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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15 红猪侠(现代)
——伴着呢喃,紫色的目光从水红的衣袖后透出,让成亲王微微一个寒颤。
[王爷。]那声音却拔高了些。
成亲王顿时惊醒,眼前的人风流清秀,正欣喜不已地微笑。
[怎么早到了一天?]成亲王伸手抚摸他的面颊。
于步之垂下眼睑,用手巾擦去成亲王额上的微汗,慢慢道:[臣归心似箭。]
成亲王夺过手巾扔在一边,拽住他的衣襟。于步之顺从地俯在他的胸膛上,任他打开自己的发髻,用发梢抚弄自己的嘴唇。
天气似乎也不怎么热了,打扇子的小厮已躲得远远的。
[但愿有朝一日,不用再远离京城。]
成亲王盯着屋顶微笑,[快了。]
※※※
六月二十日晨,成亲王仍是照往常一般起轿往宫中理事。王府西北的角门不一会儿也开了,于步之带着个小厮,摇着扇子翩然而出,上秉环路,往慕冬桥下的码头去。大热天的,清早的行人反而多,主仆二人片刻功夫便汇入人流中。离着他们不远,一个年轻的汉子抖擞了精神,压低草帽,慢慢跟了上前。待于步之到了码头,那汉子只做往江心里看船般,悠闲背着手,在岸上来回踱步,见于步之从一只快船中迎出三个人来,才驻足,默默看着他们相互拱手致意。
于步之和那三人寒暄几句,便分道扬镳。那汉子微一犹豫,尾随了自快船上岸的三人,穿过小巷,往天刑大道方向行去。这里的小巷行人稀少,那汉子不敢跟紧,再转了几个弯,前面的人却已不见。那汉子疾步又走了两条街,仍是寻不到那三人的踪迹,不由顿足叹了一声。
[哼。]高处有人轻笑。
那汉子抬起草帽仰头,只见一条消瘦人影手持利刃一跃而下,不由大惊失色,扭头咬牙便跑,不过几步,便绊到了前面的袍角,一跤跌倒在地。
[啊!]他道性命必然不保,奋而翻过身准备拼命,却只见空荡荡的街头,刚才的刺客连人带剑消失无踪。
他惊异之下,怔了一会儿,在几个街口乱奔乱看,忽听有人叹息了一声。
[探花郎这是何苦呢?]街角拐出的人腰肥体宽,用凉帽遮去半张脸,踱过来站在墙下的荫地里,[若非我出手,探花已然送命。此时还不知逃出京城要紧,一定要送了性命才肯罢休?]
[多谢英雄救命之恩。]那汉子摘去草帽,正是霍炎,[我身负皇命,不敢不舍命报效。]
那人大笑,[探花的职责是在朝内,是在王府。这拿刀动枪,飞檐走壁的买卖,还是交给我们粗人的好。]
霍炎笑道:[且不知刚才那人是谁,又怎么发现我跟了他们过来。]
那人摇头,[东王座下高手如云,上京办事,耳目不离左右。探花衣着光鲜,顶的草帽却是破破烂烂,一看就知有诈。更不用说他们做贼心虚,小心谨慎,怎么会猜不出探花的雅意?]
霍炎低头思量道:[果然是东王的人上京。我更不可离开京城。]
[唉!京城到处都是皇帝撒的网,少了你这根鱼线,一样跑不了大鱼!]那人狠狠叹气,[你留在此处,若被人识破,便是一个违抗懿旨的罪名,真真是活不得了。你放心去北边,这里有我,何必你一个书生劳神?]
霍炎笑道:[吴大老板也为朝廷做事?]
那人干咳了一声,道:[看在银子面上罢了。]
霍炎道:[既然吴大老板已有成算,我就不在离都碍事了。别人的话或可不听,只有吴大老板与我有两次救命之恩,好言相劝,自当从命。]
[盼着探花郎凯旋归来。]吴十六松了口气,拱手道,[后会有期。]
霍炎走了几步,回头道:[吴大老板,那船中可还有人呐。]
[我晓得。]吴十六笑道,[行船十几年,船该吃水多深,还是知道的。]
霍炎这才放下了心,乘快马日夜兼程,一路上不敢投官驿,用了五天才在乐州城赶上郭亮一行。再往前去便入凉州境内,霍炎终于得空喘息,躺在驿站床上,精疲力竭之际仍在不住思索那船中的身影又是何人。
※※※
此时那只快船早已自过龙门西进,六月二十日深夜停泊上江镇码头。岸上一乘遮得严严实实的小轿,等候多时。领头的汉子见那船上熄了灯火,方才靠近。
[爷。]他躬身施礼。
船舱中走出来的东王世子摆了摆手,[不是多礼的时候。]
[是。]
雷奇峰在船头懒洋洋松动筋骨,一边向两岸环顾,随即向杜闵点了点头。
[走罢。]杜闵让贴身服侍来的小厮打起轿帘,低头坐了进去。
雷奇峰跟着慢慢走上岸,顷刻消失在岸边垂柳深处。
东王早在多年前便在上江镇外购置一处庙产,东王在此耳目众多,却从来不擅自与庙中人来往,只有杜闵到了上江,才在此居住。庙中主持一新和尚开了后面的角门,将杜闵的小轿迎入,伏地叩头。
[大师请起。]杜闵亲自上前掺了一把,[最近香火可旺盛?]
[托爷的福,好得很。]一新笑道,[爷远来辛苦了。小的们都想念得紧。离都有人连夜赶来,似有急报。]
[那就叫到这里来。]杜闵道,[我换了衣裳就见他。]
寺中早已备下沐浴的香汤,杜闵洗去几日风尘燥热,才有胃口吃些清淡食物。用饭时一新来禀,离都的探子已到了。
[放下帘子来。]杜闵道,[你在外面问他,我听着。]
不刻进来一个精干汉子,对一新道:[急报。]
[讲。]
那探子瞥了一眼垂帘,提高了些声音,道:[看护长史大人的好手中,有一人去向不明,翻遍了整个离都活没见人,死未见尸。]
[最后瞧见他是什么时候?]
[就是长史大人上岸时。他应是暗中护着长史大人,直到长史大人下榻为止。]
[长史大人有没有说法。]
[没有。]
[知道了。]一新道,[下去歇一歇。]
他见那探子走了,转身掀开帘子,垂手立在杜闵身边道:[看来有人已盯上了马长史。]
[嗯。]杜闵一笑,[这些人的功夫也恁的不济,怎么让人轻易除掉,连个声息也没有?]
[爷看如何处置?]
[依计不变。]杜闵道,[离都仍只是我们的幌子,真正交手的地方,是在上江。]
[是。]一新不禁微笑。
杜闵在庙中深居简出,至二十一日傍午,有上江行宫的小厮前来,向一新说明了进宫的路线。那小厮是一新的老相识,照旧拿了千两的银票,兴高采烈地回宫。
杜闵这才带着小厮便装出门。穿过上江镇,眼前一纵青岭,杜闵对此处的路径已是极熟,蜿蜒攀山向行宫而去。一路用去两个时辰,那小厮在杜闵身后已吁吁直喘。
[这里稍歇。]杜闵道,[等亥初侍卫换班时再进去。]
望野别墅的灯火透过林子照在杜闵的脸上,他仰头看了看天色,知道时间尚早,转身向西,取了池塘中的水,仔细擦去身上的汗渍,净了脸,才从小厮手里接过干净衣裳换好。一时收拾得英俊利落,向小厮笑道:[你就等在此处。]
[祝爷一帆风顺,快去快回。]
杜闵笑道:[快去快回倒也未必。]
林子底下传来侍卫们换班时的低语,正是亥初。杜闵绕在望野别墅的西北角,从侍卫换班时扯开的空档里穿过。再向前去,守值的都是司礼监提督太监手下的人,其中太后亲信不少,让杜闵自西门而入望野别墅。
院子里洪司言悠然乘着凉,向他笑笑,也不说话。
[姑姑辛苦了。]杜闵从怀中摸出一只小小的锦匣,打开给洪司言看时,原来是两只剔透的抢珠翡翠簪。
[破费了。]洪司言顺手放在身边的凳上,笑道,[叫我姑姑,那么管里面一位叫什么?]
杜闵怔了怔,笑道:[这个……]
太后的轻笑声从屋内传来,洪司言道:[去吧,别到时候她怪我多嘴。]
[是。]杜闵故作恭敬,洪司言却挪开目光不理睬。
杜闵推门进屋,太后侧身坐在正殿座位上,一边轻轻扑着扇子,一边拨弄着玉盘中的鲜莲子。
[太后万福金安。]
杜闵跪得很近,太后伸手就可以抚摸到他的面庞。
[晒成这样。]她用扇子托起杜闵的脸,仔细打量,[最近又去了海上?]
杜闵微笑道:[没有。]
[那么是在操演兵马?]太后收回扇子,又看着指尖碧绿的莲子。
杜闵抱住太后的双膝,[现在说这些做什么?]
[这倒也是。]太后终于笑了,四十五岁的美人,笑起来仍清新犹如晨曦。
杜闵不知为什么,微微叹了口气。太后[啪]地将扇子扔在椅子上,[尚有一夜逍遥,又何必叹息?]
[一夜逍遥——说得好!]杜闵大笑起来,将她横抱在臂弯里,摔开珠帘走入内殿,放在床上。
太后等不得他解开衣扣,勾住他的脖子,亲吻他的双唇。杜闵抚摸着她裙下光洁的皮肤,笑道:[这辈子见过的女子中,没有一个能及上太后半分的。]
太后因动情而双颊飞红,迷蒙着眼睛,道:[何以有此一比。]
[比不得。]杜闵让她有暇透出一声悠长的呻吟,吻着她的肩头,低声道,[无论哪里,都比不得。]
[这时候还多嘴。]太后笑嗔。
杜闵想好的话被她硬是挡了回去,情欲熏红了眼睛,已顾不得别的,匆匆甩去衣服倒在她身上。
院子里的洪司言掩着嘴,在屋内传来的呢喃声中悄悄打了哈欠。月上中天的时候,院子里已有些凉了,洪司言起身想回房添件衣裳,却听太后在内道:[水。]
[是。]洪司言将乘着玫瑰露的茶盏放在帐外的小几上。
杜闵帐中伸出手来,取了一盏喂于太后吃。
[世子要走了。去看看人。]太后道。
[别,]杜闵忙道,[我还有话说呢。]
洪司言静静地等着,半晌才听太后道:[你先去吧。]
杜闵待洪司言掩上门,俯身看着太后道:[皇上最近可好?]
太后不耐烦地翻了个身,[好得很。]
[听说大军北进至出云了?]
太后笑道:[这是朝廷的事,不如直接问内阁。]
[我只想知道太后的意思。]
[我有什么意思?]太后转身瞥着他。
杜闵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手臂,[太后觉得皇上什么时候会回朝呢?]
[不过两三月吧。]太后道,[等皇上新鲜劲过了,无论胜负,都会回来的。]
[就是问胜负。]杜闵道,[匈奴控弦之士三十万,堪堪只有努西阿河挡着。一旦过河南下,皇帝的大军扛得住么?]
[扛不住也好,扛得住也好,你们父子都不会有一兵一卒相助,现在又何必多问。]
[谁说我们杜家不会相助?]杜闵道,[只要太后一句话,我们父子立即起兵护驾,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太后一笑,[一句话就让你们父子赴汤蹈火?看来是句极要紧的话,你倒是教教我该怎么说。]
她的目光就在这瞬间亮得骇人,杜闵浑身一凛,顿时打起十二万分的小心,慢慢道:[这场大战中原并无胜算,皇上置天下不顾,贸然亲征,一旦大败,祸及中原全局。如此莽撞行事的君主,太后怎能将江山悉数托付于他。]
[将社稷交给他的,不是我,是先帝。你要是想理论这个,不如找先帝理论去吧。]太后摩娑他的胸膛,在他心脏的位置用指甲不住相刺,见他皮肤上不刻都是血红的指甲印儿,忍不住快意地冷笑,[在这里别吞吞吐吐的,有话只管说。]
杜闵捉住她的手腕,柔声道:[努西阿以南的屏障,就是离水,我父子愿为太后据守江阴,如何?]
[北方胜负未分,现在说这个是不是太早了?]
[北方大军内勾心斗角,人心涣散,在我看来已经败了。]杜闵的嘴角渐渐浮上狞笑,[皇上和洪定国乱军中难免一死,后面的仗,难道让景仪打么?]
[皇帝不会败,更不会死。]太后仿佛重复第一千遍似的,将这句话说得索然无味。
[太后……]杜闵摇头,[就算匈奴人不想要皇上的命,也保不定军中万众一心啊。]
[嗯。]太后出人意料地平静,只是问,[你已安排好了?]
杜闵不禁向后仰了仰身,避开太后无形的锋芒,[这我可不敢妄谈。]
[你已妄谈良久,这时候充什么忠臣?]太后披了衣裳,起身坐在床沿上,认真喝起水来。
杜闵缠在她身上,笑道:[我看匈奴人十有八九会打进来,到时候太后就景仪一个儿子了,怎么舍得再让他独撑残局?我和太后多少年的情分了,只要太后不加阻拦,我们杜家再次进京勤王,还不是份内的事。]
太后漫声道:[我替你说穿了吧。你们父子想趁国难当头的时候提兵北上,若我手头的兵马阻拦,你便有胆量,有计谋,有把握让震北军大败,届时匈奴南下,景仪无暇东顾时,你便借离水与匈奴分庭抗礼,那时靖仁景仪都已战死,中原朝廷灰飞烟灭,你却称心如意地占着一半江山;若我爱惜景仪的性命,准你兵马出寒江,你便可允我驻守离都,保住中原朝廷,就算景仪在位,这天下也算落入你父子手中了,对不对?]
[太后说得太难听了。]杜闵道,[哪怕我有些私心,却还是为了太后着想。]
[为我着想?]
[正是。]杜闵衔着太后的耳垂,轻声道,[难道太后不想我在京城,与我朝朝暮暮相对?难道太后不想一如既往母仪天下?难道太后不怕城破国亡,落入匈奴魔掌中?无论如何,我总算也为太后保全了一个儿子啊。更何况太后从来都不喜欢皇帝的……]
太后[噗哧]笑出声。
[太后笑什么?]
太后伸手抚摸杜闵的脸,[我笑你们父子一点人情世故不懂,眼中没有半星的伦理纲常,难怪胆大妄为,犹如疯狗咬人。]
杜闵的笑容僵在脸上,掰开太后的手,冷声道:[什么疯狗!]
[哼。]太后冷笑,[也只有你们父子才会妄想我将自己的大儿子出卖,将小儿子拱手交给你们充作傀儡,丧心病狂到这种地步,还能称得上是人么?]
杜闵忍住怒气,道:[你先别急着骂我,你且想一想,就算你用尽手中的兵马,能拦得住我杜家的精兵么?]
[你也想一想,凭你们父子真能在千里之外弑君么?]太后道,[凭你们父子真有能耐和匈奴隔江而治么?]
杜闵仰面大笑一声:[我就是有这个能耐!]
[你啊……]太后摇头叹息,[明白告诉你,皇帝此战是不会败的,你的兵马也不可能渡过寒江。]
杜闵道:[你怎么这般执迷不悟,我要靖仁今日死,也不过一句话。]
太后抬起眼睛,[你不妨试试。]
杜闵缓和了口气,[如果我确保靖仁的性命,你肯不肯放我出寒江呢?]
太后扭头,在他耳边柔声笑道:[你先确保了自己的性命再说吧。]
杜闵仍是努力,[只要你不拦着我,我不但不伤了靖仁景仪的性命,待我登基大宝,何尝又不能立你为后?]
[哈哈哈……]杜闵第一次看见太后大笑,那笑容居然是说不出的天真畅快,就象满室繁花顷刻绽放,令人眩目欲醉,杜闵抽了口气,一时说不出话来。
[哎。]太后最后压抑住笑声,微微喘息,掐着杜闵的面颊,道,[你立我为后?你是什么身份,能立我为后?]
[我……]
太后伸出手指,按在杜闵欲言又止的嘴唇上,[说远的,你不过是我姐姐所嫁藩王的庶子,你我没有半点亲情牵挂,转脸即成陌路人,你为什么要立我为后?]
杜闵脸色本已很难看,听她这么说,反倒缓和了神情,笑问:[那么说近的呢?]
[说近的,]太后微笑,[你只是我裙下承欢的男宠罢了。要说你这一行,我还见过更好的,排排号,你都未必在三甲之内呢。一个小小的弄臣,说什么立我为后,不可笑么?]
杜闵勃然大怒,腾地跳起来,抓住太后的衣襟,捏住了拳头举在空中。
[怎么?要动粗?]太后故作讶然,看着他的青筋贲露,失笑道,[这一拳下来,你要办的事就全无转机了,想想吧,今后还有要用得上我的地方么?]
杜闵煞青着脸,慢慢抽回了手。太后悠然抚平胸前的衣服,道:[我和你打个赌,就算我不动用踞、寒、巢三州的屯兵,你亦出不了寒江一步。]
杜闵跳下床,穿上衣服道:[臣是什么身份,自有人和臣沆瀣一气,不劳太后费心。太后还是替皇上祈福吧。]
[好啊,我看着。]太后拍了拍掌,[送世子走。]
洪司言立即推门进来,一脸逐客的冷淡神色,杜闵将衣裳披在身上,忿忿拂袖而去。他怒气勃发,这一路走得甚快,天不亮已回到落脚的庙中。
一新尚不知缘故,笑脸相迎,[如何?世子爷可说动了太后?]
[哼哼!]杜闵冷笑,[这个妖妇是绝不会罢休了,现在只能指望离都,她不放我出寒江,却有人心甘情愿地让我大军西进。叫雷奇峰来。]
一新急急开门冲外招手,雷奇峰飘然入内。
[世子什么吩咐?]
杜闵微微犹豫,才道:[替我杀了太后,要干净。]
[这个……]雷奇峰笑了起来,[从前和世子说好了的,只有皇室的人,我是不杀的……]
杜闵逼近过来,[就算你开个天价,也没什么要紧,不要和我推托。]
[那等等吧。]雷奇峰慢慢道,[我会好好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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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勒在位的前三年,屈射国内风平浪静。大王忽勒一部向西不断迁徙,因而时常与右谷蠡王阙悲合兵一处,辗转攻下带林、昆丁,直至断琴湖畔。一湖相隔,便是山戎国。
山戎国小人稀,却占尽了湖光水气,国内颇出美人。山戎国王爱女车琴,更是名动千里的佳丽。
忽勒打惯了胜仗,为人十分踞傲无礼,使人往山戎国强求车琴为妾,如若不允,自然十日之内铲平山戎国。
使臣活蹦乱跳地出发,却是身首异处地回来。山戎的使者红孤儿立于忽勒帐前,高声笑道:[夺我车琴公主,等断琴湖干涸了再说吧。]
忽勒大怒,领兵强取山戎。断琴湖后一带山脉险要,易守难攻,忽勒在此遭伏,大败而归。
[山戎我也要,车琴我也要!]忽勒在王帐中暴跳如雷。
阙悲道:[连着两季用兵,人马都乏了,他们以逸待劳,此时我们难于取胜。]
忽勒冷笑道:[没有车琴也可,闼穆阿黛也算是草原的美人,如今又在哪里?]
阙悲和夺琦紧紧闭上了嘴,帐中的贵胄武士都觉十分难堪,低头不语。
[大王。]均成站在忽勒身后,伏在他耳边道,[你要的两件东西都不难得。]
夺琦听得清楚,笑道:[快说,你总是有好主意。]
[断琴湖山势虽险要,却非不可攀登。没有一定要精骑强攻的理由。]
[弃马?]夺琦讶然。
在屈射氏,没了马匹就象剁去了英雄的双足,这种念头对屈射的贵胄来说,仍是不可思议。
均成道:[并非弃马。山戎虽小,几千良驹还是有的。我们步行翻山进入山戎,夺其马匹,直取他的王帐。]
阙悲已然抚掌称妙。但此计说来不过两句话,做起来却远非如此的轻描淡写。由谁领兵徒步翻越雪山,到哪里夺取战马,都是眼前的急务。贵族们面面相觑,忽勒懒洋洋打了个哈欠,道:[均成,你去吧。山戎这么不识好歹,不配惊动屈射贵胄。由我的奴婢征服它,由我的歌手夺来车琴公主,足以羞辱他们了。]
阙悲欣慰地发现,在座所有人都没有半点惊异和不满,只是纷纷点头。当说及山戎王将臣服在屈射贱奴脚下,人人都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仿佛山戎已是势在必得。
均成道:[即便是奴婢出兵,也需祭告天神,我要一个人牲。]
[人牲?]阙悲不禁回想起初见均成时,那孩子在人牲头颅前不停战抖的情景。
均成谦恭地向阙悲微笑,[我要红孤儿。]
红孤儿被囚屈射已逾半月,提出牢笼驱至祭坛前时,脚步显得十分虚浮,人却豪气不减,对面前的铡刀视而不见,只是破口大骂。两旁的奴隶抄起马粪,上前要堵他的嘴,被均成喝住。
[留住他的声音。]均成瞥了一眼红孤儿的随从,轻声对刽子手道。
刽子手转回头来问:[一定要那样么?]
[一定。]
均成此刻流露的坚决和冷酷,令观刑的阙悲也有些意外。他一直觉得,战场上的杀人如麻,和刑场上的残酷折磨根本是两回事。所以,当刽子手用重棍击碎红孤儿双臂的骨骼时,阙悲不禁微微皱了皱眉。
[哼哼。]
阙悲听见忽勒在红孤儿凄厉的嚎叫中满意哼笑,便再没有久坐。晚间据夺琦禀道,红孤儿受尽酷刑,足足惨叫了三个时辰才咽气,连刽子手最后也累了,又换了两个人,才最终将红孤儿的头颅铡下。当均成把目光又挪到红孤儿随从身上时,那汉子已吓得如同一滩稀泥,自然是问什么,答什么。不一会儿便将山戎地理人情以至军务交待得一清二楚。
[可真狠。]夺琦最后道。
阙悲恍惚记得有谁这么说过均成,很遥远了,还是均成会腼腆微笑的年纪。
[你也去吧。]阙悲对儿子道,[我恐屈射内有人对他不利。]
夺琦笑道:[父王对他太爱惜了。我也算他半个朋友,却没有象父王这样记挂。]
[不是我记挂他。]阙悲笑道,[记挂他的人在远方。]
夺琦恍然大悟,[这就是了。]他欣然遵从父命,混在均成统领的五千奴隶中,次日出发。
这支人马用了三天时间翻越雪山,均成当先进入山戎境内,白云在脚下低飞而过,雪岭环抱之下的葱郁原野,如同无双的翡翠,顿时跃入眼帘。静谧狭小的境界与高歌纵马的空旷草原大相径庭,透亮的国度,仿佛一根手指便会捅得它支离破碎。均成听见自己颤抖着呼了口气。
均成将红孤儿的随从提到面前,道:[据你所说,山下不远便是你们阿拉坦亲王的牧场。如果我们下去扑了个空,便拿你是问。虽说是行军途中,但处死你的时间还是有的。]
那随从颤个不住,道:[绝对无错,英雄下去就知道了。]
山戎的武士都在雪山隘口驻守,国内空虚无人。均成人马轻而易举便夺得阿拉坦的牧场,马是少了些,不过三千骑,另有两千人只得继续步行。饶是如此,均成仍一日之内杀过山戎半个国境,待到山戎王帐所在的湖边时,五千人都是精弓良马,锐不可当。
山戎国此时战火连天,国境边的驻军一撤兵回守,便被阙悲乘虚而入。国破不过是指日间的事,山戎王知道忽勒意在爱女,急命车琴与青梅竹马的阿拉坦亲王成婚,并备下千里马,待婚礼结束便逃离山戎避祸。所以,当均成率兵闯入山戎王帐时,第一眼便看见山戎王身前那双素衣雪白的新人,紧紧相握的手上用触目的红丝线系着。
山戎王冷笑道:[你们来晚了,车琴已经嫁了人。]
[杀了他。]均成指了指阿拉坦。
英俊的新郎刷地抽出了腰刀,新娘被他拖得一个踉跄,随后便淹没在屈射人的刀光里。
阿拉坦在人丛中猛哼了一声,屈射人拖着受伤的同伴慢慢散开,车琴公主跪在丈夫的尸体边,努力地解着手腕上的红线。
[公主是屈射王的。]均成向山戎王道,上前挥刀将丝线斩断,车琴猛地抬起头来,顺着刀光向上,注视着均成的面庞。
美人犹如江山,就象翡翠山峦中淙淙的溶雪,象明亮的湖面倒影着飞掠的白云。均成抽了口气,更逼近了些。那漆黑眸子晶亮如镜,映出均成丑陋可笑的面容。他自惭形秽地直起了身子。
[你是屈射的歌手?]山戎王在他身后问道。
[不错。山戎无礼,冒犯我王,我王言道:迎娶车琴公主的使者,一名贱奴足矣。]
山戎王气得发抖,均成毫不理会,对手下人道:[带上山戎王和车琴公主,与右谷蠡王会合。]
[等等!]山戎王拦在女儿前面,低声对均成道:[只要你不将山戎交给忽勒,我愿封你为亲王。想想,你在屈射不过是奴隶罢了。在这里,你坐享荣华,美丽的女人,美丽的山河……]然后他便发现均成异样地沉默了,湛蓝眼眸中的些微波澜稍纵即逝,随后在狭长的红唇正中透出个微笑。
[我是屈射人。]
[哈哈哈……]山戎王大笑,[你只是屈射掠来的奴隶,你究竟是哪里人,又有谁知道?]
[我是屈射人。]均成道,语气平静,并没有少年人受辱后的执拗。
[你们!]山戎王抢到均成前面,对屈射奴隶大声道,[只要你们不将山戎交给忽勒,我愿将山戎一半的土地分给你们,人人有自己的马,有自己的女人,有自己的牧场。]
奴隶们脸上的雀跃和迷惑却被均成淡淡的一句话轻拂到烟消云散——[屈射的大军已然进了山戎了。王。]
山戎王再没做垂死挣扎,均成擦了擦额上微微的冷汗,看着奴隶们将山戎王族锁上囚车。车琴转回头,以粼粼湖水般的眼波凝视了均成片刻。
[车琴公主是大王的人。]均成掰开拉扯车琴的奴隶的手,有些迷迷糊糊地道,[给她一匹马。]
车琴微笑了,向着均成点了点头。均成转开了脸,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
半日行军便会合了右谷蠡王,均成将山戎王交给阙悲,自己带着五百人护送车琴兼程赶回屈射王帐。直至入夜,才扎营休息。均成和衣卧在狼皮褥子里,辗转反侧,天蒙蒙亮的时候,才觉睡意。帐帘哗啦一响,晨曦里两条壮实人影猛扑进来,均成激灵清醒,反手抓起枕边的弯刀。随后窜入帐中的人却比他还快,劈手斩去一个刺客的头颅。均成在此时向后闪身,另一个刺客的刀擦着他的肋骨钉在地上。头颅轱辘辘滚在刺客脚前,在他怔了怔的瞬间,均成已捏碎他的手腕,扼住他的喉咙按在地上。
[你们发什么疯?]身下的人居然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库勒莫,均成更是大怒,低吼了一声,弯刀刺透了库勒莫的胸膛。
库勒莫眼光直愣愣地盯着穹顶,[自己的马,自己的女人……]
[这些你都会有的,]均成道,[可惜你没有耐心。]
相助均成的那条汉子蹲下身,看了看库勒莫最后的神色,道:[谁会给他马和女人呢?]
[不知道。]均成摇了摇头,[你怎么在这里,还是这身打扮?]
夺琦笑道:[父王叫我跟着来的,看来我也没有白走这一趟。]
[车琴公主……]有人高呼了一声闯进来,看着地下两句死尸咽了口唾沫,[跑了!]
车琴不可能再回山戎,唯一的去向只有沿断琴湖岸向西,躲避屈射人。夺琦见均成背上长弓,配上腰刀,带上绳索,只身跃上马背,当即跑上前挽住他的缰绳,道:[你一个人去?]
[一个人够了。]均成点了点头。
等他飞奔出二十里,才迷惑自己为什么要那样回答。他不知她领先了多少时间,也不知会不会有人接应,他只觉得茫然没有头绪,为什么女人就喜欢别人不停在身后追赶呢?
他环顾无垠草原,忽而眼前眩然一片血红,原来红日已从身后升起,灰蒙蒙的天空不刻湛蓝如洗,天边一点洁白在碧湖和蓝天之间格外触目。
[嗒!]均成大喜,以靴刺狠扎马腹,紧赶了上去。
红光消散,湖水耀目时,均成已能清楚看见车琴飘飞的衣袂。车琴听见了马蹄声,扭头相望。双目美至如斯,远远似有馨香透人心肺,吃了一惊的反倒是均成。车琴的马又加快,均成从腰上摘下绳套,半空里绕成一个漂亮的圆圈,待马靠近,便松开手,绳套精准地圈住车琴的身子,均成恶意地使劲一拽,车琴顿时狠狠地摔在地上。
均成觉得她是摔得懵了,紧闭着眼,胸膛一起一伏地不住喘息。均成松开她的领口,躺在一边看着天空舒展筋骨,等着车琴清醒过来。
车琴轻轻动了动,随即跳起了身子,她有那么一刻惊惶的时候,让均成终于能正视她。公主跑得不慢,均成忙拽住了绳套。
[看你还跑?]均成笑道。
车琴瞪着眼睛拼命地挣扎,狂奔中飘飞的辫子更被晃得散开,漆黑的发丝沾在她汗湿的额头和鲜红的嘴角上。
均成看着她的狼狈样,悠然放声歌唱,取笑她起来,[抛出我白云织成的细白绳套,只套蛟龙变的骏马……]
[闭嘴!小丑!]车琴尖声怒吼。
他笑着瞥了她一眼,猛地把她拽回身边,
[愿你越过它野狼般的肩膀,
愿你擦过它俊美的脊梁,
愿你掠过它乌黑的胸椎,
愿你飞过它秀丽的鬃毛,
愿你冲过它剪刀般的耳朵,
愿你闪过它平直的下巴,
愿你扣住它钻柄似的脖颈。
小母马啊,生格子小母马,
我用膝盖顶住它的下巴,
如果你还不大听话……]
[你能怎么样?]
车琴贴着他的身子,忽然平静了下来,侧着头倾听他的歌声,乌黑的眼珠深处有那么两点烫坏人的火苗。
均成在厚重的胭脂地下猛地烧红了脸,嗓子象透不过气来似的,从来透亮的歌声也渐渐变得沙哑晦窒,[我就将你牵回家,交给你的主人责打,如果你还爱使性子,我就把你当作贺礼,送给山里的猛虎,水中的蛟龙磨牙……]
[哼哼——]车琴轻声笑,突然吐出的芬芳气息,飘送在均成的唇边。
真是火辣辣的撩人!他不自觉地慢慢松开手中的绳套,双髻之下,涂满胭脂白粉的可笑面庞因为津津的热汗和欲望的熏染,扭曲成一朵狰狞的食人花。他伸出手,拨弄着她的睫毛,想掩盖她眼中令自己不安的神色,可是又舍不得,就在轻轻触抚中消磨自己的踌躇。
车琴抬手,漫不经心地理着自己的长发。[马都拴好了么?]她用最柔,最轻,最暗的声音问。
均成扭转了头,两匹马都在白云下安静地吃草,不用担心它们乱跑,再回过头来,车琴提着裙子,已跑出去两个马身。
[该死!]均成咒骂一句。
白色的衣裙扑到映着蓝天的碧湖中,象一丝纤细的云,车琴拍打着水面,奋力向湖心游去。
[回来!]均成的身量比她高出许多,赶上她的时候脚还能沾到湖底的细纱,他伸出手臂,一把捞住她的脖子。
车琴的四肢在水中狂乱地击打着湖水,层层波澜就从他们身边漾开,湖中的蓝天颤抖着,慢慢荡起笑意。
[咳咳咳。]她呛了几口水,筋疲力尽地倒在岸边,两条长腿还浸在湖水里,衣服紧巴巴地缠着身体,均成抓住她两只手腕,右手能抚摸到她细柔的腰肢。少女炙热的体温挣破饱满的肌肤透入均成的手掌里。均成喘着粗气,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望。
车琴咬了咬嘴唇,小小的尖齿象母狼的獠牙,白森森闪光。
[给你,也不给他。]她决然地道。
[好啊。]
这男人应该正在冷笑——车琴猜测着——鬼魅般的花脸上只能看清一双深蓝色的眼睛,深得平静,就算是在撕裂自己身体的时候,也没有一点满足的狂喜,瞳孔里放大的,是攫取的冷酷。深蓝的眸子就象天空,想必永远也填不满——车琴痛出一身冷汗,挪开目光。
车琴醒来,正午的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她仰起身,闪光的湖水中,均成披散着头发,默默盯着平静的湖面。车琴脱去白衫,缓缓向水中步去。
[你在发什么呆?]车琴尖刻地道,用雪白的手指绕动均成卷曲浓密的黑发,望向均成紧盯的水面。
湖水颤动又静止,人面破碎又复合。车琴倒抽了一口冷气。
均成洗去胭脂白粉的面庞倏然转过来,车琴抚摸着他的面颊,初次真切地看着他神祗般浓郁华丽的五官。
[你不过是个小丑而已……]车琴迷惑而震惊。
[我确实是个小丑而已。]均成茫然地冷笑。
[真漂亮……就象我寝宫中供奉的太阳神。]车琴轻轻地碰触他的嘴角,被湖水的反光眩目,眯着眼睛埋首在均成的胸膛上,[他们说: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马群;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他就犹如太阳照耀的玛吉玛黄金坡一般的宏伟,他就象月光俯照的玛楚克雪山的颠峰一般圣洁。]
[我不知道……]水中夺目的青年也正望着均成,似乎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我才刚刚认识自己……]
※※※
车琴公主次年便为忽勒诞生了一位王子。均成风尘仆仆赶回屈射王帐时,正逢小王子护露孤周岁的洗儿节。
[均成,歌手,唱首赞歌吧。]忽勒坐于高台上,懒洋洋道。
[什么?]均成的大将先闲昙闻言只觉奇耻大辱,已忍不住伸手往腰里拽刀。
均成一把按住他的手,望着忽勒笑道:[大王降命,我自然豁开嗓子唱了。]
均成一直征战在外,快两年没有听过草原第一歌手的歌声了。[好!]四周的贵族掌声一片,骚动了整个联营。
夺琦举杯站起来大声道:[唱吧!均成!你的歌声是屈射的狮吼,是屈射的鹰唳。]
先闲昙很承夺琦的情,转脸向他点了点头。
夺琦向他道:[没听过均成唱歌么,你白跟着他一年啦。]
连阙悲也大笑起来。
均成从忽勒桌上取了一碗酒,俯视全场片刻,唱道:
[天神的儿子,生在什么地方?四个金色大海环绕的土地,穿流着滔滔流淌的清泉,铺满了鲜花和沉香,芳草和牛羊。清泉东面的河岸上,放牧着百万白云般的骆驼,清泉西面的河岸上,放牧着千万火焰般的骏马。]
舒缓悠扬的歌声,盘旋在阳光里,最黑暗的角落里也能看到歌声眩目的色泽。忽勒背后,车琴扶着帐柱,几乎冲到阳光下。均成感受到她火辣辣的目光,却不敢回头。
[天神的儿子,长得什么模样?在他的头顶上,闪烁着三道迷人的虹光;从他的背后观望,放射着太阳的光芒;从他的胸前观望,散发着月亮的光芒;在他散发的光辉下,牧人可以牧放马群;在他洒出的辉光下,妇人可以穿针引线。]
先闲昙在金色歌声笼罩下张口结舌,[我只看见过他马上征战,不知道他还会唱歌。]
夺琦道:[那你以为他涂抹胭脂白粉是为了什么?]
[吓唬人。]
[哈哈哈……]夺琦摇头笑,最后叹了口气。
忽勒在震天动地的喝彩中站起身,[你们都来吧。]
帐中的车琴还来不及躲避,忽勒从她手中抱过护露孤,将孩子雪白粉嫩的圆脸露给均成看。
[和我多象。]忽勒拨弄着孩子的下颌,瞥着均成微笑。
均成点头,[是,和大王很象。]
[多俊的小王子。]夺琦带着先闲昙跨入帐中,连忙打破他们主仆间片刻的沉默。车琴接回孩子,匆匆离开王帐。均成垂着头,尽量凝视忽勒的靴尖。
[坐。]忽勒向阙悲领头走入的贵族们点点头,盘膝坐在豹皮毡上。先闲昙本已随夺琦坐下,见均成仍站在一边,大惑之下也站起来立于均成身后。
忽勒的脸色很难看了。阙悲故作不觉,和贵族们交换着烟丝,就着正中烤羊下的火,噼噼啪啪地抽起烟来。
[回来做什么?]忽勒问均成道,[听说你打不过去了?]
均成道:[最终还是遭遇到了戎翟。我们军前不过两万人,他们控弦者二十万,不能相提并论。]
[原来他们也有东扩的意思。]夺琦点头。
忽勒冷笑道:[那么你怎会毫发无伤地回来了?听说……]他白了先闲昙一眼,[你手下有不少人敢为你战死。为什么没有血战到底?]
[为谁血战到底?为你?]先闲昙脱口顶道。
夺琦忙喝止道:[滚出去!]右谷蠡王的待命武士二话不说,将先闲昙拖了出去,没有给忽勒发作的机会。
均成松了口气,道:[戎翟单于伊次厥要与王议和。]
[议和?]忽勒大笑,[决不。]
阙悲道:[大王,正逢春季,人困马瘦。均成苦战一冬,很不易了。他那里不到两万人,又多数不是屈射国人,这样逼迫他们送死也不是办法。要与戎翟争地,是屈射举国的大计,不能推诿到一个歌手身上。]
忽勒不怀好意地道:[举国的大计?那么右谷蠡王带兵会同均成征讨戎翟。]
[咳咳咳。]夺琦还不习惯抽烟,呛得咳嗽起来,笑道,[王,这不是一场决战就能解决的事。]
[怎么解决呢?]忽勒学着夺琦的腔调,笑道,[要屈射屈服在伊次厥脚下么?]
[议和算是一个办法。]阙悲道,[戎翟征战连年,伊次厥也累了,借此时机屈射和戎翟都能太平几年,休养生息一阵。]
忽勒问均成道:[你看呢?]
[王要战,我愿为王而战。]均成坚定地道。
忽勒完全忽略了均成的弦外之音,他为这坚定的语气勾起了很多儿时的回忆,无论何时何地,这歌手总是坚定站在自己身后,勇敢冲在自己身前。
忽勒原本奇怪的兴致倏然消减,变得不耐烦起来,会议最终也没有结果。阙悲和夺琦夜里叫来了均成,对他道:[王的意思很明白了,屈射国内论到威信,我们父子自不必说,连均成你也俨然在他之上,王对我们猜忌颇深。在这里杀你,他没有这种胆量。这两年叫你领着几千奴隶辗转征战,只是盼着你为敌所杀,却不料草原上归降你的人越来越多。现在要右谷蠡王一部与伊次厥对决,更是一招借刀杀人。你千万不要迷惑了。]
均成沉默不语,阙悲和夺琦面面相觑。[均成?]夺琦询问。
[我们又能如何?这既然是王的意思,我们又有多少机会能够改变?]均成苦笑。
[异想天开!]帘子哗啦响个不住,与阙悲交好的贵族鱼贯而入,[王才刚有了决定,要夺琦会同均成务必取下戎翟呢。]
屈射的贵族早就不满忽勒的喜怒无常和盲目冲动,不少人掀开阙悲的帐帘,第一句话便是抱怨。
[戎翟何其之大,岂是我一部能取?大王有意西进,为何不举国开拔?]
[大王这是懦弱!懦弱!]有人急得跌足,[白白损我精锐,却无寸土相报,更是愚蠢。]
阙悲静静抽着烟,听着众人的牢骚抱怨,并无一语。一场大战下来,夺琦会不会死?阙悲打了个寒战,整夜没有熟睡。帐外火烛通明,右谷蠡王一部的战士彻夜打点行装,清点马匹数,喧哗不止。黎明时,夺琦向父亲辞别,阙悲在他马前摩娑着他的头发,爱惜无限。
均成走到阙悲身边,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会带夺琦回来,我也许不配说这个话,但他如同我的兄长一般。]
[这就对了。]阙悲微笑着拍拍他的肩,[你们都要回来,不然有人会终身哭泣。]
均成侧着头想了想,[没有人为我哭的,我不在乎。]
※※※
戎翟无愧是草原上第一大国,单于伊次厥帐下,控弦之士二十万,疆土更是屈射的三倍。这张争斗真是无胜算,无希望。夺琦和均成一路不停商议,苦于技穷。在两国边境均成屯军之处,戎翟的使者早已等了多天,等着屈射的答复。
[开战?]戎翟使者听到夺琦的回答也是一怔。
夺琦道:[大王有命,逆水须行。请回复伊次厥单于,如果戎翟退兵一百里,双方休战也可。]
戎翟使者冷笑道,[你们好生狂妄,不知这是飞蛾扑火罢了。]
[等等!]均成叫住拂袖而去的戎翟使者,[想走了?]
那使者变了变脸色,[我是使节。]
均成从使者的腰间抽掉他的佩刀,道:[开战的消息我会亲自告诉伊次厥单于。用我的剑和火,不烦你劳累了。]
夺琦笑道:[你打算不宣而战?]
均成道:[敌众我寡,正面交锋就是徒然送死。我们不声张地给他迎头一棒,然后分散游击敌后。纵然不能胜,也能给戎翟添点麻烦。你看怎么样?]
夺琦点头,[眼下只得这样。]
当即命所有战士不必下马扎营,仍结束整齐,携强弓,向敌营冲阵。戎翟领兵的骨都侯早闻细作回报屈射增兵一事,已觉不妙,正坐立不安等待使者回来,不刻帐柱微微颤抖,奔雷一般的马蹄声已杀了过来。
均成领兵不过五六千人,从来战法诡异,极其注重弓矢,少有与敌正面交锋的时候。此时人人将弓弦张满,蝗箭如云,铺天盖地射过,夺琦一部马却更快,从均成战士缝隙中水银泄地般直透戎翟联营,到处放火,抢夺马匹。
戎翟骨都侯虽然一时措手不及,但手下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在此人数更有五万之多,听前营战声大动,都毫不迟疑,持刀上马准备对均成和夺琦层层截杀。均成却在此刻大声呼啸,先闲昙会意,急吹撤兵号角。这近两万骑就这样箭云中来,烟尘中去,掠得戎翟马匹足有两千。这第一仗屈射虽斩敌不多,但对戎翟来说,自恃大国的体面不啻于让人泼了污水,伊次厥自然十分震怒,命其右屠耆王东进,讨伐屈射。
这两国王帐实在相距过远,戎翟大部仍在休息,右屠耆王孤军一旦深入,便为均成和夺琦不断骚扰蚕食。这样辗转的征战,零零碎碎也打了一年多,两国战士厮厮杀杀,虚耗时光。戎翟右屠耆王没捞到什么便宜,向伊次厥单于交待不过去,对均成和夺琦更是说不出的痛恨。
次年仲夏,均成和夺琦两部已经分开了三四个月,相隔百里开外,分成犄角之势。这日先闲昙禀说,在河岸放牧的武士捉到了戎翟的奸细。带上来一看,却颇觉面熟。
[你不是戎翟的人。]均成开口便道,[你是屈射人,我见过你。]
那人一吓之下,脸色大变,紧闭着嘴不说话。
[他从哪个方向来?]均成问先闲昙。
[从戎翟过来的。]
均成豁然起身,道:[带上他,立即拔营,会同夺琦。遣一个马快的,先去告急。]他瞪了那人一眼,[我们屈射出了内奸了。]
若此人将自己和夺琦两部扎营地点通告戎翟,必然会有大军来攻。均成命手下五百人护辎重囚犯远避,其余只带快马。百里狂奔之下,马总有快有慢,五六千人绵延十里,早不成战列。远远夺琦大营依稀可见,烈日之下也见火光冲天。均成更加紧,一马当先冲入战团。可惜均成一部陆续赶来,对戎翟毫无冲击之力,只是越来越多的人卷入混战。均成在火光中乱窜,不停找寻夺琦。
[均成!]夺琦在远处却先望见了他,大声疾呼,[撤了!]
[吹号。]均成急命先闲昙。
号角一起,均成和夺琦两部潮水般败退。戎翟兵马紧追不舍,屈射又败出二百里,才煞住败势。均成勒住马,刚喘了口气,身边先闲昙却吭了一声,栽下马来。
均成和夺琦大惊,不知他受伤极重,急忙跳下来抢住他身子。先闲昙拽住均成的衣襟,勉力笑道:[我不愿为忽勒死,丢人!]
均成看着先闲昙撒手气绝,脑中嗡然作响。四周的战士慢慢围拢,却没有一个人上前,象夺琦一样抱着肩,静静看着他的沉默。
均成在夕阳下颤抖了半晌,慢慢道:[你们也是这么觉得?]他放开先闲昙的手,站起来问周围的人,人们在他灼灼目光下,吓得退了一步。
[你们不是屈射人么?]他阴郁地问与自己出生入死多年的朋友。
人们沉默,屈射士兵纷纷走到了夺琦身后,与均成的部下站得泾渭分明。只剩均成一人孤独地站在先闲昙尸体边,他被眼前的局面困扰,迷惑着自己的命运。
[的确,]他垂下头,[你们不是屈射人,不值得这样懵懂为忽勒去死,都走吧。]
夺琦意外地怔了怔,[均成?]
均成却摔脱他奔开,抹去唇上的胭脂,翻身高坐于马上,擎刀对几千满身血污的败兵伤残高呼道:[我会为死掉的人报仇。想和我一起去的,以后就是我的人!]
人们面面相觑,却猛地爆发一声欢呼,[跟你去!]
[你呢?]均成催马,在部下震耳欲聋地咆哮中俯身看着夺琦。
[与其受忽勒背叛而死,不如背叛忽勒而生。]夺琦上马笑道,[我本来就要去。]
均成抓住夺琦的胳膊,紧了紧,向他感激地点头。
[把戎翟的使者带来。]均成命人道。
人们欢笑着拥上前,在血色长风里挥刀高叫:
[跟均成去,跟均成去!]
——幸,还是不幸?
夺琦笑着退到一边,不知道这一仗最后的胜者又是谁。
※※※
均成和夺琦在忽勒王帐五十里外驻兵,仅他们二人悄然潜回右谷蠡王联营。阙悲的帐中却不见人影,四周一片死寂。均成与忽勒互视一眼,才知屈射国内已然巨变。抽身想退,帐外已火炬通明,忽勒的脸色被火光照得阴晴不定,冷声道:[你们私交戎翟使者,卖国割地,天神再慈悲也不会原谅你们。]
忽勒等待着均成和夺琦的大骂,但他们只是冷淡地看着他,似乎没有开口的兴致。
[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不说话!]忽勒抢过一条铁鞭,劈头盖脸向均成乱挥,[小丑!贱奴!贱、贱、贱!]
夺琦拦身在前,劈手抄住钢投鞭尖。[啪]的一声,右臂上顿时皮开肉绽。
[王,够了。]忽勒的武士小心翼翼地从忽勒的手里抽走鞭子。
四周是诡异的寂静,忽勒面颊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抽搐,[关起来。都关起来。]
均成被人从夺琦身边推搡开,跌跌撞撞地拉至祭坛,锁至坛上铁笼。武士们默然退走,象消失在黑夜里,均成在一天繁星之下轻拂伤口。
[均成,均成。]
均成想自己肯定是睡着了,呼唤遥远又真切。
车琴在黑暗里扯着他的衣袖轻泣,[他们明天就要处死你,就像红孤儿一样。]
均成也不料自己会笑,愣了愣才伸手抹去车琴脸上的泪痕。
[忽勒会知道你跑出来的,回去吧。]
车琴从怀里抽出一柄细小的匕首,塞在他的手里,[你小心。]
[知道了。]均成握住她的手指,[夺琦呢?]
[他很好。忽勒要用他和阙悲议和,不会杀他。]
[右谷蠡王还好?]均成精神一振。
[他早悄悄将人马移走,右谷蠡王联营一天前已成空城。忽勒很害怕。]车琴慢慢闭紧了嘴,此时的均成就象舔干净伤口的困兽,被夜色浸透的眸子黑暗而充满掠夺的渴望。
日出的时候,忽勒在祭祀和武士的拱卫下升座王帐。打开牢笼的刽子手带着肃穆的敬意,将手伸给了均成。
祭祀上台吟唱刑歌,唱到一半,却听有人起哄道:[别唱啦,让均成唱!]
[让均成唱!]
周围的人哄笑起来。忽勒在均成的笑容下嘴角抽搐,挪了挪身子。
均成悠然自得地放开嗓子:
[能建万层高楼,
使手摩天。
能筑千里宫殿,
使足浸海边。]
均成向前跨了一步,吓得刽子手倒退连连。被按在地上盘膝而坐的夺琦不禁放声大笑。奴隶们远远地聚来,随着均成大声歌唱:
[却不知碧浪浣其骏马足,
白云悬其腰中剑。
什么样的高楼能蔽其心胸,
什么样的宫殿能锁其行前?]
歌声震耳欲聋,连远处雷鸣般的马蹄声都不能夺其气势。[谷蠡王回来了!]联营西方的欢呼波澜般荡漾而来。
[够了!]忽勒豁然而起。均成袖笼中的匕首脱鞘而出,夺得钉在忽勒脚下。全场人都倒抽了口冷气。均成已从刽子手腰中夺得弯刀自祭坛一跃而下。忽勒大惊,向后一退,顿时撞倒了大王宝座。
人们木然欣赏着忽勒的惊惶。均成持刀跟着忽勒闯入王帐,姬妾奴隶飞奔逃散,只剩下车琴抱着护露孤在一边冷笑。
忽勒抽出腰刀,切齿吼道:[来吧,终有一天要和你刀剑相向。]
[给你刀,你也不会用。]均成打掉忽勒的刀,又逼近一步。
忽勒看了看车琴,突然冷笑,[杀了我要什么紧?我还有儿子,总有一天,你会死在我儿子手里。]
[一个也不给你留。]均成只觉耻辱烧痛了眼睛,弯刀不再迟疑,刺透忽勒胸膛,[我喜欢赶尽杀绝。]
忽勒咳地呛了口血,均成把他扑倒,手腕再用力,将他钉在地上。忽勒喘了半天,抬手恶狠狠捏住均成的下巴,口中喷出的血溅得均成一脸斑驳,[早知道你会看着我死,就应该把你的蓝眼睛剜下来,镶在刀上……带走。]
均成扭开了脸,[我不记得了。]
忽勒吃吃地笑,[蓝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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