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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红猪侠(现代)
庆熹十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才二月里的天气就让人暖洋洋地浑不着力,往年柳树才抽芽的时候,御花园里就已经遍地花开,尤其是那片梅林,争相怒放,香雪无垠。
七宝太监佝偻着腰,低头从中走过,心中在暗自感激苍天对他的厚赐,他知道,这已是他最后一个春天了,刚过去的那个严冬使他每日辗转难眠,不但膝腿整日酸痛,连他暗运内力时,右肋下也会隐隐鼓涨,进而浑身血脉不畅,让他烦厌欲呕。他想他是老了,六十三岁的人了,说什么也不能像以前那样当差,现在能不管的事就尽量少管,但只有清风拂过他身体的时候,他却总突然想放声高歌,心中的欢畅充斥在他每条血管里,连脸上也会迸出少有的年轻人的光彩来。他不由伸手入怀,默默抚摸着那管细小的洞箫,压抑着想取出来高奏一曲的冲动。
[师傅,小心,]身边的小太监见他一个踉跄,急忙扶了他一把。
[不妨事,]七宝太监舒了口气,[康健哪,去前面瞧瞧,太后是不是已经用完酒了?]
[是。]
康健是七宝太监最小的弟子,年纪才十七八,七宝太监上了岁数之后心肠总比年轻时软些,对这个弟子也就格外爱惜,所以一直留在身边不让他去主子跟前伺候,如今望着他飞扬雀跃的背影,才有些后悔没有管教的更严厉些,总比让他日后吃苦强。
才拐了一个弯就见到梅亭那边随侍如云,太后正带着皇后和谆、谊二妃赏梅,筑在假山顶端的木亭中彩衣婆娑,香风挟着妃子们细柔的笑语吹散,一条杏色的人影从山石间从容飘下,[师傅,]前面迎来的是七宝太监的大弟子吉祥,向七宝太监请了个安,道:[师傅您老人家安泰,太后传您上去回话。]
[是。]七宝太监道,[你也在这里?皇上也来了吗?]
吉祥随侍在皇帝身边已有四年了,因为办事老成周详,一直没出过岔子,才二十八岁已升至御前从五品的尚宝领事太监,这在宫里也是少有的异数了。
[皇上才刚从西郊回来,因为过来请安,也就坐下饮了两杯酒。]
[如此正好,]七宝太监理了理宫衣,掸掸拂尘,拾级上了梅亭。
[给太后主子,皇上,皇后,两位娘娘请安。]
两位年轻的妃子立即停止了谈笑,只听见太后笑道:[平身平身,吉祥说你有要紧事要回,难为你这么老远还过来伺候。]
太后的声音清澈,犹如冬日下的海水般深沉平静,七宝太监抬头正好可以看见她明亮的眼睛,正如多年来一样令他微微沉醉,[奴才近来也不常在主子跟前伺候,每日里只能祝祷各位主子安泰吉祥,人老了之后,想在主子跟前伺候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
太后微微叹了口气:[如此说来,七宝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该歇着时就让徒弟们办事,你教的七个徒弟一个赛一个的,你也可以少操心。]
[是,太后夸奖他们是他们的福气,奴才是不中用了,这两年一直白吃宫里的粮饷心有不安,今儿个向太后主子讨情,放奴才回乡下去,出来五十多年,岁数大了就想回去瞧瞧。]
太后沉默了片刻,对周围的妃子笑道:[你们听听他说的话,好似宫里养不起他了,七宝。]
[是。]
[哀家看你这两年的差也当得很好,你这针工局大采办的眼光,哪里是年轻人比得上的?]
[太后主子有所不知,奴才年岁已大,哪里还分得清时下衣裳的美丑,这两年的差事都是奴才徒弟办的,听太后主子夸奖,奴才就可以放心了。]
太后若有所思地望着身上轻若无物的夹衫,问道:[是那个徒弟呀?]
[一个是驱恶,一个是辟邪。]
[你这采办的差事打算交给谁呢?]
[驱恶稳重些。]
[不准。]这一句话说得异常尖刻,周围的人都吓了一大跳,皇后和两位妃子连脸色也变了,太后自己也有所觉,于是道:[针工局织物采办要的是眼光。]
[是,]七宝太监很自然地接道,[辟邪的格调是高些。]
[那就辟邪吧。]太后缓缓道,[你的小徒弟康健哀家很喜欢,你一走就叫他到慈宁宫当差。]
[是,谢主子恩典。]
[宫中采办历来和户部打交道,交接完了,让辟邪去皇上那儿谢恩。]
[是。]七宝向皇帝叩头,[谢皇上恩典。]
皇帝心不在焉地道:[免了。]
庆熹十年春天的清风微拂过他的脸颊,带来甜美的梅花芬芳,皇帝皱着入鬓的飞眉眯起双眼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自己也没料到此刻正是他波澜壮阔一生的开端。
七宝太监有时会想到将来,六十三岁的人,很难说有什么将来了,只是当他望着身边的两个弟子时,他就会想到身后的这片宫阙中将会有什么样的惊涛骇浪。在宫中浸淫了五十八年,自然会看的透彻些。尤其是想到那粒小小的火种竟是自己用了九年的时间悄悄播下的,不由会微微地得意起来。
七宝太监在别亭歇了歇,吉祥替他把驴子拴在亭子的栏杆上,辟邪捧过水壶来,他慢慢喝了几口水,山坡上芳草连天,寂静无声,只有长风柔和地轻啸着绕梁而去。七宝太监从怀中摸出洞箫,放在唇边,洞箫里流出一串婉转的清音,他不禁呵呵笑了几声,长身而起,大步踱到别亭之外,使劲呼吸着春天的气息,又举起洞箫,凝了凝神,忽而纵情吹奏,灿烂的音色如同山涧飞流直下,绕山而行,箫声和着长风疾驰而去,似远远传来的寂寞长笑。七宝太监放下洞箫,伸开双臂,迎风大笑,[有人十年磨一剑,我今日可称得上十年奏一曲了,当真大畅人心,大畅人心。]他一扫平日恭谨的神色,眉宇间英气飞扬,颇见侠气,犹如藏了几十年的利刃陡然出鞘,照人双目。他突然回头道:[走了!]
[师傅,]吉祥急忙迎上前去,[您老人家往哪里去?回寒州么?]
七宝太监停住脚步,微笑道:[回什么寒州!]他转身望了望山下一片灿烂的宫院,道:[我是个宦官而已,离开了那片宫廷就什么也不是,大千世界茫茫无垠,却无我容身之地,你们也是一样,]他望着两个弟子道,[纵然你们日后必定翻云覆雨,甚至只手遮天,但只要离开了它,就像我今日一样,无处可去。]
辟邪走上来道:[师傅。]
七宝太监微笑抚摸着他柔软的黑发,柔声道:[你要好自为之。]
[是,师傅保重。]
七宝太监解开驴子,倒背手牵着,迤逦而去,吉祥和辟邪跪倒在地,向着他的背影默默叩了个头。长风当空,隐约还带来七宝太监的笑声似的。
※※※※※
皇帝抚弄着手中的白子,心中颇为踌躇,眼看角上的一条巨龙已成困兽之争,与中上腹的一片活棋之间只有几粒孤子,当真跳也不是,连也不是,思来想去,不禁恼怒,[难不成今天又让你赢了去?]皇帝白了对面的成亲王一眼,把棋子往棋匣里一掷,成亲王嘿嘿一笑,摇了摇手中的折扇,道:[皇上又累了,要不今天就点到为止。]皇帝瞪了瞪这个比自己还小着两岁的同胞兄弟,才要开口,就听见吉祥疾步走到帘子外禀道:[乞禀万岁爷,新任针工局采办,辟邪前来谢恩。]
皇帝正在尴尬之时,由他一打岔不禁觉得神清气爽,于是道:[叫他进来。]
成亲王不由赞道:[好个奴才,当真来的是时候,如果不是太后给皇上的,臣还真想要他回去,在王府里当差。]
[放在你那里当真大材小用了,]皇帝道,[你的王府里容不下这等人物。]
门外一阵轻盈的脚步,一个身量瘦小着青色宫服的年轻太监由吉祥领着低头走进来,在帘外跪下叩头道:[奴婢辟邪谢主隆恩,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只觉他行礼之时体态优雅,口齿清澈大方,不觉已有几分喜欢,道:[起来吧。]
[是。]辟邪站起身,垂手站在外边,皇帝命人挑起帘子,[进来回话。]
辟邪往里紧走几步,慢慢抬起头来。皇帝不禁倒抽一口冷气,更听得身边的成亲王不由地[啊]了一声,只觉眼前的少年清爽异常,一张雪白的面庞上不带丝毫杂色,在柔和的阳光下,竟如寒冰般微微透明,更衬得一双飞目神光流动,不可方物,目光流转间,仿若冰河破堤而出,寒意浸肤,令人不可平视。
皇帝不由向他招招手,他更走近了些,皇帝仔细再打量他,见他大约十八九岁年纪,远不像其他太监那样有些发胖,体格甚为清健,一举一动虽然恭谨,却颇带洒脱之意。
[你叫辟邪?]
[是。]
[老家在哪儿?]
[奴婢是京城人氏。]
[喔,这倒不多见。]皇帝道,[进宫几年了?]
[奴婢进宫晚,才九年。]
[你师傅很器重你。]
[是师傅的错爱,各位主子的抬举。]
[你这个差事不好当,]皇帝笑道,[针工局和内织染局历来和宫里各个主子打交道,太后品位素来不俗,现在的年轻女主子们也不好伺候,你师傅身兼两局掌印太监,一直犹得太后器重,你也当好自为之,尤其是财务上要小心。]
[是,谨遵圣命。]
吉祥在一边笑道:[这两年师傅的身体不好,诸事均由奴婢这个师弟打理,还算得体。]
皇帝道:[那就不容易了,小小年纪,做事倒是周详。]
辟邪道:[奴婢师傅曾经言道,处事皆如弈棋,每一步均需料到后事如何,方能妥当。]
[嗬,]成亲王摇着扇子道,[七宝太监还会下棋?]
[是,师傅极擅此道。]
皇帝突然问:[棋艺之道,你也会么?]
[奴婢师兄弟几个皆略知一二。]
吉祥道:[其中辟邪的棋艺最精。]
皇帝往棋盘上一指,笑道:[这倒要考考你,你看朕下一步该如何?]
辟邪望棋盘上迅速掠了一眼,道:[皇上胜局已定,奴婢岂敢妄言。]
成亲王一声失笑,道:[不妨,你且过来瞧。]
皇帝早知大势已去,听他此言,颇为诧异,道:[你倒说说看。]
辟邪道:[角上这条长龙即将脱困,与中腹成合围之势,成亲王边上这片黑子只怕有险。]
皇帝笑道:[这条龙如何脱困?你下给朕看看。]
[奴婢不敢。]
[不碍事,]成亲王急忙道,[皇上的旨意。]
辟邪见皇帝点了点头,才捡了一粒白子,往棋盘中一落,原来是小飞,那条长龙立时颇具破云而去之态。成亲王仔细一看,不由皱起眉,合拢折扇,凝神思索。
皇帝很是高兴,笑道:[好棋。]
辟邪垂首道:[奴婢僭越有罪。]
[哪里话,你把自称京城第一高手的成亲王都唬住了,给朕长了脸,哈哈。]
辟邪这才璀然一笑,原本微有寒意的双目顿时令人不觉有春风拂面之意,[谢皇上夸奖。]
皇帝点头道:[好生当差,别给你师傅丢脸。]
[万岁爷,]奉笔太监如意进来禀道,[太傅刘远在乾清宫外请见。]
皇帝与成亲王都一怔,众内监顿时敛气屏声,侧殿里一片死寂。皇帝脸色难看,半晌才道:[吉祥去请太傅,朕在书房见他。]又对成亲王道:[你在这里等我。]
才说着,就见吉祥一脸尴尬进来道:[回万岁爷,刘远回道:因有紧急事宜,不在御书房候驾了。刘远此刻就在殿外请见。]
成亲王望着皇帝,皇帝吸了口气,点点头,反而平静地道:[那就在这里见。成亲王也无须回避。]
一阵沉重的脚步声响,身宽体胖的刘远疾步进来,在皇帝脚下跪倒行礼。
[太傅请起,]皇帝对这位顾命大臣相当客气,[什么事要急着奏?]
[皇上有多少天没有钦理朝政了?]刘远的声音十分响亮,目光如炬,直射在吉祥、如意和辟邪等内臣身上,[皇上每日里只知与亲王下棋射猎,还找了这些妖艳惑众的宦官天天随驾,如此荒废朝政,百官必将怨声载道,皇上请将这些宦官治罪,专心朝政。]
[太傅,这几个内臣不过是陪朕下棋,何罪之有?听太傅的话随便杀人,以后还有谁敢在主子身边伺候?再者,这几个内臣一向行事稳重,是太后亲自调拨到乾清宫的,太傅即使不相信朕,也该相信太后才是。]
这句话已经说的很重了,刘远只得道:[臣不敢,但说到太后,臣有一言——如今匈奴南下,又有苗人作乱,但国库空虚,大军粮饷不足,难以征讨。但是,太后外戚共有亲王四位,空占藩地,不缴税银,又仗着太后——]
[住口!]皇帝将他喝住,[刘卿,纵然你是先帝钦命的顾命大臣,也不应在朕面前挑拨朕和太后母子反目,更何况四位亲王甘愿镇守蛮夷之地,于国于朕都有极大的苦劳,你在此信口诬蔑,是何用意?]
[皇上,老臣一片忠心,只指望皇上亲理朝政,福泽天下,皇上信不过老臣,老臣只有以死相谏了。]
[你几十岁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动不动以死相逼,人人都象你这样,让朕这个皇帝怎么当?]皇帝气得发抖,道,[叫侍卫把他架出宫去,在家反省。]
刘远的哭叫声仍不绝于耳,皇帝怒道:[老匹夫,当真扫兴!]一拂袖往里去了。
※※※※※
刘远的府第筑在天德大路西,太傅府邸,书香四溢,在刘远的书房对面更有一院桃花,正值三月当季,夜风过处,落英缤纷,悉悉洒落在书房外的台阶上。
[刘远这老儿倒会享福,]贺天庆嘴里嗤地一笑,整整脸上缚的黑纱,抽出腰中的单刀。
同行四人纷纷蒙上脸,各拔兵刃,随他轻轻跃过墙头,时值夜半,刘府家丁佣人都已安睡,四下里寂静无声,只有书房内还透出明亮的灯光来,想是刘远仍在写奏折。
贺天庆压低声音向众人道:[杀!]
冯茂点头越众而出,当先抢到书房前,刚想一脚把门踹开,却突然觉得手背一痛,寒意刺骨,手中的刀把持不住,嘡地落在地上。
[什么人?]书房内传来刘远的喝声。
[夤夜拜访,多有失礼,]书房一边转出两个人来,[不巧赶上太傅爷府上唱戏,不知这是哪一出啊?]说话的人高大强健,语气文雅,问的是刘远,却冷冰冰地一眼扫在几个刺客身上。
贺天庆抬头望向来的两个人,只见两人脸上各戴了一只狰狞的铜面具,那大汉腰间悬剑,抬手拦住正从屋里走出来的刘远,道:[太傅爷赏花不急于这一时,待我打发了这五个胆大妄为的小贼再说。]
贺天庆冷笑道:[我们兄弟几个干这刀头舔血的买卖多年,凭你能把我们怎么样?]
黄诞接口道:[正是,把他们一起打发。]
钱越、张出紧随其后,三人急舞兵刃直扑书房门前的刘远。蒙面大汉朗声一笑,左手食指轻轻一弹,腰间长剑呛然脱鞘而出,疾射黄诞面门,黄诞大惊失色,一个铁板桥向后一倒,寒风扑面,堪堪避过,才要起身,眼前黑影一闪——那大汉来势竟比飞剑更快,从他头顶掠过,抄住长剑,在空中轻轻巧巧转了个身,一剑挟风雷之势,分取三人后心。
[小心!]贺天庆大叫一声,挥刀劈向那大汉后背。那大汉身法远比贺天庆的刀法快,不理身后的刀风,身子向下一沉,人如巨鹰掠食般杀入黄诞等三人的阵团,手腕微转,嗤嗤两声,钱越和张出二人均觉头顶一凉,那大汉已将两人束法的头巾挑走,还百忙之中踢了黄诞一脚。这一脚好不凌厉,黄诞的身子腾空而起,直挺挺向贺天庆的刀尖撞去,贺天庆大惊失色,急忙收刀,却无法阻住黄诞的来势,两人撞在一处,滚做一团。
听得刘远大叫道:[来人,来人。]
贺天庆低声道:[好扎手的点子,不拼命的话,没法回去交差。]
冯茂却道:[大哥,只怕我这只手已经废了。]
贺天庆闻言吃了一惊,只见冯茂满头冷汗地忍痛,右手软绵绵地垂着,手掌的骨骼似乎节节寸断。贺天庆不由大怒,从腰间攒出一只强弩,打出两支弩箭,直射廊下的刘远。事出突然,弩箭来势又急,那大汉距刘远尚有十步开外,救之不及,刘远身边的另一个铜面人身材纤弱,一直背着手站着,不似有武功的样子。
[得手了!]贺天庆心中一喜。
那铜面人却向前踏上一步,从袖中伸出一只比花瓣还剔透的手,在两枚箭尖上轻轻弹了弹,弩箭去势一挫,一声尖啸,迅雷不及掩耳地向贺天庆倒射回来,贺天庆甚至未及有闪避之意,头顶一痛,两支弩箭噗地插在他的发髻上。
那铜面人仍旧倒背着手站着,仿佛从未动过。在五个侍卫眼里,他的出手稍纵即逝,就象月华下的一片幻影。
一片家丁的喧哗声透入院中。那大汉冷笑道:[我家主子爷慈悲,没要了你的命,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滚!]
五人早已魂飞魄散,此时闻言如蒙大赦,一溜烟翻墙而遁。
那大汉向铜面人笑道:[这几个小子轻身功夫倒颇有长进,以后可要留神他们些。]
刘远急道:[那五个江洋大盗若不拿住,今后还会害人。]
铜面人在面具下仍发出清澈的笑声:[那五个大内侍卫世家子弟出身,年俸优厚,若非身负上命,也不会来做这种勾当。]
[他们是宫里的侍卫?]刘远脸色顿时煞白。
家丁的脚步声已进了院子,铜面人道:[我有要事和太傅相商,闲杂人等见了,多有不便。]说着和那大汉抄起冯茂失落的单刀,迅速退入房中。
[老爷可安好?]家丁们慌忙赶来,一齐问安。
[我没事,]刘远听了铜面人的话心神震撼,嘴唇仍在颤抖,[都下去,让我清静些。]也不理会众人惊愕的神色,进屋掩上门。
铜面人点头对刘远道:[刘太傅,我等来的鲁莽,事出有因,万请见谅。]
[二位是——]
那铜面人却不理会刘远的问话,随便拣了张椅子坐了,大汉只在他身后站着,一望便知有主仆之分。铜面人笑道:[太傅这么多年,急性子还是没改。性格耿直是好的,但若招致杀身之祸,恐怕——]
刘远道:[老朽一片忠心耿耿,能为皇上死,死得其所,死而无憾。]
那大汉失声一笑,道:[主子爷,我早就说刘太傅冥顽不灵,已无可救药,难为主子爷今晚亲自走这一趟,除了救他一命外,却是无功而返,与其每日让他在皇帝面前吵闹,倒不如让太后先要了他的老命。]
[你说什么?]刘远须眉倒竖,对那大汉怒目而视。
房间里突然充满了清凉的笑声,铜面人道:[手下人说话多有得罪,太傅息怒。]
刘远道:[二位究竟是什么人?什么用意?]
[若不如实向告,太傅恐会见怪,]铜面人笑道,[在下在家行九,姓颜。]
刘远突然跌坐在椅子中,全身的肥肉在剧烈地颤抖着,望着铜面人的眼神竟然死灰般涣散开,象诅咒般的名字,慢慢一字字从他嘴唇中吐出来:[阎、阎王爷——]
※※※※※
次日午后,成亲王在乾清宫外请见,一会儿就有当差的太监出来传旨道:[皇上口谕,请成亲王紫南苑候驾陪射。]
成亲王领旨道:[是。皇上怎么想起射箭来了?]
先帝有十一位皇子,八位公主,太后为妃时,对两个儿子管教森严,很少容得他们和其他皇子交往过密,说到玩伴,自小到大就是他二人而已。皇帝和成亲王年幼时就嗜弈棋,但皇帝棋力稍逊,自小起便屡战屡败,屡败屡战,已经连输了十几年,及至登基,成亲王也是一如既往,不曾有过半子相让,皇帝好胜心极强,像这样前日惨败,次日不找回场子的事,从所未有。
皇帝穿着一件新做的紫色箭袖夹衫,神采飞扬地领着人进了紫南苑——宫里已换了春衣——成亲王见这件夹衫裁的甚窄,倒衬得皇帝肩宽腰细,一派英武。
[原来皇上在试新衣裳。]
皇帝笑道:[母后说宫里的衣裳一贯宽大,年轻人穿了不免显得颓唐,今年针工局就改了样子。母后还说,如果你喜欢,叫针工局一样做给你。]说着戴了扳指,接过吉祥奉来的弓箭,拉开就射,一箭正中红心,跟的二三十个太监一个劲轰然叫好。
成亲王苦笑道:[骑射这种事,臣从小就不如皇上,穿了新衣裳一样还是甘拜下风,何苦花枝招展地丢人现眼。]
皇帝道:[今天有件新鲜事,太傅刘远上折子称病,要在家休养,他吏部尚书的差事还兼着,叫他的学生蔡思齐代管。]
[定是昨日皇上将他训斥了,他自己要在家里思过。如此一来,皇上倒可耳根清静一阵。]
皇帝微微冷笑:[耳根清静么,倒也不一定是件好事。]
成亲王微微一震,射出去的箭立时失了准头,脱靶倒也罢了,竟往一堆内监的人丛中飞去,吓得那些小太监抱头鼠窜。皇帝身边的太监见惯了这种情景,都一本正经地视若无睹,只有皇帝拍拍成亲王的肩膀道:[到今天我对你的弓法实在是忍无可忍,你骑射的老师是谁,我替你革了他的职,问他误人子弟之罪。]
[那倒也不必让皇上为难,]成亲王笑道,[臣的老师虽说不是兵部的上将,却是母后亲信的侍卫统领,母后现正在慈宁宫问他的话,皇上今日饶了他也罢。]
※※※※※
[失手了?]太后一皱眉,放下茶盏,[难怪今日朝中风平浪静,还有刘远的折子递上来。
[臣有负太后懿旨,罪该万死。]贺冶年连连叩首。
太后微笑道:[什么懿旨,不过是件小小的闲差,贺卿不要当真。]
[是,是。]
[不过你办事一向老成,这次失手,其中定有蹊跷。]
[太后主子圣明。臣手下的人回来禀报道,在刘府里遇上两个高手,其中一个以一敌五不落下风,另一个更是会施邪法,向他射去的箭竟能倒射回来,臣派去的人实在不是他们的对手,有一人右手被废,能全身而退已是万幸。]
太后微一沉思,转头望向身边的女官洪司言,道:[你有没有觉得听起来象一个人?]
洪司言变色道:[难不成七宝太监还在京城?]
[这万万不会,]贺冶年道,[臣已奉太后懿旨派人紧盯着他,昨天的回报说他现在青州,病倒在客栈里。]
太后道:[七宝即便还在京中也不会与哀家作对。]转而向贺冶年道,[贺卿,你且抚恤受伤的侍卫,既然一击不中,也不必死缠烂打了,跪安吧。]
太后见贺冶年行礼退出后,才问洪司言道:[你觉得如何?]
[太后若放任刘远那老儿,只怕他会惹出事来。]
[这倒不怕,]太后指指几案上的一堆奏折,道,[他学的乖巧了,今天上折子称病,总算能让人太平一阵。]
[放在朝中总是心腹大患,要不找个借口——]
[原先的三个顾命大臣已经杀了两个,刘远在朝中学生同党甚多,就怕他们事后蛊惑人心,煽动皇帝与我做对,此时万万不能再明着动他。他的女儿嫁在九门提督袁家,原本想他被强盗刺死,袁迅京城戍备不力,自然脱不了干系,再让贺冶年接任九门提督一职,朝中自然没有刘远吵闹,宫门外也变作是我自己人,如此一石二鸟,自可将刘远一党连根拔起,想不到竟有人插手,如今只恐袁迅已在天德大道加强戒备,再派刺客,不但不能得手,只怕还会泄露身份。]
[不知那两个横插一脚的人物又是谁。武功既然高,为何不将刺客拿住审问?]
太后笑道:[还用审问么?那两个人肯定一早知道是宫中的侍卫,怕撕破大家的脸面,故意放他们回来的。]
[这倒不错,刘远若非知道是宫里的刺客,以他的性格怎会托病赖在家里?]
太后叹了口气:[刘远的人是好的,政见也不错,只是不该逼得皇帝太急,如今缓一缓,对大家都有好处。]
洪司言道:[说这话太后主子也许会生气,不过,主子娘家几位王爷也实在过分,皇上小主子的脾气若象太后,迟早会出大事。]
太后道:[你说的不错,到时玉石俱焚,让他们后悔去吧。]
※※※※※
这日就有针工局的人来为成亲王剪春衣,成亲王本不喜欢理睬这种事,但听人回道为首的是采办太监辟邪,便一迭声着人去叫。成亲王素有洁癖,不喜欢别人在身上摆弄,今天倒是笑嘻嘻等到两个内监量完尺寸,才对辟邪道:[我知道你棋力高强,既然来了,不如陪我下一盘棋。]
王府的师爷在花园里摆了棋盘,在一旁陪看。
[坐。]成亲王笑道。
[奴婢僭越了。]辟邪行了礼。
辟邪提黑子以三连星起势,成亲王也用习惯的三连星应对,却见辟邪落子的手指晶莹剔透,在春日下散发着丝丝凉意,不由一怔,转而望着他的脸,见他容色淡静,微微含笑,心中不由一荡。
[王爷。]辟邪见他走神,不由提醒一句。
[啊,对。]成亲王这才接着落子。
几十手下来,辟邪的棋路中规中矩,但成亲王总觉任自己翻腾变化,对手的棋力却犹如浩然烟海,从容应对,不动声色。一局下来,两人竟是和局。
成亲王笑道:[我知道你不好意思赢我,这棋再下,我不过徒然丢丑。]
辟邪起身行礼道:[王爷过谦。]
[棋是不下了,]成亲王突然牵住辟邪的手,柔声道,[不如在这里陪我吃了饭再走。]
成亲王的举动甚是突然暧昧,辟邪的神色却不见些微闪烁,笑意毫不动摇,只是慢慢将手抽回来,道:[王爷厚赐,却之不恭。只是天色已晚,只怕宫里下匙,不敢再留。]
成亲王无奈,令他跪安,见他远去之后才笑着问身边的赵师爷:[如何?]
[冰清玉洁,绝色!]赵师爷啧啧赞道,[不过,学生劝王爷还是不要打他的主意好。]
[怎么?]
[这个人心智拔群,处事镇定,喜怒不形于色,决非善辈。]
成亲王仍不肯死心,追问道:[何以见得?]
[观棋知人罢了,]赵师爷道,[不是学生哄王爷高兴,王爷这等的天纵奇才,学生平生仅见,但适才观局,便知这个辟邪的狡慧——]
成亲王笑道:[你这是在哄我高兴?你是想说他的智慧更远在我之上吧。]
赵师爷陪笑道:[王爷明鉴。且不说他有何大志,光是在这棋艺小道上的聪明就足以让人毛骨悚然了。]
成亲王点头,面有忧色,叹了口气:[只是不知这等人物如何能为我所用。一个吉祥颇有大将风度,如意又洒脱深刻,再加上这个辟邪——七个徒弟当中至少有三四个必成大器,七宝太监当真了得。]
之后连着一个多月,皇帝倒是不时召成亲王伴驾,却绝口不提弈棋,成亲王技痒难忍,但对手毕竟是师爷、食客,就算是京里的大臣,又怎敢赢他,纵然棋艺再高,也是唯唯诺诺,成亲王本来就难逢对手,此时更觉得自己胜之不武,很是扫兴。
这日皇帝终于着人来叫他陪弈。成亲王及至乾清宫侧殿,见靠窗的软榻的几案上已经摆了棋盘,一个青衣太监站着侍奉皇帝摆谱,如意在一旁陪看,于是笑道:[皇上万福金安,原来最近有人当了臣的差事,臣是白来了。]
[你别饶舌,快进来。]皇帝似乎很高兴。
如意等内监都抿嘴笑着向成亲王请了安。成亲王看着如意,道:[如意在偷笑,一定是想替你主子万岁爷在背后算计我。]
[奴婢不敢。]
成亲王望了侍弈的太监一眼,见他一张雪白淡定的脸上神色恭谨,却瞧不出喜怒。[原来是辟邪,这可是宫里的高手,皇上的战况如何?]
皇帝道:[他又不敢赢我,找他下棋,胜之不武。]
——于我心有戚戚焉——成亲王心里叹了口气。
内监们重设棋盘,再奉新茶。皇帝和成亲王仍用平日的起式布局,再下几手棋之后,成亲王就隐隐觉得不妙,皇帝今日的手段精妙,竟在招招克制自己的棋路,也不象平时那样喜欢与自己缠斗,一百多手下来,皇帝已大占上风,最后赢了三目半。皇帝今日得以雪耻,胸襟大畅,不由哈哈大笑。
[原来皇上这一个多月来卧薪尝胆,想着了克敌制胜的法子,]成亲王叹道,[一定是辟邪这个奴才的坏点子,上个月还特地来打探臣的棋路。]
如意在一边躬身赔笑道:[王爷明察秋毫。]
皇帝命人将棋子收了,道:[咱们再下一局,我一样赢你。]
成亲王笑道:[这么下棋也没什么意思,不如臣和皇上赌个彩头。]
[好!]皇帝不由兴致盎然,[你打算赌什么?]
[倘若臣赢了皇上,皇上就把辟邪赏赐给臣。]说着眼光瞟在辟邪身上。
如意等人均吃了一惊,面面相觑,辟邪神色间仍是悠然平静,不置可否。
皇帝却摇头道:[不是我怕输给你,此事却是不可,就算他是个内监,怎么也是个人,怎能象件物什般送来送去。]
此话一出,辟邪却身体微微震了一震,转头望着皇帝。
成亲王讨了个没趣,有些懊恼,气势上先输了,第二盘的结局自然不言而喻,最后不得不痛下决心,要回去好好想了对策再来翻本。
皇帝遣退众人,只留了辟邪。春日暖洋洋地斜射在窗棂上,清风拂柳,传来悦耳的沙沙声。皇帝若有所思地把玩着棋子,屋里只有令人适意的寂静。
[你也看过了朕和成亲王过去的棋谱,自己也和他交过手,你觉得他的棋艺到底如何?]
[亲王的棋力极为高明,若说是京城第一的高手也不为过。]
[他真有这么厉害?]
[是。若非奴婢看过亲王过去的棋谱,要赢他也是不易。]
[那么你看朕和他的差距究竟在哪里?]
辟邪笑了笑,[皇上的棋和成亲王并无什么差距。所谓弈棋如弈人,皇上的棋大气磅礴,正如皇上本人有过人的魄力,成亲王擅缠斗劫杀,从前皇上不敌成亲王凌厉的攻势,是因皇上殊少过虑小节,皇上若有心细细剖析亲王的棋路,成亲王将来不会再是皇上的对手。]
[这怎么说?]
[魄力和决断,大多仰赖一个人天生的禀赋。谋略这一物,却可以后天补足。成亲王善谋略,皇上只仗天生的魄力多年来却能与亲王势均力敌,若有人再替皇上想几招克制他棋路的对策,皇上自然就大占上风了。]
[那个人就是你了。]皇帝不由笑了。
辟邪老实不客气地道:[正是。]
皇帝只觉辟邪的一言一行与自己的脾气甚为投契,不禁胸怀欢畅。
却见辟邪的笑意突然变得意味深长,慢慢道:[弈棋这种小道是如此,治国的大道也是如此。谋略,是为诡道,凡身居极位者,心胸光明,自己本身不会看重。历代天下的霸主,有几个是谋略上的天才?从来都是当机立断,知人善用者得天下。所以万岁爷必将是一代圣主。]
皇帝一愣,转而笑道:[你看了几本书,就在这里胡说,你才十几岁的人,懂什么?]
辟邪微笑躬身道:[是。]
皇帝又俯首摆弄棋局,静了半晌,突然烦闷地将棋子掷在棋盘上,一副残局被搅得的七零八落。皇帝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冷笑道:[知人善用?这一朝文武见了四个亲王,哪个不是唯唯诺诺,刘远这样的人整天嘴里说的是忠君报国,却只会在朕面前一味吵闹。纵然朕豪气干云,又能用谁?]
辟邪弯腰捡起脚边的棋子,道:[其实皇上身边一直都有大智大慧的人物。]
[哦?是谁?]
[奴婢的师傅就是一个。]
[七宝太监?]
[是,皇上是否知道奴婢的师傅为什么会叫七宝太监?]
皇帝恢复了些平静,失笑道:[那还不是因为收了你们七个徒弟?]
[皇上有所不知,奴婢师傅年轻时就精通‘琴棋书画骑剑射’七样绝技,七宝太监的名字原是先帝所赐。]
[就算他样样精通,又怎能称得上是大智大慧?]
[人的精力本来有限,能多有涉猎的人大多天资聪慧,更不用说琴棋书画四技皆通。待到文武双全,自然是天纵奇才。奴婢的师傅一直随侍太后驾下,从前替太后办了不少事。]
辟邪的话说得委婉,皇帝却知道自己母后受先帝宠爱十七年长盛不衰,其中必有缘故,先帝有十一位皇子,自己能登上皇位,定是当初母后和七宝太监大费周张之故。
[你说得不错,但现在七宝太监已经不知所踪,不提他也罢。]
辟邪却微笑道:[大智大慧奴婢不敢说,但现在宫里能称得上阴谋家的倒颇有几个。]
皇帝转回身,望着辟邪脸上的笑容,笑道:[难不成你是其中的一个?]
辟邪慢慢将手中一枚黑子放入棋盘,眼中神光四溢,寒意夺人双目,清清楚楚地道:[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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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的正日子,秋高气爽,风和日丽。寒州沿江搭起彩台,四处人头攒动,将一个竞比大会挤得水泄不通,布政使董里州亲自到场,州织染局、织染行会、大内针工局内织染局采办等二十多人结为评审,同登高台,台上张横杆数十面,用以悬挂参比佳绢,一时风舞罗缎,人映霓裳,众人穿行在寒绢之中,犹如云端漫步,飘然不知所至。
忙了一上午,最终选定十家能织上等小寒绢的老字号。其他作坊虽说落选,但因参比的寒绢都是难得一见的精品,会上就有人高价抢购,也是热热闹闹,沸沸扬扬。董里州因寒江承运局顾全大局,抛售新丝,才使这次竞比最后圆满收场,中午便在寒韵楼宴请吴十六、李双实等,席上自然还有寒州官员、辟邪、康健、织染行会和寒州各界名士、富商巨贾。酒过三巡,常重元道:[这次寒绢竞比也算是寒州多年来的一大盛事,董大人在此摆宴,在下倒有一个助兴的节目。]说着连连击掌,便有四个妙龄的青衣少女抬了一扇九面屏风出来,缓缓打开。常重元道:[这扇‘九歌图’是撷珠绣馆的代师傅宋明珠所绣,向在下开价六千两,各位大人、各位名士先生看看如何?]
众人方在笑他大开海口,有人道:[任你是金线银丝绣的,不过是扇屏风,哪值六千两?]话刚出口,却顿时随众人一声惊呼。只见屏风上的人物各个出尘飘逸,仙风道骨,呼之欲出,尤其是潇湘妃子那双细目,神光微隐,哀怨幽深,勾魂摄魄。
众人全不顾董里州在场,纷纷围拢细看,有人大声道:[常会长,我愿出七千两,你将此神物让给小弟如何?]
常重元笑道:[万万不可,这撷珠绣馆的绣品十年来流传于世的,不过这么一件,小弟得了,拿出来大家品评,你仁兄却想掠美,万万不可。]
任他连说两句[万万不可],仍有人道:[我再加五百两。]
如此价格节节飙升,常重元忙道:[收起来,收起来,再过一会儿只怕有人要动手抢了。]
忽听董里州笑道:[会长且慢,我愿用一万两请会长割爱,会长以为如何?]
常重元为难道:[既是大人高价要购,小人怎敢藏私?]对手下人道:[收起来,送到大人府上。]
众人都向董里州道:[恭喜大人得了宝物。]
董里州也甚是得意,与众人干了几杯,尽兴而归。
常重元临走时拉住辟邪,低声道:[公公,小人昨天将承运局提出的新丝又清点一遍,真正上等能作进贡之用的仍是不多,只怕还不够数。]
辟邪笑道:[你不用担心,这些上等的新丝,到时候自然会出来,你只管拿了那些花样子分派下去就是了。]
常重元见他不以为意,只得又道:[小人听董大人言道公公想带一批绣工进京,不知可有此事?]
[原是这么打算,不过担心硬让这些绣工和父母兄弟离别,也是罪过,再者针工局的老师傅还有不少,我想着不如带一两个福地绣坊的绣工进宫指点一二。]
[是是,朝廷仁慈,想得周到。]
[我明天就要回宫复命,这里的事还要仰仗会长。]
[一定一定。]
辟邪出来,独自往寒州街道闲逛,不一会儿吴十六就跟了上来。两人会心一笑,也不多言,在几条繁华街道上浏览。见到前面一大堆人群情激奋地围着什么在看,辟邪道:[我们也瞧瞧热闹去。]
走近才知道有人在州府衙门对面贴了一幅大大的字报,吴十六分开众人,让辟邪细看。这幅字写得龙飞凤舞,一气呵成,讲的是州府、布政司衙门强敛重税,新造长虹桥,却贪赃枉法偷工减料,致使桥成不到一年,便即坍塌,百姓多有伤亡一事。辟邪见这篇文章写得字字珠玑不算,更难得切中要害,见地颇深,十分煽动。
吴十六道:[今天是乡试最后一场,各地学生都在寒州,前些天长虹桥坍塌,偏偏砸死了两个赶考的秀才,他们读书人同气连声,只怕要闹事。]
辟邪道:[这篇文章写得极好,颇有见地,你去查一查,到底是谁作的。]
吴十六笑道:[不用查,能写这种文章的不少,胆敢贴在衙门对面的,只有一个。这是寒州有名的浪子,名叫霍炎,字燎原。他们霍家几代以前也在朝中为官,说起来还是当地的世族大户,人人读书上进,只有他自懂事起就在烟花柳巷斯混,前两年迷上了个清官人,日日挥金如土,几乎将他老娘气死,直到那女子又被卖到离都才作罢。]
辟邪笑道:[这也是个侠骨柔肠的人,只怕和十六哥还对了脾气。]
吴十六忙摇头道:[我敬他是个不拘小节,洒脱磊落的人,倒是见过几面,只是他整天在脂粉堆里打转,嘿嘿,那就不敢恭维了。]
辟邪见这文字笔墨簇新,乃是刚刚写就,道:[这个霍炎难不成中午就交卷出来,又写了这篇文章贴在这里?当真是个才子,我很想用他,就怕他领头闹事,惹祸上身,明年春天就是会试,这个时候万万不可多生是非。]
[是,我自会料理。]
突听衙门里衙役喝道,闯出一队人来驱赶围观的百姓,辟邪和吴十六不愿惹事,悄悄离开。
第二天,辟邪便领康健和小顺子回京,先去布政司衙门向董里州辞行,董里州匆匆和他说了几句话,便命师爷等人送他去码头。路上行人神色慌张,四处急奔,胆小的商家急忙关了店面,隐约可以听见贡院方向人声鼎沸,惶恐不安的气氛正从那里向整个寒州蔓延开来。
康健拽了拽辟邪的衣角,使了个眼色,辟邪微微摇手,命他不要做声,向布政司的师爷拱了拱手道:[师爷请回吧,这便到了码头,各位要务在身,我等也是归心似箭,不烦各位相送了。]
布政司的人都知今天有人结伙闹事,也不便久留,说道:[一路顺风。]急匆匆赶了回去。
康健道:[师哥,这件事要不要奏明万岁爷得知?]
[不可,]辟邪道,[我们只是来采办丝绸,领的是内差,多一句嘴,今后便多一件罪名,回去捡自己的事回明皇上就是了。]
小顺子提着行李,认准来时坐的白帆船,刚往船舱里一探头,就是一声欢呼:[明珠姐姐。]
只见船舱中的少女眉梢既柔,眼波且清,正是撷珠绣馆的宋明珠。
辟邪笑道:[姑娘也来相送么?]
明珠笑道:[非也,公公要带绣工上京,那福地绣坊的人是什么庸手,在宫里不过让人笑话寒州无人,我已和常重元说了,要去就是我去,哪轮到他们了?]
康健和小顺子这些天去过撷珠绣馆多次,和明珠已经混的熟了,知她针法天下无双,又喜欢她温柔爽快,见她要上京,自然心中大喜,连连称是。
辟邪知道其中必有内情,将她叫道船头,低声道:[姑娘这是要做什么?]
明珠笑道:[是我父亲见九爷只身在险地,姜放又有诸多不便,我虽武功不如九爷和姜放,但是个女子,九爷在宫中分身乏术时,定能助九爷行事。]
[这不能让他自作主张,宫中万分凶险,你若有不测,我如何向你父亲交待。你现在即刻下船,对你父亲说我心领了,不敢让姑娘涉险。]
[我父亲就知道九爷不许,才让我在船上等候,九爷也不用对我父亲说,这次出门,也是我自愿的。吴十六神通广大,知道你不带我去,定会想办法让他的女儿吴采鳞混入宫去保护九爷,九爷现在顶多就是二者择一,不如现在顺便,就带我去。]
辟邪道:[你父亲怎么和十六哥一样脾气?生的女儿嫌多了么?不知好好在家择婿待聘,一个个都要送去杀人涉险。]
明珠听他言语里轻视自己是个女子,不由恼怒道:[是个女孩儿怎么了?我也不见得比吴十六、李双实他们差了,他们男子整天扮着凶神恶煞,一样不是我的对手。你自己也不是什么正牌的男人,为什么要拿他们的臭眼光看人!]
[什么!]辟邪闻言气得微微发抖,怒极反笑道:[你好利的嘴。]
明珠见他已经气馁,笑道:[九爷别生气,我见九爷是个人物才追随九爷上京,九爷若见我无用,再遣我回来,不就是了?]
康健和小顺子见他们在船头说了半天,都有些不耐烦。尤其是小顺子,只盼明珠同行,忍不住催道:[师傅,船工又在催了,咱们到底还走不走呀?]
辟邪无奈笑道:[好,好,快走,快走!再不开船,只怕吴十六的女儿也要跟来了。]
明珠抿嘴一笑,低声道:[多谢九爷成全。]
辟邪道:[今后‘九爷’二字万万不能出口,你若有心,只管叫我六爷。]
[是,六爷。]
只听小顺子欢呼雀跃,拉着明珠的手问长问短,十分亲热。康健见辟邪摇头苦笑,问道:[师哥这是叹的什么气?明珠姑娘贤惠爽利,一路上多个旅伴,还不至于让师哥如此为难。]
辟邪笑道:[有小顺子一个人就已耳根不得清静,再有明珠一搭一档,只怕未到离都,就要逼着我跳船了。]
这一路溯江而上,沿途用纤夫行船,比来时多花了三天时间,在双龙口折道离水,眼看离都在望,天色已晚,众人怕宫门下匙,也不紧赶,进了望龙门上岸,先在驿馆住下,第二天一早命小顺子陪着明珠在宫门外候旨,辟邪将靖仁剑仍交给姜放收管,和康健至乾清宫外请见复命。一打听才知道皇帝今日没有早朝,已去慈宁宫定省。两人都道正巧,再赶往慈宁宫。
太后和皇帝听了他们的回奏都很满意,再看了辟邪带回来的此次竞比优胜的小寒绢,太后道:[这寒州的工艺十几年间倒十分有长进,你们的差办得很好。]
辟邪道:[这次寒州一行,倒有个意外的收获,原来寒州的刺绣也是不同凡响,奴婢这次自作主张带回一名绣工,这个女子的刺绣当真可称海内无出其右者。]
太后笑道:[你们针工局里也有当了三十多年差的老工匠,你看着也不如她?]
康健道:[奴婢见过她的绣品,实实在在当得起‘天工’二字,上次八月十五寒州布政使董里州摆宴,席间有人抬了她的一扇九折屏风出来,开价就要六千两。]
皇帝笑道:[什么?六千两?]
[是,席上众人纷纷标价抢购,若非董里州出价一万两先行买下,只怕最后不知要以什么价格售出。]
皇帝勃然变色道:[董里州哪里来的这些银子,这么轻易就花一万两买一扇屏风。]
康健知道自己多了一句嘴,忙道:[这奴婢就不知道了。]
太后道:[既然如此,哀家就见见这个姑娘。]
立即有人传旨到宫门外叫明珠,明珠到得慈宁宫殿上,口称民女,叩头行礼,太后见她清秀,对洪司言道:[你瞧这个姑娘,象不象从前段时妃的品格儿。]
洪司言道:[正是,奴婢也看着不象中原人物。]
明珠禀道:[太后明察秋毫,民女的父亲是大理人,二十年前迁居寒州,明珠一岁上就到中原定居,大理的事都不记得了。]
太后道:[这就难怪,从前大理公主嫁到宫里,一样心灵手巧,女红出众。听说你的刺绣一件千金,可有此事?]
[民女不过多用了些心,难得寒州乡亲捧场,怎敢称得上一件千金。]
太后转头又问辟邪:[不知这个明珠姑娘有没有同带绣品进宫?哀家想看看。]
辟邪笑道:[奴婢身边没有,只怕明珠自己带了些。]
[是,]明珠道,[民女赶绣了一件,原想奉与太后,只怕与宫中规矩不合,不敢拿出来,既是太后垂问,便请太后品评。]说着从小顺子手中接过自己的包裹,展开一件百鸟朝凤的罗衫。
殿上顿时春光轻泄,花香四溢,似有百鸟婉转盈耳,金凤清鸣绕梁。太后倒抽一口冷气,道:[了不得!]
辟邪道:[这件罗衫奴婢也没见过,这时也是瞠目结舌。]
太后笑道:[皇帝别笑你母后没见过世面,如此的极品,哀家现在就想试试。]
皇帝也是目眩神迷,道:[岂敢。]
明珠服侍太后披上,更难得穿在身上,不掩图中一花一草,一羽一翅,金凤缠身,百鸟绕背,华丽灿烂,雍容难言。
太后笑道:[你是为了置办公主嫁妆来的,家里还有父母兄弟,哀家也不忍留你一生一世,只盼你调教好针工局的那帮蠢才,让哀家眼里少看些俗物就好了。]
皇帝笑道:[太后此言把辟邪也骂在里面,早知自取其辱,何必带明珠进宫。]
太后道:[他是个好孩子,心里还想着主子,知道用心办差,皇帝好好赏他。]
辟邪连忙谢恩。明珠却盈盈叩首道:[太后和蔼慈悲,民女愿在宫中服侍太后一辈子。]
太后皇帝自然称赞不已,只有辟邪知她此言所指,只能跟着众人苦笑。
太后又问明珠如何安置,辟邪回道:[明珠总不成归在内监的针工局,奴婢看还是放在尚功局,待公主出嫁之后,还可教习宫中女红程课。北五所还有空房,就在奴婢住的居养院附近,因她是民间来的,奴婢怕她礼数不严,在各位主子面前失礼,还是先有奴婢督导,再者那里离针工局也近,凡事方便。]
[甚好,]太后道,[尚功局还有空缺,现在就封明珠为尚功局掌制女官。]
明珠领旨谢恩出来,辟邪笑道:[这倒好,你一进来就是正八品的女官,我还要管你叫大人啦。]
明珠哼了一声道:[我稀罕么?]
门前吉祥对辟邪使了个眼色,低声道:[你赶快回居养院。]
[什么事?]
吉祥不便多说,只是摇了摇头。
辟邪不及安置明珠,带着她和小顺子赶回居养院,正碰上如意出来,见到辟邪,一把拉住他道:[你回来的正好,再晚,就见不到了。]
[驱恶?]辟邪大吃一惊,飞奔至东厢,见驱恶气息奄奄,脸色青白,双目兀自睁着,看到辟邪仍勉强笑道:[你可回来了,想不到咱们兄弟还能见上一面。]
辟邪急道:[我走时还是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我的腿化脓没治了,挣扎了一个多月,现在是挺不过去了。]
[太医呢?没来看过么?]
[来了,]驱恶笑道,[还说我内伤未愈,***,一句好话没有。]驱恶言语里仍带市井气味,一着急又带出脏话,转眼往门前一瞧,道:[呦,对不住,这里还有女客呢。]
辟邪道:[这是我从寒州带来的绣工,叫明珠。]
驱恶道:[你做事历来都有深意,这姑娘也不是简单人物,]说着向明珠招招手,细细看了看,对明珠道,[姑娘,我受师傅所托,一直护着这个师弟,我是不行啦,今后你替我看着他可好?]
明珠见他濒死之际仍是心思敏捷、洒脱自如,十分钦佩,笑道:[五爷放心,交给我。]
驱恶哈哈一笑,昏昏睡去。
一时又近入夜,辟邪神色凝重忧伤,紧紧握着双拳,守在驱恶床前,忽听驱恶哼了一声,慢慢转醒,连忙递上水去,觉得触手的肌肤滚烫,知道驱恶高烧不断,不禁忧心如焚。
驱恶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水,清醒了一些,望着辟邪道:[小六,今晚你我永别,我有些事一定要说。]
辟邪知道此时再多安慰也是无用,道:[师哥只管说,我听着。]
驱恶强敛精神,道:[咱们兄弟九年,我待你象我亲兄弟,师兄弟七个里,就是我俩交情最好,你的人,我最清楚,虽然这些年师傅教你的都是些心狠手辣的伎俩,我仍知道你是个仁善的人,我虽然不知道你以前和太后结了什么仇,不过还是要劝你,仇恨这个东西,伤的不是别人,是自己。]
[师哥……]
[你且听我说完。世道轮回,有前因方有后果,仇是报不完的。师哥就要死了,你曾言道,要太后双倍偿还,可是人命只有一条,你能让她死两次么?你在她亲属儿子身上报仇,他们又与你何仇何怨?要说师哥现在的光景,不能怨恨太后,要说恨,师哥应该恨的人就是师傅了,他废了我的身子,又以我的兄弟姐妹要挟,要我做了你的替身,可是他对我倾囊相授,又时时呵护,我从小没有爹娘,他待我们就象亲生父母,又重新给我兄弟,我心里对他还是万分感激。师傅现在想必已在泉下等我,]驱恶说着不由一笑,[他当年言道,收了七个徒弟才是名副其实的七宝太监,如果见了我今晚就去,一定怪我早死,害他身后这么快就变成了六宝太监,呵呵。]
辟邪念起当年进宫的情状,依旧热血沸腾,一时说不出话来。
[得罢手时且罢手,小六,就听师哥的一句话,不要做得太绝,到时后悔。]
辟邪道:[师哥,你说的话都对,但我如今只觉满腔仇恨无处发泄,似有一柄利刃就要从身体里脱鞘而出,如何罢手?]
驱恶淡淡笑道:[我不指望你现在答应我,你能记得就好。]
明珠端了碗粥进来探病,奉到驱恶面前,喂与他吃。驱恶笑着喝了两口,突然呛出一大口血来,喷的雪白的米粥里一片殷红,不由吃力地靠回枕上,望着明珠微笑道:[姑娘,你可真象我妹妹哪。]眼光渐渐涣散,烛光下含笑气绝。
明珠虽只与他相处一天,却知他心地良善,颇有侠气,心下也十分伤感,正想安慰辟邪,却见他晶莹的面庞上冷然无泪,喃喃道:[你为什么不恨我,为什么不恨我?你的兄弟姐妹早已被师傅杀了灭口,你还待我象亲兄弟做什么!]一把推开明珠,夺门而出。
驱恶既死,立即有人飞报慈宁宫得知,洪司言见太后已经就寝,低声屏退来人,微一犹豫,仍将太后轻轻唤醒。
[什么大事?]
洪司言道:[不是什么大事,半个时辰前,驱恶死了。]
太后一怔,勉强道:[死个奴才,也要三更半夜回我知道么?]
[是,]洪司言道,[奴婢鲁莽了,太后接着安歇。]见太后默默无语,咬着嘴唇紧拽着锦衾,便坐在太后床边,叹道:[姑娘当年发的毒誓现在都应验了,颜家的人都已死绝,再无后顾之忧,自己的亲生儿子又是万乘之尊,还有什么不如意?]
太后望着洪司言笑道:[我自从跟了先帝,就没有过上一天如意的日子,就算颜家的人全都被我咒死了,我又何尝有一点点高兴?当年下诏杀他全家,我倒痛不欲生,不如是自己死了好。驱恶在世,我觉得有他的后人在宫里,等那孩子来报仇,倒还有些盼头,如今苍天之下,阳世之中与他再无瓜葛,连他的最后一点骨血也作灰飞烟灭,这清冷宫阙还有我什么牵挂?]
洪司言见她说得凄楚,忙道:[太后还有皇帝呀。]
[靖仁在上江撞着了我的事,现在心里一定也在恨我,急着除去杜闵。]太后隐去眼中伤感,目光顿时变得犀利,道,[我原以为辟邪出宫是为皇帝办这件事,特地派了康健监视,想不到却是康健回来多嘴,真是个不中用的奴才。]
洪司言劝道:[康健年纪还小,好歹也是七宝的徒弟,奴婢看七宝的徒弟都还不错,太后可别因一时之气,耽误了这个好端端的人才。]
[你说的不无道理,就怕他们师兄弟同气连声,都去捧皇帝,将来倒变成祸患。]
洪司言笑道:[一个小小的内臣,还怕他翻出天去?]
太后突然问:[你觉得辟邪怎么样?]
洪司言想了想道:[奴婢看他的做派就象七宝,一样小心翼翼,不肯多说一句话。]
太后点头道:[这也是个人物,好在现在岁数还小,不成气候。]
洪司言忽而忧心忡忡道:[奴婢就怕他和皇帝走的太近。]
太后笑道:[靖仁现在的心思都在政务上,你放一百个心!今天晚上我还见他对董里州那件事耿耿于怀,只怕明天就有动静了。]
皇帝一开始不过疑心董里州有贪污敛财的行径,正要着人查办,不料第二天竟传来了寒州生员结众闹事,煽动民变的消息。当天就有成亲王景仪、太傅刘远联本参劾寒州布政使董里州、寒州知府毛臻。更令皇帝震怒的是,董里州惮压不住局面,竟向东王杜恒请兵。好在学生闹事,不成气候,又有当地德高望重,颇有势力的各界名人出来斡旋,闹了两天之后就风平浪静,总算没有让董里州做出引狼入室的事来。
至于长虹桥坍塌、有人死伤一事,若非学生大闹一场捅了出来,只怕董里州隐瞒不报,皇帝始终不会知道。皇帝当下和成亲王及刘远商议,如何派人去寒州撤查。
皇帝道:[这次去的人责任重大,若也是个贪赃枉法的,让朝廷如何向寒州的百姓交待。]
[举贤不避亲,]刘远道,[臣有个学生苗贺龄,是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为人清廉自爱,刚正不阿,可当此重任。]
皇帝道:[太傅荐的人一定没错,只盼有太傅十分之一的忠心和清廉,朕就放心了。]便即令人拟旨擢升苗贺龄为都察院副都御史,巡按寒州,即刻启程撤查寒州布政使董里州、寒州知府毛臻,缉拿当地闹事学生。
待两人跪安,皇帝立即召了辟邪问话。
[这么大的事,你在寒州如何会不知道?为什么回来不奏明朕知?]
辟邪笑道:[正是大事,不用奴婢回奏,皇上也会知道,何必急着说出来招人侧目?]
[你这话又在说谁?]
辟邪道:[这次去寒州,有奴婢一个足矣,太后为何还派了康健同行?皇上细想就知道太后主子不放心奴婢一个人去,所以奴婢回来实在不敢多言。]
皇帝点头道:[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你说还有什么是朕不知道的。]
辟邪道:[其中还有一个隐情,奴婢在寒州时清点了今年市面上的上等新丝,发现比去年少了六成,大部分都是在朝廷的旨意下去之后的三四天里让人抢购去的。奴婢想,这个买丝的人消息灵通,财力雄厚,而且既不怕到时这些新丝无法脱手,也不怕官府问他一个囤积居奇的罪名,定是董里州暗地买了这些新丝,想等到织造进贡的寒绢时,再将它高价售给官府,他是寒州的长官,谁敢不从,只可惜国库里的银子就这样白白流到他的腰包里去了。]
皇帝不由大怒,道:[这个天良丧尽的贪官,朕这就让苗贺龄一并将这件事也查了。]
辟邪笑道:[万岁爷息怒,奴婢倒有个其他点子。皇上现在身边忠心耿耿的人不少,但将来若想和藩王们正面交锋,用的人都须有机智过人的本事,这个苗贺龄是否能堪大用,不如借此机会试探于他,且看他自己能不能查出这件事来。]
皇帝笑道:[你从前说自己是个阴谋家,朕还不信,现在倒是看出些端倪来了。]
辟邪恭身笑道:[万岁爷目光如炬。]
皇帝喝了口茶,突然道:[听说驱恶死了,朕本来想劝你高兴些,今天见了才知道你已经想开了,这就好。]
[做奴才的,谁不会得个打骂,驱恶自己命苦,早些去,也是件好事。]
[哦。]皇帝慢慢从辟邪的眼眸处挪开目光,辟邪目中仅有一点暖洋洋的神情已经随驱恶一同消失了,一种纯粹而凛冽的寒冷正刺得皇帝眼睛生痛——犹如利刃——皇帝想到这里的时候,心好像少跳了一记似的那么难受。
每年初夏,皇室都有溯离水西行,往上江行宫避暑的惯例。六月头上,就会有礼部尚书奏请皇帝选吉日出京,銮驾由离都清和宫朱雀门,经奉天桥过离水,上朱雀大道,弯至上江御道的码头登船。京城离水两岸市面繁华,不但陆上行人如织,江面上也是轻舟穿梭,千帆齐发,每年只有这一两天,方圆两里内百姓们回避的一个不见,十几里江岸黄帷垂地,侍卫林立,一派肃杀。御驾所乘三层龙舟两只,各有浆夫两百人分两班行舟,一只由皇帝领亲王、近臣、内监登乘,皇后、妃子、女官侍奉太后和两位太妃登乘另一只随后,水兵武将、侍卫大臣所乘座船二十余只随驾同行,更有前导、护卫、殿后、负载御用事物的轻舟不计其数,蜿蜒七八里,浩浩荡荡西行。离都东西各有水门一座,往日正门关闭,只开下方小门,放来往商船渔舟通行,在这几天便有京城水师总兵督导军士重新油漆正门,扎黄缎,张彩灯,及至这一天清晨,关闭小门,军士二十人在两岸城头摇动铁盘,用铁索绞起水门上两道门闩,另有轻舟两只,在水面上以铁钩借离水潮流拉开千斤过龙门。
今年从过龙门出京的銮驾与往年不同,只有太后的一只坐船出京,随驾的只有护卫的大臣,排场比往年要小了一半。
皇帝没有随太后同行有个极大的缘故,只因六月十五又逢各地藩王六年一度的进贡朝见大礼。庆熹四年秋,太后仍在摄政,那一年最大的事便是皇帝大婚选妃,皇帝当时只有十八岁,仅这一件事便繁文缛节之极,令他焦头烂额,加之皇帝的同胞兄弟景仪十六岁成年选邸,加封为成亲王,又要准备接着的亲政大典,一年里没有清静的时候,故而对那一年藩王进贡的事已经没什么印象。今年可以说是皇帝亲政以来第一次受藩王觐见,不但皇帝十分重视,京中各个衙门也是闻风而动,忙得足不沾尘,哪有闲心避暑。
以往藩王进贡,一向是在秋季,但因上次藩王朝见之后一直留到皇帝亲政大典完毕才各回藩地,当时已是十一月头上,天寒地冻,尤其是北方的几位藩王,一路上更是大雪纷飞,苦不堪言。太后母亲的娘家是凉州的藩王,当时的凉王正是太后的舅父,年老体衰,感染风寒,次年就因肺疾去世。太后因见各地的藩王为九月的朝见,大多在盛夏酷暑就要启程,回去时又难免天冷辛苦,故将朝见改在六月,如此藩王们启程时天气尚不炎热,返回时已近初秋,免去了许多颠簸。
对皇帝来说,避暑倒是件无可无不可的事,拿皇帝自己的话说:[到处都是黄帷子围着,什么都看不见,有什么可乐的?]皇帝摇着扇子,在花园的树阴底下乘凉,蝉栖柳梢,断断续续地嘶叫着。[朕也不觉得这宫里热到什么地步。]
吉祥正伏在石桌上奋笔疾书,闻言抬头道:[皇上自然是不稀罕,奴婢几个倒想沾皇上的光出去走走。]
[谁说不去了?从这里到上江,快马不过半天的路程,等事情一完,咱们骑马去。]
吉祥道:[只是等朝见之后,只怕就快入秋了。皇上不是打算十二个藩王一一接见吗?]
皇帝看了看吉祥正在抄写的名单,道:[这倒不要几日,几个重要的亲王,朕打算带他们一同去向太后请安,其余的六月二十日之前就遣他们回藩地。]说着不由冷笑,[他们在外为王,过的是逍遥快活的日子,六年才来一次,就抱怨不迭,朕就要他们酷暑之下跋涉回去,他们吃点苦才知道王爷不是这么好当的。]
吉祥一向稳重,只是微微一笑道:[皇上圣明。]
皇帝突然问:[怎么没瞧见辟邪?]
如意在园子的月亮门洞前笑道:[皇上先前的口谕:此刻谁都不见,辟邪来了有一会儿了,没敢通报。]
皇帝笑道:[你别和朕怄气,叫他进来。]
天气已经有些炎热了,辟邪却仍是冰雪之姿,在外面等了大半天,却一滴汗也不出,请过安后道:[皇上要奴婢打听的事,已经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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