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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7 红猪侠(现代)
郁知秋将横在马前的青色宫衣交到辟邪手中,笑道:[保重。]刚要走,突然道:[忘了,这也是公公的。]从怀中掏出一只小小的印信。
辟邪抓住金印上的彩色的丝绦,悄悄和乌木牌一同掖在腰里。
[什么?]皇帝还是问了一句。
[奴婢两局采办的印信。]
[怎么还没交接完?]
[本来是快了,只是有件大事,奴婢急着禀告,才先到上江来的。]
皇帝抄住辟邪的腰将他放在地上,双手仍冻得颤抖,合上衣襟,一边系腰带,一边道:[无论什么急事,明儿再说。]
辟邪虽然元气渐复,仍觉困顿,答应道:[是。]
姜放已经快马奔到,正要下来请安,被皇帝抬手止住,[朕先回去了。天色已晚,刺客明日另行调兵搜索。你们慢慢的,小心。]骏马飞腾而出,远处侍卫们大喝着相互招呼,火把阑珊,沿着江岸驰远。
辟邪将仍有些潮湿的宫衣穿在身上,笑道:[好险,虽然将雷奇峰震飞出水,却不料他的掌力也甚是厉害,竟将我内息激得粉碎,险些冻伤我自己的经脉。]
姜放沉着脸道:[我就在一边,连郁知秋也开弓相助,主子爷为什么仍只身犯险?下回再这么玩悬的,小心我不答应。]
[是是是,下回不敢了。]辟邪连忙点头。
姜放也不是一味罗嗦的人,武人脾气一上来,忍不住问:[你们到底胜负如何?雷奇峰死了没有?]
[应该没有,]辟邪迎着江上浮光微笑,[不过他现在的痛楚也不亚于我。]运转一遍内息,奇道,[我倒因祸得福,内息重新聚敛之后,好象比从前还充沛些似的。]
姜放笑道:[主子爷少来这一套,就算是武功高了十倍,也不值得冒这个险。只等着回去明珠一顿骂吧。]
辟邪从腰间摸出那枚印信,借着月光看了看,递给姜放,[把这个悄悄地放回成亲王宫里。]
姜放接在手里,奇道:[这是怎么了?]
辟邪脸色阴冷,道:[没什么,你不要多问。]倦意涌来,觉得筋疲力尽,回到行宫,倒头便睡。
若非门前似有人掀帘子望里看了看,辟邪仍会沉睡不醒,见那人转身要走,忙坐起来道:[二师哥。]
[醒了?]如意笑道,[罪过,怪我怪我,要不你还能多睡会儿。]
[二师哥打皇上身边来?]
[正是的,皇上要我来瞧瞧你是不是好些了。说是若还歇着就不惊动了。]
辟邪挽起头发,漱了漱口,才走了这几步就觉浑身酸软,倒了杯茶给如意,道:[开始搜索刺客了?]
如意叹了口气:[昨儿搜了一整天,活没见人,死没见尸,皇上为了这事,还将贺冶年与姜放痛斥一顿……]
[一整天?等等,]辟邪放下茶盏,[今天是……]
[二十八,]如意笑道,[你睡了一天一夜了还不知道?我和大师哥,明珠轮着来叫,都不见你动一动,要不是大师哥说没事,我就要替你出殡了。哎,你这是上哪儿?]
辟邪抓起宫衣披在身上,就往外走,[误事了,皇上御驾哪里?]
[正在倚海阁,刘远和翁直带着兵部几个大将刚从京里赶来,你这时去恐怕要撞到呢。]
[要的就是这个。]
辟邪疾步走在前面,被如意赶上拉住道:[一整天水米未进,你这是奔命呐?哥哥我求你慢着点,好不好?]
辟邪这才觉头晕目眩,头顶上黑沉沉的乌云,更是闷热得难受。如意拉着他坐在倚海阁的偏殿廊下,从值房里端了些点心温茶出来,道:[你先垫垫饥,我去通报。]
辟邪饥火中烧,又怕皇帝立时要传,吃的急了些,被沾了糖面的龙须丝呛的咳了一声,偏殿里有人嗤地一笑,道:[主子,你看这个小太监的吃相,定是个偷食的奴才。]
辟邪才知里面有皇妃玉驾,忙站起来要躲,珠帘哗啦一响,一个十五六岁的宫女端着个托盘出来叫住:[你等等,主子赏你粥喝。]
辟邪双手接过,碗中是馨香的鲜莲子红枣,知道是皇帝的饮食,一怔之下,那宫女已笑道:[可别磕头,主子不高兴的。]
[是。]辟邪望着她扭身掀帘子进去,屋里一亮,椅子上坐的素色沙衫少女容色眩目,正是訸淑仪慕徐姿。辟邪愣了一会儿,听见如意道:[小六,皇上叫你呢。]
[是。]
如意笑道:[别忙别忙,这碗粥现在恰到好处,喝完再走。]
辟邪匆匆吃完,进去叩头请安。
皇帝向吉祥点点头,吉祥宣道:[辟邪护驾有功,擢升六品乾清宫奉御,赏玉带。特赐御前佩剑行走。]
这是少有的殊荣,不过想到雷奇峰行刺的并不是皇帝,辟邪不禁有些啼笑皆非,口称谢恩接过玉带和赐剑,果然是久违两年的靖仁剑,磕了头起来,旁边成亲王、翁直都在向他微笑,只有刘远仍是脸色青白,目不斜视地盯着地面。
翁直笑道:[原来前儿护驾的是辟邪啊,武功高强,难怪当日皇上委以重任代点进士,臣老眼昏花,竟是瞧不出来,到底皇上识人善用,实是圣明之君。]
皇帝笑了笑,翁直又道:[果然皇上吉人天像,诸神庇佑,那均成重伤之下,再难有觊觎中原的野心,这场兵戎之灾竟是如此消弭,皇上大喜啦。]
皇帝摇头道:[切不可如此掉以轻心,他此番重伤,虽有几年不能南下,难保他不会卷土重来,兵部还是小心行事。]
[皇上恕奴婢大胆僭越,奴婢有几句话要说。]辟邪上前一步道。
翁直等人虽已知道辟邪在皇帝身边参谋,却从未听他当众直言政事,都是一怔。
皇帝却无不愉,眯着眼微笑,[辟邪,你知道这里在议什么么?]
辟邪躬身道:[均成。]见皇帝点头,续道:[以奴婢的愚见,均成在贺里伦一战重伤,非但不会暂缓北边战事,这场匈奴大战反而会来得更快更早。]
可谓语惊四座,翁直愣了愣,突然放声一笑,道:[愿闻高见。]
辟邪慢慢道:[均成二十五年前还是屈射国的首领,尚未称帝,上元初年匈奴来朝,他曾经随单于伊次厥到过中原,当时鸿胪寺大夫至匈奴驿馆,问及均成饮食居所可周,均成遥望清和宫微笑不答。那时均成只有二十八岁,便有在中原称帝的雄心,这些年他吞并草原,大军已成,只怕这个念头更是灼烈。]
刘远道:[这件事史官有记。中华江山如画,物产丰饶,中原一行,定是勾起了他的狼子野心。]
辟邪道:[匈奴历来由各国联盟,到了他这二十年,各部落再无各自首领,同归他一人驾驭,他做了这么多年的皇帝梦,铁蹄不踏上中原,只怕他死不瞑目。]
翁直笑道:[可惜他重伤未愈,如何领兵南下?]
[这件事也是一半一半。均成这次吃下的贺里伦,乃是匈奴北方大国,原本需要抚慰惮压数年,待他国内平定,估计三四年后才会南下,他二十万兵马强壮,又无后顾之忧,恐怕届时会是一场苦战。若均成重伤不治而死,贺里伦定会反叛,匈奴内斗消耗于我中原是再好不过的事,只要皇上遣骠骑数万趁他们内乱将之驱逐,北边定有三四十年的太平。但均成体魄强健,传说凛然有天神之威,虽听闻他受伤极为严重,也会有一时痊愈的可能,]辟邪摇头一笑,[均成有自知之明,毕竟五十二岁的人了,知道受此重伤死期将至,挨不过一两年,待他伤势稍愈必定急于求成了却心愿,这南下之期便会提前到明年。]
皇帝脸色微微一沉,道:[明年。]
辟邪道:[他来势凶猛仓促,奴婢看这也是大破匈奴的最好时机。]
翁直拍了一下手,道:[不错,若他明年来犯,国内未定,自己又伤重,正让我们有机可趁。]
[所以,这中原北境的运数完全取决于均成的伤势如何。]
皇帝道:[难道不能趁他大局未定,现在就增兵雁门出云,将他一举击破?]
翁直面有难色,看了刘远一眼,刘远只得道:[皇上的意思正中匈奴要害,但是朝廷现在无兵无饷,均成又龟缩在极北的贺里伦,朝廷大军要奔驰千里之外,粮草一个送不上,就要断送几万精兵哪。]
这一下又触到皇帝痛处,握着茶盏忍了半晌,忽而笑道:[知道了,是朕想得不周。凉王在匈奴境内耳目众多,翁卿连同凉王务必将均成的近况三日一报,与朕得知。军备上只想着开战在即,征兵征饷刻不容缓,各位即刻返京,连同内阁、吏部速速拟个章程,朕回京便要看见。]
成亲王道:[臣也回京。]
皇帝摇了摇头,[你留在朕身边,万事能有人商量。]
众臣退出之后,皇帝起身来回踱步,[他有二十万兵马,朕震北军里不过十二万,加上国库空虚,看来不打藩地主意是不成了。]他望着辟邪道,[可是征粮使回来不过一两个月,再要遣去,藩王们可不会善罢甘休。]
辟邪道:[万岁爷所虑极是,事关朝廷生死存亡,要想个万全之策。]
[京畿兵马还有数万,万不得已也要征发,到时门户洞开,岂不让东王乘虚而入?再加上苗人,内忧外患,我朝的气数……]皇帝慢慢坐在椅子上,皱着眉思索。
吉祥忙向辟邪使了个眼色,辟邪一笑,也不出声。一阵闷雷滚过,四处无风,闷得人吐息艰难。皇帝突然一跃而起,大声高喝:[行围去!]
[哎?]吉祥倒被吓了一跳,跟着他走出屋来。
皇帝望着满天压城雷云,笑道:[强敌虎视中原,国君再无安枕之日,这也许是朕最后一个无忧的夏天了,何苦愁眉不展?叫訸淑仪出来,随朕同去。]
慕徐姿从偏殿里步出,比闪电更加照人双目。大雨噼噼啪啪敲打着庭院中的芭蕉,似作铁蹄之声。[下雨了。]她向皇帝笑道,[皇上还去么?]
[雷阵雨,]辟邪在皇帝身边轻声道,[下不长的。]
姜放正领着侍卫搜查密林,见雨势不止,命众人各寻地方避雨。郁知秋初至上江,到了有遮挡的地方,那些元老侍卫早就站满了,仰头看见山间白亭,策马奔去。不料里面也躲了五六个人,全做侍卫打扮,见他下了马进来,却是一阵慌乱,缩到角上叽叽喳喳笑了一会儿,其中一个上前道:[喂,我说,你没瞧见这里都是人,挤得不成,你另觅地方躲雨去吧。]
郁知秋愣了愣,道:[我看还好啊,都是一样当差的,你们可不能不讲理。]
那几个人都是哄地一笑,笑声清脆悦耳,倒把郁知秋闹红了脸。[听你们说话,不象是侍卫,难道是宫里公公穿了侍卫衣裳出来偷猎?]
那先说话的人啐了一口,[什么公公?你小心……]
[和他多说什么?]人群中一人道,[既然有地方,让他躲一会儿也无事。]
[是。]那人微微一笑,转身回去。
郁知秋冲那解围的少年侍卫抱拳笑道:[多谢。]
那人白皙的脸上红晕一现,扭头不答。郁知秋有些讪讪的,用袖子擦拭脸上雨水,听他们压着声音细细议论,心不在焉地四处眺望。倾盆大雨飘洒江中,白烟翻滚在江面上,对岸青山也做黛色,长风带走无限悠长的炎热,令人胸怀舒畅。
树丛中突然有人叹道:[这场雨真是时候,不然我就热死了,正所谓:好雨知时节……]
亭中的几个人不禁又是一阵哄笑,果然听他接着道:[当春、当……]
旁边还有个凑趣的,一本正经在问:[‘当春当’后面呢?]
连郁知秋也笑了,树枝哗啦一响,却钻出两个穿百姓衣衫的青年,其中一个腰间悬剑,郁知秋等人都大吃一惊,原先在亭子里的几个人惊呼一声,向后便退。
郁知秋不敢怠慢,走出亭外,擎了剑出来,高声喝道:[这里是皇家禁地,你们是什么人!]
先头的华衫青年油亮的头发,被雨水一打更是明可鉴人,笑嘻嘻对身后魁梧的汉子道:[听见了么,皇家禁地,看你还说我不识得路。]
[哈哈,错怪你了。]这人声音开朗得没有半点心机杂念,笑道,[要不向这个人打听打听。]
华衫青年摇头道:[没用没用,这个人是侍卫,不一定知道,倒是后面几个人都是姑娘家扮的,应是内宫里的人,问他们准没错。]说着眼神放光,向那替郁知秋解围的少年侍卫直勾勾望去。此言一出,郁知秋甚是诧异,不禁回头也看了一眼。
立时有人站出来挡住,喝道:[大胆,看什么呢。]
郁知秋恐这二人是刺客,再不多言,长剑突刺,只道:[看剑!]
那华衫青年笑道:[原来是看剑啊。]身形一晃,人已飞升到白亭的琉璃攒尖上,单足独立,迎风飘摇,身法美奂美仑。亭中众人吓的尖叫,涌出来挤在郁知秋身后。郁知秋知道对手武功高强,暗吃一惊,退了几步护着身后几个女伴男装的侍卫,低声道:[你们能打不能打?]
一人哆哆嗦嗦道:[不能。]
[那还不快跑?]
[是,将军好自为之。]正要发足狂奔,亭上青年飘身跃下,伸手拦住。
那魁梧青年喝道:[喂,你老毛病又犯了?欺负女孩子,小心我一剑先捅了你。]
华衫青年吐了吐舌头,把手缩回来笑道:[小生冒昧了,不过想问他们些话。]
郁知秋面无惧色,朗声道:[有话问我就成了,让我的剑告诉你。]
魁梧青年见他骁勇,也是赞叹点头,避开一剑对华衫少年道:[你一边呆着,不许出手。]他身材高大,身法却流畅已极,在郁知秋剑下揉身避了三个回合,疾退半丈,长剑一亮,奋身杀入,只一剑便挂破郁知秋左袖。郁知秋向后退了几步,额上冷汗微现,沉声对身后道:[我只能支撑一会儿,你们再不走,等着他们来要命么?]说罢举剑再战,他的剑法与那青年相去甚远,仗着一股刚强之气勉力支持,几招下来险象环生,右肋上被划破一道口子,虽然不深,却裹着雨水流下,看来触目惊心。
众女纷纷退却,只那少女一跺脚,奔到自己马前,摘下弓箭,对准魁梧青年就射,却被那华衫青年闪过来一把抄住飞箭,笑道:[姑娘的准头不好,可别射着了这位将军。]
郁知秋听他语中有轻薄之意,不由大急,一个分神,对手剑光在眼前一闪,冲自己咽喉而来。郁知秋心中一凉,只道无幸,却见那剑尖一荡,飞翎激射在剑背上,一骑战马跃入,姜放在马上持弓笑道:[真是热闹!]
两个青年面面相觑,都是大笑。
姜放道:[郁知秋,护着人先走。]
[大人,他们两个人……]
[再来两个也无妨。]姜放盯着两个青年,气得脸色发青,[你只管先走,下去叫人上来。]
郁知秋翻身上马,带着众人疾驰下山。其中一人并马过来道:[郁将军,我们多有不便,这就分手。]
郁知秋点头,回头仍见那少女袅袅婷婷驻马相望,心中一荡,不敢再看,手中马鞭加力,催马下山求援。众侍卫听他道:[山上有刺客。]哄然跃起,抄家伙上马就走,还未到白亭,却见姜放单骑驰来,都问:[大统领,刺客呢?]
姜放笑道:[什么刺客,两个农夫走错了路,见了我转身就跑,钻进林子里,我的马进不去。你们细细搜去,将他们小示惩戒逐出去就罢了。]
郁知秋大急,刚要说话分辩,姜放已向他使了个眼色,拉到一边,待无人了才道:[就说你是个新丁,一点不错。你知道你护着走掉的是什么人?那两个人大打出手,象是刺客的作为么?传出去都有损太后太妃的体面,多一句嘴,便后患无穷。]转而看着郁知秋马上长弓,叹道:[我年轻时和你差不多,也是在上江,射杀了两个刺客,便以为功高盖世,要不是当时有人送了我一句话,只怕早就作了糊涂鬼。]
郁知秋凛然道:[是,多承大统领指教。]
姜放微笑道:[快掩盖伤口,速速回去休息,你此番有功,皇上不会忘记的。]
郁知秋忙从怀中掏出绷带,低头裹伤,忽而问道:[大统领,但不知那人送了句什么要紧的话?]
姜放仰面大笑:[将军恐成惊弓鸟,刺客切作猛虎称!]
郁知秋手抚仁义弓,望着姜放纵马远去,清澈的寒意醍醐灌顶,凉透身周。
郁知秋虽对此事缄口不言,贺冶年却略有风闻,抓住机会赶到行宫,要在皇帝面前参姜放一本。到箭亭之外,吉祥拦住道:[大人且慢,可不要再往前走了。]望里瞥了一眼,[里面还有娘娘的凤驾。]
[老臣鲁莽了。公公通禀一声。]
吉祥面有难色,道:[万岁爷正在兴头上,大人稍等,奴婢见个机会就通禀。]
里面内臣彩声大作,原来皇帝箭箭均能中的,觉得有些烦了,叫人将鹄的挪到一百二十步开外,已不能射及,回头对慕徐姿笑道:[你来,朕教你射箭。]
[好啊。]慕徐姿笑容如画,从如意手里接过一张精致柔弓,取了手套护指。皇帝问:[多少步好?]
[这张弓弱,恐怕五十步以外臣妾便不能力及。]
如意亲自量了距离立鹄,小心翼翼躲在一边。皇帝站在慕徐姿身后,手把手替她张弓,前面三箭只有一箭脱靶,众人都叫了一声好。慕徐姿自己射了两箭,都有模有样。皇帝笑道:[很好了,多练练定能中的。]
慕徐姿突然扔下弓,摘下银丝手套,蹙眉道:[这个东西碍事。]
皇帝一愣,却见她素手从箭壶里抽出三支长箭,衔了两支用牙咬住,舒臂张弓,蓬蓬蓬三箭连发。如意往靶上一看,惊道:[三箭均中红心!]
内臣们回过神来鼓掌欢呼。皇帝又惊又笑,[你、你敢骗朕。]
慕徐姿脸上还带着用力迸出的红晕,笑道:[臣妾才没有骗皇上,是皇上说教,臣妾可没说不会。]
如意举着鹄的过来,道:[皇上又冤枉人,奴婢听得清清的,訸淑仪确没说不会弓法啊。]
皇帝大笑,[朕忘了你是武将世家的出身。好,訸淑仪和朕倒有番较量。]
内臣们见皇帝和訸淑仪有比试弓法的意思,都在起哄。皇帝却一眼望见吉祥在一边欲言又止,向他招了招手,[什么事?]
[领侍卫大臣贺冶年在外求见。]
[那是搜到刺客了?叫他廊外说话。]皇帝回身对辟邪道,[你的弓法极佳,先陪訸淑仪玩一会儿。]
辟邪从开始就一言不发,脸色苍白,此时躬身施了个礼,对如意道:[一百步。]他是不僭越皇帝的意思,慕徐姿却道:[六十步,换张弓来。]向着辟邪一笑。
辟邪忙挪开目光,只听如意鸣金,张弓就射。
[两家都中!]内臣们笑道。
慕徐姿身上微微的淡香飘来,犹如雨中落花的芬芳,她探向箭壶的柔荑带着少女特有的一抹透明的粉色,象闪电在辟邪眼前一张一合,令他双目生痛,人群的欢呼渐渐飘离,耳中只有声声金鸣,随之飞箭离弦,向着细雨中那恍惚鲜艳的红心刺去。[中的!]如意每一声高唱过后,那箭尖就象攒在心窝上,一缩一痛。
[啊!不好。]慕徐姿突然轻呼了一声,辟邪不由手一抖,这箭飞脱,只堪堪插在靶边上。
[訸淑仪中的。]
慕徐姿已微微沁出了汗,笑道:[你上当了。]
辟邪吐了口气笑着,[兵不厌诈,奴婢输的心服口服。]
[万岁爷叫辟邪。]小合子走近道。
辟邪放下弓,向慕徐姿施礼告退,到了廊下,姜放刚从地上起来,向辟邪狠狠瞪了一眼。辟邪大奇,只听皇帝道:[这是第三天了,再找不到,恐怕已让他走脱了。辟邪,你和那刺客交过手,你看他是死是活。]
[应该还活着,那人武功极高,只要他有一丝喘息的功夫,就能脱身。不过他的伤势也不轻,不会再犯圣驾。]
皇帝点头道:[那就好,姜放,你们也辛苦了,今天再将围场净一净,就撤回罢。辟邪,你也跟着去一趟,确保万无一失。]皇帝起来要回,问辟邪道:[怎么样,胜负如何?]
辟邪道:[奴婢输了。]
[你下棋也输,射箭还要输给女孩儿?]
[奴婢也是身不由己。]辟邪笑道。
皇帝大笑着走了。姜放对辟邪仍是虎视眈眈,哼了一声就走。辟邪追上前奇道:[怎么了?]
[怎么了?你的好兄弟,好朋友,两个二百五!]
[李师?沈飞飞?]
[进了行宫地界找你来了!情谊深重,一会儿也离不开啊。]
辟邪吃了一惊,怒极反笑,[混账!]
姜放叹道:[皇上问的就是这个。好在人已让我哄走了,现在上江镇上,明天你再不露面,只怕他们还来。]
辟邪沉吟道:[还有谁看见了?]
[郁知秋,他不要紧。要命的是,还有一伙人。]
辟邪冷着脸追问:[谁?]
姜放的微笑带着奇妙暧昧的味道,慢慢道:[景优公主。]
皇帝已决定七月初一便回銮离都,六月二十九便是今年最后一次行围。刚下过场大雨,上江天气十分凉爽宜人,皇帝早早起来,精神抖擞佩了细甲,谊妃赵氏、訸淑仪慕氏、景优公主都是身着戎装,英姿飒爽地在内臣女官簇拥下来了。百多内臣将成亲王和侍卫与宫中内眷远远相隔,号角一响,拥着皇帝当先跃入,谊妃和訸淑仪手持精弩紧随其后。皇帝弓马娴熟,见林丛中鹿角乍现,放马追去,訸淑仪一笑,轻喝一声,蜿蜒随上,马术毫不逊色。皇帝前两箭都落空,第三箭正中鹿颈,再补射一箭,雄鹿仰头悲泣一声倒地,喘息不止。吉祥跃下马,从腰中抽出匕首,割开鹿颈取血。皇帝笑着转回身,却见訸淑仪放开缰绳,双手掩目不忍相看。
[没事,已经断了气的。]皇帝绕回她身边笑道。
慕徐姿仍是遮着眼睛,只顾摇头。皇帝扒开她的双手,见她双目紧闭,眼角微带泪光,柔声道:[弱肉强食就是这样。你今儿不看,以后永远都会害怕……]
她性格儿就是这样,说不看就不看,任皇帝这么说,只是摇头道:[不,臣妾今天才知道原是不喜欢这种事的,皇上不要勉强。]忽听皇帝大喝一声:[睁开眼。]却是吓了一大跳,不由张开双目,眼前芬芳微摇,皇帝执着一束才刚俯身采撷的兰花,笑道:[这个才好看了吧。]
慕徐姿破涕而笑,接过来掖在罩甲的衣襟上,[皇上真会唬人。]
皇帝望着她微笑,吉祥忽然过来,往皇帝手里塞了几支兰花,向着缓缓过来的谊妃努了努嘴。皇帝心领神会,迎上去亲自插在谊妃鬓上。谊妃受宠若惊,颤着嘴唇道:[谢万岁爷。]
慕徐姿抚掌笑道:[真美,姐姐羞得脸也红了。]
[小丫头敢取笑我了。]谊妃果真涨红了脸,催马过来从慕徐姿襟前取了一支为她挽在钗上。
吉祥叹道:[万岁爷瞧,到底是谊妃娘娘亲手簪花,和皇上爷们儿的格调就是不一样。]他的言下之意谊妃如何不知,心里得意欣喜,对着皇帝巧笑嫣然。
皇帝只觉两人容颜如画,赞叹道:[真是美到了极致,朕看着你们说不出的高兴。]
林丛中马蹄响,如意钻出来望了一眼,道:[原来是万岁爷在这里。]
吉祥呵斥道:[这是什么话?]
这么凉快的天,如意却是满头大汗,皇帝不由问道:[什么急事,跑成这样?]
如意脸上尴尬,道:[这个……景优公主的侍从才刚说走失了公主,原本不想让皇上操心……]
这边侍卫还不知道,姜放远在内臣的圈子之外,只看见辟邪百无聊赖,懒洋洋放马倘徉,上前招呼,见他脸色困顿,忧道:[公公精神不好啊。]
辟邪一笑,[昨晚两只疯狗吵的厉害,我直追到上江镇上,将他们打个半死,连夜叫人用船载回京里,等大统领回去剥了他们的皮涮锅子。]
姜放大笑,[消受不起,等天冷些再说。]
辟邪叹道:[等不到天冷了,有只疯狗就只认准大统领咬,我也拴不住啊。]
[哼哼,]姜放道,[公公调教得好,别故作不知。]
辟邪咳了一声,笑道:[大统领试试也无妨,好叫他知道人外有人,他多个历炼对你我也有好处。]
姜放沉吟了一会儿,忽见内臣中一阵骚动,辟邪道:[只怕有什么事端,我先回去瞧瞧。]奔回队伍之中,如意悄悄向他说了,辟邪笑道:[这里都是皇家的地面,围场四周多少人把着,跑不出去,说不定是马累了落在后面,我兜回去看看。]
[可别声张,]如意道,[外臣还不知道。]
[我省得。]辟邪留了个心眼儿,没有带人,只身策马往回一路寻觅,知道这里能歇脚的地方只有内湖的水榭,快将到时将马鞭凌空抽得山响,缰绳紧锁,勒得马嘶鸣不止。湖边小道迎面果有人放马而来,喝道:[哪位?]
辟邪笑道:[原来是郁探花,怎么不在前面?]
郁知秋脸一红,[第一回来,走错了道。公公如何不在皇上身边伺候?]
[乱了套了,]辟邪看着郁知秋罩甲边上露出的一角珍珠巾,伸手在自己身上比了比示意,[公主走失,内臣都在寻找,探花可别乱走了,撞上凤驾可不好。]
郁知秋将珍珠巾掖回怀中,羞的无地自容。辟邪笑道:[请快快赶回吧,奴婢去水边看看,告辞。]分开柳荫就见前面两匹马闲着,景优公主坐在水榭榄边,正往水里抛石子。身边的女官见辟邪走近,忙在她耳边低语。景优公主撇了撇嘴,不以为然,漫声问道:[你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只怕皇上一刻也离不开,怎么上这儿清闲来了?]
[万岁爷不见公主,惦记着,请公主回皇上圣驾前面去。]
景优公主起身道:[四处人围着,一刻自在的时候也没有,看着你们就生气。]辟邪看她马鞭随意抽抽打打走过来,连忙躲得更远了些,只见公主长鞭过处,林中柳叶乱飞,辟邪跟在她身后,只得小心翼翼挡着眼睛。景优突然停住脚步,问道:[今儿是不是挺凉快的。]
辟邪忙陪笑道:[正是的。]
[就是说嘛,多好的风。]景优公主伸开双臂,柳叶被风卷过来沾在她的衣服上,脸上,头发上,她不知想起什么了,仰头欢笑起来。
皇帝围猎之后又歇了一天,打点御用事物,才向太后请辞,留皇后侍奉太后太妃慈驾,带着谊妃、訸淑仪从陆路赶回京城。辟邪第一件事便去内务府递本子请换牌,谁知内务府早得了信,管事捧着雪白的牙牌出来,笑道:[六哥儿的牙牌做好几天了,恭喜恭喜。]
[呦,各位大人上心。]辟邪忙叫小顺子奉上谢礼,换过乌木牌。
[这里还有成亲王的贺礼,叫我交代给六哥儿。]管事捧过一根牌穗,提系的丝绦上簪满晴绿翠玉,光华夺目。
辟邪几乎冷笑出口,面上惊喜难抑,[王爷费心了。赶明儿要给王爷磕头。]回到屋里[啪]地将牌穗摔在桌子上,对小顺子道:[锁起来,别让我再瞧见。]
[是。]小顺子抚摸着粒粒上好珠玉,不知它招惹了辟邪什么气,叹息中依依不舍,放在箱子最低下。
一会儿居养院门前便门庭若市,宫里各个衙门都有些相关的人道贺,吃了杯茶方散,又有谊妃说辟邪护驾有功,差宫里人来放赏,最后悄悄笑道:[娘娘要多谢公公在皇上跟前美言呐。]
[回禀娘娘知道,]辟邪道,[皇上的严旨,不让奴婢各宫走动,只在这里多谢娘娘眷顾。只要娘娘今后放宽心,对訸淑仪等人爱护有加,皇上心里定记得娘娘的贤惠,比之他人不啻于天上地下,还会有不更上一层楼的道理?]
[公公说的是。]那人见辟邪有些倦了,连忙告辞。
辟邪好不容易得闲,端起茶碗,早已凉透了。他自中毒后旧伤复发,明珠照顾得周到,再热的天,茶水也是温和适口。此时念及明珠还在上江,屋子的空气里少了些什么似的,让他怎么都不自在。
次日黎明起来,卧房外的椅子上照旧搭着新浆洗的宫衣,上面却横着一根崭新的青绿牌穗,如此纤细的丝绦上错落有致地绣着一斜新梅,针法细密,清雅扑面,竟是明珠的手笔。小顺子揉着眼睛出来道:[师傅起得早啊。]
[这是哪里来的?]
小顺子看了看,[昨晚整理师傅从上江带回的行李,见着了以为师傅今儿要带,要不我换那根旧的?]
辟邪将牌穗握在手里,仔细看着微笑,[不,这根就好。]
小顺子凑在辟邪眼前道:[我跟了师傅这许多年,难得见师傅真的高兴,是什么金丝银线绣的牌穗?我得好好再瞧瞧,长长见识。]
[贫嘴!]
小顺子噗嗤一乐,扭身就跑,[师傅赶紧吧,要是迟了,倒霉的又是小顺子的狗腿。]
[知道就好。]辟邪连忙更衣,赶到乾清宫,果然皇帝已起来了,站在外面自己打着扇子,仰头望着天色。辟邪磕过头道:[还没到时辰,皇上就等在这儿,一会儿臣子们知道,还不诚惶诚恐。]
[朕只是心里有事,睡不着。今天从这儿好好地看了看清和殿,日出的时候,穹顶璀璨,宫阙辉煌,难怪多少人垂涎三尺。]皇帝道,[这么好的东西,谁能轻易让人,无论国内海外,想要和朕争的,先准备赔上性命吧。]
如意喝了声彩,[就是这个理儿。]
皇帝对辟邪道:[昨儿刚回宫,刘远和苗贺龄就上了个折子,还是征藩地的银粮,大战在即,各地征上兵源,也不知来不来得及。]
[老戏重唱,只怕不管用了。]辟邪道。
皇帝道:[藩王们不容易对付朕知道。洪州的安危和这件事有极大关系,洪王不会生太多是非。就是杜桓父子心怀不轨,只要拿下了他,其他人都好办。]
话虽如此,真要一时想个良策也是极难,皇帝最后仍是按刘远等人的奏议,此事以苗贺龄为首,往各地加派巡抚,召募兵勇,加增税赋。
[百姓已经很难了,你们牢记巡抚的职责不是把刀架在百姓脖子上逼他们吐银子出来,加赋一事要斟酌当地民情,更要提防有些没良心的人从中渔利。]
翁直道:[朝廷要人,是要多少有多少,但马匹就是另一回事了。]
皇帝道:[青洪两州,再加上白羊,从来盛产良驹,兵部跟他们商量去。]
辟邪忽而笑道:[白羊民风彪悍,那些牧民吃软不吃硬,朝廷不能强征,派去的人更要机灵善周旋。]
翁直道:[这话有理。]
[你荐个人。]皇帝对辟邪道。
[奴婢看陆过甚好。]
[不会太年轻吧?]翁直倒是有点忧虑,罗晋和他素来交好,忙暗中拉了拉他的衣角,翁直立时会意,笑道,[且让他先试试。]
成亲王坐得近看得清楚,心中暗骂一句老奸巨猾,陆过是辟邪举荐,就算是办事不力甚至于激起白羊民变,也同翁直全无干系,何乐而不为。等到跪安,悄悄向辟邪招了招手,问道:[这个陆过到底如何?翁直正等着看笑话呢!]
辟邪笑道:[无妨,奴婢自有安排,劳王爷费心。王爷的赏赐昨天奴婢领了,等有空就到王爷府上磕头。就是那件东西太过珍贵,怕别人看见不好,不敢随身带。]
成亲王望着辟邪夺目笑容,一时欲言又止,只是道:[那就好,你有空就来,我等着。]
巡抚人选仍待拟定,皇帝的意思需等凉王的奏折来了再行分派,只有陆过一人不几日便要离京赶赴白羊。宫里有人捎了贴子来,是辟邪在椒枝巷摆酒,给他饯行。陆过知道此次的差事乃是辟邪的举荐,知道他有事交待,推脱了游云谣等人的宴席,只身前往。伙计引他上楼,辟邪已从屋里迎了出来,[陆兄,久违了。]
[公公一向可好?]陆过见了辟邪也是高兴,寒暄几句落座,直言不讳,[公公这回给我讨了个不好办的差事,想必早已胸有成竹,陆某先要讨教一二。]
[不敢当,]辟邪欠了欠身,[陆兄是个聪明老成的人,我也不绕圈子。这里是皇上的密旨,陆兄拿着,先不要看。]
陆过跪下双手接过,小心放入怀中。辟邪道:[白羊人凶悍却豪迈讲义气,处置得当了,什么都好办,要是得罪了当地人搞出民变来,陆兄的性命,我的性命都是难说的很哪。]
陆过道:[这件事我也思量了许久,以我看来,这个差事不能讲究‘强征’二字,无论钱多钱少,还是朝廷出资购入当地马匹倒有些胜算。]
辟邪笑道:[我没看错人。]
[就是一件事,]陆过皱眉道,[朝廷银两不足,我又是两手空空去的,拿什么买?]
辟邪指着陆过心口,微笑不语。陆过伸手抚到那密旨轴子,顿时恍然大悟。辟邪道:[乐州白羊一带的马贩子首领姓白,我已通过朋友知会他照应陆兄。只怕陆兄在白羊人生地不熟,这里给陆兄引见一位朋友。]耳听得楼梯脚步声响,笑道,[他来得正好。]起身开门拉进一个青年来,陆过一见,吃惊不小。
那青年更是大声道:[什么武状元?这个人是我手下败将,你要我给他跑腿,我不干。]
辟邪一把扣住那青年手腕,任那人身材高大,挣了几挣涨红了脸也未动弹分毫。辟邪忙对陆过笑道:[这是我兄弟李师,白羊人氏。你们见过的。]
陆过站起来道:[原来公公已经……]
[什么已经?]李师满脸不高兴,[我说过了,我不干。]
辟邪将他按在椅子上,冷笑道:[不干也好,你也不用跑腿了。直接回家,别在我眼前晃悠。]
李师立时气馁,嘟着嘴不说话。陆过忙摇着手道:[公公的好意我心领了,这位李兄武功高强,我又吃过他的亏,一路上李兄有点闪失,公公定要怪我公报私仇;我要在白羊出了差错,公公也要埋怨李兄欺负我武功低微,还是算了吧。]
李师跳将起来,抓住陆过衣襟道:[听着,我李师才不会欺负人,有我在你也别想有什么闪失,到了白羊,我包你太太平平的。]
辟邪笑道:[那就好,这件事办得顺利,只消两个月就回。]将两人分开,各斟了一杯酒。李师和陆过互相怒视一眼,哼的一声,一饮而尽。辟邪眼见李师这个烫山芋交到了陆过手上,连忙抽身告辞,下了楼却见沈飞飞坐着饮酒,笑道:[沈兄这是在等谁?]
沈飞飞仰头往楼上看了一眼,道:[反正不是那个二百五。]
[那是在等我么?]
[倒有四成。]
辟邪笑道:[还有六成定是指望见明珠一面。可惜她现在仍在上江行宫,过几天才回。]
沈飞飞一杯闷酒下肚,摇头苦笑道:[我沈飞飞一表人材……]
辟邪忙道:[是。]
[风流倜傥……]
[是。]
[又是个正经男人,那点不比你强?]
辟邪知他有些醉了,也不生气,只笑道:[天上地下没得比。]
[那你说,为什么她的心意都在你身上?]
辟邪一时语塞,自己也是百思不得其解,摇头叹道:[我不知道。]
沈飞飞怒道:[等她回来,我就去问个明白。]啪地把银子拍在桌子上,起身而去。辟邪忙招呼人结账,追到门外,沈飞飞已经走得不见了。
辟邪穿行在火辣辣的夕阳之下,重新掂量着沈飞飞的一席话,越想越觉得胸闷气短,额头脸颊炙热,回到屋里一头栽在床上。有人轻手轻脚将门窗打开通风,床头案上咯地一响,灯下彩衣摇动,明珠伏下身问:[六爷喝些热的发发汗可好?]
辟邪仰起身来,讶然道:[你怎么回来了?]
[太后回京,我自然就跟着回来了。]
[累不累?]
[还好,倒是六爷奔过去拼命,又跑回来胡忙,怎么会不病。]
[病了么?我自己倒不觉得。]辟邪笑道,坐在桌子边接过明珠手里的热粥,[太后没有为难你吧。]
明珠想了想才道:[没有。从来听吴十六嘴上总是‘妖妇’‘妖妇’的,这几日跟在她身边觉得她人倒和气,也很讲理。]
辟邪道:[我也知道。]转眼一看,天色黑沉沉的,[什么时辰了,敢情我这一觉睡得好长。]
[可不是,已经三更都过了,我晚饭的时候来过,爷还睡着不知道,才刚小顺子觉得六爷好象有些热相,跑过来又把我叫起来。]
辟邪捧着粥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你们费心了。]
窗外沙的轻轻一响,两人警觉回头,却见姜放往里看了一眼,皱眉道:[二位都在啊。]
辟邪甚觉蹊跷,道:[进来说话。]
姜放一笑,从窗口飘身而入,道:[今天晚上不太平,有人禀我道宫城东北角上有动静,我赶过去却没见人影。我想爷和姑娘平时就从那里出入,今晚就算要出宫,我也该得着信儿,没让人声张,先过来看看。]
明珠笑道:[我们要出去,就算从他眼前过,也未必会让他瞧见。]
姜放道:[是是是。这就奇怪了,要说是刺客,宫里一点动静也没有……]
辟邪突然道:[啊。]
[什么?]
[难不成是沈飞飞?]
斑斑驳驳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浓荫将沈飞飞画成了花脸,随着迟来的微风在他阴晴不定的脸上摇曳着。沈飞飞被刺痛了眼睛,用袖子挡着头翻了个身,越听越觉得知了吵得厉害,猛地跳起身,对着树干狠踢一脚,[尼姑都死光了,你还念什么经!]知了顿时偃旗息鼓,静水庵内清静无声。沈飞飞倒愣了愣,抚着树干上道道剑痕,紧紧锁着眉,眼角瞥见门口走入一个清瘦的蓝衣少年,只觉他搅了自己难得的惆怅情怀,恶声道:[这里没香可烧,别处去吧。]
那少年白净的脸上清冽的眉毛一展,冷声道:[沈飞飞。]
[明珠姑娘!]沈飞飞听见她的声音,精神陡然大振,喜笑颜开地奔过来,[姑娘不施脂粉,男装打扮竟是这般、这般……]他心中的欣喜一涌而上,不由哽咽。
明珠退了一步,冷笑道:[你这个胆大包天的狗贼!在外面缠着我也就罢了,竟敢夜闯皇宫!]
[什么?]沈飞飞一腔热血被他当头浇得冰冷,顿时目瞪口呆。
[你闯入上江行宫,多亏六爷的朋友替你开脱,你还不思悔改;要是昨夜闯下大祸,六爷岂不被你连累死?若非六爷网开一面,今天我来先要一剑刺穿了你。]明珠已经怒不可遏,喝道,[你现在赶紧给我滚出京城,再要让我看见,必定了解你的性命。]
沈飞飞痴痴地望着她啪地一甩袖子扭身出门,突然醒过神来,追了几步闪到明珠面前,[等等!]沈飞飞雷霆怒火将眼睛烧得雪亮,[你说我昨晚夜闯皇宫,你看见了?捉住了?]
明珠哼了一声,[你自己和六爷说了些什么不知廉耻的话,现在不要否认。]
[不错,我是打算找你,可你昨晚回京,我怎么知道?]明珠被他说得一怔,沈飞飞已逼近一步道,[我沈飞飞要是想进皇宫,就算万夫当关,一样无影无踪;我要是进宫找你,哪怕翻遍乾清宫,也定要找到为止,决不罢休!你口口声声的六爷,哼哼,进皇宫杀个把人算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为了他,你就大惊小怪地跑来杀我,只怕眉毛也不皱一下。我今天告诉你,他配不上你,就是不配!]
明珠大怒,手中扣了两枚银针,皓腕微动,却被沈飞飞一把抓住,拽在胸口上,盯着明珠的眼睛道:[我喜欢你就要得到,造谁的反我也不在乎,我和辟邪争定了、斗定了,你等着瞧吧。]
明珠被他的目光烫得睁不开眼睛,右手挣了挣,袖口彩丝疾飞,一枚银针洞穿沈飞飞手腕而过,扑得刺在他胸口的衣服上,他微微皱了皱眉,手里却更紧了紧,道:[痛。]
[知道就好,]明珠切齿道,[放手。]
阳光在她气得煞白的脸上更是亮得耀目,沈飞飞目光闪动半晌,慢慢松开手指。
明珠抽回手来,使劲在衣服上擦了擦,绕过沈飞飞走在阶上。[喂,]她背着手驻足在门中的阴暗里,朗声一笑,竟有些洒脱骄傲的贵族少年气派,[你怎么争、怎么斗?我等着瞧呢。]
[啊?]沈飞飞刹那间只觉天籁传乐,漫天飞花,头晕目眩中追在明珠身后,[明珠姑娘,你什么意思啊?]庵门前马嘶一声,明珠兜住马首朝他远远瞪了一眼,分开翠绿的柳林,驰骋远去。
[照你这么说来,昨晚确非沈飞飞。]辟邪听了明珠的回禀,也有些意外,[听他的口气,他竟从没生过进宫找你的念头,他能闯到上江去,为什么不来这里?]
[六爷很盼着他进来惹事么?]明珠兀自望着自己手腕上的乌青,抢白了一句。
[我瞧瞧。]辟邪拉过明珠的手笑道,明珠看着他眼睛深深低垂,腕上传来他清凉的体温,也不做声。[真是没分寸,只怕要青上几天。]
明珠用袖子掩住手腕,道:[也没什么。]
辟邪轻声笑笑,站起来踱到一边,[不是沈飞飞,又会是谁?到底是哪路的人?要做什么?]沉吟中叹道,[越想越觉得头痛。]
[这种事姜放懂得处置,六爷何必在意?]明珠道,[眼下最要紧的,还是北边均成的消息。]
辟邪道:[对,你说的不错。我们的谍报已经上来了,均成果然渐渐康复,这个人真是了不起。]
[我不明白,]明珠灯光下蹙眉道,[天下服侍爷的人何止千万,何不找一两个好手将均成刺死,中原一场大战便消弭无形,就算这招落了下乘,也不能不说功德无量。]
[中原的祸端不在外,而在内。]辟邪长叹一声,[现下维持这点太平,全仗有外敌窥视,洪凉两州才不敢轻举妄动,如此一来制衡东西两王,朝廷才有十几年喘息。一旦匈奴自己溃乱,北边两位王爷没了后顾之忧,一有机会大军南下,南边杜家再划地称皇,这场内战绵延十数载,中原要死多少人?]
明珠道:[难道和匈奴交战,对朝廷倒有说不尽的好处?]
[这个好处么?]辟邪芫尔笑道,[只有今后走着瞧了。]
皇帝得到均成的消息还是在半月之后,苗贺龄等人上折子请派巡抚,只有往东王辖地派去的人皇帝不甚满意,便由寒州布政使蔡思齐和寒州知府于步之兼任。
皇帝虽知此番征调军饷已然触到了藩王们的痛处,必生事端,但此时也只得听天由命,暂时搁在一边,与辟邪急着商量另一件要紧的事。两个月过去,除了陆过以外,各地竟不见一丝好消息转来。
先有苗贺龄的折子禀道,有些州府的赋税已经重到无以复加,库银却所剩无几,当地官员多有贪污渎职的嫌疑,苗贺龄力主查办,风风火火连上三道折子请旨。
再有巢州等宗室藩王,家底不厚又被上次征粮使掏空了,硬要强逼也是不近人情,有些亲王急了眼,难免要埋怨匈奴既已退军,皇帝太平盛世之下仍在征粮备兵,有穷兵黩武之嫌。而洪王只是一味拖延,皇帝派去的人对这位威风八面、气概绝世的老王爷打不得骂不得催不得,真是无可奈何。
最让皇帝震怒的还是东王杜桓与西王白东楼,他们不但拒缴军饷,更是上折子禀道倭寇苗人在他们各自境内作乱为祸,藩兵粮饷尚缺,若军备全都上缴朝廷,这两处边疆吃紧,自己可担不起责任,言语中大有恐吓挟制之意。
皇帝几乎就要将二人的折子捏碎了,辟邪忙上前来道:[皇上什么事如此动怒?这两件折子,奴婢可以看看么?]
皇帝松开手指,从铁青的脸上透出一抹倦色,慢慢道:[你看吧。]坐到榻上歪着身子,望着辟邪将折子捋平,飞快地读完。[果然还是杜桓啊,]皇帝仰面吐了口气,[朕恨不得……]
[白东楼只是个为虎作伥的,不足为虑。]辟邪道,[他这道折子来得正好,奴婢先要恭喜万岁爷。]
[这种时候还有什么可高兴的?]
辟邪道:[奴婢得了个信,大理最近有点变化。段秉遭人下毒,险些瞎了眼睛,他王府里五百多人义愤填膺,冲入段乘的安王府,竟将段乘杀了。]
皇帝一怔,[段乘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九月二十六。]辟邪笑道。
[胡说!]皇帝忍不住也笑了,[今天才九月初八。]
辟邪一本正经道:[就在九月二十六日。]
皇帝望了望四周,只有吉祥在外面站着,[这件事有多少人知道?]
[很少。]
[弑兄是大罪,]皇帝坐了起来,低声问道,[就算段乘死了,段秉的王位坐得稳么?]
[大理只剩段秉一位王储,只要中原公主下嫁,皇上明着支持他,大理朝内不会再有异议。]
[还有十八天,]皇帝点了点头,[苗贺龄现在梧州,让他秘密带着朕的国书于九月二十七日务必到大理城,面见大理王议亲。]
辟邪笑着挽起袖子,蘸了墨写下书信,[皇上还没旨意,到底哪位公主下嫁?]
[还会有谁?自然是景优公主。]皇帝不由长起身来,轩眉舒展,[如此一来,段秉按照早先的计议为中原平定苗人,南方少了个心腹之患,白东楼折子里的话,只等着朕好好驳他,看他的军饷如何再拖。]
[东王将成孤立之势,公主又得佳婿,皇上大喜了。]辟邪见他眉飞色舞,也真心诚意地高兴起来。
皇帝笑道:[其实还有一件高兴的事,朕在气头上忘了说,陆过这趟差办得极好,明天他便到京复命,朕要亲自嘉奖,你告诉兵部吧。]
此时皇帝要用晚间的便膳,辟邪偷空悄悄会同了姜放,命他遣得力的人紧紧盯住给苗贺龄下密旨的人,一定要护送苗贺龄平安到达大理,事关重大,决不能泄露半点风声。姜放笑道:[得力的人?这里现成有一个,李师傍晚和陆过进了京,爷把那小子再打发出去,我又可以清静太平些日子。]
[哦?他们已经到了?]辟邪心中一喜,[不过再要支开李师也难了,大统领包涵他暂且留在京中罢。]待乾清宫差事一完,忙赶回居养院。对明珠道:[今天李师回京了,咱们瞧瞧他去。]
[只要能出去散心,看谁都无妨。]明珠笑道,[什么时候走?]
[各宫都安置了,我们这就出门。]
小顺子见他二人都向自己望来,撇着嘴道:[吃饭、睡觉、看家。]
[变聪明了。]明珠同辟邪都是一笑。
他们走惯了东北这条道,仍往明知园,秋风里混着夜霜的气息扑面而来,辟邪禁不住打了个寒噤。明珠跟在他身后看得清楚,低声询道:[六爷,怎么样?冷了吧?]
[还好。]辟邪只觉明知园内一草一木都浸着清冷的寒意,慢慢向自己身周透来,秋天真的来了。
[啊——]树影中忽而传来一声悠远的叹息,辟邪和明珠相视一眼,放低身形悄悄掩过去。
巨大的蟠龙松下,紫衣的少女正靠在松树垂地的枝干上,努力而陶醉地向后仰着身子,腰肢弯得就像一张开满的弓,紫色柔软的衣襟中,皮肤在树荫的黑暗里触目的雪白,紧紧用双臂锁住她的年轻人,正将颤抖的嘴唇埋在她的胸膛上。
明珠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呸]了一声,红着脸躲在辟邪身后。纠缠在一起的男女仿佛不堪被自己的热情烧尽似的,慢慢放松了双臂,少女清晰地喘了口气,站直身体,倔强俏丽的侧面被月光照得异常皎洁,她绽开温柔的笑容,抚摸着面前年轻人忍耐中激动而痛苦的面庞。辟邪猛地一颤,握住胸口的衣服压制着突如其来的剧烈的咳嗽,感到明珠伸手扶住自己,对她摇了摇手,向树影深处的黑暗慢慢退去。
[我身体不适,今天不去了。]辟邪说话的声音有些艰难,极力按奈下贲张的杀意,[明珠,]他叹了口气道,[郁知秋这个人,用错了。]
陆过于七月十八日到达白羊州,向布政使递了文书,刚安排好同行的参事下榻驿馆,一路上暗中尾随的李师便登门来见。要说[求见]未免折辱了李师的为人,他不过推开驿馆的差役,大步踏入院中,吼了一声:[陆过,你走不走?]
[走!]陆过连鞍上的行李也没卸下,牵过马整了整挂在一边的巨弓。
[将军、且慢!]参事急忙从屋里奔出来,[这是去哪里?]
[白羊畜马的牧场也有上百,我挨家挨户走走,到底能征多少马匹,心里好有个数。]
[那小人呢?]
陆过笑道:[你把这里官马的数量、状况查明登录,我小半个月就回来。]
[小半个月?]参事是个没主见的人,咋着舌叫难,却被李师拨掳到一边。
[啰嗦什么?]李师瞪人的时候的确颇有威势,[我们会吃了你的将军么?]
陆过倒笑了,二话不说牵马出馆走人,奔过一条街,李师也赶了上来。[我们往哪边?]陆过问这个凶神恶煞的地头蛇。
李师扬起鞭子指着微微斜沉的太阳,[往西!]
出了白羊州,五里之内官道旁还有些树木人家,再向前便是无尽芳草,眼前还是郁郁葱葱的碧绿,远处竟是映着天空的湛蓝,若非还有白云高飞,人便犹入穹庐之中,难辨天之高阔,地之博远。笔直的官道被夕阳染得金黄,渐被碧草掩盖,似断似续地消失在远方。
陆过道:[天色不早了,你打算在哪里过夜?]
[露宿。这个季节,我的牧地总迁到白枝山以北,赶的快明天下午就到。]李师说着忽而侧过脸来问,[我忘了你是南蛮子,草原上的狼可厉害,你怕不怕?]
陆过不由放声一笑,也不理他。李师却是个认真的人,想了想道:[你要是害怕,咱们就沿着官道往黑坟县城去。]
[不,我听你安排。]
[好。]李师刚一笑,突然长空一声鹰唳,他仰头望着彩云中一点黑影飞近,脸色竟也变了。
陆过伸手摘弓,问道:[怎么,有事?]
李师按住他的手道:[不是,自己人。]
[自己人?]陆过看他脸上隐隐有些骇色,更是不解。
那只灰鹰在李师头顶盘旋一阵,又向西北飞回。李师道:[跟上它,我妹妹来了。]
[妹妹?]陆过望着李师高大魁梧的身材,想到他金刚夜叉的脾气,不禁先勾勒出一个粗壮少女的模样,忍不住失笑出声。
李师回头恶声道:[笑什么?我可告诉你,要是敢打我妹妹的主意,我先要你的命。]
[是。]陆过闭紧了嘴,紧跟着他离开官道又奔了十多里路。浩大的夕阳平静地悬在千里之外的天际,一队人马从霞光中蜿蜒行来,李师大叫一声,快马加鞭箭一般地冲去。一个苗条的影子从马背上跃起,将李师扑倒在草地上,风里传来银铃般的笑声。陆过远远地勒住马,一瞬间只看见她的辫子飞扬在空中,却分不清是她穿着红色的衣裙,还是让夕阳的霞光染成如此灿烂的颜色。
[你出来接我,那马场怎么办?]李师揽着那少女的肩膀道。
[乐子儿管着呢,没事。]少女把辫子甩到身后,突然冲着李师的大腿狠狠揣了一脚,[你还有脸问!悄没声地跑了,害得我和乐子儿忙里忙外,你还记不记得下个月是什么日子?你若到时不回来,今后别想再踏上白羊一步。]
周围的牧人都是放声大笑,一个花白头发的老者道:[姑娘放心,少东回来就是惦记这件大事呢,这不还带了朋友来,到时候一定热热闹闹的。]
陆过这才下了马上前,李师挠着脑袋道:[忘了忘了,这是陆过。]
陆过冲着众人抱了抱拳,还没来得及开口,那少女已抢着道:[我是这个人的妹妹,李怒。这些都是我们马场的伙计。]拉住那老者道,[这是詹老伯。]
[詹七。]那老者朗声一笑。
陆过躬身施礼,[在下陆过……]
[知道知道,]詹七笑道,[白老二已经传了信来,将军远来辛苦了。]
[别客气啦,都想摸黑赶路吗?]李怒不是个善客套的姑娘,不耐地撇下陆过和李师,飘身上马,[伙计们,再赶十里咱们就在胡家的牧场歇。]她大声招呼同伴,竟抢先就走。
詹七摇头笑道:[将军可别笑话,这位大小姐就是个急性子。]
落日完全沉入草原时,远方却多了几点星芒,奔近了,才知道是雪白帐篷门前的熊熊篝火,几个大汉从黑压压的马场里走出来,欢喜地勾住李师的肩膀,李师指着陆过大声笑着说了几句话,牧民们走过来拍着陆过的后背,一样大声道:[好朋友!好朋友!里面坐。]陆过几乎是被大汉们架入帐蓬中的,刚在地上的羊皮褥子里坐稳,花白头发的主人胡老伯便将酒斟满了海碗,李怒随着女主人端着牛羊肉和酪饼进来,褐色泛红的脸庞上漆黑的大眼睛快活地转动着,[喝酒!]她劝酒的声音倒象是在吆喝离队撒欢的马驹,陆过在她的目光下接过酒来一饮而尽。
[咳,]他猛呛地咳了一声,[这酒、真烈!]
牧民们哄堂大笑,李师嘲道:[南蛮子,哪里知道这酒的妙处。]
李怒瞪了李师一眼,对陆过道:[别理他。]
[这酒有股柔和的醇香,是不是用羊奶酿的?]
胡老伯道:[不是羊奶,是马奶酿得的,又掺了十年的烧刀子。]
陆过举起海碗,赞道:[好酒。]
胡老伯大喜,又给他斟满。李怒将烧羊肉放在陆过面前,[就着酒吃。]辫子在她弯腰的时候轻轻拂过陆过的膝盖,陆过向后微微缩了缩,她已笑着把辫子甩到身后,依然兴高采烈地扭身走了出去。
胡老伯对李师道:[大哥儿,等怒姑娘嫁了人,李家马场里只剩乐子儿一个小孩子,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李师道:[我上京为的就是对付匈奴,眼看他们有明年南下的意思,总要等仗打完再回来。]
詹七道:[马场里不能少了当家,大小姐已经说过,就算嫁了人,马场一样管,等少东回来再交还给李家。]
李家的伙计笑道:[我倒情愿让大小姐管着。少东是个眼里瞧不见银子的人,少东当家有出无进,这里谁不知道。]
众人大笑称是,李师嘿嘿笑了两声,胡老伯狠狠拍了拍他的后心,道:[好男儿可别输给大姑娘!生意上多学点。]
[这我赶不上她。]李师真心诚意道。
[别议论我!]门外李怒往篝火里扔了块柴,就着干柴爆裂的噼啪声忽然大声唱起歌来。胡家的孩子围在她身边,跟着放声高歌,拍着手嬉笑。牧民们用酪饼卷着羊肉送到陆过手里,一杯尚未饮完,醇酒又溢满海碗。陆过渐渐觉得不胜酒力,李怒的歌声和牧民的笑声也渐渐缥缈,他放下酒碗,端详门外篝火,恍惚着。
[四月里被匈奴抢了五六十匹马,好在伙计们拼命,向南回缩了百里,牧场大部分还得以保全。]
[有没有人受伤?]李师问道。
[任佳死了。]
陆过在沉睡中微微一惊,眼前淡淡的红光浮现,晨曦中李氏兄妹的背影一片阴暗,李怒道:[五月里白老二过来了一趟,十五两三钱一匹的价钱,牵走了一百四十匹。六月上旬还来了一伙马贩子,十六两一匹,共八十匹。上等的好马现在还剩六成,次一点的,还剩三成。开春的时候马驹还多……]
[好了好了,知道了。]李师站起身来。
[你怎么就这么不耐烦啊?]李怒跳起来掸掸裙子,道,[二十多岁的人,也不想想成家立业?走了几千里路,有没有碰上好姑娘?快娶回来打理家业。]
[没有。]李师背过身,赌着气说。
[真是没用。]李怒伸手扇了李师后脑勺一下,[眼里除了刀枪棍棒,就看不见别的。]
李师一句也没敢吭,只是捂着头跑远了。陆过起身走出帐蓬,在篝火上的吊壶里取了水洗脸,看着李师的伙计们正帮胡老伯一家将马群从围栏中赶出来,千匹良驹撒了欢似地奔入草原里,马蹄声隆隆响成一片,根本听不见人声。忽然有人拍了拍自己的肩膀,陆过回头见詹七指着胡老伯的帐篷,李怒和李师正在那儿对着陆过招手。
[原来是今科的武状元。]胡老伯也迎出来笑,[那就是朝中的大将了。]
敢情他现在才知陆过身份,请了他帐中坐定,问明此行目的后,沉吟了半晌,冷笑道:[征?匈奴抢,朝廷征,不过是一样的。官督民养了这些年,白羊的牧户十匹马里就有两匹白给了朝廷纳赋,如此还是不够么?白羊地面上最大的牧户,养马不过两千匹;就算你征去了整个白羊,也只是三万多。这在朝廷用兵是杯水车薪,对我们牧户却是生杀大计。]
陆过道:[朝廷在白羊的官马只有七八万,白羊牧户的三万良驹怎能说是杯水车薪?再者当今皇帝是通情达理的君主,在下离京时皇上再三嘱咐,不得强征。]
[不得强征?]胡老伯大笑道,[难道朝廷要买去这三万匹马么?]
李怒笑道:[只当这三万匹都是中马,十二两一匹的最低价钱,好歹也要三十六万两白银,你身上可带足了么?]
陆过道:[没有。]
胡老伯道:[将军是消遣小人来着?]
[不敢。]陆过忙道,[国库空虚,外敌觊觎,朝廷的银两也有限,现大多发到凉州前线去了,皇上和朝中的大臣为这点银子寝食难安。若是白羊马价不低于十二两,只怕国库就掏空了。]
胡老伯道:[将军的意思呢?]
[以老伯看,朝廷买一半,借一半,六两一匹是否可行?]
[哼哼!]胡老伯只是气得冷笑,也不说话。
[在下先打个保票,这拖欠的一半银两,等打完仗,朝廷一定会还的。]
[那也是打胜了,若是败了呢?]
陆过道:[胡老伯,咱们诚信之人不说假话。如今匈奴控弦之士二十万,铁蹄岂止于雁门之北?这场大战若败了,清和宫定是付之一炬,万里山河任其蹂躏,国破家亡之际谈什么十八万两银子?]
胡老伯沉默了片刻,突然道:[将军多说无益,让老朽再想想。请吧。]
这便是逐客了。陆过到底有些沮丧,说了句告辞,退出帐外。李师上前道:[别着急,这里说不通,且去别的牧场看看。]
陆过心中却有别的计较:胡李两家已是白羊最大的牧户,要说是群龙之首也不为过。要是开始便被胡家严拒,其他的牧户看在眼里,自更不必说了。心中十分踌躇之际,听得李怒道:[喂,你们!这里既然不成事,还不快上路,去别家牧场游说?磨磨蹭蹭的招人厌。]她响亮地吹了声口哨,才伸出左臂,那只灰鹰便扑腾腾扇着翅膀落在她鲜红的衣袖上。
[好!]陆过笑道,[等我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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