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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10 红猪侠(现代)
吉祥、如意忙奉命入内,皇帝仍叫:[李及。]李及看见吉祥、如意跪在一边,不敢上前,只跪在二人身后。皇帝道:[你即刻带上人,前往坤宁宫,拿住招福。]
[是。]李及领命去了。留下吉祥、如意惶恐不安,吉祥壮着胆子问道:[万岁爷……]
[哼哼。]皇帝冷笑道,[七宝太监的弟子,个个有过人之能,如今算计到主子头上来了,断朕子嗣,毁朕江山,所谓阉宦乱国,以此为甚!]皇帝不由拍案怒喝,[朕不想看见你们。滚出去!从今往后,你们师兄弟再不许踏进乾清宫。]眼见吉祥、如意、辟邪都是叩头无言而退,皇帝觉得怒火冲天却又满腹懊丧,只想把身周物什都捏个粉碎。
椒吉宫的嬷嬷战战兢兢从暖阁里出来道:[皇上,娘娘现已苏醒。]
[朕进去看看。]皇帝忍住怒气,举步入内,见床上的红帐已经打起来,慕徐姿失神仰卧,那抹永驻双颊之上的绯红笑意早褪成了惨白,因而双目更加显得幽深黑暗。
[皇上。]
皇帝握住她的手笑道:[可好些了?]
慕徐姿微微颔首,道:[臣妾不小心,让皇上失望担忧……]
仿若针刺心房,皇帝痛得一个激灵,[不怪你。]握着慕徐姿的手又紧了紧,道,[再说了,你还年轻得很,早晚会有朕的子嗣,现今养好身子要紧。]
[是,臣妾明白。]慕徐姿勉强透出个微笑,一如既往的艳丽,眼角滑出泪水透明得不着痕迹,淌进秀发的乌云里。
※※※
隆宗门外正对寿宁花园,有一溜卷棚顶大房,便是司礼监管掌处。再向西行,过了慈宁门,在仁寿宫对面,更有一处院子,座南向北,门前立两大椿,宫中都将此处称作[里马房],是监官典簿等奉旨问刑拷问内犯之所。院内青石铺地,瓦房横开两间,纵深却有三间,前面刷的雪白的墙,后面被隔成四间囚室,铁条为栏,自清和宫落成以来,这里便没断过死人,宫里人均觉此处阴魂不散,戾气绕梁,故在堂前供奉玉佛九尊,掌管太监添香不断,日日颂经,指望亡灵早日超度,不去司礼监索命作祟。
这日的下午,雪下得大了起来,各条道上都是白亮,静悄悄无人走动。在此看管内犯的小太监烤了一会子火,便闲不住走到廊下袖着手看雪,一时也不觉得寂寞,就要张开嘴笑,忽觉腰里一麻,却呼不出声,一脸栽在雪地里。
屋里的掌管太监听得外面扑通一声,还有人呼痛道:[哎呦!]抬起头来笑道:[闲不住的小猴崽子,定是滑跤了。]回头看见囚室中招福裹着猞猁裘,百无聊赖地围着小暖炉发呆,放心大胆招呼了身边的小太监一起出门去看。两人踏出门去,见地上的人声息全无,顿时慌了手脚,奔下台阶要扶,眼前却都是一黑,倒地不醒。
屋顶上有人一声轻笑,修长的手掌搭住房檐,青衣少年飘身而下,从掌管太监腰里摘下囚房钥匙,掸了掸身上的雪珠,静静等了片刻,才挎着食盒悄然入内。
招福听见锁响,凛然一惊,浑身颤抖着,抬头看清楚了方笑道:[你怎么来了。]
青衣少年道:[娘娘遣我来看你。]
招福见他身上衣服单薄,忙拉过他的双手,捂在怀中,道:[你胆子也太大了,他们不曾拦你么?]
[百两银子便打发他们院门前替我望风去了。]少年慢慢抽回了手,垂下眼睛道,[哥哥先吃了饭吧,好不容易带过来,冷了伤胃。]他低下头在桌上排开酒菜,暖炉里的火光照的他清雅面庞上青红不定。
招福斟了杯酒,授于他道:[小四,却不知娘娘什么旨意?]
进宝仰头饮尽,笑道:[娘娘还有什么旨意?只是说你放心便是。]
[我如何放心得下?]招福红唇一展,苦笑道,[主意都是兄弟你出的,如今成了事,难道要我一个人顶缸?]
进宝扑哧一乐,道:[哥哥放宽了心,哥哥的手段我知道,宫里人都是瞎了眼的,哪里看得出什么破绽?我才刚打听过,太医们到现在还不知底细,不过宫里主子出了事,总要装个样儿问问。你我都是皇后娘娘跟前一等一的人,谁敢拿哥哥怎么着?再者,就是要问,也是大师兄、二师兄奉旨来问,]他眼睛瞥在外堂一溜红漆柜子上,[指不定连柜子也不开呢。]
招福顺着他的眼光望去,打了个冷战,[不开柜子就好……]
[放心,放心。]进宝坐在他身边替他斟满酒,[娘娘等抽空就去乾清宫理论要人。哥哥瞧,皇上说问话,不是到现在也没个动静么。]
招福点头一笑,就着菜吃酒,进宝笑盈盈作陪,说了一会儿闲话。
[这儿还挺冷的。]进宝站起来踱步,背着招福慢慢松开自己的腰带。
招福点头道:[可不是,这儿住一晚上,岂不是要我的命……]突然喉咙一紧,气息猛窒,口中的酒喷地吐出,双手抓住颈中青色腰带,疑惑地瞪大眼睛仰头,一滴热泪扑地落在自己的额头上,进宝咬着牙,杀意从泪眼中喷薄而出,秀丽的额头青筋暴起。招福惊恐万状,嘶声道:[住手!我是你……]
进宝翻身而上,将招福压倒在床上,膝盖顶住他出水鱼儿般活蹦乱跳的身子,手中更紧了紧,哑着嗓子不住劝道:[忍一忍……哥哥忍一忍,就好了……]
招福双腿乱蹬,拼尽全力大呼,却是细弱游丝,[为……什么?]
[哥哥定活不过今夜,只怕你招出皇后和我,却要大家一起死……]进宝咬牙道,[哥哥只管选个好人家投胎,谁害了你,我替你索命!]
招福喉咙咔咔作响,指甲里抓得都是进宝的皮肤鲜血。进宝闭上眼睛不去看招福紫青的脸。招福再无言语,渐渐无力挣扎。良久,进宝耳中只有自己的啜泣声,再听不见招福的动静,睁开眼睛,见招福双目怒睁,布满血丝,不知是谁的泪水,弄得他圆润的脸上湿淋淋的反射着暖炉里忽明忽暗的光芒。进宝伸手替招福合上眼,泣不成声地抚着他的面颊,擦去交错的泪痕。
※※※
吉祥与如意一早被贬出乾清宫,回去值房收拾了东西便转回局养院。吉祥服侍皇帝多年,早在宫外买房置地,娶了两房姬妾,家产便悉数移到宫外,只与小合子收拾了两个包袱。如意是个极懒散的人,不喜欢敛财,就是手头从不缺银子,一样也要花得干干净净,因而行李也是简简单单的卷了几件衣裳,趁着皇帝尚未回宫,与吉祥悄悄地出来。辟邪已等了多时,命小顺子收拾好东厢两间房,生火暖屋子。
吉祥、如意先去七宝太监正房叩了头,方在辟邪屋里叙话。如意见辟邪疲惫,便去廊下围着茶炉坐,静静等着大雪飘下。眼前阴冷潮湿的空气里突的一抹明亮,明珠揣着手炉,里面绣金的团花红袄,披着件宝蓝琉璃斗篷,穿门而来,见了如意,清柔眉目不由舒展,道:[二爷怎么在这里?]
[岂止我呢!大爷也来了。]
[今儿都得闲?]明珠坐在如意身边的椅子上,小顺子忙从屋里拿了皮褥子盖在她膝上,壶里倒了茶,她接过来微微吹了吹,回眸笑道,[六爷也回来了么?]
[都回来了,]如意道,[这些日子皇上准了我们师兄弟的假,敢情能一块儿在这里过年。]
明珠微笑道:[皇上准假么?二爷倒是会住居养院,可大爷却是有家有室,有产有业的财主,得了假还不宫外逍遥去了,要在这里受罪?二爷欺负我愚笨,尽拿这种话来搪塞。]
如意仰头大笑,[姑娘聪慧过人,我可招惹不起。不错,皇上今早将我们三人逐出乾清宫,现在脖子上雪亮的剑架着,在此幽禁,哪容我们出宫逍遥。]
明珠惊道:[什么天大的事?何至于此呢?]
如意将慕徐姿的事对她说了,明珠蹙眉道:[那敢情是三爷招福下的手了?可惜连累了自己师兄弟。]
如意笑道:[姑娘聪明,猜得不错。]
明珠道:[一事不明,二爷指教。]
[不敢。]
[七宝公公的修为我虽不曾见识过,但从六爷的功力来看,老人家定是位绝世的高手。]
[哦?姑娘也懂武功?]
[近墨者黑。六爷不必说了,就是常来常往的二爷,也是顶尖的高手,不由得我不懂些皮毛。]如意看了明珠一眼,两人心照不宣,都是一笑,明珠接着道,[先前在寒州见过七爷出手,内力修为也有七八年的功夫。如此算来,三爷招福的功力也要在十五年以上,何以出手之后竟留下紫斑,为人识破?]
如意一怔,叹了口气,[姑娘问得好,这可说来话长了。]
帘子一挑,吉祥走出来,对如意道:[小六好不容易睡了,你也轻悄些,少罗嗦这些个陈年往事。]
如意抢白道:[你自己是个一本正经的也罢了,却眼里容不得人自由自在。]
吉祥摇头笑道:[随你,随你。]自领着小合子东厢去了。
如意对明珠道:[不理他,咱们说咱们的。]
[是。]明珠亲自给如意倒上茶,[我却还有件事不明白,六爷和大爷、二爷、五爷、七爷兄弟们一贯同气连枝,怎么只有三爷和四爷和大伙儿远着些?]
如意道:[姑娘只知道我们七个是师兄弟,却不知招福和进宝原是亲兄弟。]
[亲兄弟?]
[可不,一母同胞的兄弟,祖籍台州。那地方自古产玉,他们吴姓一族原来也是琢玉的世家,甚是殷富,后来市面上作坊相互倾轧,吴家被人骗得倾家荡产,老爷子一病不起,他们母亲也是心狠,全不顾两个小的,一脖子吊死了事。兄弟二人被债主卖了还债,流落到了京城,辗转进了宫。]
[那可是比六爷进宫早了?]
[早多了,]如意想了想道,[那还是上元九年的时候,招福、进宝比辟邪早了五年吧……]
[那时三爷和四爷就和大爷、二爷疏分了么?]
[不是,]如意似乎回忆起什么来,不由微笑道,[那时候兄弟们倒是亲热,招福、进宝一母所生,性格儿却不一样,进宝淘气得出奇,不过比你六爷还差着些。]
明珠红着脸啐了一口,[谁的六爷?二爷就是这样不正经。]
如意笑道:[招福虽然听话,却是个没主见的,事事都让进宝拿主意,跟着闯了不少祸,他又是兄长,师傅的责备都是他担着,没少挨打。后来驱恶、辟邪也进了宫,招福和进宝岁数既长,已知沉稳,兄弟间都有看顾。后来,]他望着院中第一滴雪珠溅湿廊下红漆栏杆,不由喃喃道,[便到了皇上大婚那年……]
小顺子在一边低下头去,没了平时的雀跃,神色闪烁缩在角落里。明珠在寂静中转眸相看,忽而发现,当如意不笑的时候,嘴角原来是这样抿成静静的冷酷。
[二爷……]
[哦。]如意缓过神来,仰头看了看天色,[后来便是庆熹四年,皇上大婚,重置坤宁宫,内府供应库少不了采买玉石,想到招福是玉匠家出身,又极会赏鉴,便遣他去了台州。那年招福只有十八岁,得了这个差事便魂不所属,关起门来和进宝商量了一晚上。师傅觉得不妥,叫辟邪暗中相随,将招福所作所为报与师傅知道。]
明珠抽了口冷气,[难道三爷是回去报仇的么?]
如意点头道:[正是。他到得台州,将仇家蒙冤下狱,仗死堂前。如此还不算,竟锁拿了几个仇家十多个童子,自开刑堂,私宫良家子弟。辟邪见他逼得仇人家破人亡,尚念及冤冤相报,也是对方活该,但见他要……]如意长叹一声,[我等宫里人,知道这是缺德阴损的手段,自己九死一生,受了多少苦熬过来,又在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提心吊胆地挣命,如何还要强加于幼童?纵然与上一代有何等仇怨,也不至于白害了十几个少年。就算我们多年的兄弟情分,在这件事上,我还是挺瞧不上招福进宝。]
明珠掩面颤声道:[六爷他可阻止了么?]
[呵呵,]如意摇头苦笑,[辟邪不懂事,气红了眼,涌身入内,三言两语不合,便与招福大打出手,到底那时只有十五岁,不知轻重,最后竟下重手将招福数条经脉震断。]
[原来如此!三爷的武功就这么废了?]明珠叹道,[自那以后兄弟之间便结仇了?]
如意道:[不止如此。你想招福要入宫比辟邪早了五年,何以十数着后便被他重伤?自那日起,招福、进宝才知辟邪所学的和众人不同,师傅原来竟是如此偏心,有了这个念头,还能和师傅亲近么?当日他们从台州回来,招福已是废人,还能对他如何?师傅便恼怒辟邪,将其重责。]
明珠讶然道:[为什么?]
[只看今日我们兄弟的下场便知了——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总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就算招福在外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事,同门师兄弟只能替他遮掩,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怎么能吵得惊天动地?师傅怒辟邪,是因他恼怒之下便冲动伤人,师傅伤心自己几年心血白费,对我道,想不到他也是个不成器的庸才。]
明珠打了个寒噤,道:[不知二爷说的重责,是什么意思。]
[那还用说么?]如意道,[任是辟邪当年内功底子不弱,又加血气方刚,也不过挺了一半责罚,驱恶和他本是拴在一起的蚂蚱,另一半便是驱恶替他挨打。正值盛夏,师傅不许辟邪进屋、不许辟邪吃饭,都是驱恶在一边陪着。那天我就在这廊下站着,看见驱恶遍体鳞伤,已不能行走,只抓着辟邪的衣服,想把他拖到树阴底下去,这么一段路,便让他忙了小半个时辰。]如意展颜微笑,轻叹道,[哎,驱恶……]
明珠微微有些哽咽,俯首拨弄水面上的茶梗,道:[无论如何,六爷能救得十几个幼童,也是功德无量。]
如意道:[也没有都救下来,还是有四个孩子净了身。一个在进京路上便死了。那时大师兄已在乾清宫当差,活着的孩子里,最大的一个便给了他做徒弟,那便是小合子……]
[什么?]明珠吓了一跳。
如意接着道:[第二个叫小旺子,本来要给我,我是个懒散的人,照顾好自己便不错了,哪里还有闲心带徒弟?所以便给了招福。]
明珠道:[那岂不是羊入虎口?]
[要是招福心眼豁达些,那孩子还能活到今天,可惜进宫头一年便说他偷了坤宁宫的东西,被招福活活打死。最后一个不过八九岁,不知为什么,死活拉住辟邪的衣服不放,也不说话,也不哭,听这埋汰样儿,便知道是那个兔崽子无疑了。]
明珠顺他手指的方向,果见小顺子躲在角落里偷偷用袖子抹眼泪。如意道:[哭什么?真是个没出息的。这里进来的人哪个身世比你强?你见过别人整天哭天抹泪的么?小心你师傅看见。]
[是。]小顺子红着眼睛替如意和明珠换了新茶。
如意看着大雪终于飘下,缓缓道:[给姑娘讲了个不好听的故事,别怪我。姑娘只是记得,这回招福倒楣,要说兄弟里最不是滋味的,便是辟邪了。]
[也许吧。]明珠黯然叹息,和如意一样望着天空出神。
到了掌灯时分,明珠在西厢炕桌上布下酒菜,辟邪已醒,懒洋洋拿着筷子把弄,一会儿吉祥和如意也来了,不知哪里来的兴致,吃了几钟酒,两人便拉着辟邪划拳,辟邪不擅这个,连输了几盘,逃酒不过,被如意按在炕上灌酒,吉祥难得也在凑趣,屋里笑闹成一片。小合子出去了一下午,这时打起帘子进来,抖掉斗篷上的雪,上前道:[师傅。]
原本闹得厉害的三兄弟都突然静了下来,吉祥回头道:[说吧。]
[三师叔下午在里马房自缢死了。]
屋内的人似乎早就料定了招福的命运,只是[哦]的一声。吉祥将手中的酒饮尽,忙着穿鞋,[我去找进宝,替招福收殓了,安排人发送回台州落葬。]
小合子道:[师傅,这便不用了。万岁爷已得了消息,十分震怒,命里马房的人用席子卷了三师叔的尸身,弄到小西门外的墙根下火化,挫骨扬灰……]
[什么时候去的。]
[有一会儿了。]
如意扶住辟邪的肩膀道:[你去不去呢?还能见上最后一面。]
辟邪撑着炕沿似乎有些眩晕,道:[小顺子,拿二爷和我的衣服来。]说着也下了炕。小合子又转身出去给康健送信。
外面雪是下得大了,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兄弟三人各执了灯笼,在雪中往西跋涉,静悄悄无人说话。吉祥在最前,和门前侍卫招呼了一声,三人穿过小西门到了皇城和宫城间的西大夹道里。这边虽叫夹道,却是地面开阔,又没有房舍,此时灯笼举高了,也照不出什么前途来,只是天地混沌幽深一片,不知身在何处。摸着墙根,三人再向北行,朦胧见前面火光照亮眼前纷飞白翎,都是一惊,忙展开身法飞奔掠去。
辟邪被风呛的微微有些气喘,火堆前收住脚步,见火里的尸首早缩成了一团,没了人形。康健在火前悄悄地拭泪,无声自语着什么。
远远的,进宝转过脸来,冷冷地看了辟邪一会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入大雪白花花的黑暗里。
[稽首本然清净地,无尽佛藏大慈尊,南方世界涌香云,香雨花云及花雨,宝雨宝云无数种,为祥为瑞遍庄严,天人问佛是何因,佛言地藏菩萨至,三世如来同赞叹,十方菩萨共皈依,我今宿植善因缘,称扬地藏真功德……]
康健冻僵的手指拨弄玛瑙佛珠,轻细的咏颂声在烈风中断断续续飘来,辟邪顺着冲天火光仰头相看,觉得似有阴魂被雪天摄入苍穹之中。
[慈因积善,誓救众生,手中金锡,振开地狱之门。掌上明珠,光摄大千世界……]
地狱么?辟邪微笑,他不知招福的灵魂会去哪里,但是自己的灵魂早已注定了去向,他慢慢张开双唇,用自己也听不见的声音道:[智慧音里,吉祥云中,为阎浮提苦众生,作大证明功德主。大悲大愿,大圣大慈,本尊地藏菩萨摩诃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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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三月初一,王举在西努阿河以北百里,主动迎击南下匈奴部族七万人,震北军东西两路各五万轻骑,趁匈奴立足未稳之际,两翼夹击,杀得敌众措手不及,仓忙逃窜。震北军一路掩杀,斩得敌首五千余级。凉王必隆恐大军深入,易遭伏击,追了两百里,仍收兵回西努阿河南岸的营中。
皇帝自然龙颜大悦,除了犒赏震北军外,王举的家人,以至于皇后都有赏赐。至于凉王必隆,因他的王妃——景佳公主的嫡长子诞生,皇帝取[战胜]之意,亲自赐名[多兴]。
辟邪收到的密报却不容皇帝喜乐,必隆与王举两人在撤兵一事上有绝大的分歧,甚至在军前口角,最后凉王搬出皇帝的旨意,才把王举拦了回去。
皇帝听了他的禀奏,叹道:[必隆却比王举更明白朝廷的意思,但要朕支持了他,便是削了王举的权,我们借机遏制凉州势力的目的自然更不要谈了。]
[震北军是进是退,要请兵部诸将再议决策,但是目前西努阿河以南的草原决不容有失。皇上若担心必隆,不如给王举密谕要他固守。]
皇帝点点头,[现在不能挫了震北军锐气,这是最稳妥的法子。]他亲笔书写了谕书,从腰上摘下一枚小小的金印,用于密谕最后,乃是鲜红的[靖仁]二字。辟邪小心封了,命人加急送出。
次日翁直领着兵部重臣赶到上江,就震北军进退争论不休,皇帝听了一下午,也是未得要领。命众人跪安择地休息,然后问辟邪道:[你看翁直很少说话,什么缘故。]
[翁直很学会了一套揣摩圣意的法子,奴婢听他言语里似乎是猜错了皇上的意思,以为皇上气恼必隆退兵,心中却又觉得贸然进军极不稳妥,一时思量不下。]
[原来如此。]皇帝恼道,[事关重大,他还藏着什么私心。请他来陪朕晚膳,朕有话说。]
不刻翁直战战兢兢到了,浑身不自在地坐在皇帝下手。内臣川流不息地捧上菜肴,啪地打开盖子,吉祥每样尝了些,恭请进膳。
[用吧。]皇帝对翁直微笑道。
[是。]翁直抖索着拿起筷子,等皇帝先动了,才小心翼翼吃了两口。
一时寂肃无声地用毕,皇帝坐回榻前,赐了椅子给翁直坐,赏茶。皇帝歇了一会儿才道:[翁卿,你自先帝时便在兵部任职,当年主理震北军兵马粮饷,上元年间多次对匈奴用兵,大捷还军,卿功不可没,先帝驾崩前向太后指了多位才能杰出的大臣今后重用辅佐朕,翁卿也是其中的一位。]
[是,先帝对臣的浩大皇恩,臣没齿难忘。]
[朕年轻,]皇帝叹道,[不如先帝目光如炬,多年来除了对各位老臣客气些,却全没有给你们如鱼得水施展抱负才华的机会。这么说来,贤才不得尽其才,良将不得将其兵,也是一种亏待,朕有错。]
[皇上!]翁直大惊,[臣等何德何能,皇上请勿出此言。]
皇帝摇头,恳切道:[不。朝中并无庸才,为君者不使臣者各尽其才,对朝廷对祖宗都是大罪。朕刚才还想起十多年前翁卿在先帝御前是如何的擅断好谏,如今却忧虑重重,少有直言。如果是朕什么地方让你们有所顾虑,今天不妨都说出来,朕好好的改。]
[皇上。]翁直跪倒在地,汗泪交加,不住叩头,[臣没有全心全意地侍奉皇上,臣罪该万死。]
[快起来,快起来。朕没有怪你的意思。]皇帝忙站起来搀起他,语声不禁颤抖,[翁卿,这江山不是朕一个人的,天下百姓的钱粮养着朕,也养着朝中的大臣,朕和翁卿,和几千朝廷臣工,不为了他们,就算为了自己良心安宁,不也应该尽心尽力么?]他沉默了片刻,在翁直微微的呜咽声中强令心情平复,[朕有多少能指望的人,如果翁卿都不肯说句实话,朕还有什么盼头?今天我们君臣好好的说开,不行么?]
[是。皇上既然这么说了,臣冒死直言。]翁直只觉多少年的委屈悉数涌上心头,料想皇帝这些年也是一样,掏出手帕,擦拭脸上的泪水,冲口而出道,[皇上登基伊始,太后下诏先诛杀了叛逆的颜王,当时连坐的十几员大臣虽然死有余辜,但其中也不乏平日的直臣。逆王势大,又兼统领震北军多年,朝中的官员多少都与逆王有千丝万缕的干系,尤其是兵部的大将,几乎都由逆王提拔,如何不人人自危?再者……]翁直说到一半,连自己也吃了一惊,犹豫半晌。
[再者,当年勤王的四家藩王已成朝廷心腹之患,大臣们无论往哪边靠,今后都是莫大的后患。为藩王说句话,就怕惹恼了皇帝;站在皇帝这边,只怕被藩王翻出些陈年旧事,难以自保。]皇帝叹气,[对不对?]
[皇上……圣明。]翁直低下头。
[朕给你打个保票。]皇帝道,[这么些年了,都不见颜王的旧人作乱,难道还不足说明你们的清白?以后谁要是敢拿这件事挑拨离间,朕决不轻饶。]
[谢主隆恩。]翁直扑通跪倒,[吾皇仁慈圣明。]
皇帝安抚了一番,渐渐说到正题上,[今天的议论,翁卿什么主张?]
翁直道:[以臣看,大军还是固守西努阿河为妥。]
[为什么?]皇帝追着问。
翁直道:[现在的震北军,与先帝时的震北军不可同日而语。上元六年、九年,两出雁门,三十万大军都是精骑轻甲,粮草充足,可做长途奔袭。自逆王伏罪之后,震北军四分五裂,多数精兵马匹被藩王瓜分,留下的骑兵只得十二万。朝廷征收的粮饷,虽足够三十万大军一年的军备,但是马匹尚缺,就算是调至乐州的征勇悉数开至前线,仍有多数是步兵。较之匈奴的轻骑,恐怕追之不及,一旦前锋遇伏,更是远水不解近渴。皇上让震北大将军王举固守,截断匈奴南下必经之路,封锁肥沃草原,不予其修养生息的机会,是上上之策,臣开始便赞同得很,没有异议。中原和匈奴纠缠了百年,皇上不可心存一战而破的侥幸,要有长期苦战的决心。]
[你说得对。]皇帝大喜,不住点头激励,[现今王举和必隆分歧甚大,你看有何良策?]
[必隆是亲王的身份,王举又是擎节钺的授命大将,自然僵持不下。以臣所见,应当遣一名德高望重的皇室贵胄,领皇上的严旨监军才好。]
[德高望重的皇室贵胄?]皇帝思量,[朕的皇兄景佑亲王如何?]
翁直道:[皇上信任景佑亲王,自然是好的。臣想的却是巢州王良涌。]
[哦?]皇帝微微一笑,[翁卿直言不妨。]
[是。景佑亲王才干虽佳,当年不免有夺嫡的念头,将他派至军前,会有些议论纷争。亲王多了顾虑,如何领兵?巢州王是皇上的叔辈,论身份更重;论才干……]翁直笑,[监军一职,只要一贯了皇上的旨意,才干么……]
皇帝点头,君臣二人都心照不宣,闭口不谈成亲王景仪,当即敲定了良涌。此时夜深,翁直告退,皇帝向屏风后招手,[你看如何?]
辟邪踱出来笑道:[万岁爷圣明,奴婢无话可说。]
他的身子还在微微地发抖,皇帝问道:[你累了么?]
[是有些累了。]
从倚海阁退出,脚下林海汹涌咆哮,从海底的深渊里只传来一句垂死的尖叫,模模糊糊象是那有些忘却的声音。的确是很久没有人提及了,颜王二字就像是点燃的引线,仍然可以随时随地将辟邪的心炸得粉碎,好让血液中流动的利剑脱鞘而出。他觉得自己的双手在杀气腾腾地颤抖,空旷夜中血雾飘浮,身只影孤无处可去。
[怎么还在这里?]皇帝站在廊下问。
[今天歇得早,奴婢在想去哪里。]
[没地方去,就陪朕呆一会儿。]
辟邪笑道:[还聊政务么?奴婢不行了。]
[那就不说话,下棋也好。]
[啊……好。]辟邪怔了怔,[遵旨。]
断断续续下了小半个月的雨,等终于放晴的时候,传来了好消息。景优公主与大理皇子段秉终于圆满成婚,而良涌也欣然奉旨,择日上京面圣。北方虽然并未大胜,但仍捷报频传。
据如意的密折,段秉不但在官面上与如意甚是融洽,还遣了心腹常常往来。辟邪看后,总觉那所谓的心腹正是宋别无疑,但自己并不喜宋别与如意往来,多生枝节。隔日宋别的谍报也到了,原来是段秉授意所为,料想这位太子也是蠢蠢欲动。事已至此,辟邪只得回复请宋别对如意多加照顾,小心他落入段秉彀中。
他打发小顺子将京营的公文和密信带给李师,眼看是皇帝起身的时候,整理宫服至倚海阁前,只见小合子一人在外。
[我来得迟了?]
[不迟、不迟。]小合子上前给辟邪行礼,道,[万岁爷去河边钓鱼了,叫师叔也过去。]
辟邪笑道:[皇上还钓鱼?屡战屡败也不觉得腻。]
[可不是。]小合子也笑。
河边果见皇帝便衣坐在椅子里,四周一片肃穆,众人大气也不敢出一个。辟邪只得悄悄走近,轻轻道:[皇上万福金安。]
[嗯。]皇帝回头,[坐那边吧,折子都拿到这儿来了。整天在屋里,白糟蹋了这么好的春日。]
东方曲折的河面上是明亮的绯红,林中的青鸟感受着春光恬静的温暖婉转歌唱,渐升渐高的阳光投在辟邪身周,蒸腾着他清晨的寒意,奏折上明亮的阳光渐渐灼痛了他的眼睛,抬头看时,皇帝仍平心静气、目不斜视地盯着河面。
[还没有上钩的?]辟邪悄悄地问吉祥。
[没有。]吉祥笑道,[等午膳了以后再说吧。]
[午膳以后?]辟邪恍然大悟,和吉祥偷偷地笑。
午膳摆在河边,皇帝心不在焉抽空问了辟邪几件事,最后皱眉道:[朕就不信没有上钩的。]拂袖又坐回原处。
胡动月持着急报上前,一时不敢打扰,只得递给了辟邪。
这是王举的急奏,辟邪忙打开看了,走至皇帝身边,轻声道:[皇上,王举的急报,震北军又是大捷,歼敌一万一千人……]
[有了!]皇帝大叫一声。
此时鱼线一动,果然有一条青色鲤鱼上钩,皇帝将上前帮忙的内臣赶开,忙着起杆,鲤鱼在地上跳了两下,皇帝将它从鱼钩上卸下来扔回水中,站起来喝道:[看这鱼半死不活的,就知道你们捣鬼,都给朕出来。]
水下鼓出一串气泡,原是潜在水底给皇帝钩上挂鱼的小太监闻言大惊,竟呛了几口水,窜出水面咳嗽的满脸鼻涕眼泪,还勉强道:[万岁爷恕罪。]
皇帝笑道:[你们以为朕就是个没有自知之明的人么?朕什么时候在上江钓得过鱼?你们这些马屁本事怎么早没想起来?都是些蠢货。]
[瞒不过万岁爷,]那小太监被风一吹,冻得发抖,可口齿还很伶俐,[奴婢原说不顶事,万岁爷想钓的哪里是这几条鱼,万岁爷是姜太公钓鱼,意在沛公。]
皇帝气得笑起来,身后似乎也传来辟邪的欢笑声,此时春日下的蓝江,远岭上的残雪,无不鲜明透亮,清澈动人,皇帝心中满是勃勃欲动的欢畅,扔下鱼杆,对辟邪道:[我们骑马走动走动。]
[是。]辟邪揣着折子紧追上前。
皇帝的马甚快,沿着江岸狂奔了一阵,才扬鞭大笑,[好!]
[皇上。]辟邪跟上来叫,[皇上,奴婢的话还没说完。皇上听了别扫兴。]
皇帝扭头笑道:[什么?]
[王举折子的后面,是力请进军……]
[朕看看。]皇帝劈手将折子抢过来,看完大吃一惊,再仔细看了一遍,将折子摔在地下,[老匹夫!打了几个胜仗就忘乎所以。什么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造反了!]
辟邪跳下马,拾起折子擦去上面的尘土,见皇帝要下马,衣裳下摆却挂在镫上,连忙上前替皇帝解开。[皇上息怒。]
皇帝余怒未消,将马鞭狠狠掷在河里,[给王举加急手谕,只得坚守,不得冒进。]他叹道,[兄弟姊妹也好、夫妻也好、臣子也好,没有一个能顺从朕心意的。想来似乎只有你们师兄弟三个,还从未让朕失望过。从前几代先帝祖宗里也有宠信宦官的,朕从前听了还要笑他们,现在才知道,那些臣子、妃子、皇亲国戚,只要不在眼前,就想方设法地和朕作对,难以把握。]
辟邪却怕他将怒火扯到自己头上,忙道:[百官中有很多都能只想着皇上圣意办差,也不都是皇上说的那样。]
[算了,这是朕一时的气话。]皇帝道,[无论如何,王举大胜,还是要褒奖的。]他回过头来问,[你听见了么,远处那是马蹄声么?]
[好像是的。]辟邪往东边路上眺望,[象是宫里人骑马过来了。]
[会是什么事?]皇帝奇道,走到路中间。
马队前领头的内臣勒住缰绳,跳下马,顾不得喘气,请下安去,[皇上万福金安。]
[你是哪个宫里的?]皇帝问。
那内臣还来不及回答,马队中红色骏骑便到了眼前。[皇上。]鞍上头戴帷帽身穿大红织桃花箭袖的少女跳下马来,叫道。
[你怎么来了?]皇帝看着慕徐姿摘去帷帽,盈盈叩首,却十分不悦,[太后准了?]
[回皇上的话,臣妾蒙太后准许,前来上江侍驾。]
[你以为朕在这里玩闹么?不知你们都在想些什么。]皇帝拂袖而去。
慕徐姿咬住嘴唇,脸色涨得通红,辟邪看着也不知所措。皇帝已在前面道:[辟邪,你愣着做什么?]
[是。]辟邪回过神来跟上皇帝。
[皇上!]慕徐姿站起来紧走几步,在皇帝身后呼道,[见不到皇上,臣妾的心就是那样绞着疼。臣妾就住在上江,远远地看皇上一眼,知道皇上吃得怎么样,睡得怎么样,也不行吗?臣妾只是不知道要怎么样说,皇上才明白臣妾的思念?]
皇帝驻足,回头道:[你骑马来的?]
[是。]
[倒是挺快的,]皇帝笑道,[过来吧。]
[是。]慕徐姿挽住皇帝的臂膀,[皇上吓坏臣妾了。]
[你才吓坏了朕。]皇帝道,[有哪个嫔妃自己骑马跑这么远的路,出了事怎么得了?]
慕徐姿笑容骄傲,浸透了粼粼春江的耀目,声音里是掩不住的小小的得意,[那么一堆人围着呢,没什么要紧。]
皇帝挥了挥手,内臣们都慌慌张张地退出老远。辟邪叹息不迭,就那么一会儿的功夫,眼前清静的日子顿时乱得象一锅粥似的。
给王举的谕书当日送出,一时还得不到回奏,过了六七日的功夫,辟邪却先收到了埋伏在匈奴朝中细作的密报,言及均成伤势刚复,尚在整顿人马,自二月里陆续南下的,并非主力,只是诱敌之兵。密报里特别提醒,中原大军切勿随便深入,以免中伏。辟邪知道此人在均成身边也是深得器重,估计消息不假,转而想到王举的骄傲脾气,更是忧心如焚,径直去倚海阁向皇帝禀奏。
[以奴婢看,现在已等不得巢州王进京了,先要派一员钦差敦劝王举固守。]
皇帝道:[此时容不得细想,就是翁直。着人速速拿着朕的旨意,叫他明日启程。]
[是。]
辟邪刚接上话,吉祥便匆匆拿着军报进来,呈到皇帝手里,[万岁爷,八百里加急。]
皇帝看了吉祥青白脸色一眼,低头展开折子,一声不吭地看了两遍,慢慢递到辟邪手里。[翁直先不用动了。]皇帝的声音没有什么波澜,[即日召王举进京,朕要给他庆功,必隆不能理事,震北军由王举长子,护国将军王骄十暂领。]
辟邪忙打开看,便只[死伤四万,退守雁门以北三百里]一句,就足够触目惊心了,更不要说[凉王必隆重伤]等等的小事。
[朕挥师北上的决心虽然没有动摇,但这样的消息传遍天下,有损中原的士气。]皇帝站来道,[你明白么?]
[奴婢明白了。]辟邪道,[王举虽败,一样要凯旋归来,一样要加封授爵,特别是要热闹。]
[就是这个话。]皇帝道,[朕明日回京,你们早做准备。]
三月二十五日,皇帝回銮离都。姜放奉命至乾清宫议事,先碰到了辟邪,问道:[震北军到底怎么回事?消息都让内阁扣下了。]
[王举追击匈奴诱兵,令八万人马落入埋伏,匈奴合围,苦战不脱。倒是凉王必隆引军来救,王举毫发无伤,必隆却背上中了一刀,抢回雁门救治去了。此战死伤四万人,震北军元气大伤。匈奴已在西努阿河以北,抢着渡河。必隆颇受凉州骑兵爱戴,此番受伤,凉州军大有嗔怪王举的意思,军心动摇,何以为战,只得先退到雁门以北三百里的旧壕营内,再做打算。]
姜放脸色很不好看,叹道:[爷怎么想?]
[这种局面只能称胜,不能言败,王举替换不得,只能先召他回来,然后选一员大将,充作他的副手,再让巢州王良涌监军,调停凉州兵马。]
[朝中大将多年未经战事,还不如王举呢。]姜放愁眉不展。
此时皇帝已在乾清宫叫人,兵部再加阁臣,个个面如土色,鱼贯而入,说的大体也是这个意思。争执只在遣将一事上,有的说王举领震北军多年,不应一败而撤换;有的说王骄十子继父职也很好,种种说法,不一而足。
皇帝静静听完,众人退去,只独留下姜放。皇帝默默喝了几口茶,一时也不说话,姜放在寂静中等了半晌,浑身不自在起来。不料皇帝最后笑了笑,[跪安吧,没什么事。]
姜放摸不着头脑,出来看了看辟邪,极低的声音问:[难道皇帝是要我……]
辟邪点了点头,[好像还没拿定主意。]
姜放领震北军,对辟邪来说无疑是最好的结果,只是皇帝还在犹豫不决。但北边飞传来的谍报却是火上浇油,不容辟邪喘息。均成和长子阿纳似乎等不及秋季南侵中原,已有十万匈奴铁骑先行出发,为均成大驾南下抢夺西努阿河渡口。必隆也得细作禀报,带伤与王骄十督战,双方只隔了百里,虎视眈眈对峙。兵部奉皇帝谕旨,自洪州另调骑兵两万,会同乐州十万新兵,严阵以待,只要一声令下,即刻开拔雁门。
四月初八王举到京,百官俱往离都正北攘狄门迎其凯旋,鼓乐吹打加之繁文缛节,十分热闹。辟邪料定王举见了皇帝,日子决不好过,不愿看着他们君臣吵闹,请了旨意,由小顺子捧着素衣随侍出宫。
今日是贺冶年七七,正是发引出殡的日子,赶上王举进京全城欢腾之际,不免减了很多排场,送殡的世交之家的车马也少了许多。贺天庆与贺冶年三个儿子扶柩,清冷街头嘈杂丧乐中,白花花渐向南去。辟邪和小顺子银白的素衣,绕道迎头赶上,勒住黑马,跳下来向灵柩施礼。贺天庆上前寒暄,辟邪道:[前些日子在上江侍驾,未到府上祭拜,礼数有亏。皇上特命我今日来拜一拜,送先贺将军一程。]
贺天庆向北跪了,叩头道:[皇恩浩荡,无以为报。]
[贺兄请起。]辟邪自己上前扶了,[节哀。]
[是。]
辟邪握着他的手,点点头,重新上马,默默跟在灵后。一路上都是各家大臣的路祭,行人回避得甚远,几个年轻人站在路边瞧热闹,盯着辟邪看了一眼,也匆匆地走了。一个小厮打扮的人悄悄挨到辟邪马边,递了个贴子给他,道:[妈妈说了,爷定会在这里。虽说不是时候,却是顺便,就不打扰宫里了。]
[回去告诉你妈妈,费心了。]辟邪收好了栖霞的贴子,正好贺天庆几次三番地请回,才又作了揖,拨马回程。
栖霞只说了三件事:海琳已被成亲王府里的人赎了出去;栖霞的义子忧官儿混入洪王府作了一名杂役;而忧官儿传来的第一个消息是,洪州兵马正在向东调动,去向不详。
辟邪命小顺子找地方将贴子烧了,才回宫中,对皇帝道:[洪州兵马正在悄悄调动,只怕也是为了匈奴。]
[洪王那些兵马是觊觎中原的本钱,岂会与匈奴交战?]
[匈奴就算在关外得胜,也会伤了元气,打进来正碰上洪王在乐州以北的兵马,洪王乘机大败匈奴,拣个便宜。]
[除了震北军,朕手里并非无兵可用。]皇帝不解,[他做这样两败俱伤的事,不怕朕从中取利么?]
[奴婢也不明白。]辟邪道。但无论如何,倘若皇帝的震北军败,洪王的洪州兵胜,对洪王洪失昼的声望来说,总是了不得的好事。[除非洪王防的,既不是皇上,也不是匈奴。]
[难道是东王?那也太远了些。]皇帝蹙眉,[中间差着几千里路,如何遏制东王异动?]
辟邪笑道:[奴婢也糊涂了。]他细细思索了半天,等见到姜放传递进来的谍报,洪王调兵的事果然确实。
姜放也道:[看二先生的口气,他也是百思不得其解。调动了多少兵马他确实不知,只知道去向的确是乐州、洪州的边界。]
[知道了。]辟邪点点头,[东王杜桓那边什么动向?]
[近几个月不断宴请蔡思齐、于步之与杨立和,来往频繁。]
辟邪笑了笑,[这三个人还干净么?]
[属下着吴十六去查。]
[雷奇峰呢?]辟邪突然问道。
[这个……]姜放迟疑道,[果然从去年夏天以后,就再没有他的消息了。]
[速速查明。我总觉得洪王调兵之举和东王有些干系,就怕有什么我们猜不到的事情突如其来,令我们措手不及。]
[是。]
姜放也是极忙的,领命即行,从辟邪值房里出来,撞见成亲王也从上书房下来,揽住姜放道:[皇上要我在家里摆宴替王举和巢州王庆功饯行,你说说什么花样儿热闹?]
姜放笑道:[两位都是王爷的长辈,胡闹大概不行吧。]
[说的也是,说的也是。]成亲王接着冥思苦想。
姜放道:[却不知王爷想放在哪一天?]
成亲王道:[自然是四月十五,明月当空的时候。]
[不知是不是晚了,王爷府里的牡丹也该过了吧?]
成亲王抚掌笑道:[没过,没过。他们搭了棚子蔽荫,好花儿刚开,到十五正是盛时。牡丹夜宴,也是风雅得紧啊。]
姜放忙道:[王爷可别高兴得太早,此番宴请的兵部的大将,我这般的粗人多,多半还不领情。]
[这却不去管他。]成亲王道,[我犯不着替他们操这个心,有人领情便好。]
他是个爱热闹风流的人,回去命王府长史等极力操办。至四月十五日傍晚,朝臣多奉命至成亲王府助兴,王府的长史、内臣忙不迭迎入,在外堂奉茶。及人通报良涌和王举联袂而来,成亲王才迎了出来,笑盈盈寒暄。
王举一样气宇轩昂,只是面上失了几分锐气,很少说话。众人也不敢揭他的短,敷衍几句便退在一边。良涌和成亲王归座,百官先齐齐叩头问安,才按品级各寻位子座了。
此处是成亲王的牡丹院,南北[夺霞],[剪云]两座翠亭,盛宴铺张,席下歌俑无数,拥簇着一园富贵。成亲王点头示意,乐班先奏得胜之歌,百官举杯遥祝皇帝万岁,饮尽了才传席开宴。才刚筛了一遍酒,成亲王还不及开口,便有内臣凑过来说了几句话。
成亲王喜不自抑,道:[他果然来了!]
话音刚落,辟邪便领着小顺子悠然步入,向两位亲王磕了头,被成亲王搀起来。
[皇上肯放你出宫?]
辟邪笑道:[奴婢是替皇上来凑个趣儿。万岁爷原本预备下给巢州老王爷和大将军的赏赐,想到好端端的宴会,又是磕头又是谢恩的,怕扫了大家的兴致,就作罢了。老王爷和大将军明儿请宫里来,万岁爷还要和两位多亲近。]
[是。]良涌和王举垂着手听了。
辟邪忙上前要给众人行礼,却被百官闪在一边,将他按在成亲王一席上。众人因他是皇帝最宠信的人,平时待人也和气,又加之受了他不少好处,都上前敬酒,闹哄哄围了一堆人。
小顺子见了道:[各位大人,奴婢的师傅病刚好,太医说了戒酒,各位大人包涵则个。]
辟邪皱眉道:[多嘴。]
成亲王笑盈盈将面前的酒杯授与辟邪,道:[既如此,小王代大伙儿敬一杯。]
[恭敬不如从命。这杯也祝太后、万岁爷福寿绵长,江山永享。]辟邪接过来饮了,夕阳似火,正照得他双唇啖血般鲜红,眸子里流转的,也是玫瑰色的目光,似有妖邪附身,丽色异常。成亲王一边静静看着,冷不丁一记寒战,总算众人轰然共祝,才转过神来,连连击掌。乐声再起,顿时仆人内臣川流不息,一片觥筹交错。
成亲王和良涌都是作乐惯的人,此时听席下文臣以牡丹联诗作对,少不了凑趣,反倒冷落了王举。辟邪因笑道:[大将军启程吉日可定了?]
王举自重身份,为人清古,不屑与内臣结交,故而板着脸,道:[只要皇上一声令下,为臣的即刻赶赴前线。小公公总在皇上身边伺候,应该知道得比我清楚。]
[这倒也是。]辟邪也不生气,[大将军此次又多领乐州新军十万,军务劳顿,皇上言及此事,也十分牵挂,言道:倾朝廷所有,助将军功成。看来这满朝的大将,只要是大将军看得上眼的,皇上都准大将军携其北行。不知大将军看这朝中,哪位才能为大将军分忧一二?]
皇帝为遣副将,一直拿不定主意,先前王举面圣,皇帝除了宽慰一番,实在懒得和他多言,现在想起来,才叫辟邪问问王举的意思。
不料王举道:[老臣一把岁数,披肝沥胆,军中独断惯了,这些皇上身边的京官只怕受不了老臣的脾气。小公公回禀皇上知道,老臣只管将一腔热血洒在关外,不叫匈奴掠得寸土,以报皇恩。]
辟邪笑道:[保存疆土是一件,保存三十万将士也是一件……]正说到这里,一朵银粉牡丹扑地落在他的怀中。
众人大笑道:[原来这个酒令行到辟邪公公。]
隔席一位头簪红牡丹的文臣当即吟道:[琼葩到底羞色艳,国色原来不染尘。昨夜月明浑似水,只疑瑶岛集仙真。]又叹道:[辟邪公公人清似冰雪,恰如这白牡丹的精神。]
席上礼部郎中杜豫笑道:[此比有错。你道小公公似这白牡丹,其实不然。]
众人奇道:[你说呢?]
杜豫道:[只是这牡丹似公公耳。]
辟邪怔了一怔,忽而放声大笑,[多承美言。]
成亲王道:[这个酒令要簪花于帽上,然后或诗、或赋、或歌、或舞,再见那牡丹掷到谁身上,将那人与这花一比,才算完了。]说着拿起花要插在辟邪帽上。
辟邪忙接过花来,笑道:[这酒令着实风雅。但奴婢不比各位大人,没念过几年书,诗赋歌舞都不会,不如变个戏法,各位大人看了笑一笑就饶了我吧。]他拈住花茎,内力暗透,才在花上轻吹了一口气。便见白牡丹的重重叠叠百多枚花瓣片片飞落,飘飘洒洒飞向席间,沾人襟前,拂拭留香。
众人目瞪口呆了一会儿,才想起叫好来。成亲王见此辉煌火烛之下,素白的落英美景,也是感慨,却听王举对良涌低声道:[此乃妖邪,皇上宠信这样的人,并非吉兆。]
成亲王不由大怒,口中却笑道:[这个不算,这个不算。]
辟邪为难道:[奴婢再也不会了。]
[你师傅七宝太监歌舞皆精,我还记得七宝太监多年前持剑起舞,洒脱绝世。你定会上一手。]
辟邪笑道:[王爷既然这么说,奴婢倒想起来了。这舞奴婢是不会的,曲子倒还记得。请王爷赐琵琶一柄。]
众人见他持了琵琶端坐园中,都停下手中杯箸,屏气凝神看过来。
辟邪调定琴弦,道:[说起来此乃武曲,正应了景儿,奴婢献丑,为老王爷和大将军一壮军威。不过奴婢指法生疏,但求哪位击鼓相和。]
霍炎风流不羁,好为人前,当即从席中出来,道:[我来。]
辟邪见是他,道声[好],轻击琴首,泼雨般长轮琴弦,鼓声轻细相和,似乎远山尽头的金鼓骑师奔涌,隐隐引人忧虑,此时琵琶转调放肆大作,百万铁骑扑面而来,鼓声摧残,万众奔走呼号,妻离子散的哀伤,国破家亡的愤恨,令人血脉贲张,双拳紧握,只想奋身杀伐。俄而无声,渐渐似有妃子离别的婉转悲泣,湘水飘雨般泣泣噎噎,绕指尤柔。
众人皆有悲色,只觉肝肠寸断,去意留连。霍炎强忍悲戚,却听辟邪连煞三声,割袍而去般的决断振奋,霍炎一吓之下咬破下唇,犹如剜出心肝的疼痛,顿时精神凛肃,鼓声又起。琵琶与鼓声磅礴飞坠,轰然声动天地,金鼓乱作、刀剑相击、人马纵横,如雷如霆。辟邪神情不动,只在唇边透出一抹锋利冷笑,霍炎却已觉身周杀意陡升,气势冷洌,不由悚然心惊,操鼓颤栗,渐渐落在下风,只有琵琶肆虐妄为,穿云而出的长轮高到颠峰,拟作凄凉胡笳,又顿时被金骑践踏无声。
所谓[单于蹂践死,胡骑溃泄崩]。单于伊次厥脱逃被杀,匈奴父子沙场上相抱而死,中原蹄下血肉翻飞,十七年前塞外漫天烟尘犹在眼前。王举瞠目欲裂,豁然而起,衣袍撕裂尚不自知。
此时突然琴弦峥嵘崩断,仿佛长剑在空中挥过,不知是否斩得敌首,便嘎然而止。满座失色,肝胆俱裂,相顾涕泪无从。满园花雨潇潇而下,摧尽繁华颜色。霍炎弃下鼓槌,掩面归席。
辟邪起身笑道:[王爷,对不住,弄断了琴弦。可这花儿凋零却与奴婢不相干。]
成亲王半晌才道:[与你不相干。战血流依旧,军声动至今——果真是好曲。]
百官皆抚掌称妙,这方彩声大作。辟邪将仆人奉来的牡丹随便掷了,敷衍了几句才算作罢。
王举道:[若非经历战事,如何知道此曲的慷慨激昂?小公公奏得好啊。]
辟邪笑道:[奴婢和师傅学来的,不过觉得好听罢了,哪里知道其中寓意。]
[也罢了。]王举点头,[十几年前大战时,你却还不知在什么地方。]
[是,大将军说得是。]辟邪恭恭敬敬地道。
夜色已深,通臂大烛燃去大半,百官又敬了两位亲王和王举一杯,渐渐散去。辟邪告辞出来,小顺子道:[师傅今天可吓死我了。师傅弹那琵琶时,我还以为师傅要杀人了呢。]
辟邪冷笑道:[我今夜确实想杀人。你可不要惹我生气。]
小顺子闭紧嘴不住点头。
[辟邪公公留步。]王府里奔出来一个内臣道,[王爷请公公稍留片刻。]
辟邪道:[是。不知什么要紧事?]
[王爷问,宫门已经关了,公公宫外可有住处?]
[奴婢大师哥今日不当值,在家住,奴婢正要去叨扰他。]
[这便不必了。]两人身后轻车停驻,伴当打起帘子,成亲王在内端坐,笑道,[上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辟邪道:[王爷操劳了一天,勿以奴婢为意,早些休息才好。]
[上来吧。]成亲王道,[我不累,就是今晚要去。]
辟邪无奈,在他身边坐了,小顺子随侍车后。外面放下帘子,车内只有成亲王与他两人,辟邪垂下双目,端正神色肃然正坐。成亲王看了看他,欲言又止,车内似乎渐渐热起来,成亲王掀开旁边的车帘,向外打量着夜色。[今儿还高兴么?]成亲王漫声问道。
[王爷府上肴馔俱美,歌舞皆佳,自然高兴。]
[那就好。你道我这么操持,是为了让谁尽兴?]
辟邪道:[老王爷和大将军尽兴而归,王爷没白辛苦。]
[我看王举就板着脸惹人厌,若不是你一曲琵琶,他连眼皮也不会动一下。]
[王爷,到了。]伴当停了车,过来道。
成亲王面上微有失望之色,[这么快?]
原来马车已过了慕冬桥,眼前是秉环路内的一带精致雅舍。成亲王搭着辟邪的手下车,顺势攥在手里不放,命人上前叩门。内里一位老仆,颤悠悠迎了众人进去。辟邪想挣脱成亲王的手,不料让他握得更紧,身上已是一身冷汗。
成亲王故作不知,对老仆道:[叫你家姑娘出来。说是老爷家来了。]一面将辟邪拽过二门。
但见眼前庭院清幽,靠墙的翠竹,一地的青草在月光下泛着水色的银辉。厢房里步出的华衣少妇也水灵灵柔似月色。
[给六爷请安。]海琳福了福。
[怎么搬在这儿了?]辟邪明知故问。
成亲王笑道:[小王赎了她出来,连这宅子都送与你。这儿离王府不远,你什么时候不当值便住这边,我找你下棋。]
[王爷,这万万使不得。]辟邪忙着推辞。
[难道你不喜欢海琳?]成亲王问。
辟邪笑道:[不瞒王爷说,奴婢确实是喜欢的。]
[那么你不喜欢我……亲自为你挑的宅子?]
[也是喜欢得了不得。]
[那么便收下。]成亲王回头对海琳道,[糊涂的姑娘,现在还叫六爷?快服侍你老爷屋里坐。]
[王爷!]辟邪稍稍提高了声音,[不是奴婢给脸不要脸,只是侍奉在大内里的人总要多担小心……]
成亲王不悦道:[我并不求你回报,只要你高兴,我便高兴了。只要能常常……]突觉辟邪瘦细的手掌一紧,仿佛喜从天降,讶然望着辟邪说不出话来。眼前一花,辟邪指间已多了一枚黑绫飞镖,蓝汪汪的利刃还在散发杀气。
成亲王抽了口冷气,已想不到呼救,辟邪将他和海琳都拉在自己身边,环视四面墙头,笑道:[一击未中,还是全身而退的好。眼看明月照人,良宵苦短,几位如欲再战,不如趁早。]
有人咯咯直笑,蹲在墙头,持剑望下来道:[你一个小太监说什么良宵苦短,笑掉了我的大牙。]
辟邪向他招手道:[不如这里来笑。]
那人不见半点征兆,已闪下墙头,人剑似一条出水青鲤,猛地弹到三人眼前。成亲王见雪亮的剑锋刺来,更是大惊,未及呼救,却见辟邪手指拂了拂,手中飞镖打断那人的门牙,从后脑洞穿,直透出两寸才罢。那人被一刀斩断了似的,咚地拍在地下。辟邪从他手中接过长剑,冷冷道:[还有喜欢笑的么?]
话音未落,四方伏兵突起,六七条彪悍人影一跃而出。辟邪拍了拍成亲王,道:[王爷,伏低了。]
成亲王立即蹲下身,闭目将瑟瑟发抖的海琳掩在怀中,头顶上人声肃寂,剑气微微作响,寒意浸透身周。片刻便听辟邪道:[王爷请起。]
成亲王扶起海琳来,见辟邪立在遍地尸骸之中,甩落剑上的鲜血,刚刚勃发出的杀气给他的微笑蒙上一层锐利的光芒,[王爷受惊了,王爷才刚说什么来着?]他回头问。
[没什么。]成亲王抿上了嘴。
小顺子缩在翠竹的墙根底下,现在连滚带爬出来,恬着脸问辟邪道:[师傅下手是不是太狠了?怎么一个活口不留?]
[同伴先死,却无一人有半点退缩,分明是死士,带回去也不会开口的。况且……]辟邪用脚尖转过死者的面庞来,月光下看得清楚,[这几个人那天送殡路上就盯上我了,应早知我的底细。]他突然问成亲王道,[大将军和巢州王现住哪里?]
[巢州王在京没有府邸,现住王举府中。]
[原来如此。]辟邪切齿一怒。
冰冷的面庞上不似人的雪亮目光令成亲王不禁后退几步,望着他一掠而出,消融不见,象是剜了自己的心去了似的,空落落无限寂寞。
王举的京邸距此不远,以辟邪的身法,片刻便到。他远远听得府中喧哗冲天,灯火通明,便知自己来得晚了。飘身在花园中,石亭那处人挤得水泄不通。
辟邪高叫道:[我是宫里的人,闲杂人等闪开了。]大将军府中的家人纷纷退避,辟邪走入亭中俯首看去,良涌已气绝多时,眉心一处薄薄的伤口,几乎没有鲜血渗出,正是雷奇峰的手段。王举胸前剑伤直通后背,尚未就死,家人见伤势险恶,不敢搬动,正急传大夫。亭子别处倒毙了三个大将军的挎刀侍卫,皆由匕首割断咽喉,不似雷奇峰所为。辟邪暗自诧异,低头微微思索之际,被人一把抓住脚踝。
王举双眦欲裂,月光更照得他满面狰狞,凶光毕露,他紧扼住辟邪的脚腕不放,决心要带他同去地府,[那、那曲‘定凉州’……嘿嘿……]他不顾喉中血沫飞溅,执意嘶着嗓子冷笑,[妖孽!我认得你……我认得你……]
辟邪看着他目中杀气随瞳孔渐渐散开,不禁想放声大笑,[迟了。]他慢慢退了一步踢开王举的手掌,最后还是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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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十三年元月初一,皇后王氏仍如往年,升座坤宁宫受皇妃、外命妇朝贺。王皇后神色安详平淡,浅含微笑,仪态万方,任谁也看不出只在几天前,宫中还出了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招福自缢当日,皇帝闻讯自然雷霆大怒,当即草书了废后诏书,交于太傅刘远,道:[猖狂至斯,没话好说,太傅看着办吧。]
刘远道:[这个……没凭没据,皇上又语焉不详,怎么向天下人交待?还是先问太后的意思如何?]
[随便!]皇帝气出一身热汗,拂袖而去。
刘远捧着诏书,未回内阁,直接去了慈宁宫请见。
太后听完,笑道:[刘卿啊,选王氏为后,刘卿也是极赞成的,却是为什么?]
皇后的父亲现仍是统领十万骑师的震北大将军,长兄随侍在震北军中,已勋至上护国将军,次兄在西边戍防,是正三品的上将。王家一门都是功勋盖世,当年择后即是拉拢朝中重臣,牵制藩王的意思。
刘远对其中厉害岂会不知,此时这话却不能出口。踌躇间,听太后道:[如今大战在即,别说皇后没做错什么,就是前错万错,岂能说废就废?皇帝的心思和太傅是一样的,不然连问也不问一声,就容那奴才轻易了断?刘卿就是不明白皇帝的孩子气,皇帝吓唬人玩儿罢了。]
[孩子气?]——那这诏书不过就是皇帝赌气了——刘远跟着太后苦笑。
太后从他手中接过废后诏书,命洪司言投入暖炉里,一烧了事。
皇后无恙,皇帝却气得病了起来,大冷的天来回穿梭在宫里,稍稍染了些风寒,正旦节也不是很有精神。皇后来探望,被挡驾在外。皇后也不生气,淡淡一笑领着人自回坤宁宫。皇帝病中仍然要务缠身,年前接了兵部文书的各地年轻武官已经陆续上京,兵部奏请众人安置。皇帝叫了翁直进来,出了一道上谕。
翁直展开看了,不由大惊道:[重设京营?]
[正是。前一阵辟邪和兵部、户部商量的那笔银饷辎重年前已经备齐,直接调入小合口兵营。]
翁直悄悄往四周打量了一圈,没见着辟邪的影子,吉祥、如意也不在御前,不知什么变故,也不敢问。心中疑惑惊讶,却无人相询,只得恬着脸陪笑道:[圣上重建京营,臣愚昧不明圣意,反烦圣上万事亲躬,如今诸事皆备,倒让老臣捡了个现成的便宜。]
皇帝微微一笑,嘴角动了一下,却忍住了没说话。
翁直道:[臣只是一事不明,圣上赐教。]
皇帝咳了一声,道:[讲。]
[重设京营,现今粮饷、兵器、马匹都不缺,武官正月过后也都会到京。可是兵士从何而来?兵部是调动地方守军,还是另行招募?皇上明示。]
皇帝一笑,道:[李及。]
[万岁爷。]李及躬身相问。
皇帝正要咳嗽,一时说不上话来,只摆了摆手。李及不解,仍是等着。皇帝换了口气,不耐烦道:[叫姜放。]
[是。]李及这才恍然,疾疾地出去了。
不刻姜放进来请安,皇帝笑道:[重设京营,翁卿已得了上谕,正向朕要兵呢。]
姜放笑道:[臣这就把四万精兵交给翁尚书。]
翁直吃了一惊,[难道姜统领已经招募了军士?为何兵部不知?]
姜放道:[这四万人尚书怎么会不知道?那原本就是上江行宫的禁军。上江地面大,守军共有六万人,一年里派上用场的时候不过一个月,放在那里白吃粮饷,军纪靡烂,游手好闲。去年皇上驾临行宫,已命臣将上江围场的四万兵马集结一处,时时操演,这半年来,不断遣宫中侍卫来往监督。这四万人未曾调动,故兵部不曾留意,只是禁军统领和领侍卫大臣知道罢了。]
翁直勉强笑道:[上江禁军调入京营,那么上江的戍备又将如何?]
皇帝道:[上江不过是个避暑的行宫,本非什么兵家必争之地,放那么些守军在那里做什么?行宫到底多大,谅你们两个也说不清,朕一年里不过去一两个月,这么些年来,走过的地方不到三成,不如将行宫周边的地界交内务府,准许外面经营,朕只要中间的那点跑跑马就行了。如此行宫的开支少了好些,守军人数也可削减。不好么?]
翁直老泪盈眶,道:[圣上体恤臣子的艰难,宁可自己委屈,皇上圣明!古来这样的贤君又有几位?]
皇帝失笑道:[好了!两位爱卿自去调动这路人马入驻小合口,有事速回朕知。]想了一想,又道,[姜放,你留一下。]
[是。]
皇帝揉着太阳穴,看着一边堆积如山的奏折和文书,叹了口气,[你和辟邪师兄弟们的交情还不错?]
姜放脸色一变,忙躬身道:[臣不敢。辟邪是内臣,况且现在……]
皇帝不愉道:[问问罢了,跪安吧。]
姜放叩头,道:[臣明白了。臣告退。]
皇帝闻言喜不自抑,[明白了?]
[是,明白了。]姜放强忍着,没有笑出声来。
姜放将上江禁军启程,行军,入营等事项与翁直商议完毕,抽了空从值房里出来。外臣不能从内宫几条夹道过,姜放绕道最东边的廊下夹路,到了居养院门前。这天正月十五,小顺子和小合子正爬在门边上挂灯,见他来了,就要从梯子上下来请安。姜放笑道:[免了免了,小心摔着,你们三位爷都在吗?]
[都在东厢房里下棋。姜爷晚上这儿看灯吃酒来。]
[没这个享福的命。]姜放摇头笑叹。
明珠已经听见动静走到廊下相迎,[大统领来了,东厢里坐,我这儿一会儿就得了点心。]
这时居养院廊下已经挂满了彩灯,灯下的红穗儿微微飘动,瞧着喜庆洋洋,可院子里一尺厚的雪却无人清扫,零零星星落着些爆竹的红绡,无人无声,静得妖异。
姜放掀帘子进了东厢,吉祥和辟邪在炕上安了棋桌,正在对弈,如意歪在一边的榻上,象是睡着了,等姜放进来,他倒是第一个站起来笑道:[这是个不速之客,兄弟们可看见了?清闲日子到头了。]
吉祥和辟邪扔了棋子,下了炕,众人围着桌子坐了。姜放道:[你们兄弟倒是逍遥快活,全不想万岁爷平日里的眷顾。我今儿来问问,你们可有悔过之意了么?]
吉祥正色道:[早已悔过了。全指望大统领在万岁爷面前替我们兄弟美言几句。]
姜放摇头道:[我怎么敢在皇上面前提起,不如你们写个悔过求赦的折子,我替你们递上去也罢了。]
吉祥一笑,[那就联名写一个。]他看了看如意,道,[如意,你写。]
如意忙摇手,[我不识字,辟邪写。]
辟邪淡淡道:[我病才好,提不得笔。]
门帘一响,明珠托着几只细瓷碗儿进来,道:[几位爷吃点心。]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都笑了。明珠冷笑道:[我在外听见了,可别指望我。不如这样,这元宵的馅儿里包着金钱一枚,谁吃到了,谁写。]
[甚好。]众人都笑,纷纷伸手去抢。
这元宵里裹的是核桃仁和玫瑰馅,甚是香甜,如意吃了两个,才要叫好,牙里咯着了什么,知是金钱,顿时不敢出声。
吉祥吃得甚快,放下碗笑道:[如此,我便回家过节,好歹也大半个月没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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