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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熹纪事 全文阅读

_12 红猪侠(现代)
[万不得已倒也未必。]太后冷笑,[我倒不如闭了眼干净,省得看自己人争来争去。]
洪司言急忙道:[主子别说这样的话,吓坏了皇上。]
皇帝有点无地自容的意思,双手乱摇,道:[儿子有错的地方,母后别生气。]
[我不生气,是有些人闹得不像话。]太后看着皇帝柔声道,[皇帝想要做就去做吧。刘远已经老了,胆气不足,不明白皇帝的意思。]
这出乎皇帝意料,他一时无话可说,看着太后怔住了。
[可是皇帝心中也有犹豫么?]太后问,[要是下定了决心,何必要和大臣么议论这么久?]
[儿子有后顾之忧。儿子亲征第一要有必胜的把握。]
[洪定国都叫你请进京城了,洪王还会把着他的兵马不放么?你携定国北上,败,必央及于他,洪王不会坐视不管。此战你必胜。]
皇帝大喜,颤声道:[母后也这么想么?]
[第二呢?]
[中原安定。有稳妥的人监国理政,操办粮饷。]皇帝犹豫了一会儿才道,[还有就是没有内乱。]
[景仪监国很稳妥。]太后点头道,[我虽然不愿意管俗事,但今次就替你看家,也没有什么。]
所有踌躇顿时烟消云散,皇帝喜不自抑,跪在太后面前口头称谢。[天下对儿子最好的,只有母后。]
太后搀起他来,[现在才知道么?还有好东西要给你。才刚找的那件东西得了么?]
[得了,在这里。]洪司言捧过一个沉重的包袱,在皇帝面前展开。
里面是泛黄的手扎,一共二十五卷,封面上的字迹洒脱不羁,气概难言,只写明了日期,最早的一卷竟是全圣十六年,更在上元帝登基以前,是孝宗皇帝时的事了。
[这是……]
太后喝了口茶,才漫声道:[这是从逆王颜湛家中抄出来的,都是他当年行军的日记,多看看,必有增益。]
[是。]皇帝如获至宝,转念又不免疑惑,何以抄出这等的东西,太后还保留至今。
[不必多问了。]太后见他欲语,先开口阻止。
皇帝慈宁宫出来,吉祥禀报洪定国的船已靠了上江御道的码头,这就要晋见。
皇帝道:[先不忙着见他。辟邪呢?怎么不见他前来禀报?]
[这个……]吉祥为难道,[他若和洪定国同船而来,必定还未到呢。]
直到见了洪定国,在京中赐府,诸多事宜办妥,仍是未见到辟邪。皇帝发了急,不顾吉祥一再敷衍,厉色道:[你再不说实话,便先打死,再去问别人。]
吉祥吓得跪下,叩首道:[不是奴婢不说实话,只是别人回禀辟邪受了点伤,暂时不能见驾。奴婢不知他伤势如何,不敢胡乱禀报。]
[胡说!]皇帝脸色已变,豁然而起,[人呢?现在哪里?]
[上江。]
伤势沉重到不能搬动回京的地步了么?皇帝冷汗浃背,[备马。朕去上江。]
吉祥抱住他的腿苦劝道:[万岁爷这一去,朝中大事如何处置?辟邪见了万岁爷,只得起来,累一点倒罢了,真要创口迸裂,岂不是有性命之忧?]
皇帝想了想,坐回椅中,叹气道:[你说的有理。叫人去看看,陈襄也去,什么情形据实禀报。]
皇帝见天色已晚,料定今日定得不到辟邪的消息,只是坐卧不安,也不愿见大臣。次日召成亲王先商议亲王监国一事。成亲王极是为难,推辞了半天。皇帝心情烦躁,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一言不发静静等着他一通表白说完。房里顿时一阵沉默,成亲王不自在地盯着自己的衣摆看。
[皇上,]吉祥笑盈盈进来道,[辟邪回来了。]
[快叫进来。]皇帝一叠声地道。
那身影还是一如既往的轻捷,皇帝上下仔细看了看,问道:[伤在什么地方?]
[只是小伤,现在已能行动自如,不劳皇上惦记。]
[朕问你伤在什么地方!]皇帝将茶碗墩在桌上。
辟邪吓了一跳,伸出双手,陪笑道:[这儿。]双手上缠着雪白的绷带,掌心中隐隐仍是血红。
[这就叫你留在上江了?说实话。]
辟邪为难,慢慢指了指心脏的位置。
皇帝心疼得浑身乱战,稍稍转念不由勃然大怒。
[混账!你要是以为自己不过个内臣罢了,可以随便豁出命去,那是朕白疼了你!]
[皇上息怒。]成亲王从未见皇帝如此咆哮,先慌了手脚。
[你不是带了两个好手去的么?既然是好手,你为什么又亲自动手?你临走的时候朕怎么嘱咐的,什么让你鬼迷心窍,一出门就忘得一干二净?]
[姜放也是这么痛责奴婢的。]辟邪低下头——只要遇见雷奇峰,就管不住自己的杀意,就忍不住在他凌厉的剑风里迎头而上,那一瞬灵台空明,职责家仇抛在千里之外,自有一种飞瀑击肤的畅快。想到这一层,辟邪不禁惭愧,最后下定了决心,[奴婢错了,今后在也不这么着了。]
[好悬就没有今后了!你要是死了……]皇帝打了个冷战,猛地闭上了嘴。
[怎么会呢?]成亲王出来圆场,[皇上再骂他,只怕他身子骨撑不住,既然办成了差事,皇上就别生气了。]
[算了,]皇帝慢慢消了气,[好些了?]
[没有大碍。]
[给他个凳子坐。我们接着说我们的。]
辟邪走在奏案边,一眼瞥见案头陈旧的手扎。
[这是什么?]他颤声问。
[颜王当年的行军手扎。]皇帝从上面取了一本,[朕才看到全圣十八年的笔记,颜王说他那时不过二十一岁,已经领兵两年了。]
[这可是不可多得宝物。]辟邪笑道。
[正是的。]皇帝随便向后翻了翻,忽见一页上题了几句话:
[斜月振冬柳,霜风扼关楼。
皆为匈奴纷乱事,玉带仗剑出凉州。
顾盼鞍沾同袍血,辗转马踏妃子愁。
颜王莞尔笑生死,单于敢窥亲王头?]
见笔迹与颜王截然不同,却也谙熟,心中一动,找出一旁洪王的折子,对比之下,果然是洪王的字体,不过当时笔迹矫健挺拔,少有现在的圆润内敛。[从这诗里看,当年洪王和颜王交情好得很呢,想不到最后竟是洪王带兵进京,将颜王索拿。颜王皇室一脉,功高盖世,富有四海,朝廷上更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为何还不足够,以至叛乱?]
成亲王沉吟不语,辟邪淡淡道:[身为人臣,一旦有了远大的抱负,职位越高,便越将朝廷看得清楚,越觉得处处掣肘,雄心不得伸展,最后只有这条大逆不道的路可走。颜王当年也有铲除藩政的念头,朝廷富足,兵权一统,进而北上驱逐鞑虏,南下吞并大理,我朝便有三四百年的昌盛。]
[你对颜王所知甚详?]
[奴婢的师傅曾提过几句。]
[这便怪了,]皇帝道,[为什么朕登基之后,就少有人跟朕提过颜王这个人呢?]
辟邪笑道:[这其中必有缘故,倒是奴婢适才多嘴了。]
皇帝笑了笑,忽然问道:[说到这个,你一不求升职,二不求发财,也谈不上家室后代,你又是什么抱负呢?]
辟邪想了想,道:[回禀万岁爷,真是把奴婢问住了,奴婢自己也不知道。]
皇帝大笑道:[要是如意在这里,一定会说只要能在朕身边多伺候几年就心满意足这种话呢。]转而却见辟邪似在沉吟,不由讶然道:[难不成你也这么想么。]
辟邪回过神来,道:[怎么会。便是听皇上说,就足以让奴婢起一层冷战了。]
皇帝对成亲王笑道:[你看宫里还会有人和他一样说话么?]
成亲王好像也刚从梦中醒来似的,[什么?皇上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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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邪肋上一剑固然凶险,但因没有伤及内脏,只在床上修养了一天,便可下地行走。所以未随洪定国一起进京,倒并非伤势严重。那日从沉船中捞出李呈,为李双实接应到船上,环顾四处,独独不见了一个人。
[李师呢?]他按住胸前的伤口,质问黎灿。
黎灿也是一怔,[没看见,我从船舱中出来,外面只剩了三个人,却没见到他。]
[只怕是落水了。]李双实道。
辟邪扶着船舷,望着江水皱眉,[他是白羊人,不见得识水性。]
众人这才慌乱拿着竹竿捞人,辟邪匆匆包扎过伤处,也站于船头不住向江心眺望。直到鲜血从胸前淋漓渗了出来,才觉得昏沉。姜放靠船过来,见状自然是一顿痛责,不由分说,将他接回上江水师。黎灿自领了人护送洪定国先行。江面上水师的战船、与承运局稍有往来的船只都是忙碌异常,一直打捞至入夜,仍没有李师的消息。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辟邪咬牙道,[我等有了他的下落再回京。]
姜放不悦道:[爷不是打开始就不喜欢这个人么?放着那么些大事不做,独独等一具尸首,爷也恁不像话了。]
[就算是招人厌,这么死了也可惜。]辟邪道,[他下水不久就开始捞,此地水又不急,这半天没有影子,何不去岸上看看。]
姜放不住点头,[十分有道理,我这就吩咐上江的禁军在两岸寻找。]
辟邪半夜里被姜放推醒,告知已找到了李师,安然无恙,不过喝了几口水。
[那便启程回京吧。]辟邪披上衣服起来。
[要不要见李师问问?]
辟邪微笑,看起来似乎对李师的尸体更感兴趣,[既然知道没事,就不见了,叫他回京营黎灿处,总有时机问的。]
辟邪到京的次日,皇帝便颁下亲征诏书。紫南门外设大乐,诏书用宝之后,云盖里由校尉擎出紫南门外,刘远一边当众咏颂,一边不断哽咽,仿佛当今已然驾崩。御清和殿宝座的皇帝听人回奏后,自然是极为恼怒。
既然皇帝诏书已下,群臣自然无可争辩。但阁臣对后面要拟的两道旨意却十分困惑。皇帝既没说明成亲王监国一事,也为叫钦天监择定出征吉日,反而说了两件小事。
其一,礼部郎中杜豫奉调龙门越海府同知。
其二,责郑璧德遴选乾清门侍卫三十名,预备随驾北上。先钦定了一名郁知秋。
[皇上是什么意思?]霍炎正要写旨,见了成亲王道。
[给杜豫的那道旨意写了无妨,郁知秋的且等等。]
[越海府?我怎么都没听说过?]
[那是在龙门最南,穷乡僻壤,瘴气十足,苗人猖獗作乱,实在是个好地方。]
[那岂不是……]霍炎吃了一惊,见四周无人,低声道,[那不就是贬黜了么?京官这么多,皇上都不定认识这个人啊。]
成亲王俯在他的耳边,清风般笑道:[白牡丹……]
霍炎恍然大悟。
杜豫一句自以为是的恭维话,正触及了辟邪的忌讳,只怕皇帝听出讥讽的味儿来,更是龙颜震怒。
成亲王一笑,[心里有数便罢了。那人不知死活,不必谈他了。]
他翩翩入内,找到李及,一问之下,李及神神秘秘看了看左右,道:[王爷猜得不错。辟邪立了大功,皇上问他要什么赏赐,他便请下了这两道旨意。]
既然其中一道旨意贬黜了杜豫,那么另一道虽看来全不相关,却也不见得是好意。
[还是你消息灵通。]成亲王叹道,递了银票去,[好生当你的差吧。]
[王爷,]李及收好了银票,跟上来道,[皇上亲征,侍卫自然要跟着北上,这宫里的戍防恐怕要交到游云谣手里呢,皇上正打算破格给他个升迁。]
[是么?]成亲王瞥了他一眼,[这你也知道?]
[皇上器重的就是这么两个人,一个随驾,一个留守,不是正好么?]
[可有提拔郁知秋的旨意?]
[没有。皇上倒是问了一句,是不是要给个衔头,辟邪说寸功未立,就有恩典,恐怕人说闲话。]
[说不定真要给他个立功的机会呢?]成亲王问。
[不过是三十个贴身侍卫中的一个,郑璧德在前面,谅郁知秋也迈不过去。]李及侃侃而谈,十分得意。
[唉!]成亲王叹了口气,[那比之游云谣可是天上地下了。]
[紫南门侍卫这一块,万岁爷还不是听辟邪的?]
成亲王大笑,[说的不错。]
[王爷这是在高兴什么?]郁知秋走了过来。
成亲王向李及使了个眼色,李及连忙一揖,快步走开。
[你已在乾清门当差了?]成亲王和颜悦色道。
[是。等皇上亲征,自然要随驾北伐。]郁知秋已略有风闻,想到就要在军前立功,不禁有跃跃之色。
[也是个不知死活的。]成亲王不禁感叹。
[王爷?]郁知秋愕然。
成亲王眯起眼睛微笑,[你老实告诉我,你和辟邪有过节么?]
[没有!]郁知秋吓得退了一步,[王爷此话从何说起?都是为皇上当差出力,更何况臣还是辟邪替皇上点中的探花……]
[那就好。]成亲王吁了口气,[不过告诉你,同样是皇上喜欢的人,游云谣就要擢升,你却要军前拼命,都是辟邪一个人说了算。真刀真枪,万军纵横里,他一句话,要你死一万次也够了。]
[王爷明察秋毫。]郁知秋见大事不妙,扑通跪倒在成亲王脚下,惨白着脸颤抖,拉住成亲王的袍角道,[王爷救我!]
[那还不容易么?]成亲王俯下身,捏住他的下颌,不住地笑。
郁知秋冷飕飕打了寒战,朝野有关成亲王的传言一涌而上,不由羞恼交加,一声不吭,咬着牙扭过脸去。
成亲王拉下脸冷笑,双手捧住他的面颊,盯着他的眼睛,[你要是有这种胆识,就去军前送死。如果没有,就老老实实把话说个明白。]
阳光有些火辣辣的,郁知秋汗流浃背,目中的怒火慢慢消退,不自觉地吐出虚弱的声音:[王爷,一边细禀。]
成亲王施施然收回了手,[好啊,我们聊聊。]
※※※
天气一热,飘夏桥的暑楼又是宾客盈门,掌柜放着满楼的客人不理,站在门前不住往北张望。
[您老这是看什么呢?]小顺子便衣走到他跟前。
[呦!小公公到了?]掌柜陪笑道,[我道辟邪公公骑马来的,正望着呢。]
[我师傅身子不好,您老看看楼梯上人多不多,别碰着了我师傅。]小顺子替辟邪打起轿帘,一边不住叮咛。
楼梯上果然被掌柜清开了道,辟邪拾级而上,道谢连连。预先定好的包厢里,黎灿、李师和陆过都到了,已先吃起酒来。
辟邪笑道:[这是庆功宴,怎么不等我来就开席了?]
[你怎么样?]李师跳起来问。
[好了大半了,只是手上还不方便,也懒得动。陆兄是我的陪客,烦请替我筛遍酒。]
席上自然说起挟持洪定国进京的经过,陆过叹息道:[太过行险了。]
[说险不险,]辟邪道,[只是上江水师不料我们的船快,接应迟了些。你呢?]他问李师,[怎么会落水?那六个人摆在一起也不是你的对手,出了什么变故么?]
[还有第七个。不是正面上来的。]李师道,[我觉着是从水下潜上船的,从我身后捞住我脖子,用……]
[匕首?]辟邪插口道。
[你怎么知道?]李师讶然。
[然后呢?]
[自然是我挣脱转身。那人倒愣了愣,扭在一处掉在江里。]李师脸红了红,[我灌了几口江水,醒来就在岸边了。]
他轻描淡写,别人想来却是惊心动魄,异常凶险。小顺子笑骂:[旱鸭子!]
李师面有惭色,低声咕哝,[白羊水面不多,水面不多。]
小顺子不喜欢李师惹祸,自然不会放过他,絮絮叨叨道:[好在上江水势不急,不然真淹死了你这样的高手,离水却要改名叫作‘沉李江’了。]
[行了。]辟邪喝住他,[看来雷奇峰手下还有一名高手,今后不得不小心了。]
又喝了几杯,陆过问道:[皇上亲征的诏书已下,京营也要北上么?]
[只怕要悉数开拔。陆兄、黎兄自然不必说,李师也跟我去吧。]
李师大喜,[好好,总算盼到了这一天。]
黎灿懒洋洋倚在一边,[不久前还说京营虽精,却少有用武之地。不过两个月的功夫,时局便起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不如喝一杯,预祝我们凯旋。]陆过举起杯来,众人也跟着道了声好,辟邪也难得跟着饮尽一杯。
[开拔前京营会给假,有什么亲戚不妨多走动。]辟邪看了看黎灿,[有些不容易见的,也罢了。]
黎灿恨恨转过头去,窗外一天江水,一角灿烂的琉璃如同天界,正是清和宫层层深院。
※※※
辟邪回宫才知道皇帝已然改了主意,留守离都的侍卫副手换作了郁知秋。
[郁知秋弓马娴熟,定擅野战,随驾北伐正是立功的机会。]
[朕也是这么想。]皇帝不是很在意,[不过景仪留守离都,他爱用什么人就用罢。]
[是。]
[叫钦天监、成亲王和阁臣进来吧。]皇帝道。
今日就要定下亲征的日子,钦天监禀道吉日就在六月初二,而后是六月二十八日和闰六月十日。
[五月里没有么?]皇帝问。
[五月里只有初六。]
[用兵贵在神速,事关中原苍生,不能等朕一个。就是初六。谕知礼部,祖宗定下的规矩虽不能少,但其余一切从简,奢靡之物一概不用,都去准备吧。]
[太急了些。]成亲王劝道,[不如让乐州集结的兵马先行开拔,皇上的大驾六月里再出发?]
[均成呢?]皇帝反问,[他行辕一起,岂会等我们摆好仪仗,敲锣打鼓地前往?]
[臣看五月初六也好。]翁直道,[旗纛盔甲等都有现成的,也足够京营整装待发,又过了端午节。朝廷中样样能缓,只有战事刻不容缓。]
[这便是了。照这个意思写旨。]皇帝十分满意,[都散了吧。]
成亲王在外招呼辟邪,道:[我劝皇上改了主意,留了郁知秋下来,才刚听说他是你荐的,不该不先和你商量。]
辟邪道:[王爷这话从何说起。奴婢只是想他趁这机会立功,不知道他是王爷的爱将,另有重任。冒昧了。]
[哪里话!]成亲王拉住辟邪笑道,[都是为了抬举他,怎么都行。]
辟邪也笑了起来,[王爷总是体恤下面人,奴婢还仰仗王爷照应,王爷可不能偏心啊。]
这句话借风轻送了过来,成亲王有点飘飘然。
[怎么会?]他连忙道,[他那样的人,图个太太平平的日子就够了,没什么大志,抢不去你的风头。]
[这倒也未必,]辟邪漫声轻叹,[他的主意多得很,王爷今后看着吧。]
两人都是心窍剔透,都体会了一个按兵不动的意思,便客客气气地分手。
辟邪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游云谣,只得在旨意下来之后又劝说皇帝给了游云谣十天假。他的着恼并不瞒着明珠,见小顺子出去了,道:[郁知秋此番又勾结上了成亲王,听成王的口气,似乎知道不少内情。郁知秋此人不除,迟早会成大患。]
明珠点头,却道:[话虽如此,皇帝亲征的日子就在眼前,京中无论如何不能再死人了。]
[心有不甘,却无可奈何。]辟邪禁不住笑了,[我倒从未碰上这么棘手的人。]
明珠笑道:[要不是我也随六爷北上,倒可以把这人交给我。]
[什么?]辟邪吓了一跳,[你才刚说要随我北上?]
[不行么?]明珠正色盯着辟邪。
[不行!]辟邪断然道,[女子随军,军法不容。我又是什么身份,怎么护得住你?]
[我扮作小子,混在太监堆里,谁能知道?]
[不要说了。]辟邪沉下脸,[宋先生已从大理启程,月内就到离都,到时和皇帝禀明,随便想个缘由,放你出宫,你跟在父亲身边我才放心。]
明珠怒道:[这件事为什么不问我的意思,爷独断专行惯了,容不得我有主见。]
[你这算什么主见?一个人在宫中,若为人挟持,你觉得我会以你为意,听人摆布么?]
[我原不指望你会以我为意。]明珠冷笑,[谁说我不是回父亲身边,就是留在宫中?我就一定要听你的,围着你转?]
辟邪一笑,[别赌气。]
明珠看了辟邪一眼,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
这一眼看得饶是深刻,辟邪失了头绪,茫然目送她出了院子。可见安排好明珠已是当务之急,辟邪次日见了皇帝,就等待时机开口求皇帝的恩典放明珠出宫。不料李及抢在前面进来道:[万岁爷,太后娘娘在慈宁宫叫辟邪呢。]
[什么事?]皇帝站起来问,也有些担忧起来,[你跟着去。]皇帝对李及道,[有什么事快回来告诉一声。]
太后身边只有洪司言,看着辟邪行礼已毕,仍是一句话也没有,似乎在等什么人。
宫女在外拉开门,衣裙婆娑的女官跪在辟邪身旁,叩头道:[奴婢明珠恭请太后万福金安。]
[都起来吧。]太后吁了口气,[宫里的事我都知道个大概,明珠是你从寒州带回来的,一直走得近,宫里的孩子们可怜见身只影孤地挣命,想有个依靠,无可厚非。]
明珠红着脸低头不语。洪司言笑道:[太后主子说得她羞了。]
[羞什么?]太后拉住明珠的手,[可惜我没有生个女儿,自打她一进宫就忍不住的喜欢。宫里人的女红由她调教下来,不知长进了多少,这样的女儿家和小子们玩在一处可惜了。]
洪司言瞥着辟邪道:[太后喜欢就放在慈宁宫使。]
[也好,今天就搬过来,从今往后我疼着。]
[这你可放心了吧?]洪司言对辟邪道。
[太后抬举明珠,是她的福分,奴婢也替她高兴。]辟邪避开她的话头,随口敷衍。
[你跟着皇帝北上,小心伺候着,别让我知道你耍心眼偷懒。]
[是。]
[都谢恩吧。]洪司言欢天喜地,不住催促。
辟邪叩头,缓缓退出,明珠执拗地低着头,没有看他一眼。
太后的眼力还是精明——辟邪的心揪在一处,说不出的空荡荡难受——真要象昨晚说的那样,自己又能放开手不顾她么?毕竟是明珠啊,就算是没有那样的明眸,那样的秀眉,只要动其一发,仍会像斩断自己手足般剧痛。
可是比之利剑穿心的疼痛又能如何?十个亲兄弟的鲜血浇铸的心肠,岂容太后小觑——辟邪微微冷笑。
[什么高兴的事?得了恩典了?]李及凑过来问。
[没有什么事。]辟邪出了慈宁宫放声大笑。
五月初一,皇帝开始有点坐卧不宁,翻着颜王的笔记,目光却显得魂不所属。
[宫里有座佛院,你知道么?]皇帝合拢了手扎。
辟邪想了想,[寿宁花园后面何止一座,道观也有。]
[从未去过,]皇帝一笑,[今日初一,去看看。]
唯恐僧道妖言惑主,历代祖宗的家法都不许僧道侍驾,最后演变成不许皇帝参礼庙观。
辟邪婉转道:[近日事务繁多,皇上是想清静一会儿,自然不必带什么人。]
[极是。]皇帝笑道,[你跟着就行了。]
辟邪传话给吉祥,命人一路上回避,侍奉皇帝悄悄行至寿宁花园后的大佛堂里。出家在此伺候香火的也是年老的宦官,此刻退出老远。佛祖金面安详垂视,悠然无声。
[上香。]皇帝道。
辟邪拈香奉在香炉里,见皇帝背着手仰面望着,目光沉静,青烟中嘴角的阴郁更是鲜明。
[你不祈求些什么?]
辟邪微笑道:[有皇上在就行了,别的都是虚妄。]
[你倒轻松写意。]皇帝扑的笑了,[我何尝不想能依靠什么人?]
辟邪指着自己的心口道:[奴婢虽然说不上给万岁爷分忧,不过心这里有个口子,装不下的烦恼自然溜了出去。皇上什么话奴婢听了都无妨。]
佛堂外悉索的脚步,似是三五个女子。皇帝皱眉,向辟邪招手,隐身在帐幔之后。
[奴婢替娘娘上香。]那宫女的声音刹是清脆,皇帝听着耳熟,好像是椒吉宫里的人。
果然听慕徐姿道:[不用,我自己来。]
宫女掸动跪垫之声,衣裙脚步交杂之声,颇为热闹。一会儿静下来,只有慕徐姿拨动佛珠的声音清晰可闻。
[佛祖保佑皇上北伐凯旋。]慕徐姿默诵完佛经,轻声祈福,随后又默然半晌。
皇帝一笑,正要走出去,慕徐姿却接着颤声道:[如果皇上有什么意外,佛祖可怜见,千万别让我知道,只求能在皇上之前一刻,抛却这孤独尘世,地下能对皇上笑脸相迎。我只求这一件,其他荣华子嗣一概不要,就算皇上从此再不眷顾临幸,也没有什么……]
[娘娘!]一旁的宫女已然惊呼起来,[不吉祥的话,千万别说。]
[说也说了。]慕徐姿如释重负,[磕了头走吧。]
抛却所有的尊贵幸福,只祈求早死——皇帝觉得慕徐姿有点痴了,傻了,掏空了一切都给了自己——倾听着她的脚步远去,他撩起帐幔走到佛堂外的阳光下,百般的忧虑中又多了一件心事。
[朕打算抬举訸谐两个淑仪。]他道。
辟邪对这种事提不起兴趣,懒洋洋地敷衍,[是。奴婢给皇上道喜了。]
女人想要的东西,男人通常都给不了。长相厮守,白头到老,哪怕是死在一处,对此刻的皇帝来说都没有斩钉截铁保证的勇气。
[都册妃。]皇帝的声音明朗起来,与其说一瞬间摆脱了些微内疚,倒不如说是尽其所能,给喜欢的人恩典和依靠,忍不住有无限的欣慰。
[那么今日就得交给内务府预备。]辟邪道,[至少金册少不了置办。]
[快去吧,谕知内务府之后,两个淑仪的宫里都去报个喜。]
[皇上,奴婢领过旨意,不得往嫔妃宫里走动。]
[眼前没有别人,就是你了。]皇帝笑笑,[给你机会发财,还要挑三拣四的么?]
辟邪无奈,去过内阁和内务府,不情不愿地拖着脚步向椒吉宫走去。门前的小太监看见他不住的点头哈腰,一迭声的[六爷]请入宫内。
[给娘娘道喜。]辟邪笑盈盈叩头,[万岁爷的旨意,也请得了太后娘娘的懿旨,就要册封娘娘为妃呢。]
[是么?]慕徐姿在喜讯之下茫然,漆黑的眼神遥望着远方,更显深邃。
[娘娘大喜啊!]椒吉宫的宫人开始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一瞬间便跪了一屋子的人,齐刷刷叩头贺喜。
[皇上怎么想起来的?还说了什么没有?]
辟邪掩饰自己的冷笑,[娘娘聪明,不用奴婢说,也明白的。]
[你们都出去。]慕徐姿向众人微笑道,[一会儿好好乐。]
这便是有要紧话说了,众人风卷残云似地退出门外,殿上只有辟邪一人仍跪在地下。
[有一件事麻烦公公。]慕徐姿道。
[不敢当。娘娘有什么差遣尽管吩咐。]
慕徐姿站起身慢慢踱着步,裙摆流云轻拂,在辟邪眼前飘忽。
[娘娘。]辟邪觉得有些眼晕,忙道。
[啊,公公起来说话。]慕徐姿回过神来,[我有位兄长,名灿、字离姿。现在京营里当差。]
[京营里没有这个人,]辟邪道,[娘娘确定?]
[的确在京营里,不过改了什么名字,便不知道了。他这次一定会扈驾北上。]慕徐姿道,[公公!无论如何,请将他活着带回来。]
[奴婢斗胆说一句,娘娘此言差矣!这件事只要和皇上一提,万岁爷定会将娘娘的兄长调至御前当差,这便绝无有闪失的道理,岂不是稳妥。再说,奴婢是个微贱之人,也无什么本事,京营中不过是监军,插手不得调防的事,如何能替娘娘效劳?]
慕徐姿道:[不,这件事怎么能惊动圣上?公公,你有多大的本事,宫里没有一个人说得上来,如果这件事公公不能办,天下便没有人能保住我兄长性命了。]
辟邪极快地回味了一下慕徐姿话中的意思,笑了笑道:[娘娘这是难为奴婢了,奴婢办不到的事,不能随便答应主子娘娘。]慕徐姿眼中异常深远的神色凛凛逼近,他说了句告退,竟有些顾不得礼仪侧了身要走。
[辟邪,等一下。]慕徐姿抢上一步,拉住了辟邪的衣袖。
[放手!]辟邪心中突有一股无穷的厌烦嫉恨之意,猛地挥袖甩开慕徐姿的手,慕徐姿被刺痛的表情让他霎时冷静下来,缩回手躬身慢慢道,[娘娘,放手。]
两个人微微喘着气对视着,彼此眼中的恼怒让双方渐渐有所领悟。
[原来如此。]慕徐姿明白得更快些,轻柔地绽开笑容,一如既往的桃花扑水,秀霞满天,她坐回椅子里道,[算我求你帮这个忙。]
辟邪仍在迷惑着[原来如此]的含义,冷冷道:[不敢,奴婢只能尽力去办。]
[那就好。]慕徐姿慢慢收回了刺人的目光,静静垂着眼,[跪安罢。]
辟邪磕了头出去,身后椒吉宫的小太监追上来,[这是娘娘的赏赐。]
[奴婢谢恩。]辟邪接过那二十两银子,道,[要紧话忘了说,等旨意下来,娘娘可要准备着沐浴斋戒。]
[小的们会伺候,六爷放心。]
眼看就是大日子,皇帝为册妃和亲征两件事,共要斋戒三日。自五月初二起,就挪在斋宫里住。各府部院寺早忙得足不沾地,奏折反而少了,只有各地的谏书仍在源源不断地上来,指望皇帝在最后一刻改了主意。
[都当朕是儿戏,不看也罢。]皇帝看着送折子来的霍炎,突然道,[跟朕一起出征的人里面有没有你?]
[回禀皇上,臣算是个文臣,内阁里各位大人都没想起臣来。]
[也好。成亲王监国,政务繁多,你要鼎力相助。]
[臣虽不才,皇上从前对臣说过的话,臣总是记在心里的。]
[好。]皇帝颇为赞许,[你的老母和发妻什么时候接到京里来,儿子不在跟前,总不能称得上孝顺。]
角落里悉悉索索的,是辟邪在偷偷的笑。霍炎涨红了脸,道:[皇上教训的是。不过皇上亲征之后,臣身处要冲,京中事务繁忙,一样冷落臣母,反而不美。]
[你是极聪明的。]皇帝叹道,[没有后顾之忧,办事更方便。去吧。]
皇帝看着他退出,扭头对辟邪道:[你说的不错,他既然不肯接家眷过来,必对景仪心存戒备,可见还是靠得住。可是话说回来,天高皇帝远,到时离都就是景仪的天下,他一旦有什么异动,我们拿得出什么良策?]
辟邪摇摇头,[奴婢没有想好。凡事只能先仰仗太后娘娘做主。]
从来太后似乎就更偏爱成亲王一些,要是闹出武姜共叔段的风波来,倒颇是棘手。皇帝丝毫没有宽慰。
五月三日,皇帝祭告天地神祠行祃祭礼。五月四日,服通天冠、绛纱袍,省牲视涤。五月五日,端午,皇帝告太庙、世庙,皮弁御清平殿宝座,承制官奏发皇妃册宝,降自中陛,宣道:[册慕氏、卫氏为妃,命卿等持节展礼。]女乐丝竹中,訸谐两位淑仪具六龙双凤冠,服祎衣,至殿上受册。
几日未见,此时不过匆匆一瞥,一双绝代佳人便在紫烟的朦胧中被女官簇拥而去,叩谒太后、皇后之后,又是外命妇朝贺。皇帝咀嚼着慕徐姿忧郁的神色,也是怅然若失。
[皇上。册妃已毕,大臣们都候在清和门外,是不是传宴?]
[赐宴,赐糕粽。]皇帝起身,[看太后皇后那边赐宴差不多了,来告知一声。]
皇后连月来一直病重,端午赐宴命妇也只有太后主持。外朝内宫各敬酒九行,繁文缛节才算告一段落。皇帝换了武便装,神采奕奕出来,这一日的热闹气象才真正开始。
京城水面宽阔,民间端午赛船一向都自双秋桥始,迄于飘夏桥。而往年皇帝只驾幸西苑福海,观看内廷侍卫的龙舟赛。今年因大战在即,特意在侍卫、禁军、京营、水师、九门提督衙门中选拔了三百多名好手,逆水竞渡,只为激励京师民众竞胜的士气。故而虽銮驾在此,也不禁百姓沿江围观。京中市民早在五六天前得了消息,知道这是千载难逢的大事,为一睹皇帝龙颜,有的甚至在两天前便拖家带口在江堤上铺展竹席,抢了视野开阔的好地盘。这日一早,京营两千铁甲枪手驱赶人群布防,结绳为界,三步一人横转铁枪,犹如城墙矗立,不许百姓趋前。饶是这般扫兴,中午以后两岸仍是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层层叠叠厚达里许。
未初时,皇帝骏马奉太后慈驾出清和宫,漫天旌旗伞盖,繁花泻地的锦绣官员扈从两宫过奉天桥。皇帝在上江御道码头下马,恭送太后前往一里外的双秋桥枫林,内务府早两日已在两处临江开阔处搭了彩台,凉棚遮顶,眼界开阔,江面一览无余。
离水之上,京都水师已在上江御道码头备下九条十彩衔珠龙舟,各插本营旗号,每船三十六名虬虎壮汉,精赤着黝黑健硕的上身,持桨肃穆静候,舵手一人体格伟岸雄壮,披红花操大桨,安稳立于船尾,压得龙首微昂,更有出水飞扬之姿。皇帝赞了声好,号炮声中登上彩台宝座。沿江河岸十数万臣子百姓黑压压跪倒称贺: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颔首,又是号炮一声,百姓轰然欢呼,你推我拥,拼了命地向江边挤来。
吉祥在喧闹中不由拔高了声音,站出来躬身道:[恭请万岁爷钦点各船龙鼓手。]
这个位置一直是留给朝廷中出身亲贵的少年,不然就是皇帝宠信的年轻臣子。在船上虽用不着满头大汗地出苦力,但因兼着龙头标手的职责,往年颇有在最后落水的。
今年除了九门提督衙门,京营、禁军、侍卫营、水师各出两条龙舟,皇帝当下在各营中点了几员爱将。京营中是陆过,侍卫里是游云谣和郁知秋,九门提督衙门的是袁迅的嫡长子,也是太傅刘远的爱婿,均不出众人所料。只是最后京营和禁军还各差一人。
[万岁爷,这是……]
皇帝道:[京营随朕北上,禁军与成亲王留守京师。你们说这两个位置是给谁留着的?]
原来皇帝和成亲王要亲自掌鼓斗龙舟,一句话被人交头接耳地传开,京营士卒都是大感脸上有光,相顾欢笑,不由让消息层层透了出去,一会儿便哄动全城。
[这是怎么了?突然这么闹?]太后在终点的彩台上,深坐珠帘之后,被外面百姓这一阵沸腾吓了一跳。
洪司言叫人下去问,不刻上来禀道:[皇上和成亲王要亲自斗龙舟呢。]
[胡闹!]太后笑道,[这是天子做的事么?]
太后年年在福海看划船,不过是应个景儿,早不觉得新鲜。今天兴师动众的出来,也是因为若自己不来,两位太妃和几个年轻的妃子便不得出来了。正在闲坐,听了这个回禀,也觉十分有趣,话是那么说了,仍叫人打起帘子,往明晃晃的江心里看。
[还没动静么?]妃子们笑问。
洪司言忙道:[主子娘娘们心急了,要等响了号炮才开始呢。]
这号炮就是迟迟不响,百姓焦急万分,垫着脚伸着脖子向上江御道方向观望,猛听御驾前彩声大作,原来是皇帝起身,宽去上衣,赫然露出一条彩绘的斑斓翔龙,金鳞云爪,环绕身周,背后龙颜凶恶,恣行无忌,凛凛然煞气冲天。不知是因这金龙威武,还是皇帝体格出人意料的雄壮,群臣彩声脱口而出,内臣们更会起哄捧场,将个好字叫得震天价响。
[你怎么样?]皇帝的骄傲威严今日锋芒毕露,微笑着问成亲王。
[不。]成亲王脸色惨白,竟不顾礼仪贸然出口拒绝。
皇帝不料他如此扫兴,沉下脸问:[你说什么?]
[臣不擅这个。]成亲王抖作一团,跪倒叩头,[皇上饶了臣吧。]
群臣大哗,皇帝更是气得眼前一黑,不过正该高兴的时候,不能发作弄得不欢而散。皇帝垂目下顾,此时能及得上成亲王身份的只有洪王世子洪定国。
[世子,]皇帝很客气地道,[愿意代劳么?]
洪定国跪奏道:[皇上有命,乐意之致。不过臣在洪州有一班耍龙舟的伴当,这几日正好到京,臣在此替他们乞求个恩典,能在皇上面前,能在京中各位王侯将相面前露个脸儿。]
皇帝自然不会驳回,笑道:[准卿所奏。]
洪定国吩咐了李呈,不刻有一条红鳞龙舟,自对岸下水,桨手舵手一色的金粉抹身,雄健无比,金身罗汉乘龙而来的气势,阳光下灿烂夺人双目。
皇帝按耐住冷笑,喝彩道:[好!]
吉祥恐不懂事的人跟着起哄,惹得皇帝更为不悦,忙上前高声道:[万岁爷,这禁军一支船上,尚且无人操鼓,请万岁爷示下。]
[你看呢?]皇帝问成亲王,[既然你不擅长,荐个人总行吧。]
成亲王的脸色才缓过来,这时又涨得通红,道:[臣看还是皇上喜欢的人才好,辟邪如何?]
[好啊。]皇帝总算高兴起来。
辟邪忙道:[奴婢什么身份,敢与皇上和众位英杰同场竞技?]
[玩耍而已,有什么打紧。]皇帝大笑,当先走下彩台。
此时陆过等人都赤了上身,腰扎红缎,顺序登舟。京营的龙舟也已靠岸,皇帝轻捷跃上船首,身上金龙跟着张牙舞爪,直欲飞去。四周京营士卒喜不自禁,高呼万岁。
辟邪跟在后面甩掉宫衣,胸前一道寸许伤痕依然鲜红。
李呈趁他走过身边,不失时机嘲道:[原来竟是如此凶险,要不要紧?]
[已好了。]辟邪道,[多承您老费心了。]
[小公公危急之下,还记得救我出水,我很承小公公的情呐。]
[虽然公公只会帮倒忙,]辟邪笑道,[但公公若死了,我这个差事就办得不漂亮了。]
李呈恶狠狠道:[小公公年纪轻轻,武功就高到这种妖邪的地步,只怕难得永年呢。]
[彼此彼此。]辟邪一笑,[洪王座下高手,年纪也不大啊。]
[公公赶紧了。]禁军舵手呼道。
辟邪轻身掠上龙舟,缓缓荡向江心。十条龙舟在水面上一字排开,舵手牵住缆绳,堪堪停在起点红线之后。
万众屏息,只听号炮一声巨响,鼓点急催,短桨急划,顷刻间十条龙舟冲破红线,直扑双秋桥前龙门。冲出十丈,鼓声渐缓,洪定国的龙舟飙于最前,皇帝紧随其后。民众认出正中的皇帝,随着京营将士高声助威,两岸万岁之声连绵起伏,声势撼天。
辟邪担心有人行刺生变,不住向两岸打量,扭头相望,见他二人两只船都行在江心,咬得甚紧,唯恐皇帝有失,抬手示意舵手,摇动大桨,急追上前,衔住洪定国船尾。洪定国冷笑,鼓声加紧,又将两船甩在后面。皇帝仍十分沉得住气,不管船上桨手神色焦急,鼓点只是不变。洪定国、辟邪、皇帝,三条龙舟连成一线,笔直飞驰向前。
欢声已动至双秋桥。妃子起身遥望,问道:[只看得见最前面金灿灿一条龙,可是皇上么?]
[大概不是。]洪司言笑道,[应是成亲王的船,他平素就喜欢惊世骇俗的玩意儿。]
[好是耀眼啊。]太后道,[要把皇帝比下去了,又要在我跟前闹了。]她对这两个儿子之间的竞争也极为关注,终于放下茶盏,起身观战。此时赛程过半,十条龙舟渐渐向江心汇聚,又有郁知秋一条船鼓声猖狂,冲在辟邪左侧,纠缠在战团之中,转眼又向上游抢了十多丈。一里竞渡,十停中已赛去六停,皇帝将鼓声舒缓,由得桨手稍作休息。洪定国的鼓声只是越作越紧,那班桨手也极是坚韧,整齐划一,犹如机栝铜人行舟,竟不露一点疲劳之态,仅这一瞬,又领先了三四丈。辟邪不会计较输赢,万事只求太平为上,紧贴皇帝座船。如此却让郁知秋超出,占到笔直的航线,挡在皇帝之前。
[不知死活的混账!]辟邪对他这股狠劲哭笑不得,不由暗骂,伸手一指,向舵手示意。舵手心领神会,助桨逼上前去,龙首撞在郁知秋船侧,硬生生挤开丈许。
皇帝的桨手虽在调息,船尾的舵手却猛然发力,大桨一摇,便沿辟邪开出的航道,向前猛窜半丈,三十八人的龙舟竟像飞叶轻滑水面,倏然荡前,不会儿便与辟邪并头齐进。那舵手将脸上的油彩抹去,向皇帝和辟邪露齿微笑。
[姜放?]辟邪恍然,难怪神力如斯,原来是上将军亲自掌舵。
皇帝与辟邪相顾大笑,水光阳光照得人满眼生花,只觉这一刻君臣投契不已,说不出的欢喜愉悦。皇帝大喝一声,高举鼓槌,疾风暴雨般地打了下来。这船上的桨手早就憋足了气,听鼓声催动,都是放声吆喝,飞轮般使桨,借着洪定国龙首破开的水流,顷刻追上洪定国船尾,咬住不放。
皇帝一直落后,百姓大为骇异,眼看只剩五十丈开外的水面,以为皇帝获胜无望,沮丧中声音也低了下去。不料此刻皇帝骤然冲刺,数万人又来了精神,助威声海潮拍岸,一浪高过一浪。后面六条船上众人也是精神大振,不甘示弱,咬着牙豁出所有气力,奋力赶来。
双秋桥前龙门在望,正中悬挂的大红花球也看得极清了,姜放轻轻巧巧摆舵,皇帝的龙舟顿时抢到洪定国船边。辟邪转脸看了看,见他们两船并驾齐驱,一时难解难分,忙加紧鼓点直欲上前。水波忽而一分,郁知秋的船又斜里驶来,占据直道,向着辟邪笑。
百姓哪里知道其中那么些缘故,只见四条龙舟结对儿相争,精彩纷呈,都拍手叫好。
皇帝和洪定国距龙门也不过就是十丈开外,都抛了鼓槌,攀上龙头。辟邪虽离着还远,只怕皇帝着了洪定国算计,也连忙反身掠上龙首,手中提着鼓槌,只要见一点意外,便出手偷袭洪定国。
[到了到了,可看得清了。正登上龙首要夺标呢。]双秋桥这边的宫女太监击掌欢呼。
太后看了一会儿,突然问道:[那个是景仪么?]
[主子说的是哪个?]
[红鳞船上的那个。]
[不象。]
[禁军旗号下的金蓝鳞片的那个呢,怎么如此行险,站在龙头上?]
[成亲王身量更高些,看着也不象。]
太后尚在迷惑,太监来说上江码头侍驾的大臣们都挪到这儿来了,成亲王求见。
[你不在船上么?]太后见了他大惊。
成亲王面有惭色,道:[乾清宫的辟邪替臣上船了。]
[那么红鳞龙舟上的又是谁?]
[洪亲王世子洪定国。]
太后原以为就算争得热闹厉害,不过是为场面好看,最后总是皇帝有惊无险取胜。但对手若是洪定国,那就什么都保不定了。皇帝若在十数万百姓面前栽这么大一个跟头,颜面尽失,何以立威?太后指着成亲王低声怒道:[上阵亲兄弟,你又怎么临阵退缩?你心中那点业障何时才能消退?真是没出息。]
成亲王被她骂得抬不起头来,太后拂袖道:[去吧。]
回避在内的妃子们也听了个大概,待成亲王退去,一涌而出站在彩台边上,扶着栏杆忧心如焚观望。猛听两岸齐声惊呼,原来洪定国的舵手来狠的,硬让两船龙头相碰,皇帝身子一晃,有落水之虞,观众都是惊叫出声。
谆、谊二妃都是抽了口冷气,谆妃更是胆小,捂着眼睛不敢再看。慕徐姿紧捏着手帕一脸以身相代的决心,又向前冲了一步。谐妃卫氏颇冷静,暗暗拉了她一把,却不做声。
洪定国的船趁机领先了三尺开外,龙首将进龙门。辟邪距他不远,手持鼓槌,正要掷去,却见皇帝仍在奋力攀登龙首,一个转念垂下手来。
洪定国此时胜利在望,伏身在船头龙首之上,标的花球已触手可及,想到今日给了皇帝一个下马威,不禁洋洋自得。不料眼前金鳞闪烁,蛟龙飞掠,正是皇帝奋身登上,驻足龙头,探身伸长手臂,堪堪比洪定国早了一分,稳稳摘走花球。洪定国的舵手大怒,想趁皇帝正立足不稳,一举将他撞于水中,也叫他出个大丑。姜放眼光老道,抽手抢过面前桨手的木桨,灌足劲力掷去,将洪定国的掌舵大桨拦腰斩断。
辟邪松了口气,才发现郁知秋已然赶到前面,忙命人加紧。郁知秋虽不能与皇帝争胜,能赢了辟邪也十分高兴,却见游云谣的龙舟碎浪追来,人探出身子高叫:[郁兄,那是成亲王的船!]
郁知秋冷然一个寒战,想缓下龙舟去势已是不及,还是比辟邪先到一步。
待十条龙舟全部过了龙门,皇帝的龙舟已经悠悠转回,沿江缓行,百姓见他赢得结实漂亮,惊雷般的欢呼回声直要摧裂整座京师。皇帝手持花球,浑身金鳞耀目,稳稳立于龙首之上,肃然望着远处的洪定国。那目光决非锋芒可以形容,洪定国在这浩瀚气势之下,也不免低了一低头。
[万岁万岁,万万岁——]刘远伏地赞拜。
[万岁万岁,万万岁——]仿佛静水惊石,礼赞跪拜之声从此波澜般漾至十数万人群中。
风翔江面,令人心境飒然浮空,为君之乐就在这城池折腰,江山共赞的一瞬——皇帝慢慢环顾,远眺明媚阳光下彩虹般飞跃离水的九座长桥,悠然品味着半座京师喧哗之后突来的悄寂无声。
端午深夜如常流逝。明日,京营四万将士将在离都攘狄门外集结列队,恭候皇帝銮驾启程北伐。京营统帅姜放,此时徘徊在府中东厢院中,仰头看了看天色。
[是不是太着急了些?]辟邪在书房内笑道,[还不到时候。]
[是。]姜放进屋道,[主子爷比我沉得住气。]
辟邪月白的丝袍,手里摇着团扇,悠然道:[这有什么沉不住气的。都是自己人。]
姜放喝了口浓茶,道:[今日热闹了一天,我都觉得累了,主子爷倒仍是精神奕奕。]
[若不是成亲王临阵退缩,哪里就要你我亲自操鼓执桨?说到这个,]辟邪皱眉,[就是一件事不明白,成亲王凡事都洒脱,怎么今日在大庭广众之下畏缩起来。]
姜放长叹一声,[这里面是有个缘故的。]
辟邪奇道:[难道他不识水性?]
[这倒不是。凡是皇子每年在上江避暑,水里山上都去得,从小水性就不错。只是爷还记得我曾在上江射杀过行刺皇帝兄弟的刺客么?]
[记得。]
[那刺客极聪明,未免别人识破皇子为人所杀,竟要溺毙那兄弟二人。等我赶到时,两兄弟都被他按在水里,救上来的时候,成亲王几乎没了气息。]
[难道为这一件事就怕了水?]辟邪失笑,[断断不会,上元节的时候还见他乘船在江中游玩。]
[要说那件事都因当今皇帝少时不经事,避了人带着成亲王独自乱走才起。经此一事,恐怕懂了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道理。龙舟夺标并非没有风险,想起少时遭遇,有些恐惧,也是人之常情。]
辟邪道:[但凡有人之常情,就会被人有可乘之机。他这么爱惜性命,没有半点冒险的勇气,只怕难成气候,亏我还在为他发愁。]
[有我吴十六在主子爷愁什么?]门外人朗声一笑。
[十六哥到了么?]辟邪大喜,迎出门外。
吴十六和宋别二人都已翩然而至,吴十六撩起衣袍给辟邪叩了个头,[小主子爷安好?]
[十六哥快起来。]辟邪伸手相扶。
宋别不似吴十六和姜放一般是颜府家奴出身,只是口称[小王爷],拱手躬身行礼,辟邪还礼不迭。
姜放请众人入席,亲信的小厮摆开盛宴,应节气奉上朱砂雄黄菖蒲酒,粽子并非人人爱吃,姜府还是摆了各色玲珑的小粽子,算应景。
[小姜,让你破费了。]吴十六笑道,[怎么还不举杯预祝小主子马到功臣,凯旋还京?]
[且等一等。]姜放道,[还有一位稀客。]
吴十六吃了一惊,[难道那厮得空也来了?]
小厮躬身推门,门外那人慢条斯理冷笑道:[吴胖子狗嘴里还是吐不出象牙来,臭毛病一样没少。]
那人病殃殃走入,目光煞是犀利,盯着辟邪看了一眼。
姜放起身道:[主子爷没见过,这是二先生。]
辟邪气度雍容,端坐一笑。
那人目光中颇有欣慰之色,欣然跪倒,[范树安给主子爷叩头。]
辟邪这才起身相避,微笑道:[二先生请起,书信往来这么久,今日才得相见,甚是失礼。]
范树安道:[虽然十六岁上就离开王府,但算起来还是王府家养的孩子,小王爷切勿跟我客气。]
辟邪谦道:[二先生身处虎穴,多年来不断周旋,其中辛苦非我可以想象,在各位面前,我后生岂敢托大?大先生、三先生可好?]
[托小王爷的福,都好得很。]
[别客气啦。]吴十六这些年来沾了不少江湖气,大咧咧道,[小王爷和四方领袖今日都在,先干一杯要紧。]
[胡说。]范树安笑道,[伦零尚不在此,不然倒也可以说齐了。]
众人说说笑笑,入席举杯。
吴十六问道:[你不是在多峰么?怎么跑出来了?]
[洪王世子叫小王爷劫走,洪王怎会不动怒,先前调了两万人要剿灭多峰廿寨,好在我已命白大统领人马下寒州去了,让他们扑了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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