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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3 红猪侠(现代)
既然怕沈飞飞跟在后面,免不了会泄露他们的身份,辟邪说了句天色不早,便回宫复命。见了皇帝道:[这个差事真难,那个掌柜就是不肯说出实情,奴婢好不容易查出个结果来了。皇上听了倒是会吓一跳,这件屏风是从领侍卫大臣贺冶年家里出来的。]
果然出乎皇帝意料,[贺冶年?他与董里州素无往来呀。]
[正是,]辟邪道,[他不过从二品的官阶,也不可能替董里州说上什么话,奴婢猜想送这屏风给贺冶年的定有他人。贺冶年知道这屏风其实是件赃物,藏了几个月,这时董里州的事风头已过,就想将它早日脱手。]
皇帝道:[你去查明究竟是谁将这九歌图送给贺冶年的,这人的手已经伸到宫里来了,不可等闲视之。贺冶年既然已经信不过,要不要将他撤换?]
[贺冶年在侍卫中定有自己一批亲信,光撤换他,除了惊动他头上人物之外,却无一点好处。姜放与他素来不和,又和成亲王走得近,不如要他暗中注意贺冶年的举动和来往人物,到时皇上要撤他,就连他的亲信一派一并拔起,才是斩草除根。皇上身边没有亲自提拔的侍卫,这些年都是太后选的,不如重开武科,选一批年轻人重用。]
皇帝笑道:[这是件很热闹的事,应让各地武官的世家子弟在直省乡试,隔年再于离都会试,从前都由各地巡抚监场,现在也不必改了,过两天就让兵部发文书下去,不过朕想最快也要到明后年才能重开会试。]
[是,皇上圣明,武举选的是将来的将才,不可仓促急进。]辟邪又道:[奴婢还有件事要请皇上的示下,既然这扇屏风是真品,不知现在应如何处置?要不要买回大内里?]
[你明儿去问成亲王要不要,他若舍不得花一万两,就让御用监买进来放在慈宁宫。太后也很喜欢明珠绣的东西。]
辟邪笑道:[这要赶紧,现下打那屏风主意的人还真不少呢。]
※※※
沈飞飞在客栈将夜行衣结束整齐,推开后窗轻轻翻到房顶上,夜里还有小雨,显得有些闷热,穿行不久,就见到金匮大道上黑压压一大片院子,他跳在和娟馆二楼的窗台上,推了推窗户,不出所料,果然锁得结结实实,沈飞飞从腰里取出匕首,轻巧地将窗口插销拨开,无声跃入房中。当晚没有月光,屋里一片漆黑,沈飞飞晃亮火折子,渐渐可以看清屋子正中的屏风木框依然是古朴典雅,安静地竖立在地,上面的九幅绣件却不翼而飞。他不由使劲揉了揉眼睛,再走近了些,围着木框转了好几圈,最后只觉头晕目眩,扶住屏风的木框,皱着眉长长哀叹一声:[一万两啊……一万两!]他又摇头晃脑半天,蹲在屏风前发了会儿呆,突然恶狠狠道:[是哪个小贼敢和我沈大公子抢生意,出来!]他全身紧绷地等了一会儿,屋里仍是寂静无声,只得嘿嘿尴尬一笑道:[原来搞错了啊。]施施然起身,熄灭火折,掖回腰里,便往窗口走去,左手轻轻推开窗,右手却向身后急急一挥,匕首疾射楼梯口的一角暗处。
只听得叮的一声,黑暗里细微的金光一闪,随之又是一片死寂。沈飞飞既没听见有人受伤发声,又没有匕首落地的声音,实在不敢妄动,人缩在窗边,仔细倾听,屋里却仍无半点动静,沈飞飞笑道:[阁下也是高人,既然想要这破烂屏风,在下拱手相让,后会有期了。]他仗着轻功暗器出众,原是很少将人放在眼里,这便要涌身跳出窗外,突然觉得右手腕一痛,有件细小暗器透肉而过,钉入窗框里。沈飞飞右手一挣,更是痛彻骨髓,原来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线穿从他的手腕穿过,只要微微一动,丝线便深深割进肉里,鲜血淋漓。沈飞飞忙用左手拽出匕首,想要割断丝线,不料对手仍是如法炮制,暗器犹如电光火石,将他的左手也钉在墙上。沈飞飞双手被制,听得身后有人慢慢踱了出来,渐渐冷汗透衣,道:[英雄!不会真的想要在下的命吧?都是一条道上混的,手下留情啊。]只觉两根丝线又是一紧,更是痛得呲牙咧嘴。身后的人一言不发,忽而香风微拂,从沈飞飞身边的窗口飞掠而出,青袖一动,匕首割断丝线,夺得钉在沈飞飞耳边。
沈飞飞为盗成名已久,目光何等锐利,饶是那人身法迅疾如电,仍是被他一眼瞥见纤美如玉的洁白下颌,黑夜中皎月破云般照人双目,沈飞飞心中一荡,不顾双腕还在流血,奋勇追了出去。
前面人影身法优美流畅,行得甚快,但沈飞飞既然号称[沉鱼飞燕],轻功自有独到之处,渐渐赶上,那人左转右避,在重重屋脊上飞掠,仍不能将他甩脱,前面离水横阻,那人显然是要从双秋桥过江,身形微沉,飘落桥头。沈飞飞锲而不舍,紧随过桥,瞬间已到离水北岸,偌大桥面上却空荡荡的人影全无。沈飞飞只觉离那人相差不过几丈,万万不会跟丢,左顾右盼之际,面前突然一丝锐利的金风袭来,连忙闪避,仍是额上一痛,被什么刺中,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你再追着我不放,小心你的眼睛。]只听清柔的声音从桥栏外传来,一个苗条婀娜的身影仿佛从水中凌空跃出,飘落在桥头栏杆的狮子头上,她彩裙飞舞,在风中轻舒柔荑,微微挽了挽青丝。
沈飞飞此时似被五雷轰顶,心中有说不出的愉悦,抢上几步仰头大声道:[原来还是姑娘!我们当真有缘啊。]
桥头的明珠冷冷嗔道:[什么有缘,不过都是打这九歌图的主意,遇到也是极平常的事,你若再纠缠不清,我可要不客气了。]
[是是是,]沈飞飞却又向前走了几步,[不知姑娘芳名,是哪位前辈的千金?哪个门派的高足?啊呦!]这回却是脚腕剧痛,被明珠一针射穿,丝线收紧,沈飞飞一跤跌倒在地。
明珠道:[你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何必多言,可别逼得我急了。]手腕微转,将丝线缠在桥栏上,转身急行。
沈飞飞一向手脚麻利,割开丝线,向前一扑,拉住明珠的裙角道:[姑娘,慢走,不知今后还有没有见面的时候?]
明珠怒道:[当然没有!你这个人懂不懂廉耻二字?]
[懂是懂的,]沈飞飞居然脸上有些发烧,讪讪放开明珠的衣裳,道,[小生不过仰慕姑娘神仙容颜,不由想请教姑娘名字,想不到惹姑娘如此生气。]
明珠冷笑道:[你武功低微,品行不端,凭什么问我名字,等你至少能和我战成平手,再问不迟。]
[好,]沈飞飞道,[小生这就苦练,姑娘可要等我一年半载。]
明珠从未见过如此纠缠不清的人,当真无可奈何,轻抚桥栏微作沉吟。
沈飞飞亦步亦趋,走到明珠身边,道:[滚滚离水为证,我沈飞飞定当发奋图强,来日再求姑娘青睐。]
明珠微微一笑,柔媚凭生,沈飞飞看在眼里,心神俱醉,正在魂不守舍之际,突然觉得身子一轻,眼前已变作了黑沉沉的江面,早已无处着力,从桥头向着离水坠了下去。
明珠直听到江面上扑通一声,才掸了掸衣裳,轻轻哼了一声,道:[凭你也配让我等你一年半载?先练练水里功夫吧。]扭头对着桥头的人影嗔道:[六爷只管袖手在一边笑,任由他聒噪。]
辟邪向桥下水中望了望,笑道:[他虽然招人厌,却不比你偷偷出来闯的祸,这屏风多少人盯着,里面有多少周折,被你盗去,更是乱上添乱。我一晚上多少谍报要看,还要跟着你出来善后,亏你也叫我一声爷,全不知替我打算。]
明珠笑道:[虽说只是件屏风,到底也是我辛苦绣的,若不是为了要常重元举荐我上京,我也不会拿出来让这些利欲熏心的人乱看,如今被那种贼寇盗去,更不知会流落到什么俗人手上,六爷体谅我小心眼儿,别和我计较。]
辟邪道:[不多几日,成亲王就会将它买进王府,你的杰作摆在王府里,总该放心了吧。]
[成亲王是什么好人了,最终也逃不过抄家灭门的下场,但总比那小贼强些。]明珠道,[竟然敢说这是破烂屏风,伤他双腕还不够,真该废了他的狗眼。]
[他的眼睛迟早是你的,]辟邪不由微笑,睨了明珠一眼,[江湖上人都道,沈飞飞看上的东西,不到手是不会罢休的。]
[六爷!]明珠恨恨跺了跺脚。
[你且慢回宫,]辟邪指了指明珠身后背的轴子,[你先把九歌图还回和娟馆要紧。]
[是。]明珠转身走了几步,忽而悠然叹了口气,道,[我苦战一场,自沈飞飞手中截下了九歌图,六爷不过动动嘴,就让它完璧归赵。六爷这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花招耍得高明啊。]
辟邪一笑,[戏法被看穿了啊,哈哈。]
※※※
宫里忙了半年,总算景佳公主四月初如期启程,针工局、内织染局也终于有了些清闲日子。好景不长,谊妃宫里却又传出喜信,娘娘的产期就在年末,太后和皇帝都有旨意,宫里各衙门要早做准备,只等小皇子诞生。
皇帝只在十七岁时,由女官邓氏诞下一位公主,大婚之后,皇后曾经有过一位皇子,还未及起名字,就夭折在襁褓之中。这些年来,就是成亲王也添了两个王子,皇帝已经二十五岁,尚无子嗣,无疑是朝廷中的心腹大患,因而皇帝对谊妃此次妊娠之喜十分重视,早命太医院日日看视,近期便举荐稳妇入内,由太后、皇后甄选。
谊妃能诞生皇子仿佛已是大势所趋,谁也不敢多做他想,都跟着主子们一脸喜气洋洋。但在宫内当差久了,大多知道不如意的事总是防不胜防,这日辟邪来问如何办这件差事,针工局管理太监张固不由叹了口气,道:[宫里也是多年没有这种差事了,虽说谊妃主子年末定能为万岁爷添一位皇子,但凡事总有个万一,咱们做奴才的,讲究的还是滴水不漏,尽管按老规矩,]说着伸出两根手指来,[办两份。]
[是。]辟邪想了想,又问,[按哪个规格儿办呢?若是位皇子,就算不是嫡出的太子爷,怎么也是位皇长子,况且谊妃出身高贵,是正经的主子娘娘,不同从前邓主子,您老看从前有没有先例?]
[哪有这种先例,]张固道,[历代万岁爷都是成年登基,在太子东宫里就有长子诞生,你若真要讲究,只得问礼部了。]
[是。]
[万岁爷常常召你,不如想法问问皇上的意思。]
辟邪笑道:[皇上忙于朝政,哪有闲工夫召我,再者,怎么说还有七八个月,现在提了,皇上多半觉得时候还早,不以为意。]
果然被辟邪猜个正着,皇帝听礼部一提此事,便不耐烦道:[那是年底的事,如今朕在意的不是这个,最要紧的,还是母子平安。你们先拟一个折子给太后、皇后看就是了。]
皇帝烦恼的却另有其事,景佳公主已经住进凉州驿馆,原本婚期就在五月十五,却因匈奴南下来犯,凉州首当其冲,凉王必隆不得已赶赴重关督阵,只怕婚期要一拖再拖,护送公主出嫁的礼部侍郎窦兢加急的折子来京,请皇帝示下。
皇帝对草拟诏书的霍炎道:[让他只管在凉州等着,多会儿必隆回了凉州,多会儿行礼。]
成亲王道:[皇上也不能怪他,他是个文官,到了那种边疆之地,听说匈奴来犯,总会战战兢兢。]
皇帝道:[边关将士跟他一样有血有肉,他贪生怕死就情有可原了么?]
[皇上就是这样,]成亲王笑道,[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臣这里有个折子,藏了一天了,皇上看了别骂人。]
皇帝接过来一眼就看到[于步之]三个字,脸色一沉,合起折子对周围的人道:[你们都下去。]看着殿上人都走光了,才对成亲王道:[你还有脸面提这个人?当年若不是我拦着,这个于步之早就被母后乱棒打死了,现在你又要举荐他做寒州的知府,只要有一点点风声透进母后的耳里,他还有命么?]
成亲王道:[那时候臣年纪小,不懂事,现在改邪归正,早和他断绝往来多年,只是见他的的确确是个人才,这些年他的地方上太平无事,百姓安居乐业,现在皇上用人之际,就不能不计前嫌?]
皇帝道:[我和他有什么前嫌?你说他是人才,用他也是不妨,不过话要说清楚,到时候母后要他的命,你别再哭着来求我。]
成亲王道:[是,皇上答应了?]
[既然真是要用他,你跟刘远他们说一声,他的学生蔡思齐已经放了寒州的布政使,让他上折子举荐,总比你勾起新仇旧恨强些。]
成亲王笑了笑,跪安退出。
不日,皇帝批复吏部、兵部的折子,擢升吏部侍郎蔡思齐为正二品布政使,即日赴任寒州布政司,原乐州知府于步之进京听调寒州,原九门提督衙门督统杨力和升调镇守寒州副总兵官,原游击将军陆巡升调分守东海道参将。
朝野自然又是一片议论。此次寒州一番调任,除了杨力和还称得上已过不惑之年,其余三人都是重臣从未放在眼里的小字辈。蔡思齐才三十六岁的人,居然已经官居正二品的地方大员,史无前例;陆巡也不过三十出头,就是于步之,年仅二十四岁就从边疆小地方调任重镇寒州,在群臣眼里更是皇帝的胆大妄为之举。倒有人私下说,如今府、部、院、寺的重臣,大都还是太后摄政时任命的老臣,有的人倚老卖老,不时令皇帝难堪,皇帝喜欢提拔年轻臣子,自有他自己年轻人的虚荣心在里面,不足为奇。
[说这种话倒是小瞧了皇上,]成亲王颇不以为然,[年轻怎么了,能堪大用就是了,那些个老棺材瓤子们又做了什么好事?若不是皇上英明,只怕象你这样的人要等到他们都死绝了才有出头之日。你现今既是翰林院的编修,又是中书舍人,今科里面只有你一个和皇上走得这么近,多少人看着呢,可别给皇上丢人。]
[是,王爷说的是。]
这盘棋下到最后惹出成亲王的这通牢骚来,让霍炎始料未及,他见成亲王一早就坐卧不安,心不在焉,又想起下午就要回乾清宫当值,连忙告辞。成亲王也不留他,命人送出府外,在大门前,正巧看到一个正四品服色的官员下马,霍炎见他极是年轻,不由多看了几眼,那年轻官员也向他微微点了点头,双目中风流无限,让人竟生出眩目之感。霍炎愣了愣,听他的侍从对王府门前的小厮道:[新任寒州知府于步之拜见王爷。]
[果然是于大人来了,王爷今早问了好几次,大人稍候,容小人进去通报。]
——原来就是他!霍炎早就听说这个比自己早着两科的状元于步之,十八岁就殿试高中,原本前途无量,不知犯了什么过错,竟被远远贬至乐州,苦熬了四五年方还。
一时那小厮又奔出来,道:[大人请。]
于步之点点头,跟着小厮进府,前面早有王府的赵师爷等着,领着他往成亲王日常起居的院子里去,远远看见成亲王站在廊下,向他笑着招手。
于步之向前抢了几步,跪倒磕头,[臣于步之给王爷请安,王爷千岁。]
成亲王挥了挥手,屏退其他人,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落花拂地的声音,成亲王在长廊的阴影里对着他微笑,[于兄,别来无恙?]
[是,臣一切都好。王爷这些年安康?]
一瞬撩人心弦的沉默,令于步之微微战抖着。成亲王慢慢托起他秀丽的下颌,俯视着他的眼睛,低声道:[你为我被贬乐州,我为你思念成疾,五年来岂有一日安康?]
[景仪——]
一种绚丽的玫红从于步之的双唇中透了出来,这声呼唤也有着夺目的色彩般辉映着成亲王眼中的情愫,原本清凉的微风里渐渐飘摇出一股浮躁之气,烤得成亲王口干舌燥,仿佛于步之情意流动的双唇是不竭的清泉,成亲王迫不及待地吮吸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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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州地处少湖之东,寒江自北向南,绕城汇入少湖。自古以来,此处便是鱼米之乡,衣食富足,特别是因一带远山环抱,气候温和,适于植桑养蚕,故百年以前就是中原盛产丝绸的重镇,加上水路畅通,此处的丝绸便行运全国各地,更沿寒江远销大理,早有[天下霓裳出寒州]之誉。
少湖之西又有别水汇入,自青、洪、督三州沿江东下,第一个所到之处便是寒州,所以寒州城内不但中原的商贾来往频繁,还有大理、西域的商队不时穿梭,故而市面繁华,士风开放,文气昌盛。
世人称寒州的丝绸为[寒丝]、[寒绢],其质地轻柔晶莹,织染清丽秀雅,与凉州丝绸的厚重雍容,华贵绚烂各成一派。寒州百年以来一直有个传统,真正上等的寒绢,必定要选织染世家中心灵手巧,容色秀丽的少女织成,称为[小寒绢],小寒绢产量极少,质地温美如玉,又因这个传统平添了香艳的情趣,不但价格奇高,更是王族富贾搜罗的珍品,在市面上自然是难觅其踪。前朝诗人江据放游历至此,见少女忙于机杼,便有[指梳冰丝染晨霞,梭引春光织寒裳]之句。
如此名噪一时,却因近二十年来宫廷中不喜欢寒绢[过于轻浮],鲜有进贡,当地的织染世家都颇有微词,均觉朝廷喜好是一回事,寒州布政使没有在京城大力宣扬寒州丝绸的独到之处,致使中原寒州竟输给了胡地凉州,也是难辞其咎。
八月上头,布政司突然会知织染行会,言道:因景佳公主婚期在即,大内已派了人下来精选小寒绢充作公主妆奁,各个织染作坊都须呈上精品以供竞比,最后从中择选十家,指定织造进贡用绢,竞比就定在八月十五。犹如一石惊起千重浪,寒州人士奔走相告,要知一旦选中,自然声名大噪,上千家作坊连夜赶织新绢,唯恐这个彩头被别人抢去,市面上于是大兴抢购新丝、挤兑对手的勾当,甚至还有械斗的事件发生。
行会会长见人人大有走火入魔的趋势,这一日忍不住在布政司门前求见。布政使董里洲竟然亲自出来见他。
宾主坐定,会长开口就在抱怨:[大人,寒州能织真正小寒绢的不过四五十家,这位上使却要寒州城内所有作坊参加竞比,如今市面上新丝价格飞涨,还有人在其中牟取暴利,小人实在惮压不住,望上使和大人收回成命,由行会推选十家老店也就是了。]
董里州笑道:[会长过虑了,朝廷里不过是要两三百匹的进贡,等竞比一完,丝价就会下跌。再说这位上使年纪虽轻,却办事周到,不想只听行会一面之词,自己看过才算。]又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道,[会长且看这件事物。]
会长接在手里,打开一看,原来不是纸扇,却是用小寒绢做的扇面,奇的却是扇面上还绣了几支墨竹,如烟似墨,飘逸俊秀,合拢时扇骨并得严丝合缝,可见绣这竹子的人功力深厚,针法纤细,定是一代名家。
董里州道:[原是那位小公公在我书房里见了这柄扇子,十分喜欢,一问之下才知道寒州还有多间绣坊,便想选十几个绣工进宫帮着针工局做几个月的事。]
会长道:[寒州的绣功精湛,还是最近十几年的事,小人看能绣这等扇面的在寒州也不过两家。]
[哦?有两家?]
[是,一间叫做福地绣坊,里面有几位老师傅,能绣出这等佳品,说起来这间绣坊的东家,大人兴许知道,就是寒江承运局的大老板,吴十六。]
[正是,这件东西就是从他的绣坊里得来。]
[另一间撷珠绣馆只怕大人就有所不知了,寒州的绣艺就是起源于它,二十年前有个大理人名叫宋别,到寒州开了绣馆,广收门徒,寒州现在顶尖的绣工就是出自他的门下。如今这间绣馆只收女弟子,靠的是收徒过活,织染世家或富商巨贾的女儿有很多都从绣馆的师傅学艺。这个绣馆鲜有绣品流出,一旦问世便是惊若天物,早早被人抢回收藏,连小人都从来没见过。]
[这倒是新鲜事,过些天会有人去看。]说罢端茶送客。
会长告辞出来上车,家人赶着回家,走到一半,突然勒住马不动了,会长听得外面一阵喧哗,撩开帘子问:[怎么回事?]
[老爷,前面出了大事,桥断了。]
正说着,一队州府衙门的亲兵喝道赶了过去救人,街上行人大呼小叫:[长虹桥断了,长虹桥断了。]
[死了人啦!]
会长下车,一把拉住一个年轻人,问道:[什么事?]
年轻人急道:[前面长虹桥塌了,桥上三四十个人落水,刚捞上来两个秀才,已经断了气。]
会长想到自己一个时辰前才从桥上经过,不禁一阵后怕。
[老爷,从这里是回不去了,要不改道飞霞桥过河?]
会长点点头,叹道:[这桥去年才建的,这就塌了,哎,罪过。]转念一想,又道,[既然如此,我们顺路往承运局去一趟。]
寒江承运局并非官办,人称大老板的吴十六在局里也被手下称为帮主,主掌这个势力遍布寒江全域的大帮派十几年,人也变得圆滚滚,见谁都笑嘻嘻打招呼,但即便他一脸弥勒佛的微笑,在寒州仍有风传说这个吴十六年轻时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只看他手下得力的几员大将,个个眼露凶光,一身匪气,便知道他出身决非善辈。所以在寒州地界没人敢对承运局说个不字,就算是见了承运局的人出来,也要绕道相避。这天一早,郭十三领了十个人刚从局里跨出来,见门前的行人纷纷走避,不禁怒道:[见了鬼了么?逃得比兔子还快。]手下人早已对这种情景见怪不怪,知道这个赫赫有名的十三郎今天早起就不痛快,这时发句牢骚,谁也不敢多言。郭十三往地上啐了一口,恨声道:[也不知那个老狐狸昨天对帮主说了什么,今天老子就倒霉揽到这么个不要脸的差事。]
众人知道他嘴里的老狐狸自然是寒州织染行会的会长常重元无疑,劝道:[爷何必生气,帮主要爷办这个差事,自然有他的道理。]
[要你多嘴?老子不知道么?]
众人只管笑,不敢再说,急急赶往城西,过了一片竹林,前面闪出一幢前后三进的宅子,门前青帘低垂,一边挂了个朴素的立牌:[撷珠绣馆]。
[爷,就是这里了。]
郭十三掸了掸衣裳,收起一脸凶悍之相,正色掀开帘子,领人进了屋。
门里的木柜台后只站了一个童子,看见这么些大汉进来,有些害怕,抖抖索索问:[各位爷,有何贵干?]
郭十三道:[我们有事要见绣馆的师傅。]
[师傅年纪大了,几年前就不在馆中,搬到别处养病去了。]
郭十三嫌他罗嗦,道:[就是你们现在管事的。]
[我们代师傅就在屋里,我去问问方不方便见各位爷,各位稍等。]
童子转进屋内,郭十三见这间厅堂连个客座也没有,嘴里又忍不住不干不净骂了几句,却见那个童子又回来道:[各位爷,代师傅说了,自己是个女流之辈,不方便出来见客,况且这里只教人绣花,如果各位不是代家中女眷前来报名入学,就便请回。]
郭十三忍住气笑道:[你跟你代师傅说,我们是承运局的人,也不见么?]
童子连眼都不敢抬,低声道:[代师傅说了,若是承运局的人来了,更是不见。]
[好大的胆子!]郭十三凶相毕露,招手对身后的人道,[给我拆了这堵墙,我看她见是不见!]
众人大声答应,推开童子,从衣服底下抽出兵刃,上去两三脚把面前的木隔扇踢倒,内室里一张巨大的绣架之后隐约坐着个白衣女子,也不以为意,仍是低头绣花。
郭十三见这一袭白绢之上双面绣了一个擎剑的侠士,风振衣袂,血沾前襟,眉间杀气滚滚,更有一柄长剑凛然似有寒意,仿佛即将破绢而出,自己魂魄突然为之所慑,倒抽一口冷气。
[爷,]旁边的大汉道,[咱们可不是为了瞧这里的娘们儿来的。]
郭十三抬脚把他踹在一边,怒道:[你个俗了巴气的小王八蛋懂什么?]
绣架后面的女子这才轻声一笑。
郭十三嗽了一声,道:[姑娘,我们吴大老板有件事要你帮忙,行个方便可好?]
里面的女子笑道:[福地绣坊针法天下绝伦,寒州地面上早已无出其右者,不知小女子这小小的绣馆,还能帮上吴大老板什么忙?]
[姑娘冰雪聪明,怎会不知朝廷要选寒州当地最好的绣工上京?撷珠绣馆不沾俗事多少年了,现在不妨把这小小的虚荣让给福地绣坊如何?]
[弊馆早已不出绣品,女弟子之中也没有可与福地绣坊相提并论的人才,这个彩头自然是吴大老板的,何必相烦各位亲自跑一趟。]
郭十三笑道:[姑娘明白事理就好,这两天京中的上差就在城里,我们吴老板说了,承运局愿意拿出一万两银子,请撷珠绣馆关门大吉,便成全了大家的好事。]
那女子闻言冷笑道:[你们承运局在寒江水面上欺行霸市也就罢了,就连这绣馆也不放过,从前为免与你们相争,家父已经立誓不出绣品,改收门徒维生,这绣馆是他二十年的心血,现在岂容你们说关就关?]
[这便是姑娘不识抬举,我们来就是要这绣馆今天关门,姑娘你请回避,我们这就要拆了这座房子。动手!]
众人一声哄叫,摩拳擦掌,却见眼前一道银光扑面而来,刺在自己眉心里,刚觉一痛,屋里彩丝牵动,十一根银针又倏然回到绣架上。
那女子冷冷道:[你们敢动这屋子,我就叫你们人人瞎了眼回去。]
[好你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婆娘,敢跟我动手?给我上。]
郭十三原本觉得欺负一间小小的绣馆丢人现眼,现在反而吃了亏,不由恼羞成怒,领着众人掩在破门烂墙之后,就要望里冲。
这时却有人一掀帘子跨进来,一张望笑道:[啊!不好意思,是不是咱们走错地方了?]
郭十三和手下一干人慌忙收起手上的家伙,转身怒目而视,见进来的是三个衣着素净的少年,说话的只有十五六岁,眉清目秀,一脸聪明,手里持了根马鞭,不停地晃来晃去。站在他身边的少年年长三四岁的样子,飞眉入鬓,气定神闲,口角含笑,甚是清雅。他二人将另一个少年挡在身后,见了他们凶神恶煞,也不害怕,笑嘻嘻地看热闹,那持马鞭的少年接着问道:[请问各位仁兄,这里可是撷珠绣馆?]
郭十三对身边众人道:[这是赶来助拳的,一起摆平,一个也不放走。]
[好!]有三个大汉越众而出,向三个少年扑去。
那持马鞭的少年不由慌道:[师叔救我,他们要杀人啦。]
他身边的少年皱了皱眉,尖声道:[你们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动粗?]说着向前跨了一步,手臂微微一振,袖子拂在来人的刀剑上,再柔和地一卷,竟将三柄刀剑一股脑收到自己手中,抽身轻盈地退回原处,仍然含笑着尖声细气地道:[哪个还来呀?]
郭十三先是吃了一惊,听他说话的声音尖锐,不由打了个寒战道:[什么妖精?不男不女的,看招。]当头一刀向那个少年劈去。
那少年听他说的这句话,顿时脸上一阵怒气上涌,眉目间杀气凝聚,笼在袖子里的双手微微颤抖,见郭十三刀已到面前,瞳孔中凶光一闪,正要出手,却有一只雪白纤秀的手拉了拉他的衣角,那少年全不顾郭十三杀到,转身低首道:[师哥……]郭十三这一刀势如破竹,眼看就要砍到那少年身上时,只觉一道细细的劲风刺在自己的手背上,兵刃把持不住,摔落在地,不由慌道:[干什么装神弄鬼,出来见人!]
一个蓝衣少年背着手气度雍容地踱出来,雪白面庞上一对飞目向在场众人一扫,人们只觉寒光耀目,气息为之一窒,纷纷向后退了几步。
那少年微笑道:[在下师弟和弟子不懂事,各位且勿见笑。]
他的声音一样轻细,但沉静冰冷,清澈动人,他见众人面面相觑,接着道:[敢问这里可是撷珠绣馆?]
[是!]那女子从绣架后慢慢走出来,道:[小女子现在是绣馆的代师傅明珠,三位有何见教?]
那蓝衣少年没有开口,目光只是投在屋里的绣架上,一脸淡静也变得微微有些动摇。最年轻的少年已忍不住代他答道:[我家师傅听说姐姐这里的绣品天下一绝,想购几件回京。]
明珠分开几个大汉,向他们走近了些,道:[原来几位是京城人氏?不知如何称呼?]
[我叫小顺,]那少年见她美貌,不住抢着答话,[这是我师傅,名叫辟邪,在家行六,这是我师叔康健,在家行七。]
[哦,]明珠笑道,[原来是六爷,七爷,小顺少爷。这里的绣件都是不卖的,三位远来,相赠一二,倒是不妨,里面请。]
小顺子这辈子还没有让人称呼过少爷,不禁眉花眼笑,走到明珠面前,仔细打量,见她不过双十年华,尖尖的下颌,清秀异常,微笑时凭生出一种极媚的神态,动人心旌,自己都发现神情恍惚起来,忙作了个揖,[姐姐相赠,却之不恭,失礼失礼。]
郭十三见这四个人象老相识一般,客客气气往里走,全没把他们放在眼里,怒道:[喂,站住!]
辟邪回头对康健道:[这就是你的不是了,拿了人家的东西,快不还去。]
[是。]康健轻轻一拂袖,三柄兵刃夺地钉在郭十三脚前,嵌入青石足有两寸。康健笑道:[对不住,到时登门向你们吴大老板致歉。]
郭十三见他武功高出自己数倍,只怕那个辟邪更在他之上,心下思量没有胜算,只得对手下人吼道:[还在这里做什么?等着挨刀么?]
十一个人灰溜溜回到承运局,向吴十六将事情学说一遍。
平时管事的师爷陶先河坐在吴十六身边恨声道:[我便说你是个蠢物就是了,你不是那三个人的对手不错,难不成他们会在绣馆里呆一辈子?就算那个明珠厉害,不过是个女流之辈,等他们一走,这个绣馆还不是任你们要拆就拆?]
郭十三平时嚣张,见了陶先河却连大声也不敢出。吴十六道:[不可如此鲁莽,这次京里下来的人就是三个年轻的宦官,听十三郎说起来,情形倒是有些相似。]
陶先河道:[帮主说得不错,十三郎,你见过他们,现在就去盯着摸清他们的底细。]
郭十三答应一声就走,回来得却比走得还快,一阵风抢进门来道:[帮主,那三个小子就在门口,是那个老狐狸常重元陪来的。]
吴十六笑道:[果然就是正主儿找上门来了,那是天差,快开正门迎接。]自己换了衣裳迎了出去,和常重元两个人亲亲热热,又是拱手又是作揖。
[这三位是太后皇上身边的人,这次来寒州择选进贡用绢,吴老板见过没有?]
[没有没有,这几位是上差,草民怎生有缘得见?]
辟邪上前道:[吴大老板声名威震四海,久仰久仰。]
众人一阵谦让,在正堂分宾主落座,谈的无非是进贡寒绢如何起运,如何仰仗承运局大力援助之事。俗事定议,辟邪道:[早闻寒江承运局内有一处山石有千孔剔透,孔孔相通,不知能否得见?]
吴十六笑道:[上差在宫中什么没见过?稀罕这种小事物?]
常重元道:[不然,这座山石我见过,当真是件神物,吴大老板不让上差得见,定是有心藏私。]
[哈哈,会长这么说,倒显得我小家子气。如此各位请挪步。]
辟邪对康健道:[你在此陪会长坐,我去去就来。]
康健在宫廷中熏陶已久,早对这种被人撂在当场的事习以为常,只有小顺子一个人嘟起嘴,一个劲儿不高兴。
当下堂上由陶先河作陪,吴十六领着辟邪穿了几重院子,面前一处竹林之后,玲珑青石印入眼帘,石下清泉如明镜,横置一柄木勺,吴十六挽起衣袖,舀起一勺清水,从青石顶端缓缓淋下,石内似有琴音轻作,千注水丝喷涌而出,激入下方水面,院中顿时天籁传声,水烟缥缈,阳光下幻出一道七色彩虹,犹入仙境,辟邪晶莹的面庞也被映得嫣然如画,婉然笑道:[神物,当真是神物。]
吴十六缓缓放下木勺,望着彩虹虚妄即逝,冷冷道:[离都寒州两江相隔,千里迢迢,小王爷此来,不会只想看属下这座假山吧?]
辟邪笑道:[就算不能劝得十六哥回归颜王麾下,得见这等美景,也不枉此行。]
吴十六冷笑道:[颜王爷去世多年,旧部失散,多少壮志也作灰飞烟灭,小王爷何出此言?]
[十六哥十多年前奉父王之命来寒州创办承运局,一直是东边势力的龙头,如今东王日渐坐大,寒州又是他的门户所在,我若想掌其命脉,自然要仰仗十六哥相助。]
[承运局如今不过是江湖上欺行霸市的土匪,小王爷有衮冕之志,自有高人相助,承运局上上下下几千口人,都想吃口平安饭,属下拖家带口,恕不能从命了。]
[衮冕之志?]辟邪不禁失笑,[我不过废人一个,谈什么衮冕之志?如今天下五分,我不过选了个正经主儿服侍,哪有这等野心?]
[小王爷知道我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人,就算真的天下大乱,寒江也要有人行船,承运局依旧发财,只怕这国难财油水更多,呵呵。]
辟邪眯起眼看着他,悠然道:[虽然十六哥是承运局的擎天之柱,但父王旧部仍是不少,只怕并非人人都作此想吧。]
[人是还有一些,老的老,病的病,还能做什么?要说能做的,就是杀了那个贱人是正经。小王爷父仇不报,却在这里替那贱人儿子做事,老王爷若泉下有知,哼哼。]
[我懂了,]辟邪道,[十六哥是气我这个来着。]
[不错,你贪生怕死,入宫为奴,我不在乎,但若非姜放怕牵连于你,不准我进宫刺杀那个贱人,九年前我就早已手刃她的头颅,给老王爷报了仇,何必等到现在心如死水,做这土匪勾当。]
[十六哥……]
[住口!你不必多说,只管做你的钦差太监,少来管我的事。]
辟邪点点头,笑道:[话不投机,何必多言,十六哥,过些日子我还来。]
吴十六仍旧笑眯眯将他送回堂上,众人又说了几句闲话,不等承运局留饭,告辞回家。吴十六对陶先河道:[这次进贡的事已成定局,看他们要的船队的数目,少说也要进贡五百匹上京,我让你办的事如何了?]
[今年上等的新丝市面上本来就少,九成已经在我们库房里了,虽说买进时价格甚高,不过等他们开始织造进贡用绢,只怕就能翻个跟斗。]
[好,]吴十六笑道,[就是这个手段。撷珠绣馆那里也要快办,说不通宋明珠,不会去找她老子么?]
陶先河吃了一惊,道:[这个人我可惹不起,本来想咱们先下手为强,逼着宋明珠关门,就算他生气,念在和帮主多年的交情上,也会作罢。现在要我和他正面交锋,嘿嘿,饶了我吧。]
[你自然不是他的对手,你让二十郎去说,他从前和宋别交情深厚,应能成事。]
李双实人称二十郎,是承运局的开国元老,在帮中德高望重,是仅次于吴十六的人物。当年随吴十六南下创业,身经百战,如今承运局沿寒江的十大分舵的舵主干部,六成都是他手下的亲随弟子。现在听了陶先河的话,十分不情愿,又不能随便驳吴十六的面子,第二天只得悻悻出门,赶往宋别养病的郊外宅院。
吴十六只道大事已定,正在局里等着他的消息,想不到不但李双实一脸铁青地回来,后面还有一个瘦如干柴的长须中年人慢吞吞从车上跟着下来,正是当年人称金针素手的宋别。
[老宋!别来无恙?]吴十六赶紧笑着迎上前去。
[我好好地养病,就是你找麻烦,不被你整死,就是万幸。]宋别一脸病痛,说话有气无力,只有双目仍烁烁放光。
吴十六知道他不好对付,打个哈哈道:[这是什么话,老友重逢,快屋里请。]
宋别坐下咳了一阵,喘了半天,才道:[吴老板当真是财迷心窍,挤兑我多年不说,连我的女儿也不放过,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砸我的场子。]
[老宋真是气量狭小,我不过想着抢个好彩头,让自己女儿选为绣工,进京玩上几个月,不小心得罪令千斤,就值得你亲自跑着一趟?]
宋别道:[你说这话我就不爱听,你的女儿得你娇宠,我家女儿就不是掌上明珠了么?你不是不知道,我们父女早就不沾这种俗事了,何必多此一举?]
[我知道你心高气傲,不在乎这个,谁让撷珠绣馆已在朝廷上差面前露了脸,我的女儿笨手笨脚,哪是明珠的对手?]
宋别冷笑道:[什么朝廷上差?你服侍颜王多年,连自己小主子也不认得了么?]
吴十六脸色一沉,道:[怎么?你已见过他了?]
李双实在一旁道:[十六哥,小王爷已经来过,这等大事为何不让我得知?]
宋别接着道:[一间小小的绣馆,你要砸便砸,我也懒得与你理论,老实说,今天我是作说客来的。]
[你要说什么,我心里清楚得很,只是承运局不会再管朝廷勾心斗角的事啦。]
[承运局当初就是朝廷勾心斗角的产物,现在想要就此罢手,哪里象你说的那么轻松写意。如今其他颜王旧部早已重归小王爷旗下,我们几个受颜王恩惠犹胜他人,你一意孤行,究竟是何道理?]
吴十六冷笑道:[且不要提老王爷的恩惠,如果不是奉老王爷之命来此创立承运局,我等早在大军之中立下赫赫战功,如今定已位极人臣,哪里会是这般水寇模样,你金针素手若非奉命来此卧底,现在也是大理朝中登阁拜相的人物,怎会最后要客死他乡?]
宋别不禁怒笑道:[好好好,几十年的老朋友了,亏你这种话说得出口。]
[哈哈,十六郎现在眼里只有荣华富贵四个字,]吴十六大笑,[我女儿虽说不如明珠,倒也标致,日后送她入宫,万一被皇帝看上,我就是国丈爷,尚能补偿我多年辛苦凄凉,宋兄知我大志,就不必再与我相争了吧?]
宋别道:[你不听我劝,也就算了,你要送你女儿去做皇后娘娘,也是你自己的事。不过,你且知道,这承运局可不是你的,从哪里借来的就要还到哪里去,这件大事不能全凭你一个人作主。]
[你也不必威胁我,]吴十六道,[这个承运局里谁敢对我说个不字。]
宋别冷哼一声,站起身来,道:[也罢,我说不通你,就让正经主儿来说,小王爷要我转告你,且给他个机会再见一面,如何?]
[免了,]吴十六道,[只要他再进承运局一步,我就打他出去。]
宋别淡淡一笑,拱了拱手就走。
李双实道:[十六哥,宋先生说得不错,这承运局可不是你我的,当初颜王爷拨了几十万两白银让我们起家,才有今天这东南第一大帮。现在小王爷来此,不过要我们做些打探消息,安插耳目的现成事,又没有要我们刀头舔血,真枪真剑地拼杀,于承运局也没有太多的坏处,十六哥如果嫌麻烦,不如自己仍做正经的生意,这些事就交给小弟去办如何?]
吴十六笑道:[你这不是要分裂帮会么?咱们有今天,不是因为颜王的银子,乃是我们同心协力之故,你现在要单干,这承运局还有将来么?]
李双实按耐不住,发作道:[十六哥不但心眼小了,脑筋也是不如以前,这个小九王爷从小心智不同他人,受颜王亲自管教不说,七八岁上就随大军一同出征,颜王是何等钟爱?西边二先生也是个厉害角色,这两年重归他旗下,一样服服帖帖,还时时来信劝你。今天我是见了这个小王爷了,他心气不逊老颜王,这些年在宫里历炼出的心狠手辣只怕还有过之,你再钻牛角尖,我恐怕这承运局来的容易,散得也快。]
[他不过二十岁的年纪,又只会奴颜卑膝地保命,要我服他,还早得很呢。承运局十几年基业,不是他说毁就毁的。]吴十六一声冷笑,撂下李双实就往里去,路上正遇见陶先河与郭十三,低声道:[你们这就去将二十郎暗暗软禁,小心行事。]
郭十三对李双实素来膺服,脸上不禁十分为难。吴十六道:[你不用担心,等事情一完,我会自己向他赔罪。还有宋别也是一样。]
陶先河道:[这就难了,宋别一出门就回了撷珠绣馆,今天一早就有布政司衙门的重兵守在那里,总不成明着和官府的人做对。]
吴十六道:[只要他不从绣馆里出来就好,你们派人盯着。]
转眼八月初十,寒州市面上早已新丝用尽,尚有几百家作坊未及完成新绢,纷纷去常重元处诉苦。常重元对辟邪道:[别的都是小事,小人唯恐真到赶织进贡用绢时没有上等新丝,交不了差。]
辟邪笑道:[我见过户部的记录,寒州每年产的新丝不止这些,想必有人知道底细,抢先囤积居奇。]
[这万万不会。]常重元连忙将自己撇清,[我已查过,行会所辖各大作坊、丝库都无大量存货。]
[我不是疑心你们行会,寒州界面上能有财力买断这么多新丝的定有他人。]
常重元恍然大悟:[是是是,上差所言极是,能做出这种事来的,就只有财大气粗的承运局了。]
当下连同行会管事的十几个人,赶往承运局找吴十六理论,却被吴十六笑嘻嘻轰了出来,常重元怎会善罢甘休,回去一说,顿时激得众人义愤填膺,不顾承运局平时的凶悍,集了上千人在承运局门前叫骂。
此时承运局却是内忧外患,先前为抢购新丝投入大量现钱,现在周转日渐吃力不算,不知怎地,李双实被软禁的消息又泄露了出去,几个由他扶植的分舵舵主连夜启程,赶回总舵应变。吴十六立即派人去途中堵截,谁知回报却道,只截到了船,人却一个不见。
吴十六笑容狰狞,听着门外喧哗不断,独自在屋里思量,见门一开,正是自己女儿吴采鳞奉茶进来道:[爹爹又在发愁?]
吴十六接过茶,笑道:[没有,你爹什么世面没见过,这点小事,怎么会为难到我。]
吴采鳞道:[爹爹骗不了我,只有大事委决不下,爹爹才会在这里一个人生闷气。]
吴十六叹道:[你是个聪明孩子,原来爹爹想着我们父女联手做这件大事,纵然尸骨无存,也能报答旧主恩义,想不到还未成行,爹爹就着了别人的道儿,经此一变,将来这承运局不知是谁说了算啦。]
吴采鳞劝道:[爹爹就是牵挂旧事,才会闷闷不乐,不如放手不管,女儿陪着您回青州老家去,二十叔、宋伯伯他们想做什么,再与我们无干,好不好?]
[你只会说小孩子的话,爹爹在此是奉人之命,受人所托,岂能说走就走?]
[爹爹既然对老颜王爷情义深重,又在寒州等那小王爷消息多年,为何如今他上门来求爹爹相助,爹爹反而不许?]
[我原本想他忍辱进宫,是为报父仇,想不到九年过去,竟然成了皇帝的走狗,我们这些颜王旧部,从来只服侍老王爷一个人,老王爷为太后皇帝所杀,我焉能再从他为皇帝做事?]正说到气愤之处,突听大门方向一阵大哗,随之寂静无声。
父女二人对视一眼,心知有变,门外脚步急奔,吴采鳞打开门,见陶先河账房里的一个师爷衣冠不整地进来,禀道:[帮主,那宋别领了六位分舵主进了局子,放了二十郎不说,还去账房拘禁了陶师爷,陶师爷让小人偷偷出来,回禀帮主得知。]
[来的这么快?]吴十六吃了一惊,按他推算,这几个分舵的人弃船登陆,快马兼程,要到寒州只怕还需一两天的功夫,万没料到今夜已经进了承运局。
[二十郎适才到了大门前,对织染行会的人言道,明日就开库放新丝,将他们遣散,现在正往这里来。]
吴十六点头,打发他出去,自己从墙上摘下大刀,系在腰里。吴采鳞忙道:[爹爹且慢,二十叔心地厚道,就算来了,也不会伤到爹爹半分,爹爹这是要做什么?]
吴十六冷笑道:[你不知道从前阎王爷的手段,那小王爷是他嫡亲的儿子,一样心狠手辣。我囤居新丝做得何等机密,照样被他知道,挑唆织染行会的人与我做对;二十郎手下弟子来的如此神速,只怕他到寒州之前就已会知他们赶来,他已存心除我,今晚还有善果么?]
门前却是一声清笑,[十六哥样样说得对,只是我大费周章,不过想让十六哥听我说几句话。]
门外少年白衣胜雪,腰悬长剑,清丽雍容,比月光更冷的目光静静射在吴十六身上。
吴十六将女儿挡在身后,道:[小王爷处心积虑不过是要这间承运局罢了,现在大局已定,还有什么可多说的。]
[十六哥是父王看中的大将,承运局由你一手创办,无论如何,还需十六哥相助。况且,]辟邪微微一笑,看看吴采鳞,[十六哥倔强骁勇,现在若不说通你,只怕将来你在我背后惹事,搞不好派个刺客进宫,牵连到承运局几千口人,岂不坏我大事。]
吴十六知道自己原先的大计已被他看穿,道:[小王爷若有心举旗谋反,我倒可誓死相从,若要我跟你一同与那皇帝为奴,却是万万不能。]
辟邪幽然道:[十六哥怎么不明白,我现在是什么身份,如何举旗谋反,今后怎样当政擅权?]
[那就不必多言,你是来要我的命的,能不能杀我,先过两招再说。]他一心只想护得女儿逃命,一刀使出十成功力,向辟邪当头就砍。
辟邪未料他这就动手,身形一晃,倏然疾退,吴采鳞却是宋别的亲传弟子,涌身而上,袖中打出一片银针,取辟邪前胸。辟邪知道这招厉害,不敢怠慢,侧身避过,白驹过隙之间,长剑出鞘,将吴采鳞牵引银针的彩线一挥而断,吴十六生怕女儿有险,抄到辟邪身侧,又是一刀,不愧是当年军中大将,这一刀有千钧之威,辟邪心中明白他这刀有威势却无攻势,强逼着自己闪避,便可带着女儿全身而退,只是如果让他现在逃逸,便有无数的麻烦,无奈长剑回转,由下至上硬接一记,吴十六才觉心身剧震,辟邪已经一掌轻送,将他偌大身躯推得飞入屋去。
辟邪跟进房中,长剑压在他的肩头,左手在身后凌空指了一指,将吴采鳞从门外射来的暗器震飞,这时胸口气血翻涌,知道旧伤复发,不由厉声道:[你阴谋诡计不如我,武功也不如我,我样样都比你强,是什么令你就是不能膺服?你这次抢着要送绣工进宫,分明就是想行刺太后皇帝,不惜将女儿送入虎口,可见你复仇之心犹胜当年,对父王的赤诚没有半分消减,难道我自残身体入宫复仇的决心还不值得你拿对父王的效忠之心的十分之一相待?我八岁随父王北征匈奴,一路坐在十六哥的马前,幸有十六哥拼死护我周全,那时十六哥可曾觉得我日后会是胆小怕死之人么?]
[不是,]吴十六大声道,[二十万大军崩于面前,也不能使小王爷颜色稍动。]
[当时十六哥为我挡去两箭,事后说的话十六哥还记得么?]
吴十六一字字道:[现在追随老王爷,将来追随主子小王爷。]
辟邪听他连语气都和当时一模一样,不禁心神激荡,从胸膛中迸出一串激烈的咳嗽,长剑在他手中微微颤动,烛光下似水波荡漾。[十六哥是欺负我年纪小,当时随口乱说的么?]
[不是。]吴十六想起从前豪壮,热泪盈眶。
辟邪左手抚胸,微觉吐息艰难,雪白的面庞惨红尽染,似乎连剑也握不住,突然目中寒光一敛,剑尖直指吴十六咽喉,道:[十六哥于我有救命之恩,无奈这承运局自来以你为首,就算我有心放你生路,只恐你日后生事,令二十郎和宋先生不能服众,我只再问你一次,你愿重回我麾下么?]
[死在小主子剑下,也没什么!]吴十六盯着剑身上靖仁二字,道,[我只是不明白,小主子从小才高志远,为何甘愿作那贱人儿子的奴才。]
辟邪道:[十六哥当年为何跟随父王起事?]
[颜王爷立志肃清藩政,富国强兵,扫荡蛮夷,做的是中原一统的大事。]
辟邪厉声道:[不错。我在宫中,要杀太后易如反掌,只是她一死,洪凉东西群雄并起,割据中原,谈何天下一统的大业?纷争四起,百姓流离,说什么富国的美梦?我现在不过是个宦官,只得假皇帝之手,铲除藩政,竟父王之志,有什么错?我挑唆他们母子反目,亲属相残,报全家灭门之仇,有什么不对?]
[小王爷!]吴十六双手握住长剑,颤声道,[我吴十六终于死得明白,小王爷这些话为什么不早说!]
辟邪笑道:[你给我机会说了么?]说着手臂一震撤剑回来,退了几步,坐在椅子上喘了口气。
吴十六长身而起,放声大笑,道:[不错,我吴十六真是老朽糊涂,脸皮也厚,现在再想追随主子爷,不知道主子爷是不是觉得已经晚了?]
辟邪长剑还鞘,道:[不晚,我就等十六哥这句话呢。]
吴十六扭头对门口的吴采鳞道:[把你手中的暗器收起来,快快请你宋伯伯和二十叔来,咱们爷们儿今天重聚,要好好喝上一杯。]
凉州的时局已远远超出朝廷的预料,原先以为这次南下的仍是近十年来散居雁门以北,不断前来骚扰的小股部族,当时除了凉王一人忧心忡忡以外,满朝文武都不以为意,甚至有人以为凉王置公主的婚期不顾,赶赴前线督阵惮压区区千人的虏匪,除了沽名钓誉的可能之外,便是对朝廷的极大不敬。皇帝也不知从哪里得知的这些私下议论,朝会上将之痛斥一顿,言道:[凉州是中原北方的门户所在,凉王必隆克尽其职,不惜向朝廷请罪延迟婚期,亲自在阵前抗敌,你们在朝中为官的大臣,不知边关将士忧患,反在背后妄加诽谤,今后若再有这等流言传到朕这里,必将其点名配发边疆充军。]
既然匈奴来犯,凉王尚在阵前,皇帝又如何安乐?今年皇帝又未随太后一同前往上江避暑,当时领侍卫大臣贺冶年领了外差,往各地巡视武举考场,皇帝特命姜放替代,护卫太后太妃启程,并在行宫侍驾。时局稍有不稳,皇帝只恐太后在途中或行宫受到惊吓,严命姜放重兵守护太后行宫,不得有误。
六月八日,凉州八百里加急军报到京,匈奴约有万人,攻破雁门关,烧杀掠夺一番,三日乃退兵而去,当地将士死者三千,百姓受杀掠者逾两千、粮食牲畜所失无数。凉王必隆不及向朝廷请命,已调动凉州兵马三万人出重关,于雁门出云一带扎营驻守。
皇帝当即批复军报,准许凉王调动当地兵马,又命兵部、枢密院和户部协商对策,催调粮饷。
六月十五日,前线传来捷报,凉王统一万兵马与匈奴遭遇,匈奴一万人,双方旗鼓相当,必隆身先士卒,血战半日,幸有援兵从匈奴侧翼掩杀,大败匈奴一百里。凉王鏖战中身中一箭,已急送雁门关救治,百忙中还替两名用兵机智,援救及时的大将刘思亥、乌维请功。
皇帝看了必隆的折子,对照辟邪的密奏,道:[必隆没有说假话,他勇敢诚实,是个统兵的帅才贤王。去年这个时候必隆正在京里,朕当时觉得他年纪虽轻,却多畏缩阿谀,并没有很把他放在眼里,现在听了你的奏报,才知道他骁勇善战,在大节上也没有什么私心,甚是可敬,可惜……]
辟邪道:[只要能为皇上所用的,都先只当他是自己人,如今必隆身在前线,粮草军饷都受皇上挟制,已然落入皇上手中,这匈奴南下,倒成了皇上的契机。奴婢此言当真大逆不道,皇上恕罪。]
皇帝笑了笑,道:[这话有理,私下说,朕不会怪你。不过必隆用兵强悍,这仗也打不长。]
辟邪道:[奴婢觉得这里面还有疑问。往年来犯的匈奴不过零零星星千人有余,为何此次已达万众?凉王本是胡人,在雁门以北有众多耳目,若非知道匈奴行动与以往不同,何以延后婚期,急忙赶赴重关?奴婢觉得不可将这次与匈奴的对峙等闲视之。]
皇帝道:[孝宗爷和先帝爷的二十年间四伐匈奴,上元六年和九年远逐匈奴千里,好不容易才有十五年的太平,难道他们又要卷土重来了不成?]
辟邪道:[单于均成手段血腥,多年征战一统各部族,现今只怕这塞外千里草原已不能满足他的野心。]
[几年前凉王的述职折子里还提到这个单于,均成已经五十多岁,想必临死前想一尝中原的甜头。北边有他虎视眈眈,这里几个亲王偏又祸心暗藏,真是内忧外患。]
辟邪笑得异常冷冽,道:[匈奴铁骑凶悍犀利,是以为茅;诸侯大军雄霸一方,各自为政,是以为盾,两者都是皇上手中的神兵利器,以彼之茅攻彼之盾,皇上以为结局如何?]
皇帝摇了摇扇子,慢慢道:[咱们也算是玩火的人,要这火不烧进自家院门来,就须速战速决。]
辟邪道:[皇上圣明。]
[别的都好慢慢商议着办,]皇帝道,[就是景佳的婚期总不能一直耽误下去,如果这场仗打个两三年,必隆难以脱身,又或战死,景佳岂非不幸?]
[奴婢这里还有一件事没有回奏皇上,公主已在两天之前启程赴雁门关,要与凉王军前完婚。]
皇帝将扇子摔在桌子上,变色道:[什么!谁怂恿她去的?]
[哪个臣子敢怂恿公主涉险,这种事只有公主自己做得了主。]
比之忧虑,皇帝更觉此事匪夷所思,踱了好几步,最后无可奈何笑道:[凉州至雁门,少说也要十天的路程,路上何等凶险,这些都不顾了,她就这么急着嫁人?]
※※※
景佳公主已在草原上急驱了五日,算上在凉州境内的两天,路程已去了十有其七。掀开马车的窗帘,能看见的仍是半角草原,半角蓝天。因最近匈奴闹得厉害,雁门一带已无人再敢放牧,故而景佳公主连看见牛羊成群景象的小小愿望也算落空。
不用说,此时中原朝廷定在怪罪自己的任性,但在凉州,一说到自己要往前线追随凉王必隆,[多少豪爽汉子都要大大喝彩一声。]凉王的侍妾禾蓝挑着拇指对景佳公主大加赞赏。
[公主若决意前往雁门,臣妾必定侍奉左右。]禾蓝个子高挑,雪白的皮肤在漆黑的长辫映衬下雪一般透着灵气,笑起来的时候带着中原女子少有的爽朗,特别是她卷着舌头说的官话,象音乐般让人沉醉着。
[这是什么?]景佳和她见得熟了,才指着她腰间一只奇异的金色弯钩问道。
[这个?]禾蓝又笑了,[这是我们胡人女子挂刀用的带钩,臣妾不敢带刀觐见公主,所以公主只瞧见这个,便觉得奇怪。]
[你也带刀?这个钩子解下来给我瞧瞧如何?]
禾蓝怔了怔,道:[公主恕罪,这是凉王赏赐的物件,白天解下来不太吉利。]
景佳呼了口气,道:[这还有很多讲究么?]
[这带钩叫离别钩,由夫婿行聘的时候与弯刀一同相赠,白天不能离身,离则与夫君分别,自返娘家,永不相见。所以我们胡人只要解下妻子的离别钩,就算休妻了。]
景佳笑道:[凉王向朝廷行聘时,可没有这一件东西。]
禾蓝道:[公主是中原人,又是千金之躯,不能和我们胡人女子相比。]
自那天起,景佳就一直在将这句话细嚼慢咽,此刻马车已将她晃得筋骨欲裂,耳边却又传来禾蓝的歌声阳光般遍洒草原,使女们轻快的合音,象白云在天际流淌。禾蓝腰间的离别钩上穿着柄弯如弦月的腰刀,明珠宝玉反射的阳光刺得景佳睁不开眼。
[公主可知道这个女子乃是凉王最宠爱的侍妾?]
景佳对季嬷嬷的话不以为意,心不在焉道:[是吗?]
[公主可别小瞧了她,凉王宫里都叫她禾蓝妃子呢。凉王从前没有正室王妃,不能封她,现今只等公主和凉王完婚,就会给她侧妃的名分。]
[嬷嬷真是爱取笑人,]景佳将窗帘放下,低声道,[这是要我堂堂中原的公主和她一个小胡女争宠不成?]
[奴婢不敢。]
[若不是见你这么大岁数跟我北上,此刻就要掌你的嘴。]
马车突然一晃,顿时停了下来,外面一片马嘶人沸。季嬷嬷掀起前面的帘子,探出头去问:[这是怎么了?]
禾蓝掉转马头过来,指着北方一线滚滚飞尘,道:[这是有四五千的人马,距此不过十里开外。]
窦兢急急赶上来,正好听到这句话,脸色已经惨青的一片,语无伦次道:[公、公主,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禾蓝道:[中原将士两千人,凉州护送的侍卫两千人,勉强能与他们血战,但难保公主周全,现今只得由你们四千人抵挡一阵,我带着公主往东南那座山丘后面躲藏。]
汉将鲁修也拢了过来,点头道:[就依禾蓝妃子所言,窦大人钦命在身,也请一同先行回避。]
[是是是。]窦兢如蒙大赦,对着车夫道,[还不快随禾蓝妃子去。]
禾蓝道:[这时还怎么用马车,公主,请移驾到外面来,臣妾带着公主骑马走。]
季嬷嬷道:[公主千斤之体,与外臣相见,与礼数有悖,不妥。]
窦兢急道:[这时逃命要紧,还能讲究这个?]
季嬷嬷立时语塞,回到车内请公主示下,只急得窦兢满头冷汗,围着马车乱转。
景佳公主在里面沉吟了半晌,才带着厚厚的面纱,由季嬷嬷扶出来。
季嬷嬷道:[公主不会骑马。禾蓝妃子请多照应。]
[我晓得。]禾蓝伸手将景佳提到自己马上,大喝一声,领着自己的使女和窦兢等人,向东南疾驰。公主紧紧环着禾蓝的腰,只管将头埋在她背心里,身体仍在不断发抖。
战马跃上山坡,眼前一带开阔山谷,身后已传来滚滚马蹄雷鸣。禾蓝回头望了望,喝道:[快走!]
窦兢身若筛糠,忙道:[是。]第一个冲下山坡。禾蓝贴身使女阿琉紧随其后,与窦兢并驾齐驱,从腰中抽出马刀,望窦兢颈中一挥,白光凛冽,伴着骨断筋折之声,窦兢的头颅飞出丈外,断躯尚在鞍桥僵持半晌,才摔落马下。
禾蓝疾驰过来道:[带上他的马。]
公主似乎仍不知发生何事,只顾抱着禾蓝不放。十几骑彩衣骏马,向着草原深处不停飞奔。顷刻众人已经越过两座缓坡,阿琉上前对禾蓝道:[妃子,此间仍不见追兵,难道事情有变?]
禾蓝皱眉道:[带着她总是麻烦,不如趁早就地解决。]回身一把将公主从马上推了下来。
公主一声惊呼,翻滚出好远,伏地哼叫不止。众胡女圈回马,围着她嬉笑。
阿琉在马上道:[凭你这样,怎配作凉王的王妃,还妄想要压着我们禾蓝郡主一头?]
禾蓝冷笑时也有惊人的妩媚,流动着深蓝色的双眸向阿琉使了眼色。阿琉跃下马来,持刀就来抓公主的头发——利刃入体,血光飞逝,一瞬寒芒从阿琉身上透胸而出,倏然即没。禾蓝大惊之际已见公主凌空飘飞,一柄水色长剑从华丽的嫁衣里生出,迅疾无声,挟着冰冷剑气向禾蓝刺来,面纱之后那漆黑的眉目仿佛扑面而来,清澈得犹如万里蓝天下的一朵寂寞白云。
[男……]禾蓝半声惊呼被长剑刺断在咽喉里。
青年长剑雷霆奔袭,尚在众使女惊愕之际已连杀五人,余下的五个使女疾疾策马向四处逃散,那男子摘下死尸身上背的箭壶,五箭连发,五个使女应声而毙于马下。
禾蓝捧着喉咙,伏在马上兀自挣扎,身前的衣服早已被鲜血浸透。那男子走到她马前,将她拖到地下,[凉王还有句话带给你,]他俯下身慢慢道,[‘今天,只当是本王对不起你罢。’]
年轻人说这段话时,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凄楚神情,以至让禾蓝幻想到凉王无限的凄婉爱意,禾蓝的感叹窒息在胸腔里,在她垂死的眼中,年轻人寒绢华裳,轻柔晶莹,隐隐透出草原金色的阳光,就象天际的浮云。
※※※
鲁修掌持军旗,令四千人退至缓坡上,居高临下散开成新月型,将公主嫁车围在正中,凉州将士多擅控弦纵马,排列在最前,只等一通箭射了,就跃马而出杀入敌阵。随公主来的中原官兵有很多是宫里侍卫或九门提督衙门里的人,不擅马战,领命围拢在嫁车四周,以静制动。鲁修虽说官位已至参将,但是多年一直在九门提督衙门任职,从未亲历沙场,心里也没有谱,捏着一手冷汗,向凉州的侍卫统领赤胡望去。赤胡会意道:[将军布阵甚妥,无妨。]
片刻之后,远远那线飞尘就遮天蔽日地到了眼前,更有一骑脱众而出,当先奔来。鲁修令旗高举,正要发令,赤胡突然大声道:[将军且慢!那人手里持的是凉王的旗号。]
[凉王必隆恭迎公主凤驾。]那人将手中杏黄的旗帜张开,高声疾呼。
鲁修喝道:[不要动。小心有诈。]
[的确是王爷!]队伍里有凉王府里的侍卫,指着前面[凉]字大旗之下一骑黑色骏马道,[那是王爷的马。]这边四千人方才额手称庆,一阵欢呼。
凉王箭伤已然痊愈,旋风似的赶到阵前,勒住马首,轻捷地跳下来,匍匐在公主嫁车前,叩头请安:[臣必隆谒见公主凤驾,公主吉祥如意。]
车内传来公主平静的声音道:[凉王军务繁忙,尚出城三日来见,本宫足感凉王盛情,凉王请起。]
凉王起来又恭身道:[公主千金之体,不远万里至此荒凉边疆下嫁,臣必隆诚惶诚恐,犹感朝廷隆恩。]
[凉王言重了,凉王镇守险要,乃朝廷重臣至宝,朝廷仰仗凉王犹多,请保重贵体。]
他们互相彬彬有礼致意,既然凉王绝口不提禾蓝,公主也不愿多说一个字,就连窦兢也被人忘得干干净净。
※※※
公主平安到达雁门关,与凉王择吉日行合卺礼,凉王的谢恩折子也不日到京。皇帝得知窦兢与匈奴匪徒遭遇之际,为护驾殉国,着实感叹了一番,在窦兢身后追赠犹厚。
至于这段禾蓝的插曲,凉王与王妃不提,辟邪也不提,皇帝自然就无从得知。
姜放忍不住问辟邪道:[主子爷觉得这件事不用和皇帝说?]
辟邪道:[既然公主安然无恙,咱们也没必要去捅破他们皇亲国戚间的丑事。再者,这件事我还没搞清楚原委,说得多了,不知会牵扯出什么来。]
[主子爷在想什么?]
[雷奇峰。]辟邪慢慢合拢谍报,叹了口气。
姜放不免一怔:[又是他?]
辟邪将谍报递到姜放手里,道:[你看,十二个人在方圆五丈里死得干干净净,你自恃有这么快的身手么?]
姜放匆匆看了一遍,苦笑道:[没有。]
[从前有谣传说雷奇峰是洪王养大的人,现在看来,果然不错。]
[何以见得?]
辟邪道:[咱们总说天下五分,除了皇帝外,四个亲王各占一份,其实以现今的情形看来,应该说是天下四分才是。白东楼有自知之明,早就投靠了东王,他们杜家占了东南大半的地盘,现在正是咄咄逼人的时候,岂会满足东南一隅?五月中凉王府里的消息说是东王派去凉州贺喜的人和必隆的侍妾禾蓝过从甚密,这个女子在凉王府里以善妒出名,何以六月十三日竟护卫公主去雁门?凉王当时得知这个消息会作何想?]
姜放道:[更何况这个禾蓝是从前月氏的郡主,当年凉州归降中原,月氏从中作梗多年,现在也会不安分。]
[正是,]辟邪道,[公主若死,凉王与朝廷交恶,月氏又有口舌作乱。匈奴窥视在外,凉州动荡,无疑使门户崩坏。一旦匈奴南下,凉王和朝廷自顾不暇,洪王的势力与凉州一衣带水,当中只隔着离水,也不会有安枕之日。就算是东王不发兵举事,一样也是扩大势力的好时机,如此一来,这四分之一的天下说不定就变成了半壁江山。]
姜放嘿嘿一笑:[他宁肯将一半中原白白送给鞑虏,也算他够狠够毒够卑鄙。]
辟邪笑道:[这招咱们可要铭记在心,好生学着。]
姜放道:[若雷奇峰是洪王布在东边的棋子,他得知这等大事必定亲自回洪州报信。凉王多少还要卖月氏的面子,怎会当众处决或拘禁禾蓝,既然有个现成一等一杀手回了洪州,这个差事自然就落在雷奇峰头上,这样便说得通了。]
辟邪叹道:[就算禾蓝没有加害公主的意思,只怕凉王仍是要杀她。她是月氏插在必隆肉里的针,又善妒如斯,纵使往昔多少情分,也比不上凉王自己雄心和公主体面要紧。]
姜放道:[主子爷既然猜得肯定,为什么还说其中原委不明?]
辟邪道:[就是窦兢了,必隆既然不肯得罪朝廷,应该也会保住窦兢不死才是。为何让禾蓝轻易带走窦兢,搞得身首异处?]
[属下想,凉王要秘密处决禾蓝,在送亲队伍里知道底细的人大概只有雷奇峰,当时不会有其他人阻拦禾蓝带走窦兢。另外,禾蓝死了,总要给月氏一个交待,公主既然无恙,便只有刺杀朝廷钦差一条足够死罪,窦兢也是必隆不得已牺牲的小卒。]
[如你所说就好,]辟邪道,[我就怕另有缘故。假设凉王一心想假禾蓝之手,将窦兢铲除,那么这个窦兢会是什么身份?若他是东王的人,禾蓝不会杀他;若他是洪王的人,以雷奇峰的武功,不会不救他,那么他是谁的人?]
姜放微微打了个寒噤,道:[属下这就着手查明。]
[这里还有要紧的事,既然对匈奴用兵已迫在眉睫,大理的事一定要快办,以保届时南方安定。]
[主子爷的心思属下明白,不过这也是急不来的。]
辟邪突然向外面张望了一下,悄声道:[这件事上东王在明,我们在暗,理应成功。若是大理缺人手,寒州有宋别出身大理望族,有勇有谋,让十六郎打听一下他的意思。]
姜放连忙点头,也向着门外瞥去,[是,属下就办。]
两人急急将话说完,见外面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姜放笑道:[明珠还是常来?]
辟邪道:[正在沏茶呢。]
姜放道:[她也老大不小了,怎么也不知为自己将来打算?]
辟邪一阵苦笑,道:[我怎么知道。]
这又不知勾起姜放什么感叹,道:[我就不明白她们女子。就说这个禾蓝,既然与必隆同床异梦,又何以如此善妒;要真是两情相悦,她又岂不知出卖凉王,今生再不得相见?哎!她们女人……]他一眼瞥见帘外人影一动,明珠已端着凉茶进来,顿时生生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明珠笑盈盈道:[原来副统领也在这里。]
姜放赔笑道:[刚从上江回来向皇帝复命,明儿个就要回去。]
辟邪点头命姜放退出,才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就听明珠咕哝道:[什么‘她们女子’、‘她们女人’的,不知在哪里受了气,就把天下的女子都褒贬一通。]
[咳咳。]辟邪凉茶呛在喉咙里,拿出手绢,擦了擦鼻尖的汗。
[六爷热了吧?]
[不热、不热。]
※※※
必隆新婚不久便即回了雁门外的大营,此时精兵三万都在关外营中听调,雁门关内原本还有七八千人,却因公主既已完婚,护送的朝廷军队自然要回离都复命,一同前来的凉州镇守将士也领了必隆之命回凉州城镇守,以防凉州生变。现今的王妃景佳理应回凉州王府,凉王却不知何故没有提及,王妃因此仍留在雁门关,暂住守备衙门。季嬷嬷对景佳言及此事,道:[雁门关内只有四五千人,兵荒马乱的,奴婢觉得甚是不妥。]
景佳笑道:[这也是无可奈何,经过禾蓝一事,你想凉王还敢把我一个人放在凉州王府里么?这边三万大军保驾,他也放心。他走时对我说,现在边关吃紧,他不得脱身,过一阵定会带我一同回去。]
[这要等到什么时候?]
景佳道:[也快了。]
季嬷嬷笑道:[公主就这么肯定?]
景佳一笑,才要回答,就听到城上角楼的警钟惶惶传来,号角跟着响彻全城。[有战事了。]景佳豁的起身,奔到门外,抬头已见城楼上狼烟峰起。季嬷嬷抓过一个使女,道:[你快去外面打听,到底怎么回事。]
不刻那使女即来回禀,见王妃已换了马装应变,道:[这正好,守备都澜就在外面等着请见,要请王妃弃城避战。]
景佳变色道:[弃城?快叫他进来问个清楚。]
事出紧急,王妃传旨不避外臣,都澜仍是低着头进来,行了礼还未及开口,景佳就急急问道:[城里还有四五千官兵,未及一战,就要弃城,匈奴到底来了多少人?]
[回禀王妃,适才探子已经来报,这些匈奴约有八千,一个时辰里就会围城而攻,王爷大军正向东边移动,见到狼烟再挥师来救,只怕要大半天的功夫。臣唯恐这大半天里被虏匪破城,祸至王妃,思量之下决定在围城之前领四千精骑护送王妃避难,这些虏匪意在城中财物,不会穷追,这便保全王妃不致有失。]
景佳道:[若我不在城中,将军会当如何决策?]
都澜面有难色,想了想才道:[臣只会据实回禀王妃,守城乃是臣的职责所在,若王妃不在城中,臣理当领全城军民死守。]
[这便是了,]景佳道,[四千人护送我出城,余下的将士和城中几千百姓岂不任他们鱼肉?为我一己之私竟要将边陲重镇拱手送人,王爷问起来你如何交待,朝廷问起来王爷如何交待?]
都澜叩头道:[王妃教训得是,不过……]
季嬷嬷在一边道:[公主万万不可置身险地,若公主有失,将军如何向王爷交待?]
景佳冷笑道:[嬷嬷多嘴,将军豁出性命也会护我周全,我有什么闪失之时,将军必定早已战死沙场,还有什么可多说的。]她又和颜悦色对都澜道,[将军实话对我说,要死守这半日,你有几成把握?]
都澜道:[匈奴精骑射,不擅攻城,这一战,臣有六成把握。]
景佳点头,坚定道:[好,我哪里都不去了,我们全城军民就死守半日,等着王爷回来。]
都澜血脉贲张,跳起身来道:[臣知道了!臣定当与他们誓死周旋到底。]
季嬷嬷见都澜大步流星走了,才对景佳道:[公主这是何苦?]
景佳道:[蝼蚁尚且偷生,我又岂不知爱惜自己。可是凉州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是胡人的天下,他们胡人女子见我羸弱,不会骑射,只当我一味懦弱,言语里早有轻视之意,若我此时弃城出逃,这一辈子他们都会奚落我是个汉女,连我将来的子嗣也一样受他们欺负;朝廷宫里早已没有我的亲娘,只有太后视若己出,皇上还知疼我,但太后性格儿坚硬小器,皇帝眼里只有他的江山,知道为我一人断送一座城池,将来也不会为我撑腰,今后还有我的活路么?]
季嬷嬷叹道:[公主想的太多了。]
景佳道:[咱们宫里的明争暗斗远胜于此,季嬷嬷也是在宫里浸淫多年的人,不会不知道。这里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先帝爷有个大理来的妃子,封号叫段时妃的,嬷嬷还记得么?我还记得她清丽秀雅,心灵手巧,可惜就是不能溶入中原宫廷,二十岁之后就未受先帝爷一幸,现在普圣庵出家。临出来前,太后还特地拿她作了比方,叫我千万别走她的老路。]
不久之后,城里城外喊杀震天,料是匈奴已经开始攻城,景佳坐卧不安,只听城楼鼓号时紧时稀,自己的心也在七上八下。过了两个时辰,厮杀之声稍减,派出去城楼上打探消息的内监回报道,现在匈奴攻势告一段落,双方均死伤甚多,都澜正往城中征召义勇,补充兵力之后再战。景佳道:[保护这座衙门的只怕还有四五百人,你传我的话,让他们都去城上杀敌。]
此间的驻军一走,只剩下景佳从中原带来的内监和宫女,胆战心惊地在景佳门前挤作一团,倾听城头的厮杀,伸长脖子望着门口,只盼前去打探的人带回好信儿。不一会儿,就见五个胡人装扮的男子从外面进来。众人都道他们是凉州的守军,向他们招呼道:[军爷,现在城上怎么样?王妃正等着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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