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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人晚餐 鲁敏

_9 鲁敏(当代)
  这天稍早的时候,伴随着远方走了音的汽笛,他们在长江边送走了丁成功,随之流入江水的还有丁伯刚那一直没有安置的骨灰,还有提前两年从石岗骨灰寄存处取回的晓蓝爸爸的骨灰。
  这个江水为葬的主意是晓蓝出的,她相信,逝者们会喜欢的——这条混浊的河流,是他们所见过的最长的河,排泄物最多、繁衍物最多的河,也是最为活跃并经常导致水灾泛滥的河,除非地球干涸,末日到来,应当都不会出现丁伯刚所担心的拆迁或迁移问题了。
  珍珍和苏琴一起,用不听指唤的手,笨拙地把红绸布的包裹解开,慢慢地松散,听凭其散落,最后,她们手一松,三块红绸布部落入了奔流的江水,旋即翻滚着消失了。
  晓白眯眼瞧着翻滚的江水,瞧着一下子就消逝掉的红绸布,那里面,除了爸爸、丁伯刚、丁成功,还有他悄悄放进去的、已经变作灰烬的练习簿——
  晓白不知这念头是怎么冒出来的。就在昨天的傍晚,他到处找打火机,一会儿又嫌打火机太轻浮,便又四处找火柴,却又挑剔着火柴盒的花纹与火柴棍的长短,试了好几根,观察火苗的色泽与形状,玩了好一会儿,最后才像是饶有趣味地亲手点燃所有的练习簿。到底只是纸啊,一点就着,真好烧极了,简直让人以为那么多日日夜夜也是这么一晃而过似的……
  黄昏的风像多管闲事的人那样围拢上来,不知生命将尽的练习簿们无知地在风中翻动着它们的页码,复习着曾经熟知的段落,并制造出呛人的黑烟—一晓白屏住呼吸,小心地用手掬起温热的纸灰,感到耳边风声呼啸,自己正像个飞人似的跑步穿过他的哺乳期与青春期。
  苏琴走近来从晓蓝怀里抱过宝宝,脸色带点涩意:“我知道你一直忘不掉你爸爸,我跟你一样。可是……我后来也喜欢丁伯刚了。你别怪我,这不矛盾。”晓蓝心中一动,她知道妈妈说的是实话,但这肯定语有所指。妈妈果然又接着往下,强作自如,但显然不自信于她将要说出的内容,“所以,我想劝你一句,丁成功与黄新,其实也不是那么矛盾的。日子终归还是要往前过的,只要你诚心诚意的,对吧?”
  晓蓝点点头,没吭声。她有点走神,正痴迷于眼前这江水……
  当然,黄新提前从外地赶回来,第一时间就见过了她,确认了母女的平安——他那理所当然的愤怒、后怕而庆幸的样子,让晓蓝想起了他们共同岁月中较好的那一小部分;也可能,是婴儿的存在,调和了她固有的感受。当黄新抱起婴儿,她承认,那个画面,是不坏的。黄新提到那封信,说他“不大赞同,但很喜欢”.并正在写一封同样长的回信……观察着她的表情,黄新用商量的语气提出是否可以由他来替宝宝取个小名儿,甚至还提出来要参加今天的江葬。晓蓝努力了,但最终只是接受了前者。她并非刻意要排斥黄新的善意,只是身体里那股强硬而逆反的气流,还像腊月里的寒风那样凄凉地呼啸着,她不知道,内心里这冰冻三尺般的阻隔,何时才会迎来和煦春光,获得解冻般的流动……再说,唉,黄新啊,他大可不必过多地诠释或勉力申辩——从社会进步的角度来看,尽管饱受责难,但欲望或功利本身仍然是无辜的,甚至是必需的构成与动力。这是晓蓝早就明白的常识,就像她明白自己一直以来所持有的傲慢与偏见。
  唉,倒是好好看看这江水吧,这么滔滔,这么浩荡,从高洁的源头奔流万里,一路裹挟至此,不管承载了什么或是沉没了什么,从不骄奢与自伤,它跟时间一样的强悍而宽大,值得人类去崇拜。只是晓蓝不知道,她能不能追随上它们的节奏与气魄,把往事与阴影付诸东流,毫无惧色地只管继续与命运搏击。最起码,丁成功是这样期望着的吧。
  在她刚刚苏醒过来的那天,珍珍故意磨蹭到最后一个离开病房,肿着眼睛支吾着补充:“呃,晓蓝,还有个事。其实那天我们分手之后,我先去跟我哥去报了个信儿,把你的想法通通跟他说了。嗯,不管怎么说,他已经知道你的心意了。”
  “那他?”晓蓝从床上昂起身子,感觉到一层黑色的面纱,正往她的头上覆盖,全身一阵异样的麻刺。
  珍珍想起哥哥以手遮脸的样子,他那绝情般的答复,“我不会接受的。我不会让这一切发生的”。珍珍骤然紧张了,心里咚咚直跳,老天爷啊,她难道不该说吗?珍珍移开眼睛,假意抚弄起婴儿的小手指:“我哥嘛,你知道的,当然,他高兴死了,说他热烈欢迎啊,欢迎你和你肚子的宝宝人住玻璃屋。”珍珍说谎的才能全在假肚子上耗光了吧,这真像一句蹩脚的酒店欢迎辞呀,毫无生气。
  面对珍珍那溺水者般的急迫眼神,晓蓝忙点点头表示她对此举的释然与谢意,可她整个耳朵整个头脑里啊,猛然涌上秋蝉的嘶声呜叫,却又夹杂着深巷里的梆子,一声紧过一声。对了,这就对了,早该想到的。丁成功一定不会接受她的回头,他会不顾一切地维护她既有的物质与功利生活,并严厉地要求她勇往直前、永不回头。这是爱的基本原理,更是他和她所在阶层的共同本能。他以此作为他最后的赠言。
  也好。晓蓝阻止自己再想下去。江风清冽,略有腥气。汽笛声呜叫,一艘暗绿色的旧轮船杳然远去。
  “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被艰难包裹的人生。对于这个人生,回避足不行的.暗嘲或者堕落也是不行的,学会生活,学会爱,就是要承担这人生中艰难的一切,然后从中寻觅出美和友爱的存在,从一条狭窄的小径上寻找到通往整个世界的道路。”这是里尔克说过的话,晓蓝大学时曾经抄写过,在四处翻找真丝巾的那个慌乱而无比幸福的上午,她刚好看到了其中这一段。
  是的,要学会爱……这个再也没有了丁成功的人生,仍将一如既往的渺小、残缺,她会孤独而愤怒地继续与各种欲望谈判、博弈、斗争不止。命运本就是无解的困境,生有局限,胎记丑陋,在永远超越不了的世俗之路上苦苦跋涉,奔向明知虚妄的尽头。
  但这些并不可憎吧,这正是生命奇崛、骁勇、充满活力的所在,那蜂蜜与胆汁的滋味,值得我们细细吮吸或囫囵吞咽——并且一定记得,要学习爱,要创造爱,这是不可违抗的责任,因为我们仍然活着,并一口接一口呼吸着这个庞大的世界。
  江葬后他们像游客一样在堤岸边站了很久,晓白像是心有所动,提议不如就在此地来一次野餐吧怎么样?大家响应,随后分头到附近采买,也许,都是想起了十多年前那个郊游般的清明吧。那一天的六个人,全都像喜剧一样的明亮、活泼—一如果真的再来一次聚餐,没有比这大江边更合适的了。曾经的老房子们都已不存在啦,只有这儿,只有此刻,可让生者与逝者共享。
  天色渐迟,仓促的野餐有点简陋,只是切片面包、盒装牛奶和一些水果,花纹难看的餐布也有点嫌小,可他们毫不在意,他们所看到的,好像还跟多年前的星期六晚餐一样,消逝了的暖色灯光之下,满桌子的盆盆罐罐五颜六色--一这是正式分手十二年之后,两家的第一次团聚。他们仍然按照原来的习惯那样坐着,丁伯刚的地方,珍珍放上了她刚才舍不得祭到江里去的陶杯。小婴儿的摇篮上挂着几个彩色的气球,她理所当然地占有了丁成功所空下的位置。想想看,真要让黄新来的话,这小小的桌布,简直就显得太拥挤啦,只能等下一次再说吧。
  珍珍突然假装干咳着清清嗓子,那架势活像是高级晚宴上有人用金叉子敲高脚酒杯,等大家盯着她,她又担心吓着谁似的,挨个儿扫了大家一圈,有点惭隗地嘟嚷着:“嗯,我东西都收拾好了,打算出去找黑皮——嗯,有公安局给我出路费呢,他们说了,倒手这事儿的人太多,黑皮不算最要紧的,要能主动回来,会再判得轻点儿。你们别担心,跟他当初一样,就沿着大公鸡地图的肚子,—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找,凡是有水的公园,我去打听,他准在其中哪个地方,穿着泡沫大脚丫子在水面上走来走去……估计他什么都还不知道呢。”
  晓蓝拍拍珍珍的宽肩膀:“放心去吧,但要早点回来,这宝宝的命是你拦下的,你是我姐、是她大姨,可要管到底的!”晓白咬下一口干巴巴的面包,使劲儿咀嚼。这是他第二次听到晓蓝喊珍珍为姐姐。多年前的画面在眼前交叠:两家六个人,在那早已不存在了的电子管厂职工公寓里初识,木偶戏般的狭窄舞台上,他们枯树似的站在各人的位置上,站在被命运指定的圆圈里,生分地相互问好,对未来的一切毫不知情。
  有人往江水里扔了一些面包,几只饥饿的江鸥在低空飞翔中争抢分食。暮色渐渐浓重,像是一件巨大的衣裳那样松松地罩住他们,他们彼此坐得很近,表情却都朦胧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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