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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4 红猪侠(现代)
为首一人上前道:[原来王妃就在这里,我们有要紧消息要回禀。]
首领太监迎上去问道:[什么要紧事?]
那人在他耳边笑道:[王妃就要送命了,你说要不要紧?]
首领太监一愣,才觉眼前寒光一闪,已经身首异处。其余的人顿时连声惊呼,四散奔逃,那五个人不过挥着刀撵了几步,见人都逃得远了,便一脚踹开门望景佳屋里跳进去。正房里空无一人,那五个人交换眼色,向屏风后掩去,听得细微的裙角悉娑的声音,为首的汉子面露喜色,挺刀扑了进去——里面正是王妃景佳,见有人凶神恶煞地扑来,不禁放声惊叫,扭身就奔,那汉子一把抓住她的衣裳,往怀里就拽,这时忽听有人在身后轻轻叹了口气,仿佛一条冰凉的长舌在脖子后面舔过,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那汉子闪回身,只见一个中年女官正从怀中抽出一柄细小的弯刀,秀丽如故的眼里残忍饥渴的笑意一盛,对准他的手腕斩了下来。那汉子惨呼一声,抱着断臂在地上翻滚,断手仍紧紧抓着景佳的衣裳,景佳吓得几乎昏了过去,气若游丝地尖叫:[季嬷嬷!]
那中年宫女面不改色地将断手从景佳身上摘下来,道:[不怕,不怕,奴婢在这里。]语气虽柔,眼神却在其余四个汉子身上打转。
四个汉子都打了个寒噤,还没来得及有所举动,季嬷嬷的身影已挟着弯刀锋芒鬼魅般闪到四人面前,一线血光飞溅,四个壮汉捧着喉咙倒在季嬷嬷的素裙之下。
季嬷嬷走到仍在惨叫的断臂汉子跟前,反转刀柄将他击昏。
景佳掩着脸,颤声道:[季嬷嬷,他们是匈奴么?]
季嬷嬷望着一地尸首,道:[应该不是,倒象与禾蓝是一路的。留着一个活口等王爷回来再问。]
景佳慢慢从袖子后露出眼睛,盯着季嬷嬷的背影,道:[嬷嬷,你究竟是什么人?]
[奴婢是从小带大公主的嬷嬷季氏,]季嬷嬷笑了笑,[公主糊涂了?]
景佳喃喃道:[以前挺明白,现在却糊涂了。]
雁门关军民一心,苦撑半日,终于盼到凉王回兵来救,匈奴退兵甚快,除了攻城时人员稍损之外,并未让凉王占到便宜。比之城墙上下尸骸遍地,景佳房中的四具死尸、一只断臂更让必隆心惊胆战,气得浑身发抖。他捏着拳头恶狠狠用胡人的语言不停诅咒的模样,给这个惨淡的傍晚增添了一种惶惑不安的阴谋气氛。
当晚,必隆将折子匆匆写就,向朝廷请命增兵,写到[单于均成势大,虏匪兵力渐结,大有南向窥视中原之祸心,北伐匈奴乃朝廷社稷之大,臣必隆镇守一隅之资,实不可当此重任。臣请陛下另委北伐大将军,屯兵雁门之外,与匈奴对峙]这里,皱起眉不住冷笑。
[王爷,]门口的小厮道,[王妃来了。]
必隆将奏折收在案几下面,迎到门前。景佳的气色已好了许多,握在必隆手里的皓腕也恢复了温暖。[我来请王爷安歇。]
[不忙,]必隆拉住她坐在榻上,从一边取过一只锦匣,[臣有一件事物给公主。]
景佳看了必隆一眼,慢慢将匣子打开,必隆微笑着从里面捧出弯月般的金刀,用金勾挂在她腰间的锦带上,他的双手宽大坚定,仿佛习惯了主宰别人的命运。
景佳抚摸着金鞘上粒粒珠玉,将头枕在必隆的肩头。
[永不离别。]从她双唇中流出的语调带有中原女子的无限温柔,烛光悦目,必隆在她身上散发的芳香中,一刹那的心旌动摇。
皇帝在八月头上接到必隆的折子,与群臣商议批复之前,先叫了成亲王和刘远来议事。
刘远看了必隆的折子,连连点头,道:[凉王所虑极是,增兵一事已经刻不容缓。]
皇帝早料他有此言,不以为意地冷冷笑道:[也不见得。现在雁门出云一带的匈奴也不过三四万,必隆口口声声说的单于均成也没露过面,朝廷随随便便增兵西北,不过劳民伤财。前两天户部也说了,国库空虚呀!]
[匈奴善战残忍,如不屯兵防范,只恐日后有失。]
皇帝道:[太傅,过虑了。凉王手中有八万兵马,现在前线的大多是汉人将士,镇守北边是他们历代凉王对朝廷的承诺,他还有五万善战胡兵还未动用,就要朝廷替他出兵么?]
[是。]
[他要是粮饷匮乏,朝廷有多少就给他多少,逼不得已,朝廷就从藩地征。太傅从前说过,藩王专擅各地税收,致使国库空虚,现在国难当头,向他们借一些总是可以吧。]
刘远想到皇帝终于纳谏,不由大喜过望,咚咚叩首道:[皇上圣明。]
皇帝道:[这是大事,太傅回去先拟个章程出来,明天早朝再和兵部、户部议。凉王在前线好几个月了,眼看就要入秋,景佳公主一直陪他在大寒之地,朕于心不忍,让必隆回凉州去办调兵的事,雁门以外的大军交给他手下那个刘思亥带着,加封正二品骠骑将军。朕这里去问太后的意思,太后要是觉得妥当,总能在藩王们面前说上话。]
成亲王呵呵低笑了两声,等刘远走了,才道:[早些年是母后赐给四个亲王当地税收,现今皇上要收回,只怕他们不答应。]
[解铃还需系铃人,]皇帝道,[要他们把银子吐出来,只有母后说话了。你跟朕一同去请安。]
[是,]成亲王道,[臣在一旁给皇上跑龙套。]
[这个‘跑龙套’用的好,]皇帝笑道,[你这又是跟谁学的油腔滑调。]
成亲王笑道:[谁和臣走得近,皇上还不是一清二楚。]
皇帝觉得他的笑容里另有些不是味儿的东西,便只管拨弄浮在面上的茶梗,听见外面吉祥尖着嗓子道:[皇上起驾了。]又啜了两口茶,才扔下茶碗起身。
走到慈宁宫外,康健早已得了信儿,抢在御驾前叩了个头,道:[万岁爷吉祥如意。皇后主子和谊妃主子正在里面给太后请安,不知道成亲王要来,现在正往里面回避去了。]
皇帝道:[吉祥,一会儿对谊妃说,今后少走动,好生养着少出来。]
片刻就有洪司言出来行礼笑道:[主子爷们快里面请,成亲王也好久不来了,太后主子惦记得厉害。]
成亲王跟着皇帝磕了头,太后向他招了招手,搂在怀里道:[瞧着瘦了不少,你府里的人怎么当差的?没有一个尽心的。]
成亲王笑道:[母后只是疼儿子才这么说,儿臣最近还胖了些。]
[胡说,]太后笑嗔了一句,命人看座,对皇帝又道,[皇帝最近忙得很,怎么下午就得闲过来?]
皇帝道:[这会儿有正经事请母后的懿旨。]
成亲王道:[原是今天得了凉王必隆的折子,他那里正要朝廷替他出兵呢。]
[匈奴已经闹得这么厉害了?现在就要动用朝廷的兵力?]
[儿臣也觉得太仓促,]皇帝道,[所以打算驳回他的奏请。]
太后笑道:[皇帝要驳就驳了,什么事要来问我?]
成亲王道:[还不是为了粮饷的事,必隆要兵咱们没有,粮饷还是要拨的,毕竟对抗匈奴是朝廷的大事。]
[户部又在叫穷了?]太后的微笑渐渐带出漫不经心来,一边叫洪司言从盘子里捡出些粒大的葡萄奉与皇帝和成亲王吃,[皇帝什么打算?]
皇帝叹气道:[儿臣也是无计可施。想请教母后的懿旨。]
成亲王在太后身边道:[母后,皇上为了这件事寝食难安,单靠朝廷往各地加赋,再收起来,也不过杯水车薪,这么大笔出项,要户部挤出来,也是为难他们。]
太后蹙眉想了一会儿才道:[这不算什么难事。亲王、郡王们在藩地舒舒服服的,向他们要几十万两银子先支撑着。不过咱们宫里也须得节省开支,不能让外边人说出些不好听的来。]
[是,]皇帝没有料到太后这么快就说破了厉害,大喜之后隐隐生出些忧虑,面上仍笑道,[儿子只怕他们会抱怨。]
[抱怨什么?给他们藩地的十成税收是哀家破例的恩赏,现在要些银子应急,谁敢抱怨。]
皇帝点头道:[他们都是母后提携起来的,有母后说话,儿臣放心了。]转而对吉祥道:[你传朕的旨意,从今儿个起,除了太后和谊妃两处,大内各宫各院各衙门的开支用度一例裁减,就是你们司礼监总管这件事。]
吉祥答应得甚快,道:[遵旨。]
[这便好了。]太后微笑道,[吉祥记得,就算是奉了旨意办事,也要讲究个稳妥渐近,切勿操之过急,不然逼急了各宫的主子娘娘,都要找你们司礼监的麻烦。]
太后的话另有所指,吉祥低着头,尽量不去看皇帝脸色,忙着道:[谨遵太后懿旨。]
太后看起来有些乏了,皇帝和成亲王起来告退,太后向洪司言招手道:[你来。]
洪司言跟着太后进了内殿,望着太后正用晶亮的皓齿狠狠咬着嘴唇,忙走上前轻声道:[主子这是生的什么气?主子自己也说迟早有这么一天。]
太后的声音刻薄无情,缓缓道:[你给我问清楚,到底是什么人给靖仁出的主意。]
[是。]
[他们没一个替我安分守己的。必隆想的是保全凉州兵马;皇帝更是要借匈奴消耗藩王势力。他们个个都在搞这些玩火的把戏,全不想大敌已经兵临城下。你替我研磨,我要给几个藩王写信。]
洪司言见太后执着笔不住思量,轻轻将墨横在砚台上,道:[他们日后兵戎相见,势成水火,主子要站在哪一边,可要早作决断。]
太后冷笑一声,[皇帝是我亲生的儿子,由不得我选择。只是,]她低头望着自己在雪白绢纸上写就的洪王名字,怅然半晌,道,[洪王是我手足,人非草木,岂能自残其臂。]
洪司言道:[奴婢听说皇上最近耳目聪明得很呢,主子写信也要小心。]
太后微微一笑,落笔如飞,将四封信一挥而就,道:[只当是我的懿旨便是了。让皇帝的人看见也无妨,只是要赶在皇帝旨意之前送到,以免生变。]
洪司言用太后的印信火签将信封了,命人加急送出。
离都至洪州快马兼程五天的功夫,太后的信进洪州王府的时候,朝廷那边刚刚将藩地征粮一事议定,旨意到洪州,只怕还是半个月以后的事。
洪王将太后的书信交给身边的参士范树安看了,笑道:[皇帝急了,这便想对我们动手。]
范树安十七岁上追随洪王,迄今已逾二十五年,这些年更是成了洪王主要的谋士。一个人心思用得多了,难免折福,原先清朗矫健的沙场战将,如今瘦巴巴的,昏昏欲睡的眼睛总是眯缝着,连洪王这样铁石心肠的人见了他也难免生出痛惜之感。
[以卑职之见,皇帝此举试探之意倒是更多些。]范树安说话也是慢条斯理,有气无力,让听的人百感交集,[大敌当前,量他不敢此时行险。]
洪王道:[就算如此,也不能掉以轻心,你看如何应对。]
[以太后的书信来看,皇帝心意甚坚,不过几十万两的银子,王爷这边也不便用强。话说回来——]范树安吸了口气,慢吞吞喝了口茶,内监李呈在一旁已经急得朝他直使眼色,洪王倒是习以为常,捋着长髯微笑不做声,听得范树安的声音在书房的片刻寂静后又悠悠道,[一味应承只会让皇帝得寸进尺,王爷只管答应朝廷在先,日后捡个软钉子让他碰,不能让他摸出咱们的底限来。]
[说的是,]洪王道,[再者太后亲自开口,驳了她的面子,便硬是把她推到皇帝那一边去。定国在多峰也有些日子了,他手下的人没有见过大场面,不见得能干,这孩子又多刚愎自用,想到原先让他驻守多峰的用意,我只怕他弄巧成拙。现今朝廷多事,多峰东望离都,更趋险要,我想还是你去定国那边督阵。]
[是,卑职明日就启程。]
[那边还是按原来的计议行事,只须周旋,不得完胜,拖得越长久越好。]
范树安此番行程和他性子一样,慢悠悠徜徉而往,洪王先派去多峰送信的人早已打了个来回,他才刚到多峰境内。洪定国得知他只带着家里的两个家人来的,怕他遭贼寇打劫,便让手下人不住向山下打探,却始终不见人影。
多峰一带临多湖,这个季节从东南的湖面上吹来湿润温和的风使得多峰群山总是云气升腾,黛色山头在烟雾袅绕中若隐若现。洪定国在此剿匪已有一年,知道大雾之时,多有群寇下山滋扰,大军进驻山中以来,他们也是趁着浓雾蔽日与官军短兵相接,思量之下,终于按耐不住,亲自领人到山口观望。
多峰自古只有一条官道,此时也是浸在乳色烟云里。洪定国身后跟着五百骑兵,挨得紧的尚能互相看清面目,稍远一些的,只听得马铃甲胄叮当作响,马蹄声倒似云中奔雷,从古道里涌出来。洪定国腰间仗剑,手扶缰绳,遵从洪王的意思走在队伍的中间,隐隐觉得四处暗藏凶险,怎敢有丝毫怠慢。忽听前方先锋大喝一声:[什么人?!]随之便是急促的号角响,金弦蜂鸣,这边已是一通乱箭射过。
洪定国蹙眉问道:[怎么回事?]
[禀世子爷,]回头报信的人纵马在队伍里跑了一阵才找到洪定国,[前面发现了一票人,问话不答,掉头就走,艾参将命人放箭,现在不知对方死伤。]
洪定国冷冷道:[混账!这通箭射着的是范先生你们一个也别活了。看清楚了么?]
[看清楚了,少说也有百八十人,不会是范将军。]
洪定国心念才转到[响马]二字上,就听山谷里一声响箭尖啸,四处突然马嘶人沸,借着山中回音,让人只觉浓雾之后满山遍野都是刀影霍霍。洪王精兵对这种场面早已习以为常,知道强盗喜欢埋伏在高处向下放箭,纷纷举起盾牌挡住身体,头顶上仿佛暴雨乱打,一轮强弩顿时射了下来。众军士等这通弩箭放完,立即顶着盾牌策马向山道边上散开,将弓箭从缝隙里伸出去不断向山上回射。洪定国虽领兵在外,却少涉险地,跟着周围的人一散开,身侧无人护卫,一支乱箭擦着他的肋骨飞了过去,还未及他冷汗出完,雾里又冲出一道黑翎,直扑他面门。洪定国喉咙里[嗬]的一声,要低头躲避已经来不及了,眼角里看见旁边伸出一只宽厚的大手,牢牢将箭头握在手里。
[世子爷可好?]老者的面庞在乳白色空气里显得异常苍白,[小的是范将军宅子里的家人范理福。]
[范先生到了?]
[到了,就在山上。]
山上箭势渐止,有人大笑几声,道:[今儿个给小王爷一个面子,来日狭路相逢,咱们再较量。]
四处跟着嬉笑不绝,马蹄声渐向山中隐去。
道上孤零零现出两匹瘦马,听得范树安慢悠悠道:[世子爷可在前面么?]
[范叔叔。]洪定国喜道,从马上跃下来。
范树安也下了马,拉住洪定国的手仔细打量,细目中满是慈爱欢喜,[一年没见了,世子爷倒一点没变。]
[总是窝在这种地方,脾气差了许多。]说着向范树安身后道,[适才多蒙范叔叔府上的人相助,这位……]
范树安招手道:[理康,过来给世子爷磕头。]
[小的范理康,世子爷吉祥如意。]这条大汉比身材高挑的洪定国还高出一个头,方方正正一张国字脸,厚厚的嘴唇,看来木讷少语。
范理福也过来重新见礼,洪定国这才领军向山内归营,忽而想到一事,忍不住问道:[范叔叔才刚在山上做什么,弄得这伙强人立即退兵而去?]
[也没什么,]范树安不住微笑,[不过是打了个招呼,说世子爷在这里。]
[啊?]
[他们早知世子爷在此的心意,既然大家都心领神会,逢场作戏,万一今天误伤了世子爷,跟洪王结下梁子,只怕老王爷一根手指就能碾平他们多峰廿寨,还不如见好就收。]
洪定国笑道:[也难怪,这一年来总算相安无事。]
一道金光突然射在队伍跟前,原来大雾渐散,日出喷薄,青色缓坡在阳光下现出一片雪白连营。
范树安眯着眼点头,缓缓道:[背靠山势,水源贯通,出入开阔,不错。再过几年,世子爷也象老王爷一样,是领兵征战的帅才。]
洪定国道:[范叔叔这是在取笑我,父王二十岁上就将兵出塞,与匈奴血战了,做儿子的如何企及。]
[非也,以世子爷的资质,的确称得上是今世的人杰。]范树安说到这里,语气却变得阴郁异常,洪定国甚至觉得他隐隐地叹了口气,让人觉得甚是不祥。
范树安在多峰营中监军不过半个月功夫,朝廷征粮的旨意就下来了。往洪州宣旨的只是司礼监的内臣,洪定国派了五百人迎他进营,问起才知道不止藩地,皇帝向各州各府均派了人监督粮草,征调税银。西边洪州的征粮官姓高,名厚,字以仁,原是户部青洪司郎中。洪定国闻言对范树安笑道:[原来户部还有这个司?这些年来青洪两州的钱粮一直由洪王自管,我道这个司早撤了呢。]
范树安道:[天下毕竟还是当今皇帝的,世子爷千万别作这等言论。这个高以仁我有耳闻,他虽非刘远一党,对撤藩一事,却极为热衷。说起来,这个人年纪不大,倒和老王爷有些过节。]
[过节?]洪定国奇道,[可这个人我闻所未闻哪。]
范树安微笑避开洪定国的话头,只是道:[皇帝派高以仁进洪州,是想老王爷有了公报私仇的这个忌讳,不便对他下手——皇帝身边颇有些高人呢。]
洪定国冷冷笑了一声,道:[高人?难道范叔叔也和皇帝一样,以为这天下还有什么是我们洪家不敢下手的么?]
范树安笑道:[呵呵,只怕老王爷和世子爷是一样的心思。]
庆熹十一年,高以仁时年四十一岁,他在乾清宫向皇帝叩头辞行的时候,大太监吉祥就看出他印堂发黑,头上乌云笼罩,虽然吉祥没有料到高以仁的命运是被洪定国这样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决定了的,但是他总觉得这个高家耿直的后裔此行生死未卜,前途堪忧。
吉祥不是多嘴的人,尤其是这种话,就算是对如意和辟邪也不能随便乱说。此时中秋早过,就快入冬,宫里却由司礼监领头,乱糟糟正在裁减各宫用度,就算是主子们贴身的奴才,一样也是将月例银子裁了三成有多,如此一来,司礼监难免成了众矢之的,就连如意这样任性洒脱的人也开始谨言慎行起来,更何况吉祥从来老成稳重。
往年要忙着做冬衣棉袄的针工局倒是因此偷闲,除了谊妃待产,还须准备些婴儿衣裳之外,合宫上下无人再做新衣,整个衙门的人只得将内府供应库里的缎子不断整理挑拣,只剩管理太监张固在宫内值房里闲坐,大晴天暖洋洋的太阳透过窗户晒在身上,张固岁数也大了,渐渐合上了眼打盹儿,突然听见帘子哗啦一响,睁开眼正瞧见一个青衣身影望里一探头。
[哪个小猴崽子,滚进来。]
门口小顺子笑道:[张爷爷,您老清闲着呐?]
张固慢慢仰起身,端起茶碗漱口,小顺子抢过痰盂伺候在下面。
[你小子来干什么?你师傅好些了没有?]
[还那样儿,]小顺子叹了口气,[咳喘些,也没别的不好。我师傅让我来给张爷爷请安,问问张爷爷衙门里有什么差事要办。]
[还有什么要办?闲着呢!回去对辟邪说,该养病养病,该调理调理,年纪轻轻的,中秋以后就没瞧见他精神过,今后怎么当差?]
[是。]
[哦,对了,]张固又道,[你去后面房里拿了那个青皮儿的包裹,悄悄地给明珠姑娘,说是给谊妃小公主预备的,请她该绣什么绣什么。]
[哎!]小顺子一溜小跑,走得甚快。
张固笑了笑,忽听外面廊下笼子里的鸟儿叽叽喳喳乱叫起来。[哪位呀?]张固从榻上下来,趿着鞋走到门外。
[张老,您吉祥?]廊下年轻人二十五六岁,穿着件杏色宫衣,有红似白的一张圆脸,唇若染朱。
[呦,三哥儿。]张固知道这个七宝太监的三弟子招福是个难缠的角色,心里叹了口气,笑着又向他身后的人打招呼,[四哥儿也来了?]
进宝正逗弄着笼子里的鸟,笑道:[张老,从前可不知道您还喜欢养个活物儿什么的。]
[这鸟儿夏天飞进我屋子里,小子们逮了,就养起来了。]
进宝一阵轻笑,[人都说,一入宫门深似海;想不到对鸟雀也是一样的。]他的语气优雅从容,但在别人听来总是凛凛然有种不祥的寒意顺着脊背爬上来。
张固道:[两位小哥儿在皇后跟前伺候的,什么事得闲上这儿来?]
招福道:[张老是贵人多忘事。我们哥儿俩想着新棉袍该做好了,让手下小子来取是对您老不敬,正好下午没事,顺便过来给您老请个安。]
张固愣了愣,道:[新棉袍?两位小哥儿说笑话,万岁爷的严旨之下,还有谁敢做新袍子穿?]
招福笑道:[张老,我们哥儿俩可是在初春头上就和针工局说好的,您还记得么?]
[呦,对不住,倒不是我忘了,只是咱们针工局今年从春至秋就没有消停的时候,赶到能有空做宫人衣裳的时候,偏偏万岁爷的旨意下来了。你们小哥儿俩若能将就,明春我让小子们一早做好,给你们送过去。]
招福轻轻哼笑了一声,[我们将就穿旧衣裳不打紧,就怕皇后主子看见我们衣不蔽体,教训我们有失体统。]
张固也是久经沙场,当下笑道:[宫里没有人穿新衣,三哥儿、四哥儿倒是光鲜体面地在御前走动,主子问起来总是不好,不如这样——反正针工局现在也闲,人手有的是,两位小哥儿的棉袍就从我的体己银子里出,别人问起来便不算是大内的开销,。]
招福道:[张老这话就让我们哥儿俩折死了,我们这么多年想着孝敬您还没机会呢,怎么能让您破费?再说咱们带牙牌的人和青衣小子们不同,这么一来,原本名正言顺的事,倒变成了官衣私制,咱们可当不起。]
张固一脸无奈,沉吟道:[这倒是,三哥儿你看怎么办?]
招福一记语塞,突听进宝冷冷喝了一声:[站住!眼里没个长辈么?]
只见对面廊下小顺子抱着个包裹,正低着头紧往外走,听见进宝叫他,才期期艾艾、拖拖拉拉走过来,纵使知道进宝一贯清雅秀丽,神色和蔼,也不敢抬头看一下,请安道:[三爷、四爷。]
招福冷笑道:[我道你为什么见人就躲,原来穿着新衣裳,不好意思见人呐。到底是针工局大采办的弟子,近水楼台先得月,人人都勒紧裤腰带的时候,你还有新夹袄穿出来招摇。]
张固吃了一惊,这才仔细看清小顺子身上夹袄果然簇新,连折痕都还在,又听招福冷言冷语地指桑骂槐,不禁恼羞成怒,道:[小顺子,你三爷问你话呢。]
[我、我……]小顺子吓得脸色惨白,往后退了几步,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招福又道:[听说你师傅身子不爽快,整天银耳、奶子的吊命,这不快赶上宫里主子娘娘了?往后你三爷四爷便给你师傅当差就是了,怎么也有件棉袄过冬。]
进宝微微一笑,也不搭腔,仍是悠闲地在一边喂鸟儿吃米,眼角瞥见院子门口进来一个人,脸色一沉,暗暗拉了拉招福的袖子。
[张老这是在和谁生气?]进来的是如意,转眼看着小顺子呵斥道,[你瞧你,老大个子还淘气,小六是管不住你了,针工局的张老也管不住你了,还要你三爷四爷教训,丢不丢人?]
招福、进宝知他说的是自己,忙上前打招呼道:[二师哥,好。我们不过是在看小顺子的新夹袄,既然二师哥来了,一定有万岁爷的旨意,我们不妨碍二师哥的正事。]说着两人拱了拱手告辞。
如意道:[别,难得我们哥儿几个有闲聊上几句。]
进宝笑道:[二师哥不是不知道,师弟我现在让皇后差到谊妃那边,也忙。赶明儿再请二师哥喝酒。]
[也好。]如意见他们出了院子,才问,[怎么回事?]
张固道:[没什么,老了,记性不好,把两个小哥儿的棉袄给忘了。偏巧小顺子路过,他们便围着看了两眼小顺子的新夹袄。]
[这才不是新的呢。]小顺子万般委屈,[我一年里长了不少,去年的夹袄、棉袄,就连师傅的旧衣裳也不能穿了,是明珠姐姐找出五师伯的夹袄重新缝了给我穿。]
张固笑道:[小兔崽子,刚才机灵劲儿都去哪里了,这话不早说。]
[二师伯知道,我老远见到三爷四爷就大气不敢出,甭提说话了。]
如意听他说这是驱恶留下的东西,不禁睹物思人,勉强笑道:[你小子也长得和我比肩了,今后也出息些。你等着,我问张老几句话,就去看你师傅。]
小顺子喜道:[好。]
[你高兴什么,我过去就叫你师傅教训你,少让你出来惹是生非。]
他们到居养院时,辟邪正倚在炕上看书,如意道:[你别起来了,好些没有?]
辟邪合上书道:[没什么不好,就是想偷几天懒。]
小顺子道:[师傅他着凉就会胸口痛,多亏我替他揉。]
辟邪笑道:[我没断的肋骨已经不剩几根了。快去给二爷倒茶!]
如意道:[我才刚从针工局过来,皇上让我去问问那边准备得怎么样了。]
[应该是差不多了。谊妃就在十一月里,到现在谁还敢怠慢。]
[你猜怎么着,我碰上小三、小四了,倒提醒我问你件事。皇后把进宝差到谊妃宫里去了,说是让得力的人伺候谊妃待产,我总觉得不舒服,你怎么看?]
辟邪道:[要说宫里最不希望谊妃诞生皇子的人,就是皇后了。]
如意点了点头,看见小顺子端茶进来,便道:[你不是要去找明珠么,快去吧。]等他走远了,低声问道:[你看进宝会不会……]
辟邪叹了口气,[四师哥的手段咱们都知道,谊妃若是诞下公主,大家太平;要真是位皇子,只怕她的庆祥宫从此不得安宁。到时候一定要盯紧每个人。]
如意道:[稳妇是太后选的,进来看过多次,皇后、谊妃都问她到底是龙是凤,可惜那婆娘嘴紧得很,死活不肯说句准话。]
辟邪扑哧一笑,抚着胸口道:[任谁也不会开口乱说,还要命么?]
如意皱眉道:[小六,你实话跟我说,你到底什么病?从前可不是这样的。是不是用功太急了?看过太医没有?]
[看过的,陈先生说没事,今冬只管服他的药丸子,开春就能痊愈。]
[陈襄?]如意笑道,[他说没事就一定没事。]
天气真的是冷了,十一月里,天空阴霾,大雪垛在乌云之上,就是不肯飘落,琉璃宫顶没有阳光普照,也是颜色尽失。宫里但凡有点身份的人都躲在屋里,甚少出门,火墙暖炉烧着,烤得人口干舌燥,对比户外的阴冷,又是另一番滋味。因皇帝嫌屋里干燥,吉祥如意便命人挪了十数盆花草水仙进来,顿时吸尽屋中焦躁之气,无论哪个角落,都是沁人幽香。皇帝没事喜欢拿着各地密折走到花草前头读,仿佛这就能压下心头的暴戾之气。
自从向各地遣派征粮使之后,驻外戚藩地的征粮使几乎三天之内必有密奏上京,再加之寒州布政使蔡思齐,一大堆折子里没有说过亲王们一句好话。这些折子连刘远和成亲王也不便看,皇帝只能问辟邪道:[难道真的都有如此反意?为免太嚣张跋扈了。]
辟邪捡出几个细细看了,笑道:[皇上看,这里说西王白东楼私制衮冕,暗藏圭玺,意图谋反,奴婢就觉得不尽不实。白东楼就算大逆不道至斯,也不会让他的衮服玉玺随便示人,朝廷下来刺探的专员如何轻易得知?]
皇帝道:[你看里面有不实之处?]
[这种事自然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不过皇上既早知他们野心不小,结党为患,现在就算他真的有衮冕圭玺,皇上也不致惊异,不必动怒。]
皇帝笑道:[有你这么一说,朕的确是生了些闲气。不过话说回来,何以这些折子里都说的是亲王们的不忠不敬的罪状?]
辟邪道:[皇上铲除藩政的决心众所皆知,这些官员深晓圣意,自然捡皇上想听的说,有时急了些,难免杜撰。这里有蔡思齐和高以仁的折子很有些看头。]说着将两人的折子递还给皇帝,[这里说东王杜桓每年所得的税银里大概有五十万两总不归库,去向不明;高以仁所奏的却是督州道游击将军日前押运十辆大车径直进了洪州,且打探之下知道每两三个月都有督州的人押送车队到洪州,所运货物为何、去向为何,至今不知。另外,高以仁将青洪两州的税收、地产、兵力布防研之甚祥,颇能为皇上所用呢。]
[这两个人很得力,算是用对了。]皇帝起身踱到花前,叹道,[朝廷里还有这样的人么?]
吉祥在外面轻嗽一声,禀道:[万岁爷,谊妃庆祥宫里的进宝在外面等了有一会儿了,万岁爷要不要他进来禀奏?]
皇帝道:[今儿是十几了?]
[回万岁爷,]吉祥笑道,[昨天是十九,今天已经是二十日了。]
[你去问进宝是不是谊妃要生了?若是,就让他快回去,那边要紧。辟邪,]皇帝道,[朕想要你到乾清宫当值,你给朕做密折节略,针工局的差事交接掉。]
[皇上提携,奴婢感激涕零。]辟邪叩头道,[若是……]
皇帝笑道:[若是时机更成熟些便更好了,对不对?]
[皇上圣明。]
皇帝叹了口气,道:[你回去再想想。]
辟邪退出屋外,看见霍炎在廊下手里拿着件折子,正叫小监们替他匆忙解下斗蓬。
[公公,]霍炎拱了拱手。
[探花郎,少见。]辟邪一笑,走近了些,[眼看日暮,霍探花还在当值?]
霍炎笑容十分难看,道:[刘太傅让卑职先拿了这个急件到乾清宫来,到底是洪王的急件,成亲王这便也要赶来。]
辟邪一怔,见霍炎身形将小监们挡住,将手中洪王的折子迅速展了展,辟邪一目十行,看了个大概,微微蹙眉,旋即笑道:[皇上不刻就要召见霍探花,奴婢这就告辞。]
霍炎等了一会儿,听皇帝叫了,才将奏折递进去。原来皇帝正准备去慈宁宫和太后一起等谊妃消息,连衣裳也换了,现在将厚重衣裳脱了,抢过霍炎手里的折子,问:[什么急奏?]
[洪王的参本,参劾高厚在青洪两州地方上横征暴敛,贪污渎职,地方上人神共愤,为免激起民变,洪王已将高厚在洪州驿馆内软禁,急奏请皇上旨意。]
皇帝将折子匆匆看完,问:[刘远看过了么?]
[太傅正等着成亲王一齐过来请见。]
皇帝对吉祥道:[他们到了就叫进来。]
吉祥见皇帝气得浑身颤抖,紧紧抿着嘴唇不做声,便知道大事不好,出去关照当值的内监小心应付。霍炎一个人面对皇帝,手足无措,乾清宫里铜壶清澈的水滴声凉透了他全身,他的眼光不住往门口瞟去,见到成亲王的袍角闪了进来。
[霍炎,你出去。]成亲王一进门就冷峻地道。
霍炎擦了擦冷汗,看了一眼皇帝的背影,悄悄退出。吉祥正命人秉起明灯,见了他平安出来,也是松了口气。直等到深夜,成亲王和刘远才跪安出来,都是脸色刹青,看来没有什么良策。皇帝一个人在屋内,只能见他的影子在里面来回踱步。
吉祥遣去庆祥宫的小合子匆匆跑回来,低声对吉祥道:[师傅,我看谊妃那儿有险,都说折腾一晚上了,现在还不见皇子的动静,几个太医都在宫外头候着,就怕万一呢。]
吉祥点点头道:[知道了,你别跟别人瞎说。]又和如意商量几句,小心翼翼推开门,道:[万岁爷,夜深了,奴婢请万岁爷安歇。]
皇帝手里仍执着洪王的参本,回过神,问道:[亥时过了吧?]
[已近亥正三刻了。]
[谊妃怎么样了?有信儿吗?]
[问过多次了,还没有信儿。]
[哦。]皇帝走回奏案边,揉着太阳穴,慢慢道,[朕再等一会儿。]
吉祥知他所指,退出之后命在乾清宫当值的小监都往庆祥宫打探,却无一则好消息。直至子时将过,才听到脚步奔进来。
吉祥看见进宝的身影,连忙推开门禀道:[万岁爷,庆祥宫来人了。]
皇帝豁地站起来,见进宝疾步进来,伏地叩头:[禀万岁爷,谊妃子正两刻诞生公主。]
[公主?]
[是。]
皇帝只觉自己虽为天下之主,然天下之大,却无半点称心如意的事,不由轻声一记冷笑,将手中折子[啪]地摔在奏案上。
[万岁爷……]吉祥上前一步。
皇帝慢慢坐回椅子里,笑道:[谊妃辛苦了,公主诞生,社稷之喜,朕很高兴,今晚夜已深了,朕明天去看她,和公主。]
[好冷!]小顺子将怀中一个小小的包裹掏出来,放在炕上,[好冷!]
明珠道:[快去炉子那边把手暖暖,这就快吃饭了。]
[这都什么时辰了,师傅还没用过?]
明珠笑道:[就为等你回来,连我也陪着饿肚子。]
辟邪挑开里间的帘子出来,[回来了?]
[是,东西在炕上呢。]
辟邪从包裹里翻出几个白皮儿的折子,明珠低声道:[让小顺子从姜放那里拿过来,不要紧?]
辟邪笑道:[不是不要紧,是没办法,毕竟西边的折子晚了一两天,再转来转去,等到我手里,就怕看到也没用了。]
小顺子饥肠辘辘,早斜坐在炕沿上,见明珠这便将几个小菜端上桌,本想拍手称快,转眼看见辟邪神色越来越凝重,小顺子缩了缩脖子,没敢做声。明珠趁着辟邪合拢第一本折子的时候,忙道:[六爷先吃了饭再看,好不好。]
[好,]辟邪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只管继续翻看,最后微微皱了皱眉。
明珠见小顺子在一边不敢先动,叹了口气道:[咱们先吃,你师傅还有一会儿呢。]
[等等!]辟邪突然抬起头。
[什么?师傅?]小顺子立即放下才拿起的筷子。
辟邪合上手中的折子,道:[外面来人了。]
[辟邪,]院外已经传来如意的声音,[快出来。]
辟邪对明珠低声道:[收起来。]
明珠将折子卷在包裹里,撩起帘子退到后堂。
辟邪走到屋外,寒风吹得人一个冷战,见如意摇着拂尘侧身进了院子,后面跟进一个欣长的身影,竟是皇帝来了。
[皇上万福。]辟邪领着小顺子跪在院子里叩头,[皇上纡尊降贵驾临,奴婢等不胜惶恐。]
皇帝笑道:[快起来,地上凉得很。]
[万岁爷怎么想起到奴婢这儿来了?]
[这不刚从谊妃那儿出来么,今天太后似乎有些怪她生了个公主,说是来年要重选秀女进宫,她觉得委屈,哭诉了半天,朕觉得气闷,想散散心,听如意说你这儿晚上总是开小灶,就过来搭个伙儿,喝两杯。]
[这便折死奴婢了。]辟邪见皇帝往正房走去,忙道,[正房是从前奴婢师傅住的地方,空了快两年了,里面实在是冷,奴婢的屋子生了火,皇上若不嫌奴婢那儿脏,就在奴婢屋里歇会儿可好?]
皇帝点头进屋,见炕桌上几个小菜还没动过,放着三副碗筷,笑道:[敢情明珠也在这里,人呢?]
明珠从里面盈盈出来,叩头请安。
[现在才知道你的日子过得不错,朕只道你一直病着,还以为如何凄凉,想不到你自有美人伺候着。]
明珠笑道:[奴婢命薄,吃不惯宫里的山珍海味,有时想到家乡的小菜,便过来借居养院的小灶使使。让万岁爷见笑了。]
辟邪也道:[奴婢师徒只是厚着脸皮沾光。]
如意笑道:[既然皇上已经来了,明珠你只管放开手段,好好做几样拿手菜,皇上见好了,自然有赏赐。]
[奴婢不贪图皇上的赏赐,只要皇上说得一个好字,奴婢就心满意足。]
皇帝在炕上坐了,辟邪已命小顺子烫了银筷子和酒杯,又暖了酒来,道:[这是原先奴婢师傅的藏酒,皇上将就喝着。]
皇帝环顾四周,见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又没有丝毫的装饰,笑道:[你这儿真干净。]指着角落里两大盆龟背竹又道:[原来吉祥如意的法子是从你这儿学去的。]
[花草也能养人。]
[花草也能养人,]皇帝微微一声冷笑,[朕原以为满室芳草能养人清闲之气,想不到自己还是按耐不住。]
辟邪替皇帝斟上酒,道:[皇上这是为什么?]
皇帝摇摇头,刚饮完这杯酒,明珠又添了四个小菜,还有她在宫里按大理法子腌制的泡菜,也装了两个盘子上来。皇帝挟起一筷尝了,只觉酸辣中带着微微的甜味儿,着实爽脆可口,赞了一声[好]字。
[如意,你盛赞明珠的手艺多日了,别处去闲着吧,朕这里辟邪伺候。]
如意笑道:[万岁爷心疼奴婢,谢主隆恩。]朝明珠和小顺子使了个眼色,退了出去。屋里静了一会儿,皇帝恍惚想着别的什么,又饮尽一杯,辟邪静静执壶斟满。
[你坐吧,]皇帝指着炕桌对面,心不在焉地一笑,[才刚说什么呢?]
[正说到皇上为什么事操心。]
皇帝道:[高厚的事,你知道了?]
[听说了一点。]辟邪放下酒壶,斜坐在炕沿上,[皇上想问什么?]
[他在洪州到底有没有如洪王所参,做了些横征暴敛的事?]
[高厚在洪州克己奉公,白璧无暇,]辟邪的脸色在灯光下白得透明,[白璧无暇]这个词从他嘴里吐出时,让皇帝不由凛凛一惊,[洪州更无民变之虞。]
皇帝挪开目光,[洪王所参子虚乌有,他急着杀高厚另有他因?]
[高厚前几天的密折里所奏,已经触及洪王痛处,不杀,洪王难以安枕。藩地征粮更是干预了藩地私政,不杀,如何能挫皇上锐气?]辟邪说到这里仍是心平气和,[这是奴婢的错,原以为洪王对高厚有些忌讳,不便动手,真是没料到他果决专断,竟不以此为意,果然是当世枭雄,奴婢心眼小,错看了他。]
[昨晚和景仪、刘远商议到深夜,他们各执一词,到最后也没有议定此事如何处置,这个高厚保还是弃,如何保得,如何弃得?]皇帝叹了口气,[保住高厚,与洪王翻脸,不用做,光是想想,也有些担心他手中的十万兵马,更不说太后也会从中作梗;弃出高厚,我的脸面,朝廷的脸面往哪里放,其他在藩地上的征粮使得知必定瞻前顾后,还能办什么差?]
[皇上所虑极是。]辟邪点点头。
[你怎么想?]皇帝突然一笑,[你心里有主意,不要卖关子。]
[是,]辟邪也笑道,[奴婢在想当初遣高厚去洪州,台面上为的是征粮,其实还是朝廷在洪州的眼线,让洪王行事有个顾忌。如今高厚在洪州已遭软禁,无论是台上台下,这出戏他都没法接着唱,洪王气势逼人,自然是弃。]
[弃?]出乎意料,皇帝不由一怔,[怎么弃?]
辟邪道:[其一,高厚不能死在洪州,须押回刑部论刑;其二,论刑也当有确凿罪证;其三,奴婢猜着皇上会将洪王的参本留中不发,提点洪王和其它亲王一句,藩地向来平安无事,到底是谁在兴风作浪。]
[第一件,不难;第三件,好办。第二件,]皇帝道,[有些不便,高厚这个人清得很,就向你刚才说的,白璧无暇,]皇帝瞥了辟邪一眼,[朕能办他什么罪名?]
辟邪笑容映着杯中清冽酒色:[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皇帝讶然笑道:[什么?]
辟邪的目光静如止水,[既然高厚已成弃子,什么罪名对他来说都是一样的。]
皇帝在唇边慢慢端起酒杯,凝视着墙边生机勃勃的秀枝扇叶,沉吟中静静点着头。
[啊,]门外如意和小顺子轻轻呼了一声。
辟邪转身推开窗,笑道:[下雪了。]
[是吗?]皇帝也挪到窗前,[好大的雪!]只见院中已是白蒙蒙的一片,银絮乱飘,扑在窗棂之上,青石台阶也细细地湿润过,淡淡反射着幽静的灯光。皇帝笑道:[煮酒观雪,也是有兴致的事。]
七宝太监得太后宠幸多年,就算他不贪不敛,居养院仍是藏了不少好东西,这坛陈酒香洌醇厚,皇帝不由多喝了几杯,最后有些醺醺然,枕在炕上看雪。
如意悄悄进来,轻声问道:[万岁爷,外面已经备好了辇,万岁爷是不是回乾清宫?]
皇帝道:[辟邪执壶对我酌,偷得浮生夜半闲。这便回去吧。]
如意去取皇帝的斗篷,辟邪打起帘子,皇帝在门前将酒杯交与辟邪,跨出门,负手站在廊下,[我今天才知道,你身边的人都对你真心诚意的好,我很羡慕你。]
[奴婢不敢当。]
皇帝直视辟邪冷冽的目光,忍受着眼睛微微的刺痛,慢慢道:[就算朕富有天下,也是如意的时候少,失意的时候多,看起来什么都是唾手可得,其实朕真正在乎的东西,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了。]
辟邪笑道:[奴婢是个做奴才的,过惯了巴结奉承的小日子,万岁爷的话,奴婢不明白。]
[象这样其乐溶溶,平静安逸的日子,朕也想过。周围的人不是怕着你、哄着你、算计着你,他们对你会哭、会笑、会说知心的话。]皇帝的嘴角浮起一丝奇特的笑容,[辟邪,把明珠给朕。]
廊柱后的阴暗里似乎有人倒抽了一口冷气,落雪也被皇帝的气势所扰,纠缠乱飞起来。辟邪的瞳孔明显收缩了一下,飞雪乘风涌过来,沾在他比雪还白的脸上。世界在昏暗无光的夜里正渐渐褪去华彩,皇帝那瞬目光正从中夺目地刺了出来——辟邪在风中轻轻打了个寒战,向前踱了一步,声音不改平日的清澈平静,[明珠不是奴婢的,明珠和这天下所有人一样,都是皇上的,只要皇上想要,明珠即刻就会跟皇上回去。]
[好!]皇帝向如意招招手。
[可是,]辟邪接着道,[居养院的明珠和皇上身边的明珠不会是同一个人,她一样会变得失去锋芒光彩。皇上,]辟邪慢慢绽出微笑,[皇上要的真是明珠么?]
——[呵呵,只有你真的知道朕的心意,也只有你敢和朕针锋相对。]皇帝望着他迸出一阵大笑,[明珠,你暂且就放心在这里呆着吧!]他大声道,头也不回地上了步辇。
一大堆人随着皇帝散去,居养院又是寂寞无声,明珠悄然从廊柱后转出,轻唤道:[六爷。]
辟邪在寂静中对她笑了笑,[我多喝了几杯,便说错了话,]他将玲珑剔透的翡翠杯举在眼前,细细把弄,[你六爷一样也会贪杯误事。]手腕一震,将酒杯远远地掷在雪地里。
明珠[咦]的一声,低声道:[这只酒杯,就算六爷双唇从未沾过,我一样也要谢谢它,六爷可不能随便将它掷碎。]
辟邪望着明珠低头在雪地里仔细地寻找那只酒杯,雪片在风中疯狂地打着转,抽打在她身上。
二十六岁的皇帝正在重新估量辟邪的力量,帝王权术的天性使他从木偶般的假面下脱颖而出——有什么东西终于摆脱了控制,纷乱地向自己扑来——辟邪第一次觉得有一种力不从心的惆怅让胸口隐隐痛了起来。
各地征粮使已被召回,密折也少了很多,辟邪因而有空调养,渐渐大安。这日早上被皇帝传去,看他与成亲王下了盘棋,替两人又解说一番。皇帝忽而想起多日没有骑射,便与成亲王前去紫南苑,念辟邪前几日有病,不宜劳累,令他跪安回去休息。
四月下旬的天气有些热了,辟邪宽了衣裳,喝了几口温水,才喘了口气,小顺子便慌慌张张进来,结结巴巴道:[四爷、四爷来了。]
[四爷怎么了?]进宝紧跟着跨入门来,[小六,你这个徒弟见了我就象见了鬼似的,枉我从来那么疼他。]
辟邪起身笑道:[四师哥近来可好?小顺子,过来磕头。]
进宝摇头道:[奴才命,还有什么好不好的?起来吧,]他将小顺子拉起来,[你眼里心里只有小六一个人,这个头磕得委屈。]
小顺子被他触到身体,激凌打个冷战。[四、四爷别拿小顺子开心,我去给四爷沏茶。]
[茶就不必了。]进宝正色道,[我带了谊妃娘娘的懿旨。]
辟邪掸了掸衣裳,[奴婢辟邪请谊妃娘娘安。]就要跪下,被进宝伸手拦住。
[到主子跟前再请安罢。今儿个訸淑仪到庆祥宫跟娘娘说了会儿话,]进宝说到这里压低声音道,[訸淑仪进宫一个月了,连皇上的面都没见着,万岁爷也是多日不上庆祥宫来了,两位主子说起这个想到小六你最近在皇上面前受宠得很,要我悄悄召你过去,问问你皇上最近喜好些什么,爱上哪儿去。]
辟邪微微一笑,[知道了,容我换件衣裳。师哥稍坐。小顺子,帮我把宫服掸掸。]他和小顺子走入里间,一边穿衣裳,一边对小顺子低声道:[我觉得蹊跷得紧,你去紫南苑找大爷、二爷,把这事对他们说了——要快,不然我性命有忧。]
小顺子使劲点点头,又同辟邪出来,送二人出门。
庆祥宫位于东六宫之中,距居养院也是极近,辟邪给谊妃裁试衣裳时常往这儿来,进门便要往正殿去,进宝笑道:[娘娘现今不在正殿,正在西暖阁里呢。]让辟邪在阶下等着,自己进去通报,一会儿出来道:[娘娘屏退了众人,你进去左手就是。]
[有劳师哥了。]
进宝清秀的脸上绽出光彩,笑容端丽地道:[自己哥们儿,不说这种话。]
辟邪淡淡一笑,[师哥照顾我,我记着的。]
这是辟邪第一次进庆祥宫西暖阁,此间正中并没有设座,只是空荡荡的,两侧各有一间隔开的小室,房门紧闭,毫无声息,只能听见自己脚步沙沙轻响,更觉此处黑暗而闷热,飘散着的奇异芳香让人渐渐多了一分醉意,。辟邪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只想沉着应对,拖到皇帝来了再说,此时礼数尤恭,在门前躬身报名大声道:[奴婢辟邪奉召给娘娘请安。]
[什么人这么大胆!]门内宫女大喝一声,猛地推门出来,[竟敢擅闯娘娘浴室?]
珠帘被那宫女摔得飞分两边,柔软轻呼漾在粼粼的水波中,洁白修长的胴体正象闪电照亮整个阴暗的殿堂,一瞬间,饱满艳丽的少女躯体带着花蕾绽放的灿烂惊雷般在辟邪眼前炸开,令他吸了口冷气,向后倒退了几步,纷乱的世界正风卷残云地从他的视野中退却,目光只被那白玉般的光华所系,竟无法移开。
[哪个奴才这么大的胆子?]谊妃披着纱衫从右室步出,少女在她这声怒斥中隐在一众宫女身后。
[奴婢辟邪,给娘娘请安。]辟邪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在颤抖,谊妃的冷笑声听来仍仿佛熟睡中院外的嘈杂,顿时从震惊后的懵懂中苏醒过来。
[把这个奴才带到正殿去。]谊妃一声令下,立时有几个高大的宫女就要上前绑人。
[不必了,]进宝挥手驱散他们道,[小六,我知道你武功高强,区区几根绳索怎能奈何得了你?师哥劝你一句,这时候便乖乖的罢。]
辟邪起身掸了掸衣裳,笑容中已透出锋利气度,[我省得,只要我活下来,今后还要多谢师哥提点了。]
进宝的目光毫不畏缩,笑嘻嘻待谊妃升座珠帘之后,指着帘外地下,让辟邪跪了。
谊妃道:[这还难办了,这个奴才是在乾清宫当差的,还须请得皇后的懿旨来。]
小太监奔出去不刻便转,[皇后的懿旨,调戏嫔妃、擅闯主子帷幄,留不得了。]这道旨意着实来得太快,谊妃点头道:[来人,带出去杖毙!]
辟邪知道此时申辩求告都是无用,抬头更见进宝眼中欣喜满足的残忍神色,料到他们想速战速决,就算自己硬挺,不过片刻的功夫必然杖断脊骨,绝无幸理,念头飞转之际,执杖太监已经一杖击下,喝道:[快谢恩!]
谊妃见辟邪吭都未吭一声,目光却冰冷投来,令她惊惧犹胜焦虑,不禁拿起手帕,轻轻拭了拭鼻尖的汗珠。
[且慢!]柔和却坚决的声音倒让谊妃猛吓一跳,一个只有十五六岁的华衣少女从殿外步入,裙袂带着流云的温柔气韵从辟邪眼前飘过,[还没有问明原委,娘娘怎么就要杀他?]
谊妃的笑容带有浸淫多年的贵妇神采,起身将少女拉在身边共座,[訸淑仪进宫不久,不知道这些奴才们狡诈下作,他敢闯入主子私室,调戏嫔妃,是宫中容不得的大罪,皇后已下了懿旨,此时饶了他,将来是个大大的祸害。]
[娘娘此言欠妥,什么叫做调戏嫔妃?这个人,]少女仍不习惯随便叫人奴才,用温柔语气说到[这个人]的时候,回眸向辟邪望来,微微上挑的凤目因浓密修长睫毛的覆盖浓得象夜色般令人遐想,浴后绯红的容颜遇到辟邪雪白面庞上炙热迷茫的目光,更是红了一红,仿佛湛蓝天空下桃花满开、流红纷飞,浓艳到极致时竟生出无限清丽,[这个人在外分明说是奉召前来,既已报名请见,便称不上‘擅闯’二字,室内伺候的宫女既知不妥还要开门,是大大的失职,怎能反诬他调戏嫔妃?这调戏两字与我清誉有损,不问明白,怎能就将他杖死?]
谊妃被她问得一怔,旋即笑道:[现今皇后的懿旨已经下来了,妹妹这番质疑,难道想抗旨么?]
少女拂袖站了起来,坚定道:[抗旨是个死字,此事不问个清楚,我名节受损,也无颜面见人,一样是死路一条。皇后那里、皇上和太后面前我自己去说!]
[想不到你小小的年纪,倒颇有骨气!]皇帝大声说着,跨入门来,随后才听到吉祥的一声高呼:[皇上驾到——]
[臣妾恭请皇上圣安!]谊妃从帘后疾步出来,领着訸淑仪和宫女太监跪了一片,心知不妙,身体战抖不已。
[安什么安!]皇帝是骑马直闯庆祥宫,手中仍握着马鞭,在空中虚抽了一记,[朕身边的人都快死光了,能有片刻安宁么?]转而一把将辟邪提起来,见他脸色煞白,衣服沾了杖上红漆,已然受辱,不由大怒,[连乾清宫的人你也敢杖杀,僭越到这种地步,眼里还有朕么?]
谊妃勉力道:[这个奴才调戏嫔妃,是皇后的懿旨说留不得的。]
[调戏嫔妃?那要这些人净了身来做什么的?]皇帝随便在椅子上坐了,越说越怒,啪地一掌拍在茶几上,[嫔妃?什么嫔妃?朕怎么没见过?]
訸淑仪叩头道:[臣妾慕氏,恭请皇上圣安。臣妾进宫一月,尚无缘面圣。]
皇帝冷笑了一声,[有人天天见面又怎么样,不见得多长进什么贤慧淑德。]
吉祥、如意都劝皇帝息怒,辟邪跪在皇帝脚前,道:[是奴婢不知庆祥宫的规矩,贸然进殿,皇上息怒!]
[到底怎么回事?]皇帝目光灼灼,怒视谊妃。
谊妃叩了个头,却哽咽难言。进宝突然跪爬上前,叩了几个头,道:[万岁爷息怒!原是娘娘传了辟邪到西暖阁右间问话,想是辟邪没听清楚,在左间浴室外报名请见,当时訸淑仪正在沐浴,宫女们慌乱,让辟邪撞见了。娘娘爱惜訸淑仪清名,所以才请了旨意处罚。此间是个误会,辟邪原无大错,娘娘也没什么罪过,万岁爷息怒!]
[那就好。]皇帝话虽如此,语气仍是阴沉,[既然辟邪无心之失,今儿个也就算了。辟邪,给娘娘请个罪,回去罢。]
辟邪跪道:[奴婢年轻莽撞,娘娘、訸淑仪恕奴婢万死之罪。]
皇帝指了吉祥陪着辟邪同回居养院,才对众人道:[都起来罢,你们整天无所事事,也不容易。]
谊妃拭了拭眼泪,垂手立在一边,听皇帝仍在道:[你宫里的人该好好管束了,以后别在让朕听到这么下作的事。]
皇帝余怒未消,走到庆祥宫外,未见步辇,道:[难道还要朕骑马回乾清宫么?]
如意上前道:[万岁爷,这里距訸淑仪的椒吉宫不远,万岁爷不如先上那儿歇一会儿?]
[哪儿都不去,]皇帝将马鞭摔在地上,[回乾清宫!]
不久吉祥回来禀报,辟邪只受了一杖,没有大碍,皇帝才颜色稍和,传旨命辟邪除了乾清宫,今后不奉他宫传召,这时才觉得后怕,出了阵冷汗。
辟邪得了旨意,对过来探视的姜放道:[挨了一杖,才得了这个旨意,皇帝的弯转得还是没有太后快。]
他宽去上衣,露出后背上一道乌青,雪白皮肤衬托下异常狰狞,姜放不敢怠慢,小心按了按他的肋骨,半晌才松了口气道:[骨骼都没事,万幸。]
小顺子大喜,[那就好,看着怪吓人的。到底是师傅功力深湛。]
辟邪道:[不是我功力深湛,是那个执杖的人手下留情。你去封了一千两银子,悄悄地谢他。]
小顺子吐了吐舌头,[一千两!当年小顺子让人救了一命,师傅只给了二百两谢礼,到底是师傅的性命值钱。]
姜放呸地一声,[你小子怎么跟你师傅比。要是我,当年就指着那人的鼻子狠狠骂他为什么不让你早早玩完,留到现在没大没小地说话惹人厌。]
辟邪穿了衣裳笑道:[大统领急得失心疯了,跟这小子计较什么?他狗嘴里吐得出象牙来么。]
[我是着急,]姜放正色道,[宫中处处是暗箭,六爷头上乌云笼罩,一旦有什么闪失皇上岂不顿失臂膀?现在第一要除的就是那个进宝,有他在难免多生是非。]
辟邪道:[还无需这么着急,他现在明里,不成气候。除了他,对手一样安排别人在暗,反倒不容易提防。况且同门师兄弟相互倾轧,终究让人心酸。]他话虽如此,目光却是别样闪动了一下。
姜放心领神会,起身告辞。
小顺子在辟邪面前说话总是不顾时宜,突然问:[话说回来,师傅今天到底看见什么没有?]
辟邪怔了怔,只觉那抹艳丽光芒仍旧照得他心中一片迷茫,少女惊忙的双眸、纤细的腰身、纤美双臂掩盖下仍呼之欲出的饱满双峰总在他心中徘徊不去,沾满水珠,洁白柔和的背脊在镏金铜箍的红漆浴斛之中,犹如岚山中明月东出的婉丽皓白。为什么想到这里,自己就会热血上涌,全身就象被抽空了一样无力,最后留下的竟是凛冽纯粹的恨意?夜半踱出门外,任晚风拂遍身体,心却还是驿动难安,辟邪坐在廊下,仰头望着天空,忽有将明月揽入怀中轻轻触摸的冲动。
——那少女的身体岂不象明月般圆满无暇?
辟邪猛地惊醒,难道是自己第一次滋生出了叫作欲望的东西?多年前自己说过,[知道入宫是什么意思],原来纵使十二岁的少年才智过人有胆有识,却还是什么都不懂。
流云疾飞,月华顿失,阴影正深深地刻入辟邪年轻晶莹的面庞,他想就在那一瞬间,自己睁开了第三只眼睛,一直在自己眼中飞逝的乱世光阴,现在变得悠然柔和,当明珠伴随晨曦走入院中,辟邪第一次发现明珠竟会如此舒缓婉约地轻挽云鬓,在她仰望老树指头的霞光时,碧绿的耳坠在她白皙的颈间轻快地晃动着,她转眸望来,双唇也似乎透出莲花盛开的清香,[六爷起得早啊,不要紧了?]
辟邪笑道:[本就没什么大碍,不过后背着在床上有些痛,只睡了一个多时辰,你替我沏壶浓茶来醒神。]
[好。]
明珠走去烹茶,辟邪自去更衣。小顺子年轻贪睡,辟邪又不计较他这个,所以仍是未起,两人都不愿惊醒他,只在廊下坐着吃点心,说了一会儿闲话。日出时还是好端端的天色如今越来越阴沉,乌云乘着东风铺天盖地地卷了过来,明珠起身道:[想必是要下雨了。今儿个还要去庆祥宫教习刺绣,不如趁雨还没下来,先取了我的包裹来。]
辟邪心中一动,刚要说话,明珠已匆匆走了。不刻小雨便淅淅沥沥飘下,明珠将包裹抱在胸前,疾步转回。辟邪笑道:[你也是个懒的,怎么没打伞?]说着从袖中拿出手绢,替她掸去发间细细的雨珠。
明珠道:[没料到雨来得这么快!]她走得急,脸上微现红晕,睫毛也沾了雨珠,乌黑的眼睛映着雨色,有一股宫中女子鲜见的聪慧轻灵。明珠见他望着自己久了,拿着手帕发愣,不由笑着嗔道:[六爷,你在看什么?]
门口有人[哧]地一笑,如意张着袖子挡住头,跑到廊下,见辟邪神色狼狈,更是笑得开心,[对呀,小六在看什么呢?]
明珠啐了一口,道:[又是这个不正经的二爷。]
如意道:[学你说话是不正经,那个盯着你看的六爷就正经了么?]
明珠脸一红,道:[我这就去庆祥宫了,不和二爷说话。]
[等等,]辟邪拉住她的衣袖道,[我和你有几句话说。]
如意大笑道:[说吧,说吧,我吃点心等着!]
辟邪将明珠叫入房中,在她耳边低语几句,最后道:[交给你办了。]这才送她到外面,亲自打开伞递给她道:[小心。]
明珠点点头,[知道了。]绿竹伞下迤逦而去。
[可惜!]如意突然道。
[二师哥又要说什么?]
[没什么。]如意摇了摇头,[成亲王正在乾清宫呢,等着要看看你。]见辟邪抄起伞来就要走,忙道:[不忙不忙,皇上说了,慢慢前去就好。也容我吃块点心歇一会儿。]
辟邪也坐下,喝了几口茶,又开始出神。如意偷眼瞥见了,悄悄一笑。
成亲王见到辟邪,几乎是一跃而起,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笑道:[昨天我也急得疯了,皇上到得及时,你无事就好。]
[多承王爷挂念。]辟邪又对皇帝叩头谢恩。
皇帝想到昨天的事依旧咬牙切齿,明知是太后唆使,却又不能明言,只得道:[你今后也小心些,宫里的主子们个个厉害得很呢。]又将两瓶西王白东楼进贡的白药连同十两黄金赏赐了给辟邪,仍觉不能补偿他当众受辱,火气又大了些,[连朕身边的人也敢说杀就杀,你等着,多会儿朕给你出气。]
辟邪笑道:[皇上!这是奴婢自己不谨慎,两位主子娘娘不计较,奴婢已经要念佛了,哪里还有什么气。]
成亲王也道:[过了就完了,难不成真为一个内臣处罚皇妃?皇上真气糊涂了。来来来,今天早起无事,辟邪替皇上执子,下棋、下棋。]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皇帝望着他们二人捉棋厮杀,心中反倒生出喜乐平静,局势渐紧,今后不知何时才有这等安逸时光。毕竟辟邪棋力更高,一招下去便要成亲王苦想多时,辟邪只顾托着下颌静静等着。这一招又是成亲王的后手,料定辟邪必定跟着落子如飞,却半晌不见他的动静,抬头一瞧,辟邪早已神游物外,不知在想什么。
[辟邪!]连坐在一边的皇帝也瞧出不对。
[啊,是。]辟邪看了看棋盘,随手落了一子。
皇帝悄悄将如意叫到面前,问道:[这是怎么了?从来不见他这么心不在焉,难道昨天当众受辱,到现在还不痛快么?]
如意哧地一笑,在皇帝耳边低语,皇帝脸上漾起奇妙的笑容,道:[原来如此。]
[什么?]成亲王刚下完一子,也凑过来,[也说给臣听听。]
皇帝笑着对如意努努嘴,如意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成亲王放声大笑,[你胡说,就算是内臣,二十岁的人了,怎么会不知道女人什么样。]
辟邪听见这句话,脸色狠狠一白,仿佛眼圈也跟着红了一红,皇帝哪知是他杀性大发所致,只道他此时在众人笑声中手足无措,却听成亲王仍在道:[早听吉祥说訸淑仪是绝色的人物,皇上昨天看是不是呢?]
皇帝道:[朕进去的时候人已跪了一屋子,她低头回话还能瞧见什么?]
忽听[啪]的清脆一声,辟邪将一粒黑子拍入棋盘,收回手来凛冽地道:[棋下完了,奴婢告退。]
皇帝和成亲王听他语声刺人,气性大作,都吓了一跳,怔怔看着他慢慢退出,才往棋盘里打量,那粒黑子落在成亲王挣扎多时的巨龙之中,两人各自盘算了半天,抬起头来相顾失色,棋到中盘,七十几目的白棋被他一招点死,成亲王在盘面上竟只剩三十几粒活棋。成亲王擦了擦汗,和皇帝都是一笑。
[令辟邪这样的人都把持不住,朕倒要瞧瞧这訸淑仪是什么样的人物。]皇帝笑道,[吉祥、如意,现在就传旨给椒吉宫,朕今晚去。]
成亲王还另有主意,将如意拉住道:[你是个风流人物,你老实说,在宫外有几房姬妾?]
如意笑道:[冤枉,奴婢年轻,哪有钱财买房置地,不似奴婢大师哥吉祥,]他低声对成亲王又道,[奴婢不过往兰亭巷多走走罢了。]
[那好,这里有件差事交给你。]成亲王和他密议一阵,又和皇帝说了,不会儿如意便拿着成亲王装金豆子的荷包笑嘻嘻出来,甩着袖子又往居养院去。
这边明珠也回来了,向辟邪回道:[谊妃原是不肯见我,我只说有性命忧关的大事,才见着了。]
明珠和辟邪的交情宫中人尽皆知,从前谊妃还未和辟邪结怨,既喜欢辟邪善解人意,伺候周到,又喜欢明珠爽快伶俐,现今受了太后唆使办事,反遭皇帝怒斥,气得在床上卧病,怎会再见她。只是宫女道事关娘娘性命,说什么也要见,谊妃激怒皇帝,生怕还有后患,只得坐起来叫她。
明珠叩头道:[娘娘,事关重大——]
[你们下去。]谊妃挥手屏退众人,明珠才走近了些。
[娘娘莫怒,辟邪有几句话要奴婢转告娘娘。]明珠趁谊妃还未发怒,抢先又替辟邪请了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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