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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鲁敏

_7 鲁敏(当代)
  9有一次,晓蓝突然主动提起.要公开他们这种交往——但丁成功清楚这不是真正的晓蓝。大学的最后一年,为了考研与分配,如何优中选优,她拿不定主意。她随手拿起一根旧铁棒子,在手上摩挲着,弄得满手是锈,然后又把铁锈乱七八糟地涂在白净净的另一只胳膊上。她吞吞吐吐地抱怨着,她在大学,其实并不那么带劲——“节目主持轮不到我,演出节目轮不到我,器乐一样不会,体育也没强项,辩论大赛更不要提了。”晓蓝咬着她细白的牙。
  “算了,成绩好不就行了,管那么多!你也不要事事这么要强。”真高兴晓蓝说出这些,这样,丁成功也终于可以“抚慰抚慰”她了,虽然他并不觉得她说的那些有多么糟糕。
  “切!成绩好,多老土!没有用的,在师范大学.艺术细胞、全面发展什么的最要紧!老师才会有印象,才会重视!我真担心分配的事,重点中学恐怕轮不上我!要到个二三流的学校去,那就完蛋了!但是,考研里面也有很多名堂……不过,我还是打算试试考研。”晓蓝流露出一点惶惶不安,不像从前,说起考研、读博,如探囊取物。
  丁成功又能说出什么呢,考研又不是十字街上的桌球,他真一点忙帮不上,只能眼睁睁旁观着晓蓝那么辛苦地交叉跑动,进行急行板式的搏击……他继续沉默地抽烟。然后,就听到晓蓝用一种古怪的气哼哼般的语气,像在跟她所不满的现实赌气,说是要带他到女生宿舍,带到家里见苏琴!现在这样太虚伪了,跟妈妈当初不是一个样子嘛,不行,得“公开”!怎么样,你同意吗你敢吗?
  丁成功看着她,她脸色都发红了。唉,他要真是个有血性的,就该上前紧紧搂住她:我同意!走,我们见我老爹去,见你妈去,见十字街去,见全世界去!还要见我那蜡嘴雀去,它可一直听我吹着你哪!
  可是不会的。从一开始他就告诫过自己:还记得那些吃尽苦头、临了一无所有的老工人吗,要记住人生的残酷,他要尊重这个真相……她都要考研了呢,两个人只会越来越远的。
  丁成功于是吹起一段口哨,这既无调子又没歌词的哨声,就表明他的立场了吧。
  晓蓝听懂了,她那绝望的冲动劲儿也缓过去了,她勉强一笑,尽量振奋地谈起她在图书馆征文比赛中获得的二等奖。无记名投票选举团干部,她比当选者就差两票。等等。
  好哇!丁成功连忙扔掉刚点上的一根烟,并代表所有不在场的人替晓蓝拍起巴掌。这掌声虽有点空洞,但何其热烈,发自肺腑!他希望能让她高兴起来!她是这么努力的一个人,不该这样失意的样子啊。
  锅炉房在他们背后颤抖着吐出一口粗气,白烟升腾,像是消逝了的蒸汽火车正要开始仙境般的旅程,这模拟的远行氛围里,有着相濡以沫的悲凉感,使他们能够感受到一种亲人般的信赖与搀扶。
  “你知道的,我肯定要离开这个破地方!我受不了这里。”晓蓝下意识地再次信誓旦旦。
  “那当然,你要待在这儿我都不让。我受不了你待在这里跟我们一样。”丁成功同样信誓旦旦。
  “我绝对不会跟你好的哦。”晓蓝唱歌似的。
  “你就是想好,我也不会同意的。我会用生命来阻止你的。”黑色的咏叹调一般,丁成功严厉地回答。
  这样的宣誓让他们安详了,更加心心相印了。
  自那以后,他们便进入更清澈的境界了,彼此的心思简直就像只隔着层玻璃。
  仅有的一次,他们畅谈过“人到中年”这样的假设。在那个假设里,晓蓝嫁了个像她爸爸一样温文尔雅的男人,一到周末就一家三口到餐馆和影院:丁成功呢,在厂区娶了个泼辣的女工,生了个胖小子;那晓蓝呢,晓蓝就生女儿吧,女儿贴心——描绘、构筑这样的现实画面有助于增强他们的意志,有助于他们沉人古井般的无澜死水。
  而他们最鲜美的时光就这样虚度过去了。一个二十六岁,—个二十九岁了。
  四年,这既好,却又不够好,既让人满足又永远得不到满足的一段共同时光,应当足够用来对抗漫长人生的剩余部分了。
  丁成功只是在等,好脾气地等,像沉迷的食客在一桌好酒饭上等着最后一道菜。
  1 0但这天,丁成功完全不知道就是最后一道菜了。
  晓蓝像往常一样察看了丁成功的伤势,丁伯刚最近喜欢揪头发和抓人,像女人的动作,因为这些动作不那么耗体力吧。晓蓝用她随身带着的紫药水替丁成功小心地涂上,开了个玩笑:“你以后,不会再怕女人抓你、揪你了。”
  不过,她情绪不太好,最近她很不顺——考研与分配,两件事都砸了。她最终分配去的这个中学,夹在厂区与市区中间的,名声不好,爱捣蛋的早恋学生、愚昧的家长、枯草一样乏味的同事、条惭差的教工宿舍。~在外面大约还是昂着头,但在丁成功面前,已经大起大落若干次了。有一次,更是崩溃到请求丁成功最好能鄙视地狠狠痛骂她一顿……唉,她高高飞翔的期望是那么强烈,以致反而脆弱得像根细面条。
  她拧紧紫药水的瓶盖,却不放回包里:“你收着吧。以后你要自己替自己擦了。”
  她的目光冷冷地看着别的地方:“你看看,我这样竭尽所能地事事努力,积极,争取着所有的机会,结果呢,也只是达到了跟所有人差不多的平庸,可笑!”
  “知道我最讨厌什么吗?就是上课铃与下课铃。嘀儿……嘀儿……那种电子声频,通过扩音器,像在我的神经上拉锯,生怕我忘了怎么的。我知道我的时机已经过去了,这辈子再不会有什么戏了!哦,对了,你倒是说说看,还要委托我去代表你奋斗吗?其实,最终咱俩一样,什么也不是!”她摊牌似的望望丁成功,似在请求丁成功进一步证明她的败落。
  丁成功躲开晓蓝咄咄逼人的眼光,吭哧着:“嗯,不管怎么说,你也已经算是出去了,比厂区大部分人都好了。”晓蓝为什么这么不满意?她到底想要什么?她与他之间,这方面的障碍,大概一辈子都克服不了,可他又正是喜欢这样的她呀。
  晓蓝表情却更加晦暗,丁成功明白,这话劝得不对。“再说,老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灵魂的工程师。”这又是什么屁话废话,他还怕晓蓝没听说过这些。 “算了。别说这些,好在我还有办法的。来,有个事,你帮我拿个主意吧。”晓蓝像是冒出个好主意。她骤然一笑,很美。这天过去之后,连续几个晚上,丁成功回想他们所有的对话,终于明白过来,晓蓝前面的那些话其实是在做一个隐约的解释与铺垫,为了她接下来将要说出的内容。
  “你说,我好好听着,一定帮你拿。”丁成功心里一下子也美起来。他最乐意的事就是看晓蓝这样笑了!
  “替我选个结婚对象呗,你知道的,我不想问我妈,我们总是一谈就崩,晓白呢在外地,总得有人替我仔细权衡一下才好。”
  “你有……有具体的人选吗?”丁成功惊骇极了,一下子周身汗毛倒竖。当然了,当然了,吃惊什么呢,她迟早会嫁人,嫁给任何—个别的人。只是,她这么冷不丁的,并且是用这种口气。
  “当然有,有好几个呢。这件事我很重视的.大三大四我可没闲着。”晓蓝似笑非笑,“你莫非忘了,我不是长得还凑合吗?不管怎么说,比起没头苍蝇的个人奋斗,这个倒是不太费劲!”
  丁成功一时噎住,忽然感到自己又聋又瞎又蠢——相处这么久,她竟然还同时有着别的交往,并且一直只字不提,并如此的理所当然……啊,打住,打住吧,这是怎么啦,他有什么资格质疑与妒忌,他只是“成功哥哥”不是吗,应该替晓蓝高兴才是!毫无疑问:嫁—个好人,这对现在的晓蓝来说多么重要,她……那么的不如意。
  “你生气了?”晓蓝问,一边从她的格子帆布包里掏出个相机。正是这天她替丁成功拍了那张照片,这其实是一张分手照,可苏琴看到时,却一下子捕捉到了爱情。
  “没有没有。生什么气啊。”丁成功甚至让自己笑了一声。“我只是在替你想,什么样的人最适合……”
  “无所谓合不合适的,能让我的生活上一个台阶就行,大的原则就这—个。”晓蓝放低声音,显得很有耐心。“你心里应当明白的,就只是结婚而已嘛。”她抿了抿嘴唇。
  “我懂。我懂。”丁成功连忙摆手,不让晓蓝说下去。她越是这样稀松平常,他越是难以忍受。
  “所以,咱们今天就搞定这事吧,你替我选一个。”
  晓蓝详尽地说出两个人选,像是介绍某个家具的尺寸与功能,她列举他们的要素。一个就在母校,师范大学的物理助教,留校的,据说只要领证就能拿到集资房子,“这个人从我们同学时就追我,别的人都不追了,他还坚持到现在。”
  另一个是学工民建的,原来在设计院,后来辞职跟朋友一起干,开个小公司,做室内设计与装修。别人介绍的,接触过几次,能挣会花。本地人,市中心那儿有现成的新房子呢。
  丁成功看到晓蓝手边上那一只好像蛮专业的相机,他拿过来,细细研究上面的按钮。他其实不大懂相机,但他感谢这个照相机,它帮衬了他——具体听到这从天而降的两个人,好像就活生生地看到晓蓝将要跟他们中任一个所要开始的生活。他完全地被摧毁了,他们像陨石一样砸得丁成功脚下两个大坑,他就要从这个世界掉下去了。
  “嗯,在听我说吗?”
  “有没有……其他人选?”丁成功语气不大满意似的。像个买东西的人,假装挑剔货架上的现有商品。
  晓蓝眨着眼睛,没有立即回答。实际上,“嫁人”之路也并没有她说的那么轻巧。尽管妈妈苏琴经常催促,可她总迷迷瞪瞪地耽搁和推延,懒散地满足于跟丁成功的暗中交往……等她真正起意,已经没有多少余地再去挑挑拣拣,再迟一步只怕又是一场尴尬的败仗。但她不愿这么的对丁成功详细说出。
  “别的?全说出来只怕你会打瞌睡,反正也都差不多吧。总之,就这两个里头,你替我挑一个好了!”晓蓝用她的手指甲敲着他们身后的铁架子。叮叮叮。叮叮叮。这个小地方,是个尚未完全毁坏的模具车间,他们两个来得最多,有种因为局促和简陋而产生的亲密。
  “呃,那么你本人,更倾向哪一个呢?”丁成功谨慎地吐字。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像是从喉咙,而是从某个罐子里发出来的。有一次,晓蓝带了只“随身听”来,他们玩了会儿录音,录下自己的声音再重新放出来一现在,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像那个,别扭,离耳朵很远。
  “我啊?你问我喜欢谁吗?这个问题还要问吗?难道还要我说出来吗?”晓蓝随口答道,像是在哼唱一般,她仍然漫不经心敲打着铁架子。可他们都清楚,她刚刚是说了什么!如此的辛酸而饱含柔情。
  有了这句话,一辈子就值了吧。现在,那两个陨石不见了,丁成功脚下的地面又恢复J’昏迷般的宁静。他囫囵吞枣收起晓蓝的这句话——他现在没空,他要带回家,带到他的小房间里去跟蜡嘴雀一起慢慢咀嚼,并要一直保存下去,以供将来的艰难时刻节俭享用。
  晓蓝从丁成功手里拿过相机,往后跨出几步:“来,我先帮你拍张照片吧。”
  他顺从地按照晓蓝的吩咐,倚着生了锈的旧铁架,他抬起头看着晓蓝,留下那张充溢着爱与惆怅的单人照——他看着镜头,却目无所见,有如身陷弥天大雾,有如与世隔绝,末日的荒凉笼罩着他,也笼罩着晓蓝,笼罩这个小小的简陋天地。
  “那要我看,就那个辞职开设计公司的,好点儿。”现在,丁成功从相机的取景器出来了,他的声音也从录音机里出来了。
  一切恢复了正常,像一个家里人、一个哥哥,他利用他有限的经验来判断和建议,煞有其事地分析。要知道,在工会,他可经手办过不少家伙的辞职手续呢,他对他们总有莫名其妙的崇敬,他们富有雄心,那么漂亮地一跺脚就甩手走了,然后,不断传来关于他们的消息:做小老板了,发财了,其收入是一个令人张大嘴巴的数字。他们真的很了不起。而留校教授,想想看,自命不凡、文乎乎的,还会有一茬茬的女学生……
  “好吧。就照你说的办。”晓蓝毫不犹豫地抿嘴一笑。
  1 1大约一个月后吧,给老爹送酒的珍珍还乐呵呵地替苏琴带来了晓蓝的喜糖,她有点炫耀的意思:她跟苏琴那边,是有往来的!她喜欢自己扮演这种家庭外交家的角色。
  丁伯刚捧着杯酒哼哼唧唧,顽皮地剥开一粒扔到嘴里,就着还喝了一小口辣酒。这样搭出来的味道看来有些怪,他眉毛都拧成了团,冲着珍珍做鬼脸:“晓蓝的喜糖?哼,晓蓝,还晓青,还晓黄呢,看这名字取的!是你酒店的同事?比你结婚迟这么多年.肯定是个很不好对付的老姑娘!真要过起日子来,烦着呢。”说最后一句话时,老爹好像扫了一眼丁成功。
  珍珍把糖给丁成功,一边留意看他的神情。丁成功竟是痛痛快快地接了,甚至把她的那两份也一并拿了去:“珍珍你不能再胖了,少吃点儿!”
  “嗳,我这还有带给黑皮的呢。”
  可丁成功已经拍上门了,好像忙不迭地就要去一心一意吃晓蓝的喜糖了。
  事实上,就在前一天,他已经吃到这些喜糖了。但他还是想吃,像个从没吃过糖的馋鬼似的,一粒接一粒,迫不及待,他统统扔到嘴里,大嚼大咽。
  ……昨天的晓蓝开门见山,心情蛮好:“我跟黄新领证了,不打算办酒席,就直接旅行结婚,等他公司的几笔业务弄妥,下下个月吧,到新马泰!你想想,这可是正儿八经的出国呢。”
  “嗯,可不是嘛,挺正儿八经的出国!”丁成功跟着重复。
  “不过,我特为来告诉你的,不是关于旅行结婚,是这个:我们以后就不再见面了。没意义.你知道吗,没有任何意义,纯粹就是浪费。”她像个铁姑娘,深思熟虑,那语气里的理性头一次令丁成功感到由衷的讨厌。
  “你说……纯粹是浪费,浪费什么?”丁成功勉强追问。
  “浪费,嗯……”晓蓝没答上,或是不想往下说。她的脸色蛮稳的,“总之,再不见面了。我发誓。你也要发誓。”
  丁成功知道,晓蓝说到做到,就真的不会再来找他了,他们将成为无情人海中不通音讯的两粒小粟。
  “可能……可能最好再见一次。我替你准备了件结婚礼物的。”丁成功两只手分别摸摸口袋,这是他临时想出来的理由。晓蓝这样太狠绝了,没有这么办事情的,他和她之间不应当是这样的。他怎么喜欢上这样的晓蓝呢,挑男朋友、决定结婚、谈分手,简直就是立地拔刀,刀不血刃。
  “哈,礼物!我能猜到,一定是玻璃做的玩意儿对不对?你说我要真收下了该往哪里放,黄新问起来我又怎么说,真得讲上几天几夜吧,最起码先得从我妈跟你老爹讲起……”晓蓝的话听起来多么无情,她笑嘻嘻的,有点轻浮,活像她真的攀了高枝儿。看看,她说变就变了。她把她的心给埋起来,再也不对他敞开了。
  丁成功把手从口袋里拿出来,有些生气晓蓝关于“玻璃玩意儿”的猜测。可她猜得一点不错。他曾经总想着送她样什么东西,镶边镜子,天鹅摆件儿,花瓶,相框,琢磨来琢磨去,除了玻璃,他真就没想过别的。能有什么东西比得上玻璃呢,尽管它手一松就会碎了,可说到底,世界上什么不会碎啊。
  “那也好。”丁成功忍住心口的疼,抬头看看天色。今天天气还可以,今天不冷不热。不远处传来人们的声音,他们在讨价还价,在为了无心的碰擦而用力吵架,真不错,他们活得热热闹闹的。
  “其实我们也够本啦对不对?处了这么好几年,将来想想这些,也很不错的。下面就各人好好过各人的吧。”晓蓝到包里面翻翻,拿出包粉红色的喜糖,撕开。“来一颗。”
  晓蓝剥开糖,几乎粗鲁地塞到丁成功嘴里——这是他们这些年来最亲昵的举动吧,托晓蓝的大婚所赐,托那位黄新先生所赐!丁成功细细品尝,真的,从没吃过这么甜的糖一接受这既成的甜蜜吧,像放弃本来就近似于无的财产。
  只是,他想到一个问题。夜里睡不着时,他曾想到过各种疑问,这是其中的—个。 “嗯,晓蓝,我想问你。如果,假设一下,我们两家从来没有来往过,然后,我们就只是那种最简单的同学或是熟人啊什么的,并且,我当初也考上了大学,说不定就是你的校友或是同事什么的,而且我们不是在十字街上认识的,是在,嗯,其他什么地方。你说,我们会不会……我的意思是说,如果统统都不是现在这样,那我们……”丁成功含着糖块,有些口齿不清,眼神也不清,都搞不懂他到底想问什么。
  晓蓝没有说话。过了很久,好像有人推着她的胳膊,好像有人在她耳边大声呼叫,好像有人在摇晃着她一生中这唯一的时刻,她有些不确定地往前凑近,轻轻地贴近丁成功。
  他嘴里的糖块还没有完全融化,短暂如闪电的亲吻中,那破碎的甜味在两个人苦涩的舌尖上弥漫。
  这天晚上,等送喜糖的珍珍走了,等老爹几经折腾终于熟睡过去,等黎明还没有到来,一直和衣而卧的丁成功蹑手蹑脚提起鸟笼子,走到阒无一人的十字街,在厂区特有的腥臭空气里,放飞了那只跟了他八年的蜡嘴雀。
  体型基本没变、好像跟当初来家时一模一样的小雀子惊讶而激动,它在丁成功附近的地面上弹跳着,又短短地飞了几圈,看到主人那瘦高的身影,正半仰着头,吹出它所熟悉的口哨,低低的,不成调,没词儿。蜡嘴雀一阵振奋,扇几下翅膀,像只被扔出去的火苗似的、消失到黑暗里去了。
  丁成功目送着看不见的蜡嘴雀,决定明天就去办理辞职。
  1 2这一年的秋季,晓蓝在金光灿烂的泰国庙宇前与黄新拍照留念时,丁成功则日以继夜地扑在他的“玻璃屋”上。
  他在十字街的尽头租到一间临街房子,拿出工作以来的全部积蓄,替自己张罗了一个闪闪发亮的“玻璃屋”——最起码得抓住玻璃吧。丁成功最终捣腾出来的这个“玻璃屋”拥有一个绝对虚空的底部,予人以一种悬浮半空并随时会消失的幻觉。
  明显的,他并没有设计才能(他又不是黄新),也不懂任何力学与建筑原理,简直就像文盲写书,他冲动而固执地拆东拆西,完全不讲道理不计后果,把负责店铺装潢的小工头逼得半疯,最终,经过一番离奇的改造,这个破门面房被拦腰一分为二,成了—个危楼一
  下面整个一层,从前到后从左到右完全只用落地玻璃门窗与玻璃砖来做支撑,这里便算作是店铺,整个店铺里,从地面到隔断到货架到桌椅,无一不是透明或模拟透明的材质,加上所陈放的百来种样品,也套叠在各自的透明里透明着。要是有人从街前面看过来,绝对可以透过整个玻璃屋,影影绰绰地直望到街后面。
  与一楼形成黑白之势的是扁扁的小二楼,相当低矮,四壁密封,供他生活起居,显然,这是他原先那阳台小屋的翻版。他白天置身于下面的通体透明,晚上则爬到上面的黑暗洞穴……丁成功的新生活就这么脚踏虚空地开始了。
  关于店铺的经营,从执照登记开始,他就永远而唯一地只卖一种质地的商品:玻璃及其制品。钢化玻璃、磨砂玻璃、喷砂玻璃、压花玻璃、夹丝玻璃、中空玻璃、夹层玻璃、热弯玻璃、玻璃纸,以及各种玻璃艺术品。他这“玻璃”劲儿隐而不发多年,一发便是滚烫,好像他前面这些年的压抑全都寄托到上面了。在这个尘嚣滚滚、物美价廉的十字街上,他的玻璃小屋像个不真实的、离群索居的存在。
  对了,“玻璃屋”还有个特别之处:店铺招牌,这么个满可以弄些玄妙的地方,却只立了面阔大的镜子,雨天水流满面,晴天则蒙上一层灰,依稀照见电线杆与树影。
  “这面大镜子,有什么说法?怎么连个店名都不写呢?”不同的人大致相同地一再这样地问他。
  丁成功摸摸下巴,回答十分无趣:“因为总想不好店名。本想就放块大玻璃的,但太容易碰碎了,只好放镜子,好歹跟玻璃算是一家。”他抿住薄嘴唇,拒绝更多的解释。
  最终,没有人再关心这个问题了,镜子就镜子吧,随他去呗。人们便用最为省事的“玻璃屋”来称呼丁成功的店铺,并且,这成了十字街上多情而无用的浪漫主义笑料,人们会在谴责某个人或某件事时这样提到它:“暖,我说你这个人,你这是干什么?这不是跟丁家儿子开的那玻璃屋一样吗,中看不中用的,省省吧你就!”
  当然,晓蓝不这么认为。四年之后,大肚子的晓蓝踏上通往玻璃屋的路,她满怀热望地相信,在丁成功的这间玻璃屋,她将获得前所未有的放松,微渺但最具真实感的抚慰……他们的好日子,将像熟透的果实一样饱含汁液。
  1 3丁成功从不知道,老爹丁伯刚对自己辞职,弄个玻璃屋怎么看——越来越没谱的醉意与失忆,使得他完全失去了作为—个父亲的价值。他从未打听或谈到过丁成功的这一系列动作,也从没踏进过玻璃屋。只是每天早上,他那例行公事式的“十字街穿越巡游”会比原来走得稍远一些,路过玻璃屋,目不斜视地路过。
  那时玻璃屋一般还没开门,但丁成功因为失眠,早就下楼来,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最里头。隔着玻璃窗与玻璃砖看出去,正可以看见老爹丁伯刚走过去,他那邋里邋遢眉眼不清的样子有些变形,还有点五颜六色。丁成功懒散而疲倦地看着,嘴中竟会念叨出丁伯刚经常挂在嘴边的一段话,像相声里的小包袱:咱儿子啊,一岁会数数,两岁会背圆周率,三岁会背唐诗,四岁会读报纸……三年级,他拿起四年级的书就会读,初一,他拿起初二的试卷就会考…一
  但他从不出去打个招呼,搀老爹—把,他不习惯。再说,有珍珍呢,她就跟在后面不远,带着重任在肩的表情,远远地陪着老爹。包括老爹在急诊室的输液台上,于醉梦中吐出最后一口气,也只有蜷在躺椅上呼呼大睡的珍珍算是送了他最后一程。
  ……丁伯刚死去的这一夜,正如丁成功后来跟苏琴所隐约提及的,他差点就有了一个女人。未遂的精子制造运动所带来的生理疲惫使得他睡得分外深甜,并不知道他刚刚失去了当年为他的生命提供精子的人。
  还记得“玻璃屋”门前的无字招牌么——那面大镜子,照着来往的人,照着绿树叶黄树叶,照着没有了晓蓝的秋天与冬天,照着野马奔跑的时光……还照来了另—个姑娘。总是这样的,不管你要不要,生活它喜欢塞点意外的小东西。
  玻璃店对面,是家吆五喝六的“五元店”,旁边是山寨版手机卖场,再过去,是家杂牌的运动品专卖店,满目跳楼价,好像次日就要倒闭——那个姑娘就在这里打工。这姑娘一望而知,也许来自河南或安徽的乡下,从约定俗成的阶层观上来看,这些打工妹子比之厂区人又要跌下去—个台阶……显然,她非常务实,想在厂区把终身大事给解决了。她的方式挺有意思:最近以来,每天中午,放着她店里的镜子不用,偏要到“玻璃店”这里照这面大镜子。
  她的这个照,可是相当规模的照:从头发开始,两只手抚弄来抚弄去,卷卷发梢,或是绾到头顶;接着照脸,眼角、两腮的雀斑,鼻尖上的黑头,还有牙齿,像检查有没有卡到菜叶;接着是身段部分,侧面,背部,还有脚与鞋子……丁成功坐在店面的深处,玻璃什么都挡不住,他看得清那姑娘的意思。他感到沮丧,新生活这么快就来了吗,省省吧,他真一点都没兴趣……
  不久,那姑娘手里多了块纸巾,她开始抹这面镜子。事实上,丁成功每天开门头一件事,就是搬出这面镜子,擦拭干净,它根本不脏——她在外面特别使劲,手脚没轻没重。
  他这才不得不走了出来,缺少阳光的身子扶着镜子站定:“嗳!行了!”
  “行了吗?”姑娘抬起满是雀斑的脸,小眼睛笑得像个细月亮,非常勇敢地把她那点小意思像毛笔字一样大大地写在她脸卜。
  丁成功心中一阵搅动,多久了?从=OO=年分开至今,三年了,他从未再看过第二个少女的笑,可这第—个笑却又让他更加清楚地记起那个人的笑,清明的荒地里,那么灿烂而悲凉。
  他怎么可能把她从生活里抹掉呀,这唯一的寄托。
  丁成功态度突然很差:“以后别再擦了。这镜子不稳,禁不住。”
  姑娘一愣,可她没话找话:“这镜子一定很贵。我从小到大,都没见过这么大的镜子,要我说,你这面镜子,它不仅是整条十字街、整个厂区.也是整个城里最大的一面镜子!”像在用“不仅……也……”造句。
  丁成功不做声。
  姑娘又问:“贵不贵?有多贵呀?”
  丁成功只得开口:“够你打工苦两个月的。”
  姑娘接下来的动作可有点劲儿,她突然用脚一踹,哗啦,丁成功这面“不仅……也……最大的镜子”瞬间就成了碎镜子!“那我到你这儿打工,苦两个月赔你吧!”
  丁成功站在碎镜子里,遗憾而沉痛地看着她,她脸上仍然写着大毛笔字,好感与冒险都写得那么明显。真是个错误的姑娘……这错误的人让他愈加想念那个正确的人,眼前的这个可能性让他更想念那个遥远的不可能。
  “不要你赔了。”他干巴巴地说。
  “那不行,一定要赔。”姑娘用手挠挠脸上的雀斑,蛮有把握地笑了。
  她不是盲目的,她以一个打工妹的实用主义与蛮力气相信着,不要讲两个月,哪怕就两个星期,只争朝夕,她不仅会成为这家玻璃店的专业店员,更将笃定地打下一个准老板娘的基础。真的,什么都会发生。一个抑郁闭闷的小老板,一个富有行动力的打工妹,在空中楼阁般的玻璃屋——每个人都在以不同的方式勾画着自己的命运,这是天赋人权。
  那些谈不上有什么创新的过程就略去不谈吧,重点在于,就是丁伯刚永远醉去了的那个晚上,这个有想法的姑娘留下来了,她用丁成功给她的工资买了面跟原先一样大的镜子,并决定把自己和镜子同时送给丁成功。
  如果事情就这样通顺、光滑地发展下去,并合乎逻辑地迎来一个缔结的婚姻与j口之家,将多么令人欣慰啊,就像丁成功与晓蓝曾经构想过的那样。可有些事情,其发生的同时就证明了它的荒唐,并令人更加沉痛地思念所有远去的亲爱。
  其实丁成功非常配合,衣服都脱了,也差不多让自己有些激动了,可天知道啊,他的身体像被打了麻药一样勉强无力,甚至连一个起码的搂抱都做不出来。最终,他狼狈地抓起衣服,缺乏风度地丢下赤裸的姑娘,一个人逃到楼下,坐到玻璃深处,混浊的夜色透过一层又一层的玻璃,照到他身上。
  他打量衣衫不整的自己,打量着这没有任何快乐可言的生活,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以及对自己的轻蔑:怎么就搞砸了?想想晓蓝,她是那么勇敢地越过了她的困难,并代表他们去过上好日子了。他这一边,也应当顺溜地把生活给解决了,这样才算真正的长治久安。
  老天在上,你看到了吗?这段时间,他也在努力的,像身着单衣、赤手空拳攀爬珠穆朗玛峰一样的努力,想要对生活顺水推舟,跟这个照镜子的雀斑姑娘相好,过下去,慢慢胖起来,脂溢性掉发,跟老婆打架,骂骂小兔崽子,并在星期天带小兔崽子逛逛动物园……那样的生活他熟悉得很,十字街上遍地都是!其实并不坏的,他也是愿意的。
  可是,更为顽强的结果就在这样的妥协与搏击中水落石出,他既骄傲又伤心地发现:他做不到。世界上绝对没有一个人能把晓蓝给代替掉,就是所有最漂亮的姑娘都排着队脱光衣服来示好,也抵不上一根晓蓝掉下来的头发。他与晓蓝之间的不可能,已经从根本上毁坏了其他一切的可能。当然,是他本人在纵容着这种毁坏,他是自织罗网的苦行僧。
  他嫌恶这样孤苦做态的自己,也嫌恶那摊在将来的、注定无趣的生活。
  而“死”的念头,就在这个稀薄的凌晨,像黑暗中的火光,小而清晰地闪了一下——这样的活着,真不如死去了吧。丁成功吃了一惊,正待细细思量,突然听到屋外珍珍的声音,清晰得如耳边惊雷:“哥,快到急诊部去,咱老爹过去了。”
  虽说第一个得到消息,但丁成功却是最后一个赶到的。他愣愣地加入寒碜的吊唁仪式,直挺挺地跪着,脸上几道被抓伤的血印,耳际还被揪掉一撮头发,似乎这是他为老爹所精心准备的送葬礼。
  ——离开玻璃屋之前,他到楼上一趟,推醒姑娘,请她不要再出现在玻璃屋,结果,那姑娘动上手了……丁成功一动不动,毫不抵挡,也好,就当是用另一场殴打来对老爹加以悼念吧。
  伴随着哭诉与诅咒,姑娘四面八方地又抓又咬又踢,打得毫无章法。从这不成样子的花拳绣腿里,他头一次意识到,可怜的老爹是多么悲惨!像个孤独的刺猬,他徒劳地想对自己好,可那糊涂的老家伙不知道什么叫做好,他只会东一榔头西一棒地骂骂咧咧,不切实际地希望自己继续神童的神话,过上高级的生活。唉,现在好了,就是趴在他面前求他再伸手来甩上一个耳光都永无可能了……丁成功闭上眼睛,暗中把这个姑娘的小戳小掐加以放大,感受皮肤上麻辣辣的胀疼,一边想象着醉人的酒香,试图唤醒那些来自老爹之手的伤痛记忆。
  1 4毕竟中间隔了有十年多,丁成功第一眼差点没认出晓白。
  玻璃屋平常少有客人,门庭相当冷清,厂区人至今不习惯他这个大冰块似的玻璃屋.总觉得里面那些闪闪发亮、纤尘不染的玩意儿,是完全不适合他们的。这样也好,丁成功倒喜欢这种寡淡的局面,他每天最大的事情就是拿块雪白的大抹布,不着不急地把他所宝贝的那些玻璃制品轮流着摩挲、擦拭一遍。反正老爹也死了,没有人再介意他的发达与否并为之酒灌愁肠,除了珍珍偶尔来访时会煞有其事地人云亦云,提到什么成家立业之类的……
  晓白走进来,一直走到最里面。丁成功以为可能是个好奇的外地人,路过时进来转悠一下,便只顾继续擦拭—个仿水晶的玻璃花篮。这个镂空花篮枝叶纤细,极易积灰。
  来客停在他的背后不动,形成小小阴影。丁成功抬起头,愣了几秒,认出是变瘦变高了的晓白。
  晓白站在丁成功—侧,倒退几步,又前进两步,既害怕又满意地环视着这片足以吞噬一切的透明,脸上现出感慨万千的敬意。“你真的搞了个自己的玻璃屋!老天,真不敢相信,太了不起了!”晓白两只手握在胸前,像是悲怆地反复感叹。
  丁成功瞧着晓白。晓蓝的弟弟来了,他是晓蓝的弟弟。晓蓝,那个他永远不会拥有,却覆盖并摧毁了他全部生活的名字。某些旧时光又如过山车般轰隆隆地来了,带着丝毫未减的愁苦与快意……得了,三十郎当岁的人了,怎么还这种样子!丁成功突然间满脸堆笑,寒暄着拿出玻璃杯子,忙着泡茶。
  晓白一只手放在兜里,手心里一直紧紧攥着丁成功当初夹在旧衣服包裹里寄来的那张潦草纸条儿。那张纸条儿,他可真看了不少遍,尽管内容平淡无奇:晓白,这些神童衣服寄你,可任意处置。祝好运。丁成功。
  刚刚出门时,他把这张小纸条找出来随身带着,好像这是与丁成功重新接头的一个必要道具。一路上,晓白为这个久别重逢准备了一句话:“十年零八个月,你记得吗,就在你们家门口,我们大家一起分的手!我们两家,六个人,像一窝没心肝的蚂蚁那样分的手。”这样开头将很不错吧,真的,晓白设计好了——但此刻,丁成功这平庸的接待方式已经让晓白不再那么激动了。
  晓白于是也寒暄着坐下,还叠着跷起了双腿(他没意识到,他这姿势,让丁成功惊讶得不愿细看)。他开口了,语气却一如当年那个小男孩的虔诚、热切:“呃,你寄来有两年了吧,我一直好好保管着,租房子租到哪里都原封不动带着。这次回来,也—件不少又带回来了。它们现在全都好好的。”
  丁成功点头,有点不愿再提起的样子:“给你添麻烦了……还带回来做什么,我早就忘了。现在忙玻璃还忙不过来呢。”
  晓白心里突然一阵难过,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假装惊叹,实际上,他心里很空洞:丁成功变得真多!不是他在南方常常想起的那个保护神一般、热血奔流的“大哥”了,他这么平常了,有种暮气沉沉的散淡感,甚至连个子都变得矮了些。他其实不过也才三十二岁吧,怎么变成这样了?
  “就一个人?没结婚?”晓白明明知道,还是问了一下,像杀人前确认姓名。
  丁成功点点头,没做解释,只把手里那块雪白的抹布抖开,看那里面的浮灰在光线里乱飞。
  晓白把手心里的纸条捏成小团,再费力地在兜里打开、抚平,如是两次,终于鼓起劲儿:“我……回来,有件重要的事,就是向你,也是要向晓蓝说明—个隋况。当初,我,在你们俩之间,无中生有撒了很多谎。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喜欢你,什么安全感、小礼物、长得帅等等,所有的一切,全是我瞎扯的。”
  丁成功一声不吭,他的老习惯,用一只手遮起眼睛。那抖着的白抹布停下来,浮灰却还是没有停,仍在光线里飘动。
  晓白狠狠心,接着往下:“然后,等你这边起来了,我又到她跟前儿撒谎,说你多么多么喜欢她之类的,我添油加醋地形容你多么可怜,这样她自然会有兴趣帮你一把……我也没别的意思,人小,孤单嘛,想让两边再紧密再热乎点儿。当然,不久反而散了,我算是白忙一场……我最近才知道,你们当真了?尤其是你!晓蓝她很聪明,该干吗干吗,最近都怀上孩子了。可你这过的算什么?我今天来,就是要当面告诉你,不要把我的捣蛋当真,那就是个海市蜃楼。你该好好地过你的日子。”
  “她要生孩子了?”这是晓蓝结婚后,丁成功第一次听到她的确切消息。上次在老爹的守灵夜,苏琴什么都不肯说,可她那表情让丁成功无法释然,心下如种下一块石头。但今天晓白的这个新消息,却也没能让这块石头移走,反而使石头裂成几块,各种滋味杂糅。看哪,晓蓝她都要当妈妈了。
  “你看你,还在问她!你倒是搞好你自己啊!”晓白的难受也分成了好几块,内疚是一块,但失望与痛心更大。他想了想,勉强地给丁成功鼓气,“嗳,你从前不是最爱讲玻璃哲学吗?全是假的空的,你就要统统打碎这些幻象!要不然,我真会内疚一辈子啊。”
  丁成功哧地一笑拿开遮住眼的手:“嗬,你倒拿玻璃来跟我说事了!其实,怎么说呢,当时那情况,我又不傻!我那个死样子,晓蓝她怎么可能真的注意到我?但是,我很愿意当真,因为当真了就特别舒服你明白吗?否则,我的生活里还有什么是有意思的?再说,你一定已经知道了,后来我们真的有过一段儿……所以,还说什么对不起呀,要不是你起这个头,我们不可能有下文的。所以,我反而要谢谢你。”他挺正经地对晓白道谢。
  “可是你……她现在……”晓白直摇头,觉得丁成功实在糊涂得可以,晓蓝那儿都快生孩子了,他还这么忠心耿耿地自己跟自己玩。于是换了个问法,希望这样可以让丁成功真正清醒:“你认为晓蓝会怎么看这个事?全是我两边瞎扯的?”
  丁成功果然就慌了,眼看着他脸上冒出一层汗来:“晓白,不如,帮我就帮到底,不要再跟晓蓝说了!反正后来不都是真的吗,就让她以为一切都是自然而然的……答应我吧!”
  晓白不做声,只点点头一回来之后,他已见过晓蓝多次,每次都害怕开口,以晓蓝那性情,真不知她会作何反应。但是,他回来,本就决意是要统统坦白的……算了,先答应下丁成功吧,他这样子,石头人也没法拒绝。
  晓白转转眼睛,有点忐忑地想着,现在,可不可以谈另一桩事?他这次回来的另一桩事情。
  张了几回口,却也想不到更婉转的说法,只是把语气弄得比较轻巧,像在QQ上打出几行快活的字:“我到现在,也还是—个人。到底找个男朋友还是女朋友,我都还没搞清。你,呵呵,有没有什么好建议啊?”
  丁成功噫了一声,端起茶来接连地喝,好像没打算回答。他拿起手边上一个淡彩的琉璃饰品,对着光看了半天,又递给晓白,指给他看里面的流动与阴影,仍是讲他的老话题。大意是,玻璃多么多么的好啊,它可以解决和解释一切难题,比如,喜欢上谁或是被谁喜欢上,人与人交往的算计,成功发达的规则,索取和回报的交换等等。这些方面,如果有什么想不通的,就想想玻璃,玻璃会告诉你,什么叫可望不可及,什么叫他人与自己,什么叫融化与变形……玻璃它绝对有资格发言的,它是一千三百度烈火焚心的,它有七十二变化,它知道退守与变通,实在不行,它也是先让自己粉身碎骨……丁成功讲得面容透亮,语调几如传教士一般:“所以这么多年,我就一直死心眼儿地崇拜着它。我是建议你,不管碰上什么事情,多想想玻璃,感觉会好很多的。”
  一边说着,他站起身往店堂的那一头抹去了,好像就在他们讲了这一阵子话的工夫,玻璃屋里又被这个世界落下了一层灰……正午偏晚的光线里,各个角度的折射与反射形成千万条光柱,抽象与凌乱中,浮尘泛动,归于万一。
  晓白抬头,凝望着在他整个少年时代占有特殊地位的丁成功,他那四处擦拭的单调动作里带着一种令人神伤的宿命感。可以看得到,此后的若干年,以及一辈子,他都将在巴掌大的十字街空荡荡地度过……这让晓白涌起一股后怕般的庆幸,不管怎么说,自己还算是走出去过一些路,见识到—些不同的生活。
  “你,就没想到过做些别的事情?比如开个出租车或别的什么工作?”
  “还真从没想过呢。玻璃是我唯—算懂得一点的东西。这听上去是不是有点可怜啊!”丁成功自己倒笑了起来,“其实也不见得的。‘多多’就是‘益善’,‘变化’就是‘好’。实话说了吧,你别再劝我了,包括女朋友,有过一个晓蓝,我这里就够了。”
  晓白于是也陪着他笑了,心里一片酸涩。
  “总之,那些小衣服,就继续拜托你吧。”最后这样加上一句,丁成功简直都有点心满意足的样子。
  那就只能这样吧,再见,祝丁成功和玻璃……祝什么呢?
  晓白告辞走了。
  晓白不知道,他出去之后,丁成功站住目送了一会儿,确认他已经走远且不可能回转,他转身便收起了玻璃屋外的大镜子,不管外面光天化日、早早地挂上打烊的牌子,—个人爬到黑房间里,面朝下趴到床上。
  直到这时,他那一直控制住、遍布全身的绞痛才真正发作,像是刚刚被一辆超长的载重货车从全身碾压过去。
  他的确谢谢晓白,但他刚才撒谎了——他太惊骇、太难过了。是的,他曾经对此事有过怀疑,也寻求过证据与细节,但经过谨慎的论证,他已经——排除掉了,而一旦推翻,他便是全身心交付,忍受不了半点虚假了。
  虽然后来他们已经真了,虽然这真的现今也一样地没了,虽然真的和假的从结果上看已经没什么分别,可他却感到绝望透了。他真的无法承受:这么多年,这唯一的、可以维系的美好情感,其起源,完全是无中生有。
  他活得多像个傻子啊。他仅有的两样东西,玻璃是空的,晓蓝是假的。这样的活着还不如死了。
  看,又来了,又想到了“死”。还记得上一次也想到这个事的时候吗?
  许多人都曾在生命中的某些时候,有过死的念头,等到事情过去,大多会自劝自慰地继续向前。丁成功原本也跟所有的人一样,试图模糊、自欺着过去。但这会儿,当这“死”的念头第二次来袭,他却又因似曾相识之感而体会到一种特殊的欣喜了。
  他趴在他的黑窝子里,用漫长而污浊的夜晚来仔细品味着这特别的欣喜。
  1 5这样的欣喜感一直保持到珍珍的来访。
  那天有些燠热,一路跑来的珍珍头发汗湿,都贴在脑门上,圆脸通红。丁成功瞧瞧她圆滚滚没高没低的身子,想起不久前晓白带来的消息,感到有点凑巧:她们倒是差不多要一起生孩子嘛。也好。
  尚未及细想,他就给珍珍吓了一大跳,万万没有料到,后者大老远跑来,竟一张口就跟他道上喜了,什么晓蓝将要送上门、白来的儿子、现成的一家三口子之类的。他有些气恼地盯着这样的妹妹,她什么时候能说点有准头的话儿呀。
  她还在说呀说呀,唾沫星子都要飞起来了,从晓蓝四年婚姻一直说到她的怀孕与分居什么的,每一句都是感叹句:“你不会相信吧,晓蓝是那么那么地想回头来跟你过!你明天可一点咯噔都不许打!你想她多不容易,四年的婚姻!一下子完全扔掉!”
  玻璃屋里静悄悄的,好像把珍珍的声音及其回声都吸收到那透明里去了,他都听不懂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丁成功伸出手来捂了会儿脸,一边厌恶自己这个习惯性的躲避动作,但正是这股厌恶给了他点力气,他凭这点力气回绝了:“我不会接受的。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
  珍珍来去鲁莽如风,如滚烫的致命的风,风走了,可丁成功却感到自己被深度灼伤了。心中的碎裂,比上次晓白来访更多出若干倍,甚至连关门打烊,爬上阁楼的动作都做不动了。
  他听任玻璃屋门户大开。街上春风摇动,正是这个城市最明媚的季节,人们在太阳下走过,有跟过去的晓蓝一样年纪的女学生,也有跟现在的晓蓝差不多年纪的女人,有大着肚子快要生产的胖女人,也有弯腰驼背的老女人。他看着她们,却又什么都模模糊糊看不清爽。
  他气愤得目不能视物。
  晓蓝她怎么能这样啊?她这么不尊重她自己,不尊重他,不尊重生活。这一切不都是说好了的,包括黄新,是那样慎重而绝望地挑选出来的。她真要重新回到他这里吗?好吧,二婚、拖油瓶、玻璃店老板娘,对了,还有那个宝宝,又将要重演他们的成长之路,在十字街的尘土里打滚,背后被人们指指戳戳……她如果能够冷静下来好好想想!
  丁成功揩揩眼,视线稍好一点了,大街上的人影之中,竟似乎看到晓蓝了!她正回过头,冲他不以为然地抿着嘴,那种不认命的、藐视世俗的气息正是他最为陶醉的。丁成功为这个幻觉而自嘲,也为他刚才的愤然而惭愧——其实没什么的,只要她不怕,只要两个人一起,再说,这……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这是爱不是吗?
  丁成功闭上眼睛,尽量地让自己生发出遗世独立的豪情,可是,生发出的却仍是迷雾似的幻灭感,他不敢想象那样的生活:晓蓝真的来到身边,亲密地成为他的妻子!就像是一幅墙上的画,看了不知多少年,突然间它活灵活现、人物走下来活动,那种欺天盗日、大逆不道般的心惊肉跳……不,幸福不是用来得到的,而是用来想象和安慰的,如果他跟晓蓝,成为“真的”了,那就没有寄托了,生活就走到尽头了。
  矛盾吗?的确说不通。丁成功觉察到自己在嘟嘟嚷嚷。他有点不好意思,慌忙站起来,走到门口,倚在那里,往街面上看。
  黄昏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街面上的人看起来匆忙了许多,都在往各自的角落里奔走。隔壁铺子的老板光着半个膀子在洗头,老板娘在替儿子抓痒。丁成功跟老板娘打了个招呼,说她的儿子眼看着又长高了,八岁的孩子看上去简直像十来岁……这么说笑着的时候,丁成功心里清楚地觉察到,他的悲哀更加增强了。隔壁铺子的这个三口之家,这么个泼辣的天伦之乐的缩影,似乎可以推算出他与晓蓝,以及那个宝宝之间的世俗结局……他不喜欢这个,他不能想象,这不是他与晓蓝之间的方式。
  就像对珍珍所说的那样,他“不会接受、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明天,晓蓝若真的来的话,就这么做吧。肯定会伤到她的,并且可能是极大的愚蠢.但他无论如何都要阻止她。
  迟钝与苦恼中,倚在门口的丁成功回头往玻璃屋里看:昏黄的暮色照进了整个玻璃屋,光线层叠,阴影浓重,橙色与黑色的搏击之中,玻璃屋像个巨大的珠宝,流转着绝望的美。丁成功看得目不转睛,这样的美景他日日看到,此刻却另有所心得,他依稀替自己找到个化繁为简的解释:他的不能接受她,不愿得到她,正是他所爱她的方式,他只能隔着层玻璃去爱她,永远触不到。这就合理了。
  而死的念头,就在这个恍然大悟般的时刻第三度造访,丁成功惊讶地一愣,却让脑子转得更慢了:对待老朋友应当慎重—些。也许这就是最好的办法。
  丁成功相当认真地想了又想,心里却又满怀着对晓蓝的不放心,以及一种奇特的同情,还有对她未来生活的遥望,甚至提前想到她的老境,当她偶然回忆起年轻时的他……唉,他是太自私了吧,留下她孤零零的—个。
  丁成功在玻璃房里转着圈,转了好几圈之后,他努力地又把自己拽回来了一点:不是还有玻璃的吗,也不能辜负它呀。
  直到第二天下午的两点四十二分,丁成功最后的理由也失去了。他的玻璃屋、他的玻璃们,像是通晓人性般地,突然先他而去了,非常彻底,毫不留情,齐齐地死去,成了碎片,成了凶器。
  在这之前的半个钟点,丁成功正度日如年,不停地诅咒自己的过分执念,他担心自己做不到绝情,又担心表现得过分绝情。有什么办法,可以既不伤着晓蓝,又能拦下她!唉,真希望可以立时死去,并把这颗绝望但依然忠诚的心掏出来扔到大街上!唉,她就要来了,他所有的感官都能闻嗅和觉察到,晓蓝正在向他走过来。满怀热切,盼望着可以从他们挂满往事的枝头摘下这唯一一串甘甜的葡萄……晓蓝的想法,美好极了,如同己出,那样真切地、同样嘭嘭嘭跳在他的胸膛里,他分秒难以忍受,听听,她越走越近了……
  感谢老天爷,这么及时,他的玻璃如此善解人意,他真的没有白爱它们!它们齐心协力、示范般地自毁了,并形成一个晶亮的巨大洞穴,把他深深地埋葬,与外面完全隔绝。他没有听到外面兵荒马乱,以为这只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暴动与逃逸。
  其实这时候,他只是擦碰了一点皮肉,可是死亡的念头熟稔地最后一次光顾了,疾如闪电地光顾了,它水到渠成地就手替丁成功挑选了一根楔形的玻璃,并陪着他度过了血流汩汩的最后时刻,它还在丁成功快要失去知觉的时候,体贴地提醒他,用雪白的抹布遮住手腕,以便掩盖住这令人神伤的细节。
  第六部分单行道
  1。四月十三日下午两点四十二分。,必须再一次复述这个时间,因为它跟所有的时间一样不值一提,人们总在各种不值一提的时间里做各种不值一提的动作。比如,抽根烟。
  啪。—个细小的声音,十字街上的某个路人心不在焉地掏出两块钱一枚的打火机,凑到他皱巴巴的“南京”烟上,一边捏着口袋里瘪下去的烟盒,胡乱想着,妈的,又—包快没了。
  打火机的火苗只是像萤火虫那样闪了一下,除了老天爷,绝对没有任何人能够看到。但就是这个萤火虫,扇动起它的微型翅膀,轻而易举地点燃了已经弥漫整条十字街的浓郁芬芳,魔术般地引发出一个颇为华美的声光视听盛宴。从地下一直到地上,地火滚天雷、蛟龙缠玉珠,并伴随着震动耳膜的高音与低频,各种原声或拟声的音效,树叶、门窗、屋顶、倒闭了的报亭、葡萄酒广告牌、自行车棚、老人们的旧沙发、装着昨夜剩菜的冰箱、挂着手套的摩托车以及裁缝店里的塑料模特——整条街上的万物,全都拥有了变天大法,它们争先恐后以各种极其优美的姿势飞扬起来。有的瞬间无影无踪飞升至宇宙之外,有的在低空优雅地盘旋,有的粉身碎骨化作丝丝缕缕,有的崩出粉红的汁液,有的翻卷出白花花的羽毛。
  最神奇的是那些恰巧路过或停在车边的面包车或是小轿车,本是硬邦邦的钢铁家伙,却瞬间被捏得皱巴巴的,像报纸团一样骨碌碌地翻滚在路边,从里面蠕动着爬出来的人无一不是浑身鲜血,活像在演电影似的呼天抢地;而作为背景的天空也非常应景地升腾起巨大的浓烟,灰色夹杂着橙黄色,慢腾腾地扩散、变形着,构成瑰丽的线条与色块……咳咳,这弃妇般的十字街,真令人惊叹啊,此一瞬间,这么地富有激情,这么的后现代派!毫无疑问,这个滴答一秒,是十字街此生空前绝后的唯一高潮。
  拖着八个月的肚子,晓蓝从市中心赶回厂区,正于此时抵达,有幸躬逢其盛,与十字街上的众人一起分享到这粗暴的、充满激情的化学气流,脖子上飞扬起来的丝巾被一根斜刺来的树枝划成两半,紧接着,这根树枝还翻了个小跟头戳到了晓蓝脸上,富有创意地在她白净的左腮制造出一个抽象的伤口,迸发出参差不齐的鲜红。
  ——如果不是出发前花了太长的时间翻找那条珍珍赠予的真丝丝巾,晓蓝应该早就到玻璃屋,见上丁成功了。但在这一天,晓蓝的节奏与智力都发生了可以理解的偏差:她就是觉得,在脖子里系上那条旧丝巾是件十分重要的事,无论如何得把它给找出来,再说既然已经南辕北辙耽搁了这么些年,再拖延片刻也无妨吧。她甚至有些恣意地沉浸于这最后的黑暗时光,想想吧,几个小时之后,一切将会截然不同。
  她爬上爬下地打开所有的柜子门,总算在几件散发樟脑味的旧毛衣里发现了那条包装依然完整的丝巾,同时翻出来的还有几本大学时期的读书笔记,倒连自己都忘了。她居然还打开来匆匆翻了两页、读了几行,然后才拆开丝巾比划了几下,不满于上面许多顽固的旧折痕,又想着,应当用蒸气熨斗给烫烫平才好。
  如果,她真的仔仔细细地烫了,那么赌盘就又转到另—个数字上了,那条丝巾就会永远漂漂亮亮地系在她脖子上了!可晓蓝随即又否定了这个念头,责怪起自己的磨蹭,简直像个一辈子没出过门的老太婆,还是加紧点吧,快点去,早一点与他见面!
  就这样,在那个被圈点过的时间,她不早不晚地出门了。
  晓蓝身形庞然,手脚蹒跚,像艘迟迟起航的旧船,百感交集,思绪如钟摆,在往事与此刻的两极摇摆。她抚摸着腹部,从街道两侧的橱窗里察看自己,她感到,自己这肚子里,不仅仅是一个胎儿,还有她前面的三十年,就像一只蜗牛,走到哪里,都会驮着那些黯然的年份,每一步,都吃力地拖曳着背道而驰的泥浆……橱窗影影绰绰的镜像中,晓蓝渐渐走得迟疑了,涌上一阵心悸:真的可能吗?真的回得去吗?
  2怀孕之后,斗争着是否要留下孩子的时候,晓蓝曾在一个讲座上听过一位周姓教授的演讲:《社会各阶层状况及其分析》。那位尊敬的教授个子不高,南方口音,淡色的镜框,头发白得令人信赖。晓蓝没有能够听完,中途就溜了出来,眼睛里全是泪水。这位教授的斯文气派以及他那怜悯的语气,均令她非常的难过,像在大声地提醒她。到目前为止,她所得到的,不过都是作为失败者的收成……他说的是许多跟她一样的人,还是正是指的她?或者,她正是其中一个可怜可叹的典型?所有这些年,在摆脱既有命运,通往上一阶层的奋斗中,在“成功学”的压迫和裹挟下,她全副盔甲,羽毛贲张,与世界关系紧张,无数次鲤鱼跃龙门式的艰难起跳,一再地违心而行,直至践踏掉最后一点柔情。
  某种程度上,希望生活蒸蒸日上,希望过上富丽堂皇的日子,这是一条普天大同的生存之道,像是一种愚蠢而固执的公共基因,奔腾在每个人的血液里——就包括红鼻头丁伯刚,他为何给儿子取名为“成功”并抓住那点神童旧事不放?包括黑皮,他对珍珍反复宣称的那狗屁不通的三代贵族培养计划;更包括丈夫黄新与他的朋友们,小公司要变成大公司,高级要变得更高级,有钱要变得更有钱。不管身在洼处还是已登云梯,少有例外,人们的想法如此简单、统一,像大型阅兵式上士兵们的高抬腿:要往上,往上走;要变好,好上加好。这是整个物质世界的最强音,震得每个人的耳朵嗡嗡作响——哪怕正是这阶层间的更替、掠夺与羞辱,导致了人世间一切的不满与不幸……
  晓蓝总记得小时候的一个画面:市中心亮闪闪的大商场,隔着玻璃柜台,妈妈伸出手指慎重地移动……妈妈不愿意在十字街购物,宁可带着他们车马辗转一番到市里百货公司去,哪怕是雨衣或手套这样的小东西。他们母子三人,像一支小小的队伍,严肃地在几个商场间比较、选择。妈妈带着自尊、向往的表情,指点给他们看一尘不染的马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斯文体面的行人、昂贵的电器行,似乎连那些欺负人的价格,也值得无声地赞赏:看看,这才是城市的上游,是—个人值得生活、应当生活的地方!
  而她稍后所接触到的电影、新闻、小说、诗、流行歌曲,那里面的高雅与美好则予以她更强烈的刺激。她悲哀地意识到,这不仅是厂区或任何—个郊区的事,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有人类聚居,就都存在着这个古老却永远有效的问题,哪怕就是贵为全世界中心的纽约,其曼哈顿区与布鲁克林区是可以写进演员或画家简历里的,下东区或“地狱厨房”克林顿区则邋遢而颓废,见不得人,虽然后两个区任何一家餐馆的甜点,足够平壤市市民吃上一星期好菜好肉的。随便什么啦,东部与西部,纯种与混血,同一个单位的两个部门,就连同一头牛身上的不同部位……此类事情真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啦。就这么回事。不要耻笑这种软弱,所有处在下风、满面尘土的人都尝过这种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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