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19 红猪侠(现代)
[世子爷说的是。]众人点头称是。
杜闵道:[今日我也乏了,暂不议事。待明日一早升帐,各营各将均有差遣。]
马林在外报名,分开人群进来,众人知他所参与的,俱是最机密的差事,忙行礼告退,容杜闵与他密谈。
马林见人走远了,才道:[世子爷,在宫里行事的人,只得回来了一个。]
[那妖妇呢?]
[恐怕安然无恙。]
[哼。]杜闵脸上冷笑。
马林道:[世子爷,行刺不成,只怕已打草惊蛇。太后不会明着和黑州做对,但唯恐她恼羞成怒,暗中布置……]
[我会不知道么?]杜闵眼角跳了跳,拂袖将他语声打断。
马林忧心忡忡,仍进言道:[世子爷只怕还不知道,陆上探子来禀,有只小船一路跟着世子爷的座船,世子爷上岸后,船内的人便不知去向。]
杜闵却没有说话,拿指节敲着桌子,不知想着什么。
马林只得接着道:[臣唯恐世子爷有失,已调了最精干的人日夜守护,世子爷恕臣擅做主张。]
[不,做得好。]杜闵抬起头来笑道,[你担忧我的安危,我岂会责怪?]
马林这才松了口气,道:[另外,王府里自己人过来了。]
[哦?]杜闵问,[怎么样?那几个,还安分么?]
马林摇了摇头,[洪王妃眼看就不行了,侧妃们都急着想让自己的儿子过继给王妃送终。]
杜闵的眼角跳了跳,[父王怎么说?]
[老王爷千真万确地亲口答应了潘妃,还说不要声张,尤其是不要让世子爷知晓。]
杜闵气得眼前一黑,向马林摆了摆手,[不要说了。]
[是。]马林道,[不过老王爷听说世子爷回来了,定会飞传世子爷回去,王妃还惦记着见世子爷最后一面呐。]
杜闵叹气道:[我又何尝不想回去,但此时另有主张,不要劝我了。]
马林只得点头。
杜闵问:[银两准备得怎么样了?]
[已经到了黑水大营,就在后天交易。]马林道,[这两年因朝廷征粮,本就紧,今年为了军饷,更象从石头里攥出水来似的,凑齐就不容易了。世子爷千万别嫌他们办事拖沓。]
[怎么会?]杜闵道,[能凑齐这五十万两白银,已出乎我意料之外了。不过你要知道,从前每年给倭寇五十万两,不过为了求个太平;这次却关系到我军后方安危,更是不能出半点差错。]
[是。]马林道,[世子爷动兵之前确实要谨慎考虑倭患。]
[他们是强盗。]杜闵笑道,[贪图的就是个钱字。我看这回你就亲自押送银两去一趟,能将他们哄回海上去,就最好不过了。]
马林想到辛苦一趟回来还没有见到家里人,又被指派出去,不由气闷。杜闵似乎看出他的不乐意,对他笑道:[不过就是两三天的功夫,我等在黑水,等你办妥了这件事,就一起回黑州去。那时,你可不止是王府长史的身份了。]
马林陪笑道:[世子爷能在王爷面前替臣美言,臣感激不尽。]
[也不必定要和王爷讲,]杜闵笑得阴沉沉的,[我说了就算。]
马林知道东王杜桓的脾气,那是一个把自己权威呵护得极小心的老人,因此杜闵的话让他疑惑了一路。
这趟差事用了二十辆大车装载银两,押运的是八百士卒,走在官道上尚觉浩浩荡荡,此时撂在绵延海岸,只是可怜巴巴的一小撮。正是涨潮的时候,天气不是很好,怒涛翻滚着扑上礁石,隆隆声摧枯拉朽地洗涤着人的心魄,所见的水天一色,竟是苍白的,四处遥望,更觉孤绝无援。
[看到船了么?]马林忍不住问。
押运官回道:[这种天气,想必停在避风的地方。长史不必着急,这里离约会的地点还有两三里路呢。]
[是么?]马林道,[前面已看见信旗了,应是到了吧?]
[的确是红旗。]押运官笑道,[倭人贪财,急着过来了。]
说好以红旗为号,礁石上站的人袒出右臂,裸着膝盖,在狂风中不住挥舞旗帜。
[过去。]将官喝令。
众人都指望早点交差,忙将车赶下沙滩,持枪的步卒跟着车,在松软的沙地上跌跌撞撞地一溜小跑。
礁石高处的倭人笑得正欢,扔下旗摇起胳膊,叫道:[这里、这里。]
马林看了看左右,道:[怎么半天就他一个,还瞧见别人没有?]
那押运官正要答话,却忽听自己队伍里一阵大笑,原来那倭人高兴得手舞足蹈,一不留神[唉呦]了一声,跌倒礁石后面去了。
押运官在众人的哄堂大笑中高叫:[小心了,小心了。]猛然咽喉一痛,被冷箭射落马下。
周围的人吓得怔住,未及察看,便听狂风中一片尖啸,漫天利箭当头罩来,噼噼噗噗地将人打翻在地。
[倭寇造反了!]主将已死,东王士卒大乱,一边叫,一边扔下同袍的死尸,躲在银车之后。
马林拽住缰绳,在人群中打转,[不要慌,不要慌,拿弓箭出来。]话音未落就觉背心剧痛,他扑倒在沙土里,海水和着细纱呛入口鼻,几乎立即窒息。他勉强支起身子,模糊的视野里尽是汪洋般的刀光,头顶上的惨叫声被海风吹得似远又近,一条断臂砸在他的头上,反倒让他放心地昏了过去。
[不要留一个活口。]
说话的却是中原人,马林被这句话吓得清醒,身子微微一怔。周围的呼叫还未息止,却有人开始赶动银车。
[大老板取多少银两,请自便。]这人舌头捋不直似的,带着倭人奇怪的强调。
那中原人笑道:[将军客气了,虽说我意在银子,将军意在中原疆土,不过这买卖之前就谈好了价钱,我仍取三十万两不变。]
倭人道:[大老板是个讲信用的人。]
[呵呵,承蒙夸奖,在下是个生意人罢了。]中原人道,[今年收不到银子,想必贵国朝廷再不会阻扰将军兴兵,剩下的二十万两也够大将军向杜桓开战的军饷。]
[正是。今后还要靠大老板多方关照。]
[彼此彼此。]那中原人大笑,[将军请先行,在下还有点小小事要办。]
周围开始安静下来,只有一人在旁边不住踱步的声音,那人最后停在马林的面前,有点吃力地蹲下圆滚滚的身子,[马长史,]他拍了拍马林的脸,[装死可就不好了。]
马林一个寒战,更牵动了伤口,剧痛之下呻吟不已。
[痛吧?]那人道,[只要马长史将东王布兵之计和盘托出,不但性命有救,这车上的银两也由马长史取之自便。]
[性命?]马林侧过身子想看清楚面前的人,却被[别动]的一声喝住,踩住肩膀不能动弹,马林摇头苦笑,[就是我逃得性命又如何?我的家眷儿女都在黑州,一旦东王知道我的消息,他们又能苟活几日?就算东王事败,朝廷怎能容得我?我想来想去,现在一死了之倒是最好的结局。]
那人叹了口气,[难怪东王器重长史,果然是聪明又识时务的人。]他向身边人招了招手,一柄雪亮的利刃[沙]地插在马林眼前的沙砾中。
[来吧来吧。]马林叫道,[我的梦做醒了,不知他们的皇帝梦,什么时候才能醒啊。]
天色竟是骤然黑了下来,辟邪有点辨不清方向,俯在流火的背上,重重地透气,每一次呼吸,都象往体内吸入烈火般疼痛,他佝偻着身躯,竭力按耐住痛楚,眼前,鲜红的血液正扑倏倏拍打黑沉沉的水面。
辟邪颤抖着手,将插在铠甲上的箭杆折断,抬起头,黑暗的视野里只剩下那红马骑士静静地望过来。
[还活着?很了不起啊。]红马骑士走得近了,才挽住缰绳,收起长弓,用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道,[你的名字?]
辟邪在头盔后微笑不语——这个世上大概无人记得那叫作颜久的七岁王子了——他摇了摇头,已从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左手捞住背后的剑柄,呛然掣出剑来。
剑匣中窜出的这一声咆哮,在人们头顶肆虐不已,最后愈见清越,龙吟般破空而去。四周的马匹纷纷惊退,连那骑士的红马也是仰头嘶鸣,激流中退了两步。
辟邪在迎面的阳光中眯着眼睛,头盔更将他的面庞遮得阴暗,因而令人觉得他的血肉早随右肩上透体的箭伤迅即流逝殆尽,在他铠甲之下只是黑沉沉的灵魂。
红马骑士看了看激战中的大军,回首对身边大将低语,便有一骑脱众而出,挥舞铁锤上前。红马骑士见标下大将一派英武神勇,放心点了点头,想策马上岸,却听身后众人惊呼,转身观看,只见辟邪屹立依旧,那员匈奴大将却已被斩成两段,只剩下半身还固执地坐在马上。
杀人的瘦弱骑手转过头来,铠甲下的灵魂似乎在阴郁地冷笑。诡异的浴血之姿和手持的利剑正散发垂死的戾气,人群惊怖,竟无一人敢上前发难。
周遭的人都听见了那红马骑士的大笑,此时渡口在望,不容主帅有失,便有大将进言:
[王……]
红马骑士看着流火毫不迟疑腾蹄向此飞奔,辟邪长剑凌空遥指而来,一时似有冰屑激于面庞,竟生生的刺痛,[知道了。]他有些不舍地挪开目光,道,[放箭。]
辟邪自知最后迸发的杀气已是强弩之末,随着夜色降临,眼前渐渐混沌,那些人丛中闪出的弓弩手也成一个个黑暗的阴影而已。
留不住那红马骑士,便留不住这五万大军——辟邪心中长叹一声——为什么注定的厮杀偏是这样的结局?
似乎为他的怨天尤人激怒,天际顿时惊雷滚滚,大地颤抖不止。
流火受惊,甩头悲嘶。辟邪收紧缰绳,战马前蹄腾于空中,那扑面而来的明亮箭雨便突然从他的视野里消失。后背在落水时拍得生痛,气息滞煞在咽喉,辟邪先呛出一口血来。
[你可别吓我了,不过是从马上摔下来罢了……]眼前似乎是九岁的阿纳,揉着眼睛哭。
辟邪觉得混淆——红马已经送给阿纳了,自己又何以再从它背上摔下来?难道是陆过的流火?
它的鼻子正向自己的面庞喷着混浊的热气,辟邪在水中摸索到了马鞍,艰难翻到它的背上。流火猛地腾身站直在半空,河谷中的血色长风透甲进来,辟邪吸了口气,失血而有些眩晕,因而觉得流火似乎在云端中飘行——多傻?辟邪想,就象驱恶、就象明珠、就象姜放,才刚刚用它胸腹的血肉挡去射来的索命利箭,它却又将自己从漫天烽火中背出来。
[援军!]周围的高呼和着隆隆的炮声,震得辟邪浑身颤抖。
赤胡深陷重围,却正放声大笑,[中原的大炮,是中原的大炮!]他辗转在百来人的残军中,忘形挥舞马刀。
红色的战马突然跃至赤胡马前,脊梁弯得如同优美的弓背,马上的少年长剑挥过,[叮]的挡去攒向赤胡面门的箭矢。
[走吧。]辟邪转头向他呼道。
[你怎么样……]赤胡见他罩甲已是浸透鲜血河水,叫了一声,又将后面的话硬是咽了回去,[鲁修呢?]
辟邪摇了摇头,瞬间的灵台清明之后,眼前又是模模糊糊的,哪里还看得见乱军中的鲁修。
扑向渡口的匈奴先锋骤然大哗,一标中原人马正飞驰来援,为首三人所向披靡,将匈奴充盈的锐气击个粉碎,一时纠缠在敌军阵心中,渐渐杀透重围。
[撑不到了……]身边的凉州骑兵反而叹息。
他们这不到一百人被敌军乱箭逼入河心,北岸匈奴射手早挽弓以待,此时松了弓弦,蓬蓬箭雨凌空打下,残军只能甘受杀戮。
上游冲下来的人马死尸和此时落水的同袍身躯飘浮在他们腿边,一张张铁青的面孔,已然分不清匈奴人还是中原人。
[鲁修!]赤胡对着河中大叫,弯腰想去捞水面的中原汉子,右臂却先中了一箭,连他自己也险些落水,[老子和你们拼了。]他折断臂上的箭杆,便要迎着蝗箭冲阵。
辟邪连忙喝道:[援军已到,为何此时送死?]
[你不也一样?]赤胡反诘。
辟邪跃入水中,抓住鲁修的衣领,将他拖到自己身边,仰头对赤胡呼道:[他尚有气息,快随我泅水往下游与援军会合。]
[当真?]赤胡咚地跳到水里,游过来探鲁修鼻息,[还没死。]他呵呵大笑,招呼余部弃马下水,掩身在马匹之后顺流急行。
受命围歼他们的匈奴骑兵都是大叫,催马淌水直追。辟邪从死尸上摘下箭壶,扳住鞍桥,跃出水面开弓施射,眼见追兵应弦落水,胸中那股郁抑良久的真气却挟着肺中的血液喷在头盔里。他忍不住俯在鞍头喘息,隐约听到赤胡叫道:[不要再勉强了。]
有人抓住他的脚腕,将他一把拖入水中。
※※※
辟邪觉得时间变化得太快了些,才刚日暮,只是自己一沉一浮间,头顶上竟已繁星如织。身体软弱冰冷,正身不由己地脱离河心,漂向河岸。他感到自己的背心触到硬地,钩在自己铠甲上的绳索还在不断拖动,[啪]的一声,只是他自己听见,透甲而出的箭镞被折断在砂石中。
他应该大叫了一声,然而却没有发出声音,只能看着天空,不住透气。
[辟邪,辟邪,辟邪,辟邪……]
这巨吼竟是一声比一声响,粗壮的大手抓住自己的双臂,筋骨被晃得疼痛欲裂。
[住、住手……]辟邪一掌扇开那人的手。
李师松了口气,涨得通红的脸色才缓过来,道:[你伤在什么地方,可别就这样死了。]
辟邪咬牙道:[我本来没事,就怕被你活生生晃死了。]
黎灿也过来弯下腰,端详辟邪的神色,道:[应是无妨。此处不是叙旧之所。陆过!]他和李师扶着辟邪起身,转头向远处高呼,[找到了,带人撤回渡口罢。]
李师跳上马,就要展臂捞住辟邪的身子。
[不用。]辟邪不屑冷笑,退了一步,随便找了一匹战马认镫而上。[赤胡呢?]
[谁是赤胡?]李师睁大了眼睛四处看。
黎灿已笑道:[你还管他?他却不似你这般没出息,又杀入战团去了。]
东方的星辰却黯淡,血红的天际极是耀目,炮声更是轰鸣不已,想来渡口正激战不休。偷渡得手的匈奴大军差不多都过了河,来援夕桑河谷的人马不过万人,领军的陆过见接应到了辟邪,恐为匈奴大军包围,便下令且战且退,从方才打开的缺口向渡口回撤。
[难道连京营也到了渡口了?]辟邪看了看身边的人,回过神来,厉声问道。
黎灿道:[放心,京营扈驾在出云,过来的就是我和李师二人而已,昨夜收到王骄十急信求援,大军前锋已从出云出发,我领的是皇帝的严旨,接应不到你,便不用回去了,战死在夕桑河谷罢。]
他学皇帝的强调,有七八分的神似,辟邪想笑,却懒得牵动嘴角。好在一路上被黎灿和李师牢牢守护在中军,只是骑马,不必再行交战,有时倦意涌来,闭上眼睛,就觉有人托着自己的后背,小心翼翼不让跌在马下。
一时退至渡口,西北两翼都是敌军,苦撑片刻,便汇同了凉州骑兵。陆过骁勇,不过半天的功夫便在这万人中一呼百应,他一声令下,援军顿时振作精神反攻。他得空策马过来,对辟邪抱拳,[公公,我途中已遇皇上的乐州大军,从中调得骑兵一万,这便率军在此御敌,公公且与他二人赶回銮驾前吧。]
[多谢援手。]辟邪也拱手道。
[哪里话。]
[流火……]
陆过摇了摇头,[已死了。]
辟邪黯然,不知如何对陆过说起。
陆过却道:[公公不必放在心上,战马原该死于沙场。]
[是。]
李师却吼道:[少提流火了,该杀敌的杀敌,该睡觉的睡觉。]
[是。]陆过向他一笑,提马奔回阵中。
[还睡不得觉,]辟邪对黎灿和李师道,[统领此处凉州骑兵的是汉将刘思亥,我们且去他处。]说话间却觉有人使劲拽着自己的罩甲,呜呜地哭。
[别去了,师傅。]
辟邪借着火光,终于有暇看清了小顺子的脸,不禁讶然道:[你怎么来的?]
小顺子擦着眼泪,道:[师傅不记得了?我在夕桑河谷找到师傅的,一直跟在师傅马后。]
[哭什么?]李师道,[你师傅不是好好的?]
[你懂个屁。]小顺子骂道,将辟邪的头盔摔在李师怀里。
黎灿厌烦李师和小顺子见面就吵闹,挽过辟邪战马的缰绳,[我们走。等他们吵完,只怕匈奴人已攻下出云了。]
刘思亥的中军距渡口不到一里,缓坡之上,黑压压一片壕营尚在。辟邪一行叫开辕门,黎灿笑道:[内廷将军在此,要见你们刘护军。]
守门的凉州军士尚在疑惑,辟邪解开罩甲,从中掣出皇帝手谕来,交给他看。
那手谕已是血淋淋辨不清楚,周遭的人都是唬了一跳。
[放他们入营。]远处一员凉州大将精赤上身,右臂胸膛上缠满了绷带,纵马过来高叫。
[赤胡将军。]守军喜道,连忙大开营门,容他们驰入。
赤胡道:[我来向刘护军禀报战况,你们如何还不回出云銮驾处。]
黎灿道:[我们过来看看再走,若此情急,还须往西边求救。]
[怎不情急?]赤胡道,[西北两面夹击,在此鏖战的只有凉州兵马,田凌那个王八羔子竟无一兵一卒来援,赶到此处的火炮已有三成炸膛损毁,再过一刻东首让人渡过河来,连退路也断了。]
黎灿道:[我随你去请见刘护军。]他转脸看看辟邪等人,[你们在此歇一会吧。]
[箭已用尽了,]李师也道,[我寻些趁手的家伙来。]
围在身边的人眨眼间走得精光,夜风吹在辟邪身上,令他冷不丁一个寒噤。小顺子忙道:[师傅的衣服都湿透了,全用身上的热气捂干它,怎么会不冷?]他解开铠甲,竟从里面拿出个干干净净的衣裳包裹来,[师傅换了干衣裳吧。]
辟邪失笑道:[小顺子,你这一套排场是和谁学的?]
[七宝爷爷还在时,就教训过了。]
他伸手要助辟邪脱去铠甲,被按住了手。
[不在这里。]辟邪左右看了看。此时营帐大多是空的,他随便找了一座无人的帐篷,在里面小心解开铠甲。[可看得见箭杆么?小顺子?]身后半晌无声,辟邪转回头,却见小顺子又在擦眼泪,不由嗔道:[你怎么这般没出息,难怪总被李师欺负。]
[我欺负他才对。]小顺子叫道,[只是看见师傅这样,我便忍不住。要是明……]
[明什么?]
小顺子见辟邪声色俱厉,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道:[没什么。只是伤处离咽喉不过两寸……]
[你不是和陈先生学医么,]辟邪柔声道,[我正靠你救命呢。]
[是。]小顺子从靴筒里拽出匕首,晃亮火折燎了燎,手脚麻利地将断箭拔出。
辟邪见他包扎得整齐,咳了一会儿,微笑道:[终于有一天能用得上你,再过一阵子,就能让你办大事啦。]
小顺子却无半点欢娱,忧心忡忡道:[师傅伤得重,还是回去吧。]
[不要对别人说。]辟邪重新披甲,[我们还有要事。]
他们帐中出来,黎灿正举着火把四处寻找,见了他们一叠声叫:[快、快。]
[怎么?]辟邪跟着他牵过马来。
黎灿道:[刘思亥不在营中了,已去渡口督战。适才探子飞马来报,田凌守不住了,正要放弃渡口向出云回撤。]
西方又是一轮杀声撼天,似乎山峦崩动,黎灿的语声也顿了顿,动容仰头观望,道:[看来凉州军西翼吃紧,全军崩溃也不过一会儿的事。]
[朝廷援军呢?]
[刚刚看过,火龙一般地来了。]赤胡拨马拢过来,[半个时辰内就到。]
虽说令凉州军与匈奴激战,本是辟邪的用意,但此时容田凌后撤,任凉州军被围,凭空折损五六万精兵却是另一回事。
[要回撤出云也不是这般兵败如山倒的颓势。]辟邪道,[赤胡将军且禀告刘护军,请他率军向东翼缓缓回撤,我去田凌处,带他的兵马向西与你们会合,撑上小半个时辰,渡口就有救了。]
[知道了。]赤胡策马而去,忽而又兜转回来,道,[那田凌是个老奸巨猾的混账,将军可不要吃了他的亏。]
[多谢提点。]辟邪上马拱手。
黎灿却放声大笑起来。
[有什么好笑?]小顺子白了他一眼。
[怎么了?怎么了?]李师抱着几捆箭赶回来,见黎灿笑得痛快,茫然追问。
黎灿对小顺子道:[我笑竟还有人担心你师傅吃亏。你不要瞪我,你说这世上没被你师傅算计过的还剩几个?]
[有啊!]小顺子执著地追在黎灿马后,道,[我、明珠姐姐……]
辟邪听他报出一个名字来,心中便是凛然一惊,于是回头喝道:[不要说了。]
黎灿更是大笑不止,一路扬鞭疾驰。
众人在田凌一部军前勒马眺望,只见一条努西阿河翻滚的都是匈奴大军的怒涛,在此督阵的竟是刚刚从夕桑河谷脱险回来的鲁修。
[公公!]鲁修满身鲜血,从担架上仰起身子急叫,[此时震北军可退不得。]
[放心。]辟邪道,[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来的。]
[田凌呢?]黎灿在闹纷纷的退兵中抓住人便问,见人人都向南方遥指,对辟邪笑道,[竟跑得比谁都快。]
[要这样的主帅何用?]辟邪在火光中咬着贝齿,咯咯轻笑。
黎灿闻言挂起长枪,摸了摸腰间的软剑,辟邪看在眼里,道:[就是如此。]
[还等什么?]黎灿当先向南追了下去。
这几人乱军中一样飞驰如电,不刻便会合前方震北军,却见漩涡般的大队人马踌躇不行,火把烧得天空通明,其中的喧哗沸腾冲天,比渡口更甚。
黎灿跃入阵心,高叫:[内廷将军奉旨在此。]
[又是什么内廷将军?]人丛中的田凌挥鞭劈开面前激愤的诸将,上前怒道。
辟邪驻马,淡淡一笑,[说到内廷将军,便只是我一个。]
田凌怔了怔,旋即道:[公公自夕桑河谷脱险,可喜可贺。此番又是什么指教?]
辟邪环顾四周震北军将领,见有怯懦垂首者,有奋勇怒目者,人人都涨红了脸,面目狰狞,因而道:[田将军此处为了退兵一事,正在争执么?]
田凌道:[哪有争执!渡口既然守不住,我自当奉王大将军军令退往出云隘口。]
辟邪摇头道:[田将军如此一退,正将凉州五万人马扔在匈奴虎口之中。要退却也可以,先将凉州五万人接应出来吧。]
田凌道:[震北军是皇上的亲兵,凉州军不过是藩王手下蕃兵,若我兴兵救他,也有被围之虞,折损的都是中原子弟,值得么?]
黎灿勃然大怒,[大敌当前,一样的血肉之躯,有什么亲兵蕃兵之分?]
辟邪亮出剑上[靖仁]錾字,火光下高举于众将面前,道:[我持天子剑,命尔等接应凉州军突围……]
[矫诏者大胆!]田凌不等他说完放声大叫。
辟邪回首向黎灿一笑,点了点头。
黎灿腰间腾出一道黯然光华,只在夜色下闪了闪,田凌的首级便轱辘辘滚在他的马蹄前。
[呸!]原先围在田凌周围主战不退的将领都是大快,有人更是唾弃田凌的尸身。
辟邪擎剑道:[别的都不必说了,随我杀回去。]
匈奴人只道这一部人马落荒而逃,正轻骑赶来,见他们反身杀回,措手不及,两军纠缠一处,被渐渐向西牵制。
震北军与凉州军之间此时尚有三里宽的罅隙,已有六千匈奴骑兵夺得一处渡口,向中原军腹地渗入。
辟邪道:[我待放弃西翼的渡口,要凉州军东移,与震北军合围这六千人匈奴,联结渡口战线,就只怕凉州骑兵不明我的用意,震北军切入敌后没有西翼支援,反成孤军。]
[这有何难?]黎灿道,[不过两三里路,我去一趟就是了。]
他说得从容,完全没有顾及到这一路上遍地都是匈奴人。震北军中将领上前问道:[要带多少人?]
[不用。]黎灿摘下长枪,道,[不知拿什么为号?]
辟邪道:[我们趁夜色行进,待切入敌后,再举火。]
[好。]黎灿飞马而出,瞬间淹没在黑暗里。
[还回得来么?]李师忧虑,不禁问道。
辟邪笑道:[你以为他会硬闯?他可比你聪明多了。]
鲁修腿上伤得不轻,由人抬在车上,一直出着冷汗忍痛,此时开口问道:[公公所谓的切入敌后,不知从哪个缺口杀入?]
辟邪远望这一部匈奴大军黑水般翻滚,道:[他们能渡河,我们就不能渡河了么?]他看了看鲁修的伤势,又道,[鲁将军的伤不便行动,不如留在后方率军接应。这孩子,]他拉过小顺子,[就交给鲁将军看顾。]
[师傅。]小顺子急了眼,一把推开辟邪的手,[我定是跟着师傅的了。]
[军令可有儿戏?]辟邪冷下脸来,[将他绑在鲁将军身边!]
李师见状对小顺子乱作鬼脸,更让他暴跳如雷,他挣不脱左右的人,只得叫道:[黎灿说得对,师傅竟连我也算计,骗我、骗我。]
辟邪顿时勒住缰绳,回头盯了他一眼,[待我回来再同你算这笔帐。]他挥手招呼了五千人马,滚滚北上。
未免惊动正在渡河的匈奴人,这五千骑兵迂回东翼,贴着三里湾险滩冲入努西阿河西进。辟邪估摸时候差不多,黎灿应将策略传给了凉州统帅,又听南方杀声渐紧,知道鲁修已按计合围,便要命人举火,匈奴西翼却天崩地裂般地溃动,倒出乎他的意料。
[来得这么快?]他道。
[公公?]震北军将士在一旁催促。
辟邪点头,[不必举火了,正是时候。]
[杀!]这五千人都是放声高叫,对准河心的黑影放过乱箭,从此缺口中截断匈奴骑兵退路,向西掩杀。
待两军合围,迎面的正是身先士卒的陆过,见了辟邪也是意外的高兴,[公公怎么在此?]
辟邪奇道:[你没见到黎灿么?]
陆过摇了摇头,[没有。刘护军见震北军来援,已缓缓东撤,这里的匈奴人不断渗透,我请了八千人马从河里抄断他们的后路。]
李师笑道:[和辟邪想的竟是一样。原来黎灿那小子竟未将话传到。]
陆过道:[原来公公也是一般的计策,不谋而合省却我们一场苦战。]
[难怪来得如此之快。]辟邪道,[只是黎灿的下落如何?]
[你才说他聪明,自然不会有事。]李师道,[为什么这么担心起来?]
辟邪冷笑一声,却不理他,只是问陆过道:[西翼战况如何?现在已听不见炮声了。]
陆过道:[火炮里炸膛的便有一半,另外的都烧得通红。便是炮药也用尽了。西面二十里渡口都是匈奴人强渡,这个缺口是补不回来了。]
这时容不得他们细说,又匆匆奔回本军中。震北军和凉州军自今日起就憋着一股郁闷之气,都是本着报仇杀戮的心,此时一边顶住北来渡河的匈奴援军,一边将这六七千匈奴骑兵围困,刀枪并起不给敌军留一丝突围的机会。李师见阵中杀得惨烈,不住叹息,只是身不由己跟着辟邪辗转。他二人领着千人直透匈奴阵心,冲散匈奴阵脚,又有南方一股精锐波开浪裂般冲杀进来,远看为首者枪刃映着惨淡月色,身周已是一团朦胧蒸腾的辉光,无人再敢近身。
[果然还活着。]李师道,[你看见了么?]他听不见辟邪做声,便勒住马,回头道,[你还好么?]
辟邪赶上来道:[怎么?]
如此深夜中,也能见他嘴唇白得透明,李师不由问道:[难道渡口就伤得重?说话也没个生气?]
辟邪不耐烦道:[你少管我。]靖仁剑随话音脱手而出,擦着李师肩胛飞掷,李师唬了一跳,回头见那长剑清脆贯透敌军胸膛,那敌军的马刀堪堪挥到自己马前,便呛然落地。辟邪奔马上俯身从尸首上拔出剑来,回头冷冷道:[小心了你自己吧。]
李师却不死心,提马围着辟邪转了个圈,道:[难不成刚才一通乱箭,射到你了?]
辟邪冷笑道:[我武功高你数倍,连你都安然无恙,我怎么让他们伤到分毫。]
李师却不依不饶,百忙之中追上来道:[你明明已经受伤,何必硬撑?不如退出去,直奔出云罢。]
辟邪笑道:[要是怕杀人,你可以先走。]
李师气得眼前发黑,跟在他马后就是一通乱吼。他的咆哮历来骇人听闻,反倒吓退不少敌军。远处黎灿见他高声咒骂,不明所以,杀出一条血路过来,问道:[你们在做什么?]
李师指着辟邪语无伦次,面色铁青难看。黎灿见状笑道:[我道有一天辟邪会被你气死,却不料今天他先气死了你。]
辟邪厉声道:[哪里有闲暇说这些个?]他只道自己声色俱厉,李师和黎灿却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不由互视一眼,都不再问,一前一后引着他杀出战团。
轰然炮响,近在咫尺,南边的天空火光冲天,冰川泻地般的行军之声将此地凄厉的喊杀遮盖地沉闷,匈奴残军面面相觑,中原强援在后,愈发凶狠,不容敌军弃械。
陆过见两军之间的缺口已然弥补,对岸却是数万敌军淌水来援,再行恋战定致腹背受敌,便招呼后撤。退了二十里,煞住败势,重新集结整齐。那乐州步兵的枪阵满山遍野地过来,将退兵放入,在前锋结车为营,八十门火炮列阵,向北猛轰。
匈奴人渡河十五万,令中原在努西阿渡口失地四十余里,此时见火炮厉害,受命休整,也不穷追,炮声也渐渐地止了。
黎明时分,努西阿静静犹如地狱血河流淌,再无人争渡,数十里渡口抛下遍地死尸,在阳光下默然浴血。中原将士倚枪假寐,等待炙酷的杀伐暑气随着日头越升越高,当头笼罩。
小顺子随鲁修撤回后方,寻了匹马,人群中穿梭,在天亮时才找到辟邪暂住的帐篷。到正午时,炮声又响了起来,中原前线竖起密密麻麻的箭楼,弓矢大作。辟邪一行在撼天杀声中远离战场,地势向出云偏高,在缓坡上驻马回首,只是一片烟尘,恍若隔世。
辟邪看着陆过握紧了巨弓,逡巡不去,便道:[陆兄是想回去?]
[是。]陆过回过头来道。
[那也须请了旨意。]辟邪道,[向皇上禀明,没有不答应的。]
出云隘口的壕营极是忙碌,火炮箭楼等都架设的差不多了。京营也将枪阵挪到前锋,骑兵守在明晃晃的御帐前,马不卸鞍,遍地都是擦拭兵刃的士卒。早有人在外看望,见辟邪等人回来,欢呼着层层禀报了进去。皇帝抛下驾前奏报军情的大将,也匆匆从帐中走了出来。
[你们都还好?]皇帝拉起辟邪来上下打量,见他面庞白得没有人色,不禁急问。
辟邪笑道:[奴婢极好的,皇上垂问,奴婢惶恐。]
[你们呢?]
陆过和黎灿知道这第二句才是问自己的,都叩禀无恙。
辟邪道:[奴婢有军情回禀。]
[进来再说。]
皇帝的书房已设好,吉祥屏退众人,请皇帝放心密谈。
辟邪道:[皇上恕罪,努西阿渡口还是没有守住。]
[一条战线上竟分不出兵来么?]皇帝已知道了大概,一针见血地问道。
[奴婢此去才知道震北军与凉州军隔阂极深,各自为战,没有丝毫相互援助之心。王骄十年轻,其父死后勉强当此重任,军中尚有人不服,军令难行。]
[原来确有此事……]皇帝想到王举一死,抛下的是这等烂摊子,很不是滋味。
[那震北军中有人倚老卖老,不顾大局,更怯懦不战,几致渡口崩溃,其中以大将田凌为甚,奴婢已奉天子剑,将其斩于军前。]辟邪道,[奴婢看,皇上在此统领震北、凉州、洪州、乐州四部,固然是稳妥,但若无大将统领在军前,也有贻误战机之虑。]
[说得有理。]皇帝道,[你心中可有人选?]
辟邪摇了摇头,开始咳嗽起来,[皇上……容奴婢告退……]
皇帝看着他涨红了脸,握着手帕的手指微微地抽搐,不忍道:[快回快回,召太医看看。]
[不必,奴婢睡一觉便好。]他愈咳愈烈,无暇顾及和皇帝说话,匆忙退出帐外,小顺子已上前扶住。
[快回帐中。]辟邪神色焦急,踉跄走得甚快。刚到帐中便一头栽倒在床,蜷缩成一团,紧紧按住胸前忍痛,口中吐息艰难,却不肯哼一声。
[师傅……]小顺子竟比他抖得更厉害,让辟邪一把拉住手。
半晌辟邪才缓过气来,放开手第一句话竟道:[哪里都不要去,你若告诉别人,我就先杀了你。]
他雪白的面容,冰冷的语声,看来竟似尸首在说话,吓得小顺子一个冷战。
[是,我不说。]小顺子突然放声大哭。
[我还没有死,你哭什么?]辟邪啼笑皆非,有些眩晕地想解开铠甲透气,双手却抖作一团,最后只得扶住榻上的案子喘息。
[师傅捏断了我的手……]小顺子抽抽噎噎道,[痛、痛……]
辟邪一怔,忙道:[对不住,对不住,我看看。]
他捞起小顺子的胳膊,一边看一边咳,最后一记猛嗽,眼见将小顺子的袖子喷得殷红的一片。师徒二人一瞬间都楞住了,半晌都没有出声。
※※※
入夜时炮声却更近了,中原大军西翼仍在不住溃退。匈奴人在西翼受阻,未及强攻三里湾以东渡口,王骄十与洪定国固守如常,因而凉州护军乌维便领凉州骑兵汇同刘思亥一部,以骑兵与匈奴人平原上交战。
辟邪醒来时身周悄寂无人,摸到一边的宫衣穿了,想叫人,却甚懒得开口。听得小顺子在外低声道:[刚刚看过,似乎是要醒来的样子,你再等一等?]
黎灿笑道:[那便不必了,知道没事了,我便要赶着回禀李师要紧,他中了一箭,却变得太爷一般。]
辟邪忙起身,慢慢走出来。
[师傅!]
[李师怎么了?]辟邪哑着嗓子问。
黎灿道:[还好,腿上中了一箭,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回来包扎一下便可以走动,我叫他老实呆着,不然现在已过来烦人了。]
[那就好。]辟邪笑了笑,[人都哪里去了?]
小顺子道:[皇上军前督战,侍卫和京营跟去了大半。]
[啊,]黎灿抚掌道,[我却忘了道贺。你这内廷将军可是做定了。皇上已颁旨,姜放统领中原兵马,辟邪封作内廷将军,暂领京营呢。]
[多谢。]辟邪嗤笑一声。
小顺子上来劝道:[师傅再歇一会,睡到明日早上便都好了。]
辟邪摇头,[走一走,透透气。]
他衣裳一如平常结束得整齐,月光下人更是白得触目。黎灿跟着他前行,似乎能听见支撑他身躯的冰雪般的元气在逐渐消融的声音。
[我们不知道你还中了一箭。]黎灿道,[以你的身手,怎会如此?]
辟邪淡淡道:[那人的箭,天下又有几个人能躲得开?你遇见了他,不妨试一试。]
[这话说给我听倒罢了。要是李师听见……]
辟邪已然笑了起来,躬起身咳了两声。
[北方的死劫就是一个水字。]黎灿突然笑道。
辟邪回过头来,也是噗哧一笑,[那疯话你还记得?]
[你不也记得?]黎灿道,[不知他说得对不对?]
[算对吧。]辟邪轻抚胸膛,[只是不知道来得这么快。]
顺着缓坡,可以越过雪白的联营望向努西阿,看见的战场只是星星点点的战火。黎灿绞尽脑汁似的在想什么,辟邪不禁笑道:[命运这种东西是想不透的。]
黎灿看着他,[所谓的水字,就一定是这努西阿河?]
[还会是哪里?]看到平日飞扬跋扈的黎灿如此踌躇,辟邪越来越觉得有趣。
黎灿伸了个懒腰,[谁知道呢。]
杜闵坐镇黑水大营,将兵马分派停当,眼见水军、骑兵领命开拔,只等马林的消息,不料到了闰六月十六,非但不见马林转来,且连只字片语也没有通报。他知马林从来办事谨慎妥帖,料想其中自然有不同寻常的变故,只得命人前往与倭人交易的地点打探。探报回来却报:[小的看得清楚,那地方实在没有一个人。海面上因风大,也没有船只。]
[哼。]杜闵冷笑,[倭寇要耍什么花样?你是一路察探过去的么?]
[正是,小的跟着银车行进的路途看过去,沿途没有任何异常。]
杜闵有点坐不住了,毕竟是五十万两雪花花的白银,更牵扯到倭寇的平静,他不愿再等,点齐了两千人马,顺着银车的方向一路细细查过去。一日里便从黑水到了海岸,日出的时候,海面终于平静,映着朝霞,血红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杜闵挥鞭指向右手一纵礁石,道:[这些乱礁之后,是埋伏人的好地方,要想伏击银车,此处只怕是最易得手的了。给我在这附近细细地搜。]
人马哗啦散开,方圆两三里内四处找寻蛛丝马迹,杜闵带着两百人沿着海岸,扒开沙石检视,继续向前慢慢行去。两个时辰之后差不多走到了与倭人原定的交易地点,领兵将官都回来报:[没有半点头绪。]
杜闵不由皱眉,喃喃自语道:[这银子本就是送上门去的,何必打劫?又何必擦得这么干净?]他望着慢慢翻滚起潮水的海面,百思不得其解,出了神。
[爷,]身边的伴当指着海面上一点黑影,[那可是人么?]
杜闵在镫子上站直了身子,仔细看过去,[是尸首。]他道,[快捞上来。]
标下善泳者五六人扑腾跳下水去,将那尸首拖上岸。这人已死了两日,浑身发胀,手脚衣物被鱼啃得支离破碎,仍能分辨出穿的是东王水军字号。
[仔细查看伤口。]杜闵命道,[是倭刀么?]
[不是。]底下人回禀,[是中原刀。]
杜闵一怔,[确定?]
[确定。]
杜闵道:[那是遇上强盗了?哪伙人有这么大的胆子?]
参将秦毅上前道:[世子爷,臣不明白,要是强盗,不过杀了人,抢了银子就罢了;要是臣没有猜错,押运银两的人马定是全军覆没,八百多具尸首,只找到一具,普通的强盗何必费神藏得这么干净?]
杜闵点头,[你说的对,我也有这种疑惑。难道是要我们和倭人为了五十万两银子火并?那么这些人的来头可不小。]他叹了口气,道,[可惜了马林,看来凶多吉少,派人这里附近仔细搜索尸首,最好能找到马林的全尸,交给他家人。]
[是。]秦毅领命,要问他是否回营,却见他抱着肩膀盯住海水沉思,也不敢多嘴。而远方一骑飞驰而来,一声声高呼[世子爷],再不容杜闵细想。
[什么事?]杜闵认得他是王府中的人,忙叫到面前问,[王妃还好吧?]
[不好。]那报信的人摇头道,[王爷急召世子爷回府。]
[知道了。]杜闵稍稍松了口气,见那人没有告退的意思,不禁微怒道,[还有什么事?]
[王爷要世子爷即刻启程。还有……]
[还有?]
[前日倭人来信说,海上风浪太大,船出不了港,陆上走唯恐王爷误会,特命人会知王爷,将日子往后拖两日。]
[拖两日?]杜闵一怔,[那就是今天了?]
[世子爷,]秦毅忙道,[只怕他们接应银子的人就在附近,见我们这么多人,又没有携带银两,定要误会。]
[撤兵。]杜闵掉转马首,叫道,[快撤。再派个人去,对海上的倭人说,银子两三天内就到,稍安勿躁。]
士卒不明所以,只是跟着他掉头纵马撤了下去。
忽闻秦毅跟在马后叹息:[晚了。]回头再看,海面上十六人持桨的快船正顺着潮汐漂来,船头一人使劲摇动红旗,见他们大队人马迅速回撤,迷惑之下,高叫道:[唉----唉----]
杜闵听见倭人的呼唤,不由一阵沮丧,退出十里,重新整队时,将马鞭摔在地上,想大声咒骂稍解心中郁闷,却怕标下人失了锐气,只得颤着嘴唇强忍。
[世子爷消消气。]秦毅看出他的心情,上前低声劝道,[劫去五十万两白银当然不是容易的事,但想要从咱们杜家眼皮底下运出黑州,更是难如登天。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杜闵静下心来想了想,顿觉不错,点头道:[那伙强人走了两天,还不曾出得黑州,你这就传令黑水大营和各府各县,对过往船只车辆严加盘查。]
[是。]
杜闵叫来报信的王府家人,道:[我今日就启程回去,向父王禀告此事,你前面通报府里知道。]
黑水大营至黑州王府快马一日便到,杜闵却慢吞吞在路上磨蹭,他先回黑水大营,取出他东王世子的印信,出营不久,天就黑得不能行走,他便笃定带着两百护卫投宿驿馆。第二日更是晚发早歇,在官驿休息。到十八日傍晚,明明黑州城就在眼前,他却不急着赶进城去,只命二百骑兵挤在小客栈里。杜闵独自在房中踌躇,他推开窗,能看见东王府侍卫中顶尖的高手们立在墙角的阴影里,乌黑的剑鞘头上,露出一截雪白的剑身。有这么些高手环护,杜闵仍没有半点安心,他感觉此时灰蒙蒙的天色中,似乎是雷奇峰的凄迷杀气,就在左近飘游,只是不知道扑入他网中的,究竟是谁。
[世子爷。]伴当在外轻轻叩门,[王府里来人了。]
[叫进来。]杜闵道。
他捏着一把汗,看着那家人走入。
[世子爷。]家人躬身施礼,[王爷催世子爷这就入城,不要再拖了。]
原来自己期盼的那件事没有发生----杜闵心中的寒意更是凛冽----难道是等自己回去了再动手?杜闵嘴角不自觉地抽搐了一记,家人被他狰狞面容吓得低下头去。
[王妃怎么样了?]杜闵问,[家里人都在么?]
[都在。等着给王妃送终。]
[都在……]杜闵幽然道,[呵呵。]
[世子爷?]
[那就入城。]杜闵有点艰难地道,[你先去会知城门守军。]他走到窗前,向着下面的侍卫招手。
六个精干的黑衣汉子安静地走出来,等待杜闵的号令。
[进城,你们几个片刻都不要离开我左右。]
他说完这句话,才想到若那人铁了心取自己性命,这六个侍卫又如何挡得住?他察觉到自己无可奈何的挣扎,一心想为天下之主的野心使他更觉羞耻。
[世子爷进城。]伴当们高叫,客栈门前被马蹄掀起一阵烟尘。杜闵跳上马背,向四周环顾:就要下雨的样子,劳作的人们顶着斗笠,匆匆赶回家,阳光从飞卷的乌云里忽然透出来,照出的浓密树影之后,是灰暗中更显青翠的无垠稻田。正是最安详的境界,不象是有什么人会突然杀出来的样子,杜闵长出了口气。而静谧的傍午里,归巢的乌鸦却在人头顶上猛地聒噪起来,弄得他仰头微微发怔。
※※※
东王杜桓的原配王妃姓洪,是现洪州亲王洪失昼的姊妹。五十年来,从没有享受过子女之福,弥留之际,身边多出这些几乎称不上熟悉的年轻面庞,令她啼笑皆非。
[怎么都在这里?]洪王妃握着杜桓的手,神志清醒地抱怨,[都在等着我死么?]
[他们都是来看你的,不要乱想。]杜桓向潘氏所生的儿子招手,让他在床前磕头,[这两天雯儿一直守在你身边呢。]
[小闵儿呢?]洪王妃已问到第十遍了,[他为什么不来给我送终?]
潘氏笑道:[两天前就派人催去了,还在路上悠闲自在地走着呢。]
[滚开。]洪王妃道,[连同你那儿子都滚!]
[快走,快走。]杜桓唯恐洪王妃一怒之下坏了杜雯的好事,跟着道,[不要惹王妃生气。]
潘氏哼了一声,跺了跺脚,拉着儿子出去。
杜桓抬起头,向着周围的人道:[都走吧,静一静也好。]
洪王妃又在上痰,艰难地喘气,使女们忙着摩挲她的后背,她缓过来,盯着帐顶喃喃自语:[走了才好,走了才好。]
杜桓知道她感慨的是自己的命运,忍住了没有说话。
大概是深夜了,人们忙着换了一遍蜡烛,又添过檀香,想方设法遮盖住屋内腐朽的气息。[王爷,二更天了,晚膳不用可不行。]内臣都来劝。
杜桓犹豫了一下,站起身来。洪王妃的手却紧了紧,泛着青光的脸上,正向他露出微笑。
[你要说什么?]杜桓俯在她脸庞边,她却摇摇头,慢慢松开了手指。
杜桓出了房门,呼出嘴里死亡的味道,风雨之前湿润的空气让他精神大振。三十多年,他一直对洪王妃心存戒备,到了这十年间,每当看见她透析世情的双目,他心中的秘密就更在发抖。现在都好了,他翘起嘴角来微笑,然后便看见杜闵带着黑压压一伙人正闯进来。
一点好心情便让他搅了,杜桓沉下脸来,低声喝住长子,[胡闹,半夜三更的,王府内宅是侍卫乱闯的么?王妃眼看就不行了,你这些天又在哪里?]
[儿子有急务。]杜闵不是很怕杜桓,抬手止住身后紧跟的侍卫,慢吞吞地道。
杜桓看着三十多岁的儿子,觉得他越来越象养大他的洪王妃,时不时的,让自己生出一丝戒惧。
[什么急务?]杜桓沉住气问,[黑水大营的兵马已分派完了,银子也交接出去了,万事俱备,就等你回来。]
[父王,儿子有下情回禀。]杜闵说这句话的时候,越过房檐,向半空打量。
杜桓道:[看什么?]
[没什么。]杜闵收回目光来笑道,[父王容儿子密奏。]
[书房吧。]杜桓走在前面。
杜闵看了洪王妃寝室一眼,叫过一个使女来,[对王妃说,我回来了,一会儿就来问安。]
杜桓已在廊下不耐烦地侧过身等着杜闵,杜闵向侍卫们低声道:[跟紧了。]
杜闵总是有些用意深刻的命令,侍卫们原本以为到府中就交托了差事,此时又不敢多问,只得紧跟在后面。
内宅里的书房是杜桓处理最为机密政务的地方,他在书案后坐定,看着杜闵跟进来,问道:[你说的急务关不关大局?]
[既然是急务当然事关大局。]杜闵道,[给倭寇的五十万两银子,被人劫走了。]
[什么?]杜桓大惊,[是哪路人?]
[尚不知道。]杜闵道,[儿子去看过了,决非一般的贼寇。]
杜桓沉默了半晌,道:[你和倭人是怎么说的?]
[儿子遣人去言道,因他们迟了两天,故而先将银子运回黑水大营,过两日另派人马护送银子送到他们船上。]
[好。]杜桓点头,[这是一件。你又如何追查劫走银两的人?]
杜闵道:[已密令各州县在道上严加盘查,水路里也有水师巡视。另有战船十只本是往少湖部署的,现调了五只出来,在少湖水域里细细地搜查。儿子一路赶回来,想必是错过了禀报的人,现在还不知消息。]
这个儿子果然是最为精干,杜桓放下一半的心,却更勾起他的猜忌,他对杜闵道:[那么当务之急,是另凑白银五十万,先安抚了倭寇再说。]
杜闵道:[儿子查过官库,开销了军饷之后,所剩无几,大概只能从府里的库房出这五十万了。]
[那就这样吧。]杜桓道,从怀中取出一串钥匙来,交给杜闵,[另外就是给我找出这帮贼寇来。]
[是。]杜闵心满意足地接过钥匙,道,[连他们的主子在内,定一个也不留。]
[看看你母亲去吧。]杜桓道,[只怕就是今夜里。]
[是。]杜闵道。
杜闵的出身并不光彩,他的生母王氏是杜老郡王的侍女,老郡王弥留之际,却让杜桓在侍奉汤药的闲暇里成全出现在的世子来。那是早在洪王妃成婚之前的事了,杜桓嫌弃王氏的身份,加上不愿声张这丑事,不但不甚喜欢杜闵,对王氏也冷淡了下去,不久,王氏郁郁而终,杜桓的长子就由洪王妃教养。王妃嫁入杜家五年,未得一男半女,早早地死了心,便将杜闵过继为养子。出身微贱的杜闵因而一夜间成了原配所出的嫡子,到了成年时,由洪王妃上疏得以立为郡王世子,以后继承杜桓的爵位,都是他这等出身的人所不敢想象的。
杜闵对洪王妃的感激却不止于此,王府里的嫉妒争斗随着杜桓晋封为亲王愈演愈烈,杜闵总觉得,要不是洪王妃的教导和庇护,自己恐怕活不到现在。
清秀如初的妇人就要升天,王府里便只剩杜闵自己了。杜闵跪在洪王妃床前,见她胸膛一起一伏,呼吸混浊急促,就怕听不到她说一个字,便眼睁睁看她去了,心中更是孤单落寞得厉害,不由放声大叫:[母亲大人,母亲大人!儿子回来了。]
使女们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劝解:[世子爷可不要叫了,当心外面误会。]
[对……]杜闵顿时醒悟,压低了语声,[母亲大人,再说一句话也好,让儿子放心。]
洪王妃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要摇头,杜闵忙道:[拿水来给王妃喝,府里的大夫都哪里去了?]
[叫大夫来也没用了。]潘氏拉着杜雯,倚在门上,笑嘻嘻地道。
杜闵看了她一眼,便扭过脸去,按耐下厌恶,只是小心翼翼地往洪王妃口中喂水。
潘氏走过来看了看,道:[王妃还好啊,听见世子爷大呼小叫的,以为王妃这便升天了。]
[住口。]杜闵道。
潘氏听出他低沉语声中的不善之意,识相地闭上了嘴,将杜雯推了一把,让他跪在杜闵身边。
杜雯极机灵,拉着洪王妃垂在床下的衣袖,呼道:[母亲大人,儿子守着母亲大人呢。]
一直昏迷的洪王妃突然迸出冷冷的轻笑,诈尸似的睁开明亮如炬的眼睛,倏然转过头来。杜雯打了个寒战,向后一仰,几乎一跤跌倒在地。
[看看,]洪王妃竟慢慢支起了身子,在她眉宇凝结的时候,藏了几十年的烈性脱鞘而出,连杜闵的心中也升起一缕寒意,洪王妃指着潘氏母子,对杜闵道,[看看这些人。]
[儿子看见了。]杜闵连忙扶住洪王妃。
洪王妃牵着杜闵的手,道:[我对你没什么好,只是教你怎么一个人活下去。现在你还有用,将来,他会把你扔给这些豺狼吃。]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