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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鲁敏

鲁敏(当代)
六人晚餐
  作者:鲁 敏
  三十岁的晓蓝走在厂区的空气里,像在往十四年前走去。这条已面目全非的十字街,如同锈迹斑斑的时间轴,她每走上一步,时间都在吱吱嘎嘎吃力地倒退,枯叶重回枝头,道路复又泥泞,泪痕清晰如刀刻。
  十字街两边的招牌、陈设、小老板,以及从沿街玻璃里所看到的自己——一切都与十四年前大不一样,店铺改朝换代、面目革新,她胖了一圈;肚子里一个八个月的婴儿,一生下来就将没有父亲。但这都没有关系,她只管往街的那一头走,丁成功一定在那里等她。
  当然,这不是一个约定。十四年来,他们之间,从来没有任何约定,所有的,只是不可靠的、不断累加的记忆,像未长成的葡萄,挂满十字街的枝头,生硬,酸涩……甘甜的滋味从未有过。不,快要有了,也许就在今天,几分钟之后,就在丁成功的玻璃屋,她与他之间,那最好的一串葡萄,终将来到。
  她微微笑着,走在厂区的空气里,像是被云朵所托举,随着玻璃屋的临近,她感到自己这臃肿的身子快像小鸟一样飞起来了,简直有些轻浮,忘乎所以了。她丝毫没有闻出来,十字街的空气有点不同寻常,像是接近沸腾的一大锅浓汤,老天爷又往里面撒了最后一把黑胡椒粉,味道浓郁飘香。
  ……大爆炸之后,整条十字街上,所有在室外的人们都用发誓的语调,淌着口水似的,宣称他们闻到了这股奇特的香气。他们当时就有了挠痒痒般的感觉,并从各自的位置、动作、谈话中停下来,纷纷抬起头,向因为接连拆迁而变得混浊的半空张望,同时贪婪地嗅起鼻子,不少人因此接二连三打起了喷嚏。在喷嚏的合唱过后,他们争抢着对这股气味加以分辨、推测,热烈地高声讨论,结合各自的生活经验与想象力打着比方。一个专卖赝品画的家伙非常高雅地把它比喻为未完成画作上丙烯的味道;而一个专门倒卖二手摩托车(其中大多来路不明)的胖子摸摸他的肚皮,离奇地认为,这味道是零号柴油、杀虫剂与六神牌花露水的三合一:一个常年在十字街游荡、夜晚盘踞中国农业银行自助区的流浪汉则以淫邪的口吻宣称:有一个有着巨大乳房与天仙脸蛋的女人在洗澡。没说的,这正是她浑身搓揉所撩拨出的洗澡水味,带着奶水的腥!
  只有晓蓝一无所感。她的心情比空气里的气味要复杂得多,感慨万千的渴望笼罩并淹没了她。
  她脖子里系着一条簇新但花式过时的真丝巾,连这条带着折痕的丝巾都对即将发生的事故若有所感,不安地在她脖子间扭动,蛇一般发出嘶嘶的警告,但她大腹便便地继续走在缤纷的空气里,走在时间轴上,满怀期冀地向那串萄萄伸出手去。
  ——她这时还不知道,生活的真相常常是这样:口渴饮水,水即干枯;伸手取果,果即消失。
  时间在空气里,向两个方向流淌。缓慢的这一边,迟疑地、有些惧怕地流向-OO六年四月十三日下午的两点四十二分;另一边,则像倒退的树影,向十四年前疾速奔驰,奔驰到她与丁成功以及所有人刚刚开始的刻度。
  第一部分练习簿
  1所有的一切,不如就从厂区的空气说起。这空气,是酿造情感起源的酵母,也是腌制往事的色素与防腐剂。
  厂区位于城北以北的郊县,算是一块被扔得老远的“飞地”。其空气,最显著的一个特点不是“空”,而是丰满、拥挤,富有包围感,它亲热地绑架一切,裹挟住所有人的鼻腔、咽喉以及肺部:有时是富足的硫化氢味儿,像是成群结队的臭鸡蛋飞到了天上,或者是甜丝丝显得非常友好的铁锈味,又或是腐烂海鱼般的氮气的腥,最不如人意的是二甲苯那硬邦邦、令人喉头发紧发干的焦油味,像一个顽皮的家伙从背后紧紧扼住你的脖子——依据刮什么风而定,以及风的上游是什么厂而定,有时早晨和黄昏还各不相同,有时还会是两种或两种以上气味的混合,好似有个设计师在进行不大负责的搭配。
  要是风再刮得大一点,这肥美的厂区空气还会赤裸着把自己慷慨地奉送到市中心——多么了不起的激情与长途跋涉!可惜市区的人们不解此种风情,甚至当他们由于工作需要,不得不深人厂区开阔的腹地,这含情脉脉的空气亦使他们感到莫大的冒犯,他们嫌恶地暗中诅咒着,尽量压缩呼吸,巴望着早点离开,同时又不忍心似的,看着十字街上尘土里嬉戏的孩子,以及一长排门铺前裸露在风中的油炸点心、碱香馒头,觉得这简直是牲口般的生活。
  返城的小车子来了,他们仓促地爬上去,急忙驶去的车窗闪过他们皱成一团、变得难看了的白脸。厂区的人们默然地目送客人离去,反而生起一种敝帚自珍般的欣慰——这厂区的空气,如同生养自己的娘亲老子,无法摆脱也无法痛恨,不如就这样粗枝大叶地一起过活吧。
  少年晓白做不到粗枝大叶,可能因为他是个胖子。
  晓白的肥胖,在厂区是知名的,在他的一生中也是具有分量的。若干年后,在南方那丛林般的阴湿气候中,成年的他已经成了个瘦长的青年,但每一次对镜剃须净面,在黑T恤外套上合体的外衣,他在镜中所看到的,永远都还是小时候那样——足足三层下巴,脖子无从谈起,眼睛被肉块挤得细长,走路时两条宽阔的大腿互相排挤,不得不向外叉开,肚子喜洋洋地滚圆。从来没有合身的校服,手腕上连最长的成人手表带也无法系上。广播操比赛老师让他务必请假缺席。没有同学愿意走在他身边接受忍俊不禁的注目礼。
  这么个低俗剧本的肥厚肉身,却很不人道地分配到一份小成本文艺片的敏感、早熟之心,心思曲折纤细如羊肠,这恐怕就是晓白的命。但是,嗯,世上总没有无缘无故的性格与体型,不如稍稍往前追溯,到三年前爸爸的去世。这是一个小小的但必须遵守的交通标志,老天爷站在十字路口,戴着白手套胡乱挥手。晓白的命,就从这里开始拐弯的,那年他八岁,姐姐晓蓝十二岁。
  关于晓白、晓蓝的爸爸,先略过不表,反正他这一去,八岁的晓白就立刻成了个“小可怜儿”,所有知情的人都忙着向不知情的人唏嘘着介绍他的情况。人们的善意就像大便或浓痰,需要定期的排泄,本质上,同情、高尚、慈善等都是一种可以促进食欲、排毒养颜的肉体快感,尤其在厂区这样的地方。这里,有一种泛家庭意识,见过没见过、熟悉不熟悉的,只要在厂区,就是“自己人”,就可以亲热地骂脏话,探听小姨子的不孕症,或是当众嘲笑彼此的生理缺陷。这厚笃笃的粗鄙风气,与那肥美的空气实可谓相得益彰。
  故而,在既定同情心的需求之下,晓白可不就是一个“小可怜儿”!厂区的妇女们特别待见他,只要一见到,好几只手就会争抢着同时伸过来,各自占据有利地形,摸他的头、耳朵、细胳膊、后背,一直往下摸他的小屁股,摸他的大腿根,恨不得脱下鞋子一直啃到他的小脚丫。
  “真是天可怜见,这么早就没了老子!”“瞧瞧,这么细皮嫩肉的!”厂区的妇女们一边疼着他,一边流连忘返地抚摸。此时的晓白只是微胖,富有最好的手感与观感,他的肤色呈桃红,颊上有浅浅的肉窝,前肚皮软得让人淌口水,小屁股则令人迷狂。晓白的妈妈,苏琴女士,作为一个新寡之妇,必须表现得衰弱而迟钝。她在一旁呆立,捏着手,以期挨过这茂密的问候与施舍。
  ……妇女们老熟、没有节制的手,在晓白全身上下留下了顽固的记忆,并像章鱼那样向他大脑深处张开了参差的触腕,黏糊糊地挥之不去。这种不适感,如同青梅竹马的霉菌,悄无声息布满他的整个少年期,还坐着通宵火车跟着他到达南方某城并成为异乡清晨的场场噩梦——他对妇女这一族类,形成了延续终身的微小敌意。
  “Oh,It´s the point.!”在南方,挂着百叶窗的诊室里,每当晓白极不愉快地回忆起这些细节时,那些快要瞌睡过去的心理分析师便会精神一振,进出—个语焉不详的英文短句,如释重负地在笔记本上记下几个潦草的字词,并重重地打圈,似以此来证明他们不菲诊疗费的合理性。
  正是从那时候起,八岁的晓白养成了一个低头的习惯,他最熟练的肢体动作,就是把脑袋像只腐坏掉的倭瓜一样垂到胸前。许多年后,在南方,人群中,老山第一眼看到二十岁的晓白,也正是被他这种衰样子所吸引并产生了绮丽的误会。
  但这一切,都还不是形成晓白气质的关键性养分。真正给予他滋养的,乃是本文开头所提的那独一无二的厂区空气。
  想想那个场景……放学路上,一个只有书包敲打屁股的胖孩子,没有任何同伴,即将回到的家里,零落而不健全—一没有爸爸!妈妈苏琴女士难以捉摸!姐姐晓蓝只顾埋头用功!晓白转动他看不见的短脖子张皇四顾,感到一种缺胳膊少腿的残疾感。极目所见,只有远处黑纱袅袅的烟囱,连成一大片的锈铁皮房以及灰蒙蒙巨人一般的变电站:稍近处,是又长又高的重型货车,丑陋而骄傲地趴在街面上,散发出像要燃烧起来的柴油味……真的,他可怜得像个臭虫,他完全就是个孤儿。世界上这么多人这么多家啊,为什么他没有?
  他眼巴巴地张望,盼望着丑陋的地平线上,会突然出现他可以倚靠的一个人,具有力量的、专门来保护他的……可他最终等来的,只是喧嚣、疯癫的空气,在他四周狂欢,张牙舞爪,并借助每一次风向的变换,打着滚儿戏谑他的形单影只——晓白于酸楚中天真地决定,把空气认作他的伴侣与保护人,他要把每天所碰到的空气尽可能详细地写到他的记录本上。1991年5月31日,星期五
  姐姐一天到晚不理我,好像我不存在。我故意弄丢她一本强化练习册,她大发脾气。她真一点都不疼爱我。我本是为了引她注意到我。以后我不逗她了。让她死看书去吧。
  空气很好,好得像一口很大很大的锅,里面烧煮着橡胶靴子与塑料脸盆,它们被搅动着,加了糖,可能还有醋……渗出了厚笃笃的焦油,也像褐色蜂蜜,在空中摇摇欲滴,如同妈妈的奶。啊不,我一点不记得妈妈的奶……
  1991年9月11日,星期三
  妈妈真小气,从来不买虾子,偶尔买鱼,总是快要烂掉的小毛鱼。她烧的菜难吃死了,不是忘了放盐就是烧得要糊。
  空气也是死鱼,还是死虾子、死乌贼、死蓝鲸、死的箭鱼与死的龙涎香座头鲸(在姐姐的百科全书里看到照片的,长得真丑)……它们统统死了,发出各不相同的尸体味儿——我们的厂区,像是沉到了没有一滴水的太平洋底部。太平洋,老师说的,世界上最大。
  我在世界上最大的海洋里走来走去,周围全都是死鱼。
  1992年3月12日,星期四
  老师带我们去植树,我力气大,我替全班的女生挖坑、拖树。还是没人理我,她们从来不理我。放学后,我又偷偷去把那些树全拔出来了。拔的时候,手上的皮被磨得疼,可我心里反而好过多了。
  今天的空气显然很肥,肥得可以浇树,肥得像七天之前的豆腐渣,腐烂的豆腐渣像块湿抹布一样紧紧地捂住厂区的鼻子,也捂住了我的鼻子……
  放学时风向变了,是隔壁电子管厂的味儿了,我喜欢,像靠近发烫的电视机壳,热烘烘的,像有人在握着我的小鸡鸡。每次一刮这个方向的风,我就感受到我有个好玩的、紧巴巴的小鸡鸡。
  这美妙的厂区空气啊,一波又一波地,振动着幼年晓白的心,并直接导致了几年之后那个动机微弱但影响堪比核辐射的小阴谋。
  二OO四年,二十四岁的晓白从南方回来,回到作别十年之久的厂区,火车临近,他打开窗户,大口吞吸外面的空气,像闻到乡愁一样热泪盈眶,并一字不落记起了当年记录本里那些饱浸孤独的片断。
  身边一个小女孩惊讶地碰碰他,他抽抽发红的鼻子,语焉不详地嘟囔了一句,算是解释:“啊,我曾经做错了事,差不多就是你这么大的时候。”
  “你哭了。因为他们很生你的气?”
  “不……因为他们一点都不知道。”
  2晓白的所谓记录本,是一种粉色面皮、内页打着绿色横条纹的数学练习簿,这是一个做教师的邻居给他的,一下子送了一摞,足有二三十本,因为存放太久而掉了色,软蔫蔫的,钢笔写上去会洇。
  自爸爸去世后,邻居们常常会相当正式地“赠送”这种看起来还行、实际上没什么用的东西来,妈妈收下,说些谢谢的话。邻居走了,她以一个轻率的动作扔给晓白,“做草稿纸吧,不行就扔了。”她表情冷淡,像那邻居反是得罪了她。不过也只到此为止,她还是尽量克制的。爸爸去世后,她在厂区成了个“不同”的女人,男人们与她简短地招呼,女人们则与她冗长地招Ⅱ卜似乎很难拥有自然的人际关系。
  晓白没有扔。这软搭搭不讨喜的旧练习簿,让他想到了自己。他决定用它们做他的记录本。
  很多年之后,晓白从南方重返厂区,与怀了孕却正在分居的晓蓝通宵长谈。那晚,晓白交代出他与老山的一段故事并拿出这些本子。这些跟着他南来北往的记录本。他头一次把它们展示给第二个人。
  腰部酸胀的晓蓝惊愕地接过,由于时日长久,这些记录本已近乎一叠破烂物件,陈旧的墨迹里,她困难地辨认,发现晓白对空气的记录,可以说是相当戏剧性的。有时恶狠狠的,充满咒骂与讽刺,有时含情脉脉,使用了一长串春风扑面的比喻,有时则又拟人化的,遍布夸张的钩心斗角。晓蓝忍住心酸,与晓白开玩笑——天知道,如果他一直这样对厂区空气没完没了地钻研下去,迟早会成个小疯子的。好在,几个月之后,练习簿上出现了别的替代物、真正的主角上场了:“那边”。
  看到这个词,晓蓝终于没忍住,她哗哗哗哭起来,把她严峻地控制了许多年、几乎都变成了岩石的眼泪一起哭了出来,直哭得连胎儿都在腹中伸手伸脚,似有所感。
  “那边”,这可是一个相当有趣的词。也许晓白只是无意中在练习簿上如此命名,但是看看吧,这个小字儿挺来劲。譬如说,“干那个事”、“拿那种钱”、“在那种地方”、“她那种人”,这个“那”,都挺有含义的不是吗?
  不过,“那边”——怎么突然的,就来了个“那边”,妈妈就有了个“那人”?这对整日沉浸在自己的肥肉以及肥肉周遭空气中的晓白来说,还真如平地惊雷。
  在初次得知“那人”的存在并前往“那边”见面的路上,晓白暗中拉扯晓蓝的手,晓蓝甩开了;等坐到妈妈自行车后面,他又冲着骑在另一辆自行车上的晓蓝眨眼睛,十六岁的晓蓝像往常一样,表现出一种成人式的缄默,毫不理会。
  晓白又是只能靠自己!唉,从没有一个人对他有点耐心与善心。他只能独自翻山越岭,向心理上的“那边”进发。
  要从空间上看,“那边”并不远,都置身在线条粗放的厂区里——晓白家这边是烷基苯厂,绕过呈“L”形的塑胶化工厂,走到其后大门,向右拐,就是“那边”所在的电子管厂宿舍楼。这几个厂可以算是友好睦邻,生活区有交叉与共享,浴室、小卖部、职工电影院、食堂、卫生所、子弟小学,这些必要的构成像把图钉似的,无秩序地撒落在周围一带。他们母子三人,就在这些杂乱的图钉间穿行,拐七拐八,曲折迂回,前后大概要骑上二十分钟。
  敏感这玩意儿,总是令人沮丧。坐在后座的晓白很快发现:妈妈对这条路非常之熟悉—一他一下子明白了,有好一阵了,妈妈托词含糊地出门,然后整夜不归,那些时候,她一定都从这条路上骑到“那边”去的。看来,那个“那边”不是平地惊雷,而是一大朵沉重的云,早就飘在他头顶上了。
  到了楼下,妈妈像出发前那样,又一次对晓白叮嘱:“记住叫人。礼貌,还是要的。”又朝着姐姐晓蓝,“注意礼貌。”其实,说一遍便可,何必重复?更奇怪的是她的口气,像是退而求其次——“礼貌,还是要的”。
  接着,上楼。站在门前,妈妈上下瞅瞅他们两个,眼神空洞,好像这一切都不是她的本意,她只是在奉旨行事。最终,她敲门。
  门开了。一个身形鲁莽的男人迎上来,身着厂区最为常见的藏青色工装,一双手对搓着,哪里不对劲似的咧嘴而笑,其头顶又秃又亮,如黄色灯泡,而一只极明显的酒糟鼻子,则又如红灯,在他们眼前同时亮起。晓白愕然。妈妈一扯手:“快叫丁伯伯。”
  客厅里,一张边缘开裂的人造革双人沙发上,一个长相秀气的男孩(前额的头发太长,遮住他的半个脸及所有表情)、一个长相不秀气的女孩(她满脸堆笑,显得下巴很宽),也一前一后不自然地站起来。
  “苏阿姨。”他们像机器人一样发出既定的信号,四只眼睛在晓白与晓蓝的身上来回地扫描。而晓白晓蓝也反过来扫描着他们,以及客厅角落里一张蒙着黑纱的相片——那是女主人,隔着蒙了灰的玻璃相框,她表情高深地直冲着所有的来客。
  妈妈指点着,让晓白叫“成功哥”与“珍珍姐”。晓白一一照办。晓蓝也先后叫了“丁伯伯”与“成功哥”,但在叫“珍珍姐”前,她犹豫着抿上了嘴,妈妈于是恍然大悟地笑了,站在那里跟丁伯伯讨论起姐姐与珍珍的大小,他们非常耐心地分别报出自己女儿的出生年月,阳历及阴历,小小的讨论与比较之后,最终发现,珍珍确实比晓蓝大三个半月,该叫“珍珍姐”。两个大人满意地笑起来,像共同演算了一道非常复杂的数学题。
  妈妈让晓蓝重新叫,晓蓝把头扭到一边,嘴里像突然多了一粒糖,含糊地滚了过去,而那个“珍珍姐”,则过分响亮地应了一声,带着肤浅的胜利感。不过,就这个称谓本身而言,珍珍的第二次享用,那已是很多年之后,他们所有的人,都是另一番情形了。
  ——耐光啊,像根甘蔗,哪一头甜哪一头苦,谁能说清?此刻,这屋里,来自两边的两个大人、四个孩子,没有一个人会意识到,由于他们的结识,生活将会怎样铺下后面的轨道……他们所能留意的只是此刻,这个不那么顺溜的初见:在相互的介绍与问候结束之前,包括讨论珍珍与晓蓝的生日大小之时,所有的人一直都站着,如同被画定了圆心,他们像落尽叶片的树桩那样站在各人的位置上,身体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生硬,构成富有启示的几何线条,彼此叠加,互为因果……
  这天晚上,晓白磨蹭着把那软乎乎的练习簿卷成一个细卷儿,然后摊平,再卷。他感到自己的脑袋像堵塞了的下水道,他弄不明白,对他而言,“那边”,到底意味着什么。
  思前想后,为了摆脱这沉甸甸的心烦意乱,晓白在练习簿上默写了几个上周刚学过的成语:以身许国。碧血丹心。忧国忧民。浩气长存。一共三遍,默完了,觉得多少表达了部分的衷肠,心里舒服多了。可以看出,晓白是个热爱成语的孩子,成语这东西,对文学家来讲,既庸俗又局限,可在这个年龄的晓白看来,却觉得那里面有着了不起的精确性与延展性,是他用以对世界倾诉的最佳格式。
  就在写完这些成语、放下笔的瞬间,晓白脑袋里突然叮的一响:看哪,每天放学路上,他一直渴望着的热乎乎的家、热乎乎的人,这不就来了吗!当然,丁伯伯那个“黄灯”加“红灯”,他有点接受不了。而珍珍,准跟妈妈和姐姐一个样。可那里有个丁成功呀,哥哥、兄弟、老大!太好了!他可以死心塌地投奔这位保护人,踏踏实实地搭在他肩膀上,而不必再像个瓜藤那样地蔫下去了……什么“倚靠”、“搭在肩膀上”,瞧瞧,晓白那么胖,那么重,但偏偏把自己定位得软不拉叽、弱柳扶风——心理医生听到,准又要大摇笔杆了。
  合上练习簿,晓白感到有了盼头,但三层下巴的皱褶里同时也有几分忧虑—一见面仪式上,那个“成功哥哥”,与众人打个照面后,就立刻缩到他自己房里去再未露面了,那短暂一瞥中所传达出的冷淡是不言自明的。
  3自此,晓白对。那边,重视起来,并以寻求一个“保护人”乃至建构一个亲热大家庭作为他的目标:让六个花瓣拼成一朵大花朵,把两块破棉絮捏合成一床暖暖和和的大被窝!就算多年之后,回忆起初衷,他依然感到这想法不赖,挺朴素的,这是一种超越了小市民趣味的情感寄托,是吧,都不介意什么继父后爹假哥哥假姐姐的……
  他注意观察起妈妈——得弄清楚,妈妈与“那边”的关系,其优劣与发展前景。
  但是,却很难看清!妈妈是那么的“层峦叠嶂”!晓白一直奇怪妈妈的变化,爸爸的去世是个分水岭,她“面目全非”了,有时,她像生了病,接连几天都不做饭,只买些烧饼来应付他和姐姐,她自个儿则仰面躺在床上瞪视屋顶;但或许仅仅两小时之后,她又一骨碌起来,哈着腰殷勤地收拾家务,连雨靴都拿出来反复洗刷。有一条是肯定的,她不爱说话了,就算说话,也总有点假假的。有一个成语,晓白一年后才学到:行尸走肉。这约摸可以形容这个变化了的妈妈。
  妈妈去“那边”时——起先跟平常的夜晚一样寡淡,晓白晓蓝在餐桌上做作业,头顶的日光灯发出苍蝇般的嗡嗡声,沙发上的妈妈却有点不安定了,她站起身来回地走,东摸西摸。晓白挠着脖子瞧她,姐姐晓蓝也咬着笔杆子看她,她掩饰地用手做出拨打空算盘珠的样子。她是烷基苯厂二分厂财务室的会计。
  ……继续做作业,妈妈又替他们一人倒了杯水。最终,她直接摊牌,眉头紧皱,像是不情愿地:“我,过去一下。明早我回来做早饭。晓白听姐姐的话。”
  晓白不抬头,像急着赶作业,姐姐站起来,相当体贴:“路上慢点儿。”
  等妈妈拍上门,晓白马上丢下笔,站起来,像一匹矮而肥的小马一样溜达起来。房间不大,被他踱来踱去占得满满的,他如同哲人那样忧心着,思考着一些不具体的困惑。
  姐姐把刚才装出来的礼貌给扔了,不耐烦地冲晓白直嚷:“走来走去烦不烦?影响我背单词!作业完了就洗洗睡!”
  关于妈妈或是“那边”,他们姐弟两个并无交谈,但晓白相信,姐姐应当跟他一样——他们其实不介意妈妈有了“那边”,或是她的定期前往。这并没有什么,她这种情况,用晓白无意听到的邻居们的话来说,“在外面有人”也是可以的。
  问题在于:不对劲儿。
  第一,那个丁某,全名叫做丁伯刚的,实在太——叫人怎么说呢!秃顶,酒糟鼻,搓着手的寒碜样,带铁锈味的藏青工作服,眼神躲躲闪闪……厂区这么大,这么多男人,就是闭了眼,也不见得能撞上这样儿的一个来!以貌取人这是不对的,但这跟他们原来的爸爸,差别实在太大!爸爸的俄语说得跟外国人一样。爸爸穿米色风衣。爸爸每天晚上擦他的皮鞋。妈妈这是怎么回事?
  随之而来的第二个疑问,则令人更加不快:对于跟丁伯伯的关系,妈妈虽然是投身进去了,但她从不开诚布公,避免向任何外人提起,她天真地对此保密,似乎所有的邻居、同事、熟人都比她本人还要天真,似乎整个厂区大家庭的诸多成员尤其是女性成员都是瞎子、聋子与哑巴。
  这令晓白羞耻,也很不踏实。妈妈的只字不提,蕴含着这样一种可能性,她随时会全盘否定她与“那边”的关系,像个不可捉摸的赌徒,翻脸就不玩了。
  唉,总感到生活是摇摇晃晃的,不踏实。
  4妈妈去。那边。通常固定在星期三——晓蓝通宵翻读时能够明显地看出,晓白的练习簿,每到这一天,就记得很不好。他常常索性就不写字,只画一些随心而至的图案,细密的茎脉、狂乱的荆棘,把那破烂的旧本子戳得满是印子。
  为何是星期三,说来也简单。那边的珍珍姐今年刚考进个中技,住校:成功哥高考却不成功,目前待业在家一不知报了个什么学习班,每个星期三他去城里上夜课,因赶不上最后一班车,他借住在城里同学家。这样,星期三的“那边”,是小鸟儿们都不在、只有大鸟的“空巢”。换句话说,妈妈在“那边”过夜——对那边的两个孩子而言,是假装并无此事的地下状态。
  了解到这一情况,晓白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却感到气恼:想想看,成功哥哥会因此多么瞧不起啊!他本巴望着建立一种坦荡、可靠的兄弟关系,富有义气和豪情的,同时,作为一个大家庭,其气氛应当是庄重、自然的……他们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地弄个恶心的星期三!真像刻在脸上的字啊。
  好好的星期三,就这么的给毁了,周而复始,每周都要撞到一次,从不头破血流,却令人浑身疼痛。他惦记这个日子,他假装世上根本没这个日子,还假装他没有妈妈,假装他不是妈妈的儿子,假装这一切都可以从马桶里给冲洗得无影无踪。
  软搭搭的旧练习簿上,有那么一个星期三,是两扇被涂得乌黑乌黑的窗户,中间却伸出一只手,黑色的背景下,那白色的手骇人地张开着,向前伸着,直逼到眼前——这里面,有一只“手”的故事。
  须得简单说明他们房子的地理,晓白永远都不会忘记的那套小房子:位于烷基苯厂职工宿舍楼最边上,紧临着一条窄巷,他们住一楼,窗户正对着小巷,晓蓝的床在窗户下面,晓白与妈妈合住的另一张大床则挨着内墙——若晓白的爸爸再晚去世个一年半载,若他爸爸是个善于运筹和巴结的人,他们大约有可能从房产科调换到另一套稍大些的房子。当然这种假设毫无意义,生活是严厉的,是笔直向前的箭,它蔑视一切的假设。
  顺便介绍一下姐姐晓蓝,少女时期的晓蓝。晓白承认,她好看。这是烷基苯厂宿舍区公认的,就像他是公认的胖孩子一样。其实,十五六岁的年纪上,好看的小姑娘多的是,可晓白听人谈论过姐姐,大概的意思是:晓蓝之所以令人过目难忘,主要的奥秘在于她的神情,非常坚决,非常之有主见——任何人看了都会有想法,而那想法就是:完全没了想法。
  这效果有点怪吧,但没错,她就是有点怪的人。她最讨厌别人夸她好看,似乎这就在暗示她是绣花枕头:她故意不讲究穿衣服,妈妈嫌瘦的她穿,邻居们送来的她也穿,如何的旧、过时都不管。但成绩倒真不错,有种大象式的耐心和野心,常捧世界名著啃或是捧着字典挨个儿背单词,好像将来要做了不起的大事情。
  总之,从表面上看,她是一个词——正确性,并会让人联想到“优秀”、“纯洁”、“努力”等一系列的好词儿,但这些词儿,只要与厂区这个破烂背景搭在一块儿,就有点滑稽了!她以为她是谁,真还“出污泥而不染”、真能“扼住命运的咽喉”吗?唉!所以她这个正确性,不是自然的,而是出于不认命—一她眼睛深处,或是头发末梢,或是衣服下摆里,总有些格格不入的东西,针尖似的闪动,看了简直让晓白有点害怕。
  回到那个酷夏的星期三晚上,晓白先睡去,晓蓝还在看书,窗户未关,窗帘未拉——晓白后来想到,姐姐乜真是书呆子啊,略有常识的人都知道,内亮而外黑,若有不轨之人,是很容易发现这家里,只一个痴肥的男孩与他俊俏的姐姐……晓蓝到很迟才睡,她放松地挨着窗户躺下,并为偶尔吹来的凉风而感到惬意,很快,在功课里折腾了一晚的她带着成就感睡熟过去。
  ……已经睡了一小觉的晓白突然醒了,像有人把他给掐醒似的,他一动不动地侧身躺着,黑暗中张开眼往前方凝视。他正对着晓蓝的床,他清清楚楚地看见,一只黝黑粗大的手正从窗户外伸进来,试探性、寻找性地摸索着。那只手十分耐心,动一动,再停一停,像探路的人在判断方向,缓慢地寻找中,那手掠过晓蓝的肩膀,一拐弯到了晓蓝的胸脯前。这里,他满意地停下,小心地动作……晓白张开嘴,他确信他在大声呼叫,可奇怪,竞没有声音!
  晓蓝一动不动,像是睡死在那里。好大一会儿,她哼了一声,从侧身变作平躺了,小衣服的纽扣现在已完全散开,胸部敞露,那只手张得更大了,快活而仔细地玩弄着,甚至,手后面的头脸与上半身也忘情地往前探着,黑乎乎的剪影眼看着越来越大……晓白想要坐起来,想奔下床去,想推开那只手,推开那个人,可四肢却像梦魇了似的被紧紧缚住,动弹不得……现在,那只手得意洋洋地往下走了,灵巧地翻开晓蓝内裤的上沿,往下褪着,匍匐着往里钻……
  “啊—一啊!哥哥!哥哥!”晓白终于尖锐地哭叫出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叫喊出一个“哥哥”来,同时他把自己尽可能缩小了,以手抱头,双眼紧闭,两只脚在空中无助地乱蹬,活像个巨大的初生婴儿。
  晓蓝这下子被惊醒了,她猛地坐起,翻身下床,跌跌撞撞地直冲到晓白的床边:“怎么了?你这是怎么了?”
  她压根没有注意自己的衣衫不整、肢体半露,她全然不知她身上刚刚发生了什么。
  晓白用手指着她,又指着窗户。“手!手!”像刚刚学会说话的孩子,只会这一个单字。当然,那只手早已消失,窗户敞开着,木格格的线条在黯然中保持着不谙世事的体面。
  晓蓝意识到了,她的身体从睡梦中复苏过来,她低头看看自己,先是用两手捂起敞开的胸衣,接着又迅速移到下面,拉好内裤,然后左手捂住胸,右手攥着短裤,拼命晃起脑袋,背朝着窗户在狭小的房间来回跑动、冲突着,像只被注射了致命剂的小白鼠,徒劳地想要找个什么隐蔽的角落去蹲下,把自己给活埋起来。
  这一夜的下半截,晓白和晓蓝都没睡。
  他们想出了许多好办法。不用说,窗户是关上了,还别上了暗销,窗帘也是拉上了,并用针线在下边角粗粗地缝死了:窗帘里面,他们还用板凳、晒衣撑、脸盆、空文具盒、烧水壶等架空着,做成了一个虚张声势但十分巧妙的机关,任何一个人,只要从外面推动窗户,这一切就会稀里哗啦掉下并发出巨大的声音。
  但他们还是没法睡,他们一起坐在妈妈与晓白那张大床的床沿上,看电影一般,紧紧盯着对面的窗帘,他们准备了充分的恐惧,活像在期待着那只手能够再次出现。
  约摸凌晨五点,妈妈回来了。她总是在这个时候回来,在邻居们醒来之前回来,像是个老练的小偷,她轻手轻脚支好自行车,没有声息地开门,摸着黑烧水,准备早饭。等天色大亮,她才带着一手肥皂味儿捏捏晓白的鼻子:起床了!今天吃蛋炒饭!每天这个时候,晓白是最高兴的,他在睁眼前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无声地说:妈妈很干净,很香,她很愉快。羞耻的星期三已经过去了!
  但这个清晨,当妈妈影子一样地轻手推开卧室门,猝不及防,如污水泼来,她看到那个被“装置”过的窗户,以及窗户对面,床上一对乌青眼睛、呆坐不动的儿女。整个房间幽暗闷热,充斥着孩子们身体的汗酸味。
  晓白和姐姐从胶着中活转过来,他们迎上去,晓蓝尽量礼貌地瞪着妈妈;晓白一反他平素的讷言,故事大王一般,急急忙忙追述昨夜的一切,“怕怕”、“手手”、“摸摸”、“黑黑”、“姐姐跑跑”、“心里跳跳”,他古怪地使用了幼稚的儿童化叠词,这更为放大了某种惊悚色彩……听听,多么危险的一幕,由于妈妈去“那边”睡觉,这里差点发生—桩后果不堪设想的丑闻!
  效果却不好,妈妈审视地盯着喋喋不休的他,露出思索着的表情,一边试图拉过有些发抖的姐姐,后者猛地往后一退,抹掉一滴正要滚出来的泪,毫不领情地走开刷牙去了。
  妈妈沉默了,两只手垂下来,晓白勤勉地仍想继续补充,妈妈却失神地盯他一眼:“除了长肉,你也该长点心眼了!”
  没有想象中的负疚与泪水涟涟的抚慰,晓白甚至觉得妈妈把一切都怪在了他头上!不会以为他在虚构吧?哦,不,我没有!晓白在内心深处像婴儿那样号哭起来:这是真的,我真的害怕极了!我需要有人对我好、保护我!
  而如果,他有—个哥哥,这一切根本就不会发生,他会替他搞定一切!老天爷啊,帮帮忙,求求你,他多么需要—个好兄弟啊。
  闭上疲劳诉说之后的唇,晓白失魂落魄地坐下,凌晨的光线里,他肥胖的双手抓起他的练习簿,心酸地翻开,无比细心地一笔笔涂画起那扇被他盯了整整一夜的窗户,黑漆漆的窗户中间,一只手,狰狞地张开来……张开来,并进入了若干年后晓蓝的视线,她热泪盈眶、吞咽般地凝视,恨不得倒回去,踉跄着重新扑进那个夜晚,拥抱她可怜的弟弟,擦干他那吓破了胆的苦汁。
  窗户的故事还没完,其结局非常现实主义,典型的厂区风格——窗户被加上了—个类似于鱼网的防盗护栏装置。
  在下—个周三到来之前,有一天,晓白放学回家,看到窗户上多了一层格子网,网的材料是崭新的铁丝,五根细铁丝绞成一大股,大股与大股纵横交错着,精致而巧妙,形成了一个放大版的渔网,在斜阳中闪闪发亮。
  太棒了,瞧瞧,旁边邻居们没一家有的,或许整个厂区也没有,独一无二啊,绝妙的耻辱记号,像无辜飘扬的旗帜。
  “丁伯伯从厂里拿了些报废料,搞了两个中午,今天请假过来装的。”妈妈介绍,一边瞟着姐姐,好像这个格子网是抛到空中的一只友好的气球。
  真的,姐姐晓蓝就是那种可以超越小我的人,她客观而公正,把手伸进一些网眼里进行抽样检测,点点头:“嗯,连我的手都伸不过去。还透风呢,这下可以开窗了,”
  是的,自那晚以来,就算妈妈在家,虽是伏暑,他们都一直没开过窗户——跷蓝禁止开窗,禁止拉窗帘,甚至禁止谈论与此相关的话题,连续一个星期,三个人如身陷蛮荒病瘴之地,总在大汗淋漓中勉强人睡。
  这天晚上的练习簿,晓白像写说明文一样地仔细记录了这张铁丝网,其质地其形状其夺目的程度,并用上了他前不久学到的“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哈,有比这个更贴切吗?一张网,网里的两尾小鱼!
  大约十三年之后,烷基苯厂这片宿舍区拆迁之际,一个湿搭搭、热烘烘的秋老虎天,中午时分,突然间暴雨如注,晓白与姐姐站在这个窗外与老房子道别……暴雨的小巷深处,他们想起这屋子里往昔的伤痛与清贫,却像路人一样采取着事不关己的远观姿态,甚至还欢呼雀跃地扔掉头顶上的伞,听凭雨水覆盖,表现出一种强硬的乐天主义。曾经在晓白练习簿中闪闪发亮的渔网装置早已锈迹斑斑,雨水中流淌着铁黄色的污迹,如同道具般的泪水。
  5在南方的最后一年,花着老山的钱,晓白喜新厌旧地辗转过多家诊所。初诊时,心理医生喜欢让晓白填写一张表格,其中有一栏,是发育年龄。每到这一栏,晓白就像眼瞎了一般,粗心地跳过去,好像他从来不认识这几个字。
  然而,该怎么说呢,事实情况是,对于气味浓烈、雄鸡报晓般的“青春期”,晓白曾经寄予厚望,虽然从来没有人跟他谈过(唉,这孤儿般的生活,有谁会跟他谈啊),但通过对同龄人的观察,他对这个节点产生了相当乐观的寄托:他相信他会抽条子,就要瘦下来了。
  但现实很不配合,足够长的几年过去了,他根本没有出现那些常见的标识:喉结、变声、青春痘、宽起来的肩……如果非要找,也许吧,在肉脖子的某处,藏着个花生粒大小的喉结。至于嗓音,真逗人,他居然越变越细了。更为可笑的是,从背后看,他宽起来的不是肩,而是屁股,明白吗,他的发育期,收获了两瓣饱满得赛过西瓜的臀部!还有额外赠送的胸部——脂肪们在这里多情地汇聚起来,由于缺乏支撑,它们半挂了下来,夏季到来,薄薄的汗衫清晰地勾勒出晓白的胸形轮廓,那是容易招致平胸姑娘妒忌的弧线。如果他背上双肩包,如果他跑步,如果他出汗,如果他到公共浴室……嘿嘿,想想就会让人发笑哩。
  晓白究竟如何看待他这具日益沉重的肉身?自怜、憎恨还是无所谓,他讳莫如深,在练习簿里从不谈论这个,像个善用曲笔的史学家,他选择了记录另一个事实:菜单,来自“那边”的星期六菜单,它们前赴后继地呈现在练习簿中,或也可视作对他这发胖趋势的小小注解——饱含着一千或两千的卡路里,它们在练习簿上油腻腻地排着队,攻克并占领了晓白,使他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死胖子。
  是的,自初次见面之后,每到星期六晚上,妈妈会带他们到“那边”吃饭,两家六人,一个相当正式的晚餐。
  总要等到天很黑、完全过了饭点儿,饥肠辘辘中,妈妈才带他们往“那边”去,以确保不会遇着什么熟人。但在楼梯上,仍然可以碰到“那边”的邻居们,对方在楼梯上侧身停住,像是礼让他们走过,可那平常的一瞥里可能大有内容:看哪,这寡妇又来了,还拖着俩孩子!真够热闹的!这总让晓白感到一种兜头而来的浇灌,真恨不得把自己的胖身子给缩成苍蝇大小!他不敢看晓蓝或是妈妈,因为不论她们脸红或是脸不红,他都会感到加倍的羞耻。
  而穿过这一层目光的洗礼,将会是一个寡淡无聊的夜晚——晚餐的主场在“那边”,而“那边”的主人们,他们好客的方式,该怎么说呢? 也许可以解释为腼腆,这是指“成功哥哥”。对“客人们”的到来,他垂着头发露出半张脸来,不知冲什么方向打个含混的招呼,之后便不闻不问,一头缩回他房里——他的房间,其实是个阳台,晓白张嘴盯着那微微抖动的老式铁皮门,心中神往……珍珍从后面大咧咧拍拍他的肩,嘀咕着:“别看了!他那狗窝,没有人能进得去!连我都不让!”
  晓白只得收回目光,像个礼貌的客人那样端坐下来,珍珍盯着他,几乎贴着他的脸,直咂嘴:“你!皮,真白,睫毛,真长!”晓白想往后缩一缩,但椅子两边的硬扶手很紧地夹着他的屁股。他只得假装无所谓地听任珍珍研究他的其他部分。他想他态度得好点——晓蓝远远地挑了张椅子,一声不吭打开她随身带着的书。她端坐的那一小块地方,温度或许都降下几分;而妈妈,从一进门起,就给自己戴上一张贤惠面具,以一个冒牌女主人的身份,煞有介事地一头扎到厨房里。
  厨房里,丁伯伯总系着那条颜色丑陋的深褐色防水围裙,油渍渍的发亮,颇似屠夫,但这毫不影响他的挥斥方遒,狭窄的厨房被他非常巧妙地利用上了一切地势,布置得像个严密的沙盘,生的熟的,绿的白的,荤的素的,主菜与调料,各就各位,各尽本分,他杀气腾腾地操作着。一整个晚上,他,以及后期加入的妈妈就一起置身在那浓滚滚的油烟里,像是以厨房为牢的服役者,正好可以合理地避开对方的孩子。
  是的,他们都不擅长与对方的孩子们交谈,任何可能需要谈话的情境或事件,他们都会通过各种方式加以悬置或转移一十二年后,与晓蓝谈起猝死的丁伯刚,作为一种淡淡的凭吊,晓白仔细回忆了一下,在他们作为临时组合家庭的这两年半里,如果做一个统计,丁伯刚对晓白晓蓝所说过的话,只字不落包括停顿与省略号,收集在一起,恐怕都写满不了晓白的一页练习簿;妈妈要强一些,她与那一边兄妹的对话,会“多”达一页半,并且所有这些对话,十之八九都发生在餐桌上。
  星期六晚餐相当于是最正式却也是最没有建树的外交场所。
  所以,在等待晚餐的那一大块尴尬时段里,晓白坐在客厅里,只需要跟珍珍打交道了。
  ——终于看出来,珍珍实际上是个……怎么说呢,有些缺心眼的人。她脸卜几乎总保持着笑嘻嘻的神情,毫不掩饰地轮流打量晓白与晓蓝,眼睛像狗那样,忠诚得令人有些不安。她问长问短,哪怕对方明显敷衍。
  值得—提的还有她的打扮。虽然她相貌粗犷,但这丝毫不影响她对时髦的追求,也可能是她所读学校的影响,那像是个随心所欲的地方。每个周末,细心的晓白都会发现她的新气象,诸如:卷眼睫毛了,指甲油换颜色了,打耳洞了,头发由大卷变成小卷了。她因此显得更老气了。
  可她欣赏自己的变化,歪坐在沙发上,她笑容满面地审视自己的指甲,或不停地摆弄一条贴有金片的PU革腰带,很明显,她在等待晓蓝主动搭话,最好是讨论一下她的装扮,哪怕就是批评两句也好——热切的小火星子在那对分得较开的眼里一冒一冒。
  但她太不了解晓蓝!打扮?哧,这正是后者最为不屑的话题之一……晓蓝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被手里的书绑架了一般。
  晓白艰难地在椅子上扭动了下屁股,好心好意地想要给珍珍一个台阶下。“呃……你每天,写点什么吗?”期期艾艾的话说出来,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问这个干什么。
  珍珍惊讶地鼓起眼睛,失声大笑,“日记?我最恨那个了,没话找话!不过,我每天也干一件固定的事,你猜是什么?”
  “不知道。”
  “照镜子啊,小胖子,这个都猜不出,每个女孩都会做的。”她开心大笑,露出一片红红的牙龈。
  晓蓝突然啪一声把书合上,刷地站起,却又很快坐下,重新把书用力打开。她这—套有些过火了。
  珍珍摇头一笑,变戏法般地从口袋里掏出一面小镜子,以一个小幅度的但极为女性化的 动作举到侧前方,一边冲着晓白挤挤眼。
  她的镜子一闪,晓白从里面看到自己,圆滚 滚的脸上一层油汗.满脸打圆场的笑——看着 那样的自己,一阵焦虑的浪头打来:别浪费时间了!得做点什么’让这两团泥巴’尽快捏合成为—个泥巴!成为万家灯火之一:黄色雾气的灯光下´无所顾忌的兄弟姐妹´畅意地谈笑风生´双 鑫料加量的家……晓白为着这憧憬着的一幕而感动了,他撇下珍珍,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勤勉地四处走动,像是打入前方腹地的哨兵。
  他走进卫生间。这里最能代表一个家庭的本质:尿臊刺鼻的旧马桶,黄乎乎的洗脸盆堆满脏衣服。瓦罐里趴着只黑乎乎的龟。卫生间的窗户口,搭出去一个铁架子,架子上挂着几只空鸟笼,还排着一行盆钵,有的长杂草,有的是蒜与葱……整个厕所弥漫着腌服的气味,但是,这么生机勃勃、强烈的男性化!不像自己家里的卫生间,真讨厌啊,太女人了,洗发水味、搽脸油味、花露水味、经血味、过期唇膏味。
  装着上厕所,晓白长久地蹲着,肥大的屁股在空气中发凉,他的长睫毛眼凝神于马桶对面挂着的五六条毛巾,它们硬邦邦的,发黄或是发灰,分布着地图般的渍迹。晓白逐条研究,突然冒出个怪念头——要是能确认哪一条是丁成功的多好!他就要用它们来使劲擦拭自己的手、脖子、脸、嘴唇、大腿,用毛巾上粗糙的颗粒制造疼痛的摩擦……
  还有客厅,晓白转动颈子四处张望。丁家的装饰柜,没有任何装饰,只参差不齐地塞着旧油印厂报,谁想要包个东西,垫个热菜,或是上厕所,就走来抽一张!也有个小书柜,却像货架一样,胡乱摆放着过期台历、白线手套、扑克牌、酒瓶子……晓蓝曾对此做过评价:敢打赌,在那边,你休想找到一本书!好像没有人识字!也真难得。说这话时,她在整理爸爸留下来的一些字典和工程图纸,口气故意显得相当之公允……晓白不答理她,他觉得她很讨厌,就不能无视这些差异吗?
  当然,两家有一个共同点:遗像。在等晚饭的无聊之中,晓白曾多次把他冒昧的目光停留在女主人像上。照片里的女人怪善解人意的,她凝固的视线,如同一道狭小的光笼罩着晓白,显得贴心贴意,以至于让晓白产生了一种既温馨又恐惧的错觉:她比自己的妈妈、比身边任何一个活着的人更明白他的孤独;她还活着,只是到邻居家串门去了,等她回来后,她会跟他聊聊关于“亲密大家庭”这个设想,描绘一下那种情意绵绵、热气腾腾的情景。
  终于,饭好了,妈妈探着头,用她那假假的贤惠让晓白“喊成功哥哥出来吃饭”。其实她这么一喊,不论谁早该听见了。但那扇门仍然要拍很久,“成功哥哥!成功哥哥!”晓白用他自己都嫌恶的细嗓门喊道。终于,丁成功把门拉开一道小缝挤出来,然后迅疾带上门,生怕谁的目光会拐个弯看到什么似的。
  他真瘦真长啊,矮胖的晓白仰着头,看到他乱发下的额头上全是青春痘—一晓白痛心而羡慕:我没有的,他都有!
  “别喊我哥哥,不习惯……直接喊名字吧。”他喉结一动,声音很低。
  他竟不愿意我叫他哥哥?晓白心里十分沉重!他随即说服自己:对的,亲兄亲弟,确实不能这样随便,那还值钱吗,还值得他牵肠挂肚吗,变成一家人哪有那么容易的!
  晓白把目光移到了餐桌上,把胸中那团茫然的期望全部转化成了食欲。
  餐桌上,他们从不乱坐,估计就是一张圆桌,也肯定是同样的局势——两大阵营一般,两个大人顶头各—个,形成分界线,然后孩子们两016两对坐。
  星期六晚餐的伙食总是丰盛得不可思议,其实丁伯刚—个钳工,绝对谈不上多么阔气吧。妈妈的解释是,一边把脸朝向晓蓝,为的是引起姐姐的注意:只有两家人一起吃,丁伯伯才会这么铺张。
  丁伯刚死后,晓白与晓蓝谈起这些周末晚餐,晓蓝提到一个“恩格尔系数”的名词,大意是,一个人(或一个家庭)把收入中的多少用于吃喝,这个比例越大,生活质量就越差,意思是活得如同猪狗吧……但晓白不喜欢这个系数.吃吃喝喝难道不是人生中一件重要的事情吗?尤其当隔阂的、不够熟的人们不得不挤在一块儿相互取暖。
  由于人多、菜多,丁家的餐具都是随心所欲拼凑而成:黄瓷盆、小铝锅、不锈钢饭盒、印花塑料盖碗以及有缺口的瓷碗,这反而为拥挤的餐桌增加了一种豪放的作风,所有那些五颜六色的菜肴们都像在热烈地欢呼:来吧,不要在乎那些玩意儿,快点,撕咬我、吞咽我、喝光我吧!
  大约正是为了响应这最原始的召唤,他们的吃饭,是纯粹的吃饭,绝对没有任何的交谈或嬉笑。“吧唧吧唧”,只有“吧唧吧唧”,他们挤挤挨挨、专心致志地吃……多少个周末的六人晚餐啊,蠕动着的胃囊,油腻腻的桌面,筷子碰到饭碗发出声音,像是一台小尺寸的旧电视里所播发的画面,像是梵高的《吃土豆的人》,嘴唇的开合中散发出无限的凄凉之情,一种共同努力着但并无改善的困境,赤裸裸、心知肚明的孤独……此种景象,延续了两年多,两年里的几乎每一个周末,都是如此,直至这个临时家庭宣告解体。
  然而,岁月偶尔也会来点遥远的呼应:十四年后,长江堤坝边,野草地上临时摊开的餐布上,伴随着新死者与新生者,他们两家再次走到一起,团团坐下,暮色掩映着相互交织的身影,他们表情竭力平淡,避免谈及拥挤的往事或刚刚过去的灾难。
  在南方的大部分时间(除了与老山交往的那一小阵),晓白总是一个人,对着只有一双筷子的桌子,他常常会条件反射地忆及当时在“那边”的周六晚餐,人多,菜多,那最接近于他理想中的“美满家庭”!尽管在内容与交流上是完全的空白与静默,但从回忆里看去,一切都是情有可原的一
  比如,丁伯伯,他不可能说话,他在餐桌上的主要事情,是喝两口小酒。他有个专用的土陶酒盅,暗绿色,手感粗糙,这跟他的酒极为般配,他所喝的是简装洋河大曲,瓶身上一个翩翩起舞的绿衣仙女。他这一酒一盅,也算是一套酒具,长年置于餐桌一角,一到吃饭,他便毫无顾忌摆开架势,用轻柔而自爱的动作替自己倒上一个大满杯,约有一两四五的样子,然后,慢条斯理地沉浸其中——他没有闲工夫跟大家说话。
  而丁成功,当然也可以理解,作为一个长期待业“穴居”者,他有他冷酷的操守,就算一整个晚上只有这时候可以让大家荣幸地见到他,但他那两片有棱有角的嘴唇,除了咀嚼绝不作其他功用。
  至于珍珍,算了,放过她吧,晓白想想就要忍俊不禁。她那劲头儿,在餐桌上总被进一步放大,她旁若无人地咂嘴,她门牙上嵌入了菜叶,她襟前滴上了汤汁,她噘起嘴唇对付一个夹不起的毛栗子。
  幸而,相对于语言与热情的稀缺,空中的视线却颇为活跃地交叉相接,在缘习簿中,晓白把这种现象比喻成他经常做的一种题目,“请把合适的词语用线段相连”一
  比如他自己,中了邪似的,总克制不住地要留意丁伯刚的酒杯,替他数着,到底,他在喝第几杯,他总共要喝几杯,他将在第几杯醉倒……而珍珍,晓白发现她喜欢盯着晓蓝,自得其乐地进行戏仿,后者吃什么菜,她稍后也夹什么,只夹一点点,特别秀气的样子。丁成功的目光在头发缝里,偶尔进出一道,冷箭般不知去向。晓蓝照例不搭理任何人,她紧盯着碗底,不像是吃饭而是在祈祷,在请求老天爷原谅这错误晚餐的所有在座者。
  目光最富笼罩性的是丁伯刚。由于小酒的浸泡,他早就从“屠夫将军”(晓白暗中这么称呼他)变成了—个温柔醉汉,眼神像是宽大的雷达波,每咂上一口,便仁慈地扫视整个大局,而后再以这种扫视作为他的下酒菜——每个周末,他都是以跑步抵达终点的竞技状态,轻松而毫无悬念地醉倒。
  妈妈无动于衷,好像她从来没有做过工程师的会计太太、从来就特别习惯于这样—个醉汉钳工似的,她人造太阳的目光在四个孩子身上没有热度地播洒,平衡地照应着让菜,看到谁的饭吃完了,便及时地站起。
  ……而所有这些目光之上.晓白捕捉到一些不寻常的东西:对,丁成功和晓蓝的目光。不,准确地说,他们之间没有目光,他们压根不瞧对方一眼,非常绝对,连余光都没有。可晓白却又分明知道:他们正在互相琢磨、挑剔、回避!真的,他敢用他发达的胸部发誓,这绝不是幻觉或想象:他们在以“不看”的方式“看”!
  这太神奇了。晓白感到他心头突然动了一动,像有只兔子,用它毛茸茸的小耳朵,挠了他一下。
  眼神交织着或没有交织着的无形之网中,晓白快活地吃着。每个菜都好吃极了,他拼命翻飞筷与匙,机械地运动牙齿与腮,鼓励并纵容自己的胃,在晚饭后期,他的腿不得不更大地叉开来,人往后仰着,汗衫在肚皮上形成丰满的皱折,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个大肚弥勒。
  丁伯伯那醉眼的雷达,只要扫到他由衷的吃相,便欣慰举杯吱溜闷下一大口,晓白受到鼓励,愈是卖力地吃,同时,他替自己不解,这算是在讨好吗?或者说,作为一个胖孩子,在这貌合神离的晚餐上,大吃一顿便是他最大的价值所在?
  但这种情形已经不可阻止或更改了,甚至,在大家都差不多放下碗筷之后。在惯性的力量下,他还会发起新一轮攻打,进行某种表演似的,痛快地连夹数块红烧肉,又用浓汁泡饭,把鱼翻个身吃净,再把吃不完的炒菜“包干”掉,最终,巡视着被他清洗得一片贫瘠的桌面,炫耀般地打—个清脆的饱嗝,一边满足地意识到,桌面上方的众多视线,包括丁成功的,正为他的壮举而凝神屏息,惊讶地瞪着他,瞪着一个活生生的饭桶。
  从“那边”回家的路上,坐在妈妈的自行车后面,任何一点颠簸都让晓白的胃像是在荡秋千,晃悠着到达一个高点,然后疼痛着下坠,等到了家里,疼痛更加加剧了。妈妈去烧水,说要给他泡点茶,可晓白一想到喝茶这个动作,就几乎要捧着胃在地上打滚!
  晓蓝冷冷地瞧着,有了主意,她拿过来一把牙刷,毫不留情地往晓白嗓眼里捅。牙刷毛的刺激下,晓白顺利地呕吐了,吐出很多,各种饭菜味混合着,气味可怕,像把整个夜晚都吐出来了。一边呕吐,看着嘴里的黏液恶心地拉长,晓白却感到一丝奇特的惬意。
  晓蓝拿书掩着鼻子,拍拍他肥厚的、麻布袋一样的背,嫌恶而不解地骂:“你这是何苦。浪费!”
  妈妈递过水给他漱口,也不表示任何抚慰,好像这一切,只是春夏秋冬的冷热交替,是横在前面的冰冷河流,每个人得靠自己选择他渡过的方式。
  等到可以坐下来,晓白会打开练习本,把他一直默记着的菜单一一罗列:五香花生米、虎皮青椒塞肉、毛豆米鸡丁、茄夹子、丝瓜炒油条、鸭血韭菜、红烧猪脚、千张结皮肚豆腐豆芽杂烩……
  此后,不管任何时候,出于对往事的悼念或憎恨,晓白只要重新翻看起这些练习簿,哪怕他正饥肠辘辘,但在这些菜单的提示下,所有那些消逝掉的周末之夜又夹杂着菜肉之香呼啸而返,唤起来自胃部最深处的胀裂。
  6对于有亡人于野的家庭而言,清明对年月的分割意义,或许大过新年,故而,这个现象也就可以解释了——跷白的练习簿,每到清明,便会换上新的一本。
  每到清明,他都会絮叨地回忆前面的若干个清明,哪怕内容基本重复。晓白此举,也算是无意中触到了这一真相吧:生活本便是无穷无尽的重复,重复讲罢了便忘掉的对话,重复空了又饱了的胃口,重复平息了又激昂的欲望。人们永远都在重复死去活来、腐烂而多情的生活。
  自爸爸死后,他们所重复着的清明是:从城北以北的厂区出发,在漫长的城郊公交系统里转三趟车,穿过整个燃烧着纸钱的城市,到远在南部郊县的石岗殡仪馆去。因为坟地很贵,妈妈便把爸爸的骨灰寄放在此处,每五年交一次保管费,可以一直放二十年。那二十年之后呢,妈妈在办手续时咨询工作人员。那人看一看妈妈,以及她身畔一高一矮的晓白晓蓝,很通人情地侧一下头:二十年么,也差不多啦……
  爸爸在那里有个详细地址,很完整,像可以邮寄广告与账单:润阳区五楼8室64503号。
  练习簿的绿格子纸上,晓白详细记录着这个地球上的定位——润阳区:石岗纪念区第三幢,外观像公寓楼。五楼:爸爸的楼层,像学生宿舍那样面对面有二三十个大房间,每间房门上都标着黑色房号。爸爸在8号房,门没关(或许竟没有门,晓白记不清了,寄放骨灰的房间,需要门吗),房间里有约十张架子,像超市货架。64,这是爸爸所在架子的编号,5是他在架子的第五层,03是从外往里数,数到第三个,就是了。
  爸爸占了大约两本画报那么大、四五个文具盒那么高的地方。因为靠外口,天好的时候,窗外的阳光能照到他。办手续的工作人员曾经对妈妈指出这一点,好像这是—个额外的福利。
  但晓白对那里面的阳光有着相反的感受。人一踏进去,反而如同跌入地下的河流,双脚失重,他很想拉住晓蓝的手,却又不愿承认这份恐惧。偏偏晓蓝每到此地,便不可思议地亢奋起来,她莽撞地—个劲儿地往屋子深处走,一直参观到最顶头才折回来,顺着另一排架子,从第50号再挨个儿看到第1号。她根据灵牌热心计算着那些死者的年龄,对照着相片,小声念出他们的名字,若放着特别的小供品与私人物件,更要拉扯着晓白去看。晓白求助地转向妈妈,而妈妈,却似乎也消失在河流的另一端了。
  是的,此时的妈妈,同样在重复。她有一套极简单的祭奠仪式:随身带了抹布,把架子里外都抹—遍,也包括左邻右舍,抹到别人的架子时,刻板地念两句:互相照应啊你们互相照应。然后,她敬爸爸两根烟,为了点着烟,她得先撮着嘴吸上一口,再长叹着吐出来。等那两根烟燃尽的工夫,妈妈就不紧不慢报一下晓白晓蓝上一年的成绩与名次,一串分数之后,她就默然地盯着烟头,看着它以停滞的速度变成灰烬……
  晓白站在一边,目光从爸爸的照片上挪开——那照片,就跟这屋里所有的照片一样,他觉得他完全不认识!真的,他死活想不起来爸爸,他有多高,胖还是瘦,说话什么调子,平常喜欢吃什么。待在这里,他不知道应该如何伤心……无聊之中,他观察自己肥大的影子。以及妈妈细长的影子,还有晓蓝飘来飘去的影子,一阵淡薄感慢慢托举着他,并使他升飞到半空,飞在这个安静得像坟墓,或者说,就是个巨型坟墓的石岗上空,他孤独地游弋,一边抛掉对爸爸隔靴搔痒的追念,在失落中寻找落在大地上的影子。
  回程时,他们穿过纪念堂,会碰到那些前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的人群,缠着头布、号啕着的家人,戴着小白花、低声交谈的同事,一群群地从他们身边走过,姐姐总捏捏晓白的手,一边饶有兴趣地继续观察,张开耳朵捕捉人们在空气中的谈话,甚至伸长脖子,扭过头去,盯着那些拖曳着大哭而去的背影。
  直至回到家里,接下来的好几个星期,晓蓝都会一直谈论不休,关于那些擦肩而过的死者,她有着独特的记忆力,随口就能讲起一个,家中似乎往来着各路的死魂灵。
  妈妈忍耐了很久,终于劝阻过一次,晓蓝却笑容满面地反驳:“死这件事,不是怪有意思的嘛!我们班的同学可喜欢听我说啦,我也是可怜他们,他们好像从来不知道人会死,什么都没见识过,太肤浅了!”晓蓝语气中带有某种优越,好像她开发了一门新学科而她在此领域遥遥领先。
  在与“那边”结交的这一年,对即将到来的清明,晓白在练习簿里隐约表达了他的疑惑:这一次,妈妈去看爸爸时,当她点上烟,除了报上他与姐姐的成绩,会提一下“那边”吗?这个,对爸爸而言,应当比他们的成绩要重要一些吧。
  不过,无需他费心,却是“那边”先要上坟,并且,邀请了他们一家同去,说要“介绍”—下。
  “什么?介绍一下!介绍给谁?”晓蓝眼睛睁大,眼白像小鸽子一闪。晓白却晃晃脑袋,内心较为欣赏,这就是“那边”的风格,那种特有的随心所欲,以及随心所欲里的礼遇。晓白想起女主人的细鼻子细眼,笑容里的善解人意。他倒是真想被介绍一下了!
  妈妈显得颇不自在,为了穿什么衣服、买不买纸钱之类的小事情毫无主张,晓蓝的脸半挂不挂的,用她的“正确性”拿主意:“穿得讲究一点,这样显得尊重!”至于纸钱,“那没必要!”
  六个人在丁家的那个宿舍楼楼下会合。久不出门的丁成功把头发剃了,胡子刮去了,浑身紧了一圈,手上提着根铁锹,陌生得像是他的孪生兄弟。珍珍则提着一篮子不知什么东西,大约很重,身子都弯了,活像个农妇。
  大家碰了面,有些—愣,好像都对对方的装扮和气质感到惊奇——越坯是他们第一次在大白天、在户外碰面,初次共同出行。妈妈要接过珍珍的篮子,后者天真地推搡着,一边羡慕地打量晓蓝与妈妈的行头。
  “没有车子通到那里,就走着去!不远。”丁伯伯很快地到前面去带路,一支小型的队伍,逶迤着跟随着他。今天他没有系围裙,手中没有陶酒杯,晓白觉得都有些不认识他了,幸好,他的秃顶与红鼻头相伴如旧。
  走着去,果真是不错的……春日浓烈,他们渐渐地往北郊的深处去了,柏油路变成水泥路,再变成平平的白土路,再变成不那么平整的黄土路,空气也开始稀释下去了,涩涩的塑料焦糊味之中,开始夹杂着菜花香了,也有风干大粪的烘臭,临近小河时,则是潮乎乎的水腥气……无邪的春日搅和起这些味道,往他们的鼻孔与袖子里钻,来自大自然的粘和力像是良性菌团似的繁殖着,起初那莫名其妙的生疏感,被微风一点点吹散了。
  妈妈走到丁伯伯—侧,放松地评价起天气:怎么每年的春天总这么短呢,比如去年,比如前年,比如大前年。
  而丁成功的那个“孪生兄弟”,则平易近人地教晓白使唤一把锹。晓白郑重地抿着嘴,肥下巴挤成一堆,严格地执行那些祈使句:“你挥挥看!”“用左手!”“往下边拿拿!虎口张开一点!”好好听着吧,这是不是一种迹象,他们将成为好兄弟!他们这一群,将成为—个真正的家!
  晓蓝和珍珍没有交谈,她们正一起搭扯着那沉甸甸的大篮子,颇有默契地迈着富有节奏的步子。晓蓝的淡紫裙子飘起来,露出纤细的膝盖。
  这亲和的、近乎是优美的场景,让晓白快活起来,他轻浮而浪漫地想,这多么像一场春游啊,到坟地春游……他一辈子都不会忘掉的!
  路边的坟地现在开始多了,不规则地四处点缀着,有的长满野草,有的垒了些砖头,有的则考究地浇了水泥外围。
  女主人的坟位于野垃圾山那头。这处垃圾山,晓白早就听说过,这还是头一次看到,那遮天蔽日、顶头立地的废物杂件胀得他眼珠子都疼,好像整个城市的排泄物都集中到了这儿,一辆破破烂烂的卡车刚卸下一车东西,毫不客气地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留下一串翻滚的尘烟。野垃圾场的虫蝇非常之活跃,他们尚未完全走近,就可以看见那一团团肥硕的黑虫们,四处腾起了又落下了。
  晓白与晓蓝不禁脚下迟疑了,珍珍却神气活现,早把大篮子丢给丁伯刚,十分灵活地在那些坟头里左拐右扭,跳格子一般,只一会儿,她的身影就没入那些荒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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