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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2 红猪侠(现代)
吉祥如意悄悄屏退,皇帝点头道:[讲。]
[其他藩王且不用说。四个亲王那里除了凉王为了向景佳公主提亲,亲自来朝见之外,其他三个亲王均遣了亲王世子代替。]
[什么?]皇帝已经怒气上涌,脸色铁青地皱着眉,[六年一次的大典,竟然都敢不亲自进京……]
[想必三位亲王会称自己已经年迈多病,不能奔波,再者也没有几年寿数,皇上年富力强,自然会由年轻的大臣辅佐,自己的世子虽然只是庸才,但望能早日面圣,得皇上提携。]
[说的很有礼啊。]皇帝怒极反笑。
辟邪接着道:[随凉王同来的有他的司礼大臣和十六名内臣,想必是为议亲一事方便。另外由凉州两名提督点了五百人护卫,不算僭越。]
皇帝道:[此刻凉王只想先迎娶景佳公主下嫁,自然不会多生事端。]
[洪亲王的世子却在六月初一才启程,带了提督四人,总兵六名,精兵两千快马兼程,一路上骚扰地方……]
[哼,]皇帝冷笑道,[他不过是母后的外甥,就这般的耀武扬威,等到他再做了亲王,天下还有他放在眼里的人么?]
[皇上若问他这个罪名,洪王父子必定以沿途所经多峰一带流寇众多作为借口搪塞。]
[另外的呢?]
[西王白东楼的世子,乘船溯寒水北上,护卫的士兵有一千人,六名参将,但是,这六名参将中有两个不是汉人。]
[苗人?]
[正是。朝中历来没有苗人做官,这两个人的来历蹊跷,似乎武功很高。]
苗人作乱还是近两年的事。西王藩地西邻苗疆,南接大理,惮压苗人,原本就是西王的职责。前几个月皇帝还因西王平寇不力下诏问过话,西王当时回奏道,苗人士兵居无定所,来去无踪,一旦扫荡,便窜入大理境内,实难平定。
[如此看来,白东楼和苗人素有勾结,可恶之极。]
[更关键的是,西王世子不会平白无故地带着这两个苗人进京,分明是想和什么人有所联络,或是谈判,只是不知对方是谁,到底要商议的是什么事。虽说西王指使苗人假扮来京朝见的大臣,已是大罪,但为了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现今也不能打草惊蛇。]
[东王呢?]
辟邪笑道:[说来惭愧,奴婢对东边的事不太清楚。只知道东王世子杜闵这次带的人中有一个绝顶的高手。]
[什么意思?]皇帝对江湖上的事不清楚,不由一脸迷茫。
[这个人叫雷奇峰,据说他的武功已经到了摘叶飞花,以气御剑的境界,在江湖上是赫赫有名的杀手,若非他的名声实在太响亮,以奴婢这般孤陋寡闻,绝对不会知道东王座下已经招揽了这等的高手。]
[摘叶飞花?]皇帝笑道,[你别和朕打哑迷,他的武功到底有多高。]
辟邪想了一想道:[就以大内侍卫而言,多半不等发现他近身,便会给他摘去头颅。]
皇帝不由打了个寒颤,道:[东王势力极大,世子上京朝见少不得要带千八百人,还会用这样的高手保护?]
辟邪道:[雷奇峰是个杀手,自然不是为了保护东王世子,而是为了来杀人。]
皇帝突然忧心忡忡地道:[如果他想对朕不利……]
[东王就算跋扈,还不至于如此大逆不道。]辟邪的脸色几乎是在强自忍笑,[即便雷奇峰狗胆包天进宫行刺,侍卫当中能挡得住他一招半式的人还是有两个。]
[一招半式之后呢?难道宫中这么多侍卫没有一个是他的对手?]
[侍卫中恐怕没有。]辟邪说这句话时已经忍不住笑了,[但皇上无需过虑,任凭怎样的高手来犯,皇上身边有个人定能护驾。]
皇帝仔细想了想,不得其解,问道:[谁?]
[奴婢的大师哥。]
[吉祥?]皇帝十分讶然,[吉祥?]
[正是。]辟邪低声笑道,[奴婢大师哥的剑法出众,皇上想必不知。]
皇帝的神色已变得十分兴奋好奇,向园子外张望了一下,低声问道:[他的武功很高?]
[极高。]辟邪一样地窃窃私语道。
[不如让他进来演示一番。]
辟邪忙道:[万万不可。大师哥知道奴婢漏了口风,现在不会说什么,只怕到了晚上,就会来要奴婢的项上人头。]
皇帝不由大笑了几声,随后一脸遗憾道:[可惜朕不能亲见。]
辟邪笑道:[这倒不妨,奴婢虽只懂一招半式,却可学给皇上看。]
[好,]皇帝抚掌道,[拿个什么事物比划一下也好。]
辟邪走到一边的柳树下,折了一根纤细柔软的嫩枝,[奴婢失礼了,皇上恕罪。]
皇帝点点头,只见辟邪眼中的笑意消散,双眸中金光一盛,手腕轻轻一抖,柔软的柳枝突然挺得笔直,枝条上的叶子被激得飞散,在空中慢慢飘落,辟邪举起右臂,在空中疾刺了一记,隐约挟惊雷破空之声,刺得皇帝耳膜微微发痛。辟邪婉转一笑,柳枝才慢慢垂了下来。辟邪不顾皇帝一脸惊异,将柳枝呈到他面前道:[奴婢学的是大师哥的内家剑法,不似侍卫们舞的好看,皇上请勿见笑。]
皇帝记得辟邪只凌空刺了一下,却见细嫩的柳梢上竟穿了三片柳叶,惊骇之余不禁笑道:[你把朕搞糊涂了,这是什么法术?]
辟邪道:[奴婢只是学大师哥平时练剑,虽说奴婢和大师哥发力的手法不同,但终究还有几分形似。]
[这不过是柳枝,如果是真剑呢?]
[这奴婢倒不知道,宫里除了侍卫,还会有谁耍刀弄枪的。]
傍午的凉风悠悠吹入花园中,一整日的暑意渐渐消散,连夏蝉也恬静地享受着迟来的清凉,忘了声嘶力竭地鸣叫。吉祥和如意正觉得清风拂体,精神大振时,却见辟邪微笑着走出来。
[皇上传二位师哥伺候。]
两人进到花园里面,看见皇帝更是神采奕奕地站在柳荫下,手里还持了根柳枝,不断嗤嗤有声地凌空虚刺。
※※※
六月初十,各地藩王已陆续到京,根据皇帝旨意,只携从官和侍卫百人入京,其他护卫兵士均在南抚民门外十里扎营,不得入城。
督导抚民门外的藩地军队原应是离都戍京大营的差事,但因庆熹元年,离都京营受人煽动作乱,由太后外戚的四位亲王镇压后,及告解散,所以如今这个棘手的差事就交给了九门提督衙门。九门提督袁迅自从接了这个两头受气的差事,就整天唉声叹气,藩王都是皇亲国戚,一个也不能得罪,但如藩王手下那些嚣张跋扈的鹰犬惹出事来,朝廷又不免问自己一个戍备不力的罪名。不得已派了衙门里的一名督统点了五千人在抚民门外扎营,分派朝廷拨下的犒赏事物,并戍守关防。
六月十二,洪王世子洪定国到京,入住白虎大道的驿馆,他所带的两千人如今只有三个中军官统领,这天傍晚就有一百多个士卒结群离开大营要往进京的驿道上走,九门提督的坐探立即飞报城外的督统杨力和得知。
杨力和不由慌道:[快点齐两千人马,在他们上官道之前截住他们。]
一旁正陪着他在凉棚底下乘凉的游击将军陆巡却道:[大人且慢,这万万不可。]
[为什么?]
[两千兵马拦截区区一百人,被上面知道不免会怪罪我等丢了朝廷的脸面。]
[是是是,言之有理。]
[以末将之见,只需派个二三百人在官道上设了关卡,待他们到来,将他们劝回去也就是了。这里叫人报与袁大人得知,京里自有袁大人调度,我等再奉命行事,不致有差池。]
[待他们上了官道,不免迟了。]
[上了官道自然离他们的营地也远了,就算劝他们回去不成,要强加扣留,也不至于让他们通风报信,挑拨是非,激起哗变。]
哗变两个字惊得杨力和一身冷汗,道:[有理,虽说只有一百多人,却事关重大,不知派谁拦截他们好?]
陆巡已知这个烫手的山芋又被杨力和抛了回来,笑道:[主意是末将出的,自然由末将走一趟。大人这时就派人快马传了洪王世子手下的中军官,严厉申斥,一会儿让他领人回去。]
洪王世子营中出来的这一百多个人大多是老兵油子,难得来京城一趟,只盼好好享乐一番,这才脱队出来,一上了官道不禁欢呼雀跃,大呼小叫。才行了一里,前面有座茶棚,天气炎热,众人欢呼一声,就想去抢茶吃。
[站住!]突然有个年轻的军士仗剑拦在路中央,[尔等是藩王的士卒,为何不奉圣命在郊外驻军,反尔要往京城去?]
这伙人中为首者姓李,是个伍长,被人拥出来道:[咱们藩地来的人,不过想去京城里见识见识一下花花世界,有何不可?]
那军士冷笑道:[我不和你争辩,既然你是这伙人的头目,你跟我去我们陆将军面前回话。]
[去就去,难道我还怕了你们京城的官差了么?]余人都在起哄,李伍长有人前呼后拥,趾高气昂地跟着他往茶棚那里走。
茶棚里坐着一个穿蓝色战袍的将军,腰间挂刀,见李伍长踞傲无礼,也不发作,只是继续喝了两口茶,低着头道:[想着见世面,开眼界是人之常情,我也不怪你们,只是圣上既然有旨意你们不得入城,又颁了诸多犒赏,你们就该本本分分呆在营中,不应出来闹事。]
[别提什么犒赏,]李伍长叉着腰大笑,[朝廷欺负我们是乡下来的么,给点残羹剩饭就能打发我们了?我们可是洪亲王的亲兵,平时就是大鱼大肉,稀罕这点破烂!]
[对对,]旁边还有人帮腔,[我们跋涉几千里来的,朝廷不招待我们,我们自己去城里寻乐子。]
[就算是陈糠烂谷,圣命就是圣命。]那个军士见他们气焰嚣张,已忍不住道。
[我们是洪亲王座下的亲兵,只要亲王、世子爷一句话下来,吃屎也是肯的,你跟咱们世子爷说去。]
陆巡轻笑一声,这才抬头看着李伍长道:[仅这一句话你们就犯了大罪,连皇上也不放在眼里,这是想作死了,你们世子小主子现在正在京里,你们这是想连累世子么?我劝你们这就回去,大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也就算了。]
李伍长见他三十多岁,面庞安详,气质文雅,本来没将他当一回事,此刻却见他双目中杀气凝聚,不怒而威,心里一惊,但见这里只有陆巡和那军士两人,茶棚里也只有两个其他客人,此刻又是骑虎难下,硬着头皮道:[你管不着我们。咱们走!]
陆巡目中杀气一盛,喝道:[拿下!]
官道两旁突然涌出三百多九门提督衙门的兵勇,各持兵刃将他们团团围住。
[这个陆巡是个将才啊。]茶棚里两个客人见了这种场面也不惊惧,两个人都将草帽压得低低的,其中一个身量瘦小的对一边大汉道。
[是,主子爷大概不知道,他十年前还是京营中的,后来调往九门提督衙门,说起来也算是老王爷的旧部。主子爷现在想结识他么?]
[不急,我们用兵想必还是几年以后的事,现在就将他提携出来,反尔招人耳目。]
※※※
六月十五,皇帝御清和殿,百官朝服,序立丹墀,乐声中一拜三叩头,刘远领百官山呼万岁,[圣躬万福。]刘远的声音象憋了一股气似的格外响亮。
皇帝微笑着点点头,吉祥朗声宣道:[皇上宣各地藩王觐见——]
鼓乐大作,十二位藩王均着衮冕,从东门依次走出,紫烟中明晃晃的一片,由内赞太监导至御前,从官一百多人跟着出来,行八拜礼。领头的是皇帝的叔父巢州藩王,五十多岁了,花白的胡子跟着嘴唇颤抖着,道:[臣巢州藩王良涌,兹遇庆熹十年六月十五日入觐,钦诣皇帝陛下朝拜。]
[万岁!]整个大殿跟着发出低沉的回音。
皇帝欠欠身:[皇叔远来辛苦了,平身。]皇帝静静将目光投在立在皇室藩王身后的外戚藩王身上,大殿上的铜香炉中散发的袅袅紫烟萦绕在皇帝四周,使得他觉得那四个年轻人的面庞正沉浸在无尽的黑暗中,看不真切,只有他们衮服上金色的团龙散发着夺目的光辉。
[戒急用忍。]皇帝反复思量着辟邪的话,连巢州王良涌那篇前骈后骊,词藻华丽的颂词也未听见。直到群臣轰然一声[万岁],才回过神。
[辛苦了,]皇帝道,[今晚光禄寺赐宴。]随后便退至乾清宫休息,一会儿由吉祥传出旨意,召见洪、凉、东、西四位亲王和世子。
凉王必隆虽然年轻,却是正经的亲王,与世子身份不同,所以领头进来,后面三个世子一字排开,一同行礼。
皇帝一迭声地叫平身,笑道:[凉王辛苦了,路上还好么?太后太妃临去避暑之前还一直问起你,景佳公主也是一百个不放心,要朕多照顾你,现在看来凉王年少英俊,英武有为,朕是放心了,景佳公主也是有福了。]
[臣必隆不才,得蒙公主垂青下嫁,深感皇恩浩荡,感激涕零,臣愿粉身碎骨,肝脑涂地,以报我主隆恩。]
凉王这串话说的流畅自如,声泪俱下,皇帝不由打了个冷战,笑道:[你有这份心是朝廷之福,过几天你随朕去上江向太后太妃请安提亲,说不定还能见公主一面。]
[是,谢主隆恩。]
皇帝喝了口茶,喘了口气,这才问三个世子:[三位亲王安泰?三位亲王戍守边戎,殚精竭虑,着实辛苦,这次没有亲自来,朕很挂念他们,亲王们身体还好?]
洪王世子抢先跪倒道:[家父年事已高,百恙缠身,是臣不忍见家父跋涉辛苦,抢着代替朝拜。这是家父的请安折子。]
吉祥将折子奉到皇帝手里。皇帝看了看跪着的洪定国——到底是太后的亲侄儿,面貌与母后有几分相似,正如见过的洪家的人一样,白皙清秀,只有薄薄的嘴唇抿着,显得颇善决断——打开折子,读了两行,见洪亲王的措辞凄婉,仿佛不久就要死了似的,心中不由冷笑,待看到[臣犬子洪定国,庸碌无为,代替朝觐,愿得圣上眷顾,提携成材,早日为国分忧]这段话,就十分惊异了——这倒和辟邪说的一模一样。
[洪王世子这次带了两千兵马进京,路过多峰时可有流寇骚扰?]
洪定国有些尴尬,这原本是自己的说词,现在让皇帝先问了出来,若回道没有流寇骚扰,皇帝必定问自己为何还带这么多兵马进京;若说有流寇,皇帝又要问自己战况如何,犹豫了一下回道:[臣领大军过境,一路上还算太平,只有前锋捉住了两三拨贼寇的探子,现在押在当地县衙里。]心想多峰一带的县衙哪个不关着几个强盗,这个谎扯的不算不圆。
皇帝道:[世子神勇,贼寇自然望风而逃,多峰流寇一直是朝廷心腹大患,世子既然回去时还要路过,就在多峰一带驻军,替朕荡寇分忧。]
洪定国万没料到皇帝会派自己去平寇,不由一怔,还没想到如何回话,皇帝已经叫吉祥写下诏书:[授洪亲王世子洪定国为昭勇将军,领藩兵五千,着于多峰一带荡寇。]
洪定国立即镇定下来,嘴角又恢复了一贯的坚毅表情。[谢主隆恩,臣自当勉力为之,报效朝廷。]
东王世子杜闵和西王世子白望疆两人也跟着呈上请安折子,皇帝知道必然大同小异,只是放在一边,也没有看,对他们道:[太后是你们的姨母,十分想念你们,六月二十,凉王和三位世子就随朕去向太后请安。跪安吧。]
※※※
光禄寺夜宴之后,洪定国回到驿馆,手下的总兵纷纷来抱怨今天世子领了个苦差。[皇帝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这不是要我们世子爷在外边吃苦么?]
洪定国却笑道:[皇帝要挫我们的锐气,给我们苦差事,想不到打错了算盘,我领兵五千,驻守多峰,岂不是离中原更近了一步,父王知道了,一定会说因祸得福。你们在这里抱怨,不过担心自己出征在外受苦,还会真的心疼你们小主子爷了么?]
[世子爷是想要我们几个跟着去多峰么?]总兵们闻言大吃一惊。
洪定国冷笑道:[你们是我选出来最得力的人,你们不去,谁去?]喝了口茶又问:[另外,前几天出营闹事的人,名字都记下了么?交给你们回去处置。]说着遣散众人,转而对伺候自己起居的近侍道:[这个时候,想必他也来了,叫他进来。]近侍拉开门,对着廊下轻轻招呼了一声,一条黑影即刻闪入房内。
[雷先生最近还好么?]洪定国的语气恭敬,但脸上却是冷冰冰地不高兴。
[雷奇峰给世子爷请安。]
[雷先生在东王那边发财,办了不少差吧?]
[受人钱财,替人消灾,这和主子爷与小人的情分不同。]
[雷先生别提情分,说出来惹人笑,一两年了,别说过来洪州给老王爷请安,就是我到了京城三四天,也不见先生的人影一个。]
[小人的行动也不很便利,东王世子的疑心很大,小人今晚是冒险过来的,只想告诉世子爷一个消息。]
[说吧,]洪定国道,[这回又是要你杀谁?]
雷奇峰在洪定国耳边细语一阵,洪定国皱眉道:[他怎么也在京城?]
[昨晚进京的。]
[如此说来,东边杜家的野心不小啊。]洪定国道,[杜闵要你什么时候动手?]
[就是今夜。]
雷奇峰一身黑衣,两道清如雨后山岱的秀眉下,双目流露的是无限的迷惘,仿佛因为总是在夜下穿行,年轻人的面庞感受了月华的灵气般充盈着凄楚的神情。每当看到他杀人以前这种恍惚自若的气度,洪定国心里的杀意就会陡然膨胀起来。
[去吧。]洪定国紧紧握着茶盏,烦躁地打发他。
[是。]雷奇峰去得更快,象一片清风掠上屋脊,吹散在夜空里。
※※※
勾陈定环路在京城东北角,此处居住的大多是纤夫、轿夫等卖苦力的穷苦人家,不多几间客栈也因为价钱便宜,挤满了想经离水过境,在京滞留的小商小贩和跑江湖的艺人。此时三更已过,原本街上遍地都是的馄饨、饺子等小吃挑子,现在都收了摊,只有一两个暗娼仍拖着长长孤独的影子,在客栈门外徘徊。雷奇峰静静伏在[鸿运来]后院东厢房的顶上,这是这条街上最大的客栈,后院里少说也能住个二三十个人,是值夜半,寂静无声,却有两条疾风般的身形落在他的身后。
[雷奇峰已经来了啊。]这个人的口音浓重,不象是中原人,赤着两只脚轻捷地走到雷奇峰身边。
[他们有十个人,雷先生是想一个人动手呢,还是要咱们帮着解决几个?]
雷奇峰看着两个皮肤黝黑、汉人服色、却卷着裤腿光着两只脚的大汉,冷冷道:[我收了人家的钱,就要办到人家的事,你们想怎么样我不在乎,但是正房里的大理皇子是我的,你们要是敢动他,我就先要你们的命。]
[好说,]其中一个道,[咱们不过想凑个手帮个忙,雷先生既然不喜欢,咱们兄弟就在这里看热闹,何乐而不为。]
雷奇峰根本没有听他们说话,突然身体平平向前疾飞,[夺]的一声,一支修长的白翎箭钉在他原来潜伏的屋脊,将瓦片击得粉碎,碎屑溅得两个大汉的面颊生疼,雷奇峰已掠过院子的天井,落在西厢房顶上。
正房里有人悠闲地走出来,一个身着白衣、腰间悬剑的大汉向着房顶上两个大汉招招手,道:[光看热闹太过失礼,两位苗使也活动活动吧。]
[失手了。]两个苗人对视一眼,飞身疾退。
白衣大汉的来势更快,擎剑截住他们的去路,剑如蛟龙,直取二人面门。
雷奇峰对两个苗人的险情浑不在意,双眸清澈得犹如秋水中的明月,紧紧盯着正房屋顶上挽弓欲射的少年。少年白衣铜面,手中的巨弓几乎与他纤瘦的身长相仿,满如今夜的圆月,弦上的白羽银矢反射着安详的光芒,蛇信般锁住雷奇峰的咽喉,一望而知少年人的双手虽然秀美却异常坚定,雷奇峰更在意的却是铜面少年刺出的目光,寒意浸肤,隐隐侵入他的脊髓百骸,令身经百战的他竟生出不敢平视的恐惧。
挽这样一柄巨弓,终有力竭的时候,雷奇峰就在等待这个稍纵即逝的时机。可是东边的两个苗人却敌不过白衣大汉的剑势,其中一个抽身退出圈外,从袖中打出一片白雾,向白衣大汉罩来。
[放毒么?]白衣大汉一声长笑,凌空跃起,长剑啸声大作,出人意料地连人带剑向雷奇峰冲去。
雷奇峰遇变不惊,不退反进,身形陡然一沉,迅如流星,空中挥出利剑,径取正房。铜面少年巨弓微沉,白翎长箭破空疾射,透雷奇峰右肩而出。雷奇峰只在空中微微一颤,去势不阻,杀入房中,向躲在墙角的大理皇子一剑刺出,头顶上却轰然一声巨响,一道白影在泥瓦的灰尘中破顶而入,拦住他的去势,雷奇峰的剑风更急,剑尖荡起的寒风撩动铜面少年胸前的衣衫时,一声尖啸才刺入人们的耳膜,[叮]地宛如金属相击,铜面少年以双指挟住剑尖,剑身在两人手中银蛇乱舞,龙吟之声震得房中的人掩耳相避,摇摇欲坠。铜面少年目中寒光更盛,内力急催雷奇峰握剑的右臂,鲜血从雷奇峰右肩滚滚涌出沿着剑身流下,却在铜面少年双指三寸之前象为疾风所阻,滴滴嗒嗒向地上淌去。雷奇峰的眼神涌起一片迷惘,勉力振作,大喝一声,拔地而起,从头顶上的大洞逃逸而去。
[不要追。]铜面少年喝住跃进屋来,就想乘胜追击的白衣大汉,[让他去。]
[是。]
少年人的声音流水般清澈,[他现在身负重伤,不是你的对手,你可以放心安置大理皇子到刘远的府上。]
[是。]
大理皇子过来深深一揖,少年人拦住他的话头,轻嗽一声才道:[皇子此来的用意我已知道,你只消向刘太傅说明,他自会帮你向皇帝禀告。]说完转身欲行,却被大理皇子一把抓住洁白的手腕。
[姑娘,还未请教……]
铜面少年眼中射出夺目的恼怒之意,冷哼一声,摔开他的手。大理皇子追出门外,只见白衣胜雪,溶在月华之中,顷刻消散。
※※※
六月二十,皇帝带了七位藩王和世子同行,前往上江行宫避暑行猎。除了皇帝同父异母的三个兄弟要向太妃请安以外,还有太后娘家的洪、凉、东、西四位亲王和世子。随驾的内臣是皇帝亲信的吉祥和如意等六人。凉王为向景佳公主提亲,此次进贡,不但奇珍异宝不计其数,还有凉州丝绸两百匹。凉州产有冰蚕,提出的冰丝晶莹沉重,极易着色,所以凉州丝绸富丽堂皇,沉重高贵,一直是朝廷里指名进贡的极品。太后对衣着素来讲究,犹爱凉缎,皇帝特地命针工局、内织染局选了五匹,带去给太后甄选。针工局采办辟邪因为有点中暑,正卧床休息,所以六月二十日没有跟皇帝同行,只是回奏道过两天身子好了,即刻赶到上江听差。针工局另派了得力的太监驱恶,监运凉缎,随驾同行。
皇帝一早骑马出发,一路上同行的亲王和世子都年轻,除了西王世子从来体弱多病,落在后面之外,其他人不由快马加鞭,纵马疾驰,尤其是东王世子杜闵,精力无穷,一直领先于众人,紧跟皇帝左右。杜闵三十多岁,身材修长,体格魁梧,一张粗犷英俊的面庞因为常在海上领军,晒得黝黑,连皇帝见了也不免要赞他一声英武骁勇。如此沿离水搏命狂奔,果然在正午就到了上江行宫。一进上江地界,就觉地势开阔,丛林无垠,凉风扑面,令人心旷神怡。
洪定国笑道:[毕竟是避暑的行宫,果然是皇家胜地。]
皇帝笑着对自己三个兄弟道:[你们几个以前每年都来,这回要尽地主之宜,替朕招待凉王和三位世子。]
上江行宫不同大内,浓荫蔽日,花香沁人,建筑小巧别致,玲珑雅致,众人随皇帝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路,才到先帝常驻的倚海阁,行完礼,这才去望野别墅向太后请安。
太后正在歇午觉,洪司言传出话来道:[皇帝和众位藩王想必累了,今天都先休息,不必来请安了,明天各自请见。]又对三个先帝的皇子道:[两位太妃那边一定等的急了,三位王爷换了衣服快去磕头。]说着向东王世子瞥了一眼。
杜闵匆匆洗沐已毕,只领了一个人跟着,往行宫的东边行去,正值午后,人人都在屋内休息,静悄悄私下无人,杜闵驾轻就熟地转了几个弯,穿过一片林子,前边就是望野别墅。宫门外只有洪司言一个人在树阴下摇着团扇乘凉,见到杜闵从林子里走出来,只是向宫里边努了努嘴。
[你在这里等我。]杜闵对紧跟着自己的侍从道,提起袍角,轻快地跃进门去。年轻的侍从一脸迷蒙的神色,选了个凉快的地方倚着大树养神,洪司言视若无睹般地继续摇着自己的扇子。
杜闵轻轻推开正殿的门,寂静中吱呀的一声,殿内清冷的空气让他微微打了个冷战。当中的正座上并没有人,听得右手珠帘之后有人轻笑一声,道:[这边。]
杜闵掀起帘子,太后正侧卧在凉榻上,穿了件白色染牡丹的轻衣,黑发只用一根金簪别着,素白的右手执着一柄绣金团扇,懒洋洋低垂在胸前。
[太后万福金安。]杜闵跪倒叩头,这个礼行得潇洒自如,结实的肌肉将夏日轻薄的丝袍撑得鼓涨。
太后笑道:[一年不见,世子还是这般威武英俊,哀家很是放心。]
[太后一样容颜不减,安泰吉祥,实是社稷之富。]
[你好的不学,变得油嘴滑舌,]太后微微一笑,[外边很热吧。]
[是有些热,]杜闵站直身体,松了松领口,[这屋里也不凉快。]
太后嗤地一笑,斜着眼看着他。杜闵解开袍子,甩在地上,慢慢向太后走来,太后牵着他的手,引他坐在凉榻上,[你还想得到来看我?]
[我一路狂奔就盼着早点见到太后。]杜闵的嗓音低低颤动,深沉动人,低头俯视太后柔媚如丝的双目,太后的面庞在明亮清澈的空气中异常晶莹,饱满的双唇透出一声悠长的感叹,杜闵情不自禁深深吻了下去。
太后白皙的双臂搭在他闪着金子般光芒的黝黑肌肤上,[你明年还来么?]
[一定。]
皇帝歇了两个时辰,起来第一件事就想到那五匹凉缎,命人即刻取来,自己又看了一遍,见吉祥和如意仍满头大汗地忙着安置御用事物,便道:[朕要去太后宫里请安,你们接着在这里忙,这个叫驱恶的是你们的师弟,由他跟着去就是了。]
吉祥脸色一变道:[驱恶没在主子身边伺候过,还是奴婢去。]
[一样是七宝太监的弟子,只要朕提携,一定会有出息。]
[谢万岁爷恩典。]驱恶急忙跪倒磕头,也看不清他脸上是什么表情。
当下有两个小太监跟着驱恶捧了缎子,随驾往望野别墅。远远就看见洪司言在宫外坐着,一抬头看到皇帝一行,扭身就往宫里走。
[洪姑姑!]皇帝高声叫道。
洪司言这才在宫门边停住脚,跪下笑道:[奴婢没见到皇上,罪该万死,万岁爷恕奴婢失礼。]
她是太后娘家带进宫来的旧人,十岁上就服侍太后,皇帝对她十分客气尊重,笑道:[洪姑姑起来,太后做什么呢?午觉起来了么?]一眼瞥到一边匍匐在地的年轻人,问:[这又是谁的小厮?抬起头朕瞧瞧。]
[皇上万福金安。]年轻人眉目清澈,神情却迷迷蒙蒙,似乎在忍受着什么痛楚。
[长得到不错。]
洪司言干笑一声道:[这是跟东王世子的人。杜闵正在给太后请安。]
[正好,朕也进去请安。]
[且容奴婢通禀一声。]
[里面是朕的亲生母后,有什么打紧?]皇帝见洪司言神情闪烁,更不和她多说,领着人径直进去。
[万岁爷且慢。]洪司言跟在后面一迭声地叫。
皇帝一把推开门,就听见太后的声音道:[外面吵什么?]
皇帝匆匆行了个礼,[母后吉祥。]撩开帘子进了侧殿。
太后理了理鬓角从凉榻上坐起来,[什么事这么急?奔波了半天,也不知好好休息。瞧着晒黑了不少。]
皇帝四下打量,不见有其他人。[儿臣听说杜闵在这里请安,现在怎么没瞧见人,太后身边怎么也没个人伺候?]
[他说了会儿话,就走了,我有些乏,睡着怕人吵,伺候的人都屏退了。]
皇帝盯着侧殿北边洞开的窗户,低头掩饰正在抽搐的眼角,道:[是。]
[皇帝来有什么别的事?]太后冷峻的目光仔细扫在皇帝身后的三个太监脸上。
[啊,凉王进贡了两百匹上好的缎子,儿子带了些过来,母后先看看。]
三个太监将缎子奉到太后面前,太后漫不经心地翻了翻,[难得皇帝费心。]
一阵尴尬的沉默。
[母后既然乏了,儿子这就跪安。]皇帝心不在焉地道。
太后言不由衷地笑笑:[这就快到晚膳的时候,皇帝就在这里吃了饭再走。]
[儿子还带了几件政务过来,要和景仪商量,不打扰母后休息了。]
太后微笑道:[皇帝忙吧。]
皇帝自从那天下午回来,就整天阴着脸,动不动大发脾气,不但吉祥如意等人都噤若寒蝉,连一早陪太后先到上江的成亲王过来请安,也没见皇帝有个好脸色。
[要你这个蠢才何用!]皇帝一掌把小合子奉来的笔拍在地上,[有这么沾墨的么?]
[皇上息怒。]成亲王忙道,[何必和这小奴才置气。]
[你不要多嘴!]
成亲王愣住了,无言以对。整个屋里只有小合子咚咚叩头的声音。
[这是奴婢没有教导好,皇上息怒。]吉祥是小合子的师傅,跪下平心静气地道。
皇帝叹了口气,把众人晾在外面,在窗下轻抚棋盘默然不语,清风也不能少减他心中的烦厌,一股从未有过的凛然冰冷的决断之意从他心中涌出
——[杀!]
——[夺!]
一粒黑子清脆地落在棋盘里,一只白得透明的手稍纵即逝地缩了回去。
[皇上万福。]辟邪清丽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你来的这么快?]皇帝吓了一跳,炙热的额头似有冷风拂过,转眼望着众人,都是一脸如释重负的表情。
[奴婢想着皇上太后会有所差遣,就在今天一早赶过来了。]辟邪声音清澈却显得有些疲倦。
[中暑好些了?]
[有皇上眷顾,自然已经好了。皇上这是在生谁的气?]
皇帝笑道:[没有,只是天气热了,有点烦。]
[奴婢这是第一次到上江行宫,没想到行宫后面群山连绵,林子也多,皇上素谙弓马,这两天定是大有收获。]
皇帝已经精神大振,道:[说得不错,来了一天,也没有找什么乐子,咱们这就行猎去。]
成亲王连忙赔笑:[是,臣也想着去呢,这回来的人多,不如叫侍卫先把围场净一净,省得有人冲撞圣驾。]
皇帝开始摩拳擦掌,[好!你们取朕的弓箭来。辟邪,你也跟着去。]
[奴婢也去?]辟邪笑道,[奴婢的马上功夫可不行。]
一时围场中的号角响起,悠长凄厉,是围场肃静的意思。皇帝住的聚露斋门前已经备了十来匹坐骑,一行人翻身上马,成亲王领了王府里的伴当在前开道,大内侍卫飞骑传令,出征号角齐鸣。早有行宫的侍卫从四处将兽禽撵入围场,皇帝领着百十骑战马跃入丛林,顿时百兽乱奔,万矢起飞,杀声撼天。
皇帝年轻,两个时辰之后才觉累了,勒马笑着命人清点各人所获。
皇帝自然猎的最多,除了小兽二十多匹,还射着了两头大鹿;成亲王也有斩获,不过是些獐狍狐兔,内臣里除了如意射了一只山鸡外,别人都一无所获。
皇帝道:[你们还要再用心些,下回让你们和成亲王府里的人比试弓法。]
众人都一脸难色,成亲王笑道:[皇上这不是在为难他们,是为难臣。]
皇帝才笑了笑,忽听前方仍隐约传来百兽喧嚷和阵阵弓矢之声,皱眉道:[不是已经传旨停猎了么,是什么人手下的侍卫还在多事?]
侍卫副统领姜放道:[臣觉着不是侍卫,他们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御驾前面放箭。]
不一会儿有人回报道:[不是侍卫,是东王世子杜闵领着自己王府里的人进了围场。]
成亲王怒道:[混账东西,不知道围场肃清,只有皇上在里面么?]
[原是这么问他,回道是太后恩准他入围,现在知道皇上在,已经领人退出去了。]
皇帝脸上的肌肉在不自觉地抽搐,英俊的面庞变得异常狰狞,[都不准动!]皇帝冷声道,夺过吉祥手中的箭壶,大喝一声,策马向前飞奔。扑面而来的风刺得他眼睛灼热发痛,前面已经隐约见到杜闵着明黄战袍的身影,也不顾林子里的树枝擦破手臂,从后面擎出三支羽翎,张弓向杜闵就射。
黑翎破风,势如破竹,却有三支利箭追得更快,流星般在皇帝面前一闪,前面传来[叮]的清脆一声,六支长箭绞在一起,落在草地上。杜闵似乎听见声响,还回了回头,一会儿就走得看不见了。
皇帝紧紧握着手中的长弓,盯着前方,浑身都在发抖。
[奴婢情急之下射落皇上的箭,]辟邪从后面策马赶来,滚下马鞍道,[皇上恕奴婢万死之罪。]
皇帝早已凶神恶煞,低头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盯着辟邪,手背上的青筋随着颤抖节节暴起,突然怒吼一声,从马上跃下,将辟邪扑倒在地,双手紧紧扼住他的咽喉,恶声吼道:[你竟敢阻我!]
庆熹十一年初春二月,霍炎启程赶赴京城会试,虽然天气还有些微寒,江面上的风也大,但毕竟是他自去年九月以来第一次出门,心中欢畅雀跃,奔至船头眺望两岸景色,任劲风吹得衣袍猎猎作舞。舱中两个书僮怕冷,大声道:[少爷,快进来,外面风大冻着了,我们可没法向太太交待。]
霍炎只觉这两个年龄都大自己一倍的[书僮]言语无趣,面目可憎,殊不愿搭理他们,无奈是母亲特地选的老家人,名曰侍读,倒不如说是监视更为恰当,怕他们日后在母亲面前胡言乱语,便不敢造次,讪讪然回到舱里,笑道:[早知道你们这么罗嗦,就带别人出来了。]
霍瑞在家资格甚老,知道霍炎性子随和,笑道:[少爷说这话真是罪过。我们老哥儿俩在家现成管家不作,跟着少爷出来,倒落下埋怨了。]
霍祥也道:[这可怪不到我们,就是少爷太爱惹祸,太太才让我们跟出来的。]
霍炎生怕他们后面更是滔滔不绝,打住他们的话头,道:[是是是,都是我连累的你们。]心里知道,去年的祸是闯大了,现在全家见了他,犹如惊弓之鸟,若非要他上京谋取功名,只怕霍母仍不肯放他出门。
原是去年八月十五,霍炎早早交卷出场,心下得意,和几个要好的朋友一起吃酒庆贺,席间论起东江县的知名才子高并,时运不济,竟在长虹桥死于非命,不然现在也是金榜题名,何等风光。霍炎与高并有一面之交,也喜他才华出众,为人清高,更恨董里州这个贪官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却造了一座烂桥害死人命。当时霍家也因造桥修路是积善行德的好事,捐了无数的银子,想不到全落在贪官们的私囊里。霍炎酒壮肝胆,将一篇声讨董里州的文章一挥而就,命人贴在州府衙门前。待到各地生员陆续出场,纷纷向这里过来,众人年轻气盛,越说越是义愤填膺,当下决议明天在贡院门前集合,去布政司衙门前讨个公道。
霍炎又多喝了几杯,醺醺然领着小厮回家,刚拐到一条僻静小路,黑夜里前后闯出几条彪形大汉,不由分说,用一条麻袋对准霍炎当头罩下,背在肩上就跑。小厮大惊失色,追了几步,被人一脚踢倒,待爬起身来,强盗早已不见踪影,只得奔回家报信。
霍炎原以为这伙强人不过是绑匪,过一天自会有家中送银子来赎人,不料这一关就是半个月,虽说这些人没有十分留难于他,一样有酒肉吃喝,只是将他锁在船里,丝毫没有放他的意思。霍炎料想家中现在只怕已是天翻地覆,母亲定是心忧如焚,偏是他性格刚硬,不肯说出一句讨饶的话来。这一天船外一阵厮杀之声,不多时有人打开舱板,低头钻进来道:[霍公子还好么?]
那却是个熟人,正是寒江承运局的大老板吴十六,见了他笑道:[霍家太太要我救你回去,那些强盗已经跑了,还不随我快快走?]
回到家中,霍母自然对吴十六千恩万谢,搂着霍炎痛哭一场,突然恨声道:[小畜生,让你在外惹祸,如今闹事的学生都受通缉,若不给你教训,今后霍家一定被你败光了。]
霍炎刚觉此言蹊跷,霍母已命人一顿板子劈头盖脸打了下来。从此之后霍炎便再不见天日,日日被霍母锁在房内读书。不久又传来朝廷派人下来撤查董里州,缉拿闹事学生,霍炎心道那篇可称得上是罪魁祸首的文章是自己写就,无论如何,这次再无幸理,就在家等着官差上门锁拿,谁知好朋友捎来消息道:[霍兄那篇文章原来收在布政司,那个钦差自然会问起,董里州便命人取来,想不到翻遍整个布政司也找不到这件要紧的证物,霍兄命不当绝,必有后福。]果然一个月之后寒州风平浪静,董里州既已抄家拘禁,钦差又重阅这次乡试的卷子,凡是领头闹事的学生一概撤去功名,再取一百名举人。霍炎文章既好,又没有参与闹事,取中第一名解元,霍家顿时欢天喜地,摆宴请客。
这里面少不了的就是吴十六,霍炎悄悄对吴十六道:[吴大老板,这次多蒙你相救,我可很承你的情哪。]
[解元郎说的什么话,这寒江水面都是我罩的,都是乡里乡亲,替你打发几个小贼不算什么。]
霍炎笑道:[不是这一件,吴大老板动足脑筋不让我闹事,保我功名,才有我今日,大恩不言谢,你先等我磕两个头再说。]
吴十六一把拉住他道:[且慢,这是从何说起,什么闹事不闹事的?]
[我喜欢吴大老板爽快,可别和我闪闪烁烁。你在寒江水面上的势力哪个不知?要找到我,两天就够了,哪里会用的着十天半个月的?家慈性子柔弱,我被人绑走多日,早就急死了,还等得到我回来打我骂我?]
[嘿嘿,]吴十六尴尬一笑,道,[解元郎当真聪明。]
霍炎笑道:[我本来也不疑心,只是我前一天晚上就被绑走,家慈怎会知道我在外惹祸?]
[原来是霍家太太说漏了嘴。]吴十六恍然大悟,道,[我是怕令堂急出失心风来,才悄悄说给她听,要她不要着急,等外面风声过了,就放你回来,哈哈,想不到她一句话,就戳穿了底蕴。]
霍炎正色道:[只是这场祸是我惹的,如今自己风光,其他人倒是遭我连累。]
吴十六道:[你们年轻人就是胡闹,好端端为了一个小小的董里州葬送大好前程,真是不知轻重。本来我也懒得管你们读书人的事,不过我主上爱惜你的人才,令我保住你,要不然你现在大牢也坐了,才知道厉害。你日后在朝廷当差是一定的了,千万记得这次教训,行事之前,切切三思,否则后患无穷。]
霍炎听他教训得有理,道:[是,现在才知道吴大老板不但神通广大,更是懂大节的人,不知是哪位尊贵人请大老板相救?]
吴十六道:[这可不能随便告诉你,你只管好好会试,将来好好为官,就算报答我主上恩义了。]
吴十六说完就想走,霍炎拉住他问:[大老板,还有件事,我那篇文章在布政司衙门里,是不是大老板盗出来替我消灾?]
吴十六一笑,[这话可不能随便乱说,我吴十六是寒州地面上的良民,怎会做这种事。]
吴十六既不明言,霍炎自然乱猜不着,直到今日对他来说,仍是不解之谜,此时从船舱内不住向外打量,见滚滚江水扑面而来,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只是清清楚楚知道缠在自己咽喉上的命运之锁正由一只无形大手牵着,只管轻轻一拽,自己便不由自主向它飞奔。
到了离都,一打听才知道今年会试与往年不同,主考官并非太傅刘远,而是他的学生都察院都御史苗贺龄。心里笑道:[这可是老相识了。]去年在寒州办案,又点中他解元的正是这个铁面御史。
苗贺龄因巡按寒州一事,已经连升两级,又蒙皇帝信任,选作今年会试主考,各地举子对他早有耳闻,都知道他清正廉洁,办事敏捷厉害,均道今年会试必然风气正直,择优录取,大是放心。
苗贺龄这边却是如履薄冰,经过寒州一案,他方知皇帝耳目之众多,心机之深刻绝非自己原先所想。从寒州一回来,皇帝就单独召见苗贺龄。苗贺龄递上折子,将寒州民变原委据实禀奏,后面抄付了董里州、毛臻的家产。皇帝拿着他的折子,微微一笑道:[这要对一对。]说着从袖中取出一个清单,命尚宝领事太监吉祥逐项核对,最后点头道:[很好,连董里州为囤积新丝,从藩库借的那笔款项也有了,苗卿不但清廉,办事也是缜密敏捷,不负朕之所望。]
苗贺龄闻言却未觉得半分欣喜,反而冷汗淋漓,心中暗暗后怕,连皇帝升他作都察院都御史的旨意都未听见。磕头跪安之后还在心中连声道好险。原来董里州、毛臻等一干寒州官员贪赃枉法罪状属实,苗贺龄请旨抄查相关罪官家产,发现董里州在八月初从寒州藩库里借了一笔十二万两的银子,核对他府中八月里的开销,却未寻得这笔款项的去向,十二万两银子竟不翼而飞。苗贺龄也是个狠辣角色,虽然无法审问董里州,仍可将他的几个师爷严刑拷问,重刑之下几个师爷均招认董里州借了这笔银子买断寒州市面的上等新丝,只等开始织造进贡用的小寒绢时,再将这些新丝高价售回官府,一出一进,又是十几万两。
十几万两雪花花的白银放在面前,任谁都会动心,苗贺龄清贫已久,只道朝廷定然不知此事,当下也打起这等主意,正在思量不定,刘远却千里迢迢长信过来,一通语重心长,勉励他清廉为官,前途无量。苗贺龄对恩师刘远素来敬服,想自己当年不过一介寒士,文章也不出众,因刘远觉得他笔下大有风骨,仍将他取中进士,又在皇帝面前极力保举,心中一热,才将原先的念头顿时打消。
二月初九清晨,苗贺龄携众考官进入贡院,知道这个差事自来难当,皇帝虽然年轻,却非可欺之主,自己心中明镜一般,只是不知其他人有没有徇私舞弊的事,日后将自己牵连在内。任他如何七上八下,也不敢将当日面圣的情景对众人乱讲,只令考官们聚拢,将取士公正、不负圣上厚望的话又谆谆说了一遍。
这边清晨考生鱼贯入场,那边天牢秉环路口,却是正午一声炮响,随着寒州一案首犯两名罪官人头落地,顿时朝野整肃,不但对皇帝的敬畏添了几分,还令百官对那个素来风流成性,这次却不依不饶弹劾董里州的小成亲王刮目相看。
※※※
皇帝既已大举杀伐之旗,谁也不敢在此关头拿身家性命开玩笑,这次会试出奇地顺利公正。二月二十日,苗贺龄将所取一百名举子名单奉与皇帝亲阅,成亲王也在旁侍坐,皇帝将名单递与他道:[你看看。]
成亲王仔细看了一遍,点头对苗贺龄道:[不错,几个地方上有名的才子都在里面,可见你取得公平。]
苗贺龄又是一惊,恭身道:[成亲王连地方上的举子也一一悉知,当真明察秋毫。]
成亲王笑道:[那也不见得。]又将名单看了一遍,问道:[怎么不见你在寒州取的解元霍炎?]
皇帝也问:[难道文章不好?]
[也不是文章不好,]苗贺龄从袖中执出霍炎的卷子,道,[他的文采、见解都好,去年就因这个取了他解元,只是之后臣便听说他也是个不安分参与闹事的学生,就是布政司没有证据拿他,当下也很是后悔,这里是他会试的卷子,恭请皇上定夺。]
皇帝看完霍炎的卷子,笑道:[这是个有用之才,既然苗卿没有真凭实据,就不要坏他的功名。]
[是,臣这就重改名单,删去一个,再将霍炎添上。]
皇帝道:[这也不必,虽说历来只取一百名,但这些学生也不容易,既然已被你取中,文章只怕也不相伯仲,何必为了霍炎耽误别人前程?]说着从成亲王手中接过名单,亲自提笔将霍炎的名字添在最后。
苗贺龄叩头道:[皇上圣明,胸襟广阔仁慈,是这些举子的福分,是天下社稷的福分。]
霍炎岂知这些曲折,待发榜之后,拜见过恩师苗贺龄,就在离都四处游玩。离都有飞桥九座横跨离水,桥桥景致不同,壮观绝伦,既然来了,岂能不看?霍炎没有一日安分,到处乱走,当时天气还冷,江面上风也大,吹了几日风,终于病倒。眼看殿试在即,将霍瑞和霍祥急得团团转,只恨他不肯有半分太平,让自己在主子太太跟前没法交待,见了霍炎都是眼露凶光,唉声叹气。转眼三月初一的殿试,霍炎一早狠喝了两碗散热的汤药,多穿了一件衣裳,挣扎前去殿试。这一路走过哪里,见了什么人,清和殿是什么光景,甚至自己文章里写得什么都不记得,迷迷糊糊回到客栈,倒头便睡,心道这回完了,只盼文章写得看得过,没有大逆不道的话就算万幸。正在浑浑噩噩之时,听见一通脚步狂奔,霍瑞一脚把门踹开,高叫道:[中了,中了,少爷探花及第!]霍炎从床上一跃而起,望着霍瑞大笑一声,身子往后一仰,人事不知。
昏迷中感到两根冰冷的手指搭在自己手腕上,有个老者的声音笑道:[不碍事,探花郎不过一时高兴,才会晕厥。这里开了方子,照样煎服,今晚就能退烧,呵呵,明日探花郎还要金殿谢恩,夸官游行,身子不养好可不成呢。]霍炎勉强睁开眼睛,看到一个青袍老者施施然起身,一个身量消瘦的少年替他提着药箱走出门去,店里的掌柜又是作揖又是哈腰,还对霍瑞道:[到底是探花郎,惊动了太医院的神医陈老先生来看病,皇恩浩荡,小店也沾光。]
霍炎不由自主盯着那少年雪白的手,直到他消失在门外长廊里的黑暗中,才又睡去。
到底是京城大大有名的神医圣手,霍炎才吃了太医陈襄的一剂药,便高热退去,再加陈襄特意留下的药丸中大有补虚养神的灵药,吃了两丸,霍炎顿时精神抖擞,方有精力应付后两日的繁文缛节。
朝廷对新科进士恩宠有加,不但皇帝在光禄寺赐宴,赏赐无数,连成亲王也在王府摆宴,替他们庆贺。霍炎早闻成亲王也是个性情中人,有不拘小节的名声在外,见他齿白唇红,眉目清朗,和颜悦色,一派皇室贵胄的气度,更是仰慕。成亲王若非是亲王的身份,还知矜持自重,不然一样会有浪子之名,和霍炎说了几句话,就觉投契不已,席间和众进士高谈阔论,神采飞扬,众人年轻,见王爷和气,都心中欢愉,不知拘束。酒至正酣,成亲王道:[各位,有酒无曲岂不扫兴,这里有个京城第一的歌伶,大家且听她一曲。]
花厅对面竹帘轻卷,一个少女斜抱琵琶,面庞看不清楚,见她玉指轻抚,琴弦流出水色华音,一声清凉沁人的婉转歌喉缓缓送来,直穿透霍炎心扉,惊得他脸色煞白,突然站起身,从面颊里迸出一道火红的光彩来。那歌伶正向他脉脉望来,一双紫色眸子犹如秋水荡漾,闪动不已。
※※※
[教坊司这么多伶人你不用,一定要从烟花柳巷里寻个歌女来,都察院已经有人参你,自己看吧。]
皇帝将折子扔在成亲王怀里,成亲王翻了翻,笑道:[这个歌女在京城大大有名,结识的人那么多,为什么只参臣一个?再说不过是助个兴儿,有什么要紧?那些个假道学放着正经的贪官污吏不查,以为参了个亲王,便成就他们的名气,皇上要他们何用?还不如姜放爽快豪放,深得臣心。]
[你又提姜放干什么?就算那个歌女由他荐给你,也是当好玩儿,谁让你在那种要紧体面的时候拿出来炫耀,你就是这般不省事,]皇帝不免盯着成亲王嗔怪几句,[现在的新科进士人人都是白璧无暇,当心你的这些风流玩意儿教坏了他们。]
成亲王笑道:[皇上小瞧了这些个新科进士,那日新科探花霍炎见了这个歌女,失魂落魄,不顾礼仪站起身来,连筷子掉在地上也不知道,只管朝那女子直勾勾乱看,更奇的是那女子对他也是脉脉含情,一问之下才知道他们两个原先在寒州就认识,若非霍炎母亲坚决不许,只怕现在已是霍炎的姨奶奶了。]
皇帝忍不住笑道:[你最喜欢这些是非,和这个霍炎正是一丘之貉。]
成亲王忙道:[正是,皇上圣明,臣今天来就是替霍炎说情的,他母亲既然不许这个女子进门,皇上不如销了她的贱籍,赐他俩成婚,霍炎是个人才,此事之后必对皇上感恩戴德,今后还怕他不为皇上所用?]
皇帝道:[甚好,不如这就拟旨,你去办。]忽而转头问侍立一边的辟邪道:[你看如何?]
辟邪道:[皇恩浩荡,奴婢也为霍探花高兴。不过,奴婢觉得有些不妥。]
成亲王道:[有什么不妥之处,你快说说看。]
辟邪道:[这原是件极好的事,但牵扯到那女子出身的地方,无论如何总是不体面。若仅是销了那女子的贱籍,霍炎能将她名正言顺地娶进门为妾,对他来说已是少有的恩典,只要他是个懂事的人,一样会对皇上感恩戴德。皇上赐婚,反而不美,霍炎在家必有原配,这一来岂不乱了他家中名分,今后重用他时,又给其他朝臣一个贬低他的口舌,皇上这边,不免有人会说皇上只因一己之好,不顾天下的纲常,给后世子孙开了个不好的先例。奴婢说得鲁莽,皇上恕罪。]
成亲王不住点头道:[你想得比我周到,这还象样。]说着眉头一皱道:[这里有个难处,臣已经答应了霍炎,皇上看如何跟他说。]
皇帝道:[你自己多事,还要朕给你善后么?]
辟邪笑道:[这是霍炎的家事,皇上出面不免太过,成亲王既然不好说,不如奴婢替成亲王跟他讲明白,如何?]
皇帝笑道:[很好,成亲王也巴不得你过去陪他下棋呢。]
既然计议己定,成亲王次日便召霍炎进王府,名曰侍弈。霍炎在约定时候请见,王府的内臣将他领至花园池塘边,远远看见成亲王一个人坐在藤椅上,膝上覆着张皮褥子,咋舌摇头望着棋盘冥思苦想,心中一笑,报名道:[臣霍炎请见。王爷吉祥如意。]
成亲王这才抬起头来,笑道:[快过来,替我支一着。]
霍炎也是个擅弈的才子,往棋盘中一望,却也跟着皱了皱眉,道:[这个……]想了半天,执起黑子道,[勉强走这一着,王爷看如何?]说着向棋盘中落子。
成亲王看了,笑道:[不瞒你说,我刚才也想过走这步棋,就怕仍是要中别人的圈套,既然我们英雄所见略同,不如下这子,看他如何应对。]
霍炎左顾右盼,也不见有其他人在,却听成亲王向池塘边上叫道:[我这步走完啦,该你啦!]
霍炎这才瞧见柳荫底下一个宦官服色的少年站起身来,将手中渔杆扔在一边,走近看了看,随手落了一子,便去端一旁的茶喝。成亲王伸手抢过茶盏道:[这个早凉了。]又命人奉新茶来。这边霍炎低头对着棋盘猛瞧,不住摇头。
成亲王笑道:[这是大内第一的高手,探花知不知道?]
霍炎见少年清丽绝伦,身材消瘦,总觉似曾相识,那少年已经笑着抱拳道:[原来是今科的霍探花,奴婢是宫里针工局的辟邪。]
成亲王道:[霍炎,你且替我把这盘棋下完,我去把要紧折子写完就过来。]说着将霍炎按在自己原先坐的椅子上。
辟邪也坐了,笑道:[探花请。]
霍炎思量半天,方才接着落子,辟邪见这局已经杀到中盘,霍炎又是替成亲王执棋,也不便赢他,攻势大减,下的飞快,最后自然又是和局。霍炎笑道:[公公棋艺超群,在下十分佩服。]
[哪里,]辟邪道,[怎么比得上寒州霍大才子。奴婢去年在寒州时就闻霍探花美名,当时不及相见,甚是遗憾,今日托王爷的福,能和探花郎手谈,回去说与师兄弟们知道,定让他们艳羡。]
霍炎连忙跟着客气谦逊,道:[原来去年在寒州的就是辟邪公公,在下在寒州寂寂无名,难为公公知道。]
辟邪一笑:[探花郎过谦,你一篇文章告倒两名大吏,激起一场民变,当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可以堪称闯祸的天才了。]
霍炎大惊失色,道:[公公,何出此言?]
辟邪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张叠的整齐的文章,用雪白的手指递到霍炎面前,[初次见面,一点薄礼寥表敬意。]
霍炎打开一看,正是自己惹事生非的那篇文章,吓得急忙收在怀里,道:[原来是公公在寒州相救。]
辟邪打住他的话头道:[不是什么相救,当时不过觉得你的文章好,拿出来看看,第二天走时忘了放回去,哈哈。]
霍炎心道:哪有此事,对辟邪十分感激,望着他晶莹面容,不知如何答谢。
辟邪道:[紫眸姑娘还好么?霍探花最近常往那里走动,已经惊动圣听。皇上本想将紫眸赐婚与你,探花可有耳闻么?]
霍炎道:[臣下一点小事,岂敢惊动圣上。]
辟邪淡淡笑道:[皇上现在年轻,做事不太顾小节,现在为了宠你一个,将你的家事变作了国事,开了这个先河,将来管不住其他人效仿,自然心中懊恼,必先拿你是问,于霍探花的前程实是大碍。是奴婢拦住,霍探花可别怪奴婢多事。]
[公公!]霍炎冷汗浃背,道,[我也想让成亲王禀明皇上收回成命,现在有公公替我在圣上面前讲明,免去许多周折,霍炎十分感激。]
辟邪道:[你不必谢我,都是当今皇恩浩荡,皇上免去紫眸贱籍的旨意已在成亲王爷处,王爷自会找人办理,还有一件只怕探花为难。]辟邪从袖中抽出一张银票,递给霍炎道:[令堂原本不赞成,又在千里之外,探花在京中哪有银两赎紫眸出来,这里是三千两,探花拿去替紫眸赎身,在京中购置产业,早结良缘,不要辜负皇上美意。]
[这万万不可。]霍炎想也不想,道。
[想必探花嫌弃,]辟邪叹了口气,[这些银两对奴婢来说是意外之财,不算什么,紫眸姑娘苦等你两年,探花现在急用,何必拘于小节?咱们性情中人,还在乎这个?]
霍炎心头一热,点头道:[是,公公说的是。]
辟邪笑道:[这就好。奴婢回去晚了怕皇上怪罪,这就向王爷告辞,探花在此稍等。]
霍炎突然问:[公公,你可认识吴十六么?]
辟邪回头道:[吴十六?见过两面,怎么?]
霍炎笑道:[也没什么。只是公公今后有何驱策,只管对霍某明言。]
辟邪微微一笑:[同是为皇上办事,今后仰仗探花郎的地方还多着呢,多保重。]
※※※
不久天气见暖,景佳公主下嫁凉王必隆的时候渐近,寒州进贡的小寒绢悉数运到京城。针工局早已打好衣裳样子,小寒绢一到,照样裁剪,余下四百匹归库,作为公主妆奁,届时起运。明珠在针工局也是忙得不亦乐乎,除了赶绣多件要紧的衣裳,还要掌教针工局绣工的针法,一开始还没什么,后来见了辟邪,不禁恨声道:[我好端端的代师傅不作,跑到宫里与这些俗人为奴,都是怪六爷。]
辟邪讶然道:[怪我?当初早就对你说过,不让你跟来,现在后悔却要怪我?]
[这些衣裳哪件要做,哪件不要做,还不是六爷一句话,为什么要派这么些差事下来?]
辟邪正和小顺子大嚼明珠拿手的寒州船菜,停下筷子笑道:[今后还有更多差事,你要是不愿意,何不等公主出嫁之后就回寒州去?]
明珠笑道:[任六爷怎么说,我也不会回去。只是觉得宫里气闷,不如六爷带我出去玩玩儿。]
小顺子连连点头:[正是,正是,自从去年回来,再没出去过一次,明珠姐姐来了许久,京城什么样子也没见过,师傅得闲,顺便也把我带出去。]
辟邪道:[只要是明珠说的,你就样样附和,现今宫里忙得不可开交,吃顿安稳饭已实属不易,哪里得闲出去?]
话音刚落,如意笑嘻嘻进来,道:[这里好香,你们针工局也不用尚膳监派饭,只管自己开小灶,可想到我这个二师哥了么?]
明珠起来道:[二爷快坐,难得回来,不如一起吃过午饭再走?]
如意挟了点素菜吃了两口,笑道:[姑娘不如去尚膳监当差,何必给辟邪支使,可惜我命贱福薄,没空多领教姑娘厨艺,这会儿皇上传辟邪呢。]
成亲王正陪着皇帝午膳,见他们来,从一边拿起一件绣金夹袄,对辟邪道:[这是皇上才刚赏的,这手艺不同凡响,是不是你带回来的寒州姑娘所绣?]
辟邪道:[正是。]望着皇帝笑道:[明珠民间来的,少有拘束,才刚抱怨现在差事多,若被她知道皇上拿她为公主赶绣的东西赏了别人,一定又找奴婢生气。]
[你有胆子在朕面前嚼舌头,还会怕了她?别学如意一样整天跟朕怄气。]
成亲王道:[听说她绣的一扇九歌图屏风值一万两白银,这几天金匮有一件屏风,开价一万两,哄动半个京城,我很想买在府里,你替我去看看是不是明珠绣的真品。]
辟邪道:[明珠就在宫里,王爷想要什么,只管命她再绣,再者奴婢只远远看了一眼,现在去看,也瞧不真切。]
皇帝往周围看了看,见其他内监站得远,压低声音道:[去年抄董里州的家,苗贺龄翻遍他的布政司也没找到这件东西,当时还是你说,董里州一万两买个屏风放在家里也没用,一座桥塌了,死了多少人,他尚且有恃无恐,定是后台极硬,这屏风一定在他后台主子家里摆着。你这次去,给朕查明到底这屏风从谁家里出来,你看不真切,带明珠一起去也无妨。女官出宫多少不便,成亲王适才说了,他会向太后禀明。]
[是。]辟邪道,[既然主子这么说,奴婢明日就去。]
回到居养院向明珠一说,明珠自然点头答应,连小顺子也想跟出去。明珠最后抿嘴一笑,道:[六爷,明珠这厢先谢过六爷了。]
辟邪道:[谢我做什么?还不是皇上的差遣。]
明珠笑道:[那扇屏风董里州给了谁,现在如何会出来,六爷还不是知道得一清二楚,还用去查?只管和皇帝直说就是,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是为带我出去散心吧?]
辟邪笑道:[在宫里为奴,要紧的不是什么都知道,而是该装糊涂的时候,就糊涂。显得你无所不知,反而招人忌讳。]
明珠道:[是是是,六爷这是教训我呢。我只当不知道。]
这一天清晨就下起蒙蒙细雨,不算什么出游的好天气,不过明珠和小顺子的兴致都未有丝毫稍减,明珠着太监服色,跟辟邪出了宫门。三人找间客栈,换了平常衣裳,辟邪身着淀蓝绣金纱袄,走在前面,小顺子小厮打扮,替明珠执伞。一把大伞一大半都挡在明珠头顶上,小顺子自己肩头渐湿,却仍是一脸忠心耿耿,死不足惜的模样。
辟邪回头笑道:[从来也不见你对我这么用心伺候过,不如你重新拜明珠为师,管我叫师叔算了。]
小顺子当仁不让,老远就对辟邪开口叫道:[师叔,师叔。]
明珠笑道:[六爷也是,平常吃的、喝的、穿的、用的,没有一样在意,小顺子平时那么巴结,也不见你有什么高兴。为什么只要他对我好一点儿,六爷就介意了呢?]
辟邪哪肯跟他们纠缠,微微一笑,扭头就走。明珠和小顺子对视一眼,在他身后偷笑。前面就是双秋桥,三人登一百多级石阶,踏上被雨水冲刷干净的桥面,向北缓行,离水对岸香樟林子正新叶勃发,火红的一片,浸在四周葱绿色清澈的空气里,辟邪倚着石栏,望着香樟青黄的落叶飞落在江流中,微微出神,人淡丽得透明一般。
明珠上前道:[我是小地方来的,没见过什么世面,不知这里有什么讲究典故,六爷可告诉我么?]
辟邪道:[这里北岸香樟,南岸枫树,春秋两季都有红叶映日,所以人称双秋桥。]
明珠笑道:[世人也是奇怪,明明是凄凉季节,一年过一次还不够。]
[秋天也有秋天的好处,]辟邪道,[等今年秋天,咱们再来,你看看是不是好。]
明珠道:[就是说六爷还会带我出来?那便一定是好的。]
辟邪指着西边飘夏桥,道:[那廊桥在夏天是个好去处,桥上三座木楼四面聚风,在顶楼品茶乘凉,远看江景,西有定国横锁,东有七桥连环,天气好时,尽收眼底。便是春秋季节,从那里向双秋桥看,总有一岸血红,也是特别的景色,不如现在我们就望飘夏桥去。]
这里到飘夏桥还有些路程,天雨路滑,三人都不愿走路,在桥下雇了游船,荡向飘夏桥筑在离水正中的[暑楼],拾级曲折而上。这里为的是采风观景,习惯从春到秋,窗棂洞开,一上到第三层的茶厅,顿时清风扑面,细雨沾衣,眺望四处景色,烟雨迷蒙之中只能看清定国桥和双秋桥。小顺子道:[老天爷真是扫兴,难得出来一趟,却瞧不见好景致。]辟邪和明珠都不由微笑,均觉此时虽看不到七桥连环的盛景,却难得有[好风梳翠鬓,细雨染华裳]的舒畅,于是命小二沏上香茗,静心闲坐。两人才觉清风沁人,忽然一阵浓香扑鼻,一个衣着华丽的青年从他们身边走过,在对面的窗户下拣了个位置坐了。明珠被他身上的香气熏得一皱眉,更见他头发梳得油亮,衣服颜色花枝招展,坐在那里趾高气昂的样子,不禁轻轻一声失笑。
辟邪低声道:[你不要招惹他,那也是个练家子。]
明珠在辟邪耳边笑道:[瞧他油头粉面的土包子样,谁要理他了。]
那年轻人叫了一壶茶,两碟点心,突然对小二皱眉道:[都说你们茶楼在京城赫赫有名,却是怎么开门做生意的?天在下雨,也不知道关窗,把我的衣服都打湿了。]
明珠闻言几乎喷出一口茶来,用小顺子递过来的手巾捂着嘴笑,辟邪忍住笑,道:[你万不可替我惹事,别去笑话他,咱们出来也有正经事要办,不如这就走罢。]
明珠好不容易透了口气,道:[是,还是早些走好。]从荷包里取出碎银,命小顺子结账,便随辟邪起身,抬头却见那年轻人正嘴角含情,直勾勾盯着自己,不禁暗暗恼怒,眼中便流出杀气来,那年轻人微微一惊,滚烫的茶倾在手上,烫得一跳。辟邪拉了拉明珠的衣袖,低声道:[难不成你要刺瞎他的眼睛?]
明珠笑道:[六爷不让我惹事,就且饶他。]
辟邪道:[你答应得痛快,倒让我担心。]
不一会儿小顺子追上来,道:[明珠姐姐笑话那个人,定是得罪了他,才刚拦着我要问姐姐的名字。我没和他说,还瞪了他几眼。]
明珠怒道:[这还不够,应替我好好掌他的嘴。]
小顺子道:[我这就回去打他,替姐姐出气。]
辟邪笑道:[那个人武功好得很,你打不过他的,等明珠再教你几手吧。]
※※※
离都的布厂、裁缝、刺绣的店面大都集中在金匮大道,辟邪多年前跟着七宝太监常来,知道这里能买卖上万两屏风的,不过三四家,首先直奔最大的[和娟馆],小顺子一问之下,果然有这件东西。
辟邪道:[我们也是慕名而来,想见识见识,若是真好,倒想买下。]
掌柜道:[就在二楼的大堂里,各位楼上请。]
偌大的一个大堂,只摆了这一扇屏风,明珠是这一行的宗师,很想看看京城的刺绣水准,失望道:[怎么看不见其他的绣品?]
掌柜笑道:[姑娘,这一扇屏风在这里摆着,还不够您看的么?其他东西由它一比,不过徒增丑陋,庸俗不堪,让小店今后怎么买卖?]
辟邪走得离屏风近了些,问明珠道:[怎么样?]
明珠点了点头,道:[就是这件。]
辟邪对掌柜道:[这的的确确是好。不过真的值一万两?你们店里哪里有这些现钱进这种货色?]
掌柜笑道:[这位小爷问的是正理儿,小店的确没有本钱买这么贵重的货色来,不过这京城毕竟是天子脚下,藏着好东西的人家多着呢,不瞒小爷说,这是一位贵人府上托小店代售的。]
[哦?]辟邪沉吟道,[你这么一说,我倒有些担心,人家随便开了个天价,你们就照着卖,谁知是不是值得。]
掌柜道:[小爷,托我们代售这屏风的,是个说一不二的尊贵人,哪里会信口开河?]
[这便不知道了,]明珠道,[也不知是谁家的东西,说出来好让我们放心。]
掌柜连忙摇头,道:[这可不成,那位爷说了,无论如何不能将他的身份泄漏半句。]
辟邪早知底细,也不在意,笑道:[那便算了。]不顾掌柜如何巧舌如簧,只管下楼,楼梯口几乎撞上一个风风火火奔上来的人,忙侧身相让,只听那人口中笑道:[一万两一扇的屏风,我也看看。]
明珠听他的声音,脸色一沉,躲在辟邪身后,轻声道:[怎么又是他?]
辟邪也叹了口气,自言自语笑道:[真是冤家路窄。]见上楼的年轻人由伙计、掌柜作陪围着屏风乱转,便不忙走,想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那年轻人口中啧啧称奇,[绝世的精品,不过真的值一万两么?]
明珠低声怒道:[那个土包子,又懂什么了?他若敢碰这九歌图一下,我就剁了他的手去。]
那年轻人本来目中无人,没有注意他们,这时听有人说话,回过头来看见了明珠,顿时喜形于色,紧走几步上前道:[原来又是姑娘,小生与姑娘有缘,又在此相见,小生沈飞飞,请教姑娘芳名?]
明珠见他一付自命风流的模样,心中厌恶,对辟邪道:[六爷,咱们躲他远些。]
辟邪向小顺子使了个眼色,先护着明珠下楼,那年轻人便想跟来,被小顺子拦住道:[这位爷这是要做什么?怎么盯着我家姑娘乱看,不觉失礼么?]
沈飞飞望着明珠的背影,叹道:[好个清秀绝伦的姑娘,不知她叫什么名字。]
小顺子道:[与你何干!你若敢多事,我们便找官府拿你。]
沈飞飞回过神来,冷笑道:[官府?我才不怕官府呢。]
[嘿呦,你口气不小啊,只要你敢跟来,我们就叫你见识见识。]小顺子嘴上虽不肯吃亏,心里却想到辟邪说这人武功甚高,不敢恋战,一溜烟下楼追赶辟邪,在明珠面前又把沈飞飞的话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
明珠道:[我觉得这名字挺耳熟,六爷知不知道哪里有这号人物?]
辟邪道:[二先生跟我提起过这个人,他就是夸州、中阳道上有名的大盗,‘沉鱼飞燕’沈飞飞。]
[原来是他,]明珠恍然大悟,[早听说他自诩既有沉鱼落雁的容貌,又有飞檐走壁的轻功,所以自己起了个‘沉鱼飞燕’的外号,难怪一付油头粉面的娘娘腔。]和小顺子掩嘴笑了一会儿,突然又道:[他在夸州、中阳道上混的,怎么会到离都来?会不会打这件九歌图屏风的主意?]
辟邪眯着眼睛,笑道:[他是作贼的,自然不会放过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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