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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20 红猪侠(现代)
杜闵伏在洪王妃的耳边,慢慢道:[儿子比谁知道的都清楚。]
[那就好……]洪王妃垂死的脸上绽开笑容,放宽了心似的躺了回去,[杜雯出去,我有自己的儿子,轮不到你给我送终。]
潘氏的神色很难看,走到门前啐了一口,低声咒骂:[还不死!]
杜雯却一动不动,淡淡地道:[父王叫我来的,我不走。]
杜闵不料他如此倔强,一时语塞,忽然想到今夜不同往常,便忍不住笑出了声,杜雯看不懂他的笑容,怔了怔。
外面突然爆发出铜锣哭丧的嘈杂,满地都是人乱跑的脚步声。
[走水了?]杜雯站起身来向外看,却让一个内臣狂奔进来,撞在了他身上。
[不长眼睛!]杜雯扇了他一个嘴巴。
那内臣毫不理会,反将他推在一边,径直奔到杜闵脚边,[王爷、王爷死了!]
[胡说八道。]杜雯大怒,上前要揪那内臣的衣领,杜闵一把抄住他的手腕,将他掼在地上。
[什么时候的事?]杜闵仔细盯了杜雯一眼,才俯首问那内臣。
[不过一会儿。]那内臣道,[王爷正在晚膳,喝完了汤,就倒在桌子底下……吐血……]
[然后呢?]
[奴婢们围过去的时候,已然没有气息了。]
潘氏与杜雯都惊得呆了,大雨之前的瑟瑟阴风穿门而入,吹得他们不住哆嗦,象要找个依靠一般,两人不自觉地向杜闵拢过来。
[大哥……]杜雯道。
杜闵摆手叫他住嘴,接着问道:[其他王子知道了么?怎么一个也不见出来?]
[奴婢不知道。]那内臣老老实实地道。
[叫侍卫都进内宅。]杜闵命道,[快去!]
那内臣连滚带爬跑了出去,杜闵对面前的使女道:[外面有几个侍卫在暗处,你去招呼他们进屋来。]
那使女抖抖索索望外走的时候,潘氏开始抢地呼天地哭起来,杜闵厌烦地站起身,刚刚想要走得远些时,却听一声尖啸猛地从风中窜出,那使女便[嘭]地直挺挺摔在门前。
潘氏顿时停住了哭泣,待看清楚那使女胸膛上插着的匕首,立即又扯着喉咙尖叫,杜闵[扑]地吹灭了灯,在一边听着她的声音皱眉,对杜雯道:[劝劝你娘。]
杜雯上前摇晃她的肩膀,大声道:[再叫!刺客被你招过来了。]一句话便让潘氏紧紧闭上了嘴,杜雯将她拽到墙角,挡在她身前。门外又是短促的惨呼,一个杜闵贴身的侍卫捧着喉咙上的伤口,滚在地上。
[世子爷退后。]其他人井然有序地持刃退到屋里,慢慢掩上了门。闷热的天气一会儿便令屋里人汗流浃背,人们一边猜测着来敌的身份,一边喘着粗气。杜闵从侍卫手中接过剑来,一步步退到洪王妃床前,[母亲大人。]他叫,这回更无半点回应,他低下头去看,离着极近了,才发现洪王妃微微笑着,已然仙逝。
杜闵垂下剑去,揣摩她的笑容,不知她在最后的时刻,有没有听见杜桓被人毒毙的消息。[王妃走了。]他对周围的人道,人们看着他,好像他才是最后一个知道消息的人。
杜雯不过片刻间便失去了父亲这座大靠山,他天资聪明,虽然年轻却极快地回过神来,凑在杜闵身边,千依百顺的腔调道:[大哥节哀。父母一夜间都故去,兄弟们都仰仗大哥作主呢。]
杜闵冷眼看他,淡淡道:[那是自然的。]
[世子爷,刺客正在外面,现在不是兄弟叙话的时候。]为首的侍卫道,[听说王府内宅的屋子里大多有暗道,世子爷找找看,先脱身要紧。]
[这里没有。]杜闵摇了摇头,他从小住在这个院子里,每一块砖都被他翻动过,也从来没有听说洪王妃屋里有什么密道,[你们小心了,]他道,[援兵就到,只怕那刺客等不及要出手了。]
话音未落,又是两道销魂暗光钉入,将门上雕花击得粉碎,带着外面湿咸的雨水,贯穿最前面两名侍卫的头颅。尸体轰然倒在杜闵脚前,[世子爷退后。]为首的侍卫忙将杜闵拉在身后,护着他们兄弟慢慢退向墙边。
王府里的喧哗越来越盛,外面的刺客却融在黑夜里似的,遁形无踪却又无所不在,只是杀意随着风雨渗透了进来,将众人的魂魄缠得死死的。
雪白的闪电之后,闷雷滚了下来,雨更是急了,屋子在它的拍打下,微微动摇。门在轰鸣摧城的雨声中静静地开了,屋内屋外都是黑漆漆的夜色,浓不见底。
杜雯狠狠打了个哆嗦,不自禁拉住杜闵的衣袖,道:[大哥,这是什么计较?]
杜闵扭头看了看他,低声道:[你我困在此处,定遭那刺客毒手,倒不如冲出试试运气。]
[是。]杜雯点了点头,又反问道,[可是他在暗处,我们莽莽撞撞冲出去,岂不正中他下怀?]
[不妨,]杜闵狞笑道,[那些侍卫挡在你我身前。]
他们计议已定,低声喝命侍卫环护他二人,顺着墙边摸到门前。
[冲出去!]杜闵大喝了一声,将身边的杜雯猛地推出门外。
这次竟连射来的暗器也未看见,只有杜雯浑身一颤,倒在众人惊惶的脚步之下,杜闵在侍卫环护下夺门而出,一边沿着回廊向杜桓书房狂奔,一边高呼救命,眼看就到房门,那侍卫首领却闷哼一声,扑倒在地,几将杜闵绊倒,杜闵头也不回,从尸首下抽出衣摆,踉跄撞入门中。树上的黑影飘然落地,就要紧跟过来。
[住手!]一人扒着回廊滴水檐,轻巧翻身落在刺客面前,刀锋挟着浩荡的金风直劈刺客面门。
那刺客双手俱持匕首,交叉一处,叮地架住刀身,浑身血脉虽被震的翻滚不平,却仍有暇仰避,向着来人小腹连踢两脚。
[好。]来人赞了一声,飘出五尺开外,刺客借此机会,一个筋斗折出,稳稳落于朱漆栏杆上。
[不要坏了爷的好事。]刺客蒙着脸,却不影响他说话时犀利的神情,[闪开。]
来人朗声一笑,道:[杜闵我留着有用,你雷老二就不要和我抢了吧。]
[哼哼,]刺客冷笑道,[你一介水寇,用不起这么贵的人工。]
[小瞧我?]那人故作不悦,道,[如今道上的年轻人,可不怎么有礼啊。]
那刺客道:[你我不是一条道上的人,不必来这套虚的。再不闪开,先死的就是你。]
[不妨来试试。]那人笑道,[你们雷家杀人,从来都不多废话,怎么传到你这一代,变得这么唧唧歪歪。]
那刺客目中的杀意已不纯粹,烦躁地将匕首在指间转成两朵白亮的花,肩膀微微一震,两柄匕首便脱手飞出,取那人咽喉胸膛两处,那人掉转大刀,想以刀背相格,却见两柄匕首象被无形的鞭子抽了一记似的,凌空一跳,分作左右两路,转而钉向那人肩胛。
那人偌大身躯却水蛇般扭了扭,匕首擦着他的衣衫,夺地钉在廊柱上。那刺客已跟着这一击涌身过来,伸手从腰间捞出另两柄匕首,仍是认准他的咽喉要害猛刺。那人挥刀荡开刺客的利刃,大喝一声,当头又是一刀斩下。这一刀依旧威势沉重,那刺客避无可避,如法炮制硬接一记,那人电光般收刀、再砍,一瞬间连劈五刀,那刺客不及闪避,一样连接五招,最后被震得单膝跪地,呛出一口血来。
[武功不错么。]那人看着年轻刺客火烧般明亮的目光,赞叹笑道,[可惜嫩了些。]他抬起腿,一脚将刺客踢得飞起来,那刺客后背把书房门撞得粉碎,直滚到屋内。
那人看着侍卫蜂拥进来,也不穷追那刺客,展臂一搭廊檐,荡入夜雨中,大笑而去。
那刺客听着外面侍卫如临大敌的叫嚷,勉力从痛楚中振作,在断木碎屑中慢慢仰起身子,借着屋外的灯火光芒环顾书房。桌上的灯不知被谁打翻,椅子也踢倒在地上,家具摆设样样都在,只是不见杜闵的影子。
[里面那刺客快滚出来!不然就放箭了。]侍卫们高声威胁,嗖的一声,先放入一支箭来示威。
那刺客毫不理会,站起身扶着墙,一点点敲打粉壁,听里面的回声。他扯下墙上的书画,掀倒书架,弄得屋内咣嘡乱响,外面的侍卫首领沉不住气,叫道:[放箭!]
那刺客不敢怠慢,滑入书桌底下,蜷缩成一团,听得噼噼扑扑雨打荷叶似的,片刻功夫书桌便扎得如刺猬一般。
一时箭雨息止,侍卫们不见里面动静,只道那刺客不死即伤,扔下弓箭往里面冲,突然人群崩散出来,又被屋内的刺客杀死两人。
[放火烧!]有伴当在内府骑马奔过来道,[世子爷有命,就算放火烧了书房,也要那刺客的命。]
[是。]侍卫们面面相觑,大雨里犹豫着是否要动手。
忽然一条黑影映着灯光而来,长剑凌空出鞘,泼地刺入房顶,连人带剑冲入书房中。瓦砾烟尘和着雨水打在侍卫们脸上,刺痛又让人睁不开眼,侍卫们措手不及,又不知这条黑影来历,怔了怔之间,便见那黑影横抱一人一跃而出,仍然身法如电,去势比飞矢更快,几个飘摇,远远去了。
※※※
从内宅书房向北,隔了两个院落,便是杜桓用膳的花厅,杜闵坐在杜桓的椅子上,默默看着父亲铁青的面庞,桌上还放着东王喝到一半的汤,杜闵伸出手指触了触,发现那汤竟还是热的,他执勺搅拌着清醇的汤水,里面原来是父亲最喜欢吃的莼菜火腿。
牢牢霸踞一方的东王,最后竟为这几片小小的浮萍身亡——杜闵扑哧笑出了声。
[世子爷,]领侍卫长史姚晋走进来,看了看杜桓的尸体,又改口道,[不,小王爷。]
杜闵胸怀大畅,道:[讲。]
[臣无能,那刺客虽然圈在书房里,却最终叫人接应走了。]
[也罢了。]杜闵道,[你们不是那些刺客的对手,能救下我的性命来,就当嘉奖了。]
[小王爷。]姚晋叩了个头,道,[臣还有噩耗上禀,小王爷饶命。方才将王府清查完毕,除了老王爷,连三爷、四爷、六爷,都遭行刺身亡。]
[雯六爷也死了?]杜闵追问了一句。
[是。]
杜闵顿了顿足,泣道:[你六爷是老王爷最爱惜的儿子,是我最疼的兄弟,竟也追随老王爷去了,我今后有何面目去泉下见父王?]
[小王爷节哀。]
内臣们渐渐围拢了过来,纷纷地劝。杜闵想到今夜死的,还有洪王妃,心中绞痛,哭得更是凶了。
王府一片悲泣中,夹杂着女子尖叫的声音,潘氏甩开使女拉扯的手,披头散发地冲上花厅,指着悲痛欲绝的杜闵道:[你弑父不算,连兄弟也杀得一个不剩,我和你拼了。]
她就要上前来拉扯杜闵的衣裳,原本跪在地下求饶哭泣的姚晋却突然跳起身来,手中剑将潘氏穿了个通透。潘氏瞪大了眼睛,抓住姚晋的袖子不放,慢慢倒下之际,扳断了鲜红的指甲。
[小王爷,]姚晋甩干净剑上的血迹,道,[潘夫人与老王爷共膳时,一样遇刺身亡。]
[知道了。退下。]杜闵道,[你们还不快给王爷装殓了。]他叫过内臣们来,自己站起身,走出花厅,穿廊里望着大雨如注,这一夜的纷扰,弄得他筋疲力尽。要自己全家性命的无论是不是太后,杜闵都不禁要感谢他,一夜间所有成年管得上事的兄弟全部被杀,只有自己,冥冥中不知由谁眷顾着,居然毫发无伤。他现就置身在戍海黑州亲王独用的花厅门前,今后一样要站在中原皇帝独享的清和殿上。此时此刻,一直以来占着王位的,觊觎王位的,争夺王位的,都突然死得干干净净;这江山打下来,享受的,便只有自己一个人了。
这才活得痛快——杜闵心满意足,只是猜想不到那刺客究竟是谁,而最后将刺客阻了一阻的人又不知是哪方神圣,这才幽幽不乐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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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炎到达出云隘口时,已是闰六月八日了。六月二十日、二十一日间努西阿渡口激战之后,连雁门关一样戒备森严,不容百姓出入。霍炎等人执官牒手令才勉强入城,之后几次三番会知雁门总兵官,说明自己乃是奉旨前往御前侍驾的文官,请他开城门放行,那总兵官却道:[不差这几日。如今放你等出去,若平安无事,是我的运气,若雁门稍有差池,我却吃不了兜着走。]
霍炎道:[总兵大人,太后的懿旨言道:]即刻启程,不可迟误‘……[
[皇上身边缺的不是你们这样的文官,如今少的是能征善战的大将。你自己愿意阵前送死,]总兵官瞥了一眼他身边的郭亮,[可总不能拖着别人垫被啊。]
[正是正是。]郭亮连忙道。
[再者,军中凶险,你们手无缚鸡之力,怎么保得住自己?且不要说你了,]总兵官挥着手中的军报,道,[皇上身边的内廷将军,何等的英雄,最后也不是重伤?]
[内廷将军?]霍炎疑惑道,[哪里有这么个官职?]
[不晓得,]那总兵官笑道,[皇上说有就是有了。说起来探花定认得的,青衣总管辟邪就是了。]
[重伤?]霍炎恍然大悟后悚然一惊,[皇上呢?]
他的意思是皇帝总和辟邪形影不离,辟邪重伤,皇帝定是岌岌可危。
[皇上无恙。]总兵道。
话虽如此,霍炎却更是心急如焚,又熬了一日,到闰六月四日,听说出云隘口坚守如故,雁门关才开了城门,让霍炎等人启程奔赴前线。
霍炎在出云城门前出示成亲王的手令,又问皇帝的行銮。
[怎么找到这里来了?]守城的兵士笑道,[皇上的行銮可不在出云城中。现今城里只有伤兵。]
[那么皇上圣驾现在何处?]
[就在城下壕营。]
郭亮开始叹气,霍炎却[哦]了一声。早觉皇帝是位颇有英武之气的君主,现今看来,敢与将士同守险地,更是不凡了。
[皇上身边有个内臣受了重伤,想必现在城中吧?]霍炎问。
[内臣?]那兵士想了想,[难道说的是内廷将军?]
霍炎仍是忍不住笑了,[正是。]
[你认识?]那兵士颇有艳羡之色,[可惜内廷将军也不在城中,应当正随驾驻扎在壕营里。]
[那还算好。]霍炎由衷地道。
[这位老爷往行銮去,倒不妨替小人传个话儿。]
[传个话?]霍炎笑道,他实在想不出这兵士能有什么话会对皇帝秉奏,一时不敢胡乱答应他。
却听那兵士道:[请转告内廷将军,虽然他是个太监,我们却十分佩服他,待哪日他领渡河决战,可要记得带上我们出云城的人。]
霍炎道:[我记下了。]
他与郭亮掉头往西方壕营去,郭亮沉默半晌,突然道:[原来做了将军竟是这般的神气。]
霍炎道:[不尽如此吧?哪个大将的声名不是出生入死挣来的。]
[嗯。]郭亮点了点头。
折腾到壕营辕门前,已是日头偏西了,在皇帝帐前求见,原以为已近日暮,皇帝说声免,明日再见,便可自己回帐休息,岂知内臣道:[皇上乐州军营去了,天黑后才回来,两位是等在这儿还是回去呢?]
这便让他二人无可奈何。
[自然是等皇上回銮。]
[那好。]那小太监也不理他们,转身便躲回帐中打盹。
霍炎和郭亮面面相觑,站在夕阳下左顾右盼,指望有熟人经过,好有个计较。站了一会儿,霍炎忽觉有人在身后拉自己的衣裳,扭头却见一个十七八的小太监冲着自己微笑。
[小顺子公公。]霍炎喜道。
小顺子低声笑道:[两位老爷可怜见的在这里傻等,奴婢师傅让请二位帐里坐,一会儿万岁爷转来,奴婢师傅必先知道的。]
[多谢多谢。]两人如蒙大赦,跟着小顺子在营帐间转了几个弯。
小顺子站定挑帘子,引二人入帐。霍炎仔细打量这座讲究气派的大帐,从方位看,似乎就在皇帝行銮之后,因此不敢乱动。小顺子请二人坐了,端上热茶和点心来,道:[两位喝会儿茶,看会儿书,万岁爷便回来了。]
书到处都是,说汗牛充栋也不为过,霍炎笑道:[辟邪公公远征千里之外还带着这么多书,可见还是个学问家。]
[奴婢师傅即便有这么些书,也得有人肯背到这儿来。]小顺子咯咯地笑,[还不都是皇上的书。]
郭亮正取了一本在手中,闻言立时吓得失手落在地上。
[不打紧,不打紧。]小顺子道,[早前赏给奴婢师傅了,郭老爷看吧。]
[哦。]郭亮放宽了心。皇帝的藏书中不少是孤本古籍的誊本,郭亮读了这么些书,也是从所未见,他是个嗜读的人,看了一会儿便入了迷。
小顺子见是机会,向霍炎使了个眼色,悄悄领他到后帐去。
里面的辟邪披了件纱罩衣在肩上,敞着怀,懒洋洋坐在榻上,除了脸色苍白些,倒仿佛在消夏,而不是重伤之后的体弱之态,此时抬起头来,放下手中的书,向着霍炎微笑。
[六爷。]
[探花爷。]
两人相顾一笑,重逢之后都煞是喜悦。
小顺子搬了椅子过来请霍炎坐,拿手在脖子下方比划一下,[伤在此处,不得多说话,探花老爷多包涵。]
霍炎惊道:[竟是这般凶险的伤!]
辟邪笑道:[这就算很好了。八千子弟,回来的只有六百人。若非援军赶到,只怕是全军覆没。]
[在雁门就听说了努西阿渡口大战,想不到是如此惨烈。]霍炎叹道。
小顺子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没有法子的。]
辟邪用手中的扇柄在他头上敲了一记,[少多嘴。]
[是。]小顺子摸着脑袋嘟嘴退到外面去。
辟邪道:[霍探花亲自来了就好,能将京中事原原本本禀告皇上。]
[正是。]霍炎整肃精神,把他在京中所见所遇如实对辟邪说了。辟邪却不答话,将案头两个抄出来的折子给霍炎看。
霍炎匆匆看完成亲王的参本,已然浑身是汗,再将另一个掐头去尾的折子读罢,不禁叫了一声:[怎会如此?若我没见过这折子,如实上奏,皇上岂不将我视作搬弄是非邀功请赏的小人?]
辟邪一笑,[这倒不至于。]他伸手将第二个没有具名的折子从霍炎手里抽回来,放在桌子的小抽屉里上了锁。
霍炎皱眉道:[皇上一会儿召见,必定要问这件事,六爷看我如何回禀是好?]
辟邪道:[于步之这件事皇上尚不知道,却也瞒不过几日,地方官失踪,布政使衙门少不得上奏,探花先不必理会。]
[是。]霍炎举着成亲王的折子道,[可是这个……]
[这件事上探花爷可不能有半点隐瞒。如果实情就如成亲王所奏,万事大吉;若非如此,探花爷知情不报,便是天大的罪过。]
[六爷说得有理。]霍炎想了想,[我却只管将我所见如实上奏,皇上若问我的见解,我便说没有见解罢了。]
辟邪按着伤处忍笑,摇头道:[这可说不通了。探花爷不必有顾虑,且想皇上若如此亲信成亲王,还要留探花爷在京城么?尽管将自己的揣测直截了当地说了,万事有我。]
霍炎笑道:[半天就等六爷这句话呢。]
[还有一件,至于那船中还有没有人,探花都不要再多说一个字,否则后患无穷。]
霍炎颇多疑惑,辟邪却因话说多了,咳起来,小顺子奔进奔出地打手巾捶背,霍炎不好意思再坐,便要告辞。
小顺子却道:[霍老爷既然远道来,不知路上有没有新鲜的见闻,有兴致的话,说一个让奴婢长长见识。]
[小顺子公公跟着六爷出生入死,见得大场面比我多,这是笑话我呢。]
小顺子面有得色,笑道:[哪里哪里。]
霍炎却被他提醒,想起出云城守军的话来,如实转述给辟邪,又道:[我不知这内廷将军是什么时候封的,此时给六爷道贺,不知算不算晚了。]
辟邪笑道:[这是皇上的玩笑之语,若连探花爷都当真了,叫我何处自容?]
霍炎本对这个封号不以为然,见辟邪如此说,也是一笑,不再多言。
此时有人在外叫道:[小顺子,小顺子。]
[大概是皇上从乐州营中起驾了。]小顺子连忙走出去。
辟邪拉住霍炎的手,低声道:[探花爷,那守城兵士说的话,可不要再说给别人听了。]
[那是自然。]霍炎一边点头,一边叹气。
[回来了,回来了。]小顺子走进来请霍炎快行,到外间见郭亮仍是聚精会神读书,忙上前劈手夺过他手中的书来,拉着两人转到行銮帐外,刚立定,便听铃声乱响。
[两位老爷,皇上就快到了,跪候吧。]
小顺子抽身就走,留下他二人匍匐在地。霍炎感觉着地底传来的震动,知道皇帝的銮驾越来越近,垂着头,听见铃声一拨拨地过来,最后到处都是马蹄声,轰隆隆似乎从自己都上碾过去似的,片刻之后满地烟尘,呛得他透不过气来。一时再无蹄声,身后是内臣们的脚步响,霍炎眼光里终于瞥见明黄色的衣摆,刚要叩头请安,却听皇帝道:[这不是霍炎么?可迟了好些天了。]
[臣霍炎恭请皇上圣安。回皇上的话,臣等滞留雁门多日不得出关,因此到得晚。]
郭亮也跟着磕过头。抬起头来看,只见皇帝黝黑的面庞,身躯比从前更加雄伟,浓眉蓬尘尘沾满了土,似乎老了两三岁的样子,乍一看他提着马鞭的模样,俨然就是一员沙场的主帅。
霍炎因而笑着赞道:[皇上好一派英武人君的风采。]
[难道看起来越发的象武夫了?]皇帝很高兴,随便凑趣了一句,又道,[起来吧,一会儿叫你们。]
[是。]
霍炎和郭亮在外静静地等候,不刻吉祥传出话来道:[传皇上的口喻:两位爱卿远来辛苦,着回营休息,明日御前当差。今天就不见了。]
不出霍炎意外,他揣测皇帝必然单独召见,赶紧回去换了衣裳,一会儿便有内臣来召,[中书舍人霍炎御前说话。]
这里自然比不得宫里的排场,虽然铺了厚厚的毡毯,但霍炎跪的不是地方,仍能感觉膝下坑坑洼洼咯得疼,只好不停地出汗。
好在皇帝不刻就疾步出来了,一叠声叫平身,还赐了座。霍炎少见这等礼遇,他的性子不会受宠若惊,又见辟邪跟着慢慢走出来在皇帝下首的凳子上坐了,更在心中道了一声[沾光沾光],向着辟邪点头示意。
[朕留你在京里,想不到你上军前来,你这是领了谁的手令?]
[臣奉的是太后懿旨。]霍炎道。
皇帝象是自言自语,垂首喃喃道:[太后怎么会想起的?]
霍炎不好做答,犹豫间辟邪的眼色已使过来,向着他微微点头。
霍炎道:[臣不是很清楚,不过听说太后看了御前呈上京的折子,知道皇上案牍劳顿,特地给成亲王的口谕。]
[是吗……]皇帝想了想,又问,[你出京前,离都还安静么?]
[臣出京晚了几日……]
皇帝已然开始微笑了,[晚了几日?]
[是。]霍炎道,[懿旨命臣即可启程,臣打点完行装,便登程出发,走了半日才想起几件要紧的东西没带,又折回去了。]
[知道了。]皇帝道,[你滞留京中的几天,可有什么特别的见闻?]
霍炎道:[六月二十日,臣在成亲王府门前的路上看见了寒州知府于步之。]
[朝廷里可出过让他上京的公文?]
[没有。]霍炎断然道,[只是寒州布政使蔡思齐替他告过病假。臣尾随他到了慕冬桥码头,见他从船中迎出三个人来,其中一个年轻人确实是黑州口音。臣又跟随那三个人,却在天刑大道附近失去了他们的踪迹。臣急奉太后懿旨,不得不速速出京,此后的事便不知道了。]
皇帝笑道:[却不说你知不知道,你觉着于步之和那几个黑州人是什么用意。]
霍炎有辟邪打过了保票,便毫无顾忌,直截了当道:[皇上亲征在外,藩王的心思总会活络,臣觉得他们不是善意,若于步之也搀和在其中,与成亲王自然脱不了干系。]
[不可诽谤亲王。]皇帝沉下脸来。
[是,臣罪该万死。]霍炎知道皇帝差不多问完了,就势跪在地上叩头。
辟邪也不失时机地痛咳起来。皇帝挥了挥手,[去吧。]
帐中便只剩下皇帝和辟邪两个人,皇帝靠在椅子里歇了一会儿,对辟邪道:[你今日可好些了。]
[好得太多了。]辟邪笑道,[皇上连日里奔波,奴婢只是借着伤势躲起来偷懒,皇上垂问,真是让奴婢惴惴的。]
[听你这么闲扯便知道你的日子是极好过的。]皇帝大笑,[朕看你仍是不能走动的样子。]
[走远路怕是还不行。]辟邪道,[只能陪皇上聊聊天罢了。]
[那就聊聊景仪。]皇帝将成亲王的折子摔在奏案上,[朕就是想不通一件事,景仪为什么急着将那个祝纯杀了。怪就怪在,景仪若真想对朕不利,缘何竟放弃了这么好的机会,将东王出首?]
[奴婢也疑惑。]辟邪微微蹙起眉来,似乎在细想。
[要不就拿于步之来问。]皇帝狠狠地道,[照霍炎的说法,于步之是东王和景仪之间传递消息的人。]
辟邪摇了摇头,[于步之是拿不到啦。成亲王若曾有过大逆不道的念头,于步之已然被他灭口;若成亲王真如他奏折上所说是替皇上打探东王动向,那于步之不是畏罪自杀,便是携家眷出逃,几千里之外,如何找得到他。]
[那就眼睁睁看着景仪玩他的花样?]
[还不是眼睁睁地看着?]辟邪笑道,[就算成亲王一万个不臣之心,皇上又能将他如何?坐纛亲王出个意外,那可真是后院起火了。]
皇帝冷笑不已,辟邪接着道:[奴婢看成亲王和藩王勾结并不划算,成亲王当前还不会有任何异动。]
[为什么?]
[奴婢说实话,皇上恕罪。]
[说。]
[皇上忘了,如今的储君还是成亲王啊。]
皇帝真的被吓了一大跳,就好比长了多年的脓疮突然被人捅破,里面流出来的脓水还是会让人觉得触目惊心。皇帝[嗬]的一声坐直了身子,半晌之后,才幽然透了口气,[那就是在回京的路上……]
辟邪的目光流转在皇帝的脸上,眼中瞬间勃发的寒意慢慢消退不见,终于静静地道:[有奴婢一日的舍命效忠,便有皇上一日的高枕无忧。]
[我知道,我也信。]皇帝看着他冰洁无暇的神色,点了点头。
辟邪不愿在此事上纠缠过久,话锋一转,道:[皇上今日回来得迟了,却不知乐州营中有什么议论。]
皇帝道:[如今突在最前的是洪凉两州的骑兵,正成犄角之势。今日凉州护军刘思亥打了个比方,倒也有趣。]
[是吗?]辟邪道,[他有什么妙论?]
[他说,现在中原大军的军型就似乎一只大螃蟹,洪凉两州的骑兵就是两只蟹螯,哪有不死死钳住对手的道理。]
辟邪[扑]的一笑,[他还是这般……]
[还是?]皇帝问。
[早就听说刘思亥是个诙谐有趣的人,虽然是汉人,但在凉州人中口碑很好。]辟邪风清云淡地遮过,接着道,[他主战自然是有道理的,不过洪定国却不愿此时消耗兵力吧?]
[还用说?]皇帝道,[他自然是一万个不乐意了。刘思亥主张蚕食匈奴突出的兵力,洪定国却力主西翼全面反攻。]
[嗯。]辟邪点点头,[洪凉两州各执一词,他们的分歧对皇上不无好处。姜放又怎么说呢?]
[姜放似乎是同意刘思亥。]皇帝回想道,[有用震北军做他接应的意思。]
辟邪笑道:[那是自然的。]
皇帝问:[他们从前都是震北军中的人,认识是肯定的了。难道交情很好?]
辟邪道:[十几年前,震北军中还有‘北军三俊’的称呼,说的就是贺冶年、姜放和刘思亥了。这三个人都是相互欠了多少条性命的交情。]
[原来如此……]皇帝恍然,[你看刘思亥的策略可对?]
[对是对的。]辟邪道,[不过,这种战法要两部人马行军时辰上要掐得准,稍有不慎,便有孤军被围之虞。况且,匈奴人也聪明得很,就算一次、两次让我们得手,也不能总让我们占这等便宜。奴婢虽觉有些胜算,却不知该不该冒这个险,不如今夜就陪着皇上去姜放帐中商议个清楚。]
皇帝兴致高涨,笑道:[正是,我们也该瞧瞧他升官后都在做什么。]
吉祥来请皇帝晚膳,辟邪便回到自己帐中,命小顺子服侍更衣。
[让你打听的事都确定了么?]他问道。
小顺子道:[就如上回禀告师傅的那样,夜夜如此,决计无错。]
[好。]辟邪在昏暗的烛光里微笑。
姜放的营帐靠近京营中军,骑马缓缓过去,也不过两刻钟的功夫。皇帝穿着便衣,不想惊动太多的人,只带了吉祥和辟邪在身边,游云谣最近寸步不离皇帝,现在自然在前为他们开道。
姜放的营中极安静,小校都是他从京营中带出来的人,精神抖擞地立于营门前,游云谣下了马,道:[皇上驾到,姜大将军接驾吧。]
皇帝没有在营门前停留,径直入内,见姜放甲胄整齐,大步出来,对辟邪笑道:[在京里,朕只道他举重若轻,有神仙般的逍遥,如今看来,姜放竟是个严肃的大将,]
吉祥笑道:[万岁爷见他穿得体面才这么说。若奴婢也置上几身行头,定也叫万岁爷刮目相看。]
皇帝对姜放大笑道:[姜放听见了没有,朕身边的人可觉得你中看不中用呢。]
姜放叩头道:[臣打仗就靠一个吓唬人,皇上说中了。]
皇帝跳下马来,让他们起身,见高高瘦瘦的一员大将立于姜放身后,刚才热闹,没听清楚他报名,这时问道:[你身后的是刘思亥么?]
[是。]刘思亥笑道,[可见臣更是不中看的,竟没让皇上瞧见。]
[刘卿怎么在这里?]皇帝觉得要和姜放议论战法,有他在更是顺便,便很高兴地问。
刘思亥道:[臣与姜大将军夜夜商讨战局。]
皇帝道:[你不是在凉州军中么?这里回去只怕路极远了。]
[马快也就是半个时辰。]刘思亥道,[凉州军中还有大将乌维,也是骁勇的战将。现今他是凉州骑兵的主帅。]
姜放请皇帝入帐,一边将辟邪指给刘思亥看。辟邪自始至终都是默默微笑,这是刘思亥第一次遇见这位内廷将军,于是上前拱手道:[久仰公公大名了,日前努西阿渡口一战,多蒙公公援手。]
辟邪谦道:[奴婢奉旨行事,没有半分自己的功劳,刘护军多礼了。]
刘思亥笑了笑,[是。]
皇帝已在姜放的椅子上坐了,眼前案上摆着酽茶,铺满了军图,朱笔勾勾画画,看来是两个人笔迹。
[你们以茶当酒,夜谈兵法,倒是意气相投得紧。]皇帝道,[不知商量出什么结果来了?]
姜放道:[臣以为洪凉两州兵马突于最前,正如匈奴右谷蠡王一部南突一般,我军不对其分割包围,敌军只怕会抢在前面动手。一旦凉州军被围,匈奴人就直接兵临出云壕营了。]
[以你们所见,洪王世子所谓西翼全线反攻,可有胜算?]
姜放道:[西翼反攻虽说是迟早的事,但臣觉得还不是时候。]
刘思亥也道:[听闻匈奴均成单于的王帐已然东移,距渡口不过六十里路程,西翼定是他们重兵所在,与其反攻西翼,不如东翼兵马渡河,直插其软肋。]
姜放接着道:[若在突出部份打几个小小的蚕食战,倒能分散匈奴兵力,东边长途奔袭,胜算更大。]
这两人是一般的心思,一搭一档说得默契,皇帝也忍不住笑了。
[听说你们是多年的好友了,果然心意相通。]
刘思亥道:[原先在震北军中,年轻人就少,只得臣几个人整日里胡闹,无意间立下些功劳,更是跋扈得紧,自然受罚也在一处,要说交情,真真是被打出来的。]
众人大笑,跟着又将如何布兵,如何出击,如何调动洪州兵马俱细细地商议过了。几近三更,皇帝才心满意足,道:[明日就将此计议同众将说了,我们也和匈奴人一样,声东击西。]
辟邪笑着咳了两声,道:[皇上,匈奴人是声东击西,咱们可是声西击东。]
[正是。]刘思亥也笑。
皇帝奔波了一天有些累了,辟邪也不能久坐,便要起驾回去。姜放和刘思亥恭送圣驾出营,仍觉意犹未尽,看架势要彻夜长谈。皇帝走出一段路,还能听见他们说笑,他回头看了看辟邪,见他冷然垂着目光,没有半点适才的高兴。
[你觉得刘思亥其人如何?]皇帝回到行銮,特意到书房来问辟邪。
辟邪已躺下休息,此时连忙起身,将小顺子屏退在外。
[姜放乃不世的豪杰,将来是皇上的肱股之臣,]辟邪道,[他在京中逍遥洒脱,却无一个真正有交情的朋友。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他二人如此投契,可见刘思亥也是上将之资。]
[确实。]皇帝道,[你看调他到震北军中如何?]
辟邪摇了摇头,[刘思亥侍奉凉王已逾十五年,就算调过来,他心里的君主仍是凉王。况且,必隆此人有勇有谋,是个胸襟开阔的明主,不计他汉人出身,多年来始终如一重用不疑。就象姜放一般,得皇上重用,自然终身报效圣恩,他们一样的人品,想必刘思亥这点气节还是有的。]
皇帝叹了口气,[可惜了。]
[是可惜了。]辟邪也道,然后按着嘴轻轻嗽起来,等着皇帝说出正文。
皇帝道:[撤藩是迟早的举措,待这场大战过去,不过就是五六年内的事,到时替朕领兵的还不就是姜放?他和刘思亥这种交情,日后倒是棘手得很。]
辟邪目光流转,最后慢慢地道:[皇上想得深远。]
君臣二人就这样突然沉默,皇帝有些懊悔和惭愧,不知再怎么起头说下去。
[皇上恕罪。]小顺子走进来,道,[京营里有人打架,问辟邪是不是过去。]
[那便过去吧。]皇帝道。
[奴婢告退了。]辟邪跪了跪,便扔下皇帝断然走了。
闰六月中,刘思亥与洪定国各占据西南、东北两路,对匈奴右谷蠡王一部不时奇兵偷袭,交战几日间,便杀伤敌军近五千人,将中原联营又向北推进二十里,自努西阿退兵以来,这是中原军中了不起的战果了。
凉州和洪州骑兵也各损一千骑,对皇帝来说,自然是一箭双雕的好事。在洪州营中,却是怨声载道,以洪定国为首,夜夜密议,想方设法推托掉这项军令。
至闰六月十五日,洪凉两州骑兵愈见疲惫,急待休整。姜放不愿放弃眼前战果,便命乐州骑兵出战。这些骑兵几乎都是新丁,领兵的也是少在阵前的将官,一样的仗,却被他们打出个伤亡惨重来。
皇帝不悦,召来姜放道:[这么多的伤亡,还不如用洪凉两州的兵马吧。]
[皇上,]姜放看了看皇帝身后的辟邪,见他不动声色,只得自己道,[这些兵不练,不打,如何成器?今后如何成为皇上手中的亲兵?]
皇帝笑道:[朕只是怕这些亲兵,最后都白给了阎王。]
姜放道:[只需有久经沙场的大将领兵,这些新兵都能极快历练的。]
[大将?]皇帝道,[难道你要自己上阵么?]
姜放笑道:[臣还不至于如此着急请战。昨日刘思亥的意思,是他替乐州带兵。]
[凉州将带乐州兵?]皇帝不由拔高了声音,[姜放,你说的是这个意思么?]
[是。]姜放道,[臣现在替皇上总瞰全局,想的是如何将这仗打得漂亮,既然凉州军也同归皇上麾下,如何不能用其大将。]
辟邪笑道:[大将军说得是。]
皇帝回头看着辟邪,[说得是?]
[兵是要实战练出来的。]辟邪道,[不过皇上也缺历练过的大将,陆过很好,不如跟着刘思亥。]
姜放喜道:[辟邪想得周全。]
皇帝点了点头,[姜放,你这里用武将的心思看待全局,固然不错。可你不但是朕的大将,还是朕要紧的佐臣,你想过乐州军、震北军的将来么?难道要凉州大将在军中立威立信?]
[是。]姜放想了想,道,[是臣欠考虑。]
辟邪道:[大将军,现今不如让刘思亥仍带着凉州军与洪王世子一部换下乐州军,命陆过率震北军在后接应。]
[这样不也好?]皇帝道。
[是。]姜放领命告退。
皇帝不由叹了口气,[同刘思亥在一起久了,共谋共划,姜放是不是忘了自己的立场?]
[刘思亥今后确是个麻烦,]辟邪看着皇帝,爽快地道,[现在大战,还有机会,日后皇上回銮,想要翦除凉王羽翼可就难了。]
[翦除?]
辟邪一笑不语。
皇帝抬起眼来,慢悠悠打起了扇子,[这件事,不能不说凶险。]
[是。]辟邪道,[第一得罪凉州人,第二又恐为姜放所知。所以皇上不能办这件事,奴婢也不能办这件事。]
[那么……]皇帝蹙着眉想。
辟邪微笑,[洪定国正闲着……]
闰六月十七日,刘思亥与洪定国受命再战,自东西两路包夹敌军孤营。一个时辰前细作尚报知敌军毫无防备,待刘思亥率部赶到,却不见敌军踪迹。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杀机四伏,刘思亥顿觉不妙。洪州骑兵总是比凉州兵马晚到战场,这次也不例外,刘思亥命人飞马报知洪州军,前方可能中伏,一边急命本部人马撤军。不过退了十里,便遭匈奴人伏击,凉州八千子弟苦战不脱,洪州军却迟迟没有来援。
其时陆过已调至震北军中为将,领姜放严命,为凉州、洪州骑兵接应,得知凉州军中伏,飞骑赶去相救。到战场时,凉州骑兵已不断败出重围,匈奴的大将将红马驻于坡上,静静看着脚下的混战,也不命人穷追,只是严令将刘思亥等千多精锐围困,
陆过与刘思亥有过并肩作战的交情,当即杀入战团解救,重围中总觉一骑贴在身边,他回首看去,见是中原将士的打扮,也不是很在意。
[刘护军。]他距刘思亥已很近,便放声招呼。
刘思亥向他点了点头,却猛地一颤,胸中流矢跌于马下。
陆过大惊,顺着暗箭的来势扭身观看,却不见有匈奴人在身后,而那如影随形的骑兵也早卷入战团,不见了身影。
这一战下来,凉州损失千骑以上,多亏陆过救援及时,大多精锐得以脱围。只是刘思亥战死,连尸首也未抢回,出人意料。
刘思亥在凉州的人缘很好,他营中彻夜举丧痛哭,惊动乐州将领纷纷前去祭拜。姜放极是悲痛,在灵前默然无语。
一时有人通报道:[内廷将军到了。]
辟邪在凉州军中已有盛名,乌维亲自迎出来,引他到灵前。辟邪素衣拜了拜,回首对姜放低声道:[从戎多年,必有这么一天,所谓死得其所,却比许多人强得多了。]他的目光在人丛中瞥去,落在陆过身上,静静一驻。
陆过凛然一个寒颤,辟邪已对众人道:[陆过接应不力,致刘护军阵亡,奴婢带来皇上口谕,陆过听旨吧。]
陆过忙撩起战袍叩头,辟邪宣示皇帝谕旨,将陆过调回京营当差,不再领兵了。
[谢恩吧。]辟邪冷笑,[陆将军这便回京营去。]
[臣陆过谢恩,遵旨。]陆过叩过头,在众人同情的叹息声中慢慢退出帐外。
里面人终于忍不住哗然,围着辟邪和姜放道:[此事与陆将军无关,请内廷将军和姜大将军奏请皇上收回成命。]
陆过听着帐中的喧嚣苦笑,仰头看着微微缺蚀的明月,热血中,白日里激战的炙热和暗箭的阴冷仍在不住交战,让他倍受煎熬。
[既是陆兄将刘思亥尸首藏匿,可见已猜到了八九分。]有人在他背后突然道。
似乎是刀锋轻轻拂过咽喉,陆过惊得如同浑身血液从毛孔里迸出。他僵硬地回首过来,见辟邪雪白的衣衫,雪白的面庞,正迎着月色缓缓绽开笑容。
[倒不如放开了吧。]就像替陆过说出了心里话,辟邪清淡的口吻里,有那么一点无奈。
黑州是中原东方的门户所在,其西擦肩而过的,正是寒江,寒江入少湖,湖面烟雨袅绕,碧波无垠,其中大小三百余岛芳草萋萋,住有渔户三四万人,而别水自西汇入少湖,再通贯黑州入海,是黑州战船进入少湖的唯一途径;黑州以北,渡过离水便是踞州,踞州拱卫京畿,开国以来都驻扎皇帝屯兵,因此也没有分封过藩王,而州内十八座铁城,号称史上从未被人攻破,就在杜闵的眼前,连成一道顽固防线;而黑州以南的巢州,生生分隔了东西两王的封地,楔子般钉入东王的手足里,一直让杜家头痛不已。
巢州王良涌死后,世子景亿继承爵位,景亿三十九岁,受其父言传身教,对朝廷忠心耿耿。四月十五日良涌遇刺身亡,景亿对东王杜家的戒备比从前愈发深刻,加之他年轻,更有决一死战的魄力。
[这块硬骨头,当然扔给白东楼啃。]
杜闵为其父报丧的折子才刚送出,没有朝廷晋封,他现在仍只是世子的身份,但是东王属下的将领官员已然一口一个[王爷]叫得响亮。
[王爷此计大善。]
杜闵微笑着点了点头,接着道:[我们要的,是京畿。踞州就如开国时一般,晾在那里,到朝廷大势去了,那十八城的守军,便如从前一样,定会乖乖地投降。]
[是。王爷的意思是攻下寒州,直取京畿?]
[正是。]杜闵道,[水军从别水溯江西进,此时已入少湖,绕道寒州城西,趁寒州守军不备,便可攻陷寒州城。]
[王爷何时动手?]
[今日十九,有个两天功夫,战船就可会合。]杜闵想了想,[那时必定和倭人协商妥了,就是那劫银两的贼寇也落了网……二十一日,]他道,[二十一日点炮出兵。]
其实是有些着急了,不过昨夜杜桓等人遭人行刺身亡,对手定然还有别的计较,在东王属地没有乱起来之前,先下手为强,众将还是赞同的。杜闵命人将军图展开,正要讲骑兵行进路线说与众将听,却有伴当进来道:[王爷,黑水大营来人了,要禀追查贼寇的事。]
杜闵站起身来,向众将点头,[我去去就回。]
竟是黑水大营参将秦毅亲自来了。这个差事交他全权处置,若不是他脸上神色难看,杜闵定要以为他已将贼寇捉拿归案,忙不迭地前来邀功。
[怎么样?]杜闵问。
[臣无能。]秦毅撩起战炮跪在杜闵脚下,道,[臣追查打劫银车的贼寇,至今没有半点消息。]
[怎么会?]杜闵大奇,[撒出去这么些人,没有一个查到点什么的?]
秦毅摇了摇头,道:[没有。]
杜闵道:[二十辆大车,这么多白银,总该有个去处;要劫走这些银子,将八百人杀得干净,少说也要两千人以上,交战中的伤者又在哪里医治?]
秦毅进王府前便打点好了人,将这些天的事问得清楚,因而很自然地道:[王爷都说的是要紧的线索,臣也是让人按这个去查的。现在看来,这伙人决非普通的强盗,这些天半点消息不透,没有一个人在外乱走,除非是军纪严整的一路正经人马。]
杜闵被茶烫痛了手,抽了口冷气道:[正经人马?你看是朝廷的人马么?]
[不象。]秦毅道,[王爷这次进京之前就命我等严密关注寒州、踞州屯兵的举动。寒州屯兵现都握在杨力和的手里,他几乎就是我们自己人……]
[此时不能再相信这些朝廷破格提拔的人。]杜闵打断他的话,[东海道上的陆巡也不是省油的灯,前一阵他在哪里?]
[出事时陆巡确实在营中,东海道上没有操练,也无军务调动。]
[唉……]杜闵掐着太阳穴,不住思量。
秦毅道:[臣觉着这路人马不是朝廷的。]
[为什么?]
[朝廷在此没有水寨,人马劫了银车,也需从陆路运回营中去,臣的人都问过,这些天没有这么多车辆走动。]
[水路?]杜闵道,[别水?]
[不是直接运到了海上,就是藏在少湖里。]
[要运这些银两,少不了大船,这一带除了寒江承运局,再无他人可以做这件事。]
秦毅瞳孔不禁一缩,旋即道:[臣觉得也不对。]
杜闵终于不耐烦了,道:[痛痛快快地说罢。]
[是。]秦毅忙道,[承运局水寇出身,手下人管不了这么严,要是他们做的,这两天定有人拢不住火出来赌钱嫖娼,或者分赃不均火拼。探子们这些地方都去了,没有见到一个发横财的,也未听说承运局内有什么动静。]
[哦?]
[另外,这两天承运局的船也多了起来,正往别水走,想必是听到了风声,要黑吃黑呢。]
[你说黑吃黑倒有些道理,承运局那些人绝不是安分守己的良民。]杜闵道,[话说回来,少湖至沿海,能犯下这么大案子的也就是他们了。]
秦毅笑了笑,[王爷还记得么?五月里少湖水面上,总有大船出没行动,大营派人查时,却没有头绪,后来也就搁下了。]
杜闵回忆起来,[哦]了一声,[倒是有这么一件事。]
[说到水军,王爷麾下的,是天下之首;朝廷在上江有几千水师驻防行宫;除此之外,就是多湖的水师了,那可是洪王的势力啊。]
[你是说洪王在少湖布了人?]杜闵脸色沉了下来。
[是。]秦毅斩钉截铁地道,[臣以为就是洪王的水师劫走了银车。]
杜闵顿时气得浑身发抖,喃喃道:[难怪她说用不着动用朝廷屯兵,原来早有部署。]
[王爷,臣以为洪王水师就藏身在少湖中,要不要趁他们得意忘形之际予以围剿?]
[慢,]杜闵摆了摆手,[我待二十一日便兴兵取寒州,无论先打哪个,势必令另一方有所戒备,须从长计议。你跟我来。]
他带着秦毅回到议事的书房。秦毅职位不高,因而众将见了他,也不过点点头,未做寒暄。杜闵径直将他带到黑州军图前,指着少湖内几大岛屿,道:[你看洪州水师会藏身在这里么?]
秦毅摇了摇头,[这些地方,臣早先派人去看过了,不是的。]他指着少湖西一丛小岛,一边暗记军图上所作的记号,口中对杜闵道,[这些岛虽小,却水脉相通,两岛之间筑坝,便是水门,内里水深,能泊大船,定是在这里了。]
杜闵大喜,道:[好,有的放矢就好。]
众人不知他二人在议什么要务,面面相觑等着杜闵下令。王府家人却插进来禀道:[王爷,银两清点完了,全部齐备。]
[知道了。]杜闵道,他将秦毅拉到一边,低声道,[你从黑水大营中调两千人来,由你亲自护送银两交接,不得有误。]
[是。]秦毅道,[臣定不辱使命。]
杜闵拍拍他的肩,[刚尘,杜家的将来就交到你手里了。]
[王爷放心。]秦毅躬身道。
杜闵冲他点头示意,[去吧。]
堂上诸将仍耐心等着,杜闵坐回书案后,继续讲到骑兵的策略,王府伴当却又惶急进来打断,[王爷!]
[又是什么事?]杜闵拍案怒道。
那伴当道:[王爷,府门前的鼓响了。]
杜闵跳将起来,众将也随他冲到院子里,果听那牛皮大鼓越作越紧,轰隆隆的肃杀声透进来,震得瓦片也响。
戍海黑州亲王府门前的这座大鼓自朝廷在黑州设戍海将军衙门时,就为倭患入侵示警而设。若有倭寇上岸,便由探报自海岸举烽火示警,传至黑州城时,戍海将军府坐班的鼓役照例击鼓,惊动大将军升堂审视军情。到杜家封王之后,这鼓也改名叫作[恫麒麟],最近十几年,因杜桓重金贿赂倭人朝廷,倭寇少有上岸,这鼓多年没有响过,连门前鼓役的差事也渐渐地罢了。
杜闵因而问道:[是谁在敲鼓?去高处看看,城外可见得到烽火么?]
[瞧不见烽火。]伴当来禀。
[先去正殿上。]杜闵带着人黑压压地望前边大殿去。
不刻王府中路的门层层开启,一人飞奔上殿,叩头道:[戍水关、律县、苏羊、晋县四城今早被倭寇攻破。现今这四路倭寇会合一处,直奔通水关来了。]
[为什么不见烽火示警?]杜闵大惊,问道,[什么时候上岸的?]
[不是海上来的,]探报道,[倭寇大军藏身在少湖,早派了人进城做内应,不到两个时辰,连下四城。]
[领兵的是谁?]杜闵问道。
[椎名寿康。]
[这倭鬼!]杜闵勃然大怒,将手中的扇子摔在地下,[这些年出出进进,将黑州的底细摸得清楚,果然不安好心。]
众将听闻倭寇领兵的是椎名寿康,也都倒抽一口冷气。
早在十几年前,黑州倭患猖獗,但多数还是没了主子的浪人结伴渡海,买卖不成之后,便纠集起来打劫沿海小镇居民,为数虽多,却各自占山为王,东王的水师骑兵皆骁勇,与之周旋尚绰绰有余。
但到了椎名寿康渡海之后,情形便大大不同了。他这支诸侯人马从来军纪森严,作风彪悍,所使的倭刀,也由椎名封地上所产精铁锤炼,极是锋利柔韧,几千步兵撒在沿海水路较多的地带,一时连东王骑师也奈何不得。
至颜王死后,各路诸侯急于瓜分势力,杜家自然不会落于人后,但椎名寿康对东王北上西进的宏图大业来说不啻于针芒在背。
杜桓在与椎名周旋数年之后,倒想出个釜底抽薪的法子,他每年以白银五十万两贿赂倭人朝廷当权的宰辅大臣,才得以让他们请下圣旨严令,命椎名罢兵回国。
椎名却不是个善罢甘休的人,虽然不能向东王开战,仍常常渡海在黑州沿海一带逡巡,要说东王对倭寇的戍防,现在几乎就是防他椎名寿康一个人了。
[原来劫我五十万两银子,就是为了给椎名开战的借口。]杜闵平静得很快,对众将道,[要他退兵,无非是给倭人朝廷银子罢了。]
众将称是,杜闵叫人赶上秦毅,命他速速调兵前来押运银两启程,安抚倭人贵族。
又有大将道:[椎名的野心定不会止于别水以南,如不及时遣兵阻他,定成大患。]
[我如何不知。]杜闵道,[但前几日就将骑兵布置在寒州一带,如果此时仓促撤回,定会惊动当地驻兵。]
[要说紧急调兵,大概只有少湖水面上的战船了。]
[不错,]杜闵道,[先将战船调回,进入别水,支援通水关。]
如此一来,二十一日举兵下寒州自然不可能了,杜闵最后想到这个,不由心乱如麻。一盘好局,不知从哪一步出了差错,竟成了招招皆错——难道要满盘皆输?杜闵不由惊出一身冷汗。
[将别水以北的兵力悉数调入通水关一带,]杜闵道,[对付椎名这样的人,就要速战速决,永绝后患。]
暗红色的立旗上绣着金色的槿花,椎名家的寿康将军坐在扎凳上,面庞浸在立旗投出的影子里。通水关城楼上依旧枪箭如林,一片凌空的水波似的,粼粼放光。
占下通水关,便直逼别水,一江之隔,就是四零、江同与黑州三座东王辖内最富庶的城池,几是东王的心肺,取下这三城,黑州便成了椎名家的辖地。椎名寿康等了十年,才有机会出手一次,然而中原人自己反目,甘愿为倭人开城,东王士卒皆是老弱病残,逃得竟比倭人追得还快,胜利来得太快太容易,椎名寿康抚着剑,讶异自己为什么会将最光彩的年华,虚耗在海上。
中原动荡,椎名早悉其弊,十年来多次上疏力主进占蚕食黑州,然而倭人朝廷懦弱,每次都一样拒绝。每年区区五十万两白银的残羹剩饭,就能买得朝中大臣的剑和热血,就能让年轻英杰郁郁寻欢在帷幄裙下,就能养成全国奢靡享乐不求上进的风气,国家竟是如此虚弱卑贱,想到这里,椎名的双手就止不住地颤抖,微微刺痛却是直扎到心里,手指被剑刃划破,渗出一滴淡红色的血液来。
东王的大军现在来援路上,离着最近的,就是少湖中的水师,以椎名座下战船,也不过能在少湖的别水出口稍加阻拦,撑上半日而已。
此时一样是速战速决的策略,椎名站起身,慢慢地将剑在空中挥过,[进攻!]
没有人高呼,没有人怒喝,每个人都将恐惧的尖叫忍在心里,指望着它在敌人的喉中爆发。满地沉重的脚步声,倭人肩着云梯,奔向一天箭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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