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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5 红猪侠(现代)
[他还有什么话说!现在是皇上眼里了不得的红人,在皇上心里只怕比我们这些嫔妃还尊贵些。]
[奴才还是奴才,还能翻出天去?]明珠笑道,[辟邪心里可没有怪娘娘的意思。]
谊妃哼了一声。
[辟邪心里只恨一门出来的师兄弟怎么闹成这样,]明珠压低幽怨的声音,[心里嫉妒师弟得势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陷害娘娘?]
谊妃咦的一声,终于转眸看着明珠。
明珠笑笑,[娘娘是个尊贵慈善的主子,从来待下面人和善得很。奴婢们若没猜错,这回定有他人在背后使坏,这个人心眼儿可不是向着谊妃娘娘的啊。]
谊妃冷然道:[你在说进宝?]
明珠不置可否,只是接着道:[娘娘请想,这个人当初可是说过一箭双雕的话?辟邪是一件,暂且不论;訸淑仪年轻美貌只怕将来要专宠,不如一块儿……]
谊妃冷笑道:[你们反倒想得周全。]
[他们一个师傅调教出来的,也差不了很多,只是,]明珠叹了口气,[娘娘倾国倾城的容色,又替皇上生了一位公主,只要再两年必会诞生皇子,娘娘出身尊贵,将来母仪天下算什么难事?区区一个訸淑仪,出身微贱,能不能见到皇上的面也未可知,要那个奴才操什么心?]
谊妃心中一动,脸上微现笑容。明珠忙接着道:[娘娘再想,这件事出面在外的都是娘娘,若昨日辟邪真的死了,那个下懿旨的主儿只管推说听了娘娘的禀报,自己一概不知便是了,皇上天大的怒气只有娘娘一个人承受,只怕今后再也不上庆祥宫来了。那里笑的又是什么人?]
谊妃打了个冷战,站起来恶狠狠道:[原来如此,这不是一箭双雕之计,原是将我也算计进去的一箭三雕!成了事,上面她仍可以讨好,又犯不着得罪皇上,好个毒妇!]
明珠道:[心眼毒辣也就罢了,偏偏还有众多奴才替她出主意。娘娘妊娠之喜,她理应恨得牙痒痒的,做什么还把心腹的奴才支到庆祥宫来?现在回想,连奴婢也替娘娘捏了把汗。还是辟邪感激娘娘待奴婢们不错,叫乾清宫的人多加留神,娘娘还记得当时吃的每一剂药都由乾清宫的如意亲自来看过,娘娘只道是万岁爷差来的,可万岁爷怎料得到那位主儿心眼狠毒?还不是他们师兄弟两个同气连声地替娘娘护驾?辟邪想到这里还是挺伤心的。]
[我想这个进宝好端端的坤宁宫奴才不做,反倒在庆祥宫忠心耿耿的?原来是个暗藏祸心畜生!]谊妃雪白的牙齿咬着嘴唇,眉梢已露狠色。
明珠道:[娘娘昨天可见他弯转得多快?皇上一来,就将自己撇得干干净净,这种人圆滑世故,娘娘要多加小心。]
谊妃点了点头,见明珠有告退之意,下了半天决心,才道:[你回去对辟邪说,不是我要和他过不去,只是宫里有人说他整天和皇上同食同行,他又长成那样,就怕皇上动了别的念头,哎,今天他要你传话来,我这里也多谢他了。他现在皇上身边得宠,只要皇上还上庆祥宫来,将来大家都有照应。]
辟邪听明珠讲到这里,笑道:[这便是了,我帮她登上后位,她保我荣华富贵,哼哼,想得美啊。]转而对明珠道,[你这件事办得很好,若你贪个钱财什么的,我倒有银子谢你。]
[不提谢不谢的,]明珠道,[只要六爷不怕我闯祸,再带我出去走走就好。]
辟邪才要答应待天气好了,就出宫游玩,就听如意大叫着进来,[辟邪,咱们哥儿俩出去走动走动!]
辟邪皱眉道:[下着豪雨,做什么到处乱跑?二师哥自己去吧。]
如意笑道:[这是皇上的差遣,师哥我要成事,非你相助不可,皇上已经准了,还不快走?]
辟邪问了几遍,如意只是笑,不肯说是去哪里,催着他披了油衫,系上雨屐。小顺子也忙不迭地要找自己的雨具,被如意叫住道:[跟你小子有什么相干,我们做的事何等机密,你好好看家罢。]明珠不明所以,忧心忡忡地望着两人出门。此时已是申时了,如意仍是不紧不慢,出宫过了奉运桥,先去宝石口,两边小店都不看,直奔[红匣]店,掌柜的从里面看见了,奔出来作揖,[二爷!二爷!下这么大雨还惠顾小店,真是给小店贴金,快请快请。]
如意收了伞笑道:[什么小店?什么贴金?除了宫里,就数你这里金子最多了,别寒碜我。]指着辟邪道,[这是我兄弟,快把你的好头面、好钗钏拿出来,给我们小六瞧瞧。]
辟邪跟进来拽了拽如意衣袖,[二师哥,这要做什么?]
[你是在各宫主子身边伺候惯的,价值连城的珠宝瞧得多了,眼光如炬,先替我选几件好东西。]
掌柜已将店中贵重的首饰一匣匣捧了出来,辟邪看了看,指了一对全绿的翡翠双莲蓬,一双金镶玳惠钏臂,道:[就这几件还看得过。]
掌柜竖着拇指道:[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好眼光!]
如意道:[既然好,我就要了。]
伙计打过算盘来,道:[一共七十三两整。]
掌柜呵斥道:[什么七十三两,七十两就是七十两!]
如意一笑,摸出两张四十两的银票,往掌柜手里一塞,[只要东西好,不差这点。]
掌柜忙命人用红木匣子装了首饰,包上洒金绢纸,又怕天雨弄潮了,特地用油绢又扎了个包袱,恭恭敬敬送到门口,双手奉上。
辟邪见天色渐黑,催道:[这也算差事?眼看宫门要下匙了,师哥还是早回吧。]
如意笑道:[不瞒你说,皇上今夜宿椒吉宫,用不着我们,特地放了咱们哥儿俩一天假,明早再回也不要紧。]
辟邪听到椒吉宫三个字,脸色又是一白,如意已叫了车,拉着他上来道:[难得出来,喝杯酒去!]跟车夫耳语几句,马车便辚辚向北,从双秋桥过江,辟邪嗔道:[二师哥也是个自作主张的,这又是往哪儿去?]如意只管敷衍道:[到了就知道了。]马车已拐了几个弯,辟邪眼尖,望见前面牌楼上[兰亭]两个字,不由啐了一口:[早料二师哥不正经,我便不出来了。]
如意不由分说,拉他跳下车,[兄弟年纪不小了,也该出来玩玩儿,有什么要紧?]
吉祥见皇帝折子批得晚了,上前劝膳。皇帝扔下笔,笑道:[早上还说去椒吉宫的,不如在那儿晚膳。]
吉祥也替皇帝高兴,打发人去椒吉宫传信,命人备了轿子,张好雨蓬,请皇帝移驾。椒吉宫在东六宫最北,沿途必经庆祥宫,皇帝想到从来都在庆祥门转入,念及往昔情分,不由要叹谊妃糊涂。到底吉祥善解人意,隔着轿帘道:[万岁爷,前面就要过了庆祥宫了,听说谊妃昨儿起身子就不爽快……]
皇帝一声不吭,只从身上摘下折扇,隔着帘子递出来,吉祥连忙接过,小跑着交给庆祥宫门前的小太监,低声道:[你去和谊妃娘娘说,万岁爷虽还有些个赌着气,到底和娘娘多年的情分,现下后悔昨儿的话说得过了,拿个信物来,要娘娘自己珍重身子,少了娘娘伺候,万岁爷也不高兴。]小太监大喜,忙拿着扇子奔进去。
吉祥又赶上皇帝銮驾,在椒吉宫门口唱道:[万岁爷驾到——]
訸淑仪已经久候多时,此刻领着宫中人等叩首接驾,[臣妾慕氏恭迎皇上圣驾,皇上万福金安。]
皇帝早闻她容色过人,却从未留意看过,当下亲自上前扶了一把,[起来吧。]原本想叫她抬起头来看看,却觉手中纤细柔和的手腕正在战兢地发抖,心中怜惜,便没有勉强。
[传膳吧。]皇帝坐了,向吉祥点点头。这是嫔妃宫中的便膳,只上了十六道大小菜肴。吉祥笑盈盈托着只均净的玉杯来,才是合卺酒。皇帝接过来饮了一口,又授于訸淑仪,她微微抬头饮完,吉祥喝了声彩,说了些吉兴话,皇帝笑道:[坐。]
吉祥见訸淑仪惶恐不安,只是绞着手帕垂首侍坐,笑道:[訸淑仪该不是怕见人吧,奴婢要是长成訸淑仪这样,还不整天在大街上逛悠,只怕别人瞧不见。]
皇帝笑道:[不用你去臭美,满京城的人谁不知道你是个没皮没脸的。]
訸淑仪这才抬起头来一笑,艳丽容颜顿令华室失色,皇帝一时眩目,竟是怔了半晌,还过神来才觉喜出望外,叹道:[难怪……]
吉祥一笑,悄悄退出。訸淑仪更觉局促,飞红了脸,丽色更是浓到化不开。皇帝看着她,饮了杯酒问道:[宫里还住得惯么?]
[还好。]訸淑仪的语气倒是温柔大方。
[想家了吗?]
[有时会惦记。]
[哦?你也是官宦人家的女儿,父亲任职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
[臣妾的父亲曾是震北大将军司马,十多年前便辞官回乡,如今父母俱在堂上,还有一个兄长。]
[你还有一个兄长?叫什么名字?任什么职?朕今后留心着,也好提携他。]
訸淑仪却芜尔一笑,道:[臣妾的兄长名灿,字离姿。臣妾也不知兄长现在何处。臣妾的父亲从前托故人照应他做官,他却不要,一怒之下出走,六七年了也不见回来,现在想是在哪里从军。]
皇帝笑道:[姓慕,慕灿,慕离姿,听起来倒是女子的名字。照你这么说,你兄长却是个有骨气的好男儿。]
訸淑仪忙道:[兄长的名字虽有些柔弱,却是一位高人送的。那道士看了兄长的面相,言道他命中金气大胜,性格刚硬,必有兵戎之灾,名字里要有火,才能克制。]
[原来你父亲也信这个的?]
[臣妾父亲原是不信,后来见兄长果然喜好个武艺兵法,模样虽然不难看,却是生性刚烈,好比金刚转世,才顿足捶胸地后悔,早知如此当初就该起名叫炭,字火烧便了。]
[慕炭,慕火烧?]皇帝不由哧地一笑,[那么你呢,在家里名字叫什么?]
訸淑仪脸又红了红,[臣妾小名徐姿。]
[慕徐姿……]皇帝只觉这名字和她脉脉婉转的风韵极是般配,心里感叹了一声,此刻心神所属全在她身上,随便吃了些饭菜,牵住她的手慢慢往寝宫而去。每走一步,便觉慕徐姿的手便凉了一层,坐到床沿上,将她的手捂在怀中,笑道:[好些了么?]
慕徐姿眼中尽是恐惑神色,十六岁天真的少女尚不知承欢作态,只是双唇颤抖着道:[没有。]
皇帝忍不住微笑,搂她在怀中,感到她胸前柔软的肌肉贴在自己胸膛上,不由血流汹涌,情欲难抑,用滚烫的嘴唇吻着她的额头道:[一会儿就好了。]
燃春桥两岸地势甚高,长桥作拱,起伏三虹,在离都九桥中是最大最高的拱桥,连接两岸豪宅雅舍和两片坡上梅林。长虹自绯色云海中跃出,在今春明媚柔和的阳光下,轻摆长袖,款步拾阶上桥,抬头之际,青色桥顶之上只见无垠的湛蓝天色,正是[长桥贯空倚天碧,早春弄梅知日晴]的景色。
姜放的府邸就在明堂大道秉环路附近,每日进宫当值,若无急差,从不骑马,都从燃春桥上步行过江,当春时节走到第一拱的桥顶,便会倚栏细看南岸火色花景,多少烦恼都会溶在花香之中。
[驾、驾。]桥那边突然一阵马鞭山响,接着是艰难的车轮轱辘之声。此处桥拱甚陡,很少有人行车,姜放好奇,望下打量,只见一匹鞍辔鲜明的骏马拖着辆破烂板车,后面四五个身形魁梧的年轻人不住擦着头上热汗使劲推车上桥,好不容易登上桥顶,姜放不由回身仔细往板车上看。板车上躺着个年轻人,身上盖着条棉被,面色苍白,皱着眉忍痛。
[且慢,]姜放心里一动,上前拦住,[我是领侍卫大臣姜放,你们是不是今科的武举人?]
几个年轻人本来就是满腔窝囊气,被人当桥拦住,正待发作,听他报出名来,都是一惊,更见姜放容仪威严,穿着从二品的服色,身后还有两个挺拔硬朗的小厮替他捧着衣裳包裹和侍卫佩刀,心知不假,连忙上前磕头。
[陈潭府武举人胡动月问大人安,]领头的年轻人口齿伶俐,[小的们都是今科陈潭来的武举。]
[起来。]姜放点了点头,疾步上前掀开那年轻人身上的棉被,车上的年轻人满身是血,左臂骨折,被姜放牵动了伤口,哼的一声,吃痛呼出声来。姜放仔细看了看他的伤势,皱眉道,[这是怎么回事?你们没有在京城惹祸、与人械斗吧?]
胡动月大叫道:[断无此事,大人明察。]指着车上受伤青年又道,[小的们昨晚在椒枝巷吃酒,席间这位古岭古兄虽然说了些狂妄的话,但整晚都在包厢里,也没有见他得罪什么人,古兄临走时言道,要住进他世伯兵部右侍郎梁大人府上,独自骑着马走了。今早梁大人遣人来问为何昨晚不见古兄前去,小的们才觉不好,心想他是不是被这些天风传的那个……]
[不准胡说,]姜放喝住他道,[还是捕风捉影的传闻,不要当街乱说。]
胡动月缩了缩脖子,道:[是,小的们只是心里乱猜,结群出去找寻,最后在定环路后边的水塘边看到古兄的马,人就在边上的草垛里。]
姜放问道:[马还在?钱囊也在?]
[正是的。]
[他瞧见对手了没有?]
板车上的古岭呻吟了一声,艰难道:[小的没看见,那小贼背后偷袭……]
姜放微微一笑,[用的是什么兵刃?]
古岭有气无力道:[剑,又不很象。]
姜放点了点头,笑道:[你的伤,不过皮肉,不碍事的,只是臂骨裂了,接一接就会好的。会试上有些不便固然可惜,能知道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这个道理也是件好事。]
古岭在陈潭做惯了呼风唤雨的衙内,听姜放说这个话,自然是老大的不情愿,无奈姜放是大内的侍卫总管,自己的父亲虽说是分守一方的参将,离姜放仍差了好几级,就算自己会试得中,也要在姜放手下做官,无奈只得道:[是,大人教训的是。]
姜放还须赶往宫里当值,便对众人笑道:[离会试不远了,你们该疗伤的疗伤,该练功的练功,不要贪图玩乐,记得上进。]
众人连忙答应,抱拳目送他过桥。
姜放领着小厮,从青龙门进皇城,远远看见两个青衣内监一前一后向门里走,当即紧赶几步,笑道:[呦,这不是六爷辟邪么?]
青衣少年回头笑道:[小人给总管大人请安。]
姜放一把托住辟邪的胳膊,道:[免礼、免礼。大采办这是从哪儿回来?]
[才刚在户部。]辟邪回头对小顺子道,[快过来给总管大人见礼。]
不仅小顺子,门口的侍卫也都过来给姜放行礼。人人既知辟邪在皇帝、太后、乃至成亲王面前都吃得开,也都笑脸相向,都不搜查他身上,只管放他进宫。
姜放和辟邪并肩而行,离众人远了,才低声将刚才燃春桥上所见对辟邪说了。
辟邪道:[这是第九个了。这个人所图并非财物,只对今科武举人下手,到底什么来头?]
[从刚才那小子身上的伤痕来看,这人武功可不弱。]姜放皱眉道,[伤口虽多,却都甚浅,可见此人手下收放自如,十分有分寸,臂骨看来是为钝器所撞断的,都在正面,决非那姓古的小子所说是背后偷袭得手。]
辟邪点头道:[那人既使的是剑,又能以剑鞘或剑首将人骨骼折断,看来使的也是内家剑法。那些受伤的武举人都是些什么人?]
姜放笑道:[以我看来,武功不过半瓶醋的货色,倒是个个自视甚高,现在为顾全脸面,没有一个肯说实话。]
辟邪道:[连你也说他们是半瓶子醋,看来是不怎么样了。]
[哈哈,爷的武功高我数倍,这么说我可不冤枉。]姜放朗声笑道,一眼瞥向辟邪胸前,[我倒是怕这个惹是生非的人就是雷奇峰。]
辟邪看见他眼中嘲弄的神色,抓住胸口的衣裳笑道:[若是他就好了,我正想报这一剑之仇呢。]
姜放忙道:[只当我没说,爷可不要意气用事。]
[这是九门提督的差事,]辟邪道,[不但是我,连你在官面上,暂时也不要管。]
[是。]
[你仍是暗中打探。此人若是为哪个武举人拔除对手,不过是作弊之类的小事,小示惩戒也就罢了;不过今科武举会试事关重大,此人若是存心拆台,对我们不利,届时一定要将他铲除。]
眼前已近内宫,辟邪和姜放在华东门分手,回到居养院,却见如意已在辟邪的厢房里等了多时了。
[为什么最近总瞧不见明珠了呢?]如意左顾右盼,甚是奇怪。
辟邪笑道:[我也不知道。]
如意道:[别是怕见到皇上吧?]
辟邪神色虽然不变,眼光却闪躲了一下,[她怕什么?眼看秀女们就要选进宫了,比她强的有的是。]转身从小顺子手里接过茶盏奉给如意,问道,[二师哥为什么上这儿来?]
如意叹道:[皇上最近可头痛得很呢。]
辟邪点头道:[我也瞧出来了。]
[昨天成亲王在座,皇上没机会对你说。今天要我知会你一声,无论如何,想个法子让高厚早些认罪,其他的征粮官都在看着高厚,惶惶不可终日,密折里说话都小心翼翼的。]
辟邪道:[我想想,可不保证一定能成。]
[我只管把话传到,]如意笑道,[皇上对你那是没的说,不成也不要紧。]
辟邪一把拉住正要跨出门去的如意,道:[二师哥!]
如意大笑道:[你别急,自个儿兄弟,跟你说着玩儿,对别人,我只字未提。咱们这个宫里敢对万岁爷说个不字的,只有兄弟你了,连我当师哥的也觉得威风了不少。]如意凑到辟邪耳边,低声道,[话说回来,师哥我倒有个办法,只要随便找个因由让明珠出宫去,在京城买处房子,你只管在那里与她成婚就是了。]
[呸,]辟邪听到最后才知道他拿自己开心,狠狠啐了一口,[二师哥自己不要脸就罢了,还要拖兄弟下水。]
眼见如意一阵清朗的笑声中扬长而去,辟邪转而对着小顺子冷冷道:[你在一边高兴些什么?]
[没有。]小顺子双手乱摇,低头忍笑,连忙走开。
初春夜里还是很凉,站在院子里,能感觉清冷渐渐沁到骨子里去。小顺子已将灯光熄灭,从居养院卷棚屋顶之上放眼大内——几条大道上火烛通明,谊妃的庆祥宫也是灯火辉煌,想来这个宠极一时的美人此刻竟是孤枕难眠。
[月明星稀,光华满地,可不是出行的好时候。]
辟邪笑道:[看你院子那边已经熄了灯,我道你睡了。]
明珠仿若凌空步来,[六爷这边一点儿动静也瞒不过我的。爷这是要上哪儿去?]
[刑部大牢。]
[上回出宫去,也是在春天里,匆匆一年过了,六爷总该让我出去松坦松坦。]
辟邪笑道:[也好,你去换了衣裳来。]
明珠芜尔一笑,[只当是锦衣夜行便了,没什么要紧。就怕我一转身功夫,便把六爷丢了。]
辟邪知道拗她不过,叹了口气,领着她往东北走。这一大片绿瓦宫阙是清知宫的地界,向来是未成年的皇子和公主的居所,此时少有人居住,狭长的明知松园贯穿其中,在夜晚更是树影幢幢,凄凉无限。二人从明知园里穿过,远远传来城垣上清澈的铃声,知道城垣上的侍卫刚刚摇铃而过。东北边有个弃置不用的角门,一旁有个魁梧的身影在向他们招手,正是姜放。
[属下两个时辰后来接主子爷回宫。]姜放虽是对辟邪说话,却皱着眉盯着明珠。
[知道了。]辟邪笑道,[明珠也去。]
明珠轻声一笑,微微福了福,[大总管多担待。]
姜放见了明珠就会头痛,不敢和她多说,忙悄声开了条门缝,让二人出宫。辟邪和明珠闪出门外,沿着皇城和宫城的东大夹道,跃皇城青龙门而出。
刑部大牢即在隐环路穿和巷,两人潜至里面,门前早有牢头丁旺守候,见辟邪黑丝袍、青铜面,竟不以为意,倒是看见他身后还有一个彩衣美貌的少女侍从,哑然笑道:[爷,最近可吉祥?这位姑娘是?]
[这是跟我出来散心的,]辟邪对明珠道,[你去别处走走,半个时辰回这儿来。]
明珠知道他处事机密,微微一笑,自己四处散步。此时月色正浓,花香方淡,眼前忽现一片湛蓝的琉璃穹顶,正如海上鳞光,静谧无限。明珠走了近了些,才知此处佛殿相望,僧舍比肩,原是一座极宏大的寺院,稍后更有三座七层佛塔,屋檐层层高翘,直冲月华,如鸟斯革,如翚斯飞。明珠唯恐亵渎神明,不敢高攀,只远远站在围墙之上,轻颂了一句:[阿弥陀佛,了不得。]心里才刚默默许了个愿,就听远处有人高叫了一声:[不可。]顿时吓得她脸微微一烫。
[使不得,你不是他的对手!]远处院子里的呼声更是高了起来。
明珠心念急转,向院墙之内提气跃去,刚到墙上,便听有人呼痛大叫了一声。
[这样便是武举人了么?叫京城最高的高手辟邪来罢。]这个人声音灿若阳光,说不出的开朗明亮,一声大笑之后,一条黑影纵身上了对面的墙上,向北而去。明珠听他报出辟邪的名字,不由大吃一惊,顾不得院里的几个人,情急之下从院子里掠过,疾追了下去。
前面那个人身法硬朗雄健,脚程却不如明珠,到了定环路勾陈大道附近,渐渐被她赶上。明珠好奇心切,跟得近了些,忽见前面的人似乎回了回头,一惊之下忙闪到山墙之后,再抬头,却瞧不见那人的身影了。
次日午后,姜放巡视到东门的时候,看见辟邪带着个不认识的小子要出宫,上来寒暄几句之后,姜放道:[主子爷知不知道,高厚今天上了请罪折子,刑部所举的罪状一概供认不讳,称自己在户部的时候贪赃枉法,公饱私囊,赃款不计其数。今早便有人据他折子里所供,再去抄家。皇帝总算松了口气,心里还是有些恼他逞强多时,让皇帝下不来台。看来这便死定了。]
辟邪问:[高厚家里安排好了?]
[好了,]姜放道,[早就将赃物安置在他家多月。]
辟邪冷笑道:[此人早年卖主求荣,如今身败名裂,也是应得的报应。]
姜放道:[今天上值路上,属下还听到一个挺有趣的传闻,都说昨晚有人亲眼看到近来刺伤武举人的那个人乃是个女子。]
辟邪身后的小子远远地忽然[嗤]地一笑,姜放惊讶之下,才知那个小太监原来是明珠扮的,忍不住道:[我知道了,又是明珠姑娘昨晚惹祸了吧。]
辟邪忙道:[这当真是以讹传讹了。她不过瞧见了真凶,我们这便要去捉拿罪魁祸首。]
姜放急道:[主子爷不是不管这件事的么?]
辟邪笑道:[那人指名儿要挑战京城最高的高手,无论如何还是要卖他个面子。]
姜放摸不着头脑,喃喃道:[什么京城最高的高手?主子爷可别听信明珠的挑唆。]回过神再抬头看时,辟邪和明珠早已走得远了。
辟邪和明珠换过平常衣裳,按着昨晚明珠记得的路,径直来到定环路勾陈大道。这里买卖人家、穿梭行人都是穷苦市井百姓,勾陈大道两边的小巷狭窄阴暗,住户拥挤局促,小小的天井里不但要晾晒衣服,还要养鸡做饭,用过的脏水只管往小巷里一泼了事,弄得污浊不堪。明珠多少也有些洁癖,不由皱了皱眉,抬头看见这里的房屋怕一家失火殃及全域,都将山墙修得远远高过屋脊,权作隔火墙之用,对辟邪点头道:[就是这里了,昨晚我就藏身在这种山墙之后。]
辟邪沉吟道:[这里都是住家,听那人口气是外省来的,必然现在客栈。]
明珠道:[我是在这里跟丢的,那人当时就在两条街外。]
[这就是了,]辟邪笑道,[前面倒是有间客栈,名叫鸿运来。]
明珠奇道:[六爷怎么知道?]
辟邪一笑,[你六爷来这里砸过别人的场子,还险些栽在那里。]
明珠见他右手不自觉地抓住胸前衣服,不由笑道:[原来这里还勾起了六爷对雷奇峰的一番新仇旧恨,六爷可要小心了。]
到底是此地最大的客栈,鸿运来门前是一条宽阔大街,行人如织,街两边都是小商小贩,拼着命大声吆喝。鸿运来门口也站着一个满脸机灵的伙计,殷勤地向店里招徕客人,看见辟邪和明珠衣衫光鲜,神情清贵,忙奔过来作揖陪笑道:[两位哪里远来?打尖?住店?小店是京城有名的大客栈,又干净又清静,价钱公道,童叟……]
辟邪忙笑着打住他的话头,[我们吃饭。]
[快请快请,]伙计笑容满面,[阿三哪,楼上雅座两位——]
明珠跟着辟邪进店,低声笑道:[雅座?]
果然不出所料,所谓雅座也是一张肮脏的八仙桌,四条板凳,不过拿了帘子与外面相隔。辟邪四处打量一下,点头笑道:[嗯,不错。]
阿三搭着条看不出本色的手巾,过来给两人倒上茶,[两位用些什么?]
辟邪想了想,道:[两荤两素,三两白干,你看着办吧。]
[好咧!]阿三奔出去叫菜,不一会儿便端上一碟酱牛肉,一碟煎鱼,还有烩白菜、炒芹菜各一。
辟邪看着明珠面有难色,拿着筷子懒洋洋在盘子里翻腾,心道此事应当速战速决,对阿三问道:[小二,有件事要向你打听一下。]
阿三顿时神情戒备,刚要推三阻四,架不住明珠[珰]地一声将一锭碎银扔在桌上,碰着碗碟,仙乐般好听。[这位爷要问什么?]阿三不由吞了口唾沫,将银子收在怀里。
[敢问你们客栈里是不是住着个佩剑来的江湖客人?]
阿三笑道:[爷可问对了,我们客栈里可不住着的都是跑江湖的人。]
明珠哼了一声,又扔了锭碎银在桌上。阿三眉花眼笑,刚伸出手去,便被明珠用筷子在指节上狠敲了一记,[银子是随便拿的么?我家爷在问你的话。]
阿三苦笑道:[爷,这佩剑来住店的,平日里不多,可最近重开武科,店里住的都是应试的举子,不说佩剑的,佩刀的也有二三十个。]
明珠冷笑道:[武举都是从朝廷官宦的世家子弟里选的,你们什么破店,也配让武举子住?你这人不老实,这便拿你到官府,告你讹我家爷的银子。]
[别、别,]阿三慌道,[不瞒这位爷说,小店的确住着两个江湖的练家子,其中一个的确佩剑,不是小的不老实,那两位爷当真凶得很……]
[不要紧的,]辟邪和颜悦色道,[我们是应邀来的,他们住哪一间?现在店里吗?]
[天字丙号,不过那位佩剑的爷,上午出去了。]
辟邪笑道:[我们在房里等他回来,明珠,这便结账吧。]
阿三拿着明珠打赏的银子,对着两人背影道:[二位,小心啦,那两位爷当真、当真是凶得紧。]
天字丙号在鸿运来二楼,房门紧锁,不似有人的样子。明珠和辟邪相视一眼,心里都道屋里没人,甚是扫兴,却听屋里噗地有什么落地,明珠忙上前叩门,还未来得及说话,便听里面有人恶声恶气地吼道:[叫你们不要打扰,都聋了么?]
明珠退了一步,倒抽了一口冷气,[六爷,你不觉得这声音好耳熟?]
辟邪早已忍俊不禁,喘着气笑道:[没有啊。你觉得这是谁的声音?]
[难不成、难不成……]明珠脸色已变,双颊上飞起一抹嫣红。
辟邪见势不妙,生怕明珠临阵脱逃,一把拉住她的手,对里面大声道:[沈兄再不开门,我们可要闯进来了。]
里面人道:[你敢!]
话音未落,辟邪便以单掌震开门锁,拽着明珠进门,望里一看,不由失笑出声。正对门前有张椅子,上面严严实实捆着个俊俏青年,只可惜蓬头垢面,不似以往收拾得花枝招展,从房梁上悬下一根细线,穿着个馒头,那青年饿得急了,正张大嘴对着馒头猛啃。明珠躲在辟邪身后偷看一眼,笑着低声啐道:[这个沈飞飞也有今日。]只觉他被人如此囚禁折磨,当真大快人心。
[沈兄,]辟邪讶然上前,[原何被囚在此啊?]
沈飞飞对他却是视若无睹,充耳不闻,盯着辟邪身后明珠露出来的一角彩衣,笑眯眯道:[姑娘哪位?是来找小生的么?]
辟邪心知以沈飞飞的好色品性,自己便是问他一万句也不见得能让他向自己看上一眼,忽见地上还有个滚落的馒头,想必是他适才失口落地,于是微微一笑,上前弯腰捡起,[沈兄,你的馒头掉在地上了。]如此一来明珠便无处躲藏,被沈飞飞瞧个正着。
[啊——]沈飞飞顿时双目放光,早将自己窘境忘得一干二净,喜不自抑、风流无限地道,[神仙姑娘!你还记得小生?]
明珠此时对辟邪的恨意犹胜对沈飞飞,见辟邪施施然负手站在一边,一腔怒火无处发泄,只得尽数迁怒在沈飞飞身上,冷冰冰道:[敢问你哪一位?]
[小生就是沈飞飞呀!]沈飞飞不觉挣扎了一下,险些连人带椅翻倒在地,[去年此时,小生与姑娘邂逅,当时有约一年后再见,姑娘不记得了么?]
明珠沉吟半晌,奇道:[没有半点印象,六爷,你记得有这么个人么?]
沈飞飞泫然欲涕,[小生为了再见姑娘,改邪归正,千辛万苦再觅良师,这便学成回来,姑娘!]
明珠道:[看你被人囚禁于此,就知你没做什么好事,什么改邪归正?]
[冤枉,]沈飞飞急道,[小生是被一个魔头所囚,那魔头杀人如麻,实是个江洋大盗……]
明珠忍不住笑斥道:[你自己又是什么正人君子了么?]
辟邪见沈飞飞被绑多时,明珠又不肯好好问话,于是上前笑道:[沈兄,有话慢慢说,我先替你松绑可好?]
[不可!]门里门外顿时有两个声音大声喝道。
明珠自不必说,涨红了脸怒视辟邪;门外却有一个声音恰如阳光破云而出,劈在室内。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仗剑大步走了进来,[你们什么人?竟要放这贼人逃脱?]这年轻人黝黑的面庞上漆黑笔直的浓眉,瞪大明亮的眼睛大声说话时,夺然散发着斑豹般愤怒慑人的野性,连辟邪也不禁倒退了一步,笑道:[这位兄台,千万别误会,我二人并非为了沈兄而来。]
沈飞飞在一旁噙泪道:[难道姑娘不是因思念小生而来的么?]
[原来你们是一伙的!]青年不过喝了一声,别人听来却犹如猛兽咆哮,他一步踏上,拔出腰间佩剑,对准辟邪当头就刺。
辟邪见他年轻莽撞,盛气凌人,不由微微多了些怒气,振袖出指,向他剑尖挟去,内劲相交,凛然已有金石之声,辟邪讶然看那青年,忽见他手中长剑锈迹斑斑,足有平常剑身的两倍宽,剑首只是橡木削裁,连漆也未上过,心里闪念,收手飘身一旁,大声道:[你不是在找辟邪么?]
[辟邪]二字对那青年来说,不啻是句符咒,他剑势顿在半空,脸上戾气顿时变作璀璨笑容,将剑扔在桌子上,奔过来扣住辟邪的双肩,道:[你认得辟邪?]他双手劲力极大,只听辟邪肩胛骨咯咯作响。
明珠冷冷道:[你扼死了他,便没有人认识辟邪了。]
年轻人这才松开手,讪然笑道:[对不住。]
辟邪揉了揉肩膀,见他笑容纯真无邪,与适才的杀气腾腾实在判若两人,不禁芜尔,[在下驱恶,和辟邪倒是有些交情,兄台贵姓?]
年轻人咧着嘴笑道:[我叫李师。]
辟邪点了点头,目光流连在桌上的长剑上,[敢问李兄师从哪一位高人?]
李师[嘿]了一声,[先不说这个,那辟邪住在什么地方?你怎么知道我在找他?]
辟邪从没见过这么直来直去的人,愣了愣道:[李兄到处挑战武举人,放出话要找辟邪,在下也是这些天才知道。]
李师对着沈飞飞笑道:[你的脑筋还挺好使的,多亏你出了这个主意,这位驱、驱……]
[驱恶。]辟邪忙道。
[对,要不驱恶怎么会找上门来?]
沈飞飞干笑了一声:[多承夸奖。]
辟邪道:[辟邪现在何处,在下也不太清楚,不过让人传个话,还是不难的。]
[这就好,]李师大喜——辟邪怕他近身再抓住自己,连忙又退了一步,[你跟他说,我师父七宝夸说他的武功远在我之上,一样师父教的,我就不信他能比我强多少。约个日子,我要跟他较量一番。]
辟邪虽略有预感,待听到李师说出七宝太监的消息,仍是喜出望外,[师父现在何处?他老人家还好么?]
[不知道,]李师摇了摇头,[他授我一年多的武功,之后就不见了。你也认识我师父?]
辟邪的喜悦被他当头一盆冷水浇灭,抚着桌上长剑,颤声道:[我受七宝老先生恩惠颇多,远超常人所想。]
李师笑道:[那就好,我们不是外人!这便叫酒菜来,好好庆贺你我相识。]
辟邪和明珠大吃一惊,忙摇着手道:[酒菜就不必了,何劳你破费?]
李师指着沈飞飞道:[我没什么,破费的是这个小贼。]
沈飞飞对着明珠笑道:[只要姑娘愿意多留一会儿,小生破费又有何妨?]
[真的不必了,]辟邪道,[无功不受禄,待在下找到辟邪,替李兄传到了话,你我再聚不迟。]
李师见辟邪这便露出辞意,一把拉住他道:[且慢,咱们不喝酒也行,你告诉我,那辟邪的武功到底如何?]
辟邪想到适才自己已露出手之意,两人内力相交,这李师却似乎浑然不觉,实在摸不清他的底细,想了想才道:[应与李兄不相伯仲。]
李师脸一红,甚是羞赧,辟邪和明珠看在眼里,大惑不解,只听他道:[不相伯仲是什么意思?]
辟邪道:[就是差不多,有得一拼。]
[哦!]李师恍然大悟,[那就好。]
旁边沈飞飞一串猛嗽,向着辟邪直使眼色,颇有乞意,辟邪心领神会,笑道:[这位沈兄也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人物,尚且失手在李兄剑下,可想而知李兄的武功一定出神入化,此战应有胜算。不知二位在哪里相识?]
李师怒道:[什么相识!]他发怒时又是一付金刚夜叉的模样,沈飞飞不禁打了个哆嗦,[这小贼胆大包天,调戏我们庄上胡老伯的闺女,我从白羊追了他两千里,到了大京才将他擒住,等我京城的事办完,就要带他回去给那姑娘磕头认错。]
明珠闻言一阵冷笑,吓的沈飞飞脸色苍白,张口刚要辩解,李师已对他斥道:[你闭嘴!]
[原来李兄从白羊来,]辟邪点头道,[李兄原籍白羊?]
[白羊大杉府黑坟县胡家庄!]李师又咧开嘴笑了,跋涉两千里如画江山之后,牛羊遍地、芳草连天的故乡对这个年轻人来说仍是个美丽多情的地方。
[白羊多出豪杰,]辟邪的目光又投在那柄锈剑上,[也难怪李兄会使这么沉重宽大的剑。]
李师道:[这剑不是我的。]
[哦?]
[是我师父临走时留下的,老实说,这么宽的剑,我使着也不趁手。]
[这便难了,辟邪所用均为宝器,这场决战的兵器,李兄应早做准备。]
[怎么说?]
[公欲成其事,必先利其器。]辟邪抚着李师的锈剑笑道。
[什么意思?]李师瞪大眼睛,不明所以。
明珠没好气地白了辟邪一眼,道:[六爷的意思是说,要宰猪时先磨刀,你的剑太不经使了。]
[早这么说,我不就明白了?]
[笨成这样,只能说粗话给你听。]
辟邪知道她仍在生自己的气,拐着弯骂了自己一句不算,还迁怒在李师身上,只得柔声道:[明珠……]
李师忙问:[明珠又是什么?]
明珠怒道:[明珠就是我!]
一旁默然无语半晌的沈飞飞跳将起来,喜形于色,[原来姑娘闺字明珠……]
[你且不要多言。]
[是。]沈飞飞被明珠冷冷的一句吓白了脸,依旧低头闭口不语。
辟邪道:[不如在下替李兄觅得一柄宝剑相赠如何?]
李师奇道:[为什么?我为什么要占你的便宜?]
辟邪失笑道:[辟邪这个人自负得很,若李兄持了这柄剑与他决战,他心中必然不喜,一怒之下,罢手不战也未可知。李兄和辟邪都算是在下的朋友,更该公平决战。]
李师点着头认真道:[不错,我也不想让他觉得我小瞧了他。]
[这柄剑入手颇为沉重,李兄觉得份量如何?]
[份量倒是正好。]
[那敢请李兄将这柄剑相赐,在下命人按此剑重量另觅一柄宝器,就当彼此以剑相赠,互不相欠。]
李师开心笑道:[真谢谢你啦。]
[如此,决战之前,李兄再不可找那些武举人生事。]
[这不用你说,那些人都是花拳绣腿,没什么意思。]
[好!]辟邪总算放下心,[这里也是个是非之地,李兄和沈兄不要再住了,我会差人请二位去别处下榻,若我得了辟邪的消息,便去那里寻二位。]
[这里不好么?]李师环顾四周。
[不好!]辟邪截住他的话头。沈飞飞是个贪图安逸的人,早嫌这里简陋肮脏,听辟邪如此说,连连点头,辟邪对他微微一笑,[这位沈兄也不必如此拘禁了,过些天明珠姑娘和在下还会拜访,沈兄想必会留在李兄一处吧?]
[是是是,]沈飞飞大喜,[小生就跟着李师,他往东,小生决不往西。]
辟邪道:[若他逃脱,在下负责将他擒回来交给李兄处置。]
李师皱眉想了想,[好,我信你。]
明珠气得哼了一声,转身就走。辟邪说了句告辞,将锈剑用包裹卷了,紧追了下去。
两人在门前雇了车回程,辟邪抚着怀中锈剑,默默出神。明珠在一旁冷冷道:[六爷也太小家子气了,只因这剑是七宝公公使过的,六爷便用经天纬地的能耐从那小子手里讹得来,也不害臊。]
辟邪笑道:[知我者明珠。我什么样的小人,只有你知道。]他有所感触地望着明珠红着脸扭头望向窗外,暗暗叹了一句自己失言。两个人尴尬沉默着回到宫门口,辟邪将剑交给姜放,命他带入宫去。直到快晚饭时刻,姜放才得闲将剑送来居养院。
[好一柄沉重的剑!]
辟邪道:[你这便按这剑的份量,从库房里选一柄一等一的利器,连同一千两银子,送到鸿运来天字丙号一个叫李师的人手里,让他今晚即刻搬家。]
[鸿运来?]姜放咋舌皱眉,[李师是什么人,没什么要紧的,我不想招惹鸿运来的人。]
辟邪阴沉着脸,道:[就是他最近挑战刺伤武举人,还到处报我的名字。若非是我师父的关门弟子……]
[七宝太监?]姜放只觉其中千头万绪,难得要领。
辟邪对他说明原委,道:[这是冲我来的,你不必牵涉其中。你再让西边的二先生打听一件事,白羊大杉府黑坟县胡家庄有个姓胡的老者,看他父女和沈飞飞有什么过节。]
姜放道:[是。不过七宝太监用意历来深刻,主子爷此事要小心处置。]
明珠今天在场,见辟邪笑盈盈与李师说话,不料他那时便对李师陡生杀机,不禁凛凛然打了个寒噤,直到姜放领命走了,仍觉得辟邪异样阴郁可怕,叉开话题道:[六爷,听你们这么说,鸿运来是家黑店了?]
辟邪哧地一笑:[不是!鸿运来是大理驻在中原的眼线,从掌柜到伙计都是厉害人物,只怕李师的所作所为早就瞒不过他们。你不觉得今天那个小二远比普通店伙计难缠?若非他以为我们是衙门里的人,不愿多生是非,才不会老老实实说话。]
[呦,]明珠道,[光顾说话,忘了开饭了。]她招呼小顺子端上饭菜,吃了两口,突然埋怨道:[六爷,李师的事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管那沈飞飞的闲事?象他那样的登徒浪子,不如让李师一剑了解他。]
辟邪道:[李师秉性纯真,武功再高也不是沈飞飞的对手,别看沈飞飞在那件事上有些执著,显得疯疯癫癫,其实此人如此年轻,就成名许久,自有他聪明狡慧的地方。单说他给李师出的这个主意——挑战武举人来逼我现身,无疑是想借武举人的手将李师除去,自己便得脱身。嘿嘿,]辟邪不禁摇头冷笑,[也真称得上心狠手辣,机缘巧合的话,将来必成大器。他若对你真心实意,倒也不失为良配。]
明珠红着脸嗔道:[六爷胡说些什么,那种小贼,武功低微,贼眉鼠眼,也配!]
辟邪道:[那沈飞飞虽然武功仍不及你,却也算是一流的高手,人也长的风流倜傥,我看就不错。]
明珠道:[是,他一表人材,谁喜欢谁就自己嫁他,别在我面前饶舌。]
辟邪笑道:[你的岁数不小了,总在宫里混,不是办法,不如早些回寒州嫁人。]
明珠道:[六爷说到这个就是一味罗嗦。]
[你一听到这个,就一味搪塞,难不成自己有了心上人了,只等他来娶你过门?]
明珠微微一笑,道:[我喜欢的人,心里只有天下大业,从来都不拿正眼看我,我这么尽心服侍他,他却只想早些把我嫁出去了事……]
辟邪猛吃一惊,手中的酒盏失手落下,脸色惨白地望着明珠。明珠手快,一把抄住酒杯,噗嗤一笑,[六爷喝酒,玩笑不当真的。]
辟邪的脸色稍稍好了一些,忙把眼光转到一边,接过酒杯,道:[啊,那就好。]
小顺子一言不发,只管将脸埋在碗里扒饭。辟邪对他道:[你也不必装腔作势,你心里幸灾乐祸,我瞧不出来么?]
小顺子道:[师父别骂我,我只是埋怨师傅,今儿个这么热闹的场面,咱们没带我去见识见识,开开眼界。要我在那里,先抽那个沈飞飞几下,明珠姐姐便不必生气着恼到晚上。]
[好甜的嘴,]辟邪也忍不住笑了,[你想出去玩儿,眼前就是机会。明天你随我去一趟东弘愿寺。]
[东弘愿寺?]明珠追问一句。
[你昨晚遇见李师的所在,就是东弘愿寺了,李师这个人的武功到底如何,我还是摸不清楚,那边现成有人与他交过手,我去问问。]
东弘愿寺也是千年古刹,与西弘愿寺并称禅家正院,其住持悲寂大师更是先帝封过的国师,远非寻常寺院可比。此寺与官宦人家交往甚密,有几个武举人寄住,也不是希奇的事。辟邪不敢造次,与小顺子以内臣身份前往,上过香后,自称驱恶,只道是奉了宫中大太监之命,过来看看故人子弟。小僧弥见惯了大场面,很没把辟邪放在眼里,也未报管事的僧人得知,让他们去后面东院厢房自寻熟人。辟邪来至东院门前,与三个年轻人擦肩而过,院中还有一个年轻人被冷落在廊下看书,抬头望见辟邪进来,放下书拱手道:[这位公公,有何贵干?]
这年轻人神情儒雅,体貌端庄,似曾相识,辟邪道:[在下驱恶,宫中针工局的人。局中总座听说这里有武举人受伤,担心是不是旧友的子弟,让小的来看看。]
年轻人回礼道:[小人陆过,和这里同住的几位朋友,都是都国峰人氏,不知公公找的人姓什么?]
辟邪叹道:[都国峰?那便不是了。这些天有人闹事,已扰圣听,总座要小的来打听一下原委,好在万岁爷跟前应对。现在探视伤者,不知方不方便?]
陆过点头将辟邪让进屋去,受伤的年轻人才喝了镇静止痛的药剂,昏昏睡着。陆过掀开被子,指着他左臂道:[已经止血一日,伤口也收敛了,不是很要紧。]
小顺子上前解开绷带,让辟邪细看。辟邪想到昨日李师对自己刺的那一剑,剑法犹如他性格一般,有雷霆之威,现在看这伤口不过在上臂三四寸长,皮肉的外伤,可知他的剑法内力已有收放自如的境界,倒不可小看。
众人退了出来,辟邪问起当夜情景,陆过道:[那人剑法甚高,却行事莽撞,应是冲着在下等武举人的名头来的。乍看他剑招平平无奇,却实在迅若闪电,威力极大,应是内家剑法。]
辟邪暗暗称奇,以陆过的年纪和出身,能看得出内家剑法门道的,实在是不多见,心中对他已经另眼相看。
陆过续道:[在下这位同伴与他相斗数十回合,不慎为他刺伤左臂,那人怕其他人与之再战,便先即逃脱。]
[他说了什么没有?]
[这倒没有。]
按明珠所述是夜情景,这些人中只怕没有一个能在李师剑下走过三个回合。陆过在大节上毫不讳言,只将李师的武功渲染得颇高,又说他最后脱逃,婉转地替自己人保全了体面。更难得他将李师那句要紧的话隐去不提,少生很多是非。辟邪不禁要赞他深谙为将之道,心智早熟,远超其年龄。
辟邪道:[陆公子当时可曾与那人交手?]
陆过微微一笑,[没有。在下前来京城为的是求取功名,会试在即,此时万一受伤,于国于家于自身都没有半点好处。更不用说皇上圣明,重开武科,错过会试,当真有负圣恩。再者我们武将子弟出身,素习弓马,这种剑法的事本非我等所长。那人武功既高,又是有备而来,我等抑长扬短与他相争,绝无胜算。在下当时倒是对几位朋友相劝,可惜人人皆有好胜之心……]陆过说到这里赶紧打住,[好在只有一人受些轻伤,也不算大碍。]
辟邪点头称是,告辞回宫。其时早有各地乡试头五名武举人的策论卷子送到辟邪手里,辟邪因对陆过颇为欣赏,特地将卷子翻出来看过。都国峰地界的第二名果然是陆过的名字,两道策略都甚精彩,再看他所述门第,原来是现任分守东海道参将,陆巡的幼弟。辟邪不禁微笑,拿出个崭新的白皮折子,将陆过的名字仔细地抄在第一行上。
兰亭巷在京中赫赫有名,到底与众不同,过了牌楼就是华灯悦目,香风拂人,纵是雨天,也因头上搭了鲜红的竹顶雨蓬,一里长街中全无淋漓之苦,倒是每十步开外便有水柱顺着竹渠淌下,流在两边的明沟里,水声淙淙潺潺,平添了些玲珑情趣。一路上游人接踵,两边红袖纷招,眼前珠翠乱摇,真是京中繁华奢靡的气象。如意拂开几个缠上来的女子,转头笑道:[瞧我们哥儿俩望这里一站的风流倜傥,早不将路上的人都比下去了?怪不得人人都拉我们。]
辟邪苦笑道:[我们一身绿绢油衣,晶亮得蜻蜓一般,那个不知是宫里出来的,风流些什么!]
如意哈哈大笑,挽住辟邪向前,直走到兰亭巷中腹一座大宅院门前,顿时清静了许多,门首两只红灯笼下各站着一个鬓边簪花的小厮,见了如意道:[二爷来的正好!妈妈才念叨着呢。]
[谁要念叨这个无情无义的。]门里走出一个华衫美妇,三十多岁年纪,掩着嘴对如意笑道:[二爷多少日子没来了?我才要吩咐小的们,见了二爷只管关门,不叫进来。]
如意拉住她的手道:[我不但来了,还带了客人。小六,这是栖霞姑娘。]辟邪在阶下仰头望去,四目相交,和那女子都是一怔。
栖霞旋即笑道:[那就是六爷了?是不是?快请!]
引了两个人进院,沿回廊绕过影壁,眼前一院海棠,雨中花瓣飞落,衬在青苔碎石上,经过前边巷中的灯红酒绿,顿觉清雅扑面,神清气爽。正厅门前两个垂髫女童低首拉开雕花木门,一声婉转歌喉先声夺人地涌了出来。
[——芳火无惜欲燃尽,蓝江多愁天际回。]
琵琶滚出水音,袅袅息止,四周垂帘包厢中掌声彩声大作,还有人笑道:[原来江据放的‘燃春赋’也可以这样唱法,呵呵。]
那歌伎这才起身由小鬟抱着琵琶往后堂去了。栖霞引他们随便进了间包厢,笑道:[那是个新来的清倌人,总有人没见过世面,以为这便唱得好了,二位爷可别见笑。]招呼小鬟进来,伺候两人将油衣雨屐脱了,亲自奉了茶来,[我去替二爷扫间屋子出来吃酒,二位爷这里稍座,随便听个不入耳的曲儿,我去去就转。]
辟邪等她走了才问:[这位是……]
[此间的老鸨,这间栖霞院就是她的产业,这个女人,了不起!]
辟邪拨弄着水面上的茶梗,只是一笑。
栖霞回来的甚快,又请二人挪步,穿过大堂,后面是个庭院,种得几十株牡丹,一座木楼与两层的正堂相望,匾额上所书[回眸]二字不但恰如其分还添了些多情。栖霞将二人带至楼上,推开一间,笑道:[请吧。]
如意当先跨入,先呼了一声:[好你个朝廷命官,怎么也在这里胡闹?]
里面的魁梧汉子长身起来大笑,[你自己是五品的大太监,就不算有品有衔了么?]他神情洒脱,虎目含威,正是姜放。
辟邪倒无半分惊讶,上前拱了拱手,[大统领。]
[六爷。]姜放嘴角含笑,请二人入座。席上新布酒菜,栖霞捧过一红一青两本册子,问如意道:[二爷要哪个来相陪?]
如意推开青册道:[清倌人不要,我兄弟第一回来,要那些不懂事的扎手扎脚的生厌?]
此言一出,姜放和栖霞都甚是尴尬,不敢看辟邪的脸色,姜放咳了一声才道:[二位今晚不当值?]
[皇上放了我们假,我便领小兄弟出来见识见识。]当下点了名含香者陪酒,栖霞又替辟邪叫了海琳,及至姜放,却见他推开册子含笑望着栖霞道:[我不用。]栖霞收了册子一笑自去,不刻领了两个美姬进来,前面的含香身量丰腴,柳眉儿大眼睛,看来爽快善言,海琳却是从头到脚没有一寸地方不显温柔,轻轻福了福,静悄悄坐在辟邪身边。
如意拿出丝绢包的红匣,打开给二人看,[这是我兄弟特地选的见面礼,送给两位姑娘带着玩儿。]
含香拿着钏臂手里看了看,知道价格不菲,笑道:[多谢六爷啦,何劳破费?]却望着如意冷笑一声,[若是二爷送的,就是这价值连城的宝物,也要摔在二爷脸上,为什么这么许久不来看我,只怕早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全不顾人等着揪心。]
如意将她搂在怀中笑道:[你们栖霞院就你这么一个泼辣的,忘了谁也忘不了你。]
含香啐了一口道:[我只将这话告诉小茗儿,赶明儿二爷就知道她的泼辣手段。]
如意只是笑,在她手中喝了杯酒。
海琳将红匣收在身边,柔声道:[多谢六爷,六爷吃酒。]
辟邪从她手中接过酒杯,一饮而尽,觉她体香醉人,脸倒先红了一红。姜放忍着笑看得清楚,向如意悄悄使了个眼色,这两个都是长袖善舞的人物,如何不心领神会,筛了几遍酒,就忙道乏,如意揽着含香自去,姜放对辟邪凌厉的眼神只作瞧不见,打了个哈哈,跟着栖霞走了。偌大屋里,只剩辟邪和海琳相依而坐,海琳笑了笑,又劝了辟邪些酒,布了些菜。几杯醇酒入喉,辟邪便觉身上暖洋洋尽是温存之意,见海琳柔荑红润,不由握在手中,将头枕在她肩上。
[六爷累了?]海琳的声音犹如虚幻,眼前清雅居室似乎也泛出红色的光芒来,由这美姬将自己搀至床上,迷蒙中接过手巾擦了擦脸,海琳端过水盆替他烫了脚宽衣,辟邪卧在缎衾之中,看她拆下发簪,散开长发,躺在自己身边。辟邪雪白的手指把弄着她的发梢,见红烛微摇,照得她眼波如画,不禁俯身吮吸她的红唇,海琳一声轻叹,赤裸的双腿慢慢缠上辟邪的腰际,任年轻人渐渐温暖的手指颤抖地抚摸全身温润如玉的肌肤。
——烛光下温美如玉的胸膛犹如岚山明月,当那少女扭转身体之时,那腰肢岂非也象这样纤细婉转;当她惊恐得全身颤抖时,双臂岂非也是这样柔弱无力;在她修长脆弱的颈项仰起透出哦吟的时候,又是在谁的怀抱中——嫉恨就象蛇毒顷刻窜遍辟邪全身,那丝温存迷蒙的少年意气顿时消散无踪,仇恨与悲伤将他浑身凉透,抚在海琳颈间的手指僵硬地越收越紧。
血色迅速从海琳脸上褪去,她欲呼无力,惊恐万状地望着辟邪锋芒万丈、凌厉如刃的双目,不由泪如泉涌,手指紧紧嵌入辟邪双臂,满是哀求之意。
[啊——]辟邪听见自己叹了口气,猛地抽回了手,挣脱海琳的身体,抓起一边的长衣从床上跳下地。海琳咳了一声,扑过来抱住辟邪的腿,伏在地上喘着气道:[六爷、六爷别走!六爷走了,妈妈便会将我打死。]
辟邪低声道:[她是个温柔体贴的人,不会的。]
海琳急道:[一个人做了老鸨,身不由己,心肠总是狠的。六爷只当可怜我,不要就这样走了。]
[你说的对,人从来就是身不由己。]辟邪原本一腔刻骨仇恨倒被她说得气馁,见她白衫委地,柔肢微颤,不由弯下身子拂去她脸上泪水,扶她坐在床上,[你别哭了,只要你不怕我,我就不走。]
[不怕。]海琳破涕而笑时尚有少女纯真的光彩,擦净泪痕,拉着辟邪枕在她柔软的怀抱中。
辟邪只觉多年来心神俱惫,从未有如此安逸,窗外歌韵稀闻,夜雨仍急,眼前红帐上朵朵灿烂牡丹也渐渐迷离起来。
[九爷!]沉睡中有人轻轻晃动自己身体,辟邪猛地睁开眼,红光照目,已是白昼。枕边的海琳早已不见踪影,前来唤醒的却是栖霞。
[什么时辰了?我二师哥呢?]辟邪睡觉从来惊醒,不料昨夜无梦,连海琳起床出门都不知道。
栖霞道:[二爷一早便回宫了,见九爷沉睡,不让惊动,说是皇帝知道,让九爷好好歇着就是。奴婢眼看午时了,怕爷耽误了什么事,才来催起。]
辟邪坐起来道:[是有些晚了。]由栖霞伺候披上衣裳,转眼看见手臂上被海琳指甲刺伤的地方早用小寒绢的丝帕包着,想起些什么来似的,怔了怔。
[九爷是累了,也不知多少年没睡过安稳觉。]栖霞低头替他着鞋,不由语声哽咽。
[我不再是九爷了,]辟邪微笑道,[叫六爷便是,姐姐也不要自称奴婢,别人听到不好。]
[是。]
[多少年不见了,还没有替母亲给姐姐陪过不是,姐姐过得还好么?]此问出口,辟邪便觉多余,当年曾手把手教他写字读书的王府女官,只因母亲嫉妒排挤,竟致流落风尘,还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栖霞却笑道:[这话从何说起?是我遇人不淑,怪不得王妃。老王爷出征回来第一件事便替我杀了那个无赖全家,又赎我出来,买了这间院子给我,如今我名冠京华,明着使唤的人便有一两百个,又能替爷分忧,有什么不好?]
栖霞十八年前选入颜王府中,因她有些才女的名声在外,颜王指名儿服侍教导九子颜久,侧妃郑氏怕她分宠,趁颜王携长子颜铠和颜久出征之际,将她指婚嫁给礼部小吏隋安为妾。隋安家里正室是个悍妇,将栖霞又打又骂不说,自己也是个衣冠禽兽,好赌成性,欠了人巨债,最后竟将栖霞卖入青楼。辟邪现在猜测颜王将隋安一家杀尽,替栖霞赎身购宅也非全然出于急义善心,最终不过为在京中多布一路眼线,栖霞却不曾有半点怨恚,称得上以德报怨了。
栖霞又道:[这些年只从姜爷和二爷口中得知六爷消息,想不到昨夜一见,爷已经长成这么大了。爷随老王爷出征时不过七岁,临行那天还是我给爷穿的鞋呢。]
辟邪回想颜王书斋窗前,阳春如画,她素手把笔执教,是何等温柔清雅,如今见她容色仍与当年无异,眼角眉梢却多浸风尘沧桑,十多年过去仍是孑然一身,兢兢业业替自己掌管京中八十二处人马,心中早让险恶伎俩占去大半,而自己也变得阴狠狡诈,一师一徒当年那些纯真高贵气韵都已荡然无存,此时都觉面目全非,一时相对无语。
栖霞挪开目光,勉强笑了笑,低声道:[爷今后若还来,我总在这里等着。]
辟邪点了点头,[我今后有事要在宫外办,就上你这里来。]
栖霞推开北窗,[六爷看。]窗外一片修竹,青翠蔽目,[这片竹子后面墙外,还有两栋小楼,在北街上开了小角门,确实隐蔽。爷要来时,只管从后门进,无人知道。]
辟邪道:[这便好,你自己也要小心。]
漱口洗面之后,吃了些清淡茶点,辟邪微作犹豫,才道:[姐姐,那个海琳我很喜欢,姐姐今后不要勉强她。]
栖霞不由一笑,[不用爷说,我省得。这里还有一件事,那个紫眸,爷还记得么?]
[霍炎的那个紫眸?]
栖霞沉着脸点了点头,[这个姑娘,最近有些不安分啊。]
辟邪皱眉道:[还是那个姓安的?]
[正是,]栖霞道,[原本不用爷来操心,不过我想事关十几条人命,还当回爷知道。]
辟邪淡淡道:[你照办就是了。]这便起身出门,外边云雨已过,正是暖洋洋的正午,见小厮捧了昨晚用的雨具过来,只道放在你们院里吧。头顶上花窗吱呀一声开了,是海琳听见辟邪的声音,从屋中探出脸来对他嫣然一笑,将手中一朵海棠轻轻抛下,才又速速将窗户关上。辟邪抬头望了一眼,拾起花别在衣襟上,款步而出。
白日里的兰亭巷毕竟冷清,几个老奴在各自门前扫街,路上还有些酒楼的伙计挑着食盒往楼里送台面。纵然竹蓬底下荫凉,见这种光景,仍是让人慵懒得打不起精神。迎面倒有个年轻人低头走得甚急,辟邪离他尚有七八步开外,便闻得他身上浓香,心中就觉好笑。果然那年轻人身形突动,闪至辟邪面前,伸手来探他襟上海棠。辟邪手指微弹,劲力刺在年轻人手背上,衣袖拂动,带着他的身子猛转一圈。年轻人好不容易稳住下盘,握着右手,呲牙咧嘴地忍痛。
辟邪笑道:[你喜欢,就给你。]伸手在襟上掸了掸,那朵海棠从他怀中跳将出来,嗤地插在那年轻人的鬓角上。[让沈兄苦候一夜,真是失礼,这花儿只当在下赔罪了。]
沈飞飞讪讪然将海棠摘下,道:[你怎么知道小生在此等候?]
[昨晚沈兄跟了一路,在下还是知道的。]
沈飞飞恬着脸上前笑道:[前些天你叫人传了信来,说那个胡老头的闺女早就欢欢喜喜地嫁了人,李师才肯放小生脱身,小生承情,这里先谢过了。]
辟邪点头道:[那就好。]转身就要走,被沈飞飞上前拦住。
[可惜那李师又逼着小生答应了他一件事,非要小生替他找到你不可。小生寻遍京城,都没有你的消息,还以为今生今世就要流落京师街头,想不到,]沈飞飞将辟邪身上宫衣上下打量了一番,[你原来是宫里的公公,难怪找你不着。]
辟邪冷笑道:[找不到我,沈兄大可一走了之,沈飞飞从来也不是什么重诺守信的人,只怕里面还有些别的缘故吧?]
沈飞飞只得陪笑道:[明珠姑娘还好么?]
[好得很呐,劳沈兄挂念了。]
辟邪拱了拱手,再欲脱身,沈飞飞急忙道:[且慢。]
[你已找到了我,只管和李师去说,现下可不要耽误我正事。]
沈飞飞道:[李师这个人虽然凶神恶煞,其实是个实心眼儿的二百五,小生和他说了不要紧,只怕他当真闯入宫中找你,你们怎么说也是师兄弟,能眼看他去送死?]
辟邪笑道:[沈兄,你在江湖上也是个成名人物,十六岁上就杀人放火无恶不作,现今怎么变得菩萨心肠?]
沈飞飞正色道:[若是别人,我才不管他死活。李师天真烂漫,是真正没有半点坏心的人,若他被你坑死了,我和你没完。]
辟邪失声一笑,才要说话,却见沈飞飞望着自己身后眉开眼笑道:[好了,找你的正主儿来了,你和他说吧。]
辟邪暗自后悔让他的缓兵之计拖住,回身果见李师仗剑飞奔而来,口中兀自大喝着:[辟邪,你别跑!]
[真是冤孽。]辟邪不由长叹一声,上前劈头盖脸就道,[我欠了你银子么?]
李师璀璨笑容凝固在脸上,摸不着头脑,[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追着我不放,还不回你那白羊大杉府黑坟县胡家庄去。]
[我和师傅打了赌了,既然我武功不如你,认赌服输,我定要跟在你身边。]
辟邪道:[老实跟你说,我是宫里的太监,你若想整天跟着我,先净了身再说。]
不料李师大声道:[好啊!]倒把辟邪和沈飞飞都吓了一跳。
沈飞飞忙笑道:[你个愣头青。]伏在李师耳边说了几句话。
果然李师一脸骇色,[多亏你先说了,我还以为就是洗个澡呢。]对辟邪皱眉道,[这可不行,还有别的法子么?]
辟邪冷着脸,[没有。]
[我躲在宫里也不成么?]
辟邪知道这句话必是沈飞飞教的,瞪了沈飞飞一眼道:[更不行!不等你死,我先被你害死了。你不如先回家,练上几年功夫,再找我较量如何?]
李师笑道:[你这是在哄我,我还是听的出来的。]
辟邪冷笑道:[你还不算傻。我武功高你数十倍,用得着你保护照顾么?你要听我使唤,先说一件,你杀过人么?]
李师怔了怔,[没有。]
辟邪微笑道:[你多会儿杀了沈飞飞,就算你心诚,我便放心留你在身边。]
沈飞飞抽了口冷气,倒退一步大声道:[你们师兄弟不痛快,不关我的事,别!]
李师却是大怒,目光灼灼盯着辟邪道:[你这个人太过分!他与你无怨无仇,你要他性命做什么?]
辟邪哼了一声,[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人?他十三岁偷盗成性,十五岁便开始杀人,十六岁时一把火烧了夸州六河县衙,死了二十七口,现在要他伏法偿命只怕他死一次还不够。]
沈飞飞见李师愤怒的眼神转而投在自己身上,不由面如死灰,挣扎道:[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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