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11 红猪侠(现代)
姜放道:[六爷如何?天色尚早,不如出去走动走动。]
辟邪笑道:[正合我意。大统领稍等。]
他进去换衣裳,明珠拾掇了碗,笑嘻嘻对如意道:[二爷,大吉大利啊。]
如意跺了跺脚自回房中,在外面喊:[两个小兔崽子过来,给二爷磨墨。]
众人笑了一会儿,辟邪已穿了件素净蓝缎皮袄,遮了宫衣,同姜放从震北门出宫。京都繁华,似要在这几天里一起绽放出来,一路上灯彩招摇,轻车翩驰,都是崭新的气象。两人拐进兰亭巷,新年伊始,原先红色的竹篷,也早让人用新篾换成了翡翠顶子,底下密密麻麻都是各家的元宵灯,不必点燃,便觉得灿烂纷呈,眼花缭乱了。
好在正旦至上元节,兰亭巷一向萧条,行人不多,辟邪和姜放来在栖霞院门前,两个小厮正冻得跳脚,见了忙上前请安。
姜放道:[大冷天的不在屋里,又没什么客人,站在外面吃风么?]
小厮笑道:[爷不知道,妈妈叫我们两个看着那盏灯呢。]
姜放和辟邪回头,果见竹蓬正中挂着盏一人高的水晶透明的跑马大油灯,四面彩缎的宫灯围着,煞是辉煌。
辟邪笑道:[灯固然是好的,也不至于冻坏人。]
小厮道:[六爷心疼小的,小的们更该门前候着爷来,方便伺候。爷快里面请。]另一个一溜烟地进去请栖霞。
栖霞穿着簇新的紫貂裘,六枚金钗挽发,玉蝴蝶簪头,飘飘洒洒地迎出来,盈盈万福。三人互贺新年,请入回眸楼。丫鬟排下八样小碟,烫酒奉上,垂手退出。
栖霞对姜放道:[厨子翻了新花样,你不去学个新鲜?]
姜放喜道:[他却没有回乡去么?]
[我把他一家都接了来,正欢天喜地呢!回哪里去?]栖霞推他出门,回来对辟邪道,[忧官儿来信了,二先生先前确实脱身去了洪州,没几日又回去了。]
[可知二先生那些时日做了些什么?]
栖霞摇头道:[不知道,进入洪州地界便失了消息。忧官儿还在查。]
辟邪颔首道:[那孩子,是不是太年轻了些?]
栖霞抿嘴一笑,[六爷自己也是小孩子呢,还说他?]
两人听见姜放上楼,便说些别的闲话。姜放进屋道:[嚼鬼!爷要不要来点儿?]
栖霞嗔道:[又是在说什么我听不懂的胡话?]
辟邪笑道:[他说的‘嚼鬼’,不过是驴头肉罢了,宫里难得有人腌得好,我是不吃的。]
栖霞起身恨恨道:[那老申,怎么把这种东西弄进厨房?]
姜放见她慌慌张张下楼,不由笑她。辟邪道:[宴无好宴,大统领什么吩咐?]
[主子爷别寒碜我。]姜放坐得近了些,笑道,[我是替皇帝赔不是来的,六爷给个面子吃杯酒。]
辟邪仰头大笑:[不敢当,要不要我叩头谢恩呢?]
[哈哈!是我说错了话,先罚一杯!]姜放吃了杯酒,从怀中拿出谍报,[最近爷那处人杂,谍报总是耽搁,爷恕罪。]
[什么话?]辟邪笑道,接过来看完了,叹道,[贺里伦冰雪万里,苍鹰不飞,难为他们北边的人三五日便传谍报到京,辛苦了。]又道,[均成的伤势渐愈,无奈风雪之下兵马只得扎驻贺里伦,到了开春,正是他们锐气满盈,中原朝廷用兵,不能再拖了。]
[是。]姜放道,[震北大将军要不要叫回京中议事?]
辟邪笑道:[这个人清高自负,叫回来了,我们又能将他如何?]他执杯在手,饮了一口,忽道,[你听。]
隔了两间房,不知坐了什么人,突然哄地嚷了一声,放声大笑。栖霞院的姑娘在内高叫:[如此扭扭捏捏,也算是探花郎么?]
更有人道:[且拿住那个姓游的,他是榜眼,如何能放过他。]
辟邪和姜放不禁相视失笑,原来吵吵嚷嚷的竟是宫中一干心腹的侍卫,两人本来无事,姜放便请辟邪一起移步过去凑凑热闹,却见游云谣、郁知秋和胡动月带着四五个辟邪点中的侍卫叫了八九个姑娘吃酒,见有人进来,先是颇为诧异,待到见是侍卫统领和青衣总管,纷纷站起身,请安的请安,问好的问好,七手八脚让了两个上座。栖霞已将辟邪和姜放的席面送至此处,重上新菜,辟邪对她道:[我们坐坐就走,难不成在这里招人厌么?]
[公公说的什么话?]游云谣笑道,[难得这么巧,天色尚早,多饮几杯再走。]
辟邪四周打量了一圈,见其中有个年轻人颇为面生,于是问道:[这位是——]
[这是新朋友,]郁知秋道,[梧州总兵举荐的游击将军,奉旨近日到京。]
[在下黎灿。]年轻人起身笑着抱了抱拳,他二十四岁上下光景,体态欣长,举止潇洒不羁,俨然是个世家子弟的模样。
辟邪笑道:[在下辟邪,是在宫中做事的。]
黎灿这才耸然动容,道:[原来是宫中的大总管。]
[这是别人的戏言,将军且勿当真,]辟邪笑道,[在下只是宫里的使唤奴才罢了。]
[在下在梧州就听说公公替皇上钦点武进士一事,原来公公的武功修为也甚高强。在下从小痴迷刀马,倒很想向公公讨教。]
[武功的事,我是不懂的,只是各位武进士确实身手不凡,外行一望便知罢了。]
郁知秋道:[公公可知,这位黎兄的功夫极其了得,我等六个人都战他不下。]
胡动月道:[游兄却未出手,不然结果如何,也难说得紧。]
游云谣笑道:[不要提我,大统领与公公都知道,这些人哪个是省油的灯。不过是口角之争,就要蜂拥而上,大打出手,好在黎兄也朝廷命官,不然传了出去,岂非有失体统,丢了朝廷颜面?]
辟邪朗声一笑,心中暗自诧异,饶有兴味地看着黎灿,道:[原来黎将军竟有如此神勇。不知将军使的是什么兵器?]
黎灿转眼看来,眉目黑得清冽,夺目的骄扬跋扈,道:[在下平时不携带兵刃。]
[哦?]辟邪目光在众人脸上流转一遍,笑道,[原来黎将军赤手空拳独斗六名大内侍卫,壮哉。]
郁知秋道:[公公的武功,我们都见识过,不知道黎兄和公公有没有得一比。]
众人知他挑唆黎灿,都笑嘻嘻等着看好戏,黎灿果然道:[公公何时得闲,万请赐教。]
[在下不谙此道……]辟邪忙着推脱,总觉得黎灿的目光让自己十分不舒服。
姜放见势不妙,圆场道:[都是为皇上效命,自己人有什么好争的?来,我敬各位英雄一杯,愿各位今年少惹祸,多吃饭,少打架,多睡觉,让我太平自在,少在皇上跟前挨骂。]
众人哄堂大笑,将面前酒吃尽,姑娘们又穿梭上来斟满。辟邪、姜放和众人玩了一会儿,托了缘故,告辞先行。
今日既是十五,离都两大禅院——东、西弘愿寺香火旺盛,姜放陪着辟邪散心,渐被人群卷入西弘愿寺的庙会洪流中,向北走出几里,喧闹的尽头却是一连黄墙琉璃瓦。西弘愿寺殿有七进,塔有两座,木楼斗拱,漆得鲜亮的红漆,盖着素净的冰雪,自有一种清秀自在的神韵。辟邪游览至正殿,姜放突然道:[这里的签很准,爷不妨问一问今年大军北征的凶吉?]
辟邪摇头微笑道:[人是世间的蠢物,不分事物是凶是吉,凡是觉得有利可图,都会不得已去做的。就说这次北征,再凶,二十多万大军一样要往匈奴虎口里送;再吉,也不会兵不血刃就凯旋还朝。谋事在人,成事在天,问了反而平添烦恼。]
一个三十多岁的沙弥转过头笑道:[听这位小施主的话,就知是位既矜贵又豁达的人,二位若不嫌弃,请至禅房用杯茶,贫僧的师父爱交朋友、结善缘,不妨一见?]又向辟邪身后看了看,[这位施主也是同来的吧,也请进来。]
辟邪一怔,转身便见青年的浓烈眼神,对自己笑盈盈看着。姜放已道:[原来是黎灿。]
[大人。]黎灿拱了拱手,[巧啊。]
辟邪知他有意与自己交手,一路跟了下来,自己和姜放却无半点知晓,不由暗暗打起了精神,也要探他虚实,道:[黎将军走了不少路,一起喝杯茶可好?]
[好,多谢。]
三人跟着那沙弥去了后面禅房,里面一尘不染,淡淡飘着茶香,三人在客座随便坐了,不刻那沙弥捧着茶进来,后面跟着一位五十岁上下的僧人。那沙弥道:[各位施主,这位是贫僧的师父,法号闻善。]
[阿弥陀佛。]闻善上前与众人见礼。那沙弥为众人奉茶后掩门自去。闻善与姜放寒暄几句,这时走到辟邪面前,才要合十说话,突然瞪大了眼睛,脸色青白,向后倒退了几步,[原来,原来是当今圣上……]
辟邪和姜放如闻雷霆,猛地大吃一惊,姜放喝道:[不许胡说!我们是在朝廷里当差的。]
闻善慌乱道:[不会错的,这位施主出身亲贵无比,眉宇凝聚天下之气,早已江山在握,不是当今圣上,又是什么人?]
姜放腾出手来,拿住闻善的衣襟,怒道:[住口!]
辟邪变色道:[这位大师看错了,在下是个微贱之人,怎敢和皇上相提并论。]
黎灿却在对面看热闹,不料姜放将闻善一掌推至自己面前,闻善又怔怔看了他半晌,最后长叹道:[原来这一位也是九五之尊,人中蛟龙。]
黎灿放声大笑,[大师,一山不容二虎,若如你所说,我和这位兄弟如何能同处一室?]
闻善道:[施主的龙气直在极北,业祚十年尚成。]
黎灿不以为意,笑道:[我才知道,这位大师,竟是有些糊涂的,见了谁都认作是皇帝,岂不找死了么?]
辟邪和姜放神色稍缓,道:[喝杯茶歇足,却惹出这个麻烦来,告辞了。]
闻善拉住辟邪和黎灿的衣服道:[二位,贫僧适才失言,不要见怪,只有一件事,二位切记,北方大凶,正是二位的死劫。既然势在必行,贫僧多言无益——二位小心的,就是一个水字。]
黎灿一怔,皱眉道:[我奉调上京,要做京官儿了,谁去北边?]摔脱了闻善的手,潇洒而去。
辟邪和姜放走到外面,黎灿已经走远,辟邪问姜放道:[你可知黎灿住在何处?]
姜放道:[属下就去查明。]
[查明之后,不必回报我知。这个闻善,也是一样。]
姜放知他所指,不由追问了一句:[要不要问明闻善和尚的来历?]
[不必了。]辟邪道,[我认得他。]
次日傍午,明珠掩了自己的屋子,往居养院去,过了月亮门,却看见辟邪一个人从雪地里迎面走来,当即上前道:[六爷,怎么出门了?今日有差事?]
辟邪笑道,[今日我不在居养院吃饭,小顺子也早去了廊下家吃酒赌钱,不必准备晚饭了。]
[好。]明珠有点失落,毕竟吉祥如意也都不在居养院住了,自己一时倒无处可去,犹豫了片刻,要往回走。
[明珠!]辟邪叫住她道,[不去居养院了么?]
明珠道:[一个人有什么意思?]
辟邪笑道:[谁说一个人,我不也在?]
[六爷不要和二爷学,没正经话,六爷若在,这是又去哪里?]
辟邪道:[我们看灯去。]
[看灯么?]明珠喜出望外,[爷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方?]
辟邪笑道:[小顺子不在,我只需看住你一个,为什么不去?]
正月十六日,上元节的灯会更盛,无论大街小巷,都是火做游龙,蜿蜒不绝。灯市最旺之处,还是在燃春桥一带,两岸梅林里张满彩灯,桥心望下去,龙宫珊瑚般辉煌一片。明珠笑道:[这才是燃春的意思了。]
辟邪道:[被你这么一说,倒要怀疑江据放作《燃春赋》时是不是解错了此桥的意境。]
此时南北城池纵横数十里灯火撼天,鼓乐穿云,四周一线火色明亮的天空,照得人面目清晰如画,明珠笑容围在亮泽的猞猁裘中,看来华贵出尘,她忽而击掌道:[爷看江面上。]
离水沿江都是火盆照岸,水中更是万舟灯火,仿佛银河泻地,此时一条大座船悠闲驶来,船上一色色的焰火不住燃放,仿佛蓬莱楼阁的剔透,船头一众锦衣彩裘的随从,围着正中贵公子,往两岸指指点点。
[那不是成亲王的船么?]
辟邪笑道:[正是的,他这个王爷做得倒舒心。]
成亲王抱着手炉,这时抬起头来望向燃春桥,辟邪明知他未必看得见自己,仍是往后退了几步,拉住明珠走开,道:[东弘愿寺门前搭了一座鳌山,我们去那里。]
他二人沿着隐环路前行,路上人流汹涌,穿新衣、簪闹蛾的出行妇人也甚多,两边楼上还有京内大臣的内眷,年里只今一夜,扶栏玩看,了不畏人。楼下百戏竞陈,一阵叫好声过后,铜钱便雨点般打下来。
明珠男装打扮,行人也不避她,辟邪要为她挡住撞过来的人,倒被碰了几下。明珠道:[六爷不必理会,他们撞不到我。]
[那不好。]辟邪回头笑道,[我不知人这么多——若走散了,你便自回。]
[不会走散的。]明珠脸红了红,柔暖的手悄悄挽住辟邪。
辟邪心头也是一热,扣住她纤细的手指,大街两边来回穿梭,一时松了手跑远,明珠原地等了一会儿,见他提了个冰壳的花灯回来,四面是模子套出的四季花朵儿,烛光照得更是晶莹,[就是一会儿,点完就化了。]他道。
明珠点点头接过,笑道:[爷高兴么?]
[高兴。]辟邪点头,[以前王府里出来看灯,家人伴当怕哥儿们走失,围得水桶似的,方圆几丈里不让人近身,哪里有今日这么自在。]
两人四处灯楼下观看,说说笑笑,明珠衣着极华贵,辟邪又是气度不凡,路上十分抢眼。正是高兴时,辟邪突然回身,出手如电,抓住往他腰间荷包伸来的手腕。明珠回头一看,捉住的小贼却是个熟人,身穿貂尾裘,油亮的发髻上颤微微簪着草里金的小葫芦,鼻子冻得有些发红,咧嘴忍痛时,更是鲜艳。
[沈兄?]辟邪笑道。
沈飞飞诧异道:[怎么是你们?]他眼光立即落在辟邪和明珠牵在一起的手上,神情顿时黯淡了下来。
辟邪有些不好意思,慢慢松开了手,抱拳道:[沈兄,久违了,新年好。]
沈飞飞神色稍和,全没有听见辟邪说话,只是笑嘻嘻上前对明珠道:[姑娘,新年里大吉大利,小生有礼了。]
明珠淡淡一笑,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装束,嗔道:[什么姑娘?]
沈飞飞恍然道:[明珠兄,新年好。]
明珠拱了拱手,[同禧,今晚是沈大公子发财的大好时机,可有斩获?]
沈飞飞闹了个红脸,仍锲而不舍,围着明珠献殷勤。远处李师两手各举一根冰糖葫芦,咧着嘴又笑又叫,[辟邪也在这里!]奔到众人面前,仔细看了明珠半晌,突然把冰糖葫芦塞在她手里,[姑娘吃。]
[谢啦。]明珠笑盈盈道。
沈飞飞恶狠狠瞪了李师一眼,冲入人群中,各个小摊上搜刮了一遍,将手头的散碎银钱买了无数的小吃、玩艺儿,统统双手敬奉在明珠眼前。
明珠微笑道:[沈兄破费了,我不喜欢这些东西。]
辟邪见沈飞飞气馁不已,忙替她接过来,道:[多谢,多谢。明珠收好了。]
明珠哼了一声,不情愿地收了,问李师道:[可有喜欢吃的?]
[有!]李师欢天喜地跟在明珠身边大嚼沈飞飞的一番苦心,辟邪又不敢多嘴,落在他们身后几步,接着往东弘愿寺行去,目光不经意扫到街边角落,却见姜放府里的一个亲随小厮在向自己暗打手势。辟邪皱眉,慢走了几步,才向他招了招手。
[六爷!]那小厮压低声音跟在辟邪身后道,[我家老爷在府上有请。]
[急么?]
[急甚。]
辟邪点了点头,抽身退到街边,回头往街心里看,明珠身处琼楼玉阁之间,美目流盼地焦急张望,辟邪叹了口气,跟着小厮躲进小巷的黑暗中。
他们从姜放府第的角门入内,来到东厢书房,这里是姜放平时处事办公的地方,姜放的夫人也是非请不入。小厮推开门,替辟邪打起侧室的帘子,辟邪微微弯腰进去,顿时一惊。
[这是怎么了?]
姜放从榻上仰起身来,道:[败了。]一面敞开棉衣,左肋下一条伤口深可见骨,虽然已经止血多时,仍觉骇人。
[谁?]辟邪心痛得连声音都有些变了。
小厮用绷带缠住伤口,姜放用棉衣掩住,吃力道:[是黎灿。昨夜手下人去寻闻善和尚,不料黎灿就在禅房门前守候,伤了多人,我们没有得手。我今晚去会他,轻敌而败。]
辟邪道:[不用说了,此二人不除,终是心腹之患,我须得亲自去一趟。你这样的身体,明日万万不可再当值了,歇一歇吧。]
[爷小心了。]姜放唤住他道,[他的枪霸道得紧……]
辟邪见他说话勉强,忙点头道:[知道了。]顺手从他书房墙上摘下一柄长剑,说道[借我一用],飘身跃入火天月色里。
虽然此时已过三更,街上行人仍未稍减,辟邪持剑踏上江边的浮冰,在堤下的阴影里飞奔,顷刻便到了飘夏桥下。从此上岸,绕道小巷,不远处已见西宏愿寺门前鳌山。辟邪自庙后越墙而入,寻到昨日正殿旁的禅房套院,才跃至墙头,便觉一股狂傲杀气扑面而来,辟邪不及看清对手,抽身疾退,松枝上轻踏积雪,遥升一丈,驻足禅房飞檐的冰雪之颠,俯下眼睛微笑道:[将军缘何在此?]
黎灿将手中铁枪挥在身后,欣长体格不动如山,仰头笑道:[与高手切磋,吾辈之乐,公公请赐一战。]
[黎兄,那屋中的闻善和尚口出大逆不道之言,我奉皇命而来,不如让我先杀了他,你我再战不迟。]
[且当他是个彩头,]黎灿道,[若公公赢了我,不消说他,便是我也任公公处置。]
辟邪早存杀机,只笑道:[好!]剑光便截破一天繁华浮光,顿在语声之前杀到。
黎灿扎住步伐,长及一尺一寸的笔直枪锋迫不及待汇聚主人杀伐之气似的,在尖端用两条凶恶的弧线猛地敛成一道漆黑的锋芒,在他弓身蓄势时,辟邪发现自己肺里的呼吸一下子好像抽离了身体,跟着禅院中所有的声音卷入了他的枪势中。
辟邪凌空的杀势便被如此挫了挫,黎灿却在此时张臂出枪一击,枪势凛冽浩大,一去不回,肃静的禅院便随之虎口般放声一啸!
——那锋芒并非刺来,而是突然炸到了面前,使得扑在脸上的夜风,都带来灼热的疼痛,这么暴烈的枪势之下,辟邪也惊了一惊,卸去全身激涌向前的内力,凌空一滞——枪峰的杀气擦着他的腰际惊雷般滚过,辟邪难得生出一种摧肝裂胆的惊悚,剑尖荡地,身形猛缩,黎灿的枪锋龙尾一摆,突然往辟邪腰间横扫,辟邪在这一瞬间射回屋檐,低头看看被枪锋划破的皮袍,一声轻笑。
[好一招不动如山,动如雷霆的枪法。]辟邪赞道。
黎灿收住枪,月光照得他面庞上的洒脱骄纵更是醒目,浑然天成的跋扈气势,正不带半分掩饰地迅速窜到禅院每个角落。[能在我这一枪之下全身而退的,屈指可数。公公年纪轻,武功却高得很啊。]
辟邪和颜悦色地谦道:[过奖了。]心下却已有些恼怒之意——面前这个年轻人决非寻来切磋武艺的梧州游击将军,两次截杀的猛烈凶狠,已将他的来意说得再明白不过。辟邪仔细看了一眼黎灿的铁枪——锋利坚实的侧刃实在是斩人头颅的利器,这就是长枪横扫之时,自己竟感到浓烈剑意的原因。[黎兄的枪刃长阔,有古剑之风,雷霆一击之后却是剑法的变化,应在当今枪法中独树一帜,难道黎兄原来所学的竟是剑术么?]
黎灿目光甚是喜悦,笑道:[公公明察秋毫,在下佩服。在武学上,公公倒可称得上是在下的知音。]
[不知黎兄的剑法师从哪一位前辈?]
黎灿颜色微寒,[不足为外人道也。以公公的见多识广,下来再战,片刻便知。]
辟邪笑着摇了摇头,[我与你交战,只为了闻善。他既已现身,我为何还要与你纠缠?出来!]他说到最后,对着山墙后清叱一声。
[阿弥陀佛。]闻善战战兢兢步出,仰面高叫,[小王……]
辟邪咯咯轻笑将他语声打断,雪白的手指竖在唇边,[嘘]了一声,[道长,你这张嘴,可是一点也没变啊。小心天机泄露太多,可要折寿的。]
闻善垂首道:[施主说的是……]
辟邪道:[知道就好!]剑光一闪,直取闻善眉心。黎灿措手不及,铁枪发力截他,辟邪的身法似被冷风吹得一记飘摇,陡然回缩了五尺开外,黎灿双臂力尽,却仍未刺到辟邪身周。那道剑光脱手而出,笔直清脆地贯过闻善头颅,随着尸首轰然倒地,兀自在月光下闪动。
黎灿不由大怒,八尺长枪将森森剑招泼洒禅院,辟邪手中无剑,仗着身法绝伦,在枪锋下游走,忽然绕在院中树后。[别躲!]黎灿大吼,长枪立时将树干摧断,一刹那枝上积雪遮天蔽目。黎灿只觉枪尖微沉,椆木枪杆在飘雪中弯成新月——辟邪竟在他长枪刺到之时闪身立于刃上,俯下晶莹的面庞咯的一笑。黎灿大惊,长枪疾摆,却见辟邪出手向自己指了指,顿觉眉目间锐利寒气的刺痛,不由大叫一声,奋力将长枪掷出,仰身相避。辟邪一击未中,伸手捞住尸首上的长剑,转身再看,黎灿已跃身而起,抄起长枪,枪杆支地,一掠数丈,向寺外灯海逃逸。
[逃?]辟邪冷笑一声,还剑入鞘,直追了下去。
黎灿择路向南,以枪杆借力,如轻舟荡水而行,逃出五里开外,惊心稍定,才空出口气来回头相看。不料那乘月华扶摇而上的人影顷刻又近数丈,黎灿不由脸色已变,纵身落在兰亭巷后,扯下一副袍角,裹住枪刃。转了个弯,眼前灯红酒绿,萃尽繁华,黎灿低了头隐入人群之中。辟邪将剑悬在腰里,看见裹了黎灿衣袍的枪杆人群中高挑着匆匆前行,不由暗笑,分开人流静静逼近。
[辟邪!]身边冒出只大手抓住辟邪的胳膊。辟邪扭头一看,原来已在栖霞院门前,李师正在眼前开怀大笑,道:[你果然在这里,等你多时了。]
辟邪甩开他的手道:[我有急事。]
沈飞飞一边探出头来,冷笑道:[急事?将明珠姑娘扔下不顾,自己寻欢作乐,亏她对你如此。]
辟邪眼看黎灿持枪越走越远,寒着脸道:[我不与你们罗嗦。]却在人丛中听得一声尖利的金风,头顶咔的一响,李师叫道:[小心了。]魁梧身躯将他二人撞在一边,栖霞院门前竹蓬上的水晶大油灯轰然砸在地上,油火溅着李师皮袍,顿时烧了起来。辟邪和沈飞飞忙着替他掩熄火苗,这一处竹蓬下的彩缎和路边花灯却都受波及,火势一路飞窜,攒住行人,大肆其虐。两边的院子怕火苗被人带入,都慌忙关了大门,再加上竹篷遮顶,除了巷口,人群根本无处逃脱。街内人众被火势堵住去路,相互践踏,哀声不断。辟邪三人纵然武功高强,也被人群拦在火中,无法走脱。
栖霞这时门内出来,叫道:[六爷,两位小哥儿,这边走。]
辟邪从行人脚下摸索到一支利簇,抢身入内。栖霞忙命人掩门,无处可逃的行人便在门外狂乱捶打。
李师道:[行人多有伤亡,为何不让别人进来?]
[小哥儿,我这院子虽小,倒也精致,一干不相干的人进来,只怕趁火打劫,抢了我的细软。祸是你们闯的,还顾得了别人?快走吧。]栖霞说着带同三人穿过正堂,来在回眸楼后的竹林里,从衣襟里摸出一串钥匙,开了暗门上的锁,道,[三位,后面院子出去就是北街,保重。]
辟邪道:[你不避火么?栖霞院正在兰亭巷正中,只怕央及到院内时,已无处可走。]
栖霞道:[好在屋顶上都是积雪,想烧起来也难。]
[那灯是栖霞院的,衙门里少不了有人来问。若有难处,尽管和我说。]
[知道了,多谢六爷担待。]栖霞笑盈盈推了他们出门。
这个院子里两幢小楼,一泓池水,厚厚白雪覆盖,象是很久没有人涉足。三人为脱火场,不及细看,从后墙跃在小巷里。
辟邪问道:[明珠呢?]
[回去了。]李师道,[我和沈飞飞都想你在这里,前来兴师问罪。]
辟邪笑道:[我何罪之有?沈飞飞哄不得明珠高兴,迁怒于我,你又凑什么热闹?]
李师道:[我最近武功很有长进,想与你交手一试。]
[那倒好。]辟邪不由笑道,[我有个朋友,武功与我不相上下,也是个武痴,什么时候定了日子,邀你们相见。]说罢辞别两人,回至宫中。
明珠仍在等候,见他腰间皮袍被人斩裂,袍角也烧得焦了,不免又嗔怪他孤身行险。辟邪只是笑笑,道:[我和那闻善的旧帐欠了多年,今日偿还清爽,当为一喜。]
明珠道:[又是个闻所未闻的人。]
[闻善原本叫做仰天道人,多年前便出入公侯府邸,招惹了一众人信他,我母妃请他入府做法事,不巧撞见了父王,很说了些妖言,渐渐传了出去。父王使人除他,却被他逃脱,想不到竟摇身一变,做了和尚。颜氏一族受皇室忌惮,和这个人颇有些干系,今日杀了他,日后少了很多事端。]
明珠忽道:[不曾听六爷说起他,难道是这两天才碰到的?他又说了些什么,惊动六爷亲自出手?]
[还是瞒不过你。]辟邪叹道,[一些胡话,不提也罢。]
[是。]明珠微笑,起身告辞,[爷歇吧,明日里乾清宫不定有差事呢。]
次日,吉祥如意一早便从宫外回来,吃着茶,就见李及颠颠地走入居养院,奉旨传他们师兄弟三人乾清宫见驾。辟邪等三人叩头领命,各去更衣。李及已忍不住道:[哥儿几个一走,万岁爷身边无人贴心知意,脾气不顺,总是教训奴婢们不懂事,远不及你们机灵。你们倒好,圣体欠安的时候也不见磕头问个平安,倒真是狠得下心来。]
吉祥笑道:[罪过,我们这儿天天颂经烧香,求佛爷保佑万岁爷龙体安康,外人不知道罢了。皇上可大安了?]
[已大安了。]李及点头道,[不过这两天又在忙小合口什么的,安置得极晚,又睡不安稳。]
吉祥陪着他又叹息了几声,一同赶往乾清宫。李及进去通报,三人匍匐阶前,听得脚步响,竟是皇帝自己踱出门外,看了他们一眼,压抑不尽的喜悦,淡淡道:[起来吧,里面伺候。]
[是。]辟邪跟着吉祥如意叩头谢恩,感觉皇帝的目光正投在自己背上,[皇上……]
[什么?]
辟邪问:[皇上龙体安好?]
皇帝微笑道:[不被你们气出病来就好了。]
吉祥跟着陪笑,皇帝坐在奏案后面,道:[如意,朕给你个差事。]
[是。]如意跪在皇帝脚下。
皇帝道:[景优公主启程的日子定下来了,就在二月初一。朕命你为司礼监提督太监,内廷和亲御使,沿途护送公主和亲大理。公主合卺礼后,留在大理看顾公主起居,引导公主礼仪,直至奉诏返国。]
如意大吃一惊,爬上两步,拉住皇帝的袍角,失色道:[万岁爷,是不是奴婢做了十恶不赦的事,万岁爷厌恶奴婢伺候,要打发奴婢出宫去呢?若是如此,请赐奴婢自裁宫中,就是最后也让奴婢离着万岁爷的浩荡皇恩近些……]
[如意!正月里胡说什么!]皇帝喝止他,[不要胡思乱想,你是朕最亲信的人,你此去大理,朕有机密的要差交给你,别人朕不放心。]
如意耍赖道:[皇上最亲信的人明明是吉祥和辟邪,皇上遣他们去,奴婢只想留在皇上身边伺候。]
皇帝低声笑道:[你少和朕来这套。你聪明过人,长袖善舞,极会周旋。朕要你在南边监视西王白东楼,说服大理王出兵剿灭苗人,牵制西王。你能做到么?]
如意想了想,道:[这原是极难的差事,何况奴婢又是内臣。但求皇上的旨意傍身,给奴婢壮胆。]
[这不难。]皇帝道,[你在白东楼处,事无巨细或有什么难处,都做好密折直呈御前。执朕的手谕办事。]
[是。]如意噙着泪道,[奴婢谨遵圣旨。不过……]
[不过什么?]皇帝问。
[万岁爷可不要把奴婢忘了,奴婢不想一辈子呆在大理。]
皇帝放声大笑,[放宽了你的心!朕身边少不了你。朕的手谕已经交给内务府和司礼监了,你快去太妃、公主处谢恩,早做准备。]
如意磕了头出来,各处走动了一天,夜里回到居养院,辟邪已坐在廊下等着他。
[皇上的旨意你知道?还是你想出来的?]如意坐在椅子里道。
[我曾提过一句。]辟邪笑道。
如意看了看四处,[其他人呢?]
[我让他们走远了。]辟邪倒茶递在如意手中,[二师哥有话说?大理差事的事?]
如意摇头道:[差事么,船到桥头自然直!我不过是个废人,最不济,不过搭上一条命,何必多想?]
[那又是什么缘故?]
如意叹了口气,嘴唇静静地开合,语声犹如飞雪溅水,[皇上对喜欢的人,总是好上一万分。可是对憎恶的人,却是毫不容情,你看招福——人死了,又追究不到皇后,不赏全尸也就罢了,还要弄得灰飞烟灭——便知道这位万岁爷绝情绝义,手段狠辣。我此去大理,不知你我兄弟何时才能相见,这句话是哥哥把脑袋摘下来说给你的,千万小心。]
辟邪在寒夜里轻轻吹着茶上的热气,[是,多谢。]
辟邪喝住王举府中家人,一个也不许随便走动出门。成亲王也骑马赶到,拿出亲王印信叫人往九门提督袁迅处调兵,封锁将军府,他又亲自坐镇,隔绝内外消息。辟邪连夜赶往宫里,紫南门遇见游云谣当值,匆匆向他说明事关紧急,郑璧德闻讯也赶出来,开了宫门容他直进乾清宫。
值宿的李及却素来是个不知好歹的人,听见声音从值房里出来,挽住辟邪,口中笑道:[万岁爷?自然在椒吉宫慕娘娘那里。]
小顺子上前一把将他推开,[李爷,对不住,一会儿再和你闲聊。]
辟邪心倒全静了下来,先嘱咐李及道:[我深夜回宫的事,你切不可向别人多言。]
李及怔住道:[六哥儿看我平时是这等人么?]
辟邪笑道:[小顺子,你给我服侍李爷,等着天亮万岁爷回乾清宫。]
[哎!等等。]李及不明所以,上前纠缠,被小顺子拦住。
辟邪在椒吉宫门前整理宫衣,请吉祥通报,片刻的功夫皇帝便在里面叫。寝殿里火烛才点起来,尚觉昏暗,帘后美人衣裙不安地飘动,想必慕徐姿也惶恐地起身了。皇帝披着衣裳俯下身道:[快起来说。]
[王举和良涌在王举府中被刺。两人都已身亡。]
[都死了?]皇帝在一瞬的沉默后有点茫然地追问。
[是。]
皇帝裹紧衣裳,靠入椅背里闭目不语。
[皇上,]辟邪道,[现今两人被刺身亡一事尚未泄漏,到了天明,纸里包不住火,京城轰动,再做补救就难了。]
[知道了!]皇帝道,[朕要想一想。都出去。]
辟邪和吉祥退到门外,相顾无语。明月照人,原本是温润甜美的春夜,不料瞬间斗转星移,无数人的命运就在今夜皇帝的一念之间翻天覆地。门内传来皇帝焦躁的踱步声,良久之后愈为沉重,最后猛地停在门前,再无动静,仿佛心跳猝然休止,让人愕而透不过气来。
更声在死寂中惊起涟漪,渐透深宫,原来已是三更天了。
[哗啦]的一声,皇帝拉开了门,微微发紫的嘴唇中透出安静的声音,[辟邪,你进来。]
※※※
四月十五日深夜,华东门在寂静中洞开,沉沉甬道另一端的白玉天庭,恰是满地月华如水。挎刀侍卫游云谣眼下职位尚低,但俨然已是紫南门侍卫的领袖,平时微笑的嘴角今晚却让灯火下的阴影刻上一派杀伐决断的威严。他扶剑相望,两匹骏骑正从御马监方向喧嚣飞奔而来,从华东门一掠而过。游云谣目送他们穿出青龙门,才翻身上马,放声高喝:[关门!皇上旨意,除紫南门、朱雀门外清和宫诸门严禁出入。]聚在他身周数人手持火把,拨转马首,响鞭急作,四处飞传皇帝严旨。
此时那两骑已过奉天桥,赶至城南时,抚民门守军听得鸾铃大振,忽明忽暗的火把之下望到明黄的王旗招展,忙不迭开拴放桥。马上人验过火牌,毫不迟疑,从门缝里一前一后窜出,跃到桥头,不顾桥未放稳,狠抽一鞭提马腾空跃至护城河彼岸,立即分道扬镳。吉祥手持王旗直奔小合口大营,辟邪士卒服色,背负靖仁剑转向西南官道疾驰。
直至晨曦微现,官道汇与金回港相齐。路上行人已很多了,见他飞驰狂奔,纷纷往岸边树林里闪避。辟邪向南而望,果然有两骑战马正在此涉浅滩渡河而来。两人衣着、马衣鞍辔都已除去京营字号,李师负剑当先,黎灿长枪挂于马腹,紧随其后,裹蔽枪尖的红缎被水溅得滴血般深红。两人在行人惊呼中冲至岸上,见辟邪仅一箭之遥却不肯稍减马速,都是不住高骂。再行二十里,便是驿站,辟邪换马之际被两人赶上。他喝了几口水,用长巾裹住口鼻遮风,拍马便走。黎灿和李师眼睁睁看着,已顾不上喘口气,换了马紧追。
如此换马四次,疾驰六百里,日暮时已至桐州西境,再向西便入夸州。辟邪在驿站稍歇,叫下饭菜等不多时,黎灿与李师各持兵器也走了进来。李师将斜月剑拍在桌上,伸手抓起馒头狼吞虎咽,黎灿松散筋骨走动几圈才坐下。驿卒十分周到巴结,围着三人不住陪笑伺候,盯着黎灿和李师的长枪利剑乱看。辟邪和黎灿都是一言不发地吃毕,李师也顾不上多嘴。此时门外马也已备好,辟邪起身笑道:[两位外面稍等,我一会儿便来。]
黎灿应了一声[好],走出门外。李师早上了马,不耐烦左顾右盼,忽听驿站内有人一声惨呼,不由惊而转眼看着黎灿。黎灿恍若未闻,正将长枪挂在鞍旁,整顿行装。
李师急问:[里面可是出了事?]
在外伺候马的两名驿卒脸色已变,转身想奔,被黎灿长枪闪出,搠杀在地。
李师阻之不及,勃然大怒,长剑出鞘指着黎灿喝道:[住手!]
辟邪袖着手出来,地上望了一望,确定两名驿卒已然断气,飞身掠上鞍桥。
李师见他二人若无其事,不由惊怒得浑身乱战,尚未开口,辟邪已道:[不必罗嗦,不然就回离都去。]
[为什么?!]李师大声怒吼,跟在辟邪马后不住追问。
片刻便至夸、桐两州边界,辟邪在界碑前勒住马,[此去便是夸州,自适才驿站,到处都是藩王耳目,我若不杀了那些驿卒,不出小半个时辰,我等的动向就会传遍夸、青、洪三州,你我想保住性命机密,都不可再投官驿换马,须弃了官道,转投小路。]他看着李师又冷冷道,[我并不喜欢杀人。]
李师正想张口争辩,黎灿一笑,忙上前道:[今日传旨到京营的可是吉祥?]
李师闻言奇道:[那便是吉祥?]
辟邪道:[正是大师兄。若非事出紧急,你怎么见得到他?]
[皇帝最亲信的总管大太监亲至京营传我们随你西行,必有大大的勾当,忍了一天,不知现在可以问了么?]
[我们现已到了鬼门关前,自然不必再瞒。]辟邪抬起眼睛笑道,[只问你们,五千铁骑之中,以我三人之剑挟持当今枭雄性命,你们可有胆为之么?]
※※※
当日上午卯时一过,百官纷至朱雀门内各部正堂归班,有人领了差事外出,却被朱雀门当值的首领郁知秋拦下。
他轩眉冷笑,比平时更为英俊骄傲,朗声道:[各位大人,今日领了皇上的旨意,朱雀门只入不出,内外严禁传递私物,见谅吧。]
[难道是出了大事?]小吏之中也有消息灵通者,联系到昨夜九门提督衙门圈围大将军府,不久便有王举犯禁,遭皇帝查抄府第的谣言传遍朱雀门内府部院寺。后见紫南门也戒备森严,不容出入,更有人猜测皇后已然被废。几百朝廷命官既然无处走动,难免私下议论不禁,如此一来,辟邪悄然出宫的事,却反倒淹没在朝臣不安的动荡里。
针工局管理太监张固得知此事,已过巳初,耳听得这个消息从李及嘴里说出来的时候,只觉明晃晃的太阳照得自己眼前刹白的一片。
他喝了口水问道:[去向哪里?他不是最近兼了小合口的监军么?]
[断不是小合口。]李及道,[吉祥才从小合口宣了姜放回来,两个最亲信的人都奔一个地方,断没有这个必要。]
[知道了。]张固点头,拉住李及的手,袖子里递过银票去,口中道,[辛苦你跑了一趟。]
李及笑嘻嘻自回乾清宫,张固见他走远,忙拉开椅子坐下,以蝇头小楷细细写清了十几个字,搓成卷,塞在细竹管内,拿出来开了廊下的鸟笼,将竹管系在鸟儿足上,松开手放飞。张固用袖子蔽日,目送那鸟儿振翅窜上晴空。不料它还未越过屋脊,突然一记疾风,[啪]的一声,羽飞血溅,连哀鸣也未有半声,直挺挺摔在院子地上。
[谁!]张固大惊。
[张爷爷,您老可好啊。]小顺子从院子月亮门处探出头来,嬉皮笑脸地讨好。
[混账!怎么射死了我的鸟儿?]张固又急又怒,不禁开始破口大骂。
小顺子忙道:[张爷爷别怒,早知道您今儿放生,我就过来报个信儿:皇上、皇后两位主子都是身子不爽快,歇着又嫌春天的鸟儿叫得心烦,叫我们一众小子们拿着弹弓赶尽杀绝呢。]
小合子这时又兴冲冲提着弹弓来唤小顺子,张固听见[赶尽杀绝]四字已然魂飞魄散,挥手烦躁道:[都滚、都滚。]
[是。]小顺子哭丧着脸道,[要不小的替您葬了这只鸟,给您赔个不是?]
[别动它!滚!]张固抢回鸟儿的尸首,扯下竹管掖起来。
小顺子拉着小合子连滚带爬逃了,到了远处,才笑道:[老棺材瓤子,果然不安分。]
小合子道:[如今六师叔所说的几个要紧地方和人物都已肃清,我要速回乾清宫禀告师傅。你仍悄悄地盯着。]他转回乾清宫,据实禀明了吉祥。
吉祥点头道:[现在阁臣都要进来,等过了今天再与他们理会,你们只管看紧了,等万岁爷旨意。]
此时刘远、翁直和姜放三人都大约知道了消息,神色凝重中鱼贯而入。吉祥迎过去请他们地下站住,通报后引他们入内。
皇帝在侧殿的深处,阴暗中微微侧着身坐在榻上,静静看他们行礼。
[你们都知道了?]
[各处消息把得紧,]刘远道,[臣只是略有耳闻。]
[震北军两员统帅一夜间皆被刺身亡,你们看今后震北军交给谁?]
刘远等人面面相觑,翁直壮着胆子道:[皇上,臣得知这个噩耗之后一直不住思量,此刻仍未有良策。]
皇帝见刘远和姜放无语,坐直了身子,慢慢道:[朕,已决意亲征。]
[皇上!]刘远大惊失色,被皇帝抬手阻住话头。
[你们都是朕最亲信的人,朕的心思想必你们也知道。]皇帝道,[原本匈奴大兵南下,朕只需坐纛中原,遣功高权重的亲王出征即可,洪王、凉王都是盖世英杰,无一不佳。前朝几代都是如此,却捧出个颜王来,把持震北军及旧京营多年,最后竟要弑上篡位。说起来当今天下藩王拥兵自重,割据为政,都与颜王有脱不了干系。前车之鉴,何以再重蹈覆辙?]
刘远急道:[皇上的意思老臣明白,可皇上轻涉险地,仍是万万不可。皇上若有半点闪失,必然社稷动摇。最坏的情形无非一战而败,皇上还年轻,今后的威信何在?]
皇帝一阵冷笑,[朕本非先帝长子,更非嫡子,年幼即位,至今一事无成,说什么海内众望所归,嘿嘿,绝非如此。若无必胜的勇气决心,只是委屈在藩王膝下,今后还有何威严体面可言?]
[皇上,]翁直出人意外地平静劝道,[现今并非意气用事之际。皇上亲征,须有必行的缘由,拿皇上刚才的话,是说不通太傅的。]
皇帝喘了口气道:[现在的北方前线只需一个人压住阵脚,把持住必隆就好,原来王举加上良涌才差不多能担此任,不料死得如此突然,环顾朝中,善战多谋者甚众,但位尊权重、能抗衡必隆、洪失昼者似乎除了朕,再无他人。]
[成亲王呢?]刘远忙道,[皇上的同胞兄弟……]
皇帝摇头,[景仪年级尚幼,又喜沉迷声色,散漫惯了。他这样的人,在京中尚有作为,军前绝不能重用。]
姜放此时插口道:[皇上如果决定亲征,就是活生生往虎口里送,即便本来能胜,也必遭凉王和洪王暗算,诱震北军与匈奴火拼,大军一败,必隆与洪失昼各领藩兵南北夹击,全歼匈奴,届时皇上已遭不测,洪王携胜利之师南下,空虚中原岂不是他的囊中之物?更不要说东王西王窥视中原已久,皇上亲征之际,难保他们不起异心。]
[那么朕不亲征呢?]皇帝问,[二十万中原兵马给了必隆,送给他容易,要回来却难了。只怕到时候吃的连骨头也不剩呢。]
翁直道:[臣这么想,如果将必隆撤回凉州,朝廷再遣大将……]他看看姜放笑道,[比如姜放,也不失是稳妥的法子。]
[少了凉州八万善战骑兵,只有震北军八九万残军,和十万新勇,此战有必胜的把握么?]
翁直闭紧了嘴,刘远也是一筹莫展。姜放道:[皇上亲征有两件必备之事,一是中原安定,二是有必胜的把握。]
刘远阻拦道:[姜放你这是在说什么?此时切不可再撺掇皇上轻举妄动了。]
[你讲。]皇帝瞪了刘远一眼。
姜放接着道:[中原还有零零碎碎屯兵数万,以这些兵力确保东南两边安宁,并非不可为,只需好好掂量。匈奴再凶残善战,中原毕竟与他周旋了百年之久,况他如今内局不稳,仓促南下,并非不可大破。皇上亲征,京营可随驾北上,臣虽不才,愿豁出性命保圣上平安回京。现今最最要紧的,只是洪王一件。]
[此话有理。]翁直也道。
[不错。]皇帝道,[无论朕亲征与否,处置好洪王都是当务之急。]
刘远知道皇帝年轻气盛,此时的心意不是一时半会儿可以劝回来的,不由叹道:[就算翁直与姜放都说得不错,可是鞭长莫及,又如何把握洪王呢?]
皇帝笑道:[洪王一生谨慎多谋,无懈可击,只有一件不算称心如意的事。]
刘远惊道:[难道皇上要……]
[人多贪念,]皇帝冷笑道,[谁叫给他些便宜,他便将手伸得长了?]
※※※
四月十八日清晨,洪定国率亲兵五百,轻骑悄悄离开多峰大营。西去的官道上一片青白冷素,潮湿的晨雾让洪定国浑身不自在,他扶辔蹙眉,满面阴郁。
夸桐边境驿站是离都洪州两地之间的必经之路,更是洪王指向京城的重要枢纽,多年来传递密报从无差错,不料昨日细作竟飞鸽报知安设多年的耳目被人杀得一个不剩,而王举确实身亡的消息也足足晚了半日,深夜才传至多峰营内。洪王遣来的贴身内监李呈,催行了多次,无奈夜间不便行军,和范树安商量下来,只得拖到次日天明。
洪定国将几件事摆在一起,不由莫名焦躁,隐隐不安。他见周围都是亲兵环护,李呈的坐骑不住擦着自己大腿,更是郁闷,便催马赶在队伍最前,仰面深吸了口气。
前方狭隘人称摄魂口,东风飙急,山岚萦绕身周,飞卷而去,如丝丝白色游魂飞蛾扑火般抢入山魅血口之中。
[前面隘口里是有人么?]洪定国回头问。
李呈紧跟在他身旁,道:[世子爷看得不错。]
不过又向前走了几丈远,大雾便被风吹入旷野,眼前一片清明。黯淡的山阴里,孤零零三骑伫立,静静看着洪定国一行。洪定国勒住了马,李呈高声道:[昭勇将军洪王世子正在军前,前面什么人?]
[御前内书房掌笔,辟邪。]正中青衣少年宦官催马迎面缓缓而来,每近一步,神光流动的双目便更清冷一分。
——这是最近最赫赫有名的人物,年纪虽轻,却自有一股超然绝然的静谧气势——洪定国收缩起瞳孔,仔细看了看。
辟邪跳下马,怀中解开皇帝谕旨的黄封套,占据北首,笑道:[既是小洪王爷,那正巧了。奴婢奉圣上手谕,正要往多峰营中宣示,世子爷听旨意吧。]
洪定国见到他便知离都已然生变,微微一笑,跃下坐骑。随从的五百亲兵跟着下马行跪礼,山谷里甲胄响成一片,瓮瓮回声。
[奉谕平羌洪州亲王世子,上轻车都尉洪定国:]辟邪宣道,[北伐在即,战事渐紧。洪王世子洪定国功勋世家出身,谙熟军务,近年镇守多峰剿匪,战绩骄赫,着为御前参详军机,衔领军务要职。克日启程赴京任事,断不可拘泥家务藩务,稍涉迟延,致北伐大局或有变迁贻误,钦此。]
如此风风火火召至离都,便是挟持进京的意思了——洪定国抿着嘴冷笑,叩头谢恩——原本要提出洪王病重,叩请回洪州探视的打算,也让这道旨意算计在里面。洪定国接过旨意,看着辟邪行礼,一边笑道:[既是如此,小公公随我回多峰大营,安排好就启程。]
辟邪道:[世子爷请上马。向西隘口出去,便出了多峰,奴婢已奉旨在离水边上备下船只,顺流而下,不过两三天的功夫就到京了。多峰大营皇上自有圣命安排,何必辛苦世子爷特意兜回去延误行程?这要是让皇上知道了,不怪世子爷谨慎尽责,倒要责备奴婢伺候不周,多此一举,累着了世子爷。]
寄望于拖延时日,也是不行了。洪定国有点微微的恼怒,让李呈捧过圣旨,上了马对他道:[你是父王身边来的人,你看呢?]
洪王只有洪定国一子,自小寄予厚望,珍爱异常。若为皇帝挟持在京畿,无疑牵动洪王心肺,掣肘将来的布置。洪王在离都生变之前急遣李呈召洪定国回洪州,也是担忧朝廷此举。不料皇帝应变竟然这么迅即,最后还是让辟邪星夜急驰堵截在此。
但多峰古来就是匪穴,钦差不过三人,就算死在当地,也只是剿匪不力的罪名,总比进京受制于人强上万分。
李呈心领神会地走过来,握住辟邪的手,缓缓拍着他的肩膀道:[在洪州就久仰小公公的大名,是我们这行拔尖的人物,一定聪明绝顶,怎么会不明白世子爷谨慎从事的苦心?]他用上了十分的功力,指望将辟邪心脉一举震断。辟邪目中金光大盛,手上也紧了紧,内息奔转,直透李呈丹田。李呈顿觉气血翻涌,开始时声音还很高亮,后面却渐渐气馁般低沉了下去。
辟邪微笑道:[早听说老洪王爷身边伺候的人都是人杰,藏龙卧虎,皇上也十分艳羡,今日见了李公公,才知道此言不虚。]
李呈听他报出自己的姓氏来,吃了一惊,强忍胸口的疼痛,慢慢松开手,退回洪定国马前,趁着辟邪上马的功夫,向洪定国摇头使了个眼色。洪定国见他脸色煞白,转瞬的功夫便愈见难看,这才动容。既然连李呈这样王府中绝顶的高手也奈何不了他半分,只得出下策以五百骑兵剿杀眼前三人了。洪定国抬手坚定一挥,五百精骑立时整齐压上。
辟邪哧的一笑,[世子爷,皇上的旨意里只召世子爷一人,可没有说要世子爷带兵进京啊。]
远远伫立良久,一直不出声的黎灿和李师,此时提马上前立定辟邪身后。黎灿解开了所覆红缎,漫不经心地用雪亮的枪刃照着自己疲惫的脸色,唉声叹气。李师似乎是看到了什么嗜好的佳肴,咋着嘴上上下下不住打量着洪定国,突然眉开眼笑。
[这个人……]李师笑道。
辟邪扭头呵斥道:[世子爷面前不得无礼。]
[噢。]李师赶紧闭上了嘴。
三个人好整以暇等着洪定国开口说话。洪定国展开薄薄的嘴唇,冷笑道:[如此……]话音才起,便被一声尖利的响箭截断,山谷之上顿时是泼雨般的铁蹄声,隘口东首一人响亮的呼哨,刹那间又归复沉寂。
[世子爷。]押后的参将艾生悄悄上前对洪定国道,[两面山顶上少说也有两三千人。只怕是白大亲自到了。]
隘口东首乳白色的云雾里更有一骑白亮得刺目。高大的汉子裹在银色的盔甲中,斜着身子坐在银鞍白马上,阳光还是稀薄的时候,便觉他满身生光。看这付行头和吊儿郎当的嚣张气焰,应是多峰匪首[出海银龙]白大无疑。洪定国在此驻守近两年,还从来没有和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打过照面,此时虽然仍看不清他的面目,也能感受到他流露出的轻屑冷笑。
辟邪的脸上没有半分的错愕惊讶,令洪定国顿时悟到了其中绝大的干系,[原来如此。]他道,[朝廷用心良苦,小公公的主意也不少。]
辟邪眨了眨眼睛,奇道:[奴婢人微言轻,有什么主意?就说现在,世子爷踌躇不前,贼寇虎视眈眈,奴婢早就方寸大乱,没了主意。正要请教世子爷该怎么办?]
满山精骑利箭笼罩之下,此事已无转机,洪定国大大方方道:[只有让标下五百骑兵抵挡片刻,我遵上命即刻赴京才是要紧。]
辟邪终于心满意足地点头,[世子爷的精兵,以一当百,必能全胜回营,世子爷大可放心。]
洪定国对艾生低声道:[你领兵回去,贼寇不会阻拦,见着范先生,请他设法处置。]自己只带了李呈和两名亲兵,向辟邪点头,[小公公,请吧。]
辟邪欠欠身,拨马让出路来。艾生眼睁睁看着辟邪三人从五百骑兵中挟持洪定国缓缓出了摄魂口,不住跌足叹气。
[艾将军请回吧——]山头人众嬉笑,谷中回音不绝。待掉转头来,隘口东边白雾依旧,白大却已悄然不见。
艾生整顿队伍急驰回营,将事端禀报范树安。范树安大惊,一面派人急报洪王,自己亲自领了千人,在离水一带撒开人马,追寻世子行踪。这七个人不过先行了小半天,在离水边上了官船,不料当日就销声匿迹,洪州兵马在离水上下几百里四处寻找,竟是半点消息也无。
辟邪一行乘坐官船行了不过三十里,便换了轻舟顺流而下。寒江承运局二当家李双实正在离水一带行走,亲自调度人手领头前来接应。
李呈见船舱狭小,故作不悦,责难道:[世子爷什么身份,怎能挤在这样的小船中?]
辟邪道:[您老多包涵。奴婢奉旨出来的时候,京中出了件大事:王大将军和巢州亲王遭人行刺。这快船上不张世子爷旗纛,也是奴婢孝敬小心之意。不过是以策万全,世子爷千万体谅。]他回头招呼官船上的船工,命他们寻找港口,将官船藏匿起来。又安排黎灿和李师轮番[保护世子爷安全],坐班在舱口,方才请了李双实过船说话。
李呈见左近无人,终于有机会问道:[世子爷,我等已经换乘轻舟,按理当使官船照常行走,掩人耳目,何以叫人藏起来?]
洪定国道:[官船照常行走,以范先生的本事,一天便追上了。见其中无人,必定知道我们换船或是走了陆路。现在我家的兵马上下寻找官船踪迹,趁这时机轻舟直下,又是领先了几百里。]
[原来如此,]李呈道,[好毒辣的小子。]
[不止如此。]洪定国不禁冷笑,[皇帝将我放在多峰,孤悬洪州之外,原来早有要挟父王的图谋。而我以为直透中原腹地,身处多峰贼兵的囹圄之中,尚在沾沾自喜,不料早就被人算计了。这等深刻的心机,不是毒辣可一言蔽之。]
[世子爷,奴婢说的是那个辟邪……]
洪定国沉吟道:[多峰的贼人怎么会和朝廷扯上关系?皇帝是深宫中的贵胄,不知世俗事,定有人予他谋划。刘远苗贺林等人都是书呆子,怎会折节下交匪寇?姜放是行武出身,结交草莽倒也情有可原。]
李呈道:[世子爷是在担心辟邪么,宫里长大的穷孩子,要能随意掌控这许多匪众,岂不是骇人听闻?]
[就怕是如此。]洪定国突然惊出一身冷汗,道,[会不会是那个孩子?]
[两年前就死了。世子爷不记得了?郡主老娘娘亲自来的信。]李呈忙道,[再说他没有一点英武气派,全然不象老颜王爷。]
船向东行了两天,辟邪又请洪定国移驾,另换了一只宽敞快船。眼看距离都不过一天的路程,业已进入上江地界,洪定国却十分沉得住气,在船舱内静静看着江水,显得一样自得。
李呈在船外站了一会儿,进来在洪定国身边低声微笑道:[世子爷,迎面船上是雷奇峰。]
[见到他的旗号了?]洪定国大喜,站起身来向舱外走,被黎灿一如既往地拦住。
李呈上前怒道:[世子爷不过想透个气儿。]
[透气就罢了,]黎灿笑道,[只怕世子想看对面船上的奇景,刺痛了眼睛。]
[什么就刺痛了眼睛?]洪定国一笑,透过舱门望去,七八丈开外一艘小船吃满东风迎头逼近,白帆顶上有面镶满珠玉的三角小旗,烈日下光华夺目,正是洪王赐与雷奇峰的旗号。
辟邪从后面舱中出来向黎灿使了个眼色,撤出靖仁剑立在船头。李师扶着船舷,向水下不住察看。既然找上门来了,自然也无须躲避——这边剑拔弩张,只等小船撞来就率先发难。
[只怕要撞上了,世子小心!]黎灿转身扑在洪定国身上,将他按倒在船舱中。
船身猛的震荡,狠狠斜倾,对面快艇立时抛出五六条精钢飞爪,抓住洪定国座船船舷。六条大汉一跃而出,直取辟邪和李师两人。
辟邪一眼望去,见其中绝无高手,转身向舱内掠回,叫道:[黎灿,里面!]
黎灿松开洪定国,不及解开腰间软剑,刚顺手抓起一边的长枪,便觉剑气从大江深处直透双膝。他急撤一步,张臂疾搠舱底,枪锋的咆哮扼人咽喉,杀气象黑云压顶,让人眼前一黑。
[扑!]
座船几乎为上下两股杀气截断,江水自船底大洞狂涌而入,和着木片木屑飞溅,冰棱般打得人脸生疼。水雾里一柄长剑吐出蛇信,噬向黎灿咽喉。
船舱狭小,长枪如何周转?黎灿一击之后便失先机,以枪杆挡住咽喉要害,向后仰避。剑锋顿时刺穿椆木枪杆,更是长驱直入。
剑声铮然!几欲刺破黎灿耳膜。靖仁剑一边抢出,荡开对手剑势。
[这里交给我。]辟邪闪身在前。对面黑衣蒙面的青年胸前衣襟被黎灿枪锋斩裂,苍白的胸膛上尺长的一道血痕,想必在水下也是堪堪躲避。
[呵呵。]雷奇峰似乎笑得愉悦,漆黑的眉目挣脱凄凉,难得一展,就在他轩眉之际,已连出十一剑。
辟邪与雷奇峰交手两次,知道他的剑法走的是一击必中,极凄烈的路子。不料今日在狭窄船舱之内,又以救人为首,用的却是精巧绝伦的快招,辟邪不备,被逼退多步,纵身在舱门前,缓过气来。战距一长,雷奇峰轻巧的剑法也奈何他不得,想要一击取他性命,偏偏舱室掣肘,他唯恐剑气波及洪定国,一时投鼠忌器,反让靖仁剑以逸待劳。
舱中水已没膝,两人剑势渐渐凝炼,身周杀气砭肤,洪定国见状对李呈冷冷道:[有人行刺,辟邪挡在前面,你还在此做什么?]
李呈应了一声,将洪定国护在身后,慢慢向舱门移去,趁辟邪稍落下风,突然一掌拍向他右肋。辟邪对他早有防备,掌风未到,人已飘出数尺,迎着在眉心间晃动的剑锋闪到雷奇峰面前。那剑刃贴着他脸颊而过,只擦破耳廓,雷奇峰却微吃一惊,胸腹肌肉猛缩,辟邪一掌印来,被他先卸去了七八分劲力。饶是如此,雷奇峰仍觉冰棱透体,说不出的难受。但这一霎那,李呈已夺到舱门出口,将洪定国一把推了出去,自己转回来以掌法夹击辟邪,口中仍笑道:[小公公,我来帮帮你。]
斗室里三人浸在齐腰深的江水中,转身都是极难,辟邪左边是雷奇峰连绵剑锋,右手长剑此时也变得累赘,反不如李呈的掌法实用,招法上又本非他所长,顿时落于下风,不过一两招之内便有性命之忧。辟邪心思如电,靖仁剑下卖出一个破绽,让李呈欺身在他臂长所及之处,左手如电,劈手抄住雷奇峰的剑尖。雷奇峰冷笑,剑身翻卷,想绞落辟邪手指,不料纹丝不动,连李呈也是一怔。辟邪趁这一瞬,右手弃去长剑,对准李呈眉心指了指。
李呈没有防备,被辟邪偷袭得手,顿觉寒气痛入脑髓,大叫了一声,倒于水中。
[叮!]
雷奇峰极敏捷,决然震断长剑。辟邪勉强转身,仿佛雷奇峰的胳膊突然长了两寸,断刃刹那间刺到,带着一种迟钝的疼痛,从肋骨的缝隙里窜入,贪婪攫取心脏。
[咳!]
辟邪闷哼一声,双手抢住剑身。清冷的江水迅速淹没了伤口,稍稍减轻了火烧般的伤痛,他挣扎着试图将剑刃从自己体内推出,身周不知是江水的波澜还是颤抖激荡的涟漪。
雷奇峰好奇地观察着他的努力,又静静将剑身推入了一分,看着辟邪嘴唇上的血色慢慢褪了下去。
辟邪喘了口气,目光开始散漫,颓然滑入水中。
[哼。]雷奇峰猛地吃痛哼了一声。水下靖仁剑陡然洞穿了他的右腿,吃力地收剑,便再无动静。
雷奇峰带着清澈的笑意,慢慢撤回了断剑,踉跄退出几步,震碎船篷,携剑跃出,瞥见身下一片晶亮水波里,却有一道乌黑的锋芒杀来,急忙闪出半丈开外,高高飘摇在船帆之颠。
黎灿收回长枪,盯准雷奇峰,只见一丝血线自雷奇峰身上飘洒下来,沾得白帆斑斑血迹,知道舱内激战惨烈,口中急叫:[辟邪!出来!]
此时李双实的船及时靠来,四面号角乱作,上江水师前来接应的战船张满弓弩,也涌了出来。雷奇峰带来的六名杀手早都为李师和黎灿所杀,洪家两名亲兵也被黎灿制住。洪定国被簇拥到李双实船上,眼中一团阴冷的怒气,雷奇峰在他的目光里蹙了蹙眉。
[放箭!]战船上姜放大吼一声。
一通蝗箭如雨,遮天蔽日地射过,船帆顶上的雷奇峰和那面珍宝号旗倏然无踪。
※※※
四月二十二日,洪王世子进京的消息已传遍朝野,却没有引起多少震动。如今大臣们议论最多的自然是皇帝亲征的念头。皇帝与阁臣、兵部的争执已是如火如荼,加之均成自贺里伦开拔南下的消息火上浇油,清和宫更是沸腾不止,外朝的波澜也迅速地透入内宫。
皇后丧父之痛,加上连月欠安,已是卧床不起。嫔妃自然更是六神无主,惶惶不安。
[你怎么看呢?]皇帝来椒吉宫的日子又多起来,不经意问及慕徐姿的见解。
[臣妾不懂,不敢妄言。]
[说吧。]皇帝笑道,[朕不怪你。]
慕徐姿有些赌气地道:[臣妾当然不希望皇上亲征啊。]她转而一笑,[不过,臣妾马也快,箭也准,不会拖皇上的后腿。皇上要是觉得有亲征的必要,何不带臣妾一起去?]
皇帝放声大笑:[带你一起去?]
[正是。]慕徐姿正色道,[臣妾只要和皇上在一起,什么都不怕。]
[那么,你在宫里,又怕些什么?]皇帝犀利地问道。
慕徐姿抿起嘴不说话。红唇鲜艳愈滴,极是美艳,倒让皇帝忘了刚才的问话。
[皇上。]吉祥很不识趣地进来禀道,[太后在慈宁宫召见。]
皇帝急忙起身,[什么事?]
[太傅刘远才刚在慈宁宫急奏。]
皇帝不由冷笑,[劝不动朕,就惊动太后。]
[万岁爷的软轿已备在外面了。]
[不用轿子。]
皇帝一股怒气充盈,走得甚快。太后也不料他来得这么快,正在和洪司言开箱子找东西,见皇帝进来行礼,拉着他的手坐在榻上,问道:[皇帝想要亲征?]
[是,儿子是这么打算。]
[大臣里有多少人赞同?多少人反对?]
皇帝道:[赞成的人不多,反对的自以太傅为首,倒占了七成。]
太后微笑道:[皇帝为什么要亲征呢?]
皇帝急着辩白,[自然是因为王举和良涌被刺,前方无人督军……]
太后转动着深刻的目光,轻声笑起来,[不要对做母亲的扯谎。前方战事虽紧,仍有一万个解决的法子。皇帝心里必有自己的打算,只要不是什么人撺掇,什么都好说。]
[母后!]皇帝突然涨红了脸。
[你看看。]太后对洪司言道,[皇帝还象小孩子一样,说两句便急了。]
洪司言也在微笑,[年轻人的心,都是一样的。皇上什么话,只管对主子说罢。]
太后道:[若非中原群雄有割据之象,皇帝何必急于在军中立威?一场大战,声名无穷,皇帝年轻,尚未取信立威于天下,如此大好机会,何必拱手让人?]
[是……]皇帝被她一语中的,不由低下头去,[儿子亲信的人都争不过两位亲王,儿子也是万不得已出此下策。]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