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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鲁敏

_6 鲁敏(当代)
  苏琴闭着的眼睛抽搐起来,如果那个雨天就到那一幕为止多好,可是她还是没能忍住啊!她最终与晓蓝大吵一架——她知道,正是那个吵架,直接导致晓蓝拖着她的大肚子又一次回到十字街,并成了现在的这个样子。
  两个急救人员抬起晓蓝,有人急促地叫:“哎呀,这是早产了,有妇产科医生吗……”
  苏琴在晓蓝的血泊中软塌下来,捶打自己失去了弹性的肉皮囊,那里曾经蓬勃过作孽的雌激素。她想念且羡慕死去的丈夫,死去的丁伯刚,包括那个从未谋面的“爱妻黄明秀”。一切地下的人都是无辜的,一切活着的都是罪过的。
  ……在那个本来可以用来收尾的雨中温情一幕里,可能是晓白的出现诱发了苏琴一直压抑着的负面情绪,她看着自己的两个孩子,他们在雨里,他们没有伞,想想晓蓝的比喻!有爸爸没爸爸真的一样吗?他们难道还不够糟的吗?唉,却还在那样令人心碎地手舞足蹈、忘乎所以!
  她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明天,像被红笔打上叉一样:一个是单亲妈妈与离婚女人;另一个是注定孑然一生的少数派。他们将是同类项,注定因为这糟糕的隐私被指指戳戳,永远跟公共道德作斗争……为什么两个都要这样?真难以忍受,这是她最不愿看到的景象,道德这根粗绳子,勒过她不算,又要继续勒上他们……苏琴听到自己大叫了一声,声音很难听,老女人的喑哑,像只被刺伤的母兽那样冲晓蓝大发其火。
  “你知不知道,你真自私透了!你想过别人没有?想过黄新吗?想过我吗?想过肚里这孩子吗?噢,你现在也算是要做母亲了,可你知道‘母亲’是什么吗?母亲就是那个只希望孩子过得好的人,你有什么权利剥夺掉他的父亲,剥夺掉他—个好好的家?去折腾—个四不像的生活!要我说,你都不配生孩子,因为你根本不晓得当母亲的心!你拿我当过母亲吗?又拿晓白当过弟弟吗?你管过他的事儿吗?看看你!看看你们两个啊!你们让我怎么办啊?”
  晓蓝从容地抹一抹脸上的雨水,她冲晓白使个眼色,倒也没有发急:“是啊,你骂得一点不错。我就猜到你会劝我为了孩子去继续跟黄新好好往前过……你以为这就算是为我好?我最恨你总说什么‘为我好’,这让我每一步都要顾忌着你!我真不愿意我总这么顾忌,一步步顾忌到了现在。你想不到的,我有多讨厌现在这样的生活。”
  “嗬,开始讨厌好日子了?哼,我猜,你是打算再回头去找丁成功对不对?了不起啊,别人都是没有感情没有心肠的吧,你尽可以随便来来去去!”
  “哎哟谢谢,真是帮我拿了个好主意!千千脆脆,索性就一条道走到黑了!正好我日思夜想地要见他呢!”晓蓝知道,什么话可以让苏琴跳起来。
  晓蓝没有再进家门,转身直接就走了,对老屋的告别就这样草草收场。晓白在后面紧跑了几步,捡起地上的伞送给她。晓蓝停下来,回头挥挥手,不知是跟房子还是跟人。
  苏琴真的跳了,跟在后面追着骂:“哦,你真有本事!你最好肚子再大一点,送去让丁成功好好看看。你听好了,真等宝宝生下来,你一定会后悔的。我说过,你不懂什么叫‘母亲’!”晓蓝更快地头也不回地走了。
  苏琴还要继续,晓白拉住:“晓蓝这个人,你是知道的,一向用力太猛,你越是拦着,她反劲儿越大。”苏琴两只手直舞,语气绝望,逻辑却像小孩子,“你不知道,她答应我的,跟我拉过钩的!我说到做到,她为什么不?”
  ……雨不知何时停了。晓白劝呆滞着的苏琴回家:“唉,她跟丁成功,纯粹都是误会,误会加误会,却当真了。”他的表情似乎比苏琴还要沉重。
  苏琴没有理会晓白,她不知想到什么,打了个寒战,无限凄凉地冲晓白摇摇头:“反正怎么着都是错,从一开始就错。今天这个错,老天爷不知要怎么收拾我呢。”
  第五部分玻璃屋
  1丁成功始终都不能够说得清楚,玻璃与晓蓝,他对哪一样爱得更多一些,当然,这两者是不矛盾的,它与她,合在一块儿,构成了他一生的质地、色彩与意义。不过没事的时候,他喜欢琢磨这个选择题,点上一根烟,在烟雾中不慌不忙、从前至后地想。
  2从相遇的时间看,是先看到的晓蓝。但并没有一见钟情,没有人会对未来继母的女儿一见钟情吧;而且晓蓝不爱笑,总沉着脸,从初次登门跟他打招呼时开始,到每一次的晚餐上,都一直板着脸。她不正眼看他,他也不正眼看她。可他感觉出她偶尔掠过的眼神 是—个正面角色看—个差劲角色的,大概的含义是:哎呀,怎么眼跟前会有这么个倒霉蛋,还那么麻木地若无其事……随她啦,再说她看得也大致不差,自己就打算这样了。
  其实日子也没那么糟。
  丁成功蛮喜欢厂区的,尤其是待业的这两年,他感到自己跟这旮旯地十分相衬,无所谓宏大志向、出人头地还是怎么的,人非得那样吗?可能也怪老爹当初这名字取错了,成功、成功、成功,天天顶在脑门子上被别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搞得他都反胃啦。总得有人不成功的,他就算一个好了。
  再说,十字街多好呀,它得天独厚地处于烷基苯厂、热电厂、塑料厂、电子管厂的中间地带.恰如心脏与咽喉,连接起各处的仓库与货场,这条街之于厂区,就约摸相当于曼哈顿之于纽约或是香榭丽舍之于巴黎。整个厂区的人们.都会满面自得地前往这里来进行他们最重要的娱乐与消费,所以,可以想象吧,这条十字街是怎样的活泼与繁华,且看看那些店名儿——外墙漆成粉红色的三层楼旅馆,名为“大哥大”;拉着灯泡与纸花的卡拉OK厅,则是“上海滩”;卖汤包与盖浇饭的门面铺子,乃“狮子楼”:兼带替人画像的照相馆,招牌是“环球摄影”;铝塑门窗经营部,名日“创世纪”……丁成功常常游荡在十字街上,点数那些十五吨以上的重型卡车,它们占据着主要的路面,在其嚣张的浓烈尾气里,摩托车、三轮车、自行车与小汽车互不相让地激烈搏杀,而街道两侧的店铺们则对此笑逐颜开,觉得车轮越多,买卖便会越好,他们比赛般地往街面上泼洒泔水,显示生意的兴旺;污水横流的地面上,除了厂区人,就是外地口音、行色匆匆的异乡人,男人边走边骂女人,女人边走边骂孩子,孩子边走边踢一只空塑料瓶子,然后准确地射向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这随意却生机勃勃的街景,丁成功能倚在街角看上几个钟点。
  看着那么多淌着汗、皱着眉的路人,丁成功却总会想起晓蓝,想起她的一个笑——清明的坟场,那场热烈的关于死者们的谈话中,她突然笑了一下。真没想到,晓蓝的笑会是那样的!为这个笑,他沉醉了整个晚上,直到后半夜,才回过神来,却又在沮丧中异想天开:要是自己能让她经常这样的笑,那简直就是人世间最了不起的事情了。
  这异想看来是有点毒性,使得他对曾经感觉不错的待业状态感到了不耐烦,更对老爹通过苏琴去开后门找工作的妄想感到不耐烦!不如自己动一动吧,他早留意到那份寒碜的、都被人撕去一角的招工启事了……固然学徒工资可怜了点儿,但足以让丁成功与十字街发生亲密的瓜葛,他很快成了桌球高手。作为—个十字街的新晋小杆子,必须的,得有个强项。你可以吐上一口唾沫表示瞧不起,但你得承认,这的确算得上个东西:桌球。
  咳咳,十字街的桌球摊,多么邪乎的风景线!歪歪斜斜拉过头顶的电灯泡,洒下昏黄如地下赌场的光线,桌面上起了球的绿绒布,球杆顶端布满了牙印、口水印以及别的说不清楚的痕迹。还有那个嘴里整天含着一枚牙签的老板,“三块五一局,三块五一局!赢一局送一局!”他用像是凶巴巴的语气,对三三两两走过的男人低声而富有煽动性地吆喝,制造出类似黑社会般的诱惑。很多像丁成功这个年纪的小伙子便会停下来,为了证明自己具有暴力与好运的资质.他们从紧紧包裹着的牛仔裤后口袋抠出一团纸币,歪歪斜斜地捏着球杆,以斗气耍狠的架势玩起来。
  丁成功倒也不斗气、不耍狠,可偏就是百发百中,杆子像是他加长的手指,彩球如同被集体贿赂过一般,以准确的折线应声散开,入洞!每次他结账离开,两只裤口袋都塞满了脏兮兮卷曲着的零钞——拍拍后屁股,丁成功无声地笑了,轻而易举地收获到一撮货真价实的成就感!
  ……不出半个月,通过十字街的洗礼与浸泡.丁成功像是翻了个方向的青砖似的,拥有了某种无所顾忌的劲儿.—他会对漂亮姑娘吹口哨。高兴和不高兴的时候,都会扭动手指打出一个响亮的响指,还会莫名其妙就跟人打上一架。
  3啊对了,对玻璃的感情,正是那个阶段起的头儿。
  星期六的晚餐后,丁成功不再急着回他那闷不通气的小窝了,他说起玻璃来——他现在终于有样东西可以说说了。
  “玻璃是什么?”对着客厅里的几个小的,他眯起他那双酷似亡母的细长眼睛,报出一串化学名词:“Ca0,Naz0,6Sioz,也就是磷酸钠、硅酸钙和二氧化硅。”晓白与珍珍茫然瞪着眼。这些分子结构,也许只有晓蓝才能听懂,不过,人家还是老样子,一直埋头在她带来的书里。
  接着,他换个角度,加入主观印象,直接描述起玻璃本身的神奇,带点亲昵:“玻璃这个东西,跟水不一样,跟油不一样,真蛮滑稽的,根本就没有个确定的沸点和凝固点,而只有一个漫长的溶化过程,从六百度起,就开始软了,可以拉成丝了,然后,就算到一千三百度,它还是那个样子,绵绵的,嫩嫩的,随便把它弄成什么样儿.方的圆的扇形的,它听话得很!我总觉得它像麦芽糖……”珍珍在一边发出吃吃的傻笑,带着某种遗憾,因为没法真的吃到它们。
  “哎呀,三十七度,我们都知道的;一百度,也知道的,被开水烫一下嘛!”晓白摸摸自己的胳膊,热情洋溢,他是丁成功最好的听众,“可是,六百度的玻璃,一千三百度的玻璃……”晓白的嗓子咝咝的,好像谁要把一千三百度麦芽糖一样的玻璃硬倒到他喉魍。
  接下来,丁成功会更加深入地谈到玻璃的重要性。在他看来,玻璃对这个世界的贡献,仅次于空气、水、阳光。“喏,你们随便想一想嘛,比方说厨房里的酱油瓶麻油瓶,客厅里的花瓶,座钟和收音机上的面子,还有你们手上戴的手表。你们把头抬一抬,天天用的电灯泡。到大街上看看,所有房子的窗户,所有汽车的窗户,红绿灯。再假如你生病了,那些药瓶,挂水的瓶子,温度计……真的,这个世界,要是没了玻璃,那还能转得起来吗?”是的,没有人能够否认:玻璃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珍珍听得兴奋了,翻着眼睛,忙着补充这个世界存在着的其他玻璃们:“还有墨水瓶、眼镜、相框、弹球、洋河酒瓶子、指甲油瓶儿……”
  “可是,”丁成功打断珍珍,“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玻璃会这么重要?”他又提出一个问题,一边环视在座各位。
  在座各位—一丁伯刚像件脏大衣,乱糟糟地醉死在一边;苏琴待在厨房那个安全容器里没完没了地洗涮;晓白懂个屁;珍珍更是懂个屁。所以,事实上,这个问题,倒像是抛给晓蓝的,可晓蓝呢,晓蓝活像聋子。有谁可以像她那样一动不动地看书!
  “哼!要蜕崩说,不说拉倒。”珍珍乐呵呵地催促,为这个哥哥骄傲极了。
  “这个问题,我经常在想,想啊想的终于想出了个答案,当然,也不一定对啊。”丁成功搓着手,像知识分子那样矜持地闭闭眼皮,“玻璃为什么这么重要?是因为,它透明。”他说了,同时身体往后靠到椅背上,可那听众们却感到不同程度的失望,透明。这就是那个深刻的原因?
  但丁成功非常平静,好像这一切皆在他预料之中:“我知道.一时半会儿,你们不会明白这个道理。你们以后,得空了便想一想。透明,它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奥妙——被隔开了,永远碰不到,可一切能看得清清楚楚!真的,你们想想看,这多了不起!世界上有哪样东西能比得上?”
  反问语在空中扇着翅膀,沉寂良久,丁成功加了最后一句:“所以,我觉得,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最高境界,就是像玻璃一样。”
  四年后,晓蓝与丁成功的地下来往中,有一次,晓蓝像是偶然想起似的,突然一字不差地回忆起当年丁成功在客厅里有关玻璃的这些高论……丁成功真希望她这是嘲讽,可是不,她那语气显得有点沉重,一边复述着,她盯着丁成功,好像在表示—个迟到的赞同:她与他的关系,的确像是玻璃一样,看得见,却永远达不到……
  早已不是吹玻璃工但对玻璃依然忠诚的丁成功,只是装出平庸而健忘的样子,摇着头发笑。发笑的同时,他知道:他从来没有为这种“玻璃般”的关系感到丝毫遗憾。而且他高兴这个:当时当地,晓蓝的确是在听他吹牛,他那些胡说八道本来就是献给她的。他强装得那么健谈、博学、饶舌,全是想引她一笑啊,如果有可能的话!
  但关于吹玻璃的具体过程,丁成功不喜欢谈及,好像他其实并不是个吹玻璃工,而是个潜入吹玻璃车间的便衣,他只研究和思考一些跟玻璃相关的抽象问题——其实这也是厂区男人的一种风气,他们很少谈论工作本身,那些鼓风机、高温炉、搅拌器、转轴、牵引架、冷却槽,浑身的橡胶味铁器味,通红的如同野蛮人一般的油面孔,有什么好说的呢。
  可晓白以为丁成功谈兴正浓,大概正需要—个提问者,于是热心地追问丁成功吹玻璃的详情。丁成功瞟瞟晓蓝.见她仍旧皱着眉在看书,便低声地简单作答:“一人—个炉子一根长管子,把玻璃引到模子里,然后一边转动模子一边吹……”
  “可是,玻璃水六百度、一千三百度的,你们可怎么过呢?”晓白仍是不解。
  丁成功再次飞快地觑了一眼晓蓝,“隔着炉子的嘛。再说,嗯,反正都是男的,我们就白花花地打着赤膊。反正,你把我们想成—种人肉做的机器吧,差不多就是那样。”丁成功做个不知何意的手势,以结束这—段谈话。
  可石头人般的晓蓝这时却猛然从书里抬起头,瞥了他一眼。丁成功噤住了。
  他知道晓蓝看透他了……就算玻璃真的是伟大与独一无二的,但玻璃就是玻璃,跟他那滚着油汗、半裸着的身子没有丁点儿的关系;他找的这份工作,要多悲惨就有多悲惨!所谓对玻璃的热爱,不过是为了掩饰这令人难堪的境况。
  丁成功一时有些恼羞,可却又感到一阵快慰——她能明白他,不比什么都强嘛!
  “哈哈,晓蓝,你终于抬头看我哥啦!我都盯了你一个晚上了!”珍珍猛然间大笑,豪放地拍着腿,一边冲丁成功挤挤眼,能让这么个泥菩萨动一动,多了不起!晓蓝咬起嘴唇,无地自容。这以后好长一段时间,晓蓝又不再正眼看丁成功了。唉。
  而不久之后,连这种鸡兔同笼、七讲八岔的机会都没有了——说是要备战高考,那位苏琴阿姨索性都不再带晓蓝过来晚餐了。丁成功隐约感到,这可能也跟他带他们几个去逛夜市有关。但也不想解释,有什么好说的,并没有什么,以后更不可能有什么。
  没想到——
  还有个晓白。
  4.丁成功与晓白之间,如果有交情,当是从“星期三恶作剧联盟”开始,然后是一起逛夜市,谈不上太亲,不过丁成功早就注意到,小胖子总像只胆怯的小狗似的,围着他转悠,欲言又止,眼神那么热切。他到底想干什么?这样异父异母、—拍两散的关系,他究竟想怎样?
  那段时间的星期六晚餐,连珍珍也不在,她开始实习了,星期六总热忱地主动要求值班。晚餐后,丁成功与晓白干坐着,真是要多无聊就多无聊。
  丁成功点上饭后烟,吐个圈:“嗳,别光忙着消食啊,你说点什么吧!”
  晓白一愣,表情有点奇怪,浑身的脂肪与肥肉们好像一紧似的。他伸手去推推丁伯刚,又往厨房瞅瞅,但没有开口。
  丁成功有点好奇了——毕竟,他是晓蓝的弟弟不是吗,“咱们到我房间去吧。”
  “你让我进你的房间?”小家伙十分意外,胖脸变得通红,直点头,嗓子都发哑了。
  丁成功的房间就是阳台,很窄的床很小的书桌,连椅子都没有,并且,在整个床的上方,骑楼一般,还搭了个隔层,临街的一排窗被仔细地糊上了报纸(是厂报),把阳台上本该有的充足光线挡得死死的。人一进去,便觉得天地都陡地一缩,沉沉地压了下来。
  丁成功喜欢自己这个小洞穴,他自在地站着,头顶离阁楼的底部,仅有半个巴掌的高度,阁楼活像是搁在他脑袋上。他欣赏着晓白的惊诧与拘谨:“坐吧,你,是我妈去世后第一个进来的人!你刚才是想说什么来着?”
  晓白四处张望了一番,慢慢平静下来,镇定地咳了一声。“是的,我一直想告诉你,但不知该不该说。你知道吗,我姐姐……她很喜欢你上次带她去十字街,你给她的小电筒,她当宝贝似的,一直放在枕头边,夜里面睡不着还会摸呢。”晓白的语气多真诚啊,并且,这话也不算太离奇对吧,晓蓝夜里面起来上厕所,看不见时不就摸那电筒吗?
  “什么?”丁成功一愣,不大信,“她喜欢?可你看她那天都不太高兴!实际上,你知道的,我有钱,都可以买下半条街!”丁成功忍不住又吹了半句。
  “嗯,她一直那样……外面和里面是反的。不骗你,她喜欢你!”晓白不假思索地解释,最起码前半句,是百分百正确的事实。
  “她一直是反的?”带着恍惚的收获感,丁成功默念,以为这是破解晓蓝的密码,此后——他们的地下交往,他们的不再来往,总之,此后这么些年,每当晓蓝的表现于他不利,丁成功便会搬出这一句,引渡自己脱离苦恼。“可是,她是个好学生,就我这样儿的……”他还是觉得不对头。
  “嗬!你真不知道吗,那些女生,才呆呢,尤其是成绩好的,最会喜欢坏男生!因为她们自己不敢坏。想想你们班以前的女生呢,你想想。”十三岁半的晓白语气老练,谆谆开导,他讲的还真有几分道理。
  “那么,她还说过我……别的什么吗?”丁成功这时其实还是半信半疑,他理智地索要更多的证据,但是,他的心情突然好极了,从来没这么好过。
  “她……觉得你个子很高,走路非常有派头。烟味好闻!谈到玻璃时那么深刻,简直像学者,像哲学家。”关于丁成功的优点,晓白真可以源源不断地一直说下去。
  丁成功一动不动,像被人披上了一件特别高级的外套,整个人都升了一级!吹玻璃工怎么啦,那个根本不算是真正的他!他其实……听听吧,很像哲学家!
  晓白还在添柴火,当然这也是他本人的切肤之感:“还有,你让她特别有安全感,记得那次上坟的吧,你在前面带着,照顾我们两个。”
  “哦,真的?她还记得!天,一年半前的事了!”丁成功真不知说什么才好,再不能不相信了!可这一信,那快活的、浮云般的感觉却一下子没了,一种深沉的忧虑像绳索一样,绞上了他的脖子。他有自知之明的,“行了,你不要说了。我很谢谢她……唉,要是我还是神童的话,要是我还是的话!”丁成功又点上一根烟,动作却一点不洒脱了。
  晓白知道,这就行了,得收:“哎呀,看我净乱说些什么呀,晓蓝她要知道的话,还不气死!”
  “你放心,你看看我这个死样子!我有数的,才不会当真呢!我可以对天发誓!”
  晓白不吭声,失重的心跳中,他劝慰自己:没关系,这一切并不出格,而说不定,晓蓝真碰巧就是这么想的呢。
  晓白的视线停在糊在窗户七的厂报上,尽管报纸已经黄巴巴的,但上面的大小标题仍可看得十分清楚:
  一笔“特殊”党费
  加班加点迎国庆热火朝天创高产
  工会张定培主席五一节看望老劳模
  梅花香自苦寒来——青工技能比武大赛侧记
  晓白忍不住默默地念着,似乎这样可以驱赶走那些像蝴蝶一样蹁飞的小谎言。
  丁成功突然在他上方说话了,声音嗡嗡的:“呃,以后……她要是还提到我什么,随便什么,你告诉我,就当玩呗。对了,她不是快要上大学了嘛,你也把她的事跟我说说,我也就是无聊,没别的!”
  “那是当然的!我还会在她那儿替你说许多好话!”晓白庄严地宣誓,这正是他可以轻松做到的。事情与他设想的并无二致——他抓到了对方的缺口,并已与面前这个男子汉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了!
  “对了,”丁成功慷慨地补充,“你想要什么,尽管开口!我有工资的,打球也赢钱!”
  “我只要你做我大哥……永远、永远保护我,对我好。”这才是他一直要说的话哪!晓白声音湿漉漉的,像黄梅天的一口水汽那样吹在丁成功脸上。
  丁成功愣住了,他仓促地另外点上一支烟,直通通地塞给晓白:“抽根烟吧,你!别弄得跟大胖丫头似的!咱们这不就是兄弟吗?”
  晓白羞愧而喜悦地接过烟,当然,他给呛得不成样子,眼泪水都出来了。
  坐了—会儿,丁成功想到什么,重新笑眯眯地:“不如这样,给你看一些我的东西。”
  他一抬手,灵活地从头顶的搁板上卸下一块板子——他把手伸到隔板里摸索着,像在数自己的牙齿,他拖下一个布包裹,再伸手上去,又拖出一个。这样,他接连拖出五六包,统统摊在床上。那些包裹,已严重褪色,连花纹都模糊了,但十分洁净。盯着这半床的包裹,享受了一分钟的等待,丁成功这才含笑动手拆开。
  衣服。婴儿衣服。
  晓白差点没捂着嘴巴叫起来。他突然很想小便。
  丁成功的手势变得非常柔和,他打开一件印有圆福字的斜襟毛头衫,在身上不成比例地比画着:“喏,这是我的第—件衣服,看多喜庆!”接着,是黄白色的连手连脚裤、蓝条纹的汗衫与开裆裤、两条口水围兜。
  他打开第二包,这是两岁左右的衣服,背带裤,毛线帽,还有胸前绣着“祖国花朵”的棉袄罩衫。
  再—包。再—包。除了隔板,丁成功还钻到床底下,取出更多的包裹。
  这逼仄的洞穴里,现已浸山遍野铺满了一个男童各个时期的衣服,像眼睁睁看着—个婴孩,一天天会爬、会坐、会走、会跑……那鲜嫩的、却也是死去了的气息,万劫不复地包围上来,令晓白禁不住一阵阵颤抖,连小鸡鸡都站起来了。他感到恐惧与甜美,更感到一阵暖洋洋的幸福。他想象着,这些衣服,正穿在他身上,通过丁成功的衣服,他又缩回去了,从十来岁到七八岁到四五岁,被丁成功所细心收藏着、照料着……啊,但愿,他才是这些衣服的主人。
  丁成功一直在说着什么,可晓白听不见了,直到丁成功突然摇起他的肩:“嗳!”
  “嗯?”晓白回过神。
  床头灯的光只照着丁成功的半张脸,看不清他的表情:“听见我说的了吗?这是以前我妈给我保存下的,她认定我会成为有出息的大人物……任何时候,只要我想,就拆开来看看!一拆开,我就感到我自己又回来了。你相信吗,我曾经是……神童。一岁会数数,两岁背圆周率,三岁背唐诗,四岁读报纸……三年级,我拿起四年级的书就会读,初一,我拿起初二的作业就会做!你不相信?这每件衣服都是证明!真的,我本来挺了不起的,甚至都不比你姐姐差,本该考上大学的,本该特别有出息的。”
  晓白噤声,心中难受,大气不敢出。他知道丁成功的落榜正在他妈妈去世的那一年。
  —会儿之后,丁成功开始收起他的神童衣服,正如刚才不厌其烦一件件打开一样,他又一件件熟练地按照原有的折痕次第叠起,并依顺序挨个儿放好,冗长的过程有条不紊—一刚才“打开”与现在的“收起”,活像录像带的倒退键。最终,所有的小包袱都重新扎成了十字结,各自归位到它们此前所在的隔板上或床架下。
  房间恢复了原样。
  或许可以提前交代下这些小衣服的下落——
  差不多八年之后,而立之年的丁成功,在辞职开张玻璃屋之前,他连续花费数天时间,对这些神童衣服重新整理并归顺了一遍,像要与旧生活告别。本想统统扔掉,可怎么也下不了手,怎么办?头一个条件反射就想到晓白,这唯一的知情人!趁自己还没有后悔,他拨打了快递公司的揽收号码。十来分钟后,嚼着口香糖的揽收员赶来,毛手毛脚地把这些旧花包裹逐个塞人纸箱,一边随心所欲地开着俗气的玩笑。丁成功却大发其火,逼着对方道歉,差点动手干上一架,憋着火的揽收员直到出门后才愤怒地找补上一句:“妈的,厂区就是厂区!什么变态的烂狗屎都有!”
  而远在南方的收件人晓白,在没有预告的情况下突然收到这么一嘟噜包裹,他在茫然中签字,然后茫然地打开。只打开了一个,他即刻跑出去,喊住准备离开的快递员:“谢谢!小哥儿们!你不知道你替我送来了什么!给我你们公司头头的电话,我要狠狠表扬你!让他们给你嘉奖!”
  还没有完……两年之后,晓白把所有这些衣服与他本人的那一摞练习簿重新带回了厂区:不久之后,晓白让这些衣服派上了用场:送给了一个初生的女婴 性别上有点不合适,小孩子有什么关系嘛,再说晓白眼里从来没有性别。这个获赠衣服的幸运女婴,其出生时间准确无误地刊登在次日的所有报纸上:=OO六年四月十三日下午的两点四十二分。
  5这段时间,老爹丁伯刚的酒劲儿更大了,不停地打破他醉酒纪录,常常的,丁成功都还没伸筷子夹菜呢,丁伯刚那里就像做颈部运动操似的不停地仰脖子,仰那么几个来回,然后就干净利落咚一声倒到桌子上了。
  丁成功替老爹挪开碗筷,把酒杯酒瓶子放好,继续吃,听着自己一个人的牙齿舌头在空气里吧唧吧唧,一边盯着老爹正对着他的头顶,那儿一根头发没有。他理解老爹这么的死喝酒,为着那位苏琴女士喝,为着自己这份吹玻璃工喝,再为着厂区改制的风吹草动喝……这样也好,只有迅速醉过去的这场昏睡才是他的好时光吧,并且,每每看到老爹正对着他的头顶,丁成功便不再那么气恼,反而产生出一点类似于父子同命的心甘情愿。看看吧,这么个一无所有、烂泥巴般的老爹,他还能好得了么……他倒是没有想到,有一天,这老爹竟会撒起酒疯、揍起他来。
  关于那场殴打的具体情形,由于此后反复上演,丁成功已记不太清了,再说难道还去计较这样的老爹吗?体谅体谅吧,否则他打谁去呢?再说,他不就是那点饱浸酒精、垂垂老矣的劲儿。
  丁成功所记住的,是这第一场殴打所带来的他与晓蓝在深夜的相遇——这惊险的偶然性,闪电一样,噼啪作响,点燃了他燃烧终身的爱恋火炬。
  所以,丁成功一直是感激老爹打他的,打得好。他愿意他一直这么打下去。
  摔门而去的丁成功,脸没洗、衣服没换,像个仓促的逃犯,蹬上自行车径直就往十字街去了,他知道,刚刚开始的夜市,将像沼泽一样冒着臭泡泡淹没掉他刚刚经历的殴打。
  他直奔熟悉的桌球而去,戳在黄灯泡的阴影下,用手托起隐隐作痛的牙床以及整个腮部,木然地凝视桌上的彩球,他将要主宰它们的命运,它们将被抽打、撞击,继而抽搐着滚动,并落入注定的黑洞……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喜欢这些,但他知道,哪怕他双目青肿、鼻血污糟,十字街也毫不在意,甚至都不会有人多问他一句“小哥儿你怎么回事”—正是这点好啊,十字街从来不讲究柔情蜜意,幸亏如此,多谢如此。
  ……他把整条街上的桌球都玩了一大通,玩得夹克、牛仔裤的四只口袋里都塞满了零钱。但最终,十字街的人稀下去了,萧条与荒凉猛然地来了。十字街毕竟不是大都会,这里还残存着体力劳动者所习惯的节奏,他们喜欢尽快爬上床,贪享一天最终的安逸。
  但丁成功还是不想回去。他喜欢这会儿的街甚于一天中其他的时候,他想尽可能地磨磨蹭蹭、无休止地待在这个被人们抛弃掉的街面上。
  他于是在马路牙子边蹲下来。马路牙子,真是个好地方,在它的周边,总会分布着诸如破自行车、垃圾桶、电线杆、呕吐物、狗屎、旧报纸等各种玩意儿,在这里蹲下,哪怕就是蹲个一整夜,也是不会引人注目的。丁成功于是就静静地蹲在那里,简直像是消失在路牙子上了。
  唯一的缺点是,浊气更为浓重了,所有从白天沉淀下来,从人们呼吸中过滤出来的,从汽车、动物以及人的尾部排泄出来的味道,全都集中、汇齐了,紧挨着路牙子,匍匐着流淌,不过丁成功无所谓,他正需要坠人这样的浊气,以好好想点什么——
  在刚刚过去的两个星期,晓白向他提供了不少有关晓蓝的情报:
  晓蓝盘问晓白他的房间到底是什么样子:晓蓝打听他高中时擅长什么运动:晓蓝曾在一张纸片上写他的名字:晓蓝在梦话里说到玻璃的化学分子式。啊对了,对不起,晓白还打了个招呼:你千万不要骂我,因为姐姐她一直问一直问,我实在没啥可说的了,我就跟姐姐说了你的那些小衣服包裹,你猜怎么着,她突然眼里就全是眼泪水,我问她为什么,她不理我。
  这一切,太典型了、太有条理了,好得他都不敢相信了,但是,又怎么忍心怀疑这一切都是假的呢!那太没劲儿了,太对不起人了——丁成功甚至还分析过晓白,但那胖小子有什么必要在这个事情上弄虚作假呢,况且,看他那么活灵活现、那么顺溜地脱口而出!这不可能是假的,再退一万步说,他又没想真跟晓蓝怎么样!这个事情,只是……唉算了,别胡思乱想,为什么就不往好处想想,这肯定就是老天专门为他准备的!他只管毫不犹豫地好好体味吧……所以,怎么说呢,丁成功的心,最近是有些轻浮的,是太过甜腻的,被老爹这么揍上一顿,也算是一种平衡——他不配事事都好的。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丁成功吸着他的烟。烟头一闪一闪,像是黑色海洋里的信号灯。
  而正是这个烟头,把他暴露到晓蓝的视线中去了,才导致了此后爱的发生与流变一晓白使尽花招的撺掇,苏琴女士所以为此的赌气,丁伯刚无意创造的暴力背景,珍珍自以为是的影响力,其实,怎么说呢,虽是缺一不可,但也并非那么关键。爱这样的事,自我催眠肯定是第一要素。
  这天晚上,高三最后一学期的晓蓝本是补课来着,补习只两个小时,按理她早该到家了,可这天,老天爷懒洋洋地伸了下腿使了个绊子——骑到十字街附近,晓蓝自行车链条断了!怎么办呢,她只得懊恼地推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往两边的路牙子瞅,在渐渐冷清的街上寻觅着—个不大可能出现的修车摊……但这懊恼中也有几分放松,不管怎样,从疲劳的奋战中暂时放松下吧:夜晚,街头,某些诗句、某些流行歌曲涌上来,伴着夜风鼓动起她的裙子—一丁成功那孤独的香烟头正于此时进入了她的视线.萤火虫般的一明一暗里,丁成功瘦削的侧脸如同夜晚中的一幅肖像画。
  ……丁成功一心一意盯着地面,忽然,他发现眼前的地上多了一双秀气的小皮鞋,还有半只自行车轮子,他停止了吸烟,但没有抬头——他认得这双鞋,两边的褡襻上各有一朵小花,其中一朵花掉了一个花瓣,星期六,在家里的鞋柜边上,曾看到过许多次。他不相信会在这里看到这双鞋,他也不愿意自己在这样的情况下给这双鞋的主人看到。于是他接着吸他的半根烟,同时闭起了眼,他想这一定只是该死的幻觉。
  然而竟不是。他再次试探地睁开眼,却一下子看见鞋子主人的眼睛!跟他一样,在路牙子的恶臭之中,她蹲下来了。
  有半年没有在星期六的晚餐上见到她了。
  丁成功知道,自己脸上那些红色与青色的淤,高低不平的肿,全都暴露了。他该怎么解释?被醉老爹揍了,并且,他对这顿打还挺自愿的?那还不如让她以为自己又在街上跟人打架了……看看.这真是个不怀好意的夜晚!她不用再绕着弯子跟晓白打听自己了,她这就亲眼看到了:丁成功这么的不成样子,像个窝囊废、狗屎蛋子。
  可鞋主人正看着他呢,她的眼睛,离得这么近!那里头,真有不少东西啊。惊讶、生气、不解,还有……像是要把他从臭水沟里给打捞上来的决心,丁成功艰难地挪开脸去。这样的眼睛,他不配看的。
  ——后来,回顾到这次意外的碰面,晓蓝也承认,看到丁成功那种糟践样子,一种不容置疑、纯粹的拯救感迎头打来,她感到迫切和不安。只有一点,时间不对,还有—个半月就高考,现在出手,说不定反而会让自己跟他一样翻到水沟里去……也许,等以后吧,晓蓝模模糊糊暗中许了一个遥远的诺。
  所以很快,晓蓝让自己脸上恢复得平平整整像条大马路,她抿着嘴唇,蹲在那里,一言不发地陪伴着丁成功的一言不发……他们就那样沉默着,似乎一切都是不言而喻、自然和宁静的。
  已经到烟屁股了,丁成功垂着眼皮,还在努力地抽,好像想永远待在他的香烟里。晓蓝冷不丁伸手去一拔,把烟屁股扔到地上,站起身用她带着小花朵的鞋踏上去一拧。她晃晃自己的自行车,坏掉的链条咔咔作响。
  丁成功于是顺从地,从他赖以栖身的路牙子上站起,仍是注意地不去碰晓蓝的眼睛。这个夜晚,很好。自己的不堪与破落,让她碰到,由她见证。他是满意的。
  丁成功转过身,推出自己的车,他让晓蓝坐在后座,并腾出另一只手,拖握着晓蓝那辆空车的龙头。被打之后的浑身酸痛忽而转化为蛮劲儿了,他控制着手腕与腿脚上的配合,感受着肌肉那种紧绷的紧张。两辆自行车,两个人,一路歪歪扭扭地往晓蓝的家里去了。
  就包括两个人在同一辆车上,大概是精力太集中,或者说太涣散了,丁成功从头到尾都没有跟晓蓝说一句话……直到苏琴出来,直到那个耳光,直到晓蓝凑近来紧紧缠住丁成功的胳膊。这整个晚上,他与她,竟是一句话都不曾说的。
  他们稍后的再一次见面,就是两家的告别晚餐了。丁成功除了对他新买的蜡嘴雀吹口哨,听晓蓝跟珍珍说些关于女生与文科的无聊话,他与她,仍是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一丁成功尽心尽意地吹口哨逗小鸟儿,内心既不伤心也不绝望。而是,怎么说,平定了,有寄托了。
  6此后不久,丁成功又被迫离开了他的玻璃。当然,他这算是交了好运,竟离开了人肉蒸笼的吹玻璃车间!他被借调到了工会,尽管毫无名分,纯粹就是打杂,就是发“提前退养申请表”与“买断工龄协议书”,但不管怎么说电算是进机关啊。为什么竟会“借调”起他呢,又没文凭,又没后门,他算个什么毽啊!真让大家想不通呢。
  直到二OO二年,丁伯刚顾自沉入他失忆症的水草深处,厂区改制亦已尘埃落定,被借调了五年,身份依然为“以工代干”的丁成功递出辞呈时,当年的工会干事、而今已熬成了婆的工会副主席,突然大笑起来,抬了抬他僵硬的“五十肩”,颈脖间咔咔作响:“你可知道,当初,怎么想起借调你上来的?”
  丁成功摇头。他从进厂第一天就这样,能不开口就不开口。
  “喏,你不说话对吧!告诉你,就是因为你这个八棍子打不出一个闷屁的席样子嘛!你知道,发那种表下去,是断人后路哩。那些老家伙,个个五大三粗,全是好身板,七手八脚围上来,我们这些老机关,哪里吃得消嘛!所以嘛,就要找个扛得住的、嘴又紧的小杆子打前站喽!全厂上下一排,就是你!根据可靠情报,我们可了解到一个有趣的情况,你家老子喝醉了经常敲你对不对?三天一小敲,五天一大敲,据说敲得很厉害呢,左右邻居都有很大意见。我们一听,高兴坏了,想想你这个人多能扛!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瞧瞧!你呀,真该谢谢你老子,要不然,你怎么可能坐得到这个舒舒服服的工会办公室!”副主席快活地挤挤眼。
  丁成功感到脖子与喉咙管那里胀得厉害。原来是这样!他想起老爹当时对这个“借调”的得意劲儿,一心以为是他的神童经历起了关键的作用。唉,幸好,幸好而今老爹算是“失忆”了。
  丁成功彬彬有礼地倾听着工会主席的话,鞭挞般的疼痛像木耳一样在水里膨胀,脸上仍然像是平原地带的沉默河水。毕竟,在这个岗位上,他已经拥有了非常丰富的屈辱经验。
  “哈哈,这话本不该说的,可当初知道这情况的,也没几个,他们几个都退了,就剩我—个,一直憋在心里,每次看到你心里就总想笑!今天好啊,你既是要辞职走嘛,说出来也无妨!”副主席再次挤眉弄眼,畅快得不得了。他也不容易,怕真是给憋坏了。
  只是,丁成功在工会的差事,可真有点要命——尤其是剐到工会的前面那半年,在“动员期”最吃紧的风口浪尖上,那哪里能算是上班,还不如说是上前线。他是厂部与工会推到最前面的“人肉盾”,得承接人们对厂区的爱,对权贵的恨,对变故的痛心与无奈,糅在一块儿排山倒海地来了:首先是骂,从祖宗八代到他死去的妈妈到他将来的子子孙孙;还有哭,妇女们的鼻涕眼泪口水,抹糨糊一样地往他身上涂;男人们,上了年纪的男人们,突然间喉头一动,脸皮难看地皱起,眼眶变得肿大;还有打,半真半假塞几拳,往他身上撞的、拖住他往地上滚的……每天的“工作”都像是一场又一场散发着腥气与伤痛、毫无章法的街头群架。
  他们选人的确选对了。
  下班回家,则是另—个噩梦——首先看到的,是丁伯刚那个破麻袋,珍珍以女主人的姿态忙忙碌碌地张罗着,不时与坐在一边的黑皮甜蜜地对对眼。
  丁成功勉强坐下,浑身酸胀,还犯恶心。黑皮殷勤地给丁成功敬烟、让菜,他关切地询问丁成功今天的行踪,到哪个分厂发表格,是哪些个车间,哪些个岗位……丁成功累得根本不想讲话,可是算了,想想珍珍吧,无论如何,她得有个家伙来垫个底,哪怕这黑皮像个煤球;再说,她显然真迷上这煤球啦。
  丁成功叹一口气,忍住瞌睡与无聊,尽量耐心地逐一回答黑皮的问题,而后者,则像个间谍一样贪婪而小心地抓住丁成功只言片语中的细微——没错,这就是他明天将要去“捡漏”的地方,根据丁成功散发“退养”与“买断”的分布,他曲折地推测着这家电子管厂将要被兼并或撤销掉的车间与项目。
  ……丁成功并不是嫌弃黑皮,只是这里面有一种令他悲伤的倾向,珍珍的生活,他的生活,永远失去了上升的可能性,只能这样被拖泥带水地往更低下处拖拽。而曾经,他的生活也出现过文雅与美好,她的花朵小皮鞋、苹果绿上衣,永远低头捧本书。唉,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呀,一去不返的小美梦,现在这过的还能算日子吗,没有晓蓝,也没有玻璃,别的还剩下什么呢。
  那段时间,丁成功消瘦不堪,总苦苦思索一个问题:作为人,他存活的标志是什么?是吃、喝、睡这样的本能动作,还是大脑里的喜欢与厌恶?如果是前者,那人为什么要有感情有想法?如果是后者,那么他这行尸走肉的生活倒真可以一笔抹杀,就此打住!
  当然,也只是这么想想而已。
  ——他不知道,他的好妹妹珍珍,已经在背地里寻摸到晓蓝并替他示爱啦,人家还别具匠心地赠送了一条真丝巾呢,当然,她很快就被自己的莽撞与晓蓝的决绝给吓跑了。
  可惜珍珍没敢回头,她没有看到晓蓝在树阴下站了很久……在回绝珍珍的同时,晓蓝想起了—个过去很久的晚上,十字街的路牙子上,面对着鼻青脸肿没有人样儿的丁成功,她暗中有过一个许诺……这个热乎乎的也挺感人的许诺,在晓蓝的头脑里伸手伸脚、死命怂恿着她:不如,真的去见一下丁成功!也不算当真要帮他还是怎么的,就是让他高兴一下呗,哪怕是去把珍珍的丝巾还给他也好!
  看看,珍珍的丝巾,多么亲切的道具,珍珍还是有影响力的呀。
  7晓蓝去还丝巾的这天有些细雨,晓蓝走在十字街上,带着校园里那种文乎乎的劲儿,一把折叠伞半遮着上半身。这与她八年后那个大爆炸的中午所走的路线是完全一致的——她走过挤挤挨挨的修车铺、五金铺、烧饼铺、开水房,走过刚刚挂牌的“罗氏大地资源公司”,在这个小二层楼的上面,黑皮正在嗅闻着手上的大戒指,笑嘻嘻地为晚上的求婚做一些谈不上准备的准备。
  十字街两边,不少人无所事事地站在店招的檐下,躲着其实并不算大的雨,一边呆呆地望着没什么可看的雨,如同望着他们没什么可看的将来。这样的情景从小时候就看起,不知看了多少回,下雨他们这样,落雪他们这样,风太大、太阳太毒他们也是这样,永远站在街边,瞪着一无所有的前面……再次看到这样的画面,晓蓝沉重地庆幸着:好在,她考上了大学,差不多算是离开了,不会再滚落到这片泥泞的贫寒里了。
  晓蓝往第四个巷口的桌球摊子走,想象中,丁成功就应当神气活现地在那样的地方荒度时日,肩膀半高半低,浪荡在人群中……
  但在第三个巷口,她给堵住了,一撮人正挤成一团嚷嚷着什么,唉,无非又是打架骂街!她试图快速地绕过去,然而,那闹哄哄的人群却也移动着,各种半老的脸闪动,他们的手中舞动着一份份黄色表格,虚张声势地半握着拳头,冲着中间挥舞,而中间那人,晓蓝猛地把伞往下一压.以挡住自己:中间那人,不正是那张久违了、但并未模糊的面孔么?
  与她想象中的大不一样——此刻的丁成功,像个没精打采的小囚犯,僵硬地半哈着他的腰,一只手在胸前抱着公文夹子,另一只手无力地挡着他的脑袋,毫无血气、非常消极地站在那里,若有拳头不轻不重地落下,他也只是被动地咧咧嘴,表情里似有一种“此身非我有,人间暂且寄”的意思。
  他这是什么样子啊,凭什么听人欺负——晓蓝听那断断续续的谩骂,慢慢明白,珍珍所说的丁成功之“荣升”工会,原来是这么回事!他成了个坏消息的报信人,代表魔鬼在人们额头盖上黑印章……这样的攻击与反抗,像是一个愤怒但无效的仪式,稠密的雨丝倾斜着洒在这一群人的脸上与衣服上,他们的头发粘贴在各自的额角,衣服的肩膀处分布着尿印般的雨迹,缺乏重点的话语在雨声与街市中纷乱地坠落,哑剧一般,世纪末的街头,这被污辱被损害的厂区……
  晓蓝感到一阵魂魄有动的战栗,心疼中迸发出一股甜美的浆汁,这样的丁成功,她必须亲爱他,把他当做至亲的人,维护他的一切。
  她重新举起她的伞,遮起自己,也遮起那个画面。
  她慢慢地挪到另—个巷口,那是丁成功回去时的必经之路。
  此后的许多年,在晓蓝再次离去之后、她结婚之后、听说她怀孕之后,丁成功不知下了许多力气,都没办法忘掉他与晓蓝在这个街角的见面,以及随后的雨中谈话。他没料到这个见面会那么难忘,但时间的推移却总在证明这一点。
  这同一天的晚上,黑皮向老爹求亲并鲁莽地带走了珍珍,而老爹的失忆症有了第一次的发作,可这些事情,他却像个无情的聋哑人一般,根本无所谓,不往心里去,他有些不耐烦地拍上他的门,把老爹关在外面,待在那无法转身的小洞穴,脑袋里的放映机一会儿快一会儿慢,黑白、彩色,推上去特写,全景俯拍。
  在俯拍中,当愤怒的人群终于散去,他看『见自己像只瘦鸟一样抖了抖肩,把几张完全湿透的“内退申请表”、“买断协议书”团成一团扔了,然后才慢吞吞往家走。
  特写镜头在这个时候推到了转弯口的晓蓝身上。他冷不丁地看到,连忙转开眼,可特写镜头再次强迫进入视线,他看到她在盯着自己,表情明白无误:她在等他。
  他的所见瞬间变成了黑白.他感到自己失去了视力。他从来没有想过会再见到她。他的左胳膊突然令人忧虑地灼伤起来,跟最开始同样的灼痛——那个晚上,他头一次被老爹暴打,而晓蓝也因为他而被苏琴打了,接着,晓蓝紧紧挽起他这条左胳膊。这让他成了一枚燃烧的太阳。
  他现在当然还是太阳,却是个从未升至中天,便已暮色沉沉的太阳了。这一段时日来,他面对的都是那些皱巴得像树干的老工人,他们用一辈子的苦涩打击他唾弃他,弄得他十分狼狈,可是,他又有些受用这种狼狈,并在这样的狼狈中一天天老熟了,冷静了。所有这些糟老头子的人生,都在告诉他—个真理:欣悦与如意是永不可能到达的彼岸,对他人、对情感、对梦幻,要保持妥协与认输的姿态,永远都要做好一无所有的准备。
  这跟他所痴迷的玻璃世界,差不多算是一个原理。
  ……在他们的交往进入最为醇厚、赤诚的阶段,丁成功终于说出了他一直不大敢问的疑惑:“你究竟,喜欢我的什么?”
  晓蓝想了半天,苦笑:“可能就是你浑身上下那种总是往回缩,总不能如意的失败感吧。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你知道的,我一直崇拜成功,追求那种向上的生活,可我只要看到你,却总是既难过又安心,反而觉得别的东西都是假的,不可靠的。”
  丁成功默默地听着,心中温热,却又发灰——他让晓蓝惦挂了这么些年,受了许多无谓的折磨,却是因为他的弱点与不甘。唉,这算什么?
  当然这是后话的后话了,暂不说。
  在当时,在这个街角,尽管心里有一百二十个的冲动,丁成功还是稳住了自己。他知道,他必须以他对生活的认识来处理与晓蓝的关系。他比晓蓝大,他一定要明白事理。
  实际上,倒是晓蓝主动打了—个含糊的招呼。而他在走向她的过程中,也已经处理完了心里的动荡。他微笑着、胸有成竹地问起她的大学生活,很好奇,从各个角度问了许多小问题,尽可能地让她详细地说,好像他被那所从来都没有进去过的大学给迷住了——他竭力给她以这样的印象。这样,她就没有机会再来询问他的生活了。
  晓蓝不得不接过这些扑面而来的问题,情绪被带到—个热烈寒暄的高度……直到介绍到文学院的银杏树时,她猛然煞住,表情突然间那么别扭,她领悟到这是个多么违心的寒暄,还当真介绍什么狗屁大学!她自责地停在那里,悲伤地、直通通地对着丁成功。
  丁成功看看她手里的那把伞,很眼熟,刚才在人群中见到过,见到好一阵儿了。
  没有关系,就像那次被老爹揍成那个死相时给她看到一样,他注定要在她面前不成样子。只可惜,刚刚还那么热乎的谈话就这么飞走了——但此后,玻璃屋的漫长独处时光里,拿着白抹布反复擦拭那些看不见的灰尘时,在对往事的反复咀嚼中,丁成功却更加喜欢后面的这近乎沉默的一小段,尤其是晓蓝那一直没有移走的眼神。她的眼睛再一次这么地靠近,像是在他的心里安了家。
  “你让我真着急死了。”晓蓝突然这么说,委屈的眼泪都差点进出来。
  “不用为我急。你好就行,你负责代表我去过好。”丁成功垂下眼皮,老天啊,离得这么近,要是能摸摸她湿漉漉的头发多好!
  “我代表你?”
  “是的,我委托你,全权代表。代表我上大学,代表我离开厂区,代表我找份最好的工作,代表我去过最好的日子。”丁成功又变得笑嘻嘻的,说得可轻松了。实际上,一闪念间,他想起傻珍珍,想起醉老爹,想起那一个人跑到南方去的胖晓白,还有那位表情假假的苏琴阿姨,他差点儿就饶舌起来,他真想也把他们全都委托给晓蓝去代表算了。他们这一堆人里,总得有个人出息了、光明了才好。
  晓蓝的眼泪现在真的出来了。她的野心一直是最为沉重的翅膀,她感激丁成功这么笃定地看好她:“我真能代表得了?”
  丁成功没说话。他看着晓蓝,那种失而复得、但注定终将失去的激情如黑暗中涌动的风暴。
  雨丝这个时候完全地停了,好像掀走了蒙在他们身上的薄纱,他们似乎没有理由继续站在街角这样磨蹭了。暮色中,他们各自掉头走了,像是刚刚达成一桩不错的协议,带着难以名状的满足与平静,一个往烷基苯厂的宿舍区,一个往电子管厂的宿舍区。那条注定派不上用场的真丝围巾还好好地躺在晓蓝的包里。
  他们没有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这个习惯后来一直保持着。他们之间,任何的约定似乎都是不必要也是不自然的。
  8晓蓝与丁成功的私下交往,从那个落有斜雨的街头开始,像朵花期漫长的植物,一直开放到她结婚前夕,为期四年。他们谨慎、刻意地远离人群:这是一段单调、浸染着辛酸的交往。
  也曾经,晓蓝让丁成功到师范大学去过一次,实习阶段里,让他去帮着拿些东西。那情形确实有点糟。
  是丁成功的问题。几乎从离开厂区开始,他就有点不对,越往市中心就越甚,到进入师大的大门,更达到了令他自己(估计晓蓝也是)难以忍受的地步。他穿着跟别人差不多的T恤仔裤,可他总觉得自己像是个车间模子,永远都套着一身藏青工装,包括他的鞋底,也还沾着厂区的铁屑与十字街上的浓痰。他感到自己的手势、脚步、眼神、衣褶,哪怕就是咽下的那口唾沫都充满破绽,并使所有的人一望而知:他是个来自厂区的小工人,是个除了打桌球、打架之外啥也不会的蹩脚货色,根本不配跟晓蓝一块出现在这里!
  ……整个小半天紧张而令人疲倦。好不容易从食堂吃完饭出来,丁成功小松一口气,没料到脚下踩空一级台阶一晓蓝忙伸手拽住,差点儿都想把他给抱住,丁成功感到,晓蓝伸出来的手里,有股突如其来、结结实实的愤怒与难过,那么强烈,让他们两个人都吓了一跳。为了掩饰,晓蓝仓促地指指旁边的运动场,有几个男生正在那里快快活活、相互吆喝着打球。丁成功侧头瞧着,勉强挤出一丝笑。
  同宿舍的女生对晓蓝评价“你那个哥哥”——晓蓝是这样介绍他的。大学里,女生们总时不时会有不知哪里冒出来的表哥、堂兄、干哥哥或是哥哥的同学之类的,她们的小掩护多得很,各人都清楚,任何名义的哥哥肯定都不是“哥哥”。那女生才说了半句:“你那个哥哥,帅倒是蛮帅的,但是……”她没敢再往下说,因为晓蓝的脸色挂得很明显了。对丁成功,她自己如何的气、急都没关系,但听不得任何人说他,她甚至感到一种悲怆:厂区那片混浊的天空,临时家庭的生硬与羞耻,似是而非的兄妹关系,她一个外人怎么可能明白,还在这里指手画脚,说什么“帅倒是帅的……”
  终于出了校园,在公交站,等着开回厂区的区间车.丁成功如松大绑般地在路牙子边上蹲下来,掏出一根烟,点上,终于有点活泛劲儿了,他挺开心地向晓蓝展示他随身带的一把烟。
  要知道,丁成功现在不再那么惨了,不用再挥动“买断”与“退养”砍向老弱病妇了,他现在的服务对象变作“中层以上”了,还是发表格:购买股权的表格。这是在暗中进行,高度保密的,但显而易见,这简直就是送钱的事啊。拿到表格的人,虽谈不上感谢丁成功——跟这小干事有毛关系!但他们会做人呢:“来,小哥儿,抽根烟!”他们边说边扔过来。丁成功的嘴巴上叼着烟,左右耳朵上都夹着烟,上衣口袋里塞着烟,手上还拈着两根烟。他像个巨大的烟盒,那些瞬间多了笔横财的中层还在不断地、非常慷慨地往他身上四处塞烟。烟灰缸始终保持着乖顺、客气的笑容,那么多拳脚都吃过了,现在都能够吸到烟了,真是苦尽甘来啊,连着好几个星期了,他都没买烟了,并且,这些可全是好烟哪,中华、云烟、玉溪、金南京、芙蓉王……
  丁成功只顾蹲在那里说着,根本没有注意到晓蓝的眼神。他们等的车子来了,晓蓝一言不发顾自就上去了,丁成功惊讶地掐灭香烟,并把剩下的那半截小心收好,然后拖拽着晓蓝的大包也上车了。晓蓝迅速挤到车尾巴,而丁成功在车头因为大包不便动弹,几个人还对他骂骂咧咧。晓蓝站在车尾,脸色又硬又脆弱。她决定,以后再也不带丁成功一起到城里了。这次小小的市区同行,令她感到深深的难过与苦涩。她不是怨怪丁成功的不成器,而是痛恨自己对他的不满与严厉一明明自己跟他是一个出身嘛。
  当然,也联想到她自己。在过去这几年,以及后面的若干年,她甩掉厂区,迈向高级的努力,这整个漫长的过程中,她的姿势与心境,并不会比丁成功强多少。
  从那次大学之行之后,他们就只在厂区见面了。
  穿过人声嘈杂的十字街,走过生意不好不坏的那些店铺,丁成功带着晓蓝一直往厂区的深处走,走过关闭的职工电影院,走过堆着旧设备的废弃游泳池,走到仓库后门,走到锅炉房与澡堂交界处的煤渣山下,在旧铁器的生涩气味中,在时不时冒出来的蒸气中,他们待在一块儿——这是让人放心、永远不会对他们产生干扰或导致疏离的地方。
  当这段交往终告落幕之后,丁成功曾经小气地检点他们每一次的见面与交谈,他很满意自己的记忆力,也许那点神童基因在这样的时候才算发挥了点作用吧。他可以总结出来,他们的谈话,回忆得较多,谈论当下的也较多,但对于将来的展望少之又少。他们就像是长途旅行中的友好邻座,很清楚一到站就会分别拎起行李各奔东西。
  晓蓝很关切丁成功被老爹殴打的情况,这成了每次见面都要涉及的内容,她让丁成功解开上衣,即使是冷天,她也要他解开外套,拉开毛衣拉链,以便亲眼看到他脖子上的淤青或是肩胛上的擦伤,然后,她心疼、却似乎也是满意地倒抽着气,特别认真地加以安抚,提醒他需要采取的措施……丁成功总默默照她的吩咐,脱下衣裳再扣好衣裳,仔细听她其实也是大同小异的抚慰。他没有告诉她,其实老爹现在的力气大不如前,有时候,他还得主动逗引地招打。
  也有时候,丁成功会跟晓蓝谈谈他的那只蜡嘴雀。小鸟长得很慢,看着它,会觉得时间根本就没在动。这只鸟很有人情味,白天它睡觉,晚上倒在笼子里跳,像在陪夜—一因丁成功晚上常会睡不着,见鸟在跳,就翻身起来对鸟吹口哨,很低地吹。
  晓蓝听到这里,常会突然问:“你吹的口哨,有没有调子或是有没有意思?”
  丁成功一愣,他不愿意说,他所吹的其实就是晓蓝呗。他没回答,而是直接吹起口哨。也很低,晓蓝也像那只小雀子似的,眼睁睁地盯着听。
  —个吹,—个听,意思有些太浓了。
  一到这样的时候,丁成功就会扫兴地、也是及时地想到玻璃。这一想,他便收住口,把口哨声像石头那样突然扔得老远,并随口找出个新话题,比如他们共同认识的厂区孩子,那孩子找着什么好差事了,或是混得很差劲了等等。晓蓝不答话,只照旧盯着他。唉,看得他简直心如刀割。到底有什么隔在他们中间,他为什么总是这么的怯弱、绝望?难道真有那么样一块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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