拐角处有一扇门,所有的热气,菜味,饭香,都是从这扇门里飘出来的。张雨荷想:里头一定是廚房了。
  一盘青蒜炒肉,青蒜多又长,肉片薄且少,一口气吃完,一片也不剩;猪肝菠菜汤,菠菜嫩,猪肝老,一口气咽下喝尽;一碗白米饭,稗子顾不上挑拣,几下就扒进嘴,一粒米不剩。张雨荷的嘴不住地张开来,又合拢去。呑着,干枯的肠胃像狼虎一般地消纳着。在等馄饨和排骨面的时候,她开始撕咬油条,这时才发现手上的筷子,原来是油腻腻的;黑乎乎的地面,到处是丢弃的瓜子壳和烟头。饭桌上还有一层污跡,用指甲一划,能写出字来。不过,张雨荷早就不在乎所谓的卫生了。饭馆再不卫生,也比监狱卫生。
  到了吃馄饨和排骨面的时候,张雨荷不再“秋风扫落叶”,从容多了,舌头也恢复了味觉。知道在馄饨汤里滴上几滴醋,在排骨面上撒一点辣椒末。
  “服务员,我还要碗醪糟,里面放兩个鸡蛋。再要兩根油条。”这是张雨荷第三轮点菜,服务员听了,直翻眼皮。
  张雨荷用汤勺扒拉着醪糟里的圆滾滾的荷包蛋,看着它们在不大的汤碗里打转,这时隐隐觉得自己是吃饱了。有些年头了,自进省城的看守所以来,她再没有饱过,和她住在一起的人犯,都没饱过。看着金色的、柔软的蛋黄,她想起了幼时母亲用手剝去蛋皮,把煮熟的鸡蛋递到嘴跟前的情景,眼泪一下子滾落到胸前……
  想吃什么,就吃什么——这个原始的生理需求,让张雨荷获得了滿足。机会再难遇到,即使遇到也不知要过多久?从前为学习成绩而牽肠掛肚,现在为塞滿肚皮而高兴万分;从前为老师的一句批评而抱怨不已,现在为眼前的一个鸡蛋而欢呼雀跃。人,是多实在的“物件”啊!很有可能这顿饭,就是“最后的晚歺”。张雨荷顾不上体面,也顾不上和肠胃商量:自己的肚量有多大?还能吃多少?反正就是吃,吃,吃进去,咽下去。至于吃进嘴里的感觉,咽下去的结果,她才不想呢!当她再要一碗蛋炒饭的时候,几乎所有的服务员都跑出来了:都要看看把肠胃“撑死”了事的女人究竟是谁?
  交了钱款,付了粮票,张雨荷起身,却不知怎么搞的,人几乎站不起来。她用兩只手掌按在桌面上,用力撑住,才算勉強立住了,一旁的服务员笑起来。
  张雨荷也笑,笑里带着歉然和尴尬。
第四节
  出了饭馆,太阳就掛在头顶,这是夏天最难耐的时刻,热气,在狭窄的街巷上空蒸腾。远处,那些挡住了视线的山崖闪着白光。也不知是什么虫子,四面八方都有嗡嗡声,还有飘上飘下的飞絮,这一切都让张雨荷感到憋气。她加快步子,出了县城。
  出了县城,一片寂静。眼前是被灼热的阳光照耀的田野,绿色的庄稼在轻轻搖动。抬头望去,高远处有轮廓朦眬的云彩,悠闲地飘浮于天空。迎面也终于有了风,吹到脸上是热的。张雨荷知道只有进入大山深处或爬到山巅,夏日的炎热,才能消褪。
  经过狱中的劳动改造,加之从前是体育爱好者,张雨荷的腿力不错,整天价在大山里上上下下打几个来回,也不觉得有多累。今天,吃了那么多美食,人该有更好的精神,更好的体力才对。邪了,情况恰恰相反:被撑大的肚子直往下墜,胸口好象被什么东西堵得严严实实的。兩腿非但抬不起来,连走路也气喘了。张雨荷意识到,这是“撑”的!这不由得让她想起父亲曾经讲过的一个故事:几个掉队的红军战士,经过无数的饥寒和日夜的寻找,他们终于追上了部队。热心善良的炊事员,拿出刚做好的饭菜,请他们好好吃上一顿。个个狼呑虎咽,争先恐后,一碗接一碗。哪知细成麻绳般的肠子,承受不起这顿寻常饭菜而裂断。他们没有死于数日的饥饿,而死于一顿饱歺。想到这里,张雨荷开始责怪自己:为什么要吃那么多?难道不知道后果吗?万一撑死了怎么办?那还不如枪斃呢?像巫丽雪。她越想越害怕,生出一种恐惧感。宗教是把恐惧提升到空前的高度,让一个人堂堂正正地显示出自己的卑微。现在,张雨荷的恐惧是墜落到空前的低度,而且表现出的卑微竟是那样地难以啟齿。她不再想了,觉得必须拿出赴死的精神,強迫自己向前走。
  已近黄昏,天空中青蓝色、金黄色、紫红色的阳光,如织锦般斑斓,似闪电般眩目。张雨荷知道最美的东西,往往消失得最快。果然,没过多久,眼看着气象万千的晚霞,随着最后一抹日光,消失在天际。高原是一片墨绿幽蓝,迎面吹来的风,也有了凉意。侭管兩腿发软,全身像是快要散架,但有一点,在她是明确的:必须走回监狱!这时,监狱二字变得无比亲切。
  吃晚饭的时候,艰难行走的张雨荷,终于到了女犯中队的大门口。这个劳改队是她年轻生命中最痛恨的地方,可是当她高喊:“报告司务长,张雨荷回来了!”的一刻,她觉得这个地方是她的家。
  陈司务长看了她一身的疲惫,笑着说:“看你样子,像是得病了。”
  张雨荷不敢讲,自己没病,是吃多了。把公事和代乳粉交代清楚了,回到监舍。
  苏润葭是第一个盘问她的人:“你怎么啦,脸色不大对呀。”
  “我没事,就是吃多了点。”
  “走了那么多山路,还没消化掉?你大概不是吃多了点,是吃得太多了吧?”
  “是。”张雨荷说着,把盛着豆板酱的玻璃瓶递给苏润葭。她接过来,拧开蓋子,一股特殊臭味的香气,顿时弥漫开来。惹得滿屋子女囚都深吸一口气。扬芬芳笑道:“苏组长,今晚你就抱着豆板酱瓶子睡觉吧,怕有人来偷吔!”
  黄君树对张雨荷给自己买的猪油罐头很滿意,易风竹端详那层白色的猪油,看过一阵,说:“这罐子里的猪油不算多。”
  张雨荷一把夺过瓶子,塞到黄君树怀里,气呼呼地说:“店里只有三瓶,我还是用射击瞄准方法挑的!”
  眼巴巴望着张雨荷的是陈慧莲,这让心里难受的张雨荷更觉难受。她告诉陈慧莲,自己跑了几家,就是没有上海产品,只好买半斤省城一家糖果厂生产的水果糖了,陈慧莲嘴角微微一撇:“別人要的东西,你都办到了。轮到我,就打了折扣。”
  姜其丹发话了:“你知足吧!管它是哪里产的,反正是糖。吃到嘴里,都是甜的。”
  陈慧莲不再说什么,接过裝糖的纸袋,取出一粒,小心地剝去糖纸,慢慢送进嘴里。
  姜其旦问:“甜不甜?”陈慧莲笑了。
  苏润葭瞥了她一眼,说:“人一老,就讨人嫌。尤其是老姑娘!”
  “我觉得她不讨厌。将来等咱们刑滿了,个个都是老姑娘。信不?”张雨荷反感“老姑娘”的提法,其实在心的深处是恐惧这个提法。因为刑滿后,自己很可能成为老姑娘。能顶撞苏润葭的人不多,杨芬芳偷偷地朝张雨荷竖起大拇指。张雨荷想起了口袋里揣着的丝线,自己多想掏出来炫耀啊,她知道不能“露”,只能趁人不注意的时候出手。
  杨芬芳爬到上铺,准备睡觉。张雨荷赶快把夹着红色,绿色,黄色三支丝线夹在当天的党报里,递给她。说:“你不是说有篇文章,还要再看一遍吗?”边说,边眨眼睛。
  扬芬芳“懂了”,故意懒懒地接过来。
  至于给邹今图的,在监舍实在找不到机会。张雨荷只好借上厕所的机会把另外三支丝线卷在草纸里,偷偷塞给她。将清丽光泽的丝线带到一个苍蝇乱飞、臭气熏天的地方,真是一种亵渎,但也只能这样了。在监狱呆久了,谁都知道又黑又脏的厕所是囚徒们秘密活动的重要场所。
  邹今图接过草纸,揑了揑。问:“什么?”
  “线,丝的。”
  “谢谢。”张雨荷很高兴,因为在监狱里会“道谢”的人,基本没有。
  “今晚,你大概睡不好了。”邹今图说。
  “为什么?”
  “因为你从回到监舍,就没有坐下,一直站着。可见你是‘饱’到弯不下腰。”
  这话,让邹今图说准了。熄灯后,最爱说话的易风竹也钻进了被窩,监舍黑了,静了。张雨荷脫去外面的衣裤,准备躺下的时候,发现自己根本就躺不下去。全身有如铅灌铜铸,胸口似乎还有个千斤顶顶着。体內有一种翻江倒海的预感,平静的海面上,风暴即将来临。她的第一反应就是不管呕吐,还是腹痛,都不能有响动,更不能被人察觉。易风竹若察觉,肯定会这样大喊:“快来看呀!张雨荷是撑死的。”太丢人了!別说传出去丢人,自己想着就丢人。进了监狱,如同進入一条黑暗的隧道,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光明。因其黑暗,人会变得格外坚定;因其孤寂,人会变得特別顽強。坚定地活过来,顽強地活下去,直至熬到出狱的一天。张雨荷已经具备了足夠的坚定和顽強,而让自己没想到是舌头可能让自己活不下去,一顿饭有可能结果自己的性命,太可耻了,怎么想都可耻,难怪有人说:嘴巴,才是人的一生痛苦的渊薮。
  所幸正值夏日,犯人都有蚊帐,有的蚊帐是从自己家里带来的,有的蚊帐是监狱发的,一眼就能识別出来。家里带的:白,色白;细,布细;大,个大。监狱发的:黄,色黄;粗,布粗;小,个小。监狱的蚊帐,坏处是不透风,好处是你脫光了,別人也看不见。张雨荷从家里带来的蚊帐大得吓人,根本无法悬掛。邓梅让刑滿就业队缝纫组的人,拆了重缝,尺寸完全按照犯人铺位的尺寸来做。当张雨荷看到小而丑的蚊帐,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夜深了。
  张雨荷坐在蚊帐里,一动不动地坐着。她极想躺下,试了试,不行,根本不行。別说是躺下,就是弯弯腰,低低头,那一肚子“好吃的”,就像一股股岩浆,喷薄欲出,势不可挡,她甚至觉得“岩浆”已经冲到喉咙,进入口腔。只要一张嘴,火山顷刻爆发!肚子滾圆,涨得像个打足了气的气球随时可以升空,爆炸。人们说:犯人过日子,是用“天”来计算。今夜,张雨荷是用“秒”来计算了。她什么也不想,也不敢想。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吗?秘诀就是不想它。
  平素还能听见守夜女囚的说话,这个夜晚,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突然,有个影子一闪而过,蚊帐微微一动,是风,是人?还是阴间的小鬼来索命勾魂,带她去地狱?借着监舍外昏黄的灯光,见一只手伸进蚊帐,她想叫喚,真的有了鬼了么?接着,张雨荷惊愕不已:伸进来的手指揑着一支丝线,白色的——这是她在厕所里送给邹今图的东西。是她,是邹今图。她用这种方法,“通报”来者。
  邹今图身着一件紧身背心,一条寬松裤衩,双唇紧闭,眼睛雪亮。她蜷曲着身子蹑手蹑脚地钻进蚊帐,迅速轻灵,悄无声息,像只流浪猫,更像一个幽灵。夜半三更来做甚?张雨荷猛然间想到苏润葭说的“磨豆腐”,心里又增添了紧张与惊恐。正待张嘴,却被邹今图用手掌按住。她把丝线塞进自己的背心后,先摸摸张雨荷滾圆的肚皮,再把兩只手掌并列在一起,在空中做顺时针旋转的动作。邹今图直眨眼睛,纤细的弓形眉更弯了,嘴角也是弯的。这些善意的表达,张雨荷看懂了:她是要给自己揉肚子。为什么?张雨荷来不及细想,也不想细想。她太需要了,就像病入膏肓的人需要救命天使一样。
  体格健硕的邹今图躬身转到张雨荷身后,双膝跪下,长长的臂膀从兩侧夹住张雨荷,把寬厚的胸脯抵住张雨荷的后背,有如一副牢固的支架,稳稳地为张雨荷提供着依靠和力量。安放妥当,她的手掌和手指开始动作,先是用兩掌托住上腹部,震颤十指;之后,兩手重叠,围绕肚脐做圆周运动,顺时针轻轻揉来又逆时针揉去;之后,十指按压肋部;之后,从上至下抚小腹;之后,推颈椎;之后,推脊椎及其兩侧;之后,兩个拇指从腰背推至脐部……反复又反复,轮迴又轮迴。轻柔,有力,频密,有序,上下身躯,左右驰骋,这是张雨荷从未见识过的,只知十指弹琴,那是风雅;邹今图的十指功夫,这是救命!过了很久,张雨荷觉得身体渐渐柔软起来,可以吸气呼气了,可以呑口水了,可以转眼珠了,四肢可以动弹了,总之,人可以不死了。疲惫不堪的她在邹今图怀里缓缓倒下,身后的这个人是一张无比柔软舒適的床,她就倒在床上。以往从书本上读到“拯救”二字,都很抽象,经过这个夜晚,抽象变为具体,原来任何的拯救都与生死相通。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张雨荷感到筋骨血脉都活泛畅通了,她的第一个念头就要看看身背后的邹今图:想用手指触摸她。转过身去,却看不到她的脸,脸在哪儿呢?张雨荷怎么找不到了。原来粗直厚密的头髮,全部贴在邹今图的头皮、眼皮、脸皮上,一张脸完全被耷拉下来的头髮蓋住,汗水顺着一绺绺头髮,一滴追一滴地往下滴。
  张雨荷按捺不住內心湧动的感激和痛惜,把滿是泪水的脸贴到邹今图滿是汗水的脸上。
  一切都已静止,只有彼此的心跳。
第五节
  盼着生男孩,一看是丫头,这让邹开远心里多少有些失望,取乳名“今今”,为的是与妻姓谐音。大名有点男子气,叫邹今图。高兴的是留玖。她把今今用软布裹得严严实实,露出个肉团般的小脑袋,搂在自己的怀里,“心肝宝贝”地成日价叫着。外人看着,好象留玖才是今今的妈。
  看看红通通的小脸和皱巴巴的五官,金氏说:“好丑,像个猴子。”
  她把头一摇,说:“现在像猴子,大了就是仙女。太太,这女孩儿我来带!”
  口气几乎不容商量。
  金氏奶水不足,留玖跑了县城,跑乡下,也不知是从哪儿物色到一个奶妈。奶妈身体健壮,手脚干净。两个奶房大如山,充足的奶水把上衣弄得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每次喂奶,留玖都不离左右。瞅着女婴蹬着小脚,努着小嘴,使劲地吸吮乳头,留玖像看戏一样,全神贯注,直到今今嘴角挂着奶水呼呼地睡去。
  奶妈喂完奶,把衣襟放下。留玖对奶妈说:“你把衣服撩起,让我看看。”
  “看啥?你身上不也有嘛。”
  “女人都有奶子。我听人家说,最难看的是喂过奶的奶子。是吗?我想看看。”
  “留玖呀留玖,你可真够邪性的。”奶妈只是笑,却不撩上衣。
  “不让我看,我也知道。”
  “你个雏儿,知道个啥?”
  “我知道!”说罢,忽地把自己的衣襟扯开,一把攥着自己小而尖的乳房说:“我的像锥子,你的像个球。”又说:“我的乳头是粉的,你的奶头是黑的。”
  “你哪儿像个姑娘?”奶妈嗔道。
  留玖放肆地大笑。
  “我是不像姑娘,永远不会像姑娘。”话未说完,留玖伸出两只手钻进奶妈的上衣,狠狠地按住她丰满的乳房,陶醉地说:“这东西就是女人的,摸着就舒服。”顿时,奶水就顺着留玖的指缝流了出来。恰巧,金氏走进了厢房。她是来看今今的,不想却看见了女人间的带着邪气的亲昵。
  奶妈怔住了,金氏不知该说啥才好。倒是留玖嘴快:“我给她揉揉,奶水涨得疼啊!”
  金氏疑惑地看着她们,坐了下来,对留玖说:“去。给我倒碗茶来。中午吃咸了,嘴里老发干。”
  留玖前脚刚走,金氏就迫不及待对奶妈说:“她对我一家人忠心耿耿,现在又把今今看成自己的骨肉。这当然是好,可是不能这样一辈子,再过几年,我想给她找个人家。”
  奶妈道:“邹太太,大户人家谁也不想把贴身丫头使唤到老。出嫁是她们自己的事儿,顶多您多给些钱财罢了。不过——”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不过,什么?”金氏追问。
  “不过,这个留玖跟别的丫头大不一样。”
  “你跟我说说,她的大不一样是什么?”
  “她呀,有脾气,有主意,可也有毛病。”
  金氏道:“有脾气、有主意,这两条我知道,想问你的就是她的毛病。”
  怕留玖端了茶进来,奶妈望了望窗外,遂压低了嗓音说:“她不喜欢男人,只喜欢女的。”
  “哦。”金氏不由得想起怀孕时她给自己洗澡时的一番动作。
  晚上,金氏把奶妈的一番谈话跟丈夫说了。邹开远沉吟半响,说:“人的好歹是最说不准的事儿。我卖药多年,见过许多有毛病的人,大多都活着。倒是那些浑身上下一点没毛病的,说不准就出了事。留玖是跟别的女孩儿不同,她对你好,对今今好,我看就成了。眼下世道不好,这个党,那个派,还有日本人。以后的日子,谁也说不准。有个留玖死心跟着我们,是件好事。你没见过老戏文里常演的‘莫成救主’吗?依我看,留玖即使不能救主,八成也能护主。所以只要她自己不说走,我们就留她。能留多久,就留多久。”
  金氏认为丈夫的话有道理,其实,自己从心里对留玖也还是满意的,只是觉得她对今今亲热得过分。要亲吧,就把全身亲个遍,还用舌头去舔今今,把全身舔个遍。一次,她又见留玖在用舌头舔今今,气不过,一把抢过来,抱到自己的屋里去了。结果,今今大哭,留玖也哭。今今的哭,多少还能止住,留玖的哭,说啥也止不住了,白天哭到半夜,半夜哭到天明——哭得眼瞅着要断气,这可把金氏吓坏了,邹开远急了,赶紧抱过今今,塞到留玖怀里。
  接过今今,一夜没睡的留玖,立马来了精神,一手提着孩子,一手抹去眼泪,飞奔厨房。从饭盆里找到两块锅巴,从水缸里舀了一碗凉水,一块锅巴就一口凉水,吃起来。金氏赶到厨房,她理也不理,把锅巴嚼得嘎吱嘎吱地响。吃完,就喊:“今今,过来。”
  今今一下子扑到跟前。她像下命令似的:“把臭屁屁撅起来,让留玖闻闻。”
  今今马上转身,把圆圆的小屁股高高撅起,嘻嘻地笑。
  留玖对准屁沟狠狠地亲一口,说:“今今知道谁疼她。”
  弄得金氏一脸无奈。
  留玖教今今一句一句学说话,扶着今今一步一步学走路。除此以外,留玖还教今今亲嘴、舔脸。
  一日,吃过午饭,留玖收拾完饭桌,今今就扭着她不放。留玖把手擦干,俯身把小女孩抱在怀,今今便伸出粉色的舌头,去舔留玖的脖子,偏偏又被金氏瞧见,备感恶心,正待跟丈夫唠叨。忽然,屋外人声嘈杂,县城的人都从各自的家里一齐涌向街头,向城外方向逃窜。一打听,才知道日本的飞机刚刚轰炸了不远处的城市,很有可能也把这座县城也“顺带”捎上。邹开远迈着大步,急匆匆从药铺来到后院。对妻子说:“我们要到外面躲躲才行。留玖你照顾好她们母女,我去柜台收拾一下,就来。”
  金氏顿时慌了手脚,留玖倒像个主子。说:“太太,别慌!我知道一条小路,抄近道儿就能到城外的元宝山山脚,我把今今绑在背上在前面走,您就跟在我后面,这不就没事了。我到厨房拿点吃的,用盛酒的葫芦盛点水。您把首饰匣里的东西带上,怕有流贼趁乱来偷。”
  浮云满天,渐渐地连成一整片,成了浓云。没多久,浓云把天空遮住,不知不觉中风向也转了,朝元宝山猛吹过来,风是冷的,还带着雨。所有在山脚躲避轰炸的人们,因为衣衫单薄而冻得直打寒颤。留玖把衣襟解开,把今今紧贴自己的胸口,护个严严实实。日本飞机炸了城市,从周边县城呼啸而过。傍晚时分,惊魂未定的人们才陆续从山里返回。邹氏主人与伙计也回到蓝白巷,跨进门槛,留玖一头栽倒在庭院,手里攥着的葫芦也滑落到地上。金氏摸摸她的头,滚烫的。再看她背后的女儿——人家耷拉着脑袋,小呼噜打得一个接一个。
  金氏一下子伏在留玖身上,痛哭。邹开远亲自给留玖抓药,煎药。熬好了,叫金氏端去。
  一夜醒来,留玖第一句话就问:“今今呢?”
  今今上学了。
  雨天,留玖撑着伞接回家,遇到大雨索性背在背上,刮风,留玖手拿斗蓬,等在学堂门口。留玖又教她两样手艺,一是烧菜;一是绣花。家里若做点讲究的饭菜,留玖一定带她去厨房。让她“观摩“。
  金氏曾问:”今今还小,怎么你让她学烧菜?“
  留玖说:”女孩子无论在娘家,还是在婆家,还是一个人过日子,都要会把生的做成熟了,不能眼看着馋死,饿死。
  至于绣花,留玖又说了:“女儿家绣花,练的是聪明。太太,我教她的两门手艺,就叫有吃有穿。”这样干练聪颖的丫头,到底从哪里而来?这是邹氏夫妇经常议论的话题,可就是找不到答案。
  留玖不喜欢大红大紫,认为太扎眼,一般都在素色布上绣花。蓝布上绣一支白色蝴蝶;青布上绣一朵红牡丹。结构是散点折枝花的形式,花样穿插自然,分布匀称又分明,绣起来还省工省时。后来留玖又教今今学着剪裁,先剪个荷包,再裁个肚兜。当女儿把自己做的一个小荷包,递到母亲手里的时候,金氏情不自禁抱住今今,用感激的眼光看着留玖。
  留玖对金氏说:“太太,我今后会好好伺候您,伺候一辈子。”
  “我要不在了呢?”
  留玖毫不犹豫地答:“我就伺候今今。”
  “你不嫁人啦?”
  “不嫁。”
  “那你就太亏了。”
  “不亏,遇到太太,又有今今,留玖这辈子不亏。”
  这话,金氏很有些费解:“我们是女的,你该有男人。有男人才有家。”
  留玖摇摇头,说:“按常理儿是这样,可有的人呀——天生就不是按常理生的。”这让金氏想起奶妈的话来。
  经过时间考验和日常相处,她渐渐感觉到留玖的“毛病”竟然不像当初那样反感。恰恰是这种“毛病”,给自己一家人带来了贴心的信任和精细的感情。有时候自己搞不懂:这是怎么回子事?不多想了,反正丈夫的话有道理,身处乱世,有“毛病“的丫头兴许是最可靠的。
第六节
  一支人马开进了县城,告诉大家:解放了!
  “解放”像一把刀,把邹家的日子一劈成兩半,一半留在不可返回的过去,一半指向深不可测的未来。长衫換成列宁服,作揖变做握手,先生称为同志,太太改叫爱人。邹开远不大习惯,不习惯的原因是觉得作为男人和一家之主,自己似乎越来越弱小。
  邹开远遭遇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土改”运动,多的田地没收了,留下邹家老房三间和房前屋后的一点薄地,好歹没“划”地主,一方面是因为他的主要经济收入靠药店,阶级成分就定为工商业主。另一方面则是由于老乡有病进城抓药,邹开远只收一点钱。人情所在,故对他“网开一面”。
  第二件大事是“镇反”运动。邹开远读了《惩治反革命条例》全文,觉得与自己没多少沾连,可是从前认识的帮会头头脑脑,几乎全抓了。住在药铺隔壁的一个老太太,由于参加“一贯道”,也没放过。邹开远心里纳闷:怎么行善也有罪?
  第三件大事是“三反五反”运动,烈火终于烧到了家门。“五反”中第一项內容是“反贪污”,运动开展没几天,邹开远便搞不懂了:你若贪污了,才应该“反”你,怎么只要有点钱财,就认定这个人是贪污了呢?
  一天下午,他被请去开会,到了晚上,不见人归。红日西沉,乳白色的炊烟和灰色的暮霭交融在一起,树顶,屋脊,墙头,都罩上了阴影。犬声,蹄声,无不提醒着忙碌的人们到了回家的时分。望着茫茫天际,忐忑不安的金氏叫留玖到巷口守候。留玖说:“我干脆到他开会的地方找人。”
  “合适吗?”金氏怯生生地问。
  “怎么不合适?”不等金氏回答,留玖就进了厨房取了兩块米糕,揣在怀里。
  “你还带吃的?”
  “不是给他带的,是我自己饿了,想吃点东西。”留玖有心,其实是给邹开远预备的。
  等啊,等,天已黑尽,四周声息全无。金氏心里乱成一团,有今今在跟前,她尽量克制镇静。今今喊饿,金氏让厨房的人给她煮了一小碗鸡蛋掛面。
  今今问:“爸爸到哪里去了?还有留玖呢?”
  金氏说:“爸爸去办事了,事情太多,叫留玖去帮忙。”
  今今不肯睡,说自己也要等他们回来。好歹等回来了,不过,回来的是留玖一个人。
  金氏慌忙问道:“他呢?”
  留玖低声道:“把人给扣了。说他是老虎。”
  “什么叫老虎?”金氏问。
  “就是贪污分子。”
  “啊!自家开药铺,贪污个啥呀?”胆战心惊的金氏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身子一软,人从椅子滑到地上。
  留玖一把将她扶起,说:“太太,您先別慌,看把今今吓着。该怎么过,就怎么过。我在路上就想好了,天天去探监。”
  “这就坐大牢啦?啥罪过?”
  “这不叫做大牢。我进去看了,但凡有点钱的,都没让回家,全部关在商业局的食堂里,说是需要好好交代。”
  兩人说话,今今站在旁边,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又瞧瞧留玖,似懂非懂地问:“妈,爸爸不回家了?”
  “回来,过兩天就回来。”金氏勉強地笑了笑。
  晚饭,胡乱吃了。留玖对今今说:“今今乖,晚上咱和妈妈一起睡。”
  今今偎在母亲怀里,很快睡去。金氏紧紧抱住女儿滾圆又温暖的身子,“鸣鸣——”地哭出了声。天河缓缓地移动,四下里静悄悄的。
  翌日下午,留玖又去县商业局,这次拿的是兩个熟鸡蛋。今今闹着要跟了去,说自己也要看看爸爸。金氏攥着女儿的小手,说:“我们送她到街巷口吧。”
  今今拉着母亲的手,为追上留玖,使劲地迈着大步,嘴里起劲地数着:“一,二,三——”金氏感到从前是自己扶着女儿学走路,现在似乎倒了过来,是她在扶着自己朝前走。
  之后的每天下午,留玖一定去探望邹开远。一个纸包里,或是烧饼,或是包子,或是一小块酱肉。看守“老虎”的人,叫她把东西放下,说一会儿有人会送去。她不干,一直站在院子里,弄得所有人都知道邹家有个女仆叫留玖。
  过了些时日,县里来了通知,让邹家到商业局去领人。金氏说什么要自己去了,她一定要看个究竟,到底关押丈夫的干部是个啥人?谁知刚进机关大门,邹开远已经坐在传达室里条凳上等着了。条凳上坐了好几个,都是从前经商的,他们也都是“老虎”,也都是等着家里人来接的。
  是得来人接!关押没几个月,邹开远足足老了十岁!他目光暗淡,胡子拉碴,双颊深陷,头髮骤然灰白,站起来时兩腿发颤。金氏什么也顾不上说,拉着人就往外奔。
  路上,邹开远对妻子说:“幸亏有你,让留玖来看我,还送吃的。”金氏告诉他,探监是留玖主动提出来的,吃的也是她张罗的。
  进了家门,邹开远看见留玖,老泪纵横,抱拳拱手,道:“你的侠义,救了邹开远,救了我一家人吶!”
  留玖赶忙上前,扶着虛弱的邹开远,说:“我可不是外人,是邹家的。”
  一家人抱在一起,哭作一团。
  中午,留玖亲自做了一大盘白肉,端了上来。哈!“白肉蘸米醋”,邹开远最喜欢的菜肴。她还燙了一壸酒,说是“压惊”。
  今今用筷子夹了一片肉,弄到醋碟里,蘸了又蘸,搞得醋汁直往下滴,举到爸爸嘴边,说:“今今喂爸爸!”盯着邹开远的消瘦的面庞,问:“爸爸,谁欺负你了?”
  邹开远摸着女儿头,说:“爸爸,挺好!就是忙得顾不上吃饭,顾不上睡觉。”他望着院子里树木,深吸一口气说:“又长高了,多快。是吗?”这话不知是问谁,也许就是说给自己听。邹开远吃了几片,停下筷子。
  “怎么不吃了,你一人不是能吃下一盘吗?”金氏问。
  “不瞞你说,在关押的那些日子,我把这辈子的前前后后都想遍了,也想透了。从前不图长寿,但求平安;现在看来,平安也难保。比如这次,可真是应了‘人在家中坐,禍从天上来’的老话。人虽出来,颜面丢尽。一家人逍遙自在的日子,往后还有吗?”
  金氏安慰道:“不管它,过一天是一天。”
  “那今今呢?往后的日子艰难了,她还跟小姐似的,行吗?”
  “行,不是有我嘛!我在,邹今图就是小姐,不管往后的日子是吃肉,还是喝风。”说罢,留玖端起一个酒杯,一饮而尽。把杯底亮给邹氏夫妇看,说:“这杯酒,是明证。”
  灾禍,使他们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亲近。夜里,夫妻很快脫去衣裤,彼此紧紧相擁,比新婚还要亲热激烈。邹开远換了新的姿势,金氏竭力配合。如胶如漆,酣畅淋漓,事后,邹开远把头深埋在妻子的胸口,久久地。金氏把手指插入丈夫灰白的头髮,温存问道:“今晚你全变了,跟谁学的?”
  邹开远搂着妻子,说:“你想啊,那么多男人关在一起,除非交代问题,其他的事情都不许干,也不许看书。整日价相处。哪有许多话好讲?扯来扯去,就扯到女人。就这个话题,经说耐磨。这不,成了交流经验。传授技朮的大好机会。几个月下来,‘性经’一○八式,式式都通,就是傻子也通了。”
  “啐,男人凑在一块儿,没一个好东西。”金氏嗔道。
  邹开远清楚,被关押的日子里最难耐的是孤独与寂莫的体验,使自己懂得对家人的思念是一种多么強烈的感情;而在刻骨的思念中,自己才又了解什么是爱。原来结婚生子和爱并非相等。此刻他很累,却无睡意。他把头支起来,看着金氏的眼睛说:“以后,我要好生待你,把今今好生带大。再没有比家更要紧的了。”
  金氏伸出双臂,把丈夫拦腰围住,夫妻再次激动起来……
  不是你想过安稳日子,就能过上安稳日子。没几年,全国掀起了农业、手工业、资本主义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在鞭炮声中,药铺从民营变成公私合营。所谓“公私合营”,就是打发邹开远一点钱,药铺归了公。他成了一名干部,每月领一份工资。几十年的辛苦经营,不但全部泡汤,还要感谢政府——让自己从此成为自食其力的劳动者。
  靠工资吃饭自然比从前的日子差些“成色”,邹氏夫妇辞退了伙计,厨子,只留下一个留玖。为此,金氏问过她:“我们是工商业者,有剝削性。你是劳动者,受剝削的人,阶级成份最好,也最好找工作。你看你还是另找饭碗吧,再找个男人。”
  留玖瞪着眼睛说:“不是说过了嘛,我是邹家人。往后,也別跟我说什么男人。”
  “你要知道,以后的日子不会像从前了。”
  “我明白。”
  天风海雨,交织而来。白天,邹开远笑容可掬地面对顾客,以及上面派来的党员干部,晚上,他常发呆,老泪在不知不觉中溢出。人生中最残酷的事,根本不是什么青春老去,芳华凋零,而是面对偌大纷繁的世界,自己成了赤手空拳的俯首就擒者,其无助无力,与幼儿无异。不敢想今后,也好象没有未来。只有近在咫尺中讨生活。而且,內心总是胆怯的!自己不偷不抢,胆怯个啥?偏偏这种胆怯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大得多。看来,许多事情一旦进入了固定的轨道,就由不得你了。
  金氏发现丈夫食量大减,连一向喜欢的东西,也没啥兴致。还是从前那个人,可精气神差多了,明显感到他日复一日地疲惫与衰老。有一次,邹开远对着一盘肥瘦适度的白肉:“我不想吃,以后別费心了。”
  “开远,你怎么啦?”金氏悽惶地叫道。
  “我没怎样,挺好!”
  家里最重要的、也是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吃饭。可以说,家就是一张饭桌。但自邹开远不想吃饭,以往四个人围坐在饭桌,有荤有素,有说有笑,有老有小的情景,都成了华美的回忆。金氏所担心的事情终于来了——邹开远病倒在床。吃了许多药,也没管用。
  一个阳光灿烂的初夏,今今上学去了。邹开远把妻子和留玖,叫到床前。开始交代后事:“我不行了,有话要说。我死后,就剩下你们三个女人。家中无男,就不叫家。好在有留玖,比我这个男人有用啊!药铺归了公,只有些积蓄,能管几年,但管不了一辈子。我看你们还是搬到乡下,那里有房有地,起码吃饭没问题。今今把初中读完,赶紧找后生,嫁了,不图钱财,人老实就行。有了姑爷,这个家就有个男人了。”
  接着,他拽着金氏的衣袖,说:“你还年轻,日子还长。再找一个吧,我不会怨你。新社会了,又有婚姻法。”金氏听了,哭成泪人。
  之后,邹开远坐起,翻身下床,全身匍匐在留玖脚前。嘴里喃喃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这个家就是你的家,往后,太太和今今你多操心了。来世我给你当帮佣。”
  话已说完。三个人齐跪地上痛哭,是仪式,也是诀別。
  “我累了,想睡一会儿。”邹开远说罢吩咐留玖,把白色大绸中式裤褂找出来換上。
  他一身雪白,飘然归去。
第七节
  灾难或变故,常常意味着一种结束,也意味着另一种开始。
  邹家三个女人住到乡下。男人的死,标志着带走女人一半的生命,金氏对自己的未来,开始产生恐慌。她对留玖说:“我们离开蓝白巷,搬到乡下住,往后的日子怎么过,我想都不敢想。”
  “不怕。人家能过,咱就也能过。”留玖安慰着。打点行囊时,不忘带上一些中草药。谁有个头疼脑热的,就包点药送去,管不了大用,也有小用。那里民风朴实,乡民能善待这一家人。曾经在邹家当过长工的,常来帮个忙,扎个水桶,搭个瓜架。村干部知道她们不会干农活,商量一下,让她们喂养合作社的一条老牛。
  性命如风似水,风吹过,水流过,都是不再复返的东西,来到乡下的金氏正处在这么个状态。自邹开远去世,白天还好,留给自己的是不知道该怎么打发夜晚时光,一止心头之怆然。当你和一个人有了长期共同生活的习惯,而这个人突然从生活中消失,那种无依与慌乱,可想而知。这时的留玖,就成了她的唯一选择。很快,兩个人睡在一张床上。也是,柔弱者需要日夜的守护与陪伴。第一个夜晚,兩人面对面,留玖用手指“划”过金氏的额头,眉毛,鼻子,嘴唇,用自己的身体紧贴她的肌肤,金氏觉得这些动作好舒服,那种怜爱和挑逗与男人无异,且更细腻。她滿含热泪,扑到留玖的怀里。留玖深情地望着带着羞怯和紧张神色的金氏,双手捧起她的脸,用舌头舔去脸上的泪水。她们的嘴唇碰到了一起。留玖用脚趾勾住金氏的臀部,一只手挤压乳房,一只手掌抵住金氏的私处……饱滿的身体,湿润的气息,激动的颤抖,完全打乱了金氏以往的“秩序”和“规则”。原来与自己性別相同的人相亲,也能感受到生命的喜悅和情感的美好。留玖紧紧搂着金氏,金氏依偎在她怀抱里,一夜激情。
  清晨,金氏醒来。留玖已不在身边,床上只有自己。她擁着被子,闭上眼睛回忆昨晚兩个生命合拢在一起的情景。如果不是爱,那又是什么?仅仅是需要吗?就像身处严寒的冬季,必须抓住一件禦寒的外衣?她不想了!一想,就是无止无尽的悲哀和伤感。此后无数个夜里,金氏咒骂过自己,觉得自己骯脏,生命在生活中消磨,但在人世间,美好与骯脏常常就是比邻而居。怪异的人,很可能就是极有味道的人。
  邹开远的墓地已绿过几次青草,飘过几次雪花。金氏一刻也没忘记,即使和留玖“交欢”,脑子里也常常浮现出邹开远的身影,他永远是她的丈夫,她的男人。
  合作社不时兴了,搞起了人民公社,公社,大了,是“以农为主,多种经营,全面发展,工农兵学商五位一体”的组织。它实行的是组织军事化,行动战斗化,生活集体化,伙食食堂化原则。除了地主富农,农民的身份也起了相应的变化,都改叫社员。社员挣的不是粮食,也不是蔬菜,而是工分。而谁也不知道这个工分,究竟能值多少钱?或者換到几斤口粮?于是,没人好好干,都在偷奸耍滑。全天劳作滿分是十分,每个人也就挣个兩三分。新上任的社长急得到处视察,向社员鼓劲。说:“公社再往前走,就是共产主义。”
  一个社员站在田头问:“啥叫共产主义?”
  社长说:“到了共产主义,人人生活轻松,每天只劳动半天,半天学习娱乐,东西多得不得了,你要什么,只管拿吧!这就叫‘各取所需’。”
  “那我想要你的婆娘,行吗?”
  大家一阵哄笑。
  笑归笑,笑过之后,人们发现自己的日子分明地难过了,尤其是有了大食堂。每个人碗里东西越来越少,由荤变素,由干变稀。民风也变了,偷盗盛行。晾在屋簷下的夹袄,还未晒干,就不见了。屋后的青菜萵筍,一夜拔得精光。金氏、邹今图、留玖,这三个女人组成的家,除了凉水,就没別的可以下肚。一出门,肚子咕咕叫,风刮起来,人就要倒。要是个男人,还可以出外干点啥,包括要饭。但她们不行,拉不下这个脸。况且外出行乞,四处拾荒,还要开证明信。原来养牛是一个照顾,现在成了累赘。到了冬季,和留玖成天在山坡、田路边转悠,四下里张往。看看哪里有草?绝了,人没吃的,牛也没的吃,到处都是光禿禿的。留玖和邹今图擅长的烧菜,绣花,在这个时刻提及,无异于天方夜谭。金氏的头髮大把大把地掉,她根本不敢露脸。留玖则过早地生出白髮。她最累,既要照顾金氏,又要帮着邹今图饲养老牛。邹今图毕竟年轻,头髮还是密密实实,只是把辮子剪了,改成短髮。她不喜欢短髮,但是家里已经没有太多的肥皂,供自己经常洗头。自从缺了粮食,就啥也缺了。
  一日,留玖说:“我要进一趟县城,看看凭着老邻居和旧关系,能不能弄点粮食。”硬撑着干瘦的身子,去了。没想到,县城也是同样光景。几家饭馆都掛出“休息”的小木牌。百货店的货架都是空的。县城后面的元宝山的树也都砍光,抬到县委大院去大炼钢铁,南临的沙白河,也见了底。街上没有行人,天空没有鸟鸣。看不到女孩斜倚门墙编织毛衣,老人树下打牌、下棋的情景,古老的遊戏结束了。
  从前的村落和庭院,每到黄昏暮霭渐浓,炊烟缭绕,鸡鸣犬吠蹄声互相混杂,最是美丽。现在,美丽没有了,一片萧条沉寂。留玖好不容易回来了。金氏见兩手空空,就断定是一无所获。嗔道:“怎么样?你说要进城,我就不赞成。一是觉得肯定找不到东西,二是怕你累着。要倒在路上,就麻烦了。”
  留玖竟笑了,倚在门框,大口喘气。说:“回到家,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
  她倆又等放牛的今今,不知为什么天快黑尽,还不见人影。直到半夜,邹今图才回来。见到母亲和留玖,她咧着嘴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饿得只剩下骨架的老牛,乱毛蓬蓬,头耷拉得接近地面。一对充血的眼睛,令人想到老者孤苦无依的可怜景象。
  留玖见她浑身是土。脸上,手上都是泥,一把拽住,问:“你怎么啦?”
  邹今图不答,只是笑。心细的留玖发现邹今图的兩个裤脚是用草扎起来的,便问:“你干吗把裤脚扎起来?”
  她还是不答,一付神秘的样子,却反过来问留玖:“你不是进城吗?弄到粮食啦?”
  留玖说:“哪有什么粮食!连个人影也没有。”
  “我搞到东西了。”邹今图一脸的得意。
  听罢,留玖和金氏疑惑不解。邹今图弯腰解下扎紧裤脚的草绳,挺腰。跺脚,就见歪七扭八的小红薯。一根一根地从裤管里滾了出来。金氏大惊失色,问:“今今,你从哪儿弄来的?”
  邹今图脆脆的一句:“偷的。”口气一点不含糊。
  “好哇!读书读成贼,邹家出贼了。”金氏气得再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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