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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8 红猪侠(现代)
[也等我一会儿。]李师生怕李怒将他扔在这里似的,忙跟着陆过跑去收拾行李。一路再更西行,两天之内也走了五六家牧户。听得陆过是征马来的,最后都不免不欢而散。陆过早有准备,竟不急不躁,到了第三天,依旧客客气气地拜访吕家。
吕家的东主吕彤早听到了风声,笑盈盈迎了陆过进来。吃着酒,陆过又将正事问了吕彤一遍。
[半价么?]吕彤笑了,[总比什么都没有强!]
倒是出乎陆过意料,[吕庄主……]
吕彤摆了摆手道:[这件事我已听说两天了,我好好地掂量了一番,觉得此事关系中原气数,我们一己私利不可与之同日而语。]
陆过大喜,道:[难得有吕庄主这般重气节顾大局的人物。]
[过奖了。]吕彤朗声大笑。
李怒白了他一眼,道:[吕叔叔算什么顾大局的人物?还不是因为胡伯伯不让征,他便一定要献马出来;若胡伯伯早两天答应了陆过,吕叔叔此时定咬紧牙关,死活把着他那几匹瘦马便了。]
吕彤却不以为忤,红了红脸道:[小怒姑娘真是看得透透的。我和胡老头势不两立,就要和他对着干。话说回来,换作是李家牧场,该怎么着?]
李怒道:[能怎么着?出关的将士没马骑,难道要他们眼睁睁看着匈奴打进来么?]李师听着忍不住叫好。
吕彤转而又问陆过:[陆将军言道,此战之后就将欠款补齐,可有此事?]
陆过微一犹豫,李怒已道:[他是我哥哥的朋友,我信他!]
陆过胸口一热,冲着李怒点点头,[我以性命担保。]
吕彤击掌道:[好!]刚长身而起,詹七撩开帘子冲了进来。
[匈奴!已趟过放马河,过来了!]
吕彤脸色一沉,踢开帐篷角上的箱子,里面七八柄弯刀落了一地。他抛给李怒一柄,道:[多少人?]
[三十多个。]
[詹伯,你且带着人护着马群先走。]李怒抄起刀抢先奔了出去。
陆过一把抓住李师问:[我们有多少人?]
[二十七个。]李师不耐烦地摔开他的手吼了一声。
陆过随他跑到自己的马前,扯下行李包裹,急道:[你想硬拼不成?]
吕彤已上了马,挎着弯刀怒道:[他们是狼!不杀便要咬人。]
陆过道:[如此冲上前去,短兵相接,岂不是自寻死路?且听我调派一回如何?]
吕彤一怔,[我倒忘了,你是朝中的大将。]
[说吧,]李师出人意料地爽快,抽出长剑持在手里,[我听你的。]
陆过当下指了七个人,命他们将牧场中的六百匹马速速护走,仍留了五六十匹在栅栏里做饵。帐篷、辎重一概不顾,只留在原地。其余众人拉着坐骑隐藏其后,凑齐了两百来枚箭,张弓设伏。陆过在几处奔走,猛见草垛后红衫的影子,[怒姑娘,你还在这儿?]
[怎么?]李怒流动着漆黑的眼神瞥了他一眼,[我是大当家的,我不在这里,我的伙计听谁的?]
陆过知道她是不听劝的,沉声道:[你小心。]
吕彤突然跑过来问:[瞧见小伍子没有?]
[没有。]李怒奇道,[没跟着走么?]
[这孩子!]吕彤心里担忧孙子,急红了脸跺脚。
李怒朗声道:[吕叔叔,他也是草原上滚爬大的孩子,自己能照顾自己,不会给你丢人。]
[说得好。]吕彤眺望远处一线黑影,[先杀尽这些强盗再说。]
陆过见匈奴人马逼近,大声道:[各位沉住气,听我号令。]
[好!]牧民们放声大喝。
陆过血脉贲张,心怦怦乱跳,整了整箭壶,握紧手中巨弓伏身在车后,听见马蹄声中匈奴骑手猖狂吆喝大笑,场中牧马受惊狂奔乱嘶,再探头观望,只见一片弯刀在空中挥舞,被阳光照得雪亮刺目。陆过心头气血一涌,跳将出来张弓便射,[放箭!]
一阵乱箭杀得匈奴措手不及,陆过分派得当,二十个牧民这阵扇形箭雨格杀两翼,顿时便有十多匈奴骑手中箭落马。
[杀!]李师放过两轮箭,高叫一声,仗斜月剑当先冲入敌阵,他一跃冲天,当即斩毙两人,夺过一匹坐骑,兜转马头从后掩杀。这边其他的牧民没有他那么好的身手,被匈奴骑兵居高临下冲过来,先伤了两个。陆过见势不妙,冷箭连发。以仁义弓的遒劲,箭箭穿喉,顷刻便了结五人。牧民们有他解围,士气大振,三四人集结一处,奋力相抗。匈奴毕竟骁勇善战,战马奔腾之际弯刀猛劈,牧场上处处是险情。陆过连上马的间隙也没有,立在乱军中只镇定施射。眼前突地银光一闪,一支黑翎箭擦着手臂钉在他身旁的车辕上。陆过顺手抄起来搭在弓上,面前匈奴骑兵奔驰而来,正要放箭,却见那人身后不远吕彤被人逼至帐篷边,险象环生,不由长弓微沉,洞穿吕彤对手头颅。待他再要自救,早已不及从箭壶中取箭,那骑兵裂开嘴大笑,弯刀高举——篷地血线喷出,弯刀连同主人的胳膊飞在空中,重重摔在陆过脚边。陆过侧身让开奔势不减的战马,刚才挥剑来救的李师猛夹马腹,又冲到别处去了。
匈奴骑兵转眼间只剩十七人,为首的大汉大声呼啸,领着人向北退却。其中一骑跑得慌忙,踢翻了草垛,一个小童惊叫着从草里滚了出来。李怒离着最近,伸手将他猛拽了回来,扔回牧草堆里。
[埃穆艾!]她身后有人阴桀大笑,李怒只觉身子一轻,一条硕壮臂膀从后抄起她的腰,横放在鞍上,追着前面的匈奴人而去。
[哥——]李怒的呼救猛地断绝。
陆过看得清楚,大吃一惊,高声大叫那边杀得兴起,尚未察觉的李师:[你妹妹被掠走了!]
[什么?]李师一怔,见陆过翻身上马疾追下去,连忙策马赶来,不刻与他并驾齐驱,[喂,你说什么?]
陆过指着稍稍落后于众匈奴的那骑,道:[你妹妹被他们掠走了!]
[畜生——]李师双眦欲裂,大吼着猛挥了一下手中的长剑,[等老子要你们一家狗命。]
李师的马快,后来居上将陆过甩在后面。陆过忧心如焚,狠狠鞭马,眼见与匈奴的距离越来越远,当机立断从身后卸下仁义弓。李师正回过头看见,叫道:[这么远也射?误伤了我妹妹,我和你没完。]
[少罗嗦!]陆过怒吼一声,竟涌力将仁义弓开满,眼中盯着那骑微露红衫的背影,手指一松,金弦翁然震得他浑身颤抖,那抹黑翎似乎还在金色的风中微微飘摆了一下,只瞬间匈奴骑手的背影便顿了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红衫少女轻灵地长身而起,翻到鞍上,向南驰回。余下的匈奴士兵勒住马怒骂,似乎忌惮陆过的弓法,也没有追。
陆过这时才觉双臂酸涨,早已余力用尽。右臂上被匈奴冷箭擦破的伤口静静地淌着鲜血,浸透战袍。他慢慢勒住缰绳,将胳膊揣到衣襟里。李怒停马在他面前,擦拭着嘴角边的血迹,笑道:[多谢了。]
[不……]陆过有点口吃地道,他觉得自己定是痛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李怒的眸子仍是转得快活,[你的弓法极好,可惜马太慢了。]她抬了抬下巴,道,[回去吧。]
迎面黑压压一票人马狂奔而来,领头的竟是胡老伯。众人见他们平安无事,都松了口气,相问之下才知道,过马河以北最近多了百多匈奴盘踞,首当其冲的是吕家,胡老伯得了探报,领着几个牧场的六十多个伙计赶来援手。众人议论纷纷,胡老伯望着陆过揣在怀里的手臂,狠狠点了点头。
日头渐沉,此处不可久留,牧民们帮着吕家拆去帐篷,治疗伤患,掩埋尸体,拖着辎重向南回撤,途中回合了吕家的马群,天黑后在河边扎营。陆过取水擦清伤口,原本不深的口子,因为用力过度,崩得血肉模糊,更不用说精疲力竭,眼睛也睁不开了,才睡了一会儿,便觉有人踢动自己身体。
[吃了饭再睡!]李怒托着晚饭进来道。
[累坏了吧?]吕彤道,[到底不比我们草原上铁打的汉子。]
陆过坐起身来,旁边已坐了一屋子的人。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双眼放光,盯着仁义弓猛看。
[你就是小伍子了?]陆过笑问。
那孩子红着脸一笑,钻到吕彤的怀里。
吕彤道:[将军,今天要不是多亏了你,且不知会死多少人,我还没道声谢,你怎么可以倒头就睡?]
陆过笑道:[匈奴不料我们设伏,原是我们捡了个便宜,今后再不能如此行险。]
吕彤道:[用不着啦,我想好了,我牧场里的马,就照五两一匹的价钱卖给朝廷,自己回县城宅子里住。匈奴一天不灭,我等一日不得安生,何必计较几千两银子?]
胡老伯道:[你这老鬼,为什么要抢了我的话说?陆将军,我胡某人别的没有,好马倒有千匹,远比这老鬼的马壮,朝廷打仗且牵了我的马去用。]
陆过笑道:[两位,六两的价钱是议好了的,不要客气。两位都是重气节的英豪,陆某在此多谢了。]他起身一揖到地,被吕彤伸手拦住。
其它牧民也道:[既然胡、李、吕三家都答应献马,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们小本经营,比不得他们大户。将军说战后朝廷会归还马匹的银两,可是当真?]
吕彤道:[各位,我虽然是个粗汉,却也是生意人。我做这笔买卖,不为别的——陆将军说的话,我信得过。他豁出自己性命不要,飞箭先来救我,我吕彤瞧得清楚。这样的汉子,难道不是诚信之人么?]
众人都在喝彩,陆过不料这么快就大事商定,兴高采烈地喝了几杯,闹到夜半实在难以支持。牧民们尽兴而归,扯开嗓子围着篝火歌唱。吕彤和胡老伯还在抬杠,气哼哼道:[你家的母马拐了我的马,生的良驹都被你占去,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呢!]
[嘿嘿,]胡老伯脸上泛着红光,[不提这个也罢,你儿子拐了我大闺女做了媳妇,我却说什么没有!小伍子,外公家里大,回去跟外公住,你黑子哥哥等着你去玩呢!]
李怒扑哧一笑,赶了两个老头出去,在外边静静替陆过放下帘子。篝火被隔在外面,帐篷里又是一暗,李师瞪大眼睛仰面朝天躺着。陆过透了口气慢慢道:[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
李师默默眨了会儿眼睛,在欢快的歌声中翻了个身,[我也是。]
此后一个月里,陆过、李师连同胡、吕两家的东主伙计四处奔走,劝说牧民献马参战。八月头上,各处牧场便陆续回撤至白羊府内,将马匹交入白羊牧苑,陆过命同来的参事调了人,把牧民所献逐一登记在册,除去种马、马驹等,最后陆过在白羊征得的战马共有两万五千多匹。剩下的,只是银两这一件事了。陆过抽空关上门,独自取出皇帝的密旨,解开明黄的油缎套子,里面先落出了一封书信,信封上字迹端正,却浸透冷然的寒意。
[白羊州盐政?]陆过一怔,再展开密旨卷轴,仔细观看,更是大惑不解。
次日连同了参事和李师,陆过来到白羊州盐政衙门,求见盐政徐累。李师不是官场上的人,把三人马匹拴在桩上,便走到树阴底下抱着剑等候。才小半个时辰,徐府正门大开,徐累恭恭敬敬送了陆过出来。宾主客套一番分手告辞。
[怎么样?]李师问。
陆过皱眉道:[银两已有了。]
[十五万两?]
[正是。]
李师也咂舌道:[我糊涂了。这买马一事与盐政何干?十五万两说给就给,一点也没含糊么?]
陆过摇头道:[我也不明白,只怕问了六爷才知道。]他命参事带着徐累的银票,去钱庄调齐银两,明日起向牧民支付征马银,自己便和李师出城前往白羊牧苑。行到途中,忽见西边飞尘冲天,黑压压的马群顷刻到了眼前。陆过和李师驻马一边相让,三千多匹马潮水般奔腾,年轻牧民往来奔驰,清亮的吆喝从荡人心魄的马蹄声中透出来,手中的鞭子打着转在空中噼啪脆响。一个彪悍青年转脸望着陆过,石雕般英俊坚韧的脸上突然绽开大笑,向他们挥手,[哎——]
[哎——]李师也兴高采烈地摆动胳膊。
远处一个圆脸的少年更是发疯似地在漫天尘土中挥手欢笑。
[认识?]陆过问。
[呵呵,怎么不认识?那孩子是我兄弟乐子儿。]
[另一个呢?]陆过觉得自己好像不喜欢那个英俊青年,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李师笑道:[那是陶铮,过两天他便和怒儿成亲了。]
[是、是吗?]陆过被灰尘呛得咳了一声。
李师仔细地打量他的脸,[你怎么了,嘴唇也是白的。]
陆过笑道:[我的伤口痛。]
[少来吧你!都好了一个月了。]李师也笑了。
八月二十二,李家的大小姐怒姑娘出阁的好日子。草原上的亲朋好友聚在陶铮簇新的雪白帐篷前,在夕阳下高唱赞歌,新娘从西骑马徜徉而来,犹如晚霞拂地。陶铮揭盖头的双手不住颤抖着,惹得众人一阵大笑。李怒绯红脸庞上漆黑的眼睛慢慢抬起来的那瞬,陆过就知道,今天必定要醉了。烈酒烧喉,心痛欲裂,让他不知何时离开了热闹的人群,伸开四肢仰面躺在地上,芳草带着天空无垠的气息,让他倍感孤单。
[在这儿干什么呢?]李师手里提着酒壶坐在他身边,凝望银河。
陆过道:[不成了,我已闻不得酒气了。]
[南蛮子!]李师笑了起来。
远处仍是歌声不断,李师仰头又干一杯。[我说陆过,]他道,[明儿我们就回京了,你可有什么要紧事还没办成的么?]
陆过想了想,摇头道:[没有,白羊的事都办完了,不必再留。]
[听你口气巴不得早些走似的。]李师略有不豫之色。
[我是南蛮子,]陆过道,[你知道的。]
李师呵呵地在笑,只是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嘲笑他是南方人,以至陆过觉得回程的一路上竟有些心虚和无趣。
九月初九,重阳。皇帝侍奉太后登城北玉指山礼佛,朝中府寺部院大员均都随行。陆过才回京,以为今日得闲歇假,却不料一早收着了辟邪的贴子,忙驱马至飘夏桥赴约。伙计殷勤地接了缰绳去拴马,陆过抬头,辟邪已在暑楼顶层的窗口看着他微笑。
[好马!]辟邪一见他便赞道。
李师也在座等着,道:[那是我妹妹的马,陆过原来的那匹又老又丑,不像话,我妹妹受了他的恩惠,便送他骏马还情。]
[陆兄此行顺利,差办得极好,皇上都甚是嘉许,陆兄一战成名,今后飞黄腾达,可喜可贺。]
[公公取笑在下了。]陆过道。
辟邪举杯道:[重阳登飘夏,青云瞰京华。说的就是陆兄今日的得意,且干了这杯。]
三人入席,陆过道:[有几件事,在回明兵部之前,想先请教公公。]
[哦?]辟邪用帕子捂着嘴嗽了一声,笑道,[不敢当,陆兄的见解总是高明的,我在此领教。]
陆过从怀中取了个折子给辟邪道:[公公请看。]
辟邪飞快地读完,微笑道:[茶马制?]
[正是。]陆过指着李师道,[还是多亏了他。她妹妹李怒成亲那天,白二哥也来道贺,他驮的都是中原多峰一带的粗茶,一问之下才知道西北诸国素喜中原茶,每七十斤便可换得一匹中马。我想,匈奴之战迫在眉睫,国家财赋大半尽于用兵;中原国库空虚,但茶还是要多少有多少,如与西蕃易马,这大半年内又是万匹良驹入苑,岂不是好事?]
辟邪点头道:[甚好!这个折子我留着。陆兄再另拟一个,呈给兵部翁大人。]
[是。]
辟邪将折子揣到怀里,另拿了本册子出来,递给李师,[我最近忙,你留在京中,好好练练这上面的内家心法,到时我还等你大放异彩呢。]
李师当着陆过的面翻了翻,陆过只见上面图多字少,却笔笔清冽无情,心中一动,再见李师翻到最后,却显那笔力不足,气势散漫。辟邪猛嗽了一阵,小顺子端水过来伺候。
李师道:[这便是你的字了,怎么越写越差?]
辟邪笑道:[呦,对不住。]
小顺子趁辟邪忙着喘气,怒道:[你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师傅卧病之际还连夜为你赶出这本书来,你还嫌这个嫌那个。你却不知师傅咳到最后,连笔也拿不住了么?]
[你罗嗦什么?]辟邪有点恼怒了,呵斥了小顺子一句。
李师道:[生病就要躺着,他自己不知保重,要谁来可怜他?]
小顺子已气白了脸,辟邪也不理他们,陆过忙岔开话道:[这是白羊州盐政徐累致公公的信件。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征马是朝廷的事,银子为何要盐政私产里捐出来?]
辟邪笑道:[将军有所不知,白羊地方上,盐政历来是最肥的差。课税到了他手里,先不忙着解上京,拿这些银子放利,一年里少说也有近十万的入项。白羊州内五家钱庄,七家当铺,都是徐累用皇上的银子开起来的。眼见他富得脑满肠肥,这征马银,不找他要找谁要?]
陆过讶然道:[这种贪官,为何不禀明皇上,索拿治罪?]
辟邪道:[他年年解到库里的银子分文不少,就是了。再者,国库里的银子再多,不过是白放在那里生霉落灰,有什么益处?倒不如让这些敛财贪官拿去经营,有用时皇上再要回来。万岁爷是个明眼的君主,现在大敌当前,没空和他们计较,等过些年这些个贪官污吏难免抄家灭门的下场,届时银子连本带利都回来了,不知是多少收益呢!]
[啊?]陆过震惊之下啼笑皆非,道,[我明白了。]
[这也是权宜之计,照万岁爷的脾气早就要你带兵抄了徐累的家,还颁旨嘉奖他拿银子出来体恤朝廷?可当官的,哪个没做过亏心事?现今这个局面,一举杀伐之旗,逼急了大臣,朝中大乱,还说什么北伐匈奴?]
[是。]
辟邪将信递给小顺子,[拆开看看。]
信封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张两万两的银票落在桌上,辟邪哧地一笑,[敢情十五万两还没有动其根本。]他拈起银票,送到陆过眼前。
[这是做什么?]陆过惊道。
[你还欠着白羊百姓十五万两白银,皇上可没有旨意要朝廷替你还这个人情啊?]
陆过惭道:[公公知道了?]
[万岁爷看了你的密折,也体谅你的苦衷。不用这种手段,他们怎么会献马出来。]
李师正埋头看书,这时嗯了一声,突然道:[陆过,你说仗打完了朝廷会还债,原来是骗人的?]
辟邪冷笑道:[骗你们?区区十五万两银子,就算朝廷没有,不见得难得倒我了。]
[公公!]陆过道。
辟邪摆了摆手,[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我会替陆兄撑着。明日且等着乾清宫叫罢,万岁爷还有些话要问你呢。]
陆过有他这句话便放了心,次日等到皇帝召见,翁直也在场。皇帝说了些嘉许的话,问道:[别的都好,只擅自调兵这一件,还是要问你。]
[是,臣调兵之前未得兵部准许。八月中,白羊牧户缴马入苑,一时马有上万,远近却无重兵驻守。臣恐匈奴骚扰打劫,擅自调了白羊州一千官兵守护白羊牧苑。臣擅作主张,罪该万死,皇上降罪。]
[卿何罪之有?]皇帝笑道,[翁卿才刚还赞你道当机立断,有大将风度,再者事后即时通报兵部,并无不妥。这里要问你的是,匈奴大军现正在贺里伦,你说的,又是哪路的人?]
[这些是匈奴的散兵游勇,白羊之北大约共有六股百人部族,每月里总有上百匹马为他们所掠,甚是扰民。]
皇帝道:[翁卿今日的折子要议‘茶马制’,朕觉得很好。与西蕃诸国开市易马,难保小股匈奴不南下骚扰。朕要遣兵马维护茶市,输送马匹,多少人马为宜?]
陆过见翁直老实不客气地将自己的[茶马制]占作己有,虽有些不高兴,但知道为将之道,决不可与上司争功,故神色不变道:[如今匈奴不成气候,三千骑兵足矣。]
翁直道:[甚妥。]
皇帝点头,[那么,此事翁卿即刻着人去办,调动三千骑兵出白羊扫荡小股匈奴,户部须在十月中征齐课茶,供兵部调用,不得有误。]
翁直道:[皇上,这三千人马,由谁领兵好?臣举荐陆过。]他这是在还陆过的情,不料皇帝摇了摇头,吉祥会意,从奏案上拿了个名册给翁直。
皇帝道:[前一阵子看你兵部的考绩,朕圈了这些人,里面也有陆过,你发兵部的文书,将这些将官在正月过后调入京城候旨。]
翁直接过名册发了会儿呆。皇帝又接着道:[再有,你命各道各府参将,举荐标下得力的将士,两者对照,有未列在朕名册上的,禀于朕知。]
[是。]翁直被皇帝几道口喻搞得应接不暇,跪安后问陆过道:[你看万岁爷是什么意思?]
[下官愚昧,焉知圣上心意?大人想要知道的确切,倒不如问问内书房的辟邪了。]
[说的不错。]翁直点头,找了小太监打听。
那小太监却笑道:[大人,真是不巧,奴婢六师叔昨儿晚上就病倒了,奴婢才刚奉万岁爷旨意去问,说是要歇好一阵呐。]
陆过才知道辟邪在飘夏楼所说的[忙]是什么意思。出得宫来,牵了马缓行,摸着马颈光滑如丝的鬃毛,心里有些感激辟邪为皇帝拟定的那个名单——他实在不愿再回到那片夕阳如画的草原上去。虽然此时相伴自己左右的,是李怒出嫁时的座马,但自己总在拼命遗忘那艳夺明霞,美目飘飞的一刻。
——白羊的草原,他怕了。
正月十六火烧兰亭巷,已经闹得京师不安,朝廷震动。且不说烧伤、踏伤的不下百人,三十多死者中竟然还有一位户部正六品的主事,重伤不治,次日气绝。
皇帝震惊之余,甚是迷惑,[朝廷命官,留连勾栏,以至于丧命,什么缘故?什么样的国色天香,让他不顾朝廷纲纪、不顾自己的脸面、不顾自己的前程性命?这样的人死了正好,省得朕亲自拿他开刀。]
罗晋只怕被牵连在内,惶恐不安,衣袖不住颤抖;姜放紧紧闭着嘴,脸色也很不好看。成亲王刚要开口,皇帝已看着他道:[不必说了。可知道肇事的人是谁?九门提督衙门还不将其锁拿?]
[是。]九门提督袁迅低头领命,[肇事的人虽不曾拿住,但兰亭巷栖霞院门前失火,定与肇事者有所牵连,已索拿审问……]
[好了!]皇帝觉得再说下去实在有辱朝堂斯文,不耐烦地喝止,[卿速速去办就是了。]今日原本要安排京营的诸件大事,皇帝一早便喜悦兴奋,想不到竟被兰亭巷一案搅了局,此时看着袁迅退出去,十分扫兴。
刘远道:[皇上息怒。今日内阁都在此地,想必万岁爷有要紧的谕示……]
[正是。]皇帝道,[小合口重设京营,至今尚无统帅,朕欲命领侍卫大臣贺冶年为总督京营戎政,各位爱卿可有异议?]
贺冶年不受皇帝宠信,众所周知,不知为何今日竟要将四万精兵交给他。众人十分意外,一时面面相觑,不知皇帝的真意,都不肯先说话。
只有刘远道:[贺冶年身经百战,忠心耿耿,多年来拱卫圣驾,万无一失,臣看很妥。]
皇帝喜道:[那就好。不过去年里贺卿时常抱病,朕心甚虑。贺卿乃肱股之臣,朕不忍其强堪军务重负。姜放,你与贺卿同领侍卫和两宫禁军多年,相处和睦,朕欲命你协理京营戍政,你意下如何?]
姜放有点吃力地站起来道:[臣出身卑微,能不堪重任,得蒙皇上器重,自当粉身碎骨报效。]
[好。]皇帝点头微笑。
姜放接着道:[只是两宫戍卫之职繁重,臣二人调离之后,谁人继任?]
刘远已摇首道:[皇上,侍卫之职事关圣上安危,不容有失,贺冶年和姜放同时调离,万万不妥。]
皇帝皱了皱眉,[姜卿,那只得你辛苦了,暂且留职领侍卫和两宫禁军,京营的差事兼着,如何?]
罗晋看出了端倪,忙道:[正是,皇上圣明,如此极妥当。]
皇帝道:[好,那么内阁拟旨。]
姜放仍不识事务般地抢了一句,[皇上,京营中外省军官众多,臣和贺统领与之生疏,可否调动一批宫中资深的侍卫,用其传达军令,检视军纪?]
皇帝道:[准卿奏请。]
翁直此时也品出味来,道:[京营历来统以总督,监以内臣,此次重设京营,是否按旧制,以内臣监军?]
罗晋也道:[京营随扈圣驾,在内守备京师,在外随驾征讨,若京营开拔在外,皇上安危息系军中,监军一职不可等闲视之,当以圣上身边最亲信的内臣担当。]
皇帝大悦,难得冲着罗晋微笑,[卿此言有理。辟邪,]他扭头问角落里的少年道,[你可愿为朕监军京营?]
辟邪笑道:[回皇上,奴婢年幼无知,不懂这个监军是什么差事。]
皇帝道:[你能办什么差事?不过让你跑腿传个消息罢了,省得总在朕眼前惹厌。]
[既是如此,奴婢谨遵圣旨。]
众人都重重出了口气——两宫戍防名正言顺地交到了姜放的手里,贺冶年体面地被皇帝赶出宫城,明为总督京营,实际却被姜放和辟邪架空于虚位。等到调遣至京营的侍卫名册交到内阁,皇帝的心意更是明白不过。这些奉旨调离的侍卫都是贺冶年多年的旧部和心腹,如今这座清和宫终于成了皇帝自己的宫廷,从前利刃般从宫外直透乾清宫的藩王、太后两派势力被一举肃清。这三十五个侍卫,较京营中数百位皇帝破格提拔的将官来说,不过是小小的一撮,一阵子不予重用,就会在这座军营中偃旗息鼓,默默沉寂。
皇帝的心情因而好了起来,留下了成亲王在紫南苑骑射。成亲王见辟邪不在左近,提不起什么兴致,敷衍了半日才告退回府,骑马走在朱雀大道上,远远看见九门提督的仪仗偃了旗正要回避,忙命人快马请了袁迅过来。
[免礼、免礼。]成亲王见他就要跳下马行礼,忙催马上前挽住,两人并驾齐驱,成亲王渐渐讲到栖霞院上面。
袁迅笑道:[王爷说得晚了。今儿下午就开释出去了。]
[放出去了?]成亲王一怔,[为什么?]
袁迅神色间有些尴尬,[王爷也说火烧兰亭巷本与栖霞院无关,既然如此,何必押着这些妇道人家在衙门里受罪?]
成亲王立即笑道:[正是。那么可拿到嫌犯?]
[内书房的辟邪晌午后来了一趟,倒是提点了臣一句:若是不慎失火,自然没有嫌犯,闹得京师不宁,皇上也不喜。]
[是啊,]成亲王点头感叹,[他是懂得皇上心意的人。他就为这件事特地跑出宫来了么?]
[大概吧。]袁迅笑着,打了个招呼告辞。
成亲王心中一动,回到府中叫来了最心腹的赵师爷,命他亲去栖霞院一趟,打听清楚辟邪在栖霞院里通常和谁来往,和哪个姑娘最好等等。
栖霞不敢将此事等闲视之,一样叫姜放报于辟邪得知。辟邪皱眉道:[什么意思?]
姜放笑道:[成亲王以为爷特地跑去九门提督衙门说情,定是为了哪个姑娘。他不是个安分的人,早想拉拢爷,打听清楚了,今后好做什么打算吧。]
[倒是让他费心了。]辟邪不由笑道,[一个海琳,他爱怎么着怎么着吧。]
[是,我告诉栖霞。]姜放道,又捧来京营的军册,[现今奉调进京的武官差不多到齐了,核对兵部出的手令,都是无错。]
[贺冶年呢?]辟邪问,[没有找麻烦么?]
[他乖巧的很,接了差事,还是在家养病。]
辟邪一页页翻看军册,突然仰面放声大笑。
姜放奇道:[爷笑什么?]
辟邪道:[笑我自恃聪明,只道是他胡编了个名字,也未想到在军册上细察,不料当真有这么个人。难怪京中这么多的耳目两三天寻他不见,原来竟是躲在京营中。]
姜放往他手指的名字望去,见端端正正的[黎灿]二字下面,有人龙飞凤舞地签了到,不由大笑:[难不成是一个人?]
[看这字霸道至斯,便知不错了。]
次日,辟邪奉皇命前往京营巡视,一早会同姜放,从抚民门出城,再驰四十里,便至小合口。兵营依山傍水,条石筑城,东西各辟砖砌城门一座,南北水门贯通,四角箭楼炮眼俱全。姜放命人执令旗先行,叫开城门。坐营官出来躬身引入,众人放缓马蹄,至中军衙门前下马,姜放和辟邪在后堂稍歇。辟邪对坐营官道:[烦将军请梧州游击黎灿至后堂说话。]
姜放摇头苦笑,[公公又待如何处置他?]
[处置?]辟邪笑道,[如此大将,求之不得,怎么谈得上处置二字?]
门外脚步轻响,有人报名道:[末将黎灿求见监军大人。]
辟邪让姜放回避,道:[请。]
[标下黎灿问监军大人安。]欣长潇洒的年轻人进来抱拳施礼,漆黑的眉间竟然是无辜的端正肃穆,辟邪嘴角已透出笑意,不由赞他的镇静无畏和厚颜无耻。
[奴婢在宫中是个微贱之人,将军不必客气。]辟邪欠了欠身,[请坐。]
[是。]黎灿恭恭敬敬地坐在辟邪手边,道,[监军大人叫末将前来,有何训示?]
[哪里有什么训示?习武之人,只当交手切磋是乐事,]辟邪笑道,[当日你我还未分出胜负,今日分个高下如何?]
黎灿见他痛痛快快地单刀直入,反倒有些诧异,想了想才叹气道:[公公的意思我明白了。但我已洗心革面,今后甘愿为公公座下差遣,请公公手下留情。]
辟邪奇道:[你身为朝廷命官,却刺杀皇上心腹的内臣,事已败露,定是死罪,凭什么讨价还价?]
[也不见得。]黎灿凑近了些,[这件事可是因公公滥杀闻善和尚而起,说什么奉皇命除奸,公公当我小孩子么?]
辟邪一笑,[说到这个,你我可是一条绳子拴的蚂蚱。就算我不杀他灭口,你事后也不会放过他。好歹你也是闻善法眼中的万乘之尊,想来不笨,不会不知道拿这个要挟于我,可没有用的。]
[是是是,]黎灿忙点头道,[你说的对。再者我现在攥在你的手心里,只要在这个京营之中,你便有一千个法子要我的命。]
辟邪眉尖微蹙,道:[你履历上写得是父母双亡,无亲无故,并无后顾之忧,以你的本事,逃出京城易如反掌,何必滞留京营之中不去?]
黎灿朗声道:[在下是朝廷命官,身受皇恩,敢不倾力报效皇上?怎能因和公公的私怨就……]
[呵呵。]辟邪静悄悄喝着茶,突然笑起来,顿时打断他的激昂陈辞。
黎灿道:[公公?]
辟邪专注在碧绿的茶色里,映得他脸上浮光飘摇,寒意逼人,冷洌的眼神随着微笑的眼睛转来,黎灿第一次不由自主避开了目光。
[京中可有一定要办的事么?]
[没有!]黎灿脸色一变,低声道。
[没有就好。]辟邪好像也松了口气,笑道,[我只是奇怪,你这样的人怎么会低一低头求我容情。才刚说什么来着?你愿为我座下差遣?]
[还是算了吧。]黎灿苦笑道,[你这样的人,糊弄不得。你要想杀我,尽管动手,我等着便是了。何苦让你把持在手中,今后死的不明不白。]
[好!也算你有些胆色。]辟邪击掌而笑,端正了语气,又道,[将军过虑了。今儿请将军来,原是奴婢已对姜统领禀说,黎将军枪法出众,海内未逢敌手,与姜统领商议之下,觉得京营将士如由将军调教指点枪法倒不失为上策。将军意下如何?]
仿佛上元灯会杀气冲天的青年与他全无干系似的,黎灿依旧神情自若,语声骄傲,微笑领命,[受命于军前,安敢不从?]
辟邪点头不语。黎灿施施然退回营中,果然接到命他教习京营枪棒的手令。京营操练甚紧,姜放在离都、小合口之间往复奔波,虽然辛苦,却无一日放松。辟邪奉驾内书房,只是隔三岔五巡视一次,再也不来理睬黎灿。
庆熹十三年二月初一,景优公主启程和亲大理。晨,公主礼服辞奉先殿,再至乾清宫诣太后、太妃、帝、后。公主面上冷冷的,任杨太妃低声啜泣地揽她在怀中,也是无泪。皇帝知她苦楚,一时也是无语相对。
太后只道:[尔往大理,当勉之敬之,夙夜恪勤。]
景优公主垂首领训,道:[是。]又拜了四拜,起身退到门口,突然甩开内命妇的手,[皇上!答应臣的事,不要食言。]她抬头噙泪叫道。
擅闯禁宫,私会公主,这样的人如何能留他不杀?皇帝想到这里,还是极怒。景优公主见皇帝不出声,扑在他脚下,泣道:[皇上如果反悔,臣也不嫁了。]
[胡说。]皇帝搀她起来,微笑道,[谁说朕反悔?放心去吧。]
皇后忽然起身道:[臣妾相送。]向太后与皇帝行了礼,扶着景优的手,缓步而出。
皇帝站在殿门前,看着景优公主和皇后相拥而泣半晌才升辇而去,心中感伤之余,却有些疑惑。这时见皇后转回来,不由问道:[你对她说些什么?]
皇后笑道:[才刚公主对臣妾言道,如果皇上食言,一定要臣妾急告她得知。臣妾答应了。]
[你在给朕添什么乱!]皇帝对她有万般的怨恨愤怒,不过一句话便气得大吼。
皇后讶然道:[臣妾虽然不知皇上和公主打了什么赌,不过既然是皇上亲口答应的,臣妾就算是答应了千件万件,也是无妨吧?只是让公主放心罢了。]
皇帝当着这么多奴才的面,实在不便与皇后争吵,忍住气道:[也是。公主嫁在千里之外,又能怎么样?]
皇后脸上有些挂不住,赌气淡淡道:[也是。她已贵为他国皇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皇上也管不到她。]她看着皇帝的脸色由通红变成了铁青,不由快意地微笑,胳膊上却是禁箍的剧痛,身子一轻,被皇帝直拽过了几道门槛,羽毛般扔在暖阁的地上。
[朕早该废了你,废了你!]皇帝压抑的低吼象一根快要绷断的琴弦似的颤抖不已,[朕还想给大家留层脸,你还要上赶着逼朕么?你对朕的骨肉狠下毒手,还要挑拨公主和朕作对。说什么贵为皇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那点坏心自己收着吧,要景优跟着你造反么?]
[皇上既然这么认为,不如干脆废了臣妾。]皇后在眩晕过后迅速站起身,微微喘息着盯着皇帝的眼睛,[不如把臣妾从坤宁宫轰出去,将臣妾的全家一同治罪。]她笑道,[皇上这是在怕什么、等什么?]
皇帝从来没有让人这么顶撞过,蒙了一会儿,才指着她的脸,狞声道:[你滚回你的坤宁宫去!若不是看在你父亲的面上,此刻朕便扼死你。]
[皇上以为此刻臣妾还在乎什么生死?]皇后道,[为什么臣妾要担着这个虚名天天的在太后太妃面前承欢?倒不如冷宫里住着,少受多少罪;倒不如让皇上扼死在手中,少忍多少寂寞。]
[你这是说朕的不是了?朕哪里亏待过你?不可理喻,出去!]皇帝忍无可忍,伸手来抓皇后的胳膊,却被皇后一掌挡开。
[臣妾自己出去。]皇后以惊人的倔强,冷冷地道。
皇帝的震惊倒多过愤怒,张大了眼睛。
[这倒让皇上正眼瞧臣妾了?]皇后的表情似乎是啼笑皆非,[自从皇长子夭折了之后,皇上还是第一次正正经经看上臣妾一眼呢。]她恭身福了福,[臣妾告退了。]
[等等,]皇帝道,[你是不是觉得皇长子夭折,是朕的错?]
[难道是臣妾的错?]皇后灼灼反问道。
——就是这种眼光!皇帝猛然一惊——躲了这么多年,这道目光还是刺得自己冷汗涔涔,羞恼交加。他勉强道:[这是天命,怨不得谁。]
皇后仰头冷笑了一声,[皇上就当訸淑仪也是应了天命罢,怨不得任何人。]
[不要提她!]皇帝恼羞成怒的声音象远处的奔雷般的沉闷愤怒,劈手抓住皇后的衣襟,狠狠推倒在炕上,[你还有什么脸面在朕面前提他?]手中握着皇后纤细的腰身,陌生的记忆让皇帝想起他曾经是如何爱慕和贪恋着眼前的女人,有别于妃嫔们的呈欢作态,年轻的皇后恬静聪慧,当她盛装朝服地出现在坤宁宫的正座上,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沉迷在她圣洁的光晕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微微摇着头咬牙切齿地道,[你从前不是这样的。]乖僻狡诈,连嘴角悦目的微笑也变成了阴桀的冷笑,这难道是同一个人?皇帝的伤心和憎恶交织着,[朕从来没有象这样恨过一个人。]他无可奈何地道。
[臣妾也是。]皇后的脸上涌起病态的血红,凶恶的眼睛攫住皇帝心底的愧疚不放,仇恨似乎撕裂了她的咽喉,她嘶着嗓子道,[儿子还来不及吃上我一口奶,还没有来得及抱上一抱,就让太后和皇上抱走了,又那样莫名其妙地死了,连最后一眼也没看着……]
[住口!]皇帝心里翻腾得难受,忍不住喝道。
皇后静了一会儿,才轻声道:[皇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求皇上给臣妾一个交待。]
[朕也不知道,朕没有照顾好他。]皇帝涨红了脸,说出这句话,突然觉得好受了很多。
皇后吸了口冷气,怅然无声,在她哀伤幽怨的目光里,皇帝似乎找到了些旧日的影子,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感触到柔软的体温,他的鼻息有些粗急起来。
皇后脸色一白,猛地弓起身挣扎。皇帝回手将炕桌掀在地下,抓住她的身躯,[朕这么说,你如意了?解气了?咱们可算扯平了,从今往后,朕犯不着躲着你——躲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躲过。]
[为什么要躲呢?]皇后冷笑,[臣妾就算死在皇上手中,也是愿意的呀……]
那就死吧,皇帝心中忍不住这么想,就算是时隔七年之后再次得到这个女人,就算再次发现她惊人的美丽和至深的情意,他的恨意仍未有一丝一毫的减退。就象要吞噬掉对方,帝后剑拔弩张地相互挑衅,凶狠的目光彼此留连转动在对方的脸上,自始至终都未从沉重的喘息中透出半点哦吟。
皇帝终于有些冷静和清醒,才发现皇后已经咬破了嘴唇——殷红犹如胭脂——他俯下头去吮吸艳丽的血珠。
[哼!]他吃痛地仰起了身子,捂着被皇后咬中的嘴唇,快意地冷笑,[胆子不小。]
皇后迅速掩上了赤裸的长腿,披着衣服踉跄走到门边,颤抖着用金簪重新挽起散乱的长发,才又平静地道:[臣妾告退。]她依旧静静地福了福,抽身转出门。
皇帝从一瞬的疲惫中回过神来,只觉胃里恶心地抽搐,伸手将掉了一床的珠玉拂到地上,叫道:[吉祥、如意。]
吉祥乐呵呵地进来,道:[万岁爷,如意才刚跟着公主南下了。]
[朕忘了。]皇帝道,由着吉祥替他整理衣裳,[姜放可去小合口了么?]
[还未,]吉祥道,[正带着奉旨调离的侍卫在外等着磕头谢恩,然后才一起走呢。]
暖阁里还飘散着皇后身上独有的淡香,皇帝一刻也不想多呆,用手巾擦了擦脸,道:[朕去上书房。叫吧。]
奉调京营的侍卫三十五人,跪候在上书房,皇帝坐了,勉励劝诫了几句。最后问贺天庆道:[你的兄长为何不曾进宫谢恩?]
贺天庆叩头道:[臣的兄长近日抱恙,对臣言道,京营重任,只怕难以独支,加之重恙缠身,就算是有再多的感恩报效之心,也无机会为皇上肝脑涂地了。]
皇帝感叹了一声,[叫太医去贺卿府里看看,等天气一暖,什么病都会好的。]
[谢主隆恩。]贺天庆的声音哽咽,弄得奉调的众人都有些凄凄恻恻起来。
[都去吧。]皇帝见其中还有几个从前的近侍,不忍再说什么,挥手打发他们跪安,跟随姜放前往京营赴任。
姜放命小合口的坐营官将这三十五人在军册上登记,到今日总算所有的军官都已到任。将军册做了副本,授命黎灿递至兵部。黎灿并非闲人,得了这么个差事,有点意外。他进城时已是下午,递上军册,等着回复,里面的小吏出来打招呼道:[尚书大人说了,今日里只怕核对不完,反正明日还有好些公文要送至小合口,将军不如在驿馆歇下,明日一起捎回小合口。]
这倒正中黎灿下怀,骑马径直奔青龙大道驿馆,这一路红红绿绿无数酒馆饭庄,他在马上挥手分开拂面的酒旗,在驿馆门前轻捷跳下坐骑来。
驿馆对面的酒楼之上,小顺子滴溜溜转着眼珠,打量着他把缰绳抛给馆役的公子哥气派,羡慕地咂了半天嘴,才觉得嘴也干了,含了半口酒,再往窗下看,好悬没将酒喷在袖子上。[小二,结账。]他扔下碎银子,用风帽遮去半张脸,悄悄溜下楼赶往宫中。在内书房值房找到辟邪,道:[师傅真是料事如神,来找黎灿的果然是郁知秋。]
[郁知秋是一个人去的么?]辟邪又确定问了一遍。
[铁定是一个人,]小顺子比划道,[鬼鬼祟祟的,这种天气了还戴着雪笠,挡着脸。]
辟邪笑道:[那样你也看清了?]
[师傅早叫我小心留神他,他的身材声音,我都记得清清的,化作灰我也认得,绝不会有错。]
[果然上了心,这才是好孩子。]可能再过一阵,都不能叫他孩子了,辟邪看着小顺子得意飞扬的神色,微笑道,[收拾我的东西,咱们这便回去。]
[是。]小顺子麻利地把辟邪惯用的几件笔墨书本和茶具包起来,高高兴兴尾随辟邪回居养院,又请了明珠过来,居养院这才有点难得的人气。
热闹到半夜,辟邪放下笔,叫小顺子取来斗篷。
明珠道:[不就是盯个哨么,我去就是了。]
辟邪忙摇头道:[他的武功远在你之上,伤了你倒不划算。]
[我就是个惹祸的主儿,]明珠在灯光下浅浅微笑,[爷怕我误事才是真的。]
[也是这个话。你们都早歇。]
小顺子开了门,面有忧色道:[师傅千万小心,上回……]
[什么上回?]辟邪嗔道,已飘身出门。东行片刻,落身在明知园东北角的宫墙上,巨松冲天,松枝徘徊,将他身子挡得严实。由此不远,就是宫城的东北角门,辟邪裹紧了斗篷,藏身高处,仗着过人眼力,将门前动静尽收眼底。
朔夜无月,黑天压城,转眼更过三遍,便见角门悄然打开,欣长人影一闪而入,身法洒脱绝伦,衣袂也带傲气,飘行向西,正是黎灿无疑。辟邪仔细打量,见他手中未携兵刃,知他并非为行刺而来,稍稍放心,将斗篷微展,飘忽紧随而去。
黎灿武功虽高,也不敢在宫内道路上堂而皇之行走,跃身在针工局内值房的卷篷顶上遥遥西望,认定了方向。辟邪见他的背影微微颤抖,不知他此刻什么心情,令他踌躇半晌,逡巡不前。值房向西,只有永秀宫、椒吉宫两座宫院,永秀宫此刻更是无人居住。
——他此去的果然是椒吉宫——辟邪展开贝齿,无声地笑了。
黎灿终于慢慢松开紧握的双拳,一涌向前,直奔椒吉宫正殿。辟邪不敢跟得太近,等他在椒吉宫内院落定身形,黎灿已然不见。
[好快。]辟邪暗自一笑。
满院寂静,几乎能听见白霜铺地的声音。片刻之后,才有秋虫私语般的人声从侧殿隐隐透出。辟邪在树后凝神细听,却一无所获。突然窗棂咯的一响,那温柔的少女嗓音轻呼道:[别去!]
黎灿已一跃而出,脸上的神色却非平时的嬉笑骄傲,竟是慑人肝胆的狂怒,满面杀气将眉宇纠缠在一处,看来比夜色还冷暗上几分。
辟邪心中一紧,急追了下去,只怕他抢先赶到坤宁宫,凌空出指,直透黎灿后心。黎灿狂怒之下仍是机警,听得内力破风之声,瞬间拔起半丈,转身扑来。
[是我。]辟邪沉声呼道。
黎灿一言不发,目中凶光毕露,杀意已决,伸手往腰间一探,兵刃似白虹跃海,直取辟邪咽喉。辟邪只道他空手而来,竟毫无防备,来不及看清兵器,不得已双指硬生生挟取。那锋芒却猛地一缩,嗤地反抽回来,几乎削去辟邪手指。
[金蛇剑?]辟邪大怒,低喝道,[不识好歹!]抽身退出五尺开外,被逼退至东大天道的灯火甬道中。黎灿柔剑纠缠而来,招招不离辟邪要害。辟邪身周银光飞溅,已连退三丈,不由脸色微沉,反手扯下斗篷,迎着剑风如胶似漆地缠去。
黎灿的软剑立时犹如金网困龙,被辟邪绞住剑身,见他雪白的手指轻引,将软剑抻得笔直,不由大惊,内力激涌于剑上,反向用力,意图将斗篷扯碎,不料辟邪冷笑道:[差得远呢!]手臂轻震,腕力疾透,黎灿胸口顿时似被冰山铺天盖地撞中,痛得眼前一黑,强自压下咽喉一口鲜血,剑却说什么也握不住了,白龙冲天,脱手而去,[叮]的一声,在空中断成三截。辟邪轻身一跃,将断剑抄在手中,掸掸斗篷重新披在肩上,冷冷看着他道:[你进宫做什么,只要碍不到我的事,我便由你。只杀人却是不可,更不用说你要杀的人竟是皇后了。]
黎灿冷笑道:[今天被你窥破,只有你死我活一条路,不要废话,再战!]
[你不是我的对手。]辟邪扑地一笑,[我无意伤你,也无意擒你,这是何苦?跟我来。]
黎灿气得浑身颤抖,无可奈何闭紧了嘴踉跄跟着他,眼看宫城在望,恍惚里见辟邪转回头来,雪白的容色仿佛黑夜里苍白的闪电,照得他一阵眩晕,幸得辟邪及时出指抵住他的膻中穴,胸口中郁积的寒气顿时被丝丝抽离,终于顺过一口气来。
辟邪道:[此处不是你久留的地方,你还从角门出宫。明日我自会来找你。]
黎灿狠狠盯了他一眼,道:[好,我等着。]
[那个郁知秋,]辟邪忽而跟上一步,道,[我留着他还有用。你可别杀他灭口。]
黎灿被他说中心事,微微吃惊,却只点点头,声色不动。支撑着回到驿馆,周行内息,将胸口内伤渐渐发散,猛嗽出一口鲜血,才和衣而卧。
次日从兵部接了公文出来,却见辟邪在门外青衣白马,早春阳光中菩萨般端坐云端,俯下眼睛微笑道:[黎将军,此去小合口,你我同行如何?]
[随侍监军大人座侧,荣幸之致。请吧。]黎灿翻身上马,与辟邪比肩前行,低声冷笑道,[你想要如何?玩什么把戏,我都奉陪到底。]
辟邪笑道:[我的对头少说也有千万,要我对付你,还先请排个号吧。]
黎灿怒极反笑,道:[什么样的人才能够格称得上你的对头?]
[我替皇上办事,皇上的对头才是我的对头。]辟邪道,[不瞒你说,我原以为你是藩王遣来的刺客。不料你战败而走,在兰亭巷接应你,放箭阻我逼近的,却是郁知秋,倒是出乎我的意料。]
黎灿透了口气,才慢慢道:[郁知秋施射冷箭,并未露面,你怎么知道是他?]
辟邪道:[我确实没有看见他的人,不过拾到了他的箭镞。他所用的弓箭与常人不同,人称仁义弓,原为领侍卫大臣姜放所用,奉旨转赐一张予他。此弓霸道强劲,用的箭镞也是奉先帝之命以精钢特制,可透铁甲三重,当年只得了千枚,分赏了随扈上江的近侍和皇子。后来因它威力极大,怕用以逆上行刺,渐渐都回收到侍卫统领的手里,只剩了百来枚,去年在上江,皇上都赏给了郁知秋。可惜他却是个粗心的人,没仔细瞧出此箭的厉害,随便带出来遗弃在外,明眼人看到这箭镞便知是他了。]
黎灿哼了一声,道:[照你这么说,我是什么人,想必你也已经猜到了?]
[不止是猜到。上次小合口相见,我回来已将你的老底查得一清二楚,你想进宫做什么,我也明白个八九分。只要你去的不是坤宁宫,我才懒得伸一根手指头阻你一阻。]
一针见血地说到了要害处,黎灿这才觉得有些后怕,悄悄打了个寒颤,道:[我去兵部的差事,是你派下来的?]
[总要确定你和郁知秋在玩什么勾当。昨日你入住驿馆,郁知秋即刻前来相见,被我手下人看见,我只好夜半等着你入宫。]
黎灿凝结着些痛楚似的微微蹙眉,低声道:[我的确不是你的对手,但事关重大,若你有半点泄露的意思,我只得豁出命去封上你的嘴。]
辟邪轻声一笑,道,[我不过奉皇命守护坤宁宫,你之前去了什么地方,我没看见,也不想看见。]
黎灿长长松了口气,道:[你所负皇命倒是不少。]
辟邪道:[这话怎么说的,我也算是个忙人呢。不过你忙你的,我忙我的,你不知道我,我不知道你,俩不相干罢了。]
黎灿听得明白,仍是有些疑惑,[你倒是挺好说话啊?]
[你武功之高,在我见过的人中,屈指可数。国家用人之际,你我为这么点小事打打杀杀,也是无趣得很。]
黎灿沉吟道:[郁知秋答应放我潜入宫中,我答应替他杀个人,都是掉脑袋的买卖,我既做不到,只怕他不会善罢甘休,迟早走漏风声。除非……]
[那由不得你。]辟邪道,[你要的这两条人命都先寄在我这里,等我派完用场,你取之自便。]
[郁知秋此人能派上什么用场?]黎灿冷笑道,[雇凶杀人,最要紧的是灭口一件事。如果郁知秋聪明,那晚一箭射的应是游击黎灿,而不是青衣总管了。]
[你原是比他聪明狡诈,行事不择手段,武功又是极高。]辟邪不由笑道,[奈何你胸无大志,随波浮沉,又能如何?]
黎灿黯然道:[不错,我这些年来唯一的念头就是再见上她一面。如今见到了,日后又是如何?不过……]他转而睨着辟邪,[你又有什么雄心壮志了?]
辟邪扑哧一笑,[算有吧。]
[等你大志得酬,你又能怎么样?]
辟邪被他问得一怔,黎灿看着他的脸色渐渐变得惨白透明,不由放声大笑。辟邪就此不再做声,策马快驰,抢先出城。黎灿紧跟不放,狂奔二十余里,见辟邪勒住马向他招手,才一同退在路边。黎灿在马上远望,只见官道上滚滚飞尘,一线黑地红字的旌旗,问道:[怎么?震北大将军王举回京了?]
[正是。]辟邪点头,跳下马来,[皇上召他回京。]
[难道朝廷就要对匈奴用兵了?]
[匈奴历来总在秋高马肥时南侵,朝廷此次想趁春夏两季持续用兵,不予其喘息的机会。]
黎灿喟道:[大军深入,也是极凶险的。]
转眼千骑良骏整齐奔到面前,旌旗下一位五十开外的老者,满面肃煞,不怒自威,双目永远凝视着遥远天际似的,不肯有一丝的低垂妥协。
[凶险啊——]黎灿望着那千众骑师扬起的烟尘,又道。
[是啊。]辟邪跟着他叹了口气。
庆熹十三年二月初五,朱雀大道上,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数十里黄帷和上万禁军将离都分割得支离破碎。辰时,大驾自朱雀门而出,皇帝乘白马,箭袖常服,火赤皮弁拢发,神采飞扬,实有些英武风范。在皇帝坐骑旁随侍的大将,焦黄的面庞上,清高难掩,峥嵘凝聚,正是当今国丈,震北大将军卫宁侯王举。随行的自然少不了兵部众将、京营监军,另有两千侍卫禁军拱扈,初春清寒之下缓行前往小合口京营阅兵观礼。
重设京营后,皇帝第一次驾临,贺冶年就算是明天咽气,今日也不得不在小合口露面。初四里他便和姜放顶着寒风预肃校场,监看司设监于将台上陈设御幄。至初五正日,日出之际,更在校场立明黄金龙大纛,牺牲以祭旗纛之神。
贺冶年裹紧了斗蓬,只顾注视晨曦中飘摆的旗角,在冰冷的风里微微颤抖。
[总督大人,]贺天庆虽然是他的亲兄弟,但在军中却仍以官称,抱拳道,[天太凉,圣上只怕要在两三个时辰后才驾到,何不回帐中稍歇。]
贺冶年仍怔着,半晌才道:[也好。]转回身,见姜放远远地看着自己,更是勉强挺了挺腰杆,扶紧了佩刀。
快马一拨拨地来报,到巳正时皇帝已在五里之外。贺冶年领姜放与京营众将在校场辕门外跪迎,见皇帝的仪仗旗纛遮天蔽日地到了眼前,高呼万岁,伏地四拜。
皇帝在马上颔首,[平身,两位爱卿辛苦了。]回头看着王举,又道,[震北大将军随朕一起来的。大将军领兵数十载,京营众将好生操演,得大将军指点一二,是京营的福气,也是朕的福气。]
[是。]贺冶年和姜放向王举行了礼。
王举只在马上欠欠身,也不答话。贺冶年同姜放在前导引,驾进辕门,便有内中军举号炮,平川之上惊雷三声,遥闻校场内钲鼓振作,顿时人声寂肃,营中只有皇帝一行马蹄如同暴雨,拍打不休。皇帝在将台下勒住缰绳,踩着内监脊背下马,携了王举的手,共登将台。
又是三声号炮,皇帝升座。台下黑压压两万精兵,持红缨长枪,单膝跪地放声大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阳光在这瞬间似乎暗了一暗,贺冶年体虚气短,不由心神动摇,身子颤了颤。听到皇帝平静道了声[免],忙稳住声音,御前躬身请阅阵。
皇帝点点头,贺冶年传令下去,台上吹号笛,麾黄旗,鼓声一作,校场内瓮然一片甲胄摩擦的金戈之声,两万重甲将士岿然挺起身躯,象夜色中漆黑海面的潮汐,玄甲方阵猛然高涨。鼓声再作,黑旗疾摇,台下骤然杀声冲天,枪刃在阳光下凛凛耀目,似乎蛟龙鳞甲,滚滚翻腾,方阵瞬间已变为曲阵。
军威雄壮,皇帝大喜,心中热血冲动,握着拳转脸要对王举说话,却见他花白长髯之下微微的倨傲笑意,不由忍住不语,向辟邪使了个眼色。
辟邪上前伏在皇帝嘴边,听他交待了几句,微微一笑,点头道:[皇上圣明,奴婢这就去办。]他悄悄走到贺冶年与姜放身边,传了皇帝口谕。
不刻校场中已连变锐、直、方、圆诸阵,姜放喝令鸣金止鼓,复吹号笛,麾黄旗,钲声刚作,数万人顿时鸦雀无声。
皇帝起身高声赞道:[好!]
翁直等兵部众官也跟着喝彩。
皇帝回头问道:[大将军看如何?]
王举傲然道:[皇上的亲兵,果然行止有度,静如踞虎,动若奔龙。如此虎狼之师,驻守京师,绰绰有余。]
皇帝知他所指,顺着他道:[震北军军纪严明,奔袭大漠,据敌千里。京营眼下这些阵法,在真正的大将面前不过班门弄斧。但,]他回头对贺冶年道,[京营重建不过一两个月,就有如此军威声势,到底是贺卿操演有度,节制适法。]
众臣立即随声附和,哄的皇帝十分高兴。
贺冶年脸色青白,冷风下额头还微现汗珠,勉强笑道:[皇上过誉了。臣一直抱病家中,京营诸事均由协督姜放和监军辟邪掌管。臣无功受禄,寝食难安。]
皇帝道:[不然。贺卿鞠躬尽瘁,朕如何不知。]他向吉祥点头示意,吉祥捧出一道上谕,京营总、协戎政贺冶年、姜放即日擢升正一品,各赏玉如意一双,金钱百枚,赐宝剑一柄。京营诸将另外均有赏赐。
贺冶年谢恩叩头,伏地半晌没有抬起头来。
皇帝道:[贺卿?]
[是。臣谢皇上恩典。]贺冶年站起身来,退在一旁垂手不语。
一时吉祥出来,传赐将士酒饭。皇帝号炮声中上马回銮。
[你看王举靠得住么?]皇帝坐在寝殿炕上,忧心忡忡地问。
辟邪道:[万岁爷觉得有些不妥么?]
皇帝蹙眉道:[王举随颜王、洪王征战匈奴多年,当年也的确是独领一方军务的大将。自上元九年以后,匈奴一直内里吞并不已,南下来犯的,最厉害的时候也不过万人,加上戍北的军务都交在凉王手中,震北军一直守备在乐州、白羊,论起来也是多年没有打过硬仗了。]
[万岁爷说的有理。]辟邪道,[但王举领兵极为苛严,震北军十二万骑师军纪整肃,士气高涨,他的功劳还是不小的。]
[正因为如此,他才异常倨傲。]皇帝叹气道,[朕两日后要拜他为将,只怕他的脾气,和凉王处不到一处去,届时若军心分裂,岂不令人担心。]
[万岁爷的意思是……]
[朕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所谓用人不疑,]皇帝道,[更何况现今朝中还有谁能和凉王一较长短,把持得住凉州八万精骑?]
[皇上说得是,现下能当此重任的,只有王举一人了。]
话虽如此,皇帝仍是忧虑,思索半晌,无奈转而问道:[校场上,朕让你传旨取消了骑兵演阵,姜放可说什么了?]
[他原不知是为了王举,后来才有些明白。]
皇帝道:[王举领骑师十二万,不会把京营骑兵演阵放在眼里,以他的高傲,且不知会说出什么不中听的来,白白地让他挫伤京营将士的锐气。你去和姜放说明白朕的用意。]
[是。]辟邪领命,次日又前往小合口巡视京营,见了姜放的面,说明皇帝的话。
[这我明白。]姜放道,[王举这个人清是极清的,但就是傲过了头。匈奴现在的兵力战法早和多年前有天壤之别,他若还是翻那些个老花样,只怕要吃亏。]
[皇帝也正担心这个呢。]
[这里原本有个法子。]姜放微笑道,[只要皇帝身边指派个人过去监军,调谐王举和必隆,不就行了?]
辟邪摇头道:[皇帝对内臣总有一万个戒心。我能在京营监军,已属不易。内臣在外掌兵——这个事无论是谁提出来,对他将来都是无穷的后患。我们切不可急于这一时。]
这时有人进来禀报,贺冶年的车马已经备好,这便要回京了。
[怎么备下了车?]辟邪问。
[他这两天吹足了冷风,病了,骑不得马。]
姜放同辟邪起身出去,贺冶年已由贺天庆搀扶着从后堂出来,蜡黄的脸色,嘴唇也是惨白。两人上前告别,贺冶年静默了一会儿,才微笑道:[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是。]姜放觉得有些伤感,躬身施了一礼,[总督大人保重。]
贺冶年点点头,喘了几口气,让人服侍着在车中躺下,贺天庆也告了假,向姜放、辟邪施礼,护着马车缓缓出城。
辟邪并不喜欢在毫无兴致的人的耳边喋喋不休,故而撇下了姜放,自己寻陆过说话,走到骑兵营副将的官厅外,便见黎灿坐在台阶上懒洋洋晒着太阳,仔细擦拭枪锋。
[怎么在这里?]辟邪低头看着他用雪白的长绫将枪锋绑在枪杆上,不禁又道,[你是天子的亲兵,怎么用起白色来了?大大不吉。]
黎灿终于抬起头,[那用什么颜色的?黑的?]
[赤。]辟邪道。
黎灿大笑,[染血之后自然是红色的。]他手腕一抖,枪尖瓮然做响。
[那可要等一阵子了。]辟邪道,[京营戍备离都,谁要是想打到这里来和你交上手,可不容易呢。]
辟邪这么说,难得黎灿也是这么想,陆过从里面迎出来,刚好听见,也没觉得这话有半点错。初春稀薄的阳光照在众人的脸上,仰头越过城墙望去,外面似乎应该是晴川万里,可天空正有些不透明,凛冽的风卷着薄云低飞,迷迷糊糊的,看不清什么。
这样似晴非晴的恼人天气到了初七那日却变得暖阳普照,青霞洗空。皇帝一早身着武弁服,传王举乾清宫觐见,不住叮嘱道:[此时塞外寒冷,冰雪未消,大军切不可急进索敌,只需步步为营,占据水草丰足之处,不予匈奴春后休养生息的机会,待粮草充足,征勇发北之后,卿再率大军讨之不迟。切记。]
王举领命,皇帝见时候到了,才御清和殿,以节钺授征北大将军王举,命其节制震北军及凉州骑兵共二十万出雁门、出云,征讨匈奴。
皇帝步出殿外,神清气爽看着天色,问身周内臣道:[你们看这算不算吉兆呢?]
这里还能听见紫南门外的鼓乐,卫宁侯王举擎节钺,奏乐前导,旌旗环护,由百官以次送出,至武神庙献牲祈福。
清和殿左近却是寂静无声,仿佛朝廷的繁华一下子被抽空了似的。多少钱粮人马都扑给了征北大军,倘若这骑师二十万一战而溃,必定社稷崩动。
李及于是干脆利落地道:[上上大吉。]
皇帝却不说什么,放声大笑而去。
李及望着吉祥,疑惑道:[我可说错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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