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6 红猪侠(现代)
[我说的是真是假,你问这位沈兄就知,自己看着办吧。]辟邪朗声一笑,将两人撂在街上,悠然自去。
回到宫中,居养院里只有小顺子一个人,擦着汗扇着茶炉在廊下烹茶,见到辟邪转来,欢呼一声,[师傅回来了,明珠姐姐快要急疯了,要不是二师伯传了信儿来,只怕姐姐就要出宫寻找。才刚庆祥宫传来消息,说是四爷回坤宁宫当差去了,明珠姐姐嘱咐我说给师傅知道。]
[他真是个机灵人,躲得倒挺快啊。]辟邪微微觉得有些失望,坐在一边问道,[明珠现在人呢?]
小顺子往茶盏里倒了茶,奉过来道:[去尚功局了。]见辟邪接茶的手腕上缠着白绢,笑问:[师傅手上是什么?]
辟邪解下寒绢手帕,上面尚留有海琳的芳香。阳光透过纤细的丝绢,仍照得他手指雪白晶莹。
[没什么。]他随手将手帕扔在茶炉里,看着袅绕青烟飘散,慢慢道。
[姑娘,这日头毒了,再往前赶可没歇脚的地方,且容我们喘口气如何?]轿夫在外和丫头白杨紧商量。
[呦,这可要问我们小姐。]
紫眸打起轿帘,笑道:[歇一会没事。]
出了城,郊外一片农田,方圆几里之内除了住家,只有这处小亭独立,供往来行人休憩。亭外树阴下已经停了一辆骏丽马车,赶车的小厮懒洋洋靠着车辕剔牙,亭中两个丫头围着一个妇人奉茶打扇子。白杨远远见了,对轿夫道:[你们树阴下歇着罢,小姐亭子里坐会儿。]
紫眸由她搀出来,在亭子一角坐了,那两个丫头朝她点头微笑,端了盏凉茶来,道:[都是赶路在外的,不嫌弃的话,请用杯茶。]
紫眸忙道:[多谢了。]
[呦,这声音怪耳熟的。]那正座的妇人放下茶碗转过身来,讶然笑道,[这不是紫眸么?]
紫眸和白杨见了那妇人,都是大吃一惊,紫眸叮地将茶盏失落在地,站起来颤声道:[妈、妈妈。]
[这话怎么说的。]那妇人掩嘴一笑,[你现在是官家的二奶奶,能管我叫声栖霞姐姐,我就要念佛了。你们这是上哪儿去?]
[我们……]紫眸脸色煞白,吞吞吐吐一句。
白杨忙道:[我们上香去。]
[上香?]栖霞笑道,[这里方圆十几里可没听说有寺有庵,你们这路可走得长远了,难怪心疼家里的轿夫,自己轿子不坐,雇了人抬着。]
[是。]紫眸勉强道,[我们路远,这便告辞了。]
[别,]栖霞上来拉住紫眸道,[晚一点有什么要紧。长远不见,说会儿话。]
白杨陪笑道:[我们真是赶路,妈妈放我们走吧。]
栖霞笑了笑,[我和你主母说话,轮不到你插嘴,现下就是有你这种刁奴,撺掇着主人做坏事。自己不想想,卖身契还在我院子里搁着呢,就当能清清白白做人,大大方方说话了?]对自己的两个丫头道,[这还是我们院里的姑娘,你们陪她聊聊。]
两个丫头上前,不顾白杨挣扎,架到一边,先喝了一声:[闭嘴。]
栖霞拉着紫眸坐下,叹道:[听姐姐我一句话,今后这香咱们不烧了。当初可不是我逼着你嫁人,问了你三遍,是你自己说愿意的。我欢欢喜喜办好嫁妆送你出门,你说喜欢白杨这个丫头,我一两银子也没要你的,便让你带去,为的就是你尽心尽力地服侍探花郎。你到底哪一样不如意?哪一样不称心?为什么现在还在招惹那个姓安的?]
紫眸早就吓的魂飞魄散,低声泣道:[当初是我错了,妈妈饶了我。我心里喜欢的,还是安家公子。]
栖霞笑道:[你真是个痴情的人,可惜就是有些水性儿,也罢,由得你。]
紫眸听她这么好说话,才觉惊讶,只听两个轿夫已在嚷嚷:[可瞧见前面了么?好大的烟,敢情是着火了不成?]紫眸奔到亭外,只见两里之外浓烟冲天,正是安家大院的所在,回首望着栖霞,震惊恐惧之间早忘了悲恸,[你、你……]
[姑娘,这不是你要去的地方吧?]轿夫上前来问。
栖霞的丫头出来啐道:[呸,你们嘴里真是晦气。这姑娘是来访我家***,如今路上遇见,用不着你们啦。]付了来回轿资打发轿夫走人。
栖霞笑道:[这是怎么了,难不成你真是往那里去的?如此也好,你那点丑事再也无人知道,免得探花郎丢人现眼。你不用前行了,我的车大,载你回去。]
白杨听她说到[再也无人知道],便知自己性命难保,才刚要呼救,已被那小厮上前一记嘴巴扇昏,塞在车里。两个丫头服侍栖霞和紫眸上车,那小厮仍是叼着牙签,懒洋洋甩着鞭子,慢慢赶着回城。
栖霞安置紫眸回家,眼见霍炎家人出来接了进去,才放心回转兰亭巷。车到门前,正赶上姜放按时到了,自己一个人下车,迎上前去,笑道:[姜爷,少见呐。]望着他身后两个年轻人,明知故问道:[这两位小爷是姜爷手下?]
姜放道:[你说对了,这两位是今科武试的榜眼探花,游云谣、郁知秋,过来见过栖霞姑娘。]
栖霞叹了口气,[要说这天下的才俊总是百川归海,只要是皇上身边的,都是人物,怎不叫人叹服?快请里面坐吧。]
今日乃是重新调派宫中侍卫的日子,新入选的侍卫也点名儿分派到各门各处。游云谣和郁知秋两人因前几日得罪了宫中掌权的大太监吉祥和辟邪,心里十分惴惴。果然,新往乾清门调派的名单中连胡动月等人点到了,只有游云谣和郁知秋被派在宫城当差,做了俗称的紫南门侍卫。姜放见两人沮丧,过来笑道:[有什么!你们还是二十出头的人,来日方长,有的是你们建功立业的机会,不急于一时。怎么说这也是你们入仕的第一天,来,咱们喝杯酒去。]
游云谣和郁知秋年轻豪爽,听他这么说,只将不如意的事抛在脑后,换了便衣,晴日之下跟他漫步而出,哪料姜放转了几个弯,竟拐到兰亭巷来了,他们都是世家子弟出身,家教甚严,从未涉足烟花柳巷,心中正觉大大不妥,却见栖霞从车中低头出来,三十多岁的人,仍是十分秀丽,谈吐文雅,气度高贵,与他们所想的寻常烟花女子自有天壤之别,再见苑中格局悠然宁静,人物风流美艳,一时恍惚不知所至。
姜放笑道:[这是京城里顶顶大名的清雅馆子,我是个武夫,懂不太多,只是这里厨子的手艺当真称得上技冠京师,多日不来解馋便觉骨头痒。]
栖霞笑嗔道:[姜爷不解风情也就罢了,这话要是让姑娘们听了去,伤心之余定要拆了厨房。]
姜放三人都是朝廷命官,在正厅里露面多有不便,栖霞径直引到后面的回眸楼,上了二楼,廊下已然站了个华服少年,倚着栏杆从身旁的美姬手中的帕子里接过酒盏,笑着一饮而尽,回头对姜放道:[等了多时了,大统领怎么才到?]
游云谣和郁知秋见他笑颜雍容,正是辟邪,想到前几日才刚对他出言不逊,自是尴尬。
栖霞笑道:[原来六爷也在这里,几位要不要一起坐。]
辟邪道:[姐姐不知道,我是等他们来的,早叫人摆好了席面。]
[叫的什么菜?]姜放问道,[可有醋椒的桂鱼?我去厨房瞧瞧,学了他们的法子回去。]说着竟和栖霞、海琳下楼走了。只剩下游云谣和郁知秋,不得已拱了拱手道:[大总管。]
辟邪道:[不敢当,这是别人私下的戏言,奴婢现在还是宫中无品级的奴才,两位这么说,可要折煞奴婢了。请吧。]他推开门,打起里面的垂帘,请两人坐了,只空了上座留给姜放,亲自执壶过来替两人斟了杯酒,道:[今天来,是要先给两位赔个不是。]
两人吓了一跳,郁知秋忙道:[公公这是什么话,要说到不是,都是我们有眼不识泰山,那日里言语上多有得罪。这杯酒我先干为敬,只当赔罪。]
辟邪见两人将酒喝完后仍是一脸惶惑不解,笑了笑道:[二位心里在想,既然因得罪了你们师兄弟,害得我们被派到了紫南门外,如今摆这鸿门宴,不知又要耍什么花招,还是小心为妙——对不对呢?]
[不敢不敢。]两人被他一语道破心事,都涨红了脸。
辟邪道:[人之常情,甚易揣测。我也算半个学武之人,二位更不必说,咱们只管爽爽快快的。]
游云谣笑道:[听公公这么一说,我也不妨问一句,公公到底有何深意?]
[想不到游兄真是痛快的人,]辟邪笑道,[老实说,我们师兄弟虽然出身微贱,只因在皇上身边伺候惯了,个个都有些古怪脾气。若非是当世的人物,我们师兄弟还真懒的打交道。二位是人中的豪杰,咱们这也算是物以类聚,意气相投。]他说这句话时脸上傲气飞扬,洒脱磊落,游云谣和郁知秋两人虽然性格迥异,但少年人心底都一样的狂傲不羁,立时生出些亲近之意。
辟邪摆手,叫他们不要谦辞,道:[万岁爷年轻,一句话就要奴婢代点了武进士,不知里面生了多少周折。不瞒二位,自那之后,我毒也中过,打也挨过。万岁爷皇恩浩荡,顾惜奴婢的性命,不然今天你我也不会坐在一处说话。万岁爷道,宫廷之中,处处都是陷阱,现在的武进士锋芒毕露,且不说被人压制,有几个显眼点的,不定还会遭人毒手,好不容易选来入仕,无论如何要保全这些朝廷将来的栋梁精英。我已经招了人嫉恨,你们又是我代点的,原本都是为皇上效命,没有什么私心,只怕有些人鼠肚鸡肠,以为我们结党营私,少不得要把你们当作眼中钉,所以奴婢前几日校场上故意得罪两位,免得人多生口舌,二位可要担待则个。]
游云谣和郁知秋恍然大悟,想不到宫中斗争已是如此剧烈,都先打了个寒战。
辟邪道:[这回两位派到紫南门,是皇上和姜统领商议的,乾清门侍卫驻守内宫关防,乾清宫侍卫是皇上贴身护卫,不能说不重要,但常人不知道,紫南门侍卫监守前面三大殿,内阁,六部,内务府,整个朝廷都在紫南门侍卫和禁军手里把着,皇上说,虽然过去紫南门的禁军和侍卫都不算是皇上最亲近的人,但二位才堪大用,时日一长,定能替皇上守住这朝廷要冲。]
郁知秋才知道已得皇帝信任赏识,不由意气风发,游云谣却是凛凛一怔,望着辟邪欲言又止。辟邪看的清清楚楚,向他微微摇了摇头,命他不要说破。郁知秋道:[皇恩浩荡,臣自当倾力效命。]
辟邪笑道:[原是我小心眼儿,对皇上说,他们还年轻,不知体会皇上的重用之意,还是须说明一声才好。万岁爷当时就笑我。现在一看,还是皇上圣明,两位深晓圣意,以大局为重,倒是我白担心,这鸿门宴也是多余。]
[呵呵,六爷手里的银子花不完,不过一席酒菜,就心疼成这样?]姜放大笑一声,从外面进来,招呼使女将桂鱼放在席中,[三位是不打不相识,六爷也该向我手下的人赔个不是,先罚一杯。]
[我早知道大统领是个护犊的人,这酒不喝可不行。]辟邪端起酒杯向游云谣和郁知秋拱了拱手,抬头饮尽。
郁知秋道:[不敢当!公公的武功出神入化,那天也是让我们长了见识。]
辟邪笑道:[那天拼了命要显白,弄得上气不接下气,让各位见笑了。]
[哎!]姜放道,[六爷可不要欺负他们年轻,他们目光如炬,怎么不知道六爷的武功已入化境?]
[这两位只怕还大着我几岁,我怎么欺负他们年轻?大统领这话可差了。]辟邪大笑,[两位的剑法出众,今后还要请教呢。]
他怕宫门下匙,替众人筛了一遍酒,就便告辞。游云谣和郁知秋才知他是个颇洒脱的人物,此时有些依依不舍也只能作罢。
辟邪走到苑门前,栖霞赶过来,[六爷就要走了?]向外瞥了一眼道,[门外有个人自六爷进来,一直等着,六爷小心。]
辟邪皱了皱眉,出门果见李师靠在街对面的墙上等候。
[你杀了沈飞飞?]
[没有。]李师一反常态地低着头。
[难道是我说的不是实情?]
李师跟在辟邪身后慢慢前行,过了半晌才道:[你说的都是实情。]
辟邪回头笑道:[你既没有杀他,又来找我,难道是下定决心回白羊,来向我辞行的么?]
[也不是。]李师扬起清澈的眼睛,[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应该回去。]
[哦?]辟邪饶有兴味地望着他犹豫复杂的表情。
李师道:[我从师父那里听了很多你的事。你七八岁的时候就和匈奴交战,从小的志愿就是驱逐匈奴,保护中原太平。]
[我没有和匈奴交战,只是碰巧在那里,任我现在的武功再高,也不可能七八岁的时候就去打仗。世间的变化何其之快,我的志愿早和从前不同了。]
[师父不会骗我的。]
[就算他说的是真的,又和你有什么关系。]
[我是白羊的牧人,在那里,牛羊迁徙的时候蜿蜒数里,兄弟姐妹赛马飞奔,也跑不到草原的边际。匈奴南下之后,我们放牧的谷地被他们强占,弓箭时时在头上乱飞,牛羊马匹也被他们掠去无数。我有剑却架不住他们人多,我本想跟着你,赶走这些掠食的豺狼,让我的兄弟姐妹夺回自己的土地,白羊人的后代子孙无忧无虑。]
辟邪笑了笑,[白羊已经很好了,出云以北天天都在死人,驱逐匈奴不是我们两个人随便说说就能做的,这是朝廷和军队的事。]
[我也想过从军,]李师道,[师父却对我说,如果跟着你,比从军强过百倍。就算我战场上能杀百人,也比不上你一句话能击溃上万的大军,所以我便找你来了。可是……]
[可是?]
[沈飞飞说他十六岁以前,一共杀了三十七个人,他虽然知道他们每个人都该杀该死,可是每次杀人以后都非常的难过。这三十七个人,都有妻儿老小,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恨他们,他们的父母一样会伤心,他们的子女也一样变作孤儿,他们没有招惹谁,为什么要受这样的痛苦?他们就没有理由来向你报仇了么?就象我为了自己的家人和匈奴打仗,在我剑下死去的匈奴战士,作战的理由说不定和我是一样的,他们的兄弟姐妹和孩子就不应该有更多更大的土地放牧他们的牛羊了么?]
辟邪不料这样的话会从一个莽撞冲动的年轻人口中说出,讶然笑了一声,[你中了沈飞飞的毒了。]
李师却问道:[我们和匈奴这样杀来杀去,是对的,还是不对的?象沈飞飞这样为了报仇去杀人到底是对的,还是不对的?一个人犯了罪,杀了他偿命到底是对的,还是不对的?我从军杀敌,死的是上百个敌人,如果我跟随你,杀的人会不会更多?从来只有师父教导我道理,现在他不在身边,这个问题只有问你了,如果我不想明白,我就不知道今后应该怎么办。]
辟邪笑得悄然无声,[原来你还是个有佛性的。你这么问,可难住我了。我先问你,]他随意指了个路人道,[这个人要是上前来杀我,你会不会阻止?]
[会啊。]李师大声道。
[我从没有欺负过他,甚至不认识他,他只是看上了我囊中的钱财,就要取我性命,眼看他的刀就要刺在我身上,你不杀他,我就要死,你怎么办?]
李师想了想才道,[我会杀他。]
[这个人要是沈飞飞呢?]辟邪望着李师绞尽脑汁的样子,异常愉快。
过了半晌,李师才道:[我还是会阻止他,但是最好他只是受伤,不必死。]
辟邪放声大笑,[在你出手的那一刻,他就死了。但这个人若是你的兄弟呢?]
李师瞠目结舌,百思不得其解,最后道:[我不知道。]
辟邪叹了口气,[再倘若不是你兄弟贪我钱财,而是我杀害了你的父母,你又会如何?]
李师想也不想,[我不会阻他。]
[这便是了。]辟邪道,[我们做的每一件事,只要站定了自己的立场,便没有什么对不对的。就说刚才,换作明珠,她不会管我是不是和你兄弟有仇,只要是想伤害我的,她一定会替我除去。人要是脱离自己的立场来看浮世众生,倒不如成佛的好。]他说着不由一声冷笑,[要是说佛祖天神法力无边,世上众生命运因缘都由他们安排,他们要是真的大慈大悲,何以看着人世间杀戮不断,冤冤相报?我虽然是个彻头彻尾的坏人,佛祖菩萨又是什么好心肠,要将我生在这世上害人?再不说人,就是众生都有杀性,豺狼猎狐兔,虎豹食牛羊,我们身不由己杀个把人,有什么了不起,要你愁成这样?]
李师张着嘴盯紧辟邪,一时说不出话来。辟邪道:[你问我,我便这么答你,全因我不是善心的人。你要是跟着我,只怕今后杀的人不止上万,咱们朝中的大将,哪个不是战旗一挥,沙场上就尸骸遍地。我身边驱策的,都是穷凶极恶的人物,我对他们也没安什么好心,只要必要,一样会让他们送死。这样的日子,你想过么?你要觉得这样也不算什么,好,我从今天起就授你武功,让你好好地替我杀人放火,满手血腥,哪天因要保命,只当你是弃子,让你死的不明不白,你便称心如意了?不过我可告诉你,你现在就给我答复,我可没有时间天天陪着你消遣。]他继续前行,李师沉默着,仍是紧跟在他身后。
眼看前面就要出了兰亭巷牌楼,李师突然道:[你从前不答应我,就是因为这个?]
辟邪头也不回道:[不错。]
[你是怕我被你害死,所以不答应我跟随你?]
辟邪一怔,不由转过身来,看见李师目光璀璨,才觉得自己说错了话,向后退了一步,道:[且慢。]
李师带着一脸恍然大悟的笑容,逼近过来道:[你不愿坑我,分明就是个良善的人,象你这样的,还算什么穷凶极恶?]
辟邪身子已经靠在牌楼的柱子上,万没料到自己刚才那席话竟让李师这个直肠子一来一去得出这样的结论,懊丧之余冷笑道:[哪有你这样把善恶分得截然清楚的?你脑子不转弯的么?不是黑就是白?]
[呵呵,]李师早将困惑抛诸脑后,放声大笑,[我终于明白了,如今你再想赶我走,可不成啦。]
[喂喂,光天化日,竟敢在兰亭巷拦路抢劫!]兰亭巷的游客大多囊中千金,若是无人罩住场面,早就大乱,哪有现在的繁华气象,这个兰亭巷的地保流氓眼见一个衣衫褴褛的壮汉紧握双拳,对着个华衫瘦小的少年大声吆喝,只当是劫匪,领着四五个人上前阻止。
李师大笑道:[杀个把人有什么要紧,你们算是撞在阎王手上了。]腰中剑鞘咣嘡一响,这便要擎剑出来。
辟邪真只怕李师将自己那番话听了进去,胡乱杀人闯祸,忙上前一把按住,喝道:[你少装疯了,说什么你都当真。]此言出口更是后悔莫及,只觉平时的镇静风度被这天真耿直的青年搅得乱七八糟,一腔无名火尽数撒在几个流氓身上,上前大吼一声:[爷的事也要你们多管,滚!]这声大吼调足真气,连李师也觉五脏震荡,晃了几晃,更不用说那几个痞子,被尖利声音刺得耳膜剧痛,心血翻滚,抱着脑袋呼痛。
辟邪哼了一声,拽着李师的袖子疾步就走,奔到僻静的地方,在李师金子般灿烂的笑声中突然长叹道:[天意!]
三月初九、十二、十五便是武试之期,辟邪这些天忙着将五百多名武举人事先筛选一遍,把乡试时策论优秀、武艺超群的人列出名单,写成折子。此间便再无闲暇出宫探访李师,只得命姜放着人不断前去住马店照应,只道不久便有辟邪消息,请他稍安勿躁。常去的老者姓倪,每次都回说李师对那柄斜月剑十分喜爱,天天持剑习武,哪里也不去;沈飞飞每日里坐在窗前发呆,望见老倪前去,才会一瞬间神采飞扬,见他身后无人相随立即又是一付百无聊赖的情景。
[斜月剑?]辟邪笑道,[那无论如何也是你的爱剑,怎么送了李师?]
姜放道:[主子爷忘了,斜月是主子爷的剑。爷要送他一等一的利器,只有斜月份量合适,能与爷的对手相配。]
[听你的口气,老倪对李师还十分喜爱。]辟邪苦笑道,[我怎么就没觉得他有一点招人喜欢的地方?]
姜放道:[爷是先入为主,因他到处叫嚷爷的名字,先惹了爷的成见。]姜放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辟邪着恼的是李师竟分得七宝太监的青睐,还将平生用惯的剑留给了李师,他现在的心情好比一个得宠的幼子,突然间多了个小弟般失落——仍是少年心气——姜放想到这里不由哈哈一笑。
[你笑什么?]辟邪目光犀利地道。
姜放正在为难如何作答,迎面如意过来,大声招呼辟邪:[皇上等了许久了,你怎么还在外面磨蹭?]
姜放对如意的感激之情当真难于言喻,毕恭毕敬作了个揖,[二爷快带辟邪走吧,当真是缠死人了。]
如意笑道:[我们兄弟一个鼻孔出气的,堂堂的侍卫总管可别欺负我们小六。]
姜放连连称是,将他们送入乾清宫。
停试已有十多年了,皇帝重开武试,处置得十分小心,特将初九第一场策论中试的卷子拿来与辟邪同看。虽不似文闱般应试的举子人数众多,第一场仍取了两百名,这般边看边议用了整整一天,直到深夜。
皇帝合上最后一份卷子,才觉得饥火中烧,命人传膳。[如此看来,翁直取得有些滥了。]
辟邪道:[因为要凑足两百人的数目,也是难为了他这个兵部尚书。]
皇帝道:[宁缺勿滥,选了这么多派不上用场的人,将来白食俸禄。]当即删去了五十多份卷子,将吉祥叫进来道:[这里的一百四十二名,是朕选定的,你传旨给翁直,将这些卷子的名字拆开眷抄,明日就发榜罢。]又对辟邪道,[你在这里陪朕吃饭。]
辟邪辞道:[奴婢不敢。]
皇帝笑道:[你不是不敢,是不愿意。居养院里有明珠候着,比在朕这里吃得痛快。]
[皇上饶了奴婢罢,皇上真要记仇,奴婢只好找个地方自己了断了。]
[记仇?]皇帝笑道,[为了一个明珠,还不至于。你要是真的喜欢,朕把她赏给你又何妨?]
[奴婢不喜欢明珠。]辟邪似乎赌着气道。
皇帝点点头,[朕知道。你回吧。]
如意正在一边布膳,听着皇帝清冷的语气,轻轻一颤。
三月十二,武试第二场,先试马上箭,以三十五步为则;再试步下箭,以八十步为则,骑中四矢、步中二矢以上者为中试。如此减杀,三月十五殿试时,将只剩八十五人。
殿试前一天,皇帝依旧前往慈宁宫定省,太后不免也问起今科武试,[如何,可曾有什么能堪大任的人才么?]
[看了他们的策论,有些是极好的,有些大概因为出身武将家里,书读得少了些,最后剩的八十五个人,倒也能称得上文武双全。]
太后笑道:[明天就是殿试,不过这武试,怎么能在前面大殿里耍刀动枪的,不成体统。]
皇帝道:[从前本没有殿试,不过是儿子年轻喜欢热闹,才想出来的主意。和兵部礼部商量之后,准备将殿试放在乾清门外。]
[我也要去。]一旁的景优公主突然缠着太后道,[这么热闹,我也想瞧瞧,母后答应我吧。]
[成何体统!]皇帝先斥道,[这是朝廷的大事,你以为是看戏么?自己公主的身份,站在乾清门外,还了得了?]
太后笑道:[这孩子一定是听见文武双全几个字,便开始做梦了。]
[你的婚事,朕早有打算,你不要胡思乱想。]
景优急得涨红了脸,大声道:[皇兄乱说话,欺负我,这便告诉太妃去。]
[呦,]太后搂住景优道,[这是我的不对。景优想看热闹,无可厚非。让她这么一说,我也想去看看。]
皇帝措手不及,[母后!]
[皇帝放心,]太后道,[我们不出去,只命人在乾清门内垂帘,不耽误皇帝的正事。]
这便是懿旨了。皇帝看着太后笑容下阴郁的眼睛,听着景优拍手欢笑,缓缓点了点头。
三月十五这一天,辟邪起得格外早,将列有武举名单的折子又看了一遍,果然自己事先删选的人都无一落空,放心将折子放在桌上,只等如意来取。辟邪料想今天皇帝殿试,繁文缛节便可忙上一整天,自己却因此得闲,昨日便差人将战书送至李师那里,约定今日巳初在城西静水庵相见。明珠知他今日有事,也特地过来准备早点。辰时未到,却是吉祥甩着拂尘进来,道:[明珠姑娘也赏我碗浆子喝。]明珠笑他客气,转身去了厨房。
吉祥道:[你的名单勘合好了?]
[是。]辟邪将折子递给吉祥。
吉祥笑了笑没接,道:[你自己呈给皇上罢,万岁爷叫你到乾清宫去。]
辟邪皱眉道:[什么事?]
[我哪里知道。]吉祥叹了口气,[我说小六,如意正替你担心,将前一阵子那件事对我说了。我问你,你既然不是真心喜欢明珠,何必当时回绝,如今皇上又在惦记这件事。]
辟邪眼神闪缩了一下,[我自有道理。]
吉祥厉声道:[我看你是把师傅教训的话忘得一干二净了。]
辟邪听他将七宝太监端出来教训自己,连忙垂手站起来。
[为什么要做这种没有半点必要的事?你还想活么?这个明珠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药,让你胆子大成这样?]
门外初升的阳光下修长的影子在辟邪眼前一闪而过,果决的阴影刻上他微笑的嘴唇,[大师哥不是不知道,我从来做过损己利人的事么?只要皇上再提此事,便是真的喜欢明珠,不容易到手的东西,皇上自会爱惜些。她受宠日长,对我们岂非更有好处?那时便是一百个明珠,我也会找来给他。从来没有我不忍做的决断,更别说只是一个宫女。]
吉祥道:[我知道了。我只告诉你,皇上这个人决不会善罢甘休的。]
[是。]
[我话已经传到,你换好衣裳赶快过去。]吉祥催着辟邪进里屋更衣,自己踱出门去,对门口的明珠笑道:[姑娘辛苦了,我这个师弟从小做事讲究的就只有自个儿,只要是他想要的,无论什么他都不计较,这种人难伺候,多亏有姑娘你啊。]吉祥的尾音拖得又长又响亮,直到他走得不见了,整个院中还回绕着他的声音。
辟邪匆匆系上衣扣,听见身后明珠默默走进来,道:[明珠,我要去乾清宫,巳时赶不到了,姜放今天也脱不开身,你替我出宫去趟静水庵,要李师改期。]。
他忍受着明珠半晌的沉默,直到她慢慢说了句[是],才转回身,没有看明珠一眼,揣上折子,奔出屋去。
皇帝已穿好皮弁服,等辟邪行完礼,接过辟邪的折子看了看,道:[这件事你比朕清楚的多,此时朕也记不住这么些人。你今天跟朕一起去。]
辟邪和一边的姜放都是大吃一惊,姜放道:[皇上,这于礼不合,辟邪只是针工局的青衣太监。]
[有什么要紧?]皇帝欣赏着辟邪眼中一瞬间的诧异神色,笑道,[朕现在提携他见见大场面。]
辟邪跪下叩头,[奴婢遵旨。]
吉祥进来禀告道:[万岁爷,百官和武举人都在乾清门外候旨了。]
[太后呢?]
[太后早上便在坤宁宫休息,刚才从坤宁宫起驾,不刻驾到。]
[朕去接太后。]皇帝起身,向辟邪招手道,[辟邪跟着来。]
乾清门此时两侧百官侍立,武举人立在空阔的广场中央,五十名服色鲜明的侍卫仗刀将他们与乾清门外的御座远远相隔。一付珠帘垂在门内,内置太后御座,旁有侍座一椅。辰时三刻,乾清门内转出司礼监杏衣五品太监,手持静鞭,啪啪鞭地,导引太监出来唱喝:[皇上驾到——众臣匍匐——]乐工齐奏吉乐,乾清门内一片脚步山响,珠帘微动,先是吉祥、如意两人倒退出来导引皇帝入座,皇帝身后除了执仗之外,还有一个青衣太监紧随皇帝身边,侍立御座一边。
[圣躬万福。]众臣以成亲王领头称贺,三跪九叩。
吉祥宣道:[宣今科武试郁知秋等八十五人晋见——]
八十五名会试得中的武举人齐齐上前跪倒叩头。
皇帝道:[中原太平已久,民众弓马荒疏,如今外敌窥视,朝廷岂不励精武治?幸有尔等文武双全,才堪大用,今后军纪肃律,报国杀敌,不负朕望。]
殿试一项乃是皇帝的加试,原无定制,乃命八十五名武举人,各就所长,无论马上步下长短兵器,尽数施展。
此间外臣内臣站满整个广场,兵部中久经沙场的大将不必说,皇帝周围的辟邪、姜放、吉祥、如意等人更是内外兼修的高手,有人花拳绣腿如何能瞒过他们目光如炬。直到会试中第十四名游云谣在架上取了一柄长剑,站在广场正中,禀道自己擅长的为剑法,他身材单薄,貌似书生,声音舒缓沉稳,轻轻松松地说话,整个广场却都听得清清楚楚,乾清门内瓮然似有回声,顿时令辟邪等人打起精神。
游云谣手腕轻振,长剑蜂鸣,缓作白龙,悠闲游走。他这套剑法使得缓慢舒展,长剑映日,过处一片连绵的银光闪烁不断,直到酣畅淋漓之时,似乎整个人在放出光彩。
姜放不禁连连点头,猜测这便是失传已久的游家剑法。游家曾是居于少湖以南的世家大户,近三十年门廷凋落,原来后人已经入仕为官,如今才有机会目睹。游家剑气势上须得气定神闲,静逸自如,剑招却是纷繁复杂,每一招内都有三四十个变招,讲究的就是以气御骨,以骨驱剑,脏腑百骸无时不刻奔动不息,才能驱动剑招变化。游云谣剑招过后仍有余光,正是剑底瞬息变招所至。据说游家真正的高手能将内息变化催至极微,以至一套剑法使下来与寻常剑法无二,才算达到自如的境界。果然听一边的如意低声自语道:[好在只有七分火候,不足为惧。]如意等人自小浸淫宫中,却有非凡见识,比之游云谣,姜放此时对如意师兄弟的赞赏倒是更多些。
剑术一项,今科会元郁知秋却也报名,他年级约在二十二岁,身材矫健,眉目浓郁,白皙的面庞透出勃勃英气,实是少年才俊。他的剑法以外家见长,大开大合,气势磅礴,犹如虎跃龙腾,精彩纷呈。兵部大将中有人颇擅外家功夫,此时面有赞色,若非皇帝在场,只怕便要叫好。
直至最后马上弓法,应者甚多,皇帝命以五十步、八十步、一百二十步为则,分别立鹄,自五十步起,连中三矢者可顺次再射,使内臣纪录各人成绩。至一百二十步,仍有五人箭无虚发。皇帝大喜,命五人走近,分别报名。陆过也在这五人之中,抬头回话之时,见皇帝身边一个清丽绝伦的少年宦官正向自己微笑,认出是来东弘愿寺探访的驱恶无疑,不由吃了一惊。
皇帝道:[原来郁知秋也擅骑射。]
[是。]郁知秋竟也报名马上弓法,着实令人不可小觑。
皇帝已经将状元意属郁知秋,点头道:[你深谙兵法,无论马上步下,都称武艺娴熟,当真是朝廷将来的人才。你们,]皇帝对其他四人道,[可愿与他再作切磋?]
陆过听出皇帝弦外之意,本要禀辞,却见那少年宦官向自己慢慢点了点头,冰冷的目中因充满鼓励之意而变得异常温暖。陆过躬身道:[回禀皇上,都国峰武举陆过,愿与会元再比高下。]
其他三人不愿就此将头名状元轻易相让,也都附和。
皇帝笑道:[好,不畏强敌,是大将的本色,陆过是会试的第二名,应与郁知秋不相伯仲,现在就让你们分个高下。]
五人再次翻身上马,鹄的已经挪至一百五十步,又淘汰三人,只剩郁知秋和陆过,再试一百八十步时,武臣们已经悚然动容。此时所用的弓早非寻常人能够张开,却仍不能射至一百八十步,姜放命人将自己所用的两张巨弓从侍卫值房里取出,亲自送至两人面前。两张弓俱以腕口粗的遒木揉制,饰犀牛角,几与人的身长仿若,弦有小指粗细,隐然作金色,陆过随手张了一张,顿时目露诧异,对姜放道:[此弓绝非俗人可用的神物,小人僭越,不敢领赐。]
郁知秋也道:[能开此弓的人定为天下无敌的上将,小人等怎敢相提并论?]
姜放笑道:[凡是兵刃都为凶器,极阴之物。用的人少了,戾气久居不散,主人反会身受其害。你们只当帮我个忙,替它们松坦松坦。]
两人感佩他豁达爽快,心生豪迈,相视一笑,持弓再战。这两张弓除了姜放之外,只有辟邪开满,陆过和郁知秋在马上只能开到八成,也足以射至两百步开外。陆过扣白翎箭,郁知秋张黑翎,战马飞驰,弦作金声,六箭连发。远处传来内臣叫声:[六箭都中的。]
百官忘乎所以,轰然叫好。
郁知秋圈过马来对陆过笑道:[如此不能再比了,就算我们能射两百步,此处也没有那么大的地方。]眼角转望碧蓝天际,一只燕儿高飞而过,[我们便射这只雀儿分高下罢。]
[不可!]陆过大惊,想要出手阻拦已经晚了。天上悲鸣在空中断绝,燕子翻滚几记,啪地落在御前。
群臣大惊失色,姜放忙奔过来用衣袍将燕子盖住。
皇帝神色不变,笑道:[这里没有地方让你们再比,就此作罢吧。]
吉祥传旨命武举人重在御前行礼谢恩。皇帝道:[武人讲究的是个痛快,要的是速战速决。不必象文闱,现在便分出名次来。]命吉祥拿过刚才所录的成绩,突然朗声道:[拿给辟邪罢,他精通兵法剑术,看人很准,可替朕点出头甲三名。]
乾清门内外一片死寂,过了半晌才有群臣一片低沉的哗然。拜李师所赐,辟邪的名字如今在武举人中间也是广为流传,武举人人面上均有诧色。刘远已经气得浑身发抖,喃喃道:[不成体统!不成体统!]他甩开身边学生苗贺龄搀扶自己的手,大步上前,正要说话,只见那个青色秀丽的身影已经跪在御前,清澈的声音犹如醍醐灌顶,[奴婢谨遵圣旨。]
[原来如此!]刘远狠狠地打了个冷战,那个乘夜色而来的小阎王,如今正在青天白日下登上朝廷殿堂。
[奴婢僭越,窃以为头甲三名应以陆过、游云谣、郁知秋顺次为宜。]辟邪拿过吉祥手中的折子,流畅地继续禀道,[二甲为唐栋、胡动月、汤加邈……]他用安祥镇定的声音从纷乱的记录中将所有的名字报出,[……夏佩等四十二人三甲顺次为宜。请皇帝陛下旨意。]
皇帝问兵部尚书道:[翁卿,你看可有遗漏、可有重复?]
[回禀皇上,没有遗漏,没有重复。]
[翁卿有何异议?]
翁直神色难堪,[回禀皇上,臣无异议。]
[太傅怎么看呢?]皇帝盯着刘远问了一句。
刘远无法忍受辟邪投来的冰冷微笑,知道自己的话一旦出口,朝廷的命运便向另一个未知方向奔去了,他弓起肥硕的身躯,低下头慢慢道:[臣以为合情合理,绝无偏颇。]
皇帝沉静的声音从群臣更大的哗然声中刺出,在刘远心上又狠狠剜了一刀,[如此,准辟邪奏请。]
[皇帝哥哥疯了!]珠帘之后的景优公主低声自语,转脸对太后道,[母后,皇兄怎会任用一个糊涂小太监?明明那郁知秋武艺最好,却只点到探花……]
太后从阴沉的脸色中绽出微笑,[你小孩子家懂什么?郁知秋不知自律,贪功心切,冷箭杀生,不但惊动圣驾,还是大大的不吉。点他探花是因皇帝爱才不计较小节之故,已属慈悲了。辟邪深谙圣意,评点公允——点得很好啊!]
[原来如此。]景优公主的目光徘徊在上前叩头谢恩的郁知秋身上的同时,成亲王也正用饶有兴趣的目光打量着他失望的面孔,没有人注意到洪司言悄悄俯身在太后身前。
[这个辟邪,留不得了。]太后用细若游丝的声音道。
辟邪从乾清宫跪安退出的时候已是掌灯时分,面庞正因背后的灯火辉煌而变得清冷阴郁。
姜放迎上来道:[主子爷……]
[皇帝适才已经有了旨意,将我调至乾清宫,专事密折节略,称内书房掌笔,品级上暂无升迁。针工局和内织染局的差事两个月内交接。]
[我不是问爷这个,]姜放急道,[爷现在的处境不啻于燕处焚巢,皇帝到底是什么打算。]
辟邪摆了摆手,[皇帝的想法无错,只是做得过火了。他忌我擅操权术,难于驾驭,如今当众将我挑明出来,要我成了众矢之的,使我今后唯有屈于他的翼下,方能保全。如此一来,他有我出谋划策,我需他安身立命,各有牵制,他才不会吃亏。只可惜他忘了,]辟邪冷冷道,[他虽为天下的君主,有一个人却仍凌驾于他之上。]
[太后?]
辟邪笑道:[不错,别人都好说,只有太后深刻狠辣,皇帝有没有本事在太后面前保住我,还未可知。]
姜放怒道:[主子爷现在还笑!]
辟邪道:[我也从未想过平平安安藏于幕后便能将大事做完,迟早会有正面交锋的这一天。如今持剑临阵,与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便了。]
姜放道:[不错,自今日便处处是沙场,顶多鱼死网破之时,我进去将那妖妇斩毙便是。]
辟邪放声一笑:[真到那时,这件事还须留给我做。]
[主子爷自己小心。]
辟邪点点头,[今日群臣均有恚色,对付他们不外乎威逼利诱。刘远早为我们恫吓住,其他人还需打点。你且批出一笔款项,早晚有用。]
[是。]
辟邪微笑道:[大统领,小的从今往后也在乾清宫行走,请大统领多担待啦。]
姜放在他微笑的余韵中看着他清瘦的身影从日精门而出,消失在东大天道的黑暗里。
狭长的东大天道的尽头正有一队小监手持火烛将两边路灯依次点起,在幽深的夜色里仿佛游魂穿梭。远方城垣之上的铃声随风飘来,皇宫白日的奢华热闹又要被凄楚寂寞的长夜取代。辟邪从灯火中缓步穿过,两边小监们停住走动,向他执礼甚恭。大内的确是消息传播最快的地方,所以也是死亡来得最早的地方。往昔安宁的居养院,今日也变得杀机四伏。西厢之内黑着灯,里面却有细微呼吸之声。辟邪小心扣住门环,慢慢推开房门,十五的明月已然东升,月色投在明珠秀丽的双颊上。
[怎么不掌灯?]辟邪晃亮了火折,点着灯笼,[和李师重新约在哪一天?]
[我没有去。]明珠道,[今日皇城都戒了,没有人能出去。小顺子让针工局的人叫去回话,还没回来。]
辟邪点头道:[也罢了。]
[我回来的时候,]明珠抬起双眸,[听说了那个消息。]
[你也知道了?]辟邪坐在明珠对面,[从明日起,我便少在针工局了,每日都去乾清宫当值,场面上与你再毫无瓜葛,今后只怕再也没法顾暇你了。]
明珠沉默不语,辟邪只得接着道:[我失约于李师,总要有所交代,今晚便要去一趟住马店,与他再约。你要是不想再呆在宫中,便和我一起去,让沈飞飞直接送你去大理你父亲身边。]
[我和六爷一起去。]明珠站起身来。
辟邪想要明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已非一两天了,但此时听她要走,仍是止不住的伤感,勉强笑道:[那好,你快收拾行装,会有人给你雇船,沿寒江直下就是大理。]
明珠摇头道:[不必了,我还随六爷回来。]
辟邪道:[明珠!]
明珠婉转微笑道:[六爷的处境危险,我不想离开六爷。]
辟邪道:[我不是你心里想的那种有情有义的主公,只要能让我成功复仇,便是姜放我也可以随时出卖,何况是你?今后如有人拿你要挟于我,我也不会有半分顾忌;如有人向我一剑刺来,我定会用你挡在身前;我满腔仇恨,再不能容他物,你自己要想得清楚明白。]
[我已经想了一天了,]明珠的声音坚定不移,[爷说的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无论爷让我做什么,无论爷要我去哪里,我都会听命六爷、保护六爷、服侍六爷到最后。]
[最后?]辟邪喃喃念着这个令人生出许多惆怅的字眼,望着明珠清澈的眼睛——永远也不要有最后——辟邪心中默默轻诵着。
辟邪身佩七宝太监的锈剑,携明珠夜半而出,直奔住马店。此店为颜王当年设在城西的据点,辟邪径直找到李师所住的房间,房中尚点着灯,辟邪推门而入,里面只有一个老者。
[主子爷!]此人正是老倪,见到辟邪脸戴青铜面具,当即上前叩头。
[人呢?]
老倪回道:[今日一早便去静水庵,迄今未回,小的以为……]
[我今早有事,没有赴约。]
[难不成,他们先在仍等在静水庵?]老倪皱眉道。
明珠笑道:[那小子倒真是实心眼。]
辟邪哼了一声,对老倪道:[若他明晨仍不回来,你便去静水庵替他收尸。]
老倪和明珠心中都是滚过一阵寒意,见辟邪转身出门,明珠紧随下去。
静水庵由五代颜王出资修建,是历代王妃内眷生前礼佛和死后停柩之处,六进的雅丽庵院因颜王灭门,被弃多年,明月之下芳草摇曳,睡鸦无声。
辟邪甩掉面具,擎出锈剑,轻声祝祷:[师傅令李师前来,到底有何深意,只盼及早明示。否则以弟子现今身处险境,只能将其杀毙,以绝后顾之虞。]
大殿之前正是两人相约的地点,辟邪与明珠自院墙上乘月色飘入,凌空大喝:[李师!]
李师从殿前的石阶上一跃而起,[来了么?]斜月剑呛然出鞘,飞身向辟邪冲来。身后猛然传来沈飞飞的大叫:[且慢!]
李师剑势往地下微挫,凌空向后飞掠数丈,稳稳落地,讶然道:[怎么是你?]
辟邪见他仗剑跃来,本已收住身法应变,此时再度涌力,去势比先前更快,飙至李师身前,身形悠然站于地上,绣满金莲的衣袂仍在鼓动飘飞,衬着雪白的面庞,犹如玉佛立世,早非当日鸿运来中的单薄有礼的少年可比。
李师为他气势所摄,瞠目笑道:[你的武功很好啊!我睡得迷糊了,还以为是辟邪来了呢。]
沈飞飞虽在问辟邪,目光却系在明珠身上,[辟邪呢?为什么失约不来,害我们等了一整天。]
辟邪笑声比夜色更冷,[你们等到了,我就是辟邪。]
[啊?]李师的惊诧远胜于沈飞飞,挠着脑袋道,[等等,你不是名叫驱恶吗?我都糊涂了。]
[不是,]辟邪道,[若非假称驱恶,只怕那天在鸿运来你按奈不住要和我动手。]
李师犹豫的目光也望向明珠,明珠点头道:[不错,我家爷就是你要找的人,要不是今早有急事,早就赴约来了。]
[你口口声声要挑战我,如今还有什么犹豫,]辟邪巨剑一振,整个院落中瓮然回声,[你手中的乃是我父亲的旧物,我对你如此礼遇,你可不要让我大失所望。]
[你真是辟邪?]李师双眸渐变凶悍,[我可不想错伤了你。]
[哈哈,]辟邪扬起一阵尖利的大笑,[你那点功夫还早得很哪。]
[你小心看着吧!]李师怒他对自己欺瞒多日,回手便是一剑自下而上向辟邪胸前削来,在空中劈出一道新月般的锋利光华。
辟邪好整以遐,笑道:[这便是斜月剑了。]几乎看不见他的身法,已然退出两丈。
李师气势极为高涨,连人带剑疾追而至。辟邪轻举锈剑,向李师雷霆万钧的剑尖直刺,两剑尚未相交,李师已觉一股冷透全身的寒意自斜月剑涌入,不由内力急注右臂,拼力将剑势用尽。两柄剑剑头相击,斜月剑弯成飞虹,李师借力荡出。
[原来你的内力功法和大师哥是一路的。]辟邪撤剑一笑。
七宝太监虽然宦官出身,但早年所习的内功却走的是极为阳刚一路,三十岁以后不知何故,才改修至阴的[安隅六篇]。弟子中除了辟邪之外,吉祥、如意均学其早年的内功,招福、进宝、驱恶和康健竟未受七宝太监亲传,只由宫中祥福寺的主持立智大师来往教授佛门心法。
吉祥、如意功力已达二十年以上,早能做到韬光养晦,不似李师浑身散发至阳之气,以至当日在鸿运来被辟邪早早察觉其内力,及时收手。
李师此剑受挫,怒气勃发,大吼道:[那又怎样?]他剑招陡变,刚烈强硬中透出写意自如,揉身轻纵,剑锋暗藏,围着辟邪游走,突然一道光芒照目,是他出其不意的一手杀招。
辟邪将锈剑背在身后,微微晃动身体闪避,仍有闲暇道:[你这套剑法是二师哥如意二十岁时所创,你的火候还差得远呢。]
李师却道:[我是我,他是他。]剑招越来越快,他的身影渐渐变成一团乌云,刺目的雷霆不断劈出,从辟邪身边急掠。
辟邪身处他剑山中央,身形瞬息变幻,在明珠和沈飞飞眼中,只见他微笑而立,白衣水波荡漾,衣摆的金莲辉映月华剑影,振出一片朦胧霞光。他清澈的声音似佛莲从水中绽开,道:[够了。]
明珠似乎看见他右臂微微一动,李师的漫天剑气顿时消散。李师向后踉跄了两步,望着斜月剑的剑背上让辟邪的锈剑刺出的一个凹痕,脸上第一次出现骇色。
沈飞飞原本对李师的剑法咋舌叹奇,却见辟邪一招之下便将李师的气势击得粉碎,自己甚至都没看清辟邪如何出手,才知辟邪的功力早已高到自己不能想象的层次,不由对李师大声叫道:[喂,认输吧,你差得太远啦。]
李师怒道:[你少罗嗦,我还没输定呢。]
辟邪见李师不但能抗住自己的一招直击,还用霸道的内力反震自己,胸口气息微阻,眼中也有一丝诧异,将手中的锈剑抛给明珠,[这个人的内力刚强,只恐他震坏了师傅的用剑,你替我收好。]
明珠心中担心,却笑着答应,[是。]
李师气得厉害,瞪大明亮的眼睛,[你、你这不是欺负人么!]
那赌气的神情仍似少年,目光亮得异常单纯——为什么似曾相识——辟邪胸口突然一记猛痛,嘴唇煞白地向后退了一步。
[六爷!]明珠察觉辟邪神色有异,向前奔了一步。
辟邪向她摆了摆手,对李师道:[你武功不如我,还敢比么?]
[比啊,]李师绽开笑容,[就算今天输了,总有一天我会比你还强。]
他的笑容令辟邪只觉天旋地转,周围凄冷的景物正被倒流的时光卷入多年前明丽阳光下的居养院——[总有一天我会比你还强,不然我怎么能护着你呢?]——这个遥远的声音当头炸开,辟邪全没有听见李师后面的一声大喝:[咱们还没完呢,看招!]
[六爷!]明珠的尖叫让辟邪看清了眼前的锋芒。
[叮!]辟邪双指挟住斜月剑,将剑锋从自己的咽喉前慢慢移开,浑身涌动的血液让他内力奔腾,向李师急催。李师腑脏犹如冰棱乱刺,心血翻腾,说不出的难受,渐渐萎靡于地。辟邪毫无住手之意,眼中悲色无限,恨意横生。
明珠虽然知道辟邪对李师早有杀机,也明白此时的情景绝非寻常。沈飞飞腰中抽出匕首,大声道:[住手!胜负已分,不要杀人!]
明珠将沈飞飞拦在身后,上前柔声道:[六爷,你怎么样?]
辟邪神色又渐渐敛为淡静,松开手指,缓缓站直身体,[没什么。]
李师揉着胸口,支撑着站起来,竖起拇指,展颜笑道:[你可真强!]
辟邪背着手,微笑道:[你也不错,师傅只传了你一年武功,你便有小成,几年以后必然是一流的高手。]他转身对明珠道,[胜负已分,我们回去吧。]
[等等!]李师将剑还鞘,喘着气奔上来道,[师傅有几句话要我带给你。]
[我不想听。]辟邪淡淡道。
[那可不行,]李师拦在辟邪面前,[跟我有关。]
辟邪对明珠道:[我们走。]
明珠微微一犹豫,捧着锈剑随辟邪跃出静水庵。身后传来李师锲而不舍的声音:[师傅说若我输了,今后就把你当作亲兄弟,照顾你,保护你,听命于你。我已经答应了啊。喂……]
辟邪推开院门的时候,晨曦已经飘洒在居养院中老树郁郁葱葱的新叶上了。[故人犹如三月柳,怎不教人多相思],辟邪撷下一片新绿,记忆中驱恶生气勃勃的笑脸仍似早春般鲜明清晰。
[你还真会欺负人呐!]驱恶在明丽的阳光下如此用力瞪大眼睛。
[你轻功不如我,就别和我争。]辟邪手腕微转,让丝线缠在手指上,小王爷的霸道专行仍没有完全从他身上隐去。这是辟邪十四岁的阳春,一只来历不明的风筝占据了他和驱恶短暂的快乐,让他们完全忘却了此时攀登的老树早已不能承受他们旺盛的精力。
[小心!]驱恶尖叫了一声,辟邪脚下的枯枝正向他兜头砸来。
辟邪身体腾空,从两丈多的高处摔了下来——一只年轻强壮的手稳稳地抓住了他的手腕,[我叫你小心了!让你抢!]驱恶俯视着辟邪煞白的脸色,放声大笑。
[喂!]更让辟邪担心的是驱恶身下传来的树枝呻吟之声。
驱恶的笑容凝固在脸上,[哟,不好!]
——在他们仰面朝天摔倒在地的时候,描金染红的风筝正被翠绿的树梢重新振入湛蓝的天空。
[呵呵,]驱恶笑得喘不上气。
[你们在做什么?]廊下传来七宝太监的怒喝,[滚起来。]
辟邪记得那种明丽悦目的阳光就在他生命里瞬间闪过,之后的日子就象居养院的正房中的幽暗一样,寂寞而镇静,永不动容。
辟邪慢慢将锈剑奉回正中的几案上,仍用白缎小心覆盖,一如既往轻声祝祷:[师傅孤身在外,一路小心,师傅对弟子恩重如山,定要身体康健,看到弟子成功的一天。]他默默合十半晌,最后艰难地喘了口气,扶着几案微微颤抖着。
[六爷。]明珠轻声唤道。
[我不明白。]辟邪重又抚摸着锈剑,[明珠,为什么这世间到处都是我的牵挂?师傅断送驱恶不够,还要送来李师与我使唤?他既然教我的都是斩钉截铁、无情无义的手段,为什么还要让这些人对我不住羁袢?我真的不明白。]
[牵挂?]明珠微微牵动着秀丽的嘴唇,倾听锈剑渐渐随辟邪的心血翻滚透出清啸,仿佛七宝太监深刻的笑声。
离都的夏天实在不好过,上百万的人拥挤在都市之中就已局促,再加上一条大江蒸腾水气,更使得细弱游丝的风仿佛粘在身上,闷热得喘不过气来。九座大桥中只有飘夏桥还凉快些,但因从这里过江的人多,马也跑不开,对姜放来说无疑是火上浇油,好不容易到了暑楼前,跳下马,将缰绳扔在伙计手里,道:[等着。]疾步上楼一打量,仍是不见辟邪和明珠的影子,只是[嘿]的一声,连闷气也没来得及生,扭头奔下去,策马赶往静水庵,在庵门前树上拴了马,大步奔向正殿,果听明珠在院子里道:[真是笨,说几遍才会?]
[是,]李师老老实实地道,[你再舞一遍我看。]
明珠对李师叹道:[也不怪你,这招是你四师兄进宝创的断魂剑,你是个二百五,怎么学得会这里面的阴狠毒辣?]说着在树阴下持剑而立,腰身柔舒,身子忽地向后仰去,手掌一翻,剑尖从自己咽喉上掠过,夺地钉在树干上,叶间透过的阳光照得剑身雪亮,纤细的下颌仰成一条白皙的直线,美得凄绝壮丽。
[好!]沈飞飞在一边高声喝彩。
辟邪用扇子敲敲他的手指,[你这棋还下么?]
[下。]沈飞飞连忙避开明珠犀利的眼神,看着棋盘道,[你走了哪里?]
姜放见他们其乐融融,一片闲情逸致,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跨入院中吼道:[宋明珠接旨!]
明珠忙收了剑,刚想对姜放笑着说话,却见他眼中似要喷出火来,不知他为何恼怒,紧走了几步,笑盈盈跪道:[奴婢明珠接旨。]
[传太后懿旨,尚功局女官宋明珠立赴上江行宫掌教女红刺绣,择日启程不得有误。]
辟邪从廊下站起身来,背着手微笑,看到明珠起来,才道:[这是生的什么气,大热天的,先喝盏茶再说。]
既然明珠已执意委屈,姜放气也消了大半,抢过茶喝了几口,道:[皇上要你这个月内结清针工局的事务,你却出来游玩,两天没有回宫,这是什么罪名?]
辟邪笑道:[那点子事,小顺子办就好了,这里比宫里凉快,住两天避暑。]
[哼哼,]姜放冷笑着从怀中摸出三本白皮折子,递给辟邪,[先看这一件。]
辟邪走开沈飞飞身边,展开第一本,原是颜王在京的耳目禀说最近有人在静水庵活动住宿,问是否需要查清来历。辟邪失笑道:[大水冲了龙王庙,这些人倒是认真。]
[这里原是王府的产业,自然看得紧些。]
[静水庵不能再呆了,]辟邪叹了口气,[京城凉快的地方可不多,想不到我一番苦心经营,现在倒反受其害。]又摊开第二本驻在大理王子段秉身边的宋别的加急谍报,看了半晌,皱眉道:[宫里的一个人?你说他是冲谁来的?]
[他要杀的是宫里的人,那还用说么!当然是……]姜放一转眼,看见李师神情凶恶地紧盯着自己,忙将[主子爷]三个字咽了回去,压低声音道,[当然是你了。]
[我?]辟邪不由长笑一声,[来得好!]
姜放急道:[他的武功只怕和你不相伯仲,只要碰到,定是两败俱伤,我宫里见不到你的人,早就急得什么似的,你怎么一提雷奇峰,就来劲了呢?]
辟邪微笑道:[有仇不报非君子。]
姜放无可奈何道:[先不说这个,宋别的折子怎么回?]
[雷奇峰埋伏在大理就是对付段秉,现在东王抽调他上京刺杀与我,定是在大理有了别的决策手段,你回复宋别,先下手为强。大理王只有两个儿子,死了一个,便只有段秉继位,不要怕撕破脸。]
[肯定是东王?]
[洪王十万兵马在手里握着,要对付我,还不屑玩这套暗的。]辟邪又将折子看了一遍,冷笑道,[雷奇峰,哼哼。]
姜放忙将宋别的折子从辟邪手中抽回来,道:[第三封信更要紧。]
这是北边来的谍报,单于均成平定草原各部,在贺里伦一战中身负重伤,左屠耆王单于长子阿纳将攻打雁门出云一带的匈奴兵马急调回营应变,此时凉州附近的匈奴正在陆续退兵。
辟邪啪地合拢折子,问道:[必隆的加急军报什么时候到京?]
姜放道:[估摸着还有四五天。]
[那就是直接送到行宫了?]辟邪蹙着眉,[看来不得已我还是要去上江一趟。]
[这种天气实在不方便主子爷走动。]姜放道,[况且雷奇峰也在京畿,不如属下替主子爷传话。]
辟邪摇了摇头,[事关重大,还是我亲自去。只是没有旨意我不便出京,你且速回上江,让皇帝传我过去。你手里的侍卫中有谁闲?]
姜放道:[现都在上江,只有紫南门外游云谣、郁知秋二人信得过些。]
[知道了,你再请一道手令给郁知秋,只说他弓马娴熟,皇帝要他随驾围猎,同我一起启程,以便随扈。]
[游云谣岂不更好些?]
[这一路上若遭遇雷奇峰,恐怕不死人是不成了。游云谣为人机智沉稳,是个人才,我不想这么早断送他。]
两人互视一眼,姜放慢慢点了点头,收了折子要走。李师走过来问辟邪道:[这个人是谁?]
辟邪压低声音道:[这个人就是当今侍卫统领,武功可好得很哪,和你从前交手的武举人有些现在便是他的手下。]
[武功好得很?]
辟邪微笑看着李师眼睛开始放光,一边去招呼明珠收拾东西回宫。
[喂,你等等。]李师几步便追上姜放,[听说你武功不错,咱们比划比划。]
姜放笑道:[我是朝廷命官,你是草民小寇,打不到一处去。告辞。]
李师大喝道:[就让你领教领教我草民小寇的剑法!]平端长剑就要出招。
姜放大鹏举翅般后掠一丈开外,足尖轻一触地,人已从门中掠出,尚远远笑道:[剑法?你差得远呢。]
辟邪看着李师一脸惊异艳羡,笑着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可惜。]不料明珠正在远处斜眼看着自己,于是讪讪道:[我不过是想瞧瞧李师最近的武功有没有长进。]
明珠白了他一眼,自去拾掇茶碗。
辟邪对李师和沈飞飞千叮万嘱,叫他们不要再住静水庵,这才分手回宫。明珠次日随姜放去了上江,辟邪命小顺子收拾好行装,只等旨意到了就启程。谁知等了两天,到了第三日的傍午才接到皇帝的口谕。原来皇帝此时并不在上江行宫,领着侍卫行围之后小住西边猎宫,那里距上江还有小半天的路程。辟邪恐连夜赶路时遭遇雷奇峰偷袭,纵然事关紧急,也只得再等一夜。
次日黎明,在紫南门会同郁知秋,见他神采奕奕,身背巨弓,确有英姿飒爽的风采,心里叫了声好,众人面前仍只是相互淡淡拱了拱手。策马到离都城边,正赶上西望岳门大开,马鞭一挥,两骑骏马奔上官道,直向西行。
辟邪打起十二分的小心,一路上却不见雷奇峰的半个影子,直到上江行宫都是平安无事,两人换了马继续狂奔。好在此时有些云彩,免去许多烈日当头的酷热,隐约见到猎宫一片湛蓝屋顶时,对面一匹快马迎上来,胡动月招呼道:[皇上正在垂钓,两位江边说话。]
江边上飘着一只竹筏,皇帝带着遮阳斗笠,拿着鱼杆恹恹欲睡。姜放佩刀站在一边戒备。辟邪和郁知秋在岸上叩头请安。皇帝转回身笑道:[你们这么大声,鱼都吓跑了。辟邪,你上来。]
侍卫这便要搭跳板,辟邪摇了摇手,撩起袍角,轻身跃上竹筏。众侍卫见他凌空似有仙态,都忍不住喝了声彩。
皇帝笑道:[你这一手可漂亮得很呐。]
[万岁爷可有收获?]
皇帝摇头,[朕大概天生不擅此道,忙了一整天也没一条上钩的,不然就赏你一尾。]
[虽然没有鱼,奴婢还是要谢皇上恩赏。]辟邪笑了笑,目光投在江面上,江水倒影着两岸青山,平静无澜,骄阳忽从云后透出万丈光芒,照得水面晶亮。辟邪望着水底一丝不起眼的微波,曈中金光迅敛。
[你急着上这儿来,什么事要回?]皇帝将鱼杆交给姜放,却听辟邪在身后冷笑了一声,眼前袖袂微动,姜放的佩刀呛地出鞘,凌空飞斩,竹筏被辟邪拦腰挥成两断。一道青色人影从水中夺然跃出,剑势快到颠峰,似有似无的光华直取辟邪咽喉。
辟邪脚下竹筏猛然发力飙前,反震得皇帝和姜放所在的那一半笔直冲向岸边,刀身护体,一瞬间迸出蒸腾的霜痕。
[叮!]
雷奇峰剑尖刺在刀背之上,一击未中,退势仍象箭矢,射向半空。竹筏突然波地震得粉碎,辟邪紧随而上,横刀挥向雷奇峰前胸,刀风中白气飞散,被阳光照出一道夺目彩虹。雷奇峰满身杀气汇至剑锋,从彩虹的拱顶一鼓作气奋力刺入。
水面瓮然一声回响,鼓起一波浪潮涌向江岸,柳荫下的战马躁动不安大声嘶鸣。郁知秋反应最快,早从马上卸下巨弓箭壶,冲到江中张弓搭箭。战团中的两条青色影子又是一合一分,巨枭般盘旋着向江中落去。郁知秋盯准短衣持剑的雷奇峰,大喝一声,两支黑翎同时离弦,攒向雷奇峰后心。
辟邪看得清楚,冷冷道了一声[多事],闪到雷奇峰身后,出指疾点,两箭均被他震飞。雷奇峰凄楚的神情中一抹惊讶的笑意飞掠,原本刺向辟邪后腰的剑势微微一措,只刺破他衣角,眼前水光刺目,立即屏住气息,与辟邪同时落入水中。
江水沉静,波澜不兴,岸上众人被适才的激斗骇得魂飞魄散,只顾瞪大眼睛观望。姜放大吼道:[愣着做什么?护驾!]
[护驾!护驾!]胡动月等人放声吆喝。
[上船,下水,]姜放急得跺脚,[该抓的抓,该救的救!]
皇帝盯着江水,冷汗浸衣,恶声道:[辟邪回不来,你们也别活了。]
众侍卫面面相觑,擦着汗道:[是。]
半里之外突然水声哗然,江面如沸,一条人影冲天而出,在空中一晃,又栽了下去。
[那是谁?]
姜放摇了摇头,[臣看不清楚,这就去下游找寻。]招呼了几个人翻身上马,沿江奔去,却再不见有人浮出水面。
姜放转回和皇帝商议几句,都觉不可惊动行宫中的人,只怕太后和贺冶年得了消息抢先一步找到辟邪,重伤之下一个寻常武夫也能要了他的命,忧心如焚之际却想到一个计较,遣人回行宫传了成亲王及其随从伴当以随猎之名赶赴猎宫,会同一处撒开人马沿着两岸细细搜索,直至入夜仍是消息全无。
皇帝身边只带了郁知秋,一路离行宫渐行渐近。郁知秋耳目聪明,听得前面树丛中似有动静,喝道:[什么人?]
皇帝催马一跃,果见草地上仰卧一人,衣襟散漫,白皙的皮肤在月光下犹如冰雪。
[辟邪!]皇帝心口绞痛,跳下马奔去,被郁知秋一把拉住。
[臣先去看看。]郁知秋唯恐是刺客,几步走近道,[果然是辟邪。]伸手要扶,才触到他的身体,猛地缩回手。
[怎么了?]
[冰冷的……]郁知秋骇道。
皇帝抢过来推开郁知秋,抱住辟邪的身体,不禁打了个寒颤,[死了?]一刹那眼前白光一片,半晌才觉得郁知秋使劲晃着自己身体。
[万岁爷,万岁爷,还有气息。]
[是么?]皇帝探到辟邪气息,比辟邪更白的脸色上才稍有人色,不禁噗地笑了一声,[扶他上朕的马。]
[是。]郁知秋宽下自己的外衣,裹在辟邪身上,隔着一层衣服,仍觉寒意刺骨,连打几个寒噤。
皇帝将辟邪接到鞍前,道:[你速去联络其他人,就说找到了。]
郁知秋答应一声,将地上辟邪的东西悉数捡起,翻身上马而去。
皇帝只觉辟邪的身体越来越冷,连忙解开衣襟将他捂在胸前,仿若冰山压顶,寒意立时向百骸乱窜,[啊]地呼出声,向后缩了缩,俯首却见辟邪脸上飘散着一抹痛楚,正在咬牙苦撑,不由心一横,将他紧紧锁在自己怀抱之中。此时皇帝才知什么叫度日如年,时间就如大江缓缓流逝,自己的体温却被辟邪贪婪汹涌地抽走,全身紧缩在一处,冻得骨骼发痛,牙关磕打有声。忽听辟邪长长呼了口气,微微一动。
[好些了?]皇帝喜道。
辟邪迎着皇帝眼睛,似乎有点迷惑震动,突然手足挣了挣。
皇帝双唇铁青,打着寒战,大笑道:[别动,一会儿姜放来了再说。]
此时两人共乘一马,缓向行宫归去,林中夏虫和着水声嘶鸣,带来沁人的闲适。
[看见你的时候,我只当你已经死了。]皇帝似乎还在震惊中,看见辟邪素白面容上勉力绽开嘲色一笑,不由怔了怔,抬起头望着远处,笑道,[能和皇帝共乘一马,也是少有的事,景仪只在十岁前坐在我的马前,那也是在上江,跑得累了,还要我抱他下马。]他淡淡环视着丛林大江,[现在也没有了。]
弯月浸江,水面上银鳞翻滚,凉风盘旋,辟邪目光也渐变深远,十五年前无忧的夏天,草原上颜王的骠骑犹如奔雷,红色旌旗滚滚,一眼望不到边际,颜久正坐在父兄马前,时而也会有现在一样的困倦,将身体蜷缩依靠在父兄怀中,是不是也象现在这样瞬间的安然舒适——那种时光,现在也没有了——辟邪望着皇帝峻削的下颌,只觉皇帝身上传来的温暖甚至带着炙热感触,奔流在自己的血液里,不由脱口而出:[皇上!]
[什么?]皇帝低下头,耳边能感到辟邪轻细寒冷的呼吸,林中小道里火把的亮光顿时映红了他的面颊,[姜放来了!]皇帝扬起眼睛道。
[万岁爷!]郁知秋一马当先过来,勒住马道,[带出来的侍卫都过来了。]
皇帝道:[好,你传旨让他们不要靠近,只叫姜放过来。]
辟邪摸索到盖在自己身上的侍卫纱袍,勉强伸手递还给郁知秋,[多谢。]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