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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18 红猪侠(现代)
辟邪笑道:[不知那位凉州将军的大名。想必是鲁将军护送景佳公主来凉州时结识的好友。]
[正是。]鲁修道,[他名叫赤胡。]
辟邪默默想了想,道:[前面就是凉州军营,请鲁将军速速将赤胡将军请来。]
[是。]鲁修催马脱队而出。
越向西,战事出人意料地越是平静。似乎在不祥的安静中预感到什么,河岸上处处能见凉州骑兵厉兵秣马,整顿队形。即便是在中午伙食的时候,也是轮番休息,不见一人显出松懈神色。五千人的队伍过境,早有人会知凉州都督,河岸上的骑兵在将令之下迅即分出道来,让他们飞奔。
迎面一骑奔来,正是鲁修,汇同队伍对辟邪道:[公公久等了,赤胡听我说了缘故,已点齐三千人马,就从后面追上来。此处凉州的统帅也向东翼求援。]
[好。]辟邪点头。看来赤胡认为匈奴必能飞渡雪山,辟邪不由嘲笑自己心中未尝不存一点侥幸。
[不过……]鲁修叹道,[震北军与凉州军近来颇不和睦,只怕来援的还是凉州骑兵。]
辟邪命焦同顺带军先行,自己和鲁修驻马相望。不刻便见凉州骑兵十骑一队,整整齐齐行进过来,烟尘中湛蓝大旗绣了金色凉字旗号,极是醒目。
[必隆王爷麾下精兵军纪严明。]辟邪赞道,[人说震北军已是极严了,我看也比不上凉州军。]
鲁修笑道:[末将虽是震北军中人,却觉得公公此话不错。]
擎旗的将军将旗帜交于副将,命人继续前行,自己纵马过来,呼道:[哪个是朝廷的钦差。]
[在下辟邪。]
赤胡三十五六岁年纪,一付漆黑飞卷的虬髯,体格壮丽,深绿的眸子在辟邪脸上流转,人却怔了怔。[凉王麾下赤胡。]
两人抱了抱拳,辟邪平静依旧,毫不动容,赤胡甩了甩脑袋,道:[上差想问飞跃雪山之法?]
[正是。]
[夕桑雪山不可渡。]赤胡断然道。
辟邪却不意外,[或许不可渡,却未必没有捷径。]
赤胡大笑,[上差聪明。赤胡四年前为老母采摘雪莲,上去过一回。到半山腰,就积雪难行。]他指着山南缓坡,道,[我沿着那缓坡向北,往峭壁处去,却发现一处狭缝,堪堪可以过一个人,不过五六尺远,就到了山北,脚下小道只容两马并骑,想来是采雪莲的牧民留下的旧途。]
[不过五六尺远?]辟邪叹气,[十七年处心积虑,只怕早已觅得此路,这两年骚扰中原,为的就是掩人耳目,派工匠上山凿开通道,连身边的人都一无所知。均成对中原的执念,可谓疯狂。]
[中原有什么好?]赤胡对鲁修绽开嘲色,[你去过凉州,知道凉州的好处。]
鲁修顺着他点头,只是笑。
[事不宜迟。]赤胡道,[以我们八千人,浅滩上能挡住多少匈奴人,要得就是个先下手为强。]
[正是。]辟邪道,[原以为他们翻过雪山,多有折损,人困马乏,我们还有可趁之机,现在看来凶多吉少。凉州军中可否再增兵夕桑?]
[不可能了。]赤胡道,[前面已传来飞报,匈奴大军约八万人正从此处南下,两个时辰之内就到。]
[既如此,生死由命,两位好自为之吧。]
赤胡见他轻描淡写地说这句话,不由讶异,[到底是皇上身边的人,胆色果然不同寻常。我说怎么内臣封了将军了。叫什么来着?]他问鲁修。
[内廷将军。]
[内廷将军……]辟邪仰面大笑。
赤胡将他的笑容细嚼慢咽,低头回想着什么,辟邪和鲁修已拨马追赶前方大军。
八千骑兵渐渐逼近夕桑对岸,高山相挟的河谷里微微回荡着一股骚乱的低啸,倾斜阳光照耀的剔透冰雪颠峰,更加光华夺目。山坳林间升腾着一股淡淡的水雾,象山鬼出行时飞驾的妖云。
[掩旗!]赤胡低声下令,命凉州骑兵悉数下马,牵着坐骑缓行,藏身在南岸山坡的树林中。
[弓弩手。]辟邪指着山坡道。
[是。]鲁修领着汉军中三千强弩,抄向凉州军后侧布阵。
焦同顺带着剩下两千人,也要后撤,被辟邪拦住。
[凉州的硬弓都在八十石以上,远比震北军强,此战靠的就是弓箭拉开扇面截杀,将军这两千人只能在前。]
[咳咳。]焦同顺干咳一声,[公公说得是。]
赤胡在他们身后轻声笑了起来,[上差你呢?]
辟邪道:[我出来的匆忙,没有携带弓箭,只有长剑一柄,自然是立于最前了。]
[我还有一柄弓,借给上差使。]赤胡从马上又卸下一柄强弓来,连同箭壶交给辟邪,[就是不知上差拉得开拉不开。]
辟邪弹了弹弓弦,笑道:[就怕会拉折了这张弓。]
赤胡做了个鬼脸,躲入林中。
流火烦躁地刨着地上的沙子,想要打鸣的时候,让辟邪按住了鼻子。
辟邪靠着它的耳朵,喃喃道:[你是马中的君主,我是人中的贱役,我都不怕,你为什么要怕?]
流火终于安分了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能听到身旁的人低沉的喘息。放眼北岸,山阳青翠,郁郁葱葱,只觉天地平和静谧,哪里有什么杀机,只是山谷中的回声却越来越响了,象是有人试图用双手按住沸腾的水面。
[阿拉库!]
——山谷跟着放肆尖叫。中原士卒凛然一惊,面面相觑。
[阿拉库!]突然爆发出万众咆哮,连山谷的回声也胆战,被压抑成细若游丝的呜咽,被锐利的江风吹散。
悠长的号角声从怒吼中清越而出,对面林间随即一抹亮光闪过,然后是一片、两片蔓延开,最后整个山坡上都是雪亮的闪光,似乎山间生长的都是藏在鞘中的利刃,这时骤然绽出杀戮之花。雪峰顿时黯淡下去,蹄声如同她的体中奔腾肆虐的山洪,那片刀光奔腾泄来,尘土自其下飞腾,直冲青天,如同整个雪山崩动。
军中一阵哗然,听见赤胡叫了声:[天神顾佑,来得竟是时候。]
[只怕有五万人!]焦同顺却是脸色惨白,失声大叫,腾地站起身来。
辟邪将他按回地上,冷冷道:[我们却有五万利箭,来得正是时候,又有何惧?]
[挡不住的。]焦同顺吼道,[我上了你的当了。]
周围的士卒仓惶地看过来,辟邪低声道:[出息些,你标下子弟都看着你呢。]
[退兵吧,公公。]焦同顺口中哀求,手却往腰里抽刀。
辟邪冷笑,靖仁剑倏然出鞘,焦同顺的头颅[扑]地滚在马蹄旁,士卒一片哗然。
[一样是死,你们愿意死在我的剑下,还是出去杀两个虏匪,挣一条命回来再说。]
士卒们闭上了嘴,纷纷往箭壶里取箭,默然扣于弦上。辟邪回头,可以看见赤胡向自己招手微笑。
[你快急高凉州和震北军统帅。]辟邪命身边伍长。
那汉子奔出去一会儿,又转了回来,[我叫人去了,我不走。]
辟邪一笑,[好汉子。]
山坡上滚落的沙石已溅起河面上的水花,在阳光下激起岸边一片水雾。
[开弓。]辟邪挥手。
八千人张弓时的细小喧哗,在这铁蹄声中无比渺小。辟邪环顾,处处可见强矢在阴暗里散发着销魂的黯然光芒。
[天神佑我坐骑幸存,载我尸骸归国;天神佑我同袍平安,携我遗言返家。]
——凉州骑士的祝祷声飘来,象是吹拂密林的瑟瑟风声。
[呸。]辟邪身边的震北军士笑道,[我却愿天神佑我一箭杀一敌,箭尽才亡。]
辟邪手抚地面,感到地狱也在恐惧,战栗的阴魂正尖叫着涌出来。沙尘将阳光遮得黑暗,马蹄将山谷践踏得呻吟不止。手持马刀的匈奴骑士已从林中奔腾而出,骤然跃入眼帘,一会儿功夫,便觉满山遍野,铺天盖地而来。
[哼。]——辟邪在阴暗中欢笑——心中纯粹凛冽的杀机令他畅快难言,戴上头盔,取过赤胡的弓,静静开满。
匈奴前锋已近河心,水至马腹,顿时缓了下来,北岸大军有些拥堵,高声的催促和笑骂夹在马蹄声和水流声中,震得山谷颤抖。
大约七十步左右——辟邪回首示意,便听鲁修大叫一声:[弩手——放箭!]
尖利呼啸从头顶飞掠,最前的匈奴骑手齐刷刷落于水中,无主的战马仍执著地向前吃力跋涉。
[放箭!]仍是鲁修的声音。
凉州军和辟邪身周的弓手在嗡嗡的弓弦声中淌着冷汗,静静等待中又期盼这摧城的乌云永远不要踏入自己彀中。
眼前的大军就如洪流激于巨石,气势稍滞,片刻分散,便又重新汇聚。阵脚刚乱,敌军大将已冲上前锋高叫:[不要慌!盾牌,盾牌。]涉水的骑兵立即从迎头痛击中回过神来,自坐骑身侧摘下木盾牌遮挡,继续向前推进。
[射马!]鲁修立即命道。
赤胡见中原军中箭势不可缓和敌军攻势,起身叫道:[凉州军——]
凉州士卒挺起身来,向前走到较开阔地带,抬起箭矢指向青空。
[放箭!]赤胡手臂一振。
利箭穿透天空,又扑倏倏骤雨般打在匈奴头顶。
[啊。]短促的惨呼,一个震北军士卒胸膛中箭倒,滚在辟邪脚边。
[对岸。]赤胡向辟邪示意。
北岸的匈奴骑手正用数排强弩还击,多数落于河中,仍有部分能杀伤中原士卒。
鲁修一部射杀的马尸开始堆积在河滩,匈奴空有铁骑,一时也受阻不进。
辟邪慢慢收起弓箭,[上马。]他道,[抄侧翼。]
两千人在树林中急奔,向上游水深处绕了半圆的圈子,猛地冲入河滩,[放箭!]辟邪率先开弓,趁其不备,痛击其左翼。一轮箭下,匈奴先死伤了三四百人,随后依旧顶起盾牌,从缝隙里还击。
辟邪一击得手,不愿有更多的伤亡,叫道:[撤回。]
赤胡军中已有近百人中矢,不得已回撤林中,抽空向河里望去,却见匈奴弓箭几乎擦着辟邪一部人马空击水波,一时也忍不住叹:[太过行险了。]
三波攻击过后,匈奴人没有讨到任何便宜,山坡上有人吹起号角来,不一会儿河中的骑兵有序回撤,在北岸稍作休整。
中原军也有空稍作喘息,辟邪检视自己一部,死五十,伤一百十七人。赤胡的凉州军中死二十,伤七十一人。而鲁修那边还未有伤亡。
[不中用的人就快快撤出。]辟邪四处看了看伤者,[留在此处必死无疑。]
鲁修道:[我这里箭只剩三成。]
[赤胡将军呢?]
[一半。]
[那还能再守片刻,之后么……]
[马刀还是人手一柄。]赤胡笑道。
辟邪点头,[放完箭,就且战且退。]他抬头看了看天色,日头已然偏西,[不过两个时辰,援军就到了。]
凉州军中有人忽地站起来,[将军,可听到了么?]
[噤声。]赤胡凝神细听,[象是渡口那里交战。]
[算得精准啊。]辟邪笑道,[若非我们在此阻击,这五万匈奴此时正好到渡口了。]
鲁修道:[无论如何,能打乱他们的阵脚,我们已是胜了。]
[火箭!]阵前士卒大声示警。
[又来了。]赤胡向他们点点头,奔回自己阵中。
辟邪起身眺望,见对面河岸上正用巨大的弩机施射火箭,满天流火罩来,打在林中。此番连鲁修一部也受攻击,头顶上的树枝挂住松油火箭,过不一会儿,便烧起来。
赤胡道:[散开阵型,坚守。]
未曾受伤的士兵尚能翻滚地上熄灭衣服着起的火苗,而伤重不能搬动者一旦身上泼上火星,便只能嚎叫等死,一时哀号四起。
[坚守,坚守。]辟邪游走阵中,不断大声鼓舞麾下士卒。
铁蹄踏水声又起,此刻却是重甲骑兵踏阵,连人带骑,要害之处都覆以双层牛皮甲,便是箭能透甲,也不过皮肉伤。
[我下来。]鲁修在高处道,带着强弩三千人上马,从赤胡和辟邪阵中穿梭向前,直到河岸,赤裸裸露在匈奴眼前,火箭便换作了铁矢,密密麻麻向他们扑来,刚立定便被射杀五六十人。
震北军的强弩也极是厉害,一通乱射倒也压制住片刻功夫。
辟邪向赤胡摇头叫道:[如此是守不住了,我带人冲阵,你们徐徐退却。]
[是。]赤胡呼啸一声,凉州骑兵上马,向下游河岸退去。
辟邪对自己阵中的震北军道:[你们的箭制弓弩相通,速速收集余箭,递上阵去。其余人随赤胡将军后撤。]
他自己认镫上马,手持精弓站于鲁修阵中,以他超绝箭法,专射敌军骑手双目,竟是一箭一尸,十余箭无一落空。
敌军大哗,骑手开弓,多向他施射。辟邪手提缰绳,流火轻灵转身,在阵前时疾时缓奔走。辟邪马上箭也是极准,又射落三人,中原军中忍不住欢声雷动。辟邪见敌军距河岸不过三十步之遥,知道势不可挡,对鲁修叫道:[回撤。]自己夺过身边士卒的箭壶,一人押全军于最后,且射且退。
片刻之功,南岸上便挤满了涉水而来的匈奴重甲骑兵,河滩狭窄,不利重甲行军,匈奴人推进得稍慢,河中轻骑飞渡,上岸后挤开前面开道重骑,从缝隙里蜂拥而出。
两军相隔一箭之地,辟邪皱眉道:[须得再阻一阻。]当即兜住马头,任敌箭在自己身周乱飞,不及躲避,只盯准敌人面目,扣弦双箭连发。匈奴前锋被他抢先射倒十多人,不由气势一阻,二十多骑战马随后压上,距他一步之遥,收了弓箭撤出马刀来,扬着满天尘土围住他砍杀。辟邪轻笑一声,从流火背上飘身而出,长剑凌空呛然出鞘,杀入敌阵之中,足尖轻点马首,衣袂挟风,犹如战神趋驾滚滚烟尘辗转奔袭,一剑便刃一人,顷刻便将敌军前锋杀戮殆尽。
两军骇然之际,他又转身追上流火,翻身上马。鲁修一部已去了一些路程,百步之内唯有他一人驻马独立,向着匈奴人笑道:[杀我,便过来。]
匈奴骑士却极强悍,眼见他杀人如麻,心生怯意,却无一人愿落于人后,对他大叫了一声,更是奔泄而来。
身后却是杀声滚滚,赤胡一部喘了口气,又掉过头来厮杀,狭长地带,两股人马放过一轮箭,便如同两股激流汇聚,顿时搅在一处,前后左右,触目所及都是敌骑,人人都杀红了眼,马刀到处,都是血肉飞溅。
河中刀山还在缓缓移来,上岸后分成两路,一路取道河岸,一路取道树林,成夹击之势围歼赤胡。
赤胡见势不妙,持刀呼啸疾退。匈奴前锋的轻骑自然紧追不舍,忽见赤胡残兵两面一分,顿时让出鲁修的箭阵,听得号令,又是一通箭雨如蝗。
如此转转折折,辟邪领残军退出五十里开外,再后退,就是河岸开阔地。远处鼓声如雷,蹄声泼雨,想必渡口战事正紧。若退出此地给匈奴集结,那么渡口也不保了。眼前的匈奴大军已包抄成新月一般的战线,距他们一箭地,勒马待命。
辟邪看了看天色,正是红光照目的傍午时分,不知援军何时能到。三千残兵正如洪峰前的枯木断枝,岂堪一击?辟邪掣出剑来道:[进一步全军覆没,退一步中华亡国。你我必死无疑,一同血战到底罢。]
赤胡在战袍上擦去刀上鲜血,举过头顶,让它在夕阳里挥舞生辉,[凉州男儿何在?]
[在。]一千凉州骑士高举马刀,齐吼道,[以将军马首是瞻。]
震北军此刻也只剩不到两千人,箭矢用尽,多持长刀,阵中有人笑骂:[***,咱们中原人也没死绝呢。]
[嘴臭!]凉州骑士回骂道,[千万留住你那条小命,等爷爷我来找你算账。]
一时三千人笑骂成一团。
匈奴人端坐马上冷眼看着他们,嗜血地咂嘴嬉笑,急切回首期待将命。中原残军终于慢慢静了下来,拂拭兵刃,收紧缰绳。
有人却在河上突然唱起歌来:
[啄我双目腾明月,
折我断肢发新树。
遥望带林三千里,
无归无归魂无驻。
同袍已从将军死,
无人告我父母知。
飞鹰飞鹰啖我头,
载我血肉归故土。]
夕阳照得河中鲜血更是流红万里,却不及那趟来的骏马更似火焰。那红马比之一般的战马足足高了两尺有多,河水虽深,仍不及马腹。马上的人在辉光里模糊了轮廓,只听他的歌声,便已觉恢宏。
[阿纳……]辟邪绽开笑容,抚摸着弓背。
红马悠然火中漫步,匈奴战士们在那骑士的歌声下垂首,静静倾听着。
[掬我鲜血涌清泉,
扯我流肠成新路,
遥望断琴三千里,
无归无归魂无驻。
兄弟早从亲王死,
无人告我女人知。
豺狼豺狼噬我足,
载我髓骨归故土。]
红马立定了,马上人似乎光芒之神咏颂真言,慢慢地道:[对面,是无畏的英雄,用你们高贵的刀,送他们上天!]
最后一个字就是大喝出来的,山谷中铿锵一震,匈奴人大吼一声,便山洪般涌向渡口。
辟邪狠狠抽了流火一鞭,它四蹄飞腾,逆着匈奴人黑色的潮汐,向河中红马骑士冲去。
此时此地遭遇匈奴激战,决非辟邪所期,然而上天既是这般迫不及待地安排,眼前扑面而来的刀光更不必畏惧——[要死,也是死在这个人手上。]辟邪想。
他扣箭,张弓,盯准那人的眉心,任飞来的箭矢擦破自己的手臂,然后就见那人也转过脸来,清清楚楚地看见他也扣箭,张弓,乌黑的锋芒在血色的阳光里飘摇。
咽喉就这么一紧,辟邪的弓[扑]地落在河水里。
马林自与成亲王船中密谈之后,成亲王府却再没有联系。按理说祝纯应透出消息来,马林等了两天,却音信全无。
其时杜闵已悄悄回到离都,询问他密谈的结果,马林无据可禀,被杜闵申斥一顿,已然坐卧难安,再派人去成亲王府打探祝纯的消息,王府里竟说从无这样一个人出入,祝纯如同石沉大海,连这根布在成亲王枕边的线也断了。
[于步之不是在京城么?]杜闵道,[你去驿馆找他。]
[着啊。]马林笑道,[世子爷说得对,臣竟将这个人忘了。]
他自去驿馆寻于步之疏通王府,留杜闵在天刑大道的宅子里歇息,到傍晚心惊胆战地回来,颤声禀告:[世子爷,于步之两日前便离开京城了。]
[走了?]杜闵扔下手中的书信 诘刈 鹕砝矗 靶〕赏跻 鍪裁矗俊?
[臣失察,罪该万死。]马林见他脸色发黑,忙跪在地上捣蒜般叩头。
杜闵冷笑道:[起来吧,景仪和我们耍心眼,是他自己做死,不怪你。]
[世子爷……]马林讶异地抬起头来,忽然发现杜闵的心情实在不错,[世子爷这边难道有好消息?]
[怎么不是好消息?]杜闵大笑,[你不知道,匈奴已然在二十日渡过努西阿河了。]
天险被匈奴攻破,对中原来说几是灭顶之灾,马林骨子里实在不好意思随着杜闵高兴,只得结结巴巴地道:[当真是好、好消息……]
杜闵道:[景仪还指望顺理成章地登基,却不知他们兄弟的江山会被谁吃得一干二净。撂我们的场子?哼哼。他现在不知怎么后悔呢。]
马林笑道:[世子爷说得是。]
[你去办两件事。]杜闵道,[第一,朝廷必会想方设法将这场大败遮掩过去,咱们可不能一声不吭。]
[是。]马林道,[王府里好多人现都在离都,这就将消息传播出去。]
[知道怎么说吗?]
[臣愚钝,世子爷指教一二。]
[皇帝不听劝谏,一意孤行任用愚将,贻误战机才导致渡口被夺。]
[是。]马林道,[就是如此。]
[第二件,]杜闵咬牙冷笑,[去把景仪给我揪出来,我就不信他此刻还不动心。]
马林大喜道:[极是。臣倒要看看小成王现在是如何一付嘴脸。]
不过成亲王早出晚归,就是宫里府里两处,不说皇宫,成亲王府却也不是那么好进的,马林仔细看了两天,着实无法和成亲王说上话,着急之下却有了别的计较。
赵师爷在离都的宅子是成亲王所赐,也在秉环路附近,离成亲王府不过两条街,他虽在宅中买了一个小妾两个丫头,却因公事繁忙,常住王府,很少回家,只有每月的月银发下来,才会带些银两回去,命小妾打点了,送往瞿州老家。闰六月初二,他照样揣着银子敲门,里面却不是家人殷勤的脚步声,门吱呀一声洞开,面前是马林冲着自己笑。
[赵师爷,别来无恙?]马林收起扇子拱了拱手。
赵师爷转瞬便是满脸堆笑,[马长史,安好?]
[极好,极好。]马林笑道,[请进,请进。]
似乎这宅子从来都是马林的住所,赵师爷携着他的手,客客气气入内。厅堂之上已布了酒席,两人对座,赵师爷抢着道:[马长史怎么还未离开京城?]
马林道:[差事没办妥,有何面目回去见江东父老?]
[哦……]赵师爷仰起头来细想,[马长史什么差事如此棘手?学生不才,不知能不能帮上长史的忙?]
[解铃还须系铃人,除了先生,真是无人可假我援手。]
[言重了,言重了。]赵师爷打哈哈笑起来。
马林道:[我们王府上的侍卫祝纯前两天在离都走失,在下最后瞧见他的时候,他可是和成亲王爷在一处,我家王爷也甚爱他,这就叫我来要人。可惜贵王府的门槛太高,在下进不去,有劳先生周旋,容我见了王爷当面分说。]
赵师爷叹了口气,[马兄说笑,别说我们王府上没有祝纯这个人,只怕这世上也再无祝纯这个人了。]
[死了?]马林大吃一惊。
[可惜年纪轻轻。]赵师爷抿了一口酒,摇头叹息。
马林忙问:[成王为什么要杀他?]话一出口,才觉自己这两日也是身处险地,顿时惶惶不住出冷汗。
赵师爷却道:[马兄,我家王爷爱祝纯如同心肝,怎会加害于他,是他自己时运不济,撞到皇帝座下高手,枉送了一条性命。]
马林越听越惊,道:[如此说来,皇帝也知道了?]
赵师爷道:[倒也未必。不过想必马兄已听说了,努西阿渡口生变,真真应了马兄所言,我家王爷如何不知其中的利害?只是皇帝在京的坐探太多,王爷现在不能轻举妄动。若我是马兄,应当速速回黑州去,容我家王爷看看风向,再缓做安排。]
马林沉吟道:[皇帝北边新败,与两家王爷来说都是极好的机会,成亲王可要抓紧了。]
[我家王爷怎么不着急?不过……]赵师爷靠在椅子里微笑,[留在离都坐纛的是成亲王,真正把握中原屯兵的另有其人啊。]
[这话怎么说?]
赵师爷垂下眼把弄筷子,极低的声音道:[太后已然回銮离都,六月二十八日,懿旨秘遣御使下寒州撤察于步之贪污受贿一案。]
马林怔住了,酒从杯中倾出来,滴滴嗒嗒洒在衣袍上。
[马兄?]
[哦。]马林缓过神来一笑,[见笑,见笑。]他掸去酒水,抱拳道 岸嘈幌壬 傅忝越颉!?
[哪里哪里。]赵师爷笑道,[也请马兄转告杜老王爷,时局艰难,我家王爷不得不小心行事。]
[好。那便告辞了。]马林向两边招了招手,两条人影从山墙后的阴暗里跃出,几个起落消失在夜色中。
赵师爷再也忍不住浑身的颤抖,手中的筷子跟着狠命颤起来,最后叮地落在桌面上,他虚脱似的透了口气,冷汗将衣裳粘糊糊地贴在后背,说不出的难受。
杜闵听完马林的回禀勃然大怒,他将茶盏拂在地下,连连咒骂:[妖妇!]
马林劝道:[世子爷,现在不是动怒的时候,下面该如何是好?]
杜闵好不容易定下心来想了想,[先下手为强,]他道,[京城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这便回去急告父王,不管那御使奉的是什么懿旨,先在寒江以东布兵为上。]
[是。]
这时杜闵贴身的小厮进来,俯在他耳边低声禀道:[雷奇峰到了。]
[叫他进来。]杜闵又向马林颔首,示意他屏退。
门无声打开,雷奇峰静静走来,有点恍惚地扫视过整间屋子,最后才将朦朦胧胧的目光停在杜闵脸上,[世子爷。]
[要你办的事……]
雷奇峰摇了摇头,[我在上江看过了,找不到太后的影子。]
[那是自然的。]杜闵笑道,[太后已然从陆路回京了。]
雷奇峰又是摇头,[就算知道她在哪里,我也不能杀她。]
[为什么?]杜闵对他这种执着十分不解,[她一样是人,为什么不能杀?]
雷奇峰忽然笑了,慢吞吞地道:[天下这么多人,世子爷为什么一定要杀她?]
笑容给他的面庞上增添了些犀利的神情,令杜闵紧紧闭上了嘴。
雷奇峰接着道:[这些年世子爷要我做的买卖,我都没有拒绝过。这次让世子爷不快,我心里也过意不去。]
[哦?]杜闵对他这一番话反倒觉得出乎意料,抬起头来盯着他看,[你这么想?]
[是。]雷奇峰道。
杜闵摇了摇头,[你虽是杀人,却一样在做买卖,讲究的便是一个愿买,一个愿卖。纵使我将天下的金银放在你眼前,你不愿出手,我亦无可奈何,谈不上不快,也谈不上过意不去。]
[世子爷是明理的人,在我主顾里算是不错的了。]雷奇峰怔了怔,才道,[我接了另一票买卖,后面一个月,只怕不能听世子爷差遣了,今晚也当辞行。]
[哦,那好。]杜闵拉开书桌的抽屉,[就把前些日子的帐都结了吧。]
他拿出一叠银票,举在雷奇峰面前。
雷奇峰飞快地看了一眼,接过银票收在怀里。
[不过,]杜闵慢慢抽回手来,笑道,[你从来不是一个急着收钱的人。]
雷奇峰抿着嘴唇,却不想忙于表白说话。
[奇怪的是,虽然你收的是买命钱,却又不怎么把金银放在眼里;虽然你打交道的都是权贵,却又骨子里懒得和他们多罗嗦。]杜闵接着微笑道,[主顾自以为拿钱支使着你,却不知道坐在一起谈买卖的,哪有什么高低之分。]
雷奇峰迷蒙的神情正不着痕迹地退去,一直纠缠他左右的杀气渐渐消散时,他看起来清醒而普通。
杜闵看着他轻悄转身走出去,站起身来跟到门前,叫道:[雷奇峰,今后如何寻你?]
[只当是一段了解罢。]雷奇峰停住脚步,回过眼神来向他微微颔首,笑道:[世子爷今后用不到我,只怕也是件好事。]
[如果有人花钱要我的命呢?]杜闵脱口而出,大声问道。
[还没有人出价。]雷奇峰只是黯然一笑。
杜闵望着两扇门又无声地悄悄合上,冷不丁一个寒噤,他摇了摇手边的铃,小厮进来问:[世子爷什么吩咐?]
[把京城里的人都叫到这左近来,]杜闵道,[雷奇峰不去,我们的人就不能去了么?]
初三清晨,西风大了起来,杜闵带着马林,在慕冬桥码头上船,疾疾扬帆出京。坐探飞报成亲王得知,景仪终于松了口气。
[总算把这个瘟神送走了。]成亲王道,[他若再滞留离都,少不得惹出大麻烦,届时只好我亲自动手要他的命。]
赵师爷笑道:[马林走了就好,王爷与东王那边还不至于立时就撕破脸。王爷忙了这些天,今日不妨歇一歇吧。]
[说得有理。]成亲王道,[叫人去内阁说一声,下午我就不去了。]
想歇一歇却要有个去处,成亲王想了想,道:[进香去。]
[是。]赵师爷点头,[东西弘愿寺,哪个好?]
[末明寺。]成亲王解开衣扣,要换衣裳。
赵师爷上前道:[王爷,那里太热,还是算了吧。]
[算了?]成亲王看着他。
赵师爷忙道:[学生的意思是,叫他们把法事做到府里来。]
[嗯……]成亲王笑道,[就是王妃的佛堂吧。]
[那是自然的。]赵师爷道。
[交给你办。]成亲王甩掉长衣,换了便装,不许人跟,独自拿着佛经在佛堂里读,只觉外面的阳光越来越耀眼,想必是日头最毒的时候。佛堂的门吱呀开了,紫眸轻衫婆娑地走了进来,因为里面暗,她一时辨不清方向,茫然四顾,慢慢朝里走,无所适从。
成亲王放下佛经,悄悄绕到她身后,往她脖子里吹气。
[王妃万福。]紫眸轻轻地笑,转过身来。
成亲王不说话,加紧撕扯她的衣裳,紫眸拦住他的手,道:[别闹。佛爷看着呢。]
[到哪里佛爷都看着。]成亲王的心因这个念头跳得更厉害了,忙将紫眸按倒在冰凉的地上。
[王爷、王爷!]门外内监拼了命地打门。
[找死!]成亲王大怒,将解下来的玉带摔在门上。
那内臣[噔噔]地踉跄退了几步,远远地大声道:[王爷,太后召见。]
成亲王猛地跳起身来,披上衣服就走。
[王爷,改天?]紫眸仰起身问。
[改天。]成亲王点了点头。
王府长史已让人备了轿,赵师爷跟在成亲王身后一溜小跑,道:[王爷看太后会是什么打算?]
[谁知道呢?]成亲王叹着气钻入轿中,[原以为就遮过了,这时候召我,定是要仔细问了。]
赵师爷脸色也不好看,道:[学生还是跟着轿子去吧,宫门前听消息。]
[不。]成亲王道,[你躲在府里,千万不要出去走动。母后的耳目多,要是拿你,我拦不住。]
[是。]
[自己小心了。]成亲王放下轿帘,催人快行,到宫门前出来,已浑身是汗。
他在慈宁宫前请见,康健笑嘻嘻道:[王爷不要跪了,太后娘娘正问呢,赶紧里面请吧。]
[是。]成亲王忐忑不安地道,[谨遵懿旨。]
慈宁宫侧殿正从里面呼啦啦望外走人,宫女太监见了成亲王都不敢做声,微微蹲了蹲就算请过安。成亲王心里更没了底,却见最后的丽人飘然而出,忙一把拉住,[明珠姑娘。]
[王爷。]明珠笑道,[我可不是救命的稻草,拉我也没用。]
[哦,是。]成亲王讪讪放开手,[太后心情如何?]
明珠道:[好得很。]
[好得很?]成亲王惑然。
[才刚还在说笑话,一会儿定要留王爷晚膳呢。]明珠福了福,一笑而去。
[兄妹两个在说什么呢?]洪司言走出来笑,[快进去吧。]
太后坐的地方很是明亮,因而脸上的神色被光芒掩盖着,成亲王匆匆一眼没有看出什么来,只得垂首行了礼。
[于步之什么时候放的寒州知府?]太后开口就问。
成亲王赔着笑脸道:[是十一年四月间的事。]
[你觉着这个于步之是不是听来挺耳熟的?]太后却转脸问洪司言。
洪司言道:[是皇上第三科取的状元。]
[哦。]太后道。
成亲王打了个寒噤,[母后。]
[什么?]太后喝着茶,漫不经心地抽空问。
成亲王反倒不好说,爽性笑道:[儿子跪得膝盖疼,母后要问什么,先让儿子起来再说。]
[哼。]太后道,[你举荐的知府做下这等大案子,你还好意思在我跟前要凳子坐?]
洪司言打圆场道:[先让小亲王起来吧,地上返潮气,仔细以后骨头疼。]
成亲王心中念了一声佛,向着洪司言直使眼色。
[一边站着。]太后终于道。
[是。儿子谢恩。]成亲王今日把那点撒娇的手段尽数抖露出来,毕恭毕敬立在一边,道,[儿子知错了。于步之辜负朝廷恩典,辜负儿子对他的信任,定是死罪了。母后可不要为了这样没良心的臣子气着了。]
太后清澈的眼神细细打量着成亲王,慢慢道:[你确是长大了。]
成亲王心中一凛,道:[是母亲教导得好。]
太后似乎在苦笑,[我只怕教你的太多……]
洪司言怕他们母子尴尬,忙道:[太后,小亲王进来不容易,还是问正事吧。]
太后点了点,问:[那是要抄家了?]
[是。]成亲王想了想,很觉为难。
[听说于步之畏罪潜逃,多日不在公署了?]
成亲王心里一痛,勉强道:[是。]
[他的家眷呢?]太后灼灼问。
[这……]成亲王吃了一惊。
[怎么家眷也不顾,就一个人跑了?]太后问,[果然是个没良心的。]
成亲王扑通跪在太后面前,颤声道:[母后!难道……]
[难道什么?]太后冷笑,[你和他相好一场,难道不准备‘照顾’好他的家人?]
成亲王抬起头,浑身打着颤,咬牙笑道:[母后,儿子可又学着了一手。]
太后不是滋味地挪开目光,静静道:[那就好。]
洪司言将成亲王挽起来,[好了好了,要问的都问了。天色不早,小亲王就在此用膳吧。]
[把明珠也叫来。]太后例行公事般地展颜道,[儿子女儿都在,看着也高兴。]
太后的家宴,传的都是精致的小菜,一时明珠带着人挑着食盒也来了,孝敬太后的都是大理的小点心。成亲王席上魂不所属,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话。
太后笑道:[好啦,你说的这些都旧了。这里的小太监的笑话都比你精致些。我倒愿意听明珠讲讲寒州的风情。]
成亲王道:[母后可不要疼了女儿就忘了儿子。]
[怎么会呢?]太后道,[只要是我的儿女,都是一样看待,]
他们母子话里有话,明珠微笑倾听,成亲王在她秋波般清澈地双眸下低着头。这顿饭险涩无比地吃完,成亲王找了个机会,连忙告退。
侧殿里一阵沉默,明珠站起来道:[女儿厨房里忙了半天,也累了。]
[嗯,也是。]太后点头,[回去早歇吧。]
明珠出来,如往常一样去慈宁花园乘凉,她总是稍驻假山上的小亭,然后登于乱石顶端而坐,仰望夜空,拂拭露水之际,明珠忽而想到,自大军北上之后,这明月的阴晴圆缺已然悄悄周行了两轮,又到了繁星如织,弯月如钩的时候,萤火因而显得很明亮,在她青丝间、红袖下静静飘摇。明珠停下扇子,看着那小小的灯火驻在寒绢晶莹的扇面上。
[呼。]她吹气如兰,轻送虫儿重新扑入夜色里,转眸随那星火望下假山去,却见林间阴影浓了又淡,似乎什么妖怪驾着黑风倏然穿过。
明珠想了想,最终还是叹了口气,飘身而下,从假山的曲折中绕到树林以南,在袖中扣住银针,截到林中人的侧面,将十二枚锋芒一挥而出。
那人听到风声,慌忙回过头来,星光照在他脸上,明珠不禁轻呼道:[你?]
她指尖微触丝线,将银针去势激得飞散,擦着那人身子掠过。她心中讶异未息,早忘了在丝线脱力的瞬间将银针收回,只听叮叮零零锋芒落于青石之上的乐声,五色丝线也罩在了那人头上。
[明珠姑娘。]那人喜极,眉间扬了扬,道,[找得我好苦!]
明珠见了他的狼狈样,也是嫣然一笑,[沈公子从来逍遥,自己找苦吃,却怨不得别人。]
[当然当然,怨不得姑娘。]沈飞飞拂开头上的丝线,笑着走过来,[姑娘近来可好?小生许久不见姑娘,茶饭不思……]
明珠啐了一口,[再这么胡说八道,我可恼了。]
[是是是。]沈飞飞忙道,又作揖不迭。
明珠却上下打量沈飞飞一身精干打扮,见他身后更背着短刀,不由笑道:[这是做什么?往宫里溜达还须沈大公子如此大动干戈?]
沈飞飞红着脸道:[宫里没来过,就怕着了侍卫的道儿,连累了姑娘,故而郑重其事,让姑娘见笑了。]
明珠淡淡道:[连累说不上吧,你我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凭什么你犯下杀头案子却要连累到我身上?]
沈飞飞依旧赔不是,[是是是,姑娘说的是。]
明珠见他执意委屈,也不忍再逼他,只是道:[宫中不是沈大公子久留之所,请回吧。]
[我这就走,不过,]沈飞飞追上前,在明珠背影后低低地问,[姑娘最近过得怎么样?我知道了才放心。]
明珠停下脚步,回眸一瞬朦胧地看了看他,[还好。]
[姑娘清减许多了……]
明珠摇头道:[也没有。]
沈飞飞慢慢道:[小生最近一阵子会离开京城,一个人在外,生死无人知道,不知姑娘会不会有片刻功夫想到我,就象……]
[就象什么?]明珠冷冷截断他的话,反问道。
沈飞飞苦笑道:[辟邪可有消息来往?姑娘一定惦念着。]
[为什么要提他?]明珠反诘。
星光照出她眼中淡淡的伤感,沈飞飞望进那漆黑的眼眸深处,忽然叹了口气。
明珠仰头见弯月挂在宫阙飞檐之上,笑道:[夜色已深,我回去了。沈大公子好自为之。]
[是。]沈飞飞魂不守舍,随口答应。
明珠走出花园大门,在阴影中回头相望,却只剩古木寂寞,沈飞飞已然不见踪迹。她侧首想了想,也觉无趣,一人身只影孤地往回走。彩裙覆盖着脚面,行动时本是婆娑的柔声,却听周遭一两记沙沙的急响,令她顿生警觉。
听起来轻功不过平平,绝非号称[沉鱼飞燕]的大盗沈飞飞。明珠看着背后人投在自己脚前的黑影慢慢展开双臂,忙衣袖轻拂,飘身闪在一侧,一蓬银针也从袖底发出,听得那人惨叫了一声,已是扎得满脸,捧着眼睛在地上翻滚。
明珠任那人呼痛,径直掠上房顶,向慈宁宫遥望,只见四条黑影正向太后寝宫扑去,她轻点屋脊,飞掠而下,口中喃喃笑道:[这人还要留给他,却不是你们能杀的。]
不料未至慈宁宫前,又有一人从侧殿屋脊后面持刀跃出,奔袭之间已连伤三人。
[沈飞飞?]明珠蹙眉。
那刺客中为首者武功甚高,不过与沈飞飞纠缠了片刻,便占了上风,连着三几刀都取沈飞飞的要害,明珠见沈飞飞实有性命之危,不得已在圈外施针法相助,她扯断针上丝线,拈在指间,在沈飞飞危急一刻,弹出银针,钻透两人密集的刀风,[叮]的撞在刺客的刀尖,猛地将刺客钢刀荡开。
沈飞飞见她凌空而下,施以援手,更是喜不自抑,百忙中抽出空来对明珠点头微笑。
这三人都有自己的不方便,只在猎猎刀风中一声不吭,交手十数回合之下,墙外的火光渐渐映了进来。
深宫寂静的夜里猛然爆发出伤者的嚎叫,早就惊动内廷关防太监,二三十内臣自慈宁门狂奔入内,另有人飞传侍卫。那刺客被明珠和沈飞飞逼得手忙脚乱,更见不能得手,反有被侍卫围困的危险,忙闪身跃出战团,凌空掠去之际,被明珠一针洞穿脚踝,在侧殿上跌了一跤,他踹下些瓦片,将明珠和沈飞飞阻了一阻,这才勉强脱身而去。
外面侍卫太监的火把喧哗之下,太后寝宫更显得黑沉沉没有丝毫动静。明珠原想进去问安,却让沈飞飞牵住衣袖,听他低声道:[领头进来的侍卫必是郁知秋,我和他打过照面。]
杂乱的脚步声就在宫门外,明珠叹了口气,[且随我避一避。]
她领着沈飞飞穿过慈宁花园,绕过大戏台,在甬道中穿过,望东直行。两人跃入居养院的天井中,周围终于又静得如同坟墓。
[这是哪里?]沈飞飞绕过大树下的黑影,四处打量。
明珠道:[这地方从前玩的熟了,知道少有人来,宫里怕是只有这里能让你躲几个时辰的。]
沈飞飞笑道:[姑娘说这里安静,就是这里了。]他向西厢房走去,见门未锁,就想推门入内。
[不是这里。]明珠在他身后艰难地启唇,慢慢地道。
沈飞飞抽回手来,看着那门怔了怔,[是。]
[东厢请吧。]明珠闪身让开了路,[沈大公子怎么没有走,又杀了回来?]
沈飞飞恭恭敬敬地道:[小生以为那些人会对姑娘不利,若知道姑娘不是住那里,小生绝不会贸然出手,给姑娘添这些麻烦。]
明珠摇了摇头,不做声。沈飞飞惴惴盯着她,想要猜出她的喜怒,却见她安安静静的面容,仿佛心中的血液也比从前奔流的慢了许多。
[你要出京?去哪里呢?]明珠问。
[夸州。]沈飞飞道,[有个兄弟要小生帮着弄批马过来,国难当头之际,不料有些生意却比从前好做得多了。小生这回发国难财,姑娘定是瞧不上的。]
明珠一笑,[发国难财的,何止你一个?沈公子盗财,那些人窃国,人品上只怕沈公子还高了一筹。]
[姑娘取笑了。]沈飞飞郁郁低下头去。
[我须回慈宁宫去了。]明珠道,[此时大概是清查各宫各房的时候。若沈公子自己能脱身,就请便。若不得脱身,我明日定会过来看,想法将公子送出宫去。]
[多谢姑娘。]
她彩裙飘飞地远去,只剩下沉飞飞一人怔怔目送,目光如同蛛丝纠缠,让明珠不胜难过。待她从侍卫巡逻的缝隙里走回自己院子,弯月已沉得不见,她推开房门,点起灯,却见子葙坐在角落的地上,抱着肩瑟瑟发抖。
[怎么了?]明珠握着她冰凉的手,[被外面的人吓着了?]
子葙扑在她怀里抽抽噎噎地哭,[姊姊夜半不见回来,外面又叫有刺客,我道姊姊……]
[真会胡思乱想。]明珠不由笑了起来,[你我是什么人,身份犹如草芥,刺客为什么要来杀我们。]
[姊姊不同的,]子葙哭着道,[不然太后为什么要……]
[不要乱说了。]明珠叫住她,将她挽起,扶到床上,[睡一觉什么都好了。]
外面清查的太监终于搜到了这边,叩门问道:[明珠姑娘可好?]
[我好得很。]明珠坐在子葙的床边,道,[太后慈驾平安?]
[慈驾平安。]那太监道,[太后唯恐姑娘有失,请姑娘过寝宫睡。]
子葙一把拉住明珠的衣袖,不住摇头,明珠按住她的手,向外道:[知道了,这便来。]
她拢着摇曳的火头走到门前,将烛台交给太监拿着,出来掩上了门。
[姑娘这边走。]台阶下六名宦官侧了侧身,留出中间的空地给她。
明珠走在太监们高举的灯火中间,一路辉煌行去,短短行程的尽头却是黯淡的宫舍,太后端坐在帐中,向她阴郁微笑。
[来,睡我身边来。]
周围的人突然消失了似的退了出去,太后自己撩开帐子。明珠躺在她的身边,能感觉到她身上若有若无的安详气息,明珠觉着这应该就是母亲的气息,但却无从验证。
[有没有吓到你?]太后问,神色间却没有半点受惊的样子。
明珠回道:[没有,女儿躲得好好的。]
太后替她掖好肩上的轻衾,叹了口气,[明珠,我问你,皇帝和成亲王哪个更好?]
[都很好。]明珠笑道。
太后道:[若要你从里面选一个嫁,你会选谁?]
明珠没有一点犹豫,飞快地道:[女儿不愿嫁人,所以无从比较。]
太后终于死了心似的长出一口气,合上眼睛。明珠侧面看着她,发现她确实是美得过分,这样的女人,一辈子又要遭多少罪,经多少事?明珠无从想象,故而疑惑着,这世上又有多少人能真的有资格来评价她的是非。
[还不睡?]太后微笑,[今晚在外面忙了半天,不累么?]
[还好。]明珠也笑。
太后将她揽在怀里,道:[不要搭理那些臭男人,把终身大事放心交给做娘的。我定会给你招个称心如意的夫婿。]
明珠噗哧一笑,[母亲说什么呢?女儿真的谁也不嫁。]
[胡说,]太后道,[第一眼看见你,就知道你是要做我儿媳妇的,你岂不比皇帝现在的三宫六院强得太多了?]
[母亲!]明珠不由叫道。
太后道:[好好,我不说了,不过你可要闭上眼睛乖乖地睡。]
明珠一夜多梦,清早被晨曦拂醒,便再也无法入睡,好在太后起来得总是很早,服侍她梳洗之后,便是明珠自己能静静绣花的时间,她回屋安抚了子葙半晌,又没有听说宫中搜出刺客,才放宽了心,独自向居养院去。
白天看居养院,更觉物是人非,青草和白色细小的野花从石砖的缝里挤出来,一院凄凄芳菲,大树的影子投在西厢的门上,看起来象个深不可测的洞穴。明珠拾阶而上,用指甲轻轻刮划木门,等了一会儿,也不见里面的动静。
明珠默默抽回了手,她能听到沈飞飞压抑的呼吸,却知道沈飞飞已然走了,不管他要去的是夸州还是什么别的地方,回得来或是回不来,都和自己毫无关系,为什么在此之前的一刻,她却想到应该阻止他离开?
明珠转身走入阳光里,以袖障目向湛蓝的天空眺望,白云从狭小的蓝天里飞掠而过,明白得就象她现在的心境。
闰六月十日,杜闵和马林弃船登陆,快马行了一整天,到十一日,便回到黑州东王辖地。黑水县是东王屯驻水军之所,海岸边上战舰百只;便是骑兵,在此也有三万五千人之多。这些都是杜闵平日带惯的兵,见他隔了大半个月又回来,都很欣喜。帐下大将皆来问安,心腹人等待众将退出,急急问杜闵此行结果。
[想要兵不血刃出寒江,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杜闵道,[但朝廷在北新败,过不几日中原之内都会人心惶惶,朝廷在东边屯军不多,只要我们现在布兵,占领险要,就有九成的胜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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