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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17 红猪侠(现代)
赵师爷恍然大悟,[王爷一句话说得通透。]
[你想想,]成亲王道,[我说与东王来使会晤,只是为皇上探其虚实,无凭无据,又有谁知道我的真意……]
说到这里,执笔的成亲王怔了怔,猛然抬头看着赵师爷。
于步之下榻之处在司命大道秉环路附近的驿馆,此处因靠近穿和巷刑部大牢,风水不吉,因而外地官员上京,极少有住在此处的。驿馆中的驿卒,不过堪堪两个,又老又懒,只是占个闲差混口饭吃。于步之此次进京极为机密,早出晚归,也不要他们预备饭食,因而到了下午,这两人图凉快,吃过晌午饭便不再过来当值,这些日子,只怕连于步之的相貌也未曾看清。这日下午,于步之因差事办完,写了几个字,便躺下午睡,仲夏无风,院子里只有知了乱叫。他想着昨夜成亲王与祝纯不知如何,心中嫉恼,辗转多时更难入睡。
远远的似乎听见驿馆大门开了,于步之奇怪,对小厮道:[去悄悄地看看。知道是谁回禀我知。]
[是。]那小厮去了一会儿,却似乎同来人寒暄了几句,一齐进来,庭中两三个人的脚步声走近。
于步之忙坐起身来,帘子一掀,小厮探头道:[赵先生来了。]
[快请。]于步之系了袍带,走到门前,对着赵师爷抱拳,[赵先生。]
[于大人。]赵师爷深深一躬,[若非王爷差遣,学生绝不敢扰大人清梦。]
[哪里。赵先生客气了,屋里坐。]
赵师爷回头对带来的人道:[外面等着。]
那汉子身材雄健,人却唯唯诺诺,连说几句:[是。]便躲在墙角里不出声。
于步之道:[这不是昨夜船上的船老大么?薄儿带这位喝杯茶。]
[不必了。]赵师爷拦住,[我带了王爷的口谕,甚是紧急。]
[噢。]于步之请他落座,问道,[什么要紧的口谕?]
[昨夜……]赵师爷看了看后窗外,才接着低声道,[马林将来意说得明白,王爷也极有意与东王共襄大事。不过……]
[不过?有什么变故么?]
[变故也说不上。]赵师爷摇着扇子悠然道,[王爷问东王事成之后,要什么好处,那马林却道,东王只要固守黑州藩地即可。]
[断断不会。]于步之摇头。
[就是啊。]赵师爷笑道,[王爷也是这么说,他们杜家早对中原江山垂涎三尺,出了这么大的力,怎会满足黑州一隅?王爷觉得他们居心不良,又觉这是个极好的机会,进退两难呢。]
[是么……]于步之蹙着眉细想。
赵师爷接着道:[王爷因而将马林挽留京中,命我随大人南下寒州,想法摸清杜桓的底细。]
[什么时候走?]
[就是现在。]赵师爷道,[王爷已备下快船,命我二人速速启程。夏日水大,顺流而下,明日一早就可到双龙口了。]
[那么,我见不着王爷了?]于步之一怔。
[想来是见不着了。]赵师爷叹了口气,[王爷一早进宫理事,总要酉时才回,大人不是不知道。况且这种时候,越发地要小心,一日不去当值,都会引人猜疑。]
[说得是。]于步之扭过头,轻声问,[那祝纯还好么?]
赵师爷唬了一跳,旋即笑道:[那小子是东王的细作,王爷怎么会将他留在身边,等时机成熟,必然是除之而后快。]
[是吗……]于步之淡淡一笑,容色照人双目。
赵师爷道:[于大人请赶快收拾行李启程吧。再晚可不一定能赶上出城了。]
[好。]于步之的行李不多,又将成亲王赏赐的古籍玉器小心收在箱子里。
那船老大手脚勤快,从小厮手里接过担子,自己挑着,迈大步走在前面。
[赵先生的行李呢?]于步之忽而问。
赵师爷用扇子遮阳,笑道:[早挑到船上了,就等于大人上船。]
于步之歉然笑道:[让先生久候了。]
他们仍从燃春桥码头上船,这只快船不大,前后两个舱,赵师爷的两个箱子摆在后舱,让出前面凉快的座舱给于步之。于步之谦让不过,最后让小厮在前舱安排了行李铺盖。
船老大吆喝一声,船工便忙着解缆绳,后梢两个人撑船摆舵,小船顺着江流渐渐离岸。于步之立在船头,望着两岸景物飞逝,怅然若失。
赵师爷在内道:[于大人,里面坐吧。若被皇上的细作看到就不好了。]
于步之淡淡道:[我在京城两三天,要看到早就看到了。]
赵师爷在里面干咳了两声,便不再说话了。
这就要过燃春桥,磨得光亮的青石反射着灼烈的阳光,看起来似乎是湛蓝天空中雪白的三抹浮云。
[景仪?]于步之突然呼了一声。
桥上青年的面庞被阳光照得惨白,正雍容地微笑着,似乎云端的君主。于步之抹去眼角的泪痕,向他挥手。成亲王也抬起手来,却默默摇了摇。
[是王爷?]赵师爷从舱中疾步出来。
于步之玫红的唇中透出低低的欢笑,[正是王爷。]
什么东西从成亲王下颌滴落,在阳光中璀然生光。于步之扬起脸来,看着它在烈日下蒸腾无踪。
赵师爷似乎在他身后叹了口气,于步之来不及细想,小船已冲入桥下的阴暗里。他沿着船舷侧的甲板,奔到船尾,待头上又是无际蓝天时,成亲王已然不见了。
小船穿过望龙门,出离都时,大概是日落时分。再向前行,船火零零散散亮了起来。船老大生火准备了晚饭,赵师爷从行李里捧出酒来,邀于步之共饮。
[我家大人头痛,不想饮酒。]于步之的小厮回道。
[那怎么可以?]赵师爷嗔道,[将酒菜端到于大人舱里。]
船老大嘿嘿笑着,捧着食盘跟去前舱。于步之正就着灯光看书,笑道:[有劳,不过我真的不吃酒。]
[有什么要紧?]赵师爷道,[只要大人保重身体,多吃饭菜,就是给了学生和船主的面子。]
[那是自然的。]于步之搬开桌上的笔墨书籍,让船老大布席。
离水出的鲤鱼格外的鲜美,每条船上又有各自独到的烹法,于步之尝了一口,不禁叫好。
[大人喜欢,就是给小的脸上贴金。]船老大憨憨道,自去船尾吃饭。
赵师爷看了看已然黑透了的天色,转回头来笑道:[于大人还惦记王爷和祝纯的事?]
于步之被他说的一怔,[有什么可惦记的?]
[学生告诉大人一件喜事:那祝纯已然死了。]
[什么?]于步之大惊,[死了?]
赵师爷叹了口气,[就是让皇上的细作所杀。]
[怎么会?]于步之手中的筷子掉在桌子上,[明明是在船上密谋,如何让皇上的人得知?那祝纯武功很高,不应轻易为人所杀。]
[非但是轻易,而且还是神不知鬼不觉。大概是半夜死的,王爷到早上才察觉。]
于步之脸色一沉,[王爷和他……]
[这种时候于大人还计较这个?]赵师爷不悦道,[且想一想王爷的处境岌岌可危,别说日后举事,就是现在稍有异动,皇上的刺客便能取王爷性命。]
于步之急道:[景仪现在要不要紧?]
[现在倒也无妨。]赵师爷施施然道,[王爷想了一个主张,用密折将东王的诡计禀奏皇上,皇上只道王爷为探东王虚实,不但不会深究,还会褒奖王爷呢。]
[那就好。]于步之松了口气,转念道,[这与你在驿站所说的大径相庭,到底哪个是真的?]
[哎!]赵师爷道,[大人听我说完就知道了。是我不放心,劝道:皇上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王爷可不要弄巧成拙。王爷笑我不省事,说道皇上还没有子嗣,只要瞒过这几个月,皇上回京时再出个变故,这天下还不是归王爷所有?]
于步之打了个寒噤,紧紧闭着嘴不说话。赵师爷接着道:[就怕有人知道王爷的真意,让皇上查问下来,漏了馅。]
于步之嘭地靠在后面的舱板上,张大眼睛看着赵师爷。
赵师爷打量他的神色,抚掌道:[于大人不愧是王爷的知己,果真聪明绝顶。学生说的,就是于大人了。]
[王爷要杀我?]于步之摇着头,[不会的。]
[王爷当然舍不得。]赵师爷凑近了些,道,[我却劝王爷道:‘小不忍则乱大谋。于大人文臣出身,并无那种视死如归的血性。王爷还记得当年太后的板子才下来,于大人就将与王爷的交情全盘托出,太后赐了他白绫毒酒,他却哭哭啼啼,不肯了断。若非皇上赶到求情,已然让太后宫里的人绞毙。王爷将大事交给知心的人办,原无不妥。但此刻收拾残局,万不可念一点旧情,生半分不忍啊。’
[王爷却道:‘容我想一想,等我写完这个折子再议。’我便一直等在王爷身边不走,王爷恼了,问我缘何不退,我道:‘杀与不杀,这个折子的写法会有天壤之别。学生这就要听王爷的决断。’]
于步之在桌下攒紧拳头,冷冷道:[你如此妄言,王爷岂会听从?]
[王爷自然不会听,]赵师爷叹了口气,[反而骂了我一句‘逼人太甚’。我便跪在王爷脚下,苦苦哀劝:‘学生跟从王爷,是仰慕王爷的智慧风采和王者气度,只需时日,必能成就霸业。只要学生办得到,愿将此江山谋与王爷。王爷因一时妇人之仁,痛丧大好前程,不单是王爷的遗憾,更让学生抱憾终身。’王爷虽知我说得不错,却仍护着于大人,道:‘他为我险些断送性命,他为我抛弃仕途,这些都不计了么?’]
于步之抽了一口气,掩面轻轻啜泣起来:[有他这一句话,我死也便死了。]
[王爷是珍爱于大人的,于大人也有值得王爷爱慕之处。但天下俊杰何止于大人一人?文武双全,擅弄权术者眼前不就有一位?]
[谁?]
[辟邪啊。]赵师爷笑道,[想必于大人没见过。只要一见到辟邪,王爷的心可就都在他身上了。于大人还不知道吧?我对王爷道:‘王爷自己想,以辟邪之绝色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智谋比之于大人如何?以辟邪之势力比之于大人如何?王爷喜欢他也非一日,到底是哪个更值得王爷爱慕,到底哪个王爷更爱慕一些?王爷将来坐拥天下之际,那辟邪难道不是王爷囊中之物?象他这样的人物,想侍奉的,到底是一隅亲王还是天下之主?’]
于步之看着他灼灼放光的眼睛,满腔厌恶痛恨,一时说不出话来。
赵师爷又道:[这些计谋都是王爷自己想出来的,王爷知道都是上上之策。如果王爷自己都不能将其一贯到底,这不是优柔寡断又是什么?]
[好了!我知道了!]于步之拍案喝道,[你无须多言!]
赵师爷被他一脸肃穆吓了一跳,闭上嘴静静等着。
于步之朗声道:[这些话是你编的,还是景仪要你告诉我的?]
[王爷要我一字不差的转告于大人。王爷言道,与大人相交一场,苦苦相思七年,在大人临终一刻,实在不忍欺骗,大人若是恨着王爷,自然可以化作阴魂,夜夜前来索命。]
[也好。]于步之仰面叹了一声,[你回禀王爷得知,我于步之为他做这件大事,原本就没想有什么好结果,为他死了,也是心甘情愿。]
赵师爷垂首道:[是。]
[只是你,甘愿放弃入仕,委身亲王府中,只做幕客,你对景仪什么样的心思,他或许不觉得,我却看在眼里。]
赵师爷被他说破秘密,愣了一愣,继而恼羞成怒,越过桌子抓住于步之的衣襟,[不许胡说。]
[你相貌平庸,景仪自然不喜,]于步之盯着他冷笑,[恐怕这辈子也得不到他垂青。]
赵师爷切齿的声音清晰可闻,怒道:[不许胡说……]
[为何发怒?]于步之黯然一笑,[这算什么丑事?当年太后说我引诱亲王,以色惑主,我是断然不认。我只告诉她,堂堂正正的爱慕并非淫欲,有什么羞于启齿之处?就算她要杀我,也须让我明明白白告诉了景仪我的心意。你说我贪生怕死,哼哼,有情人不能聚首,与死无异,我又有什么可惧?你要是真心对成亲王,便替他夺下这江山,奉与他座下,可别让我白死了。]
赵师爷慢慢松开了手,于步之透了口气,两人狠狠对视,不肯有半分示弱。
舱外扑通一声,船老大走进来笑道:[那小厮已魂归江底去了,于大人什么时候上路啊?]
赵师爷向他点了点头,那船老大拿着绳索,上前捉住于步之就捆。
[你好好地对他……]于步之大叫了一声,随即被船老大堵住了嘴。
[且不知他身上带着什么好货?]船老大将于步之箱中的物什都倒在地上,捡起几件玉器,呈给赵师爷看。
[你留着吧。算王爷赏你的。]
[是。]
[书都收起来,我带走。]
[是。]船老大还不死心,上前将于步之身上摸索了个遍,摘走玉佩金锁不算,回头咋了咋嘴,笑道,[先生可别笑我,小的许久没有回家了。这厮细皮嫩肉,不如先生赏给我出个火儿。]
于步之闻言,在地上扭动身躯挣扎,船老大上前一记耳光,接着便撕扯他的衣衫。
赵师爷颤抖着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大声道:[够了!这是王爷的心头肉,日后知道了,必定要你的性命。]
船老大神色一凛,起身道:[先生说得是。]
[什么时候了,要干活就快!]
船老大上前背起于步之,放在船头,在他脚腕上牢牢缚上重石,看到赵师爷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便将石块踢入水中。于步之被这力道直拽到船舷旁,船老大轻轻一托他的身子,便听扑通的一声。
江面黑暗,连个水泡和漩涡也瞧不见。
六月二十六日一早,成亲王骑马出府,赶去宫里。走了没多远,便看见九门提督袁迅的仪仗在前。
[请提督过来。]成亲王吩咐道。
袁迅立即掉转马头,要给成亲王请安。
[免礼免礼。]成亲王上前道,[听说袁提督有条陈?]
[正是的,为了这个要往宫里去。]
[想必是为了今晚江上放花的事。]成亲王笑道,[提督也太谨慎了。]
[皇上不在京中,我们大臣自然担着更大的干系。年年放花不要紧,只有今年,前方战事紧,若有鞑虏的细作混入京来,放火打劫,乱了朝廷阵脚,岂不要了臣的老命。]
成亲王道:[话虽不错,但也要想到民众的士气。皇上亲征,还是为了中原百姓的安乐,我们这般扫了百姓的兴致,也不是皇上的本意。你看太后,]成亲王低声道,[还不是一如既往去上江避暑,就是为了显出个太平如常的样子来。弄得民心惶惶,不是好事。]
[王爷说的有理。]袁迅还是皱眉,[臣提督府里不过两万人,罩不住整个京师啊。]
[要紧的地方有重兵把守就行了。]成亲王道,[清和宫和福海是首要,还有四城粮仓,城内提督大营……]
[说得是,说得是。]袁迅点头。
[兵部也会把京营剩下的一万人调入城中,你和翁尚书好好商量,午前给我个细则,若行得通,这花我们就放,行不通,还是以安静为上,关了水门。]
[是。王爷想得周到。]
[袁提督请先行。]成亲王瞥到街角的赵师爷。
赵师爷待袁迅走远了,催马凑上来道:[回禀王爷得知,差事办妥了。]
[他……他说了什么没有。]
赵师爷在成亲王耳边不住低语,成亲王最后扶着额头,[算了,不提了。]
[王爷今晚游江么?]
[坐纛的王爷,有与民同乐的时候,怎么能不去?王妃们也去,准备两只船。]
晌午吃饭的时候,袁迅和翁直的联名折子也上来了,说得是焰火照放,不过到酉正时须得关闭四门,水门也不例外。成亲王匆匆吃完饭,便召见两人,道:[如此不妥吧。往年四乡里进城看焰火的人可不少,要是关了城门,他们不得归家,滞留在城中,反倒是麻烦。]
翁直无奈道:[王爷体恤百姓固然是好的,也请王爷体恤臣子。城门不关,若有外敌入侵,连守都守不住。]
袁迅也道:[现今京师稍有动乱,便关全局,请王爷三思。]
成亲王想了想,[两位老大人说得对,是我鲁莽了。既然如此,便赶紧贴出布告去,就说今年皇上亲征,百姓也当为皇上分忧,京师就不放花了,]
袁迅自然大喜,[王爷从谏如流,臣等欣慰之致。]
[去吧。只怕老百姓正要开始进城呢。]
六月二十六的花火大会就这样不了了之。成亲王意兴萧瑟地从宫里回来,只觉这种时候,连暂时驱散悲伤的瞬间虚华也无从找寻,忧愁更是噬肌蚀骨。入夜时一人坐在亭中,妃子们纳凉的谈笑声飘绕耳畔,似乎也是和自己全无干系。
[王爷?]
[先生。]成亲王看着赵师爷走来,本当恨这个人的,却又一点恼意也没有。大概就如于步之所说,自打开始,那貌美才高的少年就打算赴死了。
[王爷要是觉得闷,不如坐船江里逛逛。]
[有什么好逛的,就是一片漆黑。]
[虽说花火大会不开了,百姓们却都准备齐了。一会儿就要私下里放呢。]
[是吗?]成亲王淡淡的,已没有兴致。
赵师爷上前道:[就是离水啊,王爷,祭一祭也是好的。]
成亲王激灵醒了神,[沉在江里了?]
[不得已做成水寇劫船的样子。]
[连一抔黄土也没有么?]成亲王低低地,似乎呜咽。
江面上的烟花稀稀落落,稍纵即逝。黑沉沉的江面会忽而亮那么一阵,照得桥上围观的人红红绿绿的面目全非。
醇酒飘洒入江,到下游的时候,定是什么也不剩了。这就是情——成亲王嗤笑自己——品于杯中固然是醇的,一旦滔滔洪流冲来,就什么都不是了。什么叫生死不渝?当初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怎么没有觉得可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烟景无留意,风波有异浔。岁游难极目,春戏易为心。朝夕无荣遇,芳菲已满襟。]
——成亲王在船头倾听城中此起彼伏的欢呼声,喧嚣中却有女子的歌声不伴一韵丝竹,干净纯粹地飘了来,似远又近。
[艳唱潮初落,江花露未晞。春洲惊翡翠,朱服弄芳菲。画舫烟中浅,青阳日际微。锦帆冲浪湿,罗袖拂行衣。含情罢所采,相叹惜流晖。
[君为陇西客,妾遇江南春。朝游含灵果,夕采弄风苹。果气时不歇,苹花日自新。以此江南物,持赠陇西人。空盈万里怀,欲赠竟无因。
[皓如楚江月,霭若吴岫云。波中自皎镜,山上亦氤氲。明月留照妾,轻云持赠君。山川各离散,光气乃殊分。天涯一为别,江北自相闻。
[舣舟乘潮去,风帆振草凉。潮平见楚甸,天际望维扬。洄溯经千里,烟波接两乡。云明江屿出,日照海流长。此中逢岁晏,浦树落花芳。
[暮春三月晴,维扬吴楚城。城临大江氾,回映洞浦清。晴云曲金阁,珠楼碧烟里。月明芳树群鸟飞,风过长林杂花落。可怜离别谁家子,于此一至情何已。
[北堂红草盛蘴茸,南湖碧水照芙蓉。朝游暮起金花尽,渐觉罗裳珠露浓。自惜妍华三五岁,已叹关山千万重。人情一去无还日,欲赠怀芳怨不逢。
[忆昔江南年盛时,平生怨在长洲曲。冠盖星繁江水上,冲风摽落洞庭渌。落花舞袖红纷纷,朝霞高阁洗晴云。谁言此处婵娟子,珠玉为心以奉君。]
月光水色般清透的声音,带着成亲王的魂魄飘升,一时歌声肃寂,倒让他不知身在何处。
[好一把嗓子。]成亲王四处环顾。
一条乌篷小船就紧跟在左舷不远,支开的窗棂里,红袖覆着白皙的素手。里面的人又换了曲,懒洋洋唱道:
[长干斜路北,近浦是儿家。有意来相访,明朝出浣沙。发向横塘口,船开值急流。知郎旧时意,且请拢船头。昨暝逗南陵,风声波浪阻。入浦不逢人,归家谁信汝。未晓已成妆,乘潮去茫茫。因从京口渡,使报邵陵王。始下芙蓉楼,言发琅琊岸。急为打船开,恶许傍人见。]
[去问问。]成亲王道。
[哪位的船?]赵师爷扒着船舷问。
撑船的是个渔婆儿装扮的妇人,豁开嗓子笑道:[霍家娘子。]
[是紫眸吧?]成亲王茫然地问。
[想来就是她。]
[请她过船。]
[王爷,京官儿的女眷,不方便吧?]
[只说是成亲王妃要听她的歌喉。]成亲王摔帘子走入舱中。
虽然离着江心远,但两船靠拢过人,还是极险。紫眸低头出来,在那船上隔着帕子将手交给赵师爷搀着,站上跳板。夜风吹得她的红裙猎猎飞舞,象是江心中涌出的绝色厉鬼。
[先生在打战。]她道。
[没有。]赵师爷勉强笑了笑,[王妃里面等着呢。]
紫眸理了理鬓角,在帘子外福了福,[给王妃娘娘请安。]
成亲王从里面伸出手来,将她一把拽了进去。
[唱个曲儿我听。]成亲王在衾下抚摸着她酥软的胸膛。
紫眸脸上还泛着房事之后的潮红,在成亲王耳边轻声唱了两句:[风云一夜压城过,头枕玉臂听雨声……]
[怎么了?]
她摇了摇头,[累了,不想唱。]
[那就算了。]成亲王也恹恹的。
她便仰起身,开始穿衣。
[霍炎对你不好么?]
紫眸怔了怔,[没有什么不好。不过我这种人,天生就该让人宠着,让人陪着小心,让人赔着笑脸,让人围于裙下仰慕。嫁了人,只是空落落的,白天对着空房,晚上对着愁容罢了。]
[空落落的?]成亲王笑,[我每天里也觉得空落落的。从来觉得女子们言语无趣,胸无大志,没想到自己喜欢的原来是你这种人。]
[什么人?]紫色的眼睛转过来微笑。
[只是觉得自己肮脏罢了。]成亲王道,[都是脏的。]
[王爷悟出禅理了吧?]紫眸对镜摆弄好了发髻,[要是这样,今后见了,也是个假道学,没什么意思。]她红裙倏然一飘,没有半点留恋地走了。
成亲王仰面躺在在床上,只觉得船身荡漾,漂泊不停。一会儿轻轻一震,大概是别的小船靠上来。
赵师爷在门外道:[王爷,急事。]
[怎么?]成亲王坐起身,[城里失火了?]
[没有。]赵师爷道,[北方加急军报,努西阿河有变。]
即便是在北方,这个季节身负铠甲,在烈日下行军,也觉酷暑难当。内务府本来是给皇帝预备好大车的,不过皇帝却道:[所谓与将士同甘共苦,不是说说就好的。]因而执意穿了整齐的军装,日日骑马行军。这些日子皇帝已晒得黝黑,额头上的汗水顺着面颊留在嘴里,苦涩难言。有时转头看辟邪,却见他悠然惬意的,似乎享受着柔煦的春日,多半时候都闭着眼睛,在马上睡着了。
[你怎么就不如他自在?]
此时能陪皇帝说话解闷的,只有吉祥一个人了,皇帝见他伟岸身躯不耐炎热,不住抬手擦汗,不禁取笑他。
[回皇上,这种事,有时也须天赋异秉。]
[哦。]皇帝大笑。
[奴婢的师哥在唬皇上呢。]看来已经酣然入睡的辟邪却懒洋洋接口。
[怎么说呢?]皇帝奇道。
辟邪笑道:[皇上和奴婢的师哥都穿的玄黑铁甲,日头照着,一会儿就透热进来,当然闷热了。]
[你呢?]
辟邪催马上前,解开青纱罩甲,将里面的牛皮甲给皇帝看。
[钻的都是小眼儿,]皇帝摸着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孔,[什么功用?]
[还不是为了透气?]
[这个法子好。]皇帝对吉祥道,[咱们也弄两件穿穿。]
[只怕军中没有。]吉祥笑着看了辟邪一眼,[这还不是他自己的舒坦法子?]
辟邪道:[奴婢原来也不知道的,想是明珠收拾在奴婢的行李里,前两天才瞧见。]
[她吃着朕的俸禄,服侍的却是你。]皇帝笑道,[回去问她的罪。]
吉祥笑道:[如今明珠也是公主的身份了。皇上回去了,也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她孝敬太后,一点法子也没有。]
[不见得,]皇帝瞥着辟邪,[总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辟邪的神色却不见波澜,笑了一笑,便又躲到后面闭目养神去了。
姜放这时从前军飞驰而来,御驾前勒住马,行了军礼,禀道:[皇上,前面已看到火炮的队伍了。]
[追上了?]皇帝问。
[两三个时辰内就追上了。]
六月九日大军自重关出发,舍却出云西南的雁门关不入,取道径直挺进出云。押运火炮的两万人早走了大半天,虽然都是步兵,又拖着沉重铁炮,却早行晚止,每日比皇帝行銮多行一两个时辰。皇帝花了近十天,眼看出云在望才追上,自然十分满意。
[押运火炮的是谁?倒是律己甚严,勤勉得很,应当嘉奖。]
[是乐州步兵副将韦萃。]姜放道,[眼看今晚要驻扎一处,若皇上今夜亲自嘉奖,他当更觉荣耀。]
[说得是。]皇帝不会放过这种施恩的机会,当即点头。
皇帝驻扎下来,按姜放的意思,便要召见韦萃,还没来得及传旨,辟邪带着小顺子已在外求见。
[怎么要求见?]皇帝奇道,[不是许他直入御前?叫进来再问他。]
辟邪进来叩头道:[皇上万福金安,前针工局采办辟邪见驾。]
皇帝忍不住笑着呵斥:[又胡闹什么?]
辟邪起身道:[皇上喜欢奴婢穿的牛皮甲,奴婢特来为皇上量了身材,一夜就得。]
[我倒忘了你是针工局出身。]皇帝站起身来。
小顺子拿着尺子向前,道:[万岁爷,奴婢长久不干这个了,碰着一点,万岁爷可千万见谅恕罪。]
[做你的吧,军里没这么多讲究。]
辟邪一边看着,忽而问道:[皇上今晚要嘉奖韦萃?]
[怎么?你觉得不好。]
[是极好的。]辟邪道,[不过奴婢刚才去了他营中一趟,那里的士卒疲累不堪,对韦萃怨声载道,想必皇上还不知道。]
[为什么?]皇帝一怔。
[只为行军急了些。]辟邪道,[韦萃这个人带兵是把好手,就是待下极苛严。这十天过来,鞭死的士卒就有三人。]
[竟有此事?]皇帝震惊,[难怪行得这么快,岂不是让人命垫起他的仕途来。]
[也没有这么不堪。]辟邪笑道,[这是乐州军中一贯的作风,不止他一个人。]
[既然说好了要给他嘉奖,此时也不能出尔反尔。]皇帝沉吟了一会儿,[不过他军中士卒难免要埋怨朕为小人蔽目,赏得不公。]
[皇上所虑极是。奴婢也是这么想。]
[有什么好主意?]皇帝问。
辟邪慢条斯理地道:[总有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皇帝掌不住笑了,[你就不肯吃半点亏?]
[皇上身边还会吃什么亏?]辟邪笑道,[皇上一会儿传了韦萃来,先要责他严酷,让他知道皇上不是让人轻易蒙蔽的君主,随后温言嘉奖,这就随皇上心意说了。]
[这有什么用?]
[皇上的话总有人悄悄地传出去,到明日,他军中的士卒便都知皇上是怎样的明君。要是皇上愿意,将他全军褒奖一次,就更好了。]
[果然是两全其美的法子。]皇帝道,[就这么办。]
[皇上从谏如流。]辟邪笑道。
一时皇帝帐前去,辟邪和小顺子回了自己帐中,用打磨光滑的细竹篾编制铠甲龙骨,又命小顺子在所覆牛皮上开孔,忙到夜里,大致得了,便要就寝,却听脚步响过,有人在外急叩帐门。
辟邪疾步出门,迎面就见在皇帝身边值夜的游云谣。
[公公。]他抱了抱拳,[皇上急召。]
[知道什么事?]
[收到震北大将军王骄十急折。]
[可是努西阿渡口有变?匈奴可曾抢攻了?]
[这却不知。]游云谣道,[不过王骄十所呈并非军报。]
[这却愈加不好。]辟邪叹道。
皇帝帐中通亮,看来起身多时,远处姜放也匆匆走过来,想是皇帝已召了所有大将晋见。
辟邪向着姜放点了点头,自己先行入内,行了礼。
皇帝道:[你且先看了王骄十的折子再说吧。]
[请辞?]辟邪扑哧笑出了声,[他好大的胆子。]
皇帝道:[他年纪虽轻,却也在军中从戎十余载,应该知道此时不同寻常,怎可如此意气用事?]
辟邪道:[皇上,奴婢觉着王骄十此举虽然鲁莽了些,却也不失磊落。如今大敌当前,他既知军中有人不服他管束,让出大将军一职,交圣上裁断,总比日后交战时将这些隐患逐一暴露,为匈奴所趁要好得多。]
[眼下大军就近出云,震北大将军撤换,也须等朕到达出云再议。]皇帝道,[不过一两天的功夫,以安抚为上吧。]
[是。皇上圣明。]
[你这便执朕手谕,于努西阿渡口军前巡视,协调震北军与凉州骑兵,万不能容震北军中有丝毫哗变之患。]
辟邪跪地道:[皇上,这个差事奴婢当不了。]
[胡说。]皇帝道,[你巧舌如簧,怎么就不能说服震北军将领以国家为重,暂停争执?]
[皇上恕罪,容奴婢回禀。]辟邪叩首,又扬起脸来,对皇帝道,[此事不止要呈口舌之能,军中大将对主帅不敬不从,一旦查实,便是死罪,无论是谁去,都免不了大开杀戒。奴婢虽于京营中监军,却身份低微。京营职责拱卫圣驾,由皇上亲信的内臣监看,早是惯例;然震北军为国之重器,大将们素来耿直威严,不会将奴婢一个内臣放在眼里。奴婢白走这一趟,开了眼界,绝不会觉得辛苦,只是误了皇上的大事,如何是好?]
[误事?]皇帝微笑,[这朕倒不担心,带着朕的剑去,先斩后奏。]
辟邪想了想,才勉强道:[遵旨。]
[给朕瞧清楚了,那个田凌是什么样人,若有不轨之心,即刻处置。]
[是。]
辟邪的声音似乎仍有踌躇,皇帝不会听不出来,于是问道:[什么事?]
[皇上让奴婢出去办事,奴婢思来想去,都是力不能及,皇上要勉强奴婢,却也一样应了奴婢两件事才好。]
皇帝笑道:[朕已将手谕宝剑赐你,你还有什么话说,真正得寸进尺。]
[皇上,]辟邪道,[开战在即,火炮是我军制敌的利器,无论如何都要走在圣驾之前,皇上答应了奴婢,以骑兵火速护送火炮北上,挟制出云隘口之后,皇上圣驾再启动不迟。]
[知道了。还有么?]
[战场上风云变幻,随时随地都会有皇上想不到的变故,皇上切不可因战事紧迫,轻率京营孤军突进,须与乐州步兵一同行军,要知大军只要到了出云隘口,即便努西阿渡口有失,也有起死回生的机会,可皇上有什么闪失,奴婢这一趟还不如不去。]
[朕明白。]皇帝道。
[皇上嫌奴婢罗嗦了。]辟邪笑道,[不过,奴婢下回再让皇上差遣出去,这些话还是要说的。]
皇帝摇头起身,[朕不嫌你罗嗦。]他拉住辟邪的手,掌中紧了紧,[你给朕仔细了,]他一把将辟邪拽起,[若是朕到了出云,见你破了一点皮,一样要你好看。]
[皇上这话说得有趣。]辟邪放脱了皇帝的手,朗声一笑而出。
皇帝召见姜放等亲信将领,另自商讨震北大将军撤换一事。辟邪收了皇帝的手谕符信,回帐命小顺子整理宫衣,收拾了轻便行李。
[师傅。]小顺子佩上了剑,兴奋得微微发抖,[咱们这便走么?]
辟邪望着他微笑,[别急,且等个人。]
不刻,门外便马蹄哗啦啦响成一片,辟邪取了靖仁剑背负在身后,招呼小顺子出门。
[公公!]陆过高坐红马之上,右手更挽了两匹骏马,盔明甲亮,煞是英武,[陆过奉旨侍从公公震北军前监察。]
[有劳。]辟邪抱拳笑道,[小顺子,走罢。]
他们领皇帝严命火速赶往努西阿渡口前线,才起更时出发,连夜疾驶,至六月十九日天还未亮,三人已过了出云隘口。
此处守军只有一万人,大多是出云关原来的驻兵。辟邪见炮道已然铺设好,壕沟也向北挖进了一里有多,和陆过说了,由他颇褒奖了几句,随后吩咐此处守军清理壕营,便于弓箭手多多操习。
他们停留不过大半个时辰,稍稍饮食,便又加紧北行。三人所乘的都是军中数得到的骏马,其中陆过的坐骑乃是李怒所赠的一匹神俊的红马,名叫[流火]。它奔了一夜,不过歇了片刻,吃了些草料,便又生龙活虎起来,三匹马中只见它最是神采奕奕。
辟邪爱惜地抚摸它颈中光滑的皮毛,对陆过笑道:[果真是好马,我从前也养过一匹,毛色骨骼都很象流火,却一直不知是什么地方的种。]
陆过道:[李师道说过:白羊以西一纵高山之后,人迹罕至,翻过山去又是大漠,此马祖先来自那沙漠之中。]
辟邪笑起来,[只要说到马,李师便无所不知,学识之渊博,能吓人一跳。]他贴着流火的脖子,轻声道,[我原来有个朋友,与你一样呢。却不知你们谁跑得更快些。]
日出之际,三人上马继续北进,只见火色燎尽天地,远方渡口西面方向,便是夕桑雪山之颠,此刻似乎是天神之血滴溅,赤红竟有宝器光华。想到[夕桑]一语就是匈奴人[鲜血]之意,大概指的就是这日出蓬勃的一刻。
日头升到一半的时候,便能看见震北军统帅王骄十的屯营,辟邪捧皇帝手谕,带同陆过和小顺子下马。
小顺子高声道:[御前掌笔辟邪,奉旨监察震北军营,请见王大将军。]
辕门前的兵士将辟邪手中明黄卷轴看得清楚,当下跪地道:[匈奴人日出时便在抢渡,大将军已去渡口了。]
辟邪将皇帝手谕交小顺子收好,问道:[大将军在那一带督战?]
[凤尾滩。]
凤尾滩石多水浅,确是最容易横渡,王骄十在那里督阵,毫不意外。
辟邪三人横穿联营,未至渡口,就闻战鼓厮杀之声震耳欲聋,一处搭建的高台之上,箭旗疾挥,想来正是王骄十所在。辟邪跳下马,便有人查验腰牌。
[我自御驾前来。]辟邪摸出勘合符令。
四处都是人马嘶沸,那人不得已拔高了嘶哑的嗓子,[大将军正在上面。]
[看着马。]辟邪将缰绳抛给小顺子,带着陆过登台。
凭栏一人身负重甲,威武屹立,正是王骄十,不过回过头看了辟邪一眼,道:[且等一等。]
辟邪与陆过皆抽空眺望,只见南岸箭楼林立,有几处为匈奴火箭点燃,正静静地燃烧;滩中血红,散落百多具尸首,匈奴骑兵畏惧中原弓矢,正喝骂连连,不住退兵。
王骄十松了口气,扭头上下打量辟邪,[这位公公是……]
[御前内书房掌笔辟邪。]
[哦、哦。]王骄十道,[家父身故时,就是公公在他老人家身边?]
辟邪仍记得王举垂死的眼神,不太舒服地道:[正是。]
[公公在御前当差,想必带来皇上旨意?]王骄十为人聪明,立时猜到辟邪来意。
陆过朗声道:[众人回避,震北大将军王骄十接旨。]
一时高台上的佐将纷纷散开,辟邪上前道:[奉谕震北大将军王骄十……]
王骄十道了声[接旨],单膝跪地听辟邪宣读皇帝手谕。
皇帝谕中盛赞王骄十为将勤恳,识大体,说到震北军中众将不服管束语,只是多加勉励,不予旨意办理。将辟邪监察震北军,有权军前处置的旨意读完,王骄十抱拳起身道:[监军大人。]
辟邪道:[奴婢卑微,当不起大将军如此称呼。奴婢这次来,不过替万岁爷跑一趟,看看前线将士的辛苦,回去说给万岁爷知道。如今渡口一眼看来,王大将军日日浴血奋战,无论是功劳还是苦劳,奴婢都看得清清的。]
[公公如此说,总算震北军将士没有白白抛头颅洒热血。]王骄十叹了一声。
陆过这时转过身来,问道:[大将军,之前将军送至御前军报,未提渡口近日交战,现在看来,匈奴人已开始抢攻了?]
王骄十道:[匈奴人抢渡,已非一日,只是这几日,如小将军所见,渐渐频繁起来。]
[可曾探得匈奴人增兵?]
[这个……]王骄十道,[凤尾滩以北,并无匈奴增兵迹象。]
[凤尾滩以北?]辟邪暗吃一惊——王骄十身为震北军统帅,所知战况仅在自己驻守的凤尾滩一带,而东去河岸的洪州军、西面三里湾震北军,以至更西的凉州兵马的动态竟一无所知,可见这几部人马无异各自为阵,其中隔阂与敌视,已不可不说致命。
[公公?]陆过上前低声问。
辟邪一笑,[如此则好,奴婢这便沿努西阿河岸向东,沿途看看各地驻防的震北军。]
王骄十知他用意,道:[好,末将这便遣五百人马,随同公公前往。]
[不必了。]辟邪道,[战事要紧,这些人马在大将军处俱能杀敌,陪着奴婢乱走,反不能尽责。奴婢这里有今科武状元在,又是在河岸这边,决计不会有失。]
今科武状元的名头自然十分响亮,王骄十也不免又多看了陆过两眼。辟邪抽身告退,领着陆过下了高台,会同小顺子再向西去。
这一路努西阿河水时深时浅,交战便也时断时续。陆过看了良久,才道:[公公,末将有些话要讲……]
辟邪也不觉讶异,目中浸透了清澈的笑意,转回脸道:[请讲。]
陆过看了看辟邪的神色,笑道:[末将恐怕与公公不谋而合,公公定也觉得渡口那边的匈奴人有些不妥吧?]
[什么不妥?]小顺子插了句嘴,道,[难道他们不抢攻,躲在帐篷里才算妥当了么?]
[多嘴。]辟邪冷冷看了小顺子一眼。
陆过却很耐心,笑道:[小公公有所不知,匈奴单于王帐就在北方不远,却无半点增援,而这些天攻势却渐渐加紧,怕是为了牵制我军东线守军兵力,而其图谋将是在北。]
[到底是武状元,一说我明白啦。]小顺子嘟起嘴来,低声对陆过道,[比我那个小心眼的师傅可强多啦。]
辟邪充耳不闻,叹了口气,[状元爷说得不错,看来当务之急已非调和王骄十与西线将领,咱们还是当一回细作,北岸跑一趟如何?]
小顺子瞪大了眼睛,隔着江水向努西阿河无垠的对岸望去,长日当空,平川万里,一旦走去,只有迷失,不知前途何方。他咽了唾沫,看向辟邪,道:[师傅,咱们怎么过去?]
[不是咱们。]辟邪笑道,指了指陆过,又指了指自己的胸口,[是我们。]
[我呢?]小顺子象是占到了便宜,又被明眼人看得清楚,因而羞愧涨红了脸,[师傅不带我去?]
辟邪道:[浅滩处都在交战,我和状元爷须在水深处泅渡,马匹便用不着了,你在河这边看守兵器,守护马匹,极要紧。]
[是。]小顺子勉强高兴起来。
三里湾是努西阿河转折之处,水流最是湍急,匈奴人从未打算在此渡河,因此方圆二十里内没有战事。辟邪在马上观望片刻,道:[陆兄,可曾看见人马走动的烟尘?]
[没有。]陆过摇头,道,[我看此处很好。]
两人跳下马来,就解身上的佩甲,辟邪道:[小顺子,你牵着马务必记得,水流太急,定会将我们往下游冲去,你看清楚,跟着我们往下游走。白天发烟,晚上举火,你便来接应。]
他二人将轻便兵器、干粮和火折发烟之物用油布包好,绑上木漂,陆过找来绳索,将这些要紧事务系于腰上,这样朝小顺子笑笑,两人淌着河岸,慢慢走入水中。片刻只见激水中那包袱漂漂沉沉,一路往下游冲去了。
小顺子牵着辟邪和陆过的坐骑,紧随不舍,走走停停大半个时辰,那几个执著的黑点再也看不见的时候,他更是抽紧了心。过了一会儿,对岸终于一声响箭,模模糊糊两个细小人影招了招手,便转身向北而去,就像两滴水珠,在烈日下蒸腾无踪。
小顺子茫然四顾,偌大天地间,只有自己一人只身孤影,除却河水咆哮,听得见的只有自己呼气的声音。他在马上挪动身子,只为了能坐得更久些。已是下午日暮,黑影渐渐从西方投来,忽然眼前发黑,一阵天旋地转,小顺子才想起从今日凌晨起,自己便再没有进食,他摸出干粮喝了几口水,仍只是望着对岸,不敢稍有懈怠。
四处黑影浓重,天庭繁星如织,不自觉已至四更天后,小顺子恍惚觉着对岸火光闪动,凛然一惊,半梦半醒之际从鞍桥上滚了下来。揉了揉眼睛,看得更是清楚。他估算白天辟邪过河时走的路程时间,忙牵着马更向东边下游去了四里路程,晃亮了火折高举过头顶。
[小顺子?]辟邪在黑暗中轻呼。
[师傅,是我。]小顺子大喜,[师傅没事吧?]
[还好。]辟邪抖去身上的水,陆过一时也从岸边过来,两人面色都十分凝重。
小顺子急着问:[师傅,如何?]
[恐怕不好办。]辟邪道,[还是回禀王骄十知道要紧。]
待驰回凤尾滩,天色已微明,骤然喊杀冲天,匈奴人开始抢攻。
两人驰入营中,见到王骄十,陆过问道:[匈奴开始渡河了?]
[不错。]王骄十道,[今日匈奴人看来一付势在必得的样子,恐怕真是总攻。我已命全线压制,向御驾前急请救兵。]
辟邪摇了摇头,[大将军,奴婢这里却还有个更不好的消息。]
王骄十不住皱眉,[更不好的消息?难道他们已在三里湾之西渡河了?]
[尚未。]辟邪走到军图前,指着努西阿渡口以西七十里处,[大概明日午后,便有匈奴精兵,翻越夕桑雪山,自其下急滩过河。]
[怎么会?]王骄十仔细看着辟邪指下的军图,[夕桑雪山此时仍积雪数尺,他们的骑兵怎么过来?]
[这才叫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辟邪道,[今日奴婢与陆将军渡河查探,见有大批骑兵过境,向西行走的痕迹。恕奴婢直言,西方驻守的乃是凉州精骑,对匈奴人来说,比之震北军更为棘手,何以放弃东边凤尾滩,反攻凉州骑兵?]
[莫不成有奇兵能夹击凉州兵马?]
[正是。]辟邪见王骄十领会极快,很是高兴,[夕桑雪山脚下一段水流虽急却浅,南面更有一块开阔地带,适于整顿兵马。一旦渡了河,便势如破竹,直下努西阿渡口了。]
[不会,绝不会。]王骄十摇头,[我也派人察探过两岸山势,唯有这夕桑雪山,细作还未到山顶,便遭雪崩,无一生还。匈奴大军要从此处过,只怕十损其八。]
[便是十损其八,却一样会有人渡河。]辟邪道,[按理说洪定国当在此处巡视,不过中原军中都觉夕桑雪山不可飞跃,倒是东翼山势缓和,更有可趁之机,难免会将重兵放在下游。]
[此时在东线强夺渡口便是佯攻了。]陆过也道。
王骄十道:[我们在北岸细作不少,怎么没有发现他们大军调动?]
[恐怕这支奇兵,自断琴湖便分兵绕道西方,令中原难以察觉。]陆过道,[当务之急是将震北军精锐调动至西线,有两万人马能在匈奴人渡河时伏击,必能事半功倍。]
王骄十为难道:[公公所言如若应验,努西阿渡口自然险急,不过,公公也看见了,努西阿渡口全线烽火,哪里抽得出两万人?若公公只是杞人忧天,东线河岸又如何自保?]
辟邪皱了皱眉,[如此看来大将军处挤不出两万人。]
[现在三里湾以东河岸都是如此。若公公所言为实,匈奴现在强攻东翼,只为调虎离山。我还须调动人马支援西翼凉州军。]
[洪州骑兵现在何处?]
[还在下游,我已命人调回。待洪州军支援东翼,我即派兵西去。]
[大将军,]辟邪道,[恕我直陈利害,若不能阻击西翼敌军,只怕努西阿渡口会全线崩溃。我先只要五千人,如何?]
[五千人?]王骄十失笑,[匈奴人既有心偷袭,必是重兵。]
[我亦不指望螳臂挡车,皇上大军此时应已到达出云,从此求援,援军夜半就能赶到,只盼能拖得一刻是一刻。敌军尚不觉我军已知其行踪,他在明我在暗,伏击之下,定能伤其筋骨。]
[好。]王骄十想了想道,[你便执我手令,往三里湾以西联营调兵,反倒快些。]
[是。]辟邪接过他的手令,对陆过道,[我自去西线调兵劫击,还请陆兄快马赶回出云,向皇上说明,速派大军压上。]
[是。]
[如此更好。]王骄十道。
两人向王骄十点头示意,拿着手令转身下楼。辟邪牵过马来,对小顺子道:[你这便随陆将军返回出云求援,不要跟着我碍手碍脚啦。]
小顺子张了张嘴,却半晌无话。
陆过见辟邪就要上马,拦住道:[虽不能与公公同往,但陆某的坐骑当得军中之首,公公一路事态更急,流火定能助公公如虎添翼。]
[多谢。]辟邪握了握他的手,飘身上马,猛夹马腹,沿途亮出王骄十手令,冲出营门时,却觉身后有一骑尾随,他掉转马头,果见小顺子如影随形地跟着,当下举起马鞭,对准小顺子的坐骑的眼睛抽下,那马顿时悲嘶狂跳,将小顺子抛在地上。
[师傅!师傅!]小顺子滚起身来奔上前大叫。
辟邪头也未回,湛蓝如洗的天空之下,顶着雪白残月,绝尘而去。
※※※
六月二十日,辟邪飞驰努西阿渡口西线。三里湾以西联营两座,其一为震北军三万,坚守浅滩;另一为凉州骑兵,于两岸开阔地带纵横,时时与匈奴短兵相接。这两日更是激战不休,震北军将领田凌早就疲累不堪,此时匈奴暂缓攻势,他正假寐,见了辟邪自然不会有好脸色。
听说要调兵,看了王骄十手令,扔在一边,他第一先问道:[你这个消息从哪里来?]
[奴婢自去北岸勘查得到。]
[难道就不会是你胡说八道?]
辟邪笑道:[军中怎能戏言?将军请想,所谓兵不厌诈,匈奴人多年觊觎中原,筹谋许久,必定有出奇制胜的策略。若要强攻,数月之前便可强渡,何必等至这时。将军,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一旦将军不予调兵,致匈奴偷袭得手,必损至大局。]
[那山我也去看过,]田凌不以为然,道,[你一个小太监,养在宫里,哪里知道崇山峻岭的险恶。]
辟邪抬头看了看天色,已然是正午了,若在此多费口舌,只怕贻误战机。他早知此人爱挑拨是非,为人又跋扈,早在领命出巡之前已生杀机,此时按着佩剑上前,[田将军,我虽一个小小的太监,却也知道屈射人翻越雪山作战,早有先例。全圣十三年,均成曾带兵五千,翻越断琴湖畔玛楚克雪山,两日之内占领山戎国全境。田将军熟读兵史,不会不知。]
田凌只是略有耳闻,却没有他说的这般清楚明白,尤其是辟邪最后一句话,说得他恼羞成怒,他计较自己得失,忍不住道:[你只管信口开河,若我此处失守,这个责任谁担?]
辟邪静静道:[自然是我。]
田凌一记语塞,旋即嗤笑道:[你?将你剁成肉泥,也赎不回这渡口。]
[如果匈奴兵马自夕桑雪山下偷袭我军侧翼,失了渡口,这个责任谁担?]辟邪见他顿时气馁,执出皇帝手谕,[这里是皇上亲笔手谕,想必将军不会违抗圣命。]
[处置调用自便?]田凌接过来看了看,无奈之下,仍忍不住取笑,[内廷将军?这是个什么官?]
辟邪淡淡一笑,[皇上说有便是有了。皇上信得过我,将军却信不过我么?]他见田凌已无可奈何,却要给他个台阶下,上前道,[田将军说得不错,我只是宫中一个小太监,就算我此番阻击成功,这个功劳算在我头上,我又能升什么官?发什么财?荫什么子嗣?手谕是皇上写的,若奴婢猜得对了,阻击成功,这个功劳总有田将军一大份;错了自有皇上担着,少不了要我的脑袋。大将军的手令也在这里,就算他年纪轻些,比不得其父王举大将军,总算也是个凭证,田将军有什么后顾之忧?]
田凌这才全然醒悟,被他说破心事又觉难堪,看着辟邪辉光四射的双目,才知这小太监实在不好惹,因而笑道:[小公公说得是。不过这里少了这许多兵马,守起来就难些。]
辟邪笑道:[田将军善战,朝野早闻大名,就算少了这五千人,渡口一样也是守得固若金汤,奴婢可放心得很。]
田凌当即道:[如此便不贻误小公公战机,我这就调五千精兵给小公公。]
[既然伏击渡河骑兵,弓箭还是首要。将军这里多用箭楼驻守,步弓所用箭制与其不同,万请多多赐予。]
[那是当然。]田凌一口答应,与辟邪一同点齐人马,命副将焦同顺统领,随辟邪奔赴夕桑雪山。
焦同顺是使马刀的好手,一路在阳光下霍霍挥舞雪亮的刀锋,一边笑道:[小公公不觉得这是痴人说梦么?那雪山如何是人翻得过来的?]
[不然。]辟邪还未答话,焦同顺身边的参将鲁修却接口道,[标下有位好友,曾一人一骑翻过夕桑雪山。]
辟邪心中一动,回首道:[鲁将军说的好友是哪一位?]
[他是凉州军的人,一直是必隆王爷的侍卫统领。王爷回凉州之后,他却留在军中效命,人极是神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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