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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16 红猪侠(现代)
均成看着他咽气,有那么一会儿失神,随之突然跳起身来,盯住车琴怀中的护露孤。
[均成!]车琴尖叫,[你要干什么?他是你的儿子啊。]
均成抿着嘴,想将护露孤从车琴怀里夺来。护露孤开始大哭,母子俩拼命地抓住对方的衣服。
[放手!]均成踢开碍事的车琴,将护露孤举在阳光下。狰狞的面容令护露孤止住了哭声,瞪着漆黑的眼睛,注视均成湛蓝的眸子。
均成咧开嘴角,嘶着嗓子笑道:[蓝眼睛……]
车琴扑在均成脚下苦苦哀求,[他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求求你,求求你。]
均成只是喃喃念着[蓝眼睛],手上却越收越紧,护露孤使劲抽气,哭声细弱,手脚不断挣扎。车琴发了疯似的上前撕打啃咬均成的手臂,均成很久才觉得痛,慢慢松开手,让孩子掉在车琴的怀中,踉跄地冲入帐外的阳光里。车琴轻声祝祷了一句,却不见孩子的动静,连忙伸手探他鼻息。
[你扼死他了!]车琴在他身后,冷冷地道。
忽勒人心背离,子女一概被夺琦和均成处决,却没有一个人出来吭一声。姬妾中很多是贵族女儿,放还回家,另择人改嫁。只有车琴国破家亡,无处可去,让夺琦送至均成帐中。
车琴一如既往,新月般纤细皎洁,她在帐帘前慢慢打开紧束的头发。
[象神一样美的人。]车琴微笑着抚摸均成的面颊。]
均成沉浸在三年前断琴湖的绮丽,欲望汹涌澎湃,将车琴搂在怀中。
车琴在他耳边轻送气息,悠然道:[谁知道你却象豺狼一样凶恶。]
均成身子随之一僵,车琴挣脱开他的双臂,向帐外跑去。
[车琴!]均成追上她,胸膛贴住她瘦弱的后背,脸庞摩娑她的长发,[我终于得到,怎么会让你逃脱?]
车琴的身子在慢慢地融化,轻声道:[我不逃。]
均成心中一荡,腹间却猛的一记剧痛。他捂着腹部的伤口,茫然地倒退。车琴的身子无助地摔倒在地,山戎王室的利刃从背后透体而出。
溶雪般的美人,连流出的鲜血也是纤弱无力。均成跪在她身旁,就如初见她时那瞬一般,手足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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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的雄鹰,屈射的雄师,身经百战,毫发无伤。却最后伤在女人的手上。]
黑暗里有人轻声地笑。均成睁开眼睛,双十年华的闼穆阿黛正是浓丽到最盛的时候,漆黑的眉毛,象鹰翅般快乐高傲地飞展。
均成被她的笑眼迷惑,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均成。]闼穆阿黛支着下颌,侧头微笑。
[公主?]
[你还记得我么?]
[你还记得我?]均成吃了一惊。
闼穆阿黛脸红了红,[我说过不会忘的。]
均成似乎看见鲜花瞬间绽放,令他反而糊涂了,[不会忘了什么?]
[笨啊!]闼穆阿黛使劲扯动均成的卷发,看到均成皱起眉,才又拿在手里把弄起来。
均成笑道:[这个我记得,有人是骂过我笨。]
[还有呢?]
[还不够么?]均成讶然,[是你告诉我的,我比忽勒强,应该得到更好的……]
[笨死了!]闼穆阿黛跳起来跺脚,[亏我父王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不停夸你。]
均成艰难仰起身,[谷蠡王还好吧?]
[不是谷蠡王啦。]闼穆阿黛脸色阴沉了下来,[已经是大王了。男人的脑子里都塞的什么啊。]她甩了甩辫子,扭头就走,在挑起的帐帘外,恨恨大呼:[红花、红花、红花!]
这一年屈射易主,阙悲称王,屈射与戎翟议和,将王帐东撤至断琴湖一带,几乎将均成两年所得疆土全部放弃。但伊次厥的胃口似乎不在东方,而是统领大军,不断骚扰中原,断琴湖以西仍许屈射人放牧,屈射因此喘了口气,得以在连年征战之后休养生息几年。
夺琦被封左屠耆王,屈射国内众望所归。阙悲继而又免除了均成的奴隶身份,将公主闼穆阿黛下嫁,晋封其为左谷蠡王,地位只在夺琦之下。贵族们开始的惊愕过去后,都忍不住高兴,兴高采烈地来吃喜酒。没有献人牲祭天虽然有些遗憾,但当均成在手下将士簇拥之下行来,众人才觉天神原来处处眷顾。
均成卷曲的黑发在清风中飞瀑般披散肩头,这日傍晚,青年更是英俊夺目,夕阳的辉光此时也不能与其争锋——就象从灰白的虫茧中振翅飞出烈火般的凤凰——人们一阵骚动。
闼穆阿黛从王帐中缓缓步出,黄金珊瑚的衬托下,浓丽到眩目。祭祀将红线系紧了两人的手腕,宣布公主和左谷蠡王成婚。新人向宾客们举起系在一起的手,人群顿时欢呼沸腾。
夺琦为姊妹的幸福微笑,转而望见均成浩大沉毅的双目和不为所动的面容,不由沉思不已。
※※※
阙悲在位三年,主张休养,竭力避免卷入戎翟与中原的纠缠。戎翟单于伊次厥这四年中数次南下,均为中原大军阻扰。他兵马众多,却架不住中原精枪强弩以逸待劳,数次争夺努西阿渡口,均告失利,只有小股人马能从中原大军缝隙中透入出云雁门一带,虽然掠夺牛羊奴隶不少,对中原来说,伊次厥仍然不成气候。伊次厥多次遣使者要求与屈射合兵南下,都被阙悲婉言拒绝,要不就是敷衍了事。伊次厥对阙悲极度不满,下令将断琴湖以西的屈射人悉数赶回,杀掠众多屈射国的牛羊。两国剑拔弩张,又有兵戎相见的危机。
正值中原全圣十九年,伊次厥整顿二十万大军,八月里再次南下,之前遣使者向阙悲最后通牒,如果阙悲不发兵协同戎翟南侵,那么这二十万大军的去向不是南方,而是东方的屈射。阙悲与夺琦、均成商议之下,以均成领五万骑助威伊次厥,暂作妥协。
均成和夺琦不到两万人与戎翟大军周旋一年不落下风,在戎翟贵族中已是赫赫有名,伊次厥久闻均成善战,在他到达的当晚便摆盛宴接待。这是均成第一次见到鹰目虬髯的伊次厥。满身暴戾之气的大单于对面前这位犹如神祗降世的辉然战士,竭尽全力才掩饰住讶然的神色。
[屈射的均成将来定是戎翟的心腹大患。]伊次厥此生对均成只有过一句评价,却让人辗转透给了均成。
均成对大将郅支道:[伊次厥对屈射本有戒心,听这种话,更知道他视我们为眼中钉。此番我们决不可轻举妄动。我对你说这个,希望大家不要看见眼前一点便宜,便孤军深入,腹背受敌。]
郅支对均成十分敬慕,点头称是。整个秋季的混战,均成一部拖拉在后方,极少出击。伊次厥深以为患,无论如何出言挑衅,均成始终不为眼前小利所动,任伊次厥与中原精锐冲突。
伊次厥称霸草原十九年,自有他极凶悍的道理,均成对他也颇多赞誉。然而整个秋季,伊次厥损兵折将,寸土未得,均成最后也不禁讶异,询问戎翟的贵族,才知道中原此时领军的将领都是贵胄,一人二十三岁,是洪州亲王世子,洪失昼;另一人二十二岁,已是亲王,名叫颜湛。这两人虽然年轻,却领兵已达五年之久。
想来是和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却已名动天下——均成第一次有种跃跃欲试的求战冲动。他当即与郅支定计,准备绕过山脉,偷袭颜湛和洪失昼的大帐。郅支见他改了主意,自然十分意外。他虽对均成一贯言听计从,仍忍不住问了句为什么。
均成便是一愣,笑道:[想较量。]
[好啊。]郅支好战,无奈憋了一秋,此刻闻言大喜,连忙传命备战。次日均成亲领轻骑两万,在日出时向东南方的群山行去。一天之后,还尚未攀山,却被郅支从后赶来。
郅支一夜未睡,看来憔悴不堪。马到均成面前时,悲鸣一声,颓然倒地。郅支跳在一边,颤着被冷风吹得铁青的嘴唇,道:[大王病危,急召左谷蠡王回国!]
※※※
均成跨入阙悲王帐时,屈射王身边只有夺琦静候。阙悲气色并不难看,双目仍然烁烁有神。夺琦拥抱均成,在他耳边轻声道:[是回光反照。]
均成点了点头,上前让阙悲握住自己的手。
[我儿!]阙悲叹道,[竟能再见,天神眷顾。]
均成埋首在他双手之中,亲吻他的掌心。
[我与夺琦商议已定,]阙悲看了看夺琦,道,[夺琦决定放弃屈射王位。]
[什么?]均成愕然抬起头来。
阙悲抚摸着他的长发,喃喃微笑道:[明天,明天……你就是屈射王啦。]
[可是……]均成茫然环顾阙悲和夺琦,心中莫名惊恐,[为什么?]他几乎是大吼着问夺琦。
夺琦坐在他对面,慢慢道:[伊次厥久战中原不下,若知难而退,将眼光放在草原上,迟早会对屈射发难。]
[那又如何?]
[这样的局面,我撑不住。屈射之主,应该是你这样的狠角色。]
[你做大王,我替你撑这个局面,有何不可?]
夺琦摇了摇头,[无论王位是谁的,屈射最后都会落在你手中。]
均成惊了一惊,默然看着夺琦。
夺琦在均成耳边低声微笑道:[我也许是个懦夫,但我不想为朋友所杀。]
连阙悲的喘息声也渐渐静了下来,均成第一次觉得无地自容的难堪。
[你去吧,]阙悲对夺琦道,[我有几句话对均成说。]
[是。父王。]夺琦最后拥抱阙悲,阙悲拍拍他的背心,都知道此刻是诀别。
夺琦站起身来,撸了撸均成的头发,笑道:[兄弟。]他抽回手,又肃穆地低头,[王。]
阙悲目送夺琦出帐,才慢慢对均成道:[你不爱闼穆阿黛么?]
均成在他透彻的目光下不敢说谎,只是抿起了嘴。
[闼穆阿黛爱着你啊。]阙悲叹道,[她在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就爱着你。无论你是奴隶,还是远征的大将,无论你是歌手,还是屈射王,无论你是小丑,还是太阳神,她都爱你。有一天你一无所有,她仍会跟随着你。]
均成紧握着拳头,沉默许久,才抬起眼睛。
[王。]均成道。
阙悲微笑,却无声。
[王?]均成看着阙悲的脸色逐渐灰白,捧着自己的脸低沉地啜泣起来。
※※※
中原上元初年,伊次厥与中原朝廷议和。上元帝登基伊始,欲彰国威。诚邀之下,大单于伊次厥决定赴离都朝觐中原天子。塞外草原诸国,以戎翟为首,又以戎翟和屈射为最大的两国。伊次厥无论出于什么目的,都要携均成同往。均成随大单于第一次渡过努西阿渡口,遥望雁门,长风烟尘中,城头红色的旌旗飘飞不息。
[颜湛还在雁门?]
戎翟的骨都侯道:[是。我们却不入关。]
[那是见不到了。]均成有些遗憾。
伊次厥一行先入凉州,自离水登舟东行,两岸山峦叠嶂,高城如云,江面涛浪飞卷,千帆竞发,道不尽的雍容清丽,繁华沧桑。一望无垠的草原此时恍若隔世,均成手扶船舷,被着穿梭不息的盛景压得透不过气来。到达离都那日,千斤过龙门在前缓缓开启,九道飞虹跃然眼帘,夏日蓝江与黑压压的城池扑面而来,一片阳光般的宫阙犹如天帝的神殿,仿佛白云的九层石阶,将他轻轻托举,高飞直上天际。在离都的十五天,均成流连在无穷的惊骇和激动中,当登上燃春桥顶,一个人静静放眼滔滔江水,均成才发现心中如此饥渴,想凌空攫取什么,又不知道如何才能到手。
一人闲步向北,本该喧哗的都市,突然悄寂,一根冲天的旗杆,立在一片绿色琉璃瓦的府邸门前,红色的旗纛因而更加触目。大门上匾额里的字,均成只认得一个,想开口询问,却没有传译在侧。门前的卫士见他体貌宏伟,心中惊异却仍十分沉得住气,竟无人搭理他。他在大门前逡巡半晌,却听有人在背后用匈奴语叫道:[屈射王?]
均成认得那素衣的青年,刚到离都时,他也是六个传译官之一,后因染恙,便不再当差。中原名字都拗口,均成已不记得了。
[我认得你。]均成道,[你是谢什么……]
[谢伦零。]那青年的笑容清秀,单薄到让人担心的程度,[屈射王在此做什么?]
均成抬手指着匾额,[这是什么王?]
[啊,这是颜王湛的府邸。]谢伦零向着走过来的颜府卫士摆了摆手,又问道,[屈射王在塞外没有和颜王打过照面么?]
均成憾然,[没有。]
谢伦零笑道:[主人不在家,不方便拜访。不过,屈射王要是想喝上一杯,我倒可以做东。]
[中原的酒不好。]均成大笑,[水一样。]
谢伦零抚掌道:[屈射王爱烈酒就极妙了,我想到了个好去处。]
他们在燃春桥下雇船,经受命、奉天、承运、双秋四桥,直抵飘夏桥暑楼。正值夏末,暑楼人满为患,三层飞楼,充斥着低低的嘈杂人声。谢伦零领着均成上楼,人群自然地分出一条通路,纷纷向着谢伦零点头。暑楼的掌柜迎出来,笑着和谢伦零飞速地低语。掌柜的神情极是恭敬,均成即便对中原人情再不熟悉,也能觉得谢伦零在京的权势很不一般。两人跟随掌柜穿过坐满了人雅座,蹬着狭窄的木梯上了阁楼。掌柜支开窗,均成一眼向外望去,只见水雾浸透的蓝天,凉风顿时撞入胸怀。
[这是离都最高的地方了。]谢伦零在窗边盘膝而坐。
一时掌柜送酒上来,拍开封泥,醇香四溢。此酒入口温和,醇厚无比,并不觉其烈。均成一笑,酒入干喉,却立时将心脏炸得生痛欲裂。
[好酒!]均成大喜。
谢伦零不但口才出众,谈吐风趣,连酒量也是极佳,一点也不逊于均成。几杯之后,两人便袒腹相谈,说的都是中原风土人情。均成只觉与谢伦零投契不已,饮至入夜,才大醉而回。谢伦零与其相互搀扶,醉醺醺踉跄上了船,回到谢伦零在燃春桥附近的住所。那是一座破烂屋子,门前却有一副对联。均成看了看笑道:[什么风雨雷电的?]
[你识得汉字?]
[一路上有汉人教了些。]
谢伦零侧头微笑,似有领悟,出神了一会儿,便用汉话念道:[感风伯真情,危楼层层生瑞霭;蒙雨师错爱,陋室处处沐甘霖——通天气象。]
[什么意思?]
谢伦零大笑,[破屋子冬不能避风,夏不能遮雨,]他领着均成上了阁楼,仰面倒在地上,从屋顶破瓦的缝隙里,能看到满天星辰,[晚上夜观天象,大乐。]
均成并不是很明白,但看到谢伦零潇洒豪放,也觉十分畅快。
次日均成禀明伊次厥,与谢伦零结伴顺寒江南下,游历神州,直到少湖寒州才止。返程途中,均成先前目中的雀跃已变成了深沉寒潭。谢伦零在船舱中自斟自饮,目光却不离均成片刻,因而在均成回头望向他的时候,吓了一跳。
[谢伦零,跟我回草原去!]
谢伦零被酒呛得咳嗽不止,瞪着眼道:[你说什么?]
[把中原的大好江山说给我的臣民听,把中原的汉字教给我的儿子们认识,把中原的兵书讲解给我的大将……]
谢伦零拦住均成道:[屈射王!你想做什么?]
谢伦零的笑容深刻异常,已不是平时飞扬潇洒的青年可比,均成坦然答道:[不错,我喜欢这中原的江山,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象屈射一样落在我手里,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象戎翟一样落在我手里,迟早有一天,中原就会象草原一样落在我手里!]
草原第一歌手的金色嗓子,飞快地吟唱出他苍鹰般高远的志愿。谢伦零支着下巴,讶然倾听。
[怎么样?]
谢伦零想了想,慢慢道:[我有病,草原对我来说太冷了些。]
均成一笑。
[如果,]谢伦零望着江水,[你能保证我活到四十岁,我就跟你去。]
[你现在多大?]
[二十。]
均成摇了摇头,[二十年,征战,疾病……你这样的人,恐怕从马上摔下来也会死。]
谢伦零吃的一笑。
[不过,就算你不答应,我一样可以将你绑回去。]
谢伦零放声大笑,咳了几声,[那么,唱首歌吧!替我唱首歌,我就去。]
[好!]均成袒露左臂,跃至船头,放声歌唱:[天神的儿子,生在什么地方?四个金色大海环绕的土地,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铺满了鲜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清泉东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万白云般的骆驼,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万火焰般的骏马。
[天神的儿子,长得什么模样?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群马。
[天神的儿子,休憩在什么地方?水晶宫的宫顶,直插九霄云上,与白云相抱;水晶宫的城脚,覆盖无边大地,与大海相望;在水晶宫的里面,亲近的英雄,肩擦着肩,肘碰着肘;百万人共唱赞歌,衣襟飘舞。
[天神的儿子在歌声中渡过了九十九年,在舞蹈中欢庆了九十九年,耳中从没有听到人们的哭声,眼睛从来没有看到人们的死亡……]
均成的歌声意外地渐渐息止,初秋金色的阳光在寒江水面上粼粼悦目,千帆停驻,只为了这广阔无垠的天籁传声。
谢伦零走至均成身边,问道:[天神的儿子,最后怎么样了?]
[战死了。]均成笑道。
※※※
中原上元六年,伊次厥撕毁和约,趁中原没有防备,轻易渡过努西阿河,先下出云,直奔雁门。均成出人意料地领屈射半数精骑,携夺琦同行,相助伊次厥侵犯中原。均成行军中对夺琦道:[不为别的,只为再见中原。]
[你着了魔了!]夺琦笑道,[谢伦零这个家伙!]
却听后面军中突然喧哗大笑,均成和夺琦连忙拨马回去,只见一个孩子从均成行囊中滚出来,满地乱跑。夺琦策马过去,一把捞住那孩子的衣后领,提到均成面前。那孩子绽开笑容,湛蓝的眸子滴溜溜乱转,[父王!]
正是均成年仅六岁的第五子知牙师,知牙师是均成来自乌桓的侧妃所生,颇承继了乌桓人的机灵劲儿,淘气异常。
均成训斥道:[这是要去打仗啊,你怎么来了?]
[念书、念书,谢伦零烦死了!]知牙师大叫大嚷,[还不如让我跟随父王打仗去呢。]
此时均成大军离开王帐已有九日,眼看努西阿河在望,兵荒马乱的,均成也不放心只有百多人护送知牙师回去。他看了看知牙师肮脏的面庞,感兴趣的另有其事,[你这些天吃的是什么?睡在什么地方?]
[睡在父王的行囊里,吃就随便啦,偷点什么吃剩下的就行。]
均成笑着将他提到自己马前,[傻孩子。]
戎翟、屈射两路大军围攻雁门关,城头强弩石木雨点般打下来,伊次厥三日攻城不下,已折损千多人。
快马报来的消息更是雪上加霜,洪凉两州的骑兵共十五万,星夜疾驰来救。伊次厥命均成一部八万人迎头阻击。均成倒是欣然允诺,在山口设伏。不料中原兵马并不上当,前军一万人将均成伏击识破,且战且退,把屈射人诱至开阔地带。中原兵马结阵以待,十五万对八万人,将天地战成一片血光。
混战之中,均成身边只剩百来人,这支人马极其精锐,所到之处,见者披靡,竟渐渐透入中原中军,隐约能见远处翡翠色旗纛之下,有人杏黄的战袍,十分抢眼。均成知他正是统兵的大将,镇静抽弓搭箭,弓弦响处,那人应声倒于马下。中原中军的将领十分机警,立即还以蝗箭,均成腰间一痛,精钢箭头透甲入肉。均成的武士连忙将他挡在身后,他咬牙再射,将中原擎旗的大将射倒。旗纛一倒,中原骑兵顿时大乱,屈射人因而趁机死里逃生。两日苦战之后,败兵五万人退回出云一带,却不见伊次厥接应。
探子来报,原来伊次厥早两日便放弃围城,退回草原去了。
[只是奇怪,]那探子道,[去向却是偏东。]
[偏东?]均成和夺琦相视大惊。
伊次厥早走了两日,屈射败兵豁出性命苦追,断琴湖已在眼前,湖水那边早就烈焰冲天。均成双眦欲裂,屈射援军困兽出笼般杀入战团。伊次厥占了大便宜,就势退兵,留下的,遍地都是屈射妇孺战士的死尸。
均成家眷死在最前,闼穆阿黛所生的长子阿纳不过十一岁,死前仍是手握弯刀。
[闼穆阿黛!闼穆阿黛!]夺琦放声大叫。
[这里。]谢伦零气息微弱,手握长剑倒在地上呼唤。
均成和夺琦扑过去,只见闼穆阿黛伏在地上,背后的伤口流血不止。均成浑身颤抖,将她翻过身来,她身下所护的两岁的儿子乌达,却是刀伤透胸,早已气绝。
[我帮不了她。]谢伦零腹上的伤口已能见肠,呕血不止之下,惭愧不已。
均成五雷轰顶般的迷茫,抱着闼穆阿黛,半晌才摇摇头,[不怪你。]
闼穆阿黛动了动,换了口气,却气弱不能回首相视,问道:[乌达还好吗?]
[很好,很好。]均成低声安抚她道,[睡着了,是个有胆色的孩子。]
闼穆阿黛骄傲道:[我的儿子。]
[不错,你的,我的。]
夺琦手中弯刀呛然落地,踉跄走到一边,扑在湖水中,掩面痛哭。
闼穆阿黛喘了一会儿,才笑道:[再唱首歌给我,最后一首。就是那一首。]
[好。]均成擦去她嘴角的血迹,轻声吟唱:
[能建万层高楼,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
使足浸海边。
却不知碧浪浣其骏马足,
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
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闼穆阿黛凝视着他湛蓝的眼睛,漫声和道:
[烈日冰轮照天界,
才知是其双眼。
阴山昆仑横霞里,
才知是其趾尖。]
均成的声音渐渐嘶哑,埋首在她的颈间,不能作语,耳边只有闼穆阿黛轻细的声音,只能感到她冰冷的手指恋恋不舍地拂在自己的脸颊上,又轻轻把弄着自己的发梢。
[愿作顷刻迷雾,
为君白裘衫。
愿作不息长风,
为君策马鞭。]
闼穆阿黛急吸了一口气,努力地微笑,一字字唱道:
[任君只骑天涯尽,
也作蹄下烟尘盘旋。]
※※※
断琴湖一役便使均成折损了五成人马,家眷子女被屠殆尽,只有知牙师幸免于难。屈射人元气大伤,被迫退回原来山戎的国境。均成能保全一半部族,还是多亏谢伦零机警,得知伊次厥大军压境,绝不存半点侥幸,协助闼穆阿黛领国民先行退避,逃了两日才为伊次厥追上,不然必是全军覆没。
均成勉强安定国内,才有空照应日日酗酒消愁的夺琦。
[要醉就一起醉吧。]均成抢过他手中酒碗,一饮而尽。此夜屈射顶天立地的两位英雄在月色下酒醉痛哭。
哭声就这样蔓延开来,举国同恸,山湖失色。
谢伦零扶着帐柱,推了知牙师一把,道:[父王在哭,你却不能哭。]
[为什么?我娘也死了啊!]
知牙师暴怒,狠狠还了谢伦零一拳。谢伦零伤口剧痛,脸色也变了,伏地喘息。
[老师!老师!]知牙师大惊,围着谢伦零乱转。
[你父王哭的不是妃子,不是儿女,他哭的是心中的悔恨。]谢伦零拉住知牙师的手,道,[你心中何来悔恨?为什么要哭?]
[是。]知牙师似懂非懂,却十分听话地抹去眼泪,跑去均成帐中,拔出均成常用的佩刀,站在月色下以金色的童音高叫:[不许哭!都不许哭!有我在,就要报仇!]
只有均成和夺琦听见了他的高呼,均成讶然之下,看着夺琦,[你能爱惜他,犹如爱惜闼穆阿黛的儿子一样么?]
[也许吧。]夺琦想了想,[改个名字,就叫阿纳,他就是闼穆阿黛的儿子。]
※※※
屈射从此再也不被伊次厥放在眼里,此后三年,伊次厥将全部精力放在整顿兵马,南侵中原之上。而均成也利用这三年恢复元气,暗中与乌桓、羌胡、卢芳诸国结盟,共议抗翟之事。
中原上元九年,伊次厥再次南下。中原皇帝荒淫,对伊次厥掉以轻心,凉州竟然毫无防备,被伊次厥连下出云、雁门,直逼凉州城。中原朝廷这才如梦初醒,拜颜王湛为大将,再次领震北军北伐。这场仗打得艰苦异常,鏖战五个回合,才将伊次厥逼退至凉州界外。两军共六十万骑,黑压压在努西阿河两岸摆开数十里联营。
乌桓、羌胡、卢芳等国公推均成为首,诸国联军秘密南下,欲享渔翁之利,企图抄断伊次厥退路。诸国联军共十万,藏身于杭格勒沼泽。
这日黎明,雾气缥缈的时候,有孤身一骑穿越沼泽而来,马上少年手持红色旌旗,惨淡的阳光中十分触目。屈射前哨大骇,只当被伊次厥发现了藏身之地,暗暗搭上箭,准备取他性命。
[且慢!]谢伦零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按住他的手,[那是中原的旗帜。]
果然那少年朗声道:[颜王震北军麾下使者求见屈射王。]
[放他过来。]均成也闻讯赶来,认明了颜湛的旗帜,命道。
那少年快马奔近,在均成面前施礼,[颜王在南二十里外设宴,请屈射王携王子同往。]十四五岁的少年,举止不卑不亢,平静得骇人,双目望向均成时,甚至凛然有些威严。
[知道了。]均成早年的兴奋被时光消磨了许多,只微微点了点头,[必定赴约,请回。]
夺琦与屈射贵族都道:[宴无好宴,王要赴约以示屈射之勇,王子便不必去了吧。]
均成此时仍只有阿纳一子,夺琦自然不放心。
谢伦零笑道:[王子还是去得好。]
[为什么?]夺琦大奇。
[那个邀约的使者,就是颜王的嫡长子颜铠。他的儿子敢涉险地,王的儿子也不能示弱。]
均成终于动容,命人叫上阿纳,带了谢伦零和五名屈射贵族出身的勇士,欣然赴约。
向南二十里的矮坡之上,只有孤零零一座白帐,中原士卒虽有百来人,大多却是准备盛宴的仆役,只有一位五短身材的青年将领,远远抱拳,便策马给颜王报信去了。四周安静得难受,谢伦零不失时机地咳嗽起来。
[来了,那便是颜王。]他捂着嘴微笑。
颜湛坐于黑马之上,不疾不徐行来,修眉轩展,微笑道:[这便是射落我中原大将洪失昼的屈射王,久仰了。]
均成大笑道:[久仰二字本是我想说的话呢!]
在均成的灿烂光辉下,颜王却有月华般的镇定气派,白帐之前,塞外与中原的主宰者的恢然气势似动天庭,飞卷流云也行得慢了,稀薄的阳光隐去,天空阴霾。
颜王请均成至白帐内入座,共尽一杯之后,直截了当道:[中原与伊次厥纠缠已久,此番既然来到军前,我拟永绝戎翟大患。努西阿河无论对中原还是匈奴,都是必争的天险,我欲击溃伊次厥,必然要渡河决战。]
[然。]均成点头。
颜王道:[只恐渡河时为他所趁,望屈射王能相助一臂之力。]
[要我先出击戎翟侧翼,中原趁他混乱,过河击溃他?]
[正是。]
屈射贵族面面相觑,都望着均成。
均成一笑,[正中下怀。]
[王!]屈射贵族都是大惊。
颜王亲自奉酒在均成手中,道:[如此一言为定。]
[但有两件事,]均成却不急着饮酒,[其一,伊次厥的人头归我。其二,此战之后,中原大军须退回努西阿河以南。]
[又有何妨!]颜王仰头饮尽杯中酒。
均成起身饮干,道:[我信你。]与颜王一同将酒杯击碎与地,都是微笑。
[如此我便不再久留。]均成道。
颜王却拦了一拦,[屈射王留步,我请王子见个人。]
[谁啊?]阿纳听不懂正事,正觉无聊,此刻睁大了眼睛。
[阿九,过来。]颜王向后招手,[认识你今后最好的朋友,最强的对手。]
一个锦衣孩童步出,走到阿纳的面前,拉了拉阿纳的手,[我叫颜久。]
白皙的孩子,象新雪垛出来的人物,阿纳觉得指间纤细无力的体温传来,不由笑道:[阿纳。]
颜王耐心地对颜久道:[只需二十年,屈射王便能一统草原诸强,届时为屈射王南下攻打中原的,就是你面前的小王子了。]
两个孩子还都有些茫然,但均成却知道,颜王所说的,正是他今后笔直的人生轨迹。
[我会再遇到他?]颜久仰头看着父亲,[哥哥呢?]
颜王笑道:[哥哥自然在朝中啊。]
[哦。]颜久使劲晃了晃阿纳的手,[你和我。]
[阿纳就留在这里吧。]均成道,[让他告诉你中原究竟是什么样的。]
颜久大喜,[留下来,留下来,我有一匹好马,你也骑。]
阿纳嗤笑他,[我的马更好。]
父亲们大笑起来,谢伦零看着两个仍象玩偶般的孩子,不自觉地打了个寒噤。
※※※
中原与伊次厥又僵持了一个月,此间均成统领人马悄悄绕至戎翟侧翼。就在努西阿河流凌的前夜,均成一部臂缠白绫,高举弯刀,十万精骑直扑伊次厥联营。一瞬间漆黑的夜色被火光染成黯淡肮脏的血红。杀声之间,对岸鼓声闷如雷霆,颜王铁甲隆隆逼近,马蹄带着努西阿冰冷的河水,踏上北岸。杀戮连天,战火不绝,伊次厥乱军中几度重整人马突围,都被冲散,三十万大军战成二十万,就在次日傍晚一溃而崩,败军四散奔逃,颜王铁甲和均成轻骑紧追不舍,千里败退之路,处处是戎翟的白骨尸骸,。
伊次厥仓皇逃往原来王帐所在带林,均成抄山路迎头阻击,终于遭遇。伊次厥身边只余五千余骑,被均成大军冲击,顿时溃不成军。伊次厥身中流矢落马,乱军中被马蹄蹂践,踩断脊骨,奄奄一息。
均成跳下马,从夺琦手中接过利斧,走到伊次厥面前。阳光中俯视的脸庞就象主掌地狱的神祗。
[不过一死……]伊次厥拼力咬牙道。
均成沉默,巨斧切断长风,清脆地斩下伊次厥的头颅。
这便是上元九年定凉州一役。均成与颜王大胜后最终在努西阿河握手道别,两人远眺大河南北,对今后的路程无不了然于胸。唯一让均成吃惊的是阿纳,与颜久分别后,在马上悄然抹着眼睛。
[你在干什么?]均成问道,[怎么哭了?]
阿纳扁了扁嘴,惭愧无语。
[为了那个孩子?]均成惊讶道,[那个孩子今后回来杀你的时候,连眼皮也不会眨一下呢。]
阿纳似乎没有为父亲的箴言所动,只是缠着谢伦零学写汉字,说要给颜久写信。直到阿纳的汉字汉语都炉火纯青的时候,这封信也没有写成,而颜久也从来没有只字片语的消息传来。
均成此后十七年再也没有渡过努西阿河,辗转纵横多年之后,屈射征服四方二十八国,草原几乎为其一统,均成也在庆熹二年称帝,从此之后,再无戎翟单于,取而代之的,便是屈射的均成大单于了。
至庆熹十年,均成的疆土已扩展到北方贺里伦边境一带,其时东方尚有斡陆,均成正亲自领兵征讨,而贺里伦人游牧不定,性格凶悍,经常放牧至屈射境内,一旦与屈射人兵戎相见,四处游牧的贺里伦人便蜂拥而至,十一岁以上男子都挽弓上阵,直战到最后一人。如此消耗分散屈射的兵力,渐渐成了均成的大患。而斡陆激战正酣,均成分身无术,北方征服贺里伦的战事,便交给了夺琦。
左屠耆王夺琦五月兴兵,至七月中便退出了贺里伦。均成闻讯,自然大惊。
[为什么退兵?]他问夺琦遣来的人。
[左谷蠡王重伤,只怕不行了。]
均成豁然起身,碰翻了手边的水盏,[什么?]
均成五十岁的时候,早年共同征战的朋友大多已去世,而夺琦与他并称屈射的雄师,却总能化险为夷。他似乎从来没有想过死神的利斧终于有一天会落在他和夺琦头上。
[将前方十万人悉数调回,转攻贺里伦。]
[父王。]阿纳呼了一声。
谢伦零道:[单于,只需三个月,斡陆就为大军攻下,此时撤回,岂不是前功尽弃?左谷蠡王还在世,现在就说报仇,不吉祥。]
均成道:[贺里伦人早成我大患,若我不取下它,留在身后总有后顾之忧。]
谢伦零道:[暂时消除贺里伦之患并非一定要动用大军。我愿意为单于做说客,使两国暂停干戈。]
均成摇了摇头,[不会的,贺里伦人的性子决不会投降息兵。]
[不试试怎么知道?]谢伦零笑道。
谢伦零次日就启程了,而阿纳则奉命接管夺琦辖下大军,一旦谢伦零说降贺里伦不成,便立即提兵北上,不计死伤,必须攻陷贺里伦全境。
谢伦零去了十日,却带回了好消息:贺里伦愿臣服均成大单于足下,并将公主送往均成王帐和亲。无论是均成还是阿纳,都觉大出意外。相问之下,谢伦零总是笑眯眯用中原话道:[不足为外人道也。]
八月金秋,贺里伦已然下霜,清晨走出帐外,满眼都是白花花的,清冷的风能吹人一个寒战。阿纳立于帐外,在冷风里跺着脚,一地白霜溅湿了他的牛皮靴子,他伸着懒腰,向北边眺望。
贺里伦和亲的队伍正慢吞吞而来,如同深秋仍找不到洞穴的僵蛇。
[啊,来了。]身后夺琦笑道。
这两天他的身子似乎好了很多,有时能在奴婢的搀扶下出门走动。
阿纳心不在焉地点头,没有比这种事更让他觉得索然无味。
降国的公主不受屈射人的礼遇,贺里伦公主慈姜在一片寂静中下了马车,抬起冰蓝色的眼睛,默默环顾周围夺琦下属的敌意,忍耐着向夺琦和阿纳跪拜。
阿纳向她微微颔首,算是行过了礼。慈姜在使女的簇拥下又回到马车中。
[启程。]阿纳吻过夺琦的手,上马吆喝。
车轮辘辘,马蹄刨起惨白的泥土,夺琦向他们慢慢挥着手,雄伟的身躯却在晨光中倒了下去。
[舅舅!]阿纳唬了一跳,奔到夺琦身边,[快抬进去,抬进去。]
夺琦在温暖的空气里才缓过来,胸腔里呼噜噜翻滚着浊气,[均成娶得太多了。]他抚摸着阿纳的脸庞,[生的儿子却没有一个能比得上你。]
阿纳急于检视他的伤口,吼道:[舅舅!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夺琦微笑,只是将要讲的话一口气说下去,[你喜欢那个贺里伦公主,却也不要急。]
[我没有。]阿纳被他道破心事,涨红了脸。
夺琦看着穹庐顶上即将燃尽的油灯,慢慢道,[他和我一样,也快了。以后都是你的。]
※※※
八月,左屠耆王夺琦在贺里伦边境薨逝。均成听着阿纳亲口说出噩耗,只是茫然。他拨弄着以伊次厥头盖骨做成的酒碗,静静地出神。
[夺琦最后说什么了?]均成在阿纳背后问。
阿纳从门前转身回来,[舅舅说,阙悲王和已故大阏氏闼穆阿黛,还有舅舅自己,都想问父王一句话。]
[什么?]
[在忽勒成人礼上,父王盯着酒碗里看,他们都想知道,父王看到了什么。]
均成微笑,他似乎能看见闼穆阿黛和夺琦在阙悲膝下争论不休,闼穆阿黛那时应是红扑扑的面庞,夺琦那样的让着她,却永远不会放弃自己的主张。
[看到了什么?]均成仰起头回忆,他还记得人头被端走时,脖腔里的血滴滴嗒嗒打在自己的靴子上,歌手黑油油的发辫拂过自己的脸,厚重胭脂白粉的覆盖,让人看不清歌手最后的神色,直画到腮上的嘴角似乎仍在笑,连眼睛也安详闭着,象是一头心安理得挨刀的牲畜。
均成记得一开始自己只是惊异于天空的湛蓝,这样浅的一碗酒,居然也能映出无穷的天际,一朵白云在清澈的酒色中飘过,当他慢慢正视,那狭小的倒影中妖魔般丑陋的面庞令他倒抽了一口冷气。可笑的双鬟,面颊上通红的两块胭脂的圆斑,他颤抖着,抬头重新打量祭坛上歌手的头颅——歌手的面庞总是一样。
均成熄灭了为夺琦祈福的长明灯,转过脸看着阿纳,[是命运。]他道。
※※※
庆熹十二年初夏,均成发兵贺里伦。在极北,这个季节的夜晚稍纵即逝,而晚风仍是透人骨髓般的冷。
贺里伦国王以利刃割破脸,面目狰狞如狂,在阵前对均成高声诅咒:[我将公主嫁你,换来的只有两年的太平么?背信弃义的,不得好死!还我的女儿来,还我死去的臣民来!]
均成丝毫不为所动,这些年,他连冷笑也极少有了,只静静开启嘴唇,[为夺琦。]
[踏平贺里伦,不要俘虏。]阿纳奔袭阵前,传令全军。
肃穆的夜里,黑云蔽月,寂静中只有大单于数万强弓挽开的声音。贺里伦人似乎知道下一瞬便是国破家亡,从四面八方赶回国效命的战士们挽着手,击打胸前铠甲,在风中大声悲歌。
[生于贺里伦,溶雪淙淙新草芳;长于贺里伦……]
[呸!别唱啦!]——什么样的歌声能动屈射人心弦?屈射战士大肆辱骂,嘲笑不止。万军中,只有均成牵动嘴角。
[父王?]阿纳见他松开缰绳,缓缓向前行去,大惊失色。
[这歌声……]均成木然仰起脸,望着黑暗的北方,象要拼力看透什么。
阿纳提马跃出,贺里伦的箭雨已劈头盖脸打了下来。
[父王小心!]
恍惚在最前的均成浑身轻轻一颤,捧着胸膛,贺里伦的利箭攒在心窝上。
怎么这么痛?均成讶异,痛到四肢百骸无不颤抖,痛到眼前忽暗忽明,痛到战声远去,只有一个最遥远的声音,在死神的利斧下,雷霆袭来。
——[看!蓝色的眼睛。]
※※※
[看!蓝色的眼睛。]七岁的忽勒捏住了均成的下巴指给周围的人,[宝石一般,少见。]
[不是这里的人吧。]忽勒的卫士踩在新草中的血泊里,弯下腰来,仔细端详。
均成扑簌眨着眼睛,因为听不懂他们的话,微笑起来,眸子象最遥远的天空似的,转成无穷的深蓝。
[剜下来,镶在我的刀上。]忽勒开始使劲拔掖在腰带上的匕首。
[剜下来就不好看了,毕竟不是宝石啊。]卫士大笑,[王子要天天看着这样的蓝眼睛,就要把他留在身边。]
忽勒嘟起嘴,[他能干什么?还没有我高,能帮我上马么?能和我摔跤么?]
[嗯……]卫士想了想,[王子七岁,应该有个歌手了,等他再大一些,骑马摔跤都可以。]
[喂!你会唱歌吗?]忽勒用刀柄捅了捅均成的胸口,[唱歌。]
[唱歌。]卫士跟着忽勒哄均成,[唱歌。]
均成迷茫地退了一步,依然缩在草垛里。
[笨蛋。]忽勒骂了一句,不感兴趣地走开,细细的歌声却突然传来,忽勒慢慢转回了头,[好像还不错……]
[是还不错。]那卫士笑道。
均成在母亲的尸体边摆弄着草枝,正自得其乐地哼着歌:
[生于贺里伦,
溶雪淙淙濡我草芳;
长于贺里伦,
山峦迭迭驰我牛羊;
成于贺里伦,
黄草瑟瑟饲我马壮;
死于贺里伦,
白冰皑皑为我尸床。
莫断肠!
天极夜夜指故乡,
儿郎!
归来战北方……]
想是水光照眼,才睡得不安稳。景仪在晨曦中翻了个身,闭目回想昨夜究竟做了什么梦,仿佛是血红的离水,缓慢悠长地翻滚,自己被江底亡魂羁袢着,苦挣不脱,身周都是冰冷粘滞的江水,紧巴巴贴在自己身上。
有些不对劲的地方——成亲王清醒了些——难道是昨夜太过激狂,大汗淋漓到现在?身上粘糊糊的,似乎浸透了汗水。睁开眼睛,面前是月白色的纱帐,粉色的桃花,一朵朵象飞溅的脑浆。
[血?]成亲王看着自己的手指,满是深褐色凝固的血痂,[你这是怎么回事……]他皱眉笑着转身,正擦着祝纯青白的面颊,僵硬的冰冷骤然窜入他的四肢百骸。成亲王打着摆子,不自觉地强迫自己看清祝纯死鱼般半张半合的眼睛,一丝暗红色的血迹和着干涸的唾液,正从嘴角蜿蜒流在枕上。
成亲王腾地坐起身来,摸到自己颈上沾到的血迹,他低头检视身上,雪白寒绢的轻袍浸透了从祝纯洞穿的身躯中流出的血液,已经变得有些僵硬。成亲王拼力咬住颤抖的嘴唇,压抑着惊恐的呼叫,狂乱地解着肋间的带结。细小的死结几次在冷汗中滑脱之后,成亲王失去了耐性,软弱的胳膊勉强撕开衣襟,将袍子摔在床上,他手足脱力地爬过祝纯的尸首,人裹着纱帐滚到地上,钉在祝纯心脏上的利剑擦破了他的大腿,也没有让他觉得痛楚。
[啪]的一声,祝纯铁青的手臂从床沿上滑下来,手背拍在地上,象是猪肉扔在砧板上的声音。
成亲王终于松开了牙齿,扑在角落里的地板上,拼死呕吐起来。
[王爷!王爷!]
感觉到赵师爷正用冰凉的手巾擦拭自己的额头,成亲王才觉得阳光透过竹帘细小的缝隙照在自己的脸上,视野里才觉光明,回过神来,嗅到船舱里一股血腥和酸腐交织的异味,弄得他又想呕吐。
[打起帘子来。]他焦躁地挥了挥手。
[是。]赵师爷连忙卷帘子,展开扇子在成亲王脸旁打起凉风,[王爷有没有伤着?要不要叫人上来?]赵师爷打量着他满身血污。
成亲王摇了摇头,[没有。先不要惊动他人。]
[王爷没看见行凶的人么?]
[已死了多时了,没有半点察觉。]成亲王捂着脸,[去看看尸首,和那柄剑。]
赵师爷细细翻弄祝纯赤裸的身体,最后吃力地将那柄长剑从他坚实的胸膛里拔出,用祝纯散落地上的衣物将长剑擦拭干净,奉到成亲王面前,道:[学生看过了,浑身上下只有胸前一处致命伤,正刺中心脏,洞穿到背后。看他脸上的神情,应是在梦中死的。]
成亲王哑声道:[他也算是东王手下一等一的好手,怎么半分警觉也没有?就这样送了性命?]
暗青色的剑身,甚至说不上特别的锋利,素木的剑锷,透不出半点杀气。
成亲王叹了口气,[用这么素净的剑,就能无声无息取高手性命,会是什么样的人?]他翻转剑身,望着剑脊上黄铜錾的字,不由一怔。
[你看。]他将剑身摆在亮处,指给赵师爷看。
[驱恶?]赵师爷迷惑道。
成亲王皱着眉,[怎么这等耳熟?]
[王爷!]赵师爷神情已变,惊呼了一声。
成亲王顿然醒悟,手一颤,剑呛然落在地上。
[皇上知道了!]他颤抖着后退几步,靠着栏杆喘息。
赵师爷也是惊恐万状,抖缩成一团。
江风穿透死寂的船舱,悠闲掠过成亲王的皮肤。[不,不是的。]成亲王凛然一个寒颤,慢慢舒缓了神情,[皇上还不知道。]
[王爷何以确定?]
[要说驱恶这个人,从来不在皇上母后跟前走动,朝中大臣里知道这个人的都很少,皇上也没用过他,若授意杀人警示我的是皇上,何以要用驱恶之名?]
[学生明白了,]赵师爷小心翼翼地猜测,[王爷觉得是辟邪?]
[我早说过,七宝太监的弟子中,老五老六最是好,辟邪用驱恶之名杀人,一点也不奇怪。]
[学生却觉得不对,辟邪要威吓王爷,用他自己的名字就罢了,为什么要弄出驱恶来。]
[因为他情愿假装不知道。]成亲王俯身看着长剑上明亮的錾字,终于从惨白的脸上透出红晕,[不枉我觊觎这么久,果然有情有趣。]
赵师爷更是惑然不解,[这是怎么说?]
成亲王道:[我若不知回头,接着从东王谋求社稷,他在千里之外也能取我首级;若我就此收手,看在我坐纛京师的位置上,他便当作浑事不知。]
[可是说到底,辟邪还是皇上的人。]
[皇上的人?]成亲王浑身是血,立在窗前大笑,[这样的人物怎会甘做一介贱臣,终其一生尾随皇上身侧?只要他心中稍存一点高远志向,便不是皇上把持得住的。这样的人,难道不是和我意气相投?只要他今后用得到我,绝不会这么早就把我抖给皇上。]
赵师爷松了口气,[王爷有把握么?]
[十足的把握。]成亲王道,[我坐纛京师,皇上奈何我不得,纵使知道了,总有办法搪塞。现在最要紧的,决不可再与马林往来,以往书信都焚毁为上。]
[王爷,]赵师爷上前一步,低声道,[此时正是王爷夺得天下的大好时机,就这样轻易放弃了,岂不可惜。]
[可惜什么?]成亲王反诘道,[再稍有动作,我性命不保,什么江山社稷,拿什么来享用?]
[是。]赵师爷回头看着祝纯的尸首,一时倒也想不出劝解的话来。
[我知道你心里还是不以为然。]成亲王道,[但东王不啻于豺狼,昨晚一番话,还瞧不出么?什么只要仍在黑州为王,为朝廷戍防海务,就心满意足。哼。]他冷笑,[将中原屯兵交给了他,只怕第二天就会来索我的首级。越是说得冠冕堂皇,越是显见他的狼子野心。]
赵师爷也点头,[王爷这话不错。他现在说半分利益不要,待日后只怕要的是全部江山呢。]
[原本想假以时日,必能好好收降了这个祝纯,]成亲王远远地看着阴影里的尸体,[日后用他反间杜桓,不失为上策。却不料一夜间为辟邪所杀。唉,]他叹了口气,[我倒是从没见过他这样的。]
赵师爷道:[惋惜也没用了,现今这个局面,如何处置。这尸首……]
[还能怎么样?]成亲王道,[沉在江中完事。]
[是。]赵师爷迅即环顾江岸,时间尚早,出行的人还不多,[爷后面沐浴,我叫人清扫干净。]
成亲王点头,也没有唤小厮上来,一人走入浴室,舀起盆中的浴汤浇在身上,狠命搓洗着烫得微红的皮肤。那股血腥气似乎浸透了每一个毛孔,成亲王觉得身上是从所未有的肮脏,他将胰子涂满全身,摔掉木勺,跳入盆中。
船舷侧[咚]的一声,是重物落水的声音,成亲王心中一紧,把脑袋也浸入水里,让热水火一般烧炙着身体。这时候大腿上的伤口才开始火烧火燎疼起来,他不敢泡在水里太久,匆匆出水,命人拿伤药和绷带。
赵师爷忧心忡忡道:[王爷的伤不要紧?今日别去宫里了。]
[那怎么行?]成亲王走出来更衣,外面地板睡床都已被人擦洗的干干净净。依旧是温润的珍珠席,轻软的柔衾,帐子也换作鹅黄,早就没有半点杀戮的迹象。
[这船一阵子里不要用了。]成亲王道,[藏在城外的船坞里。]
[是。]赵师爷低声问,[这些船工呢?]
[不。]成亲王摇了摇头,[他们都是信得过的人,只是不能让他们到处走动。你再给王府里买一艘新船,说好了我一人专用,拨他们过来在新船上当差。]
[是。]
[伺候笔墨。]成亲王道。
[王爷写什么?]
[折子。]
[折子?]
[黄皮密折,专呈皇上亲阅。]
[王爷要……]
[我要将东王阴谋直陈皇上知道。]成亲王微笑道,[既然我与他不能共事,须令皇上早作准备,防着他背后给我们一刀。]
赵师爷道:[学生明白了。既然辟邪已然知道,昨日王爷和东王来使会晤一事,皇上迟早都会风闻。王爷是打算在皇上来问之前就撇干净?]
[对啦。]
赵师爷皱眉道:[只是皇上并不是那么天真的人,王爷可不要弄巧成拙。]
成亲王道:[你须知道,皇上还没有子嗣,只要我们瞒过这几个月,等皇上凯旋回京之际,说不定会有什么变故。届时这天下还不是我名正言顺地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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