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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统下的独白 - 李敖

_7 李敖(当代)
  这种留点余荫的人生观,它代表一个伟大心灵的伟大心怀,在奴隶出身的喜剧家斯塔提
乌斯·凯西里乌斯(Statius Caecilius)的《青年朋友》(Synephebi)里,我们也可以看
到那栽了树为后人享用的老农夫,他深信上帝不但愿他接受祖先的遗业,并且还愿他把遗业
传授给下一代。
  在活着的人里面,没有人能比老年人更适合做承先启后继往开来的工作了,老年人从死
人手中接下这根棒,由于他们的身世各异,所收到的棒子也各有不同:
  第一种老年人拿的是一根“莫须有的棒子”,他们根本就没接到过这根棒,也许接到过
后又丢了,他们除了麻将牌的技术外,大概什么也交不出来,他们最大的特色就是装老糊涂
(我还看不到一个真正糊涂的老年人),他们的人生观是“但愿空诸所有,慎勿实诸所
无”,他们永远不会退化,因为根本就没有进化,他们数十年如一日,那一日就是早睡早起
一日三餐,《五代史记》汉家人传记太后李氏向周太祖唠叨说…
  老身未终残年,属此多难,唯以衰朽托于始终。其实“托于始终”的不是她那视茫茫而
发苍苍的“衰朽”,而是那四张小白脸和一百三十二张麻将军!
  在另一方面,他们是属于长寿的一群,他们不需要旁斯·得·利昂(Ponce De Leon)
追求的那种“青春泉(Fountain of Youth),他们青年时代虽然衰老,可是老年时代竟得
不死,他们的“残年”是难终的,孔丘骂他们“老而不死”,他们表面上虽不敢反对圣人这
句话,可是在心里却奇怪为什么孔老二自己七十多岁还活着?他们也未尝不想交点什么给青
年人,可是一方面他们没有“避此人出一头地”的胸襟,再一方面又心有余而力不足,自己
妙手空空,对人劳心怛怛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种老年人中的是一根“落了伍的棒子”。一般说来。老年人可皆议的地方不是落
伍,而是落了伍却死不承认他落伍,落伍是当然的,可是死不承认就是顽固了。《左传》里
记石碏虽然自承:“老夫耄矣!无能为也!”但是他的内心深处,恐怕还是有点酸性反应,
尤其在青年时代有过惊天动地的事业的人,到了老年“一官匏系老冯唐”,酸劲儿就更大。
康有为刚出山的时候,叶德辉、王益吾们咬定他是洪水猛兽,写了《翼教丛编》去骂他,可
是二十年后,跑在时代前面的康有为被潮流卷到后面去了;我认识的一位同盟会时代的老革
命党,当年是飞扬跋扈的豪健人物,六十年下来,他竟变成一个整天吃斋念佛写毛笔字的老
人了。好像愈是在青年时代前进的人,愈是在老年到来冥顽不灵的人。民国七年的十月里,
梁巨川以六十岁的年纪投水殉清,当时二十六岁的胡适曾写《不老》一文评论这件事,他说
少年人
  应该问自己道:“我们到了六七十岁时,还能保存那
  创造的精神,做那时代的新人物吗?”这问题还不是根本
  问题。我们应该进一步,问自己道:“我们该用什么法子
  才可使我们的精神到老还是进取创造的呢?我们应该怎
  么预备做一个白头的新人物呢?”其实做白头新人物谈何容易!在近人中,被冷红生骂
做“媚世”、被章老虎骂做“媚小生”的梁启超庶几近之,其他的闻人实不多见。上了年纪
的人未尝不想进步,从霍桑(NathanielHawthone)《海德哥医生的试验》
(Dr.Heidegger's Experiment)里,我们看到那三个老头和一个老妇在喝了“返老还童
水”以后所发的狂喊:
  “Gives more of this wondrous water!”cried they eagerly.“we are younger
-brt we are still too old!Quick give us more!”
  “把这一些奇怪的水再给我们一点!”他们着急地叫着,“我们年轻些了——可是我们
仍旧还太老!快点——胜任,可是却一定要派唐僧那个血压又高、头脑又混的肉馒头做主
角,还带了猪八戒沙和尚两个工谗善媚的走狗青年,唐僧根本不比孙语空高明,只是装得老
成持重些,且年资已久,是胡吉藏的老弟子,跟姚思廉是老同学,自然在菩萨面前吃得开,
紧箍咒就是唐僧的抽象棒子,孙猴子虽然也有个棒子,但在满朝精神重于物质的逻辑下,只
好被唐三藏棒住。
  老年人抓住棒子不放的另一原因,是他们的长寿心理,古人“有生者不讳死”,其实
“讳”字应该校改为“知”字,许多老年人整天做着“窃比我于老彭”的好梦,不慌不忙,
从来不知死之将至,据说虞舜九十五岁才把帝位“禅”出来,其老不倦勤之概可想。比照虞
先生的尺码看来,人生七十岁开始也不嫌迟。很多老年人都有大远景,长期发展的大计划,
而这些远景和计划却又和他们迟缓的脚步极不相称的,他们只知道任重和道远,却不晓得日
暮与途穷,陆游的诗句道尽了他们心中的窃喜,那是:
  自揣明年犹健在,
  东厢更觅茜金栽。
  白首穷尽的抱负是动人的,可惜只是碍了手脚!叔本华算是这些人里边最成功的,他
说:“他们以为我老得要死了,看吧,等他们全死了,我还活着。”在这方面他是考第一
的,可是他的自私与吝啬也是考第一的。
  新陈代谢(metabolism)本是很普通的自然现象,它的结果自然产生许多“老废物”
(Waste matter),像草酸钙(calcium oxalate)等就是,这种异化作用是一切生物活动
的起点,并不值得惊怪与恋栈。纪元前六世纪,大运动家密罗(Milo)年老的时候,一天看
到操场上的年轻健儿大展身手,他意忍不住望着自己鹤骨鸡肤大哭,他感叹,他不服气,他
终于不自量力,狂劈橡木而死,引起西塞罗(Marcus Tullius Cicero)在《论老年》(De
senectute)里不少的讪笑。
  有些老年人硬怕青年人厌弃他们,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记尼可拉,彼特洛维奇
(Nikolai petrovitch)接他儿子回来时说:“现在我们必须互相接近,并且设法相互彻底
地了解。”(第三章)但是他的哥哥却先感慨了:“你设法不忘掉你学过的,但是——转眼
——他们就证明那些都是垃圾,并且告诉你,有灵性有见识的人早就不搞这些劳什子了,并
且如果你不以为嫌,一个落了伍的老腐败就是你!这又有什么好法子?年轻人自然比我们来
得聪明!”(第六章)后来弟弟终于悟到了,他说:“这样看来你和我都是落了伍的人了,
我们的时代过去了,唉,唉,也许巴扎洛夫(Bazarov)一是对的,但是我坦白告诉你,有
一件事使我难受,就在这时候,我是多么盼望我能与(儿子)阿尔卡迪(Arkady)多亲近一
点,可是结果呢,我丢在后边了,他已经向前走了,我们不能互相了解了。”“我从前还以
为我正跟着时代做每一件事……我念书、我研究,我尝试在每一方面都合乎时代的要求——
可是他们还说我的日子过去了,并且,哥哥,我也开始这样想了。”“哥哥,你知道我现在
想起什么吗?有一次我跟我们可怜的妈妈吵嘴,她好生气,不愿听我的话,最后我向她说:
‘当然了,你不能了解我,我们是属于不同的两代的人!’她被我气坏了,可是当时我却
想:‘这又有什么法子呢?它是一颗苦药九,可是它必须吞下去。’你看,现在轮到咱们
了,咱们的后一代也可以向咱们说:‘你不是我们这一代人了,吞你的药丸去吧!’“是
的,哥哥,好像是时候了,我们该订做一口棺材,把两条胳膊放在胸前了。”(第十章)
  至少我个人觉得,像尼可拉·彼特洛维奇这种老年人是可以尊敬的,他虽到了老悸的年
纪,虽然在“涅槃经”的八苦中只少占了六苦,可是他仍然想做一朵“老少年”(即雁来红
Amarantus tricolor),他充满了正常的舐犊之爱,虚心的向另一代的小毛头们来学,也许
“老狗学不会新把戏”,但他绝不就此展开“倚卖术”,《北史》穆崇传:
  老身二十年侍中,与卿先君亟连职事,纵卿后进,何宜排突也?
  这就是卖老!
  有些急进派的年轻人实在看不惯,他们对“老罴当道卧”的局面感到难以容忍,他们未
尝不想自己去另外找棒子,可是老年人慢腾腾地“跑”在前面,既碍了路,又挡住视野,于
是年轻人想到还是干脆去抢棒子,可是,怪事就在这儿,十次有九次,他碰到的是一位饭斗
米肉十斤的腹负将军,或是一位狡猾无比的痴顽老子,除了被饱以老拳外,连接棒预备队的
资格也要丢掉了。经书上说“老者不以筋力为礼”,可是打起人来,他们就有劲了!
  王阳明说:“不有老成,其何能国?”《诗经》里说:“虽无老成人,尚有典型。”一
些古代的“年老成德之人”的确给了我们不少的典型,在古希腊时代,潜主庇西斯屈特斯
(Pisistratus)怒问智者索伦(Solon):“你仗着什么,竟这样勇敢的反抗我?”索伦平
静地答他道:“老年。”这些老骨头们的高风亮节真使我们倾倒!一个人到了“七十老翁何
所求”的年纪,以他的身分。地位与安全性,若还“以耽沉之利,欲役者朽之筋骸”,该是
一件多么可耻、多么懦夫、多么不可饶恕的事!
  所以,当我们想到八十一岁的柏拉图死时还拿着笔、八十六岁的胡佛每周还工作八十四
小时、九十四岁的伊梭格拉底斯(Isocrates)还绝食殉道,再回头看看我们这种一面通宵
打牌、一面“我老了,看你们的了”的传统、一面庸德之行庸言之谨、一面舞着棒子“杖于
朝”的传统,我们能本笑洋鬼子傻瓜吗?
  王洪钧先生在文章里面又说:
  我无意批评年轻人。老实说,不去分析他们所处的环境、不去了解他们所受的教育,光
是指摘他们,都是不公平的。
  王先生站在一个中年人的立场,他当然可以原谅青年人,可是青年人若站在一个爱真理
胜于爱老师的立场,他不能不对莎士比亚笔下full of care的老先生说几句“不知忌讳”
的话,也正如王先生所说的:
  这些话,好像是牢骚,但也是不得不发的牢骚。因为问题既已存在,与其加以旅糊,不
如把它戳穿。戳穿之后,我们才能了解到它的严重,才能去思索、才能去解决。
  现在一般情形,好像只有老年为青年的安排与教训.没有青年自己(真正的自己,不是
“代表”的“模范青年”)的心声,与王先生的文章同期,还有一篇曾约农的《为青少年陈
情》,他老先生别具只眼,觉得“推青年所希冀者,不外五端”,其中“训育从严”、“生
活辅导”、“青年立法”等,“皆出于一般青年内心之要求而未公开表示者”,至少我个
人,我认为曾老先生这种“推”法未免可怕,老年人竞这样“推”青年人,这样为青年人
“陈情”,我们真领教他们对我们了解的厚度了(曾老先生若肯到中学参观参观那种中央集
权整齐划一的平头教育,考察考察酷似警察局的训导处,看看那些“学生资料袋”,再向外
看看大保学生的数目,大概他又会重读他爷爷那篇“原才”了)。
  我发现在曾老先生的“五端”外,还有“外一端”,正是“青年所希冀者”,那就是老
年人要我们听话,希望老年人也“垂听”一下我们的声音。虽然培根(Francis Bacon)早
就说我们不适于判断,可是我们毕竟是一个窝里的人,毕竟一同参加这场接力赛,不要总是
以为你们看我们都看得那么准,你们总该想想我们在用什么颜色的眼睛在看你们,至少你们
该想一次。
  索罗(Henrv David Thoreau)在他的《华尔登》(Walden)的第一篇里,曾有过几段
激烈批评老年人的文字,它们的神韵与气势是会被翻译毁坏的:
  what old people say you cannot do you try and find that you can。Old deeds
for old people,and new deeds for new。
  Age is no better,hadlly so well,qualified for an instructor as youth,for
it has not profited so much as it has lost.
  Practically,the old have no very important advice to give the eir
own experience has been so partial,and their lives have been such miserable
failures,for private reasons,as they ymust believe;and it may be that they have
some faith left which belies that experience,and they are only less young than
they were。
  老头子们说你不能做这个不能做那个,可是你试一下,你就会发现你能。老的一套只该
适合老家伙,新人该有新的一套。
  一大把年纪很难构成做青年老师的好条件,因为它得不偿失、功不补患。
  实际一点说,老年人不会有什么很重要的意见给青年人,他们自己的经验是那样支离破
碎,他们的生活又那样惨败,他们必须知道这些都是咎由自取,也许他们还保留一些与经验
并不符合的自信心,可是他们已经不够年轻了。
  他更激烈地否定老年人:
  I have lived some thirty years on this planet,and lhave yet to hear the
first syllable of en earnest advice from my seniors.They have told
me nothing,and probably,cannot tell me anything,to the purpose.Here is life,an
experiment to a great extent untried by me;but it does not avail me that they
have tried it.If I have any experience which l think valuable,I am sure to
reflect that this my Mentors said nothing about.
  我在这星球上活了三十年,从我的老前辈那儿,我还没听到可称得上有价值的或热情忠
告的第一个音节,他们什么也没有告诉我,可能也告诉不了我什么中肯的话。这就是生命,
一个大部分没被我体会过的经验,他们虽然体会过了,可是对我却没用。如果我得了什么我
觉得有价值的经验,我一定会想:这个经验,我的“指导人”压根儿还没提过呢。
  这些话足可以使老一辈的骂他忘恩负义了,可是他又接着向老人家施展了棒喝:
  You may say the wisest thing you can,old man-
  You who have lived seventy years,not without honour of a
  kind,--I hear an irresistible voice which invites me away
  from all that.One generation abandons the enterprises of
  another like stranded vessels.
  你可以说那些最聪明的话,老家伙——你活了七十年了,而且活得荣华富贵,——我却
听到一种挡不住的呐喊,要求我不听你的话。这一代扔掉上一代的丰功伟业
  就好像扔掉一条搁了浅的破船。
  我不太觉得我们一定要过于刻毒地批判老年人,我也不大觉得我们一定要像放弃破船一
般地放弃对他们的希望,他们之中,若真有竖起脊梁特立独行的皓首匹夫,我们还是愿意做
执鞭之士的。读过《宋史》晏敦复传的人,都会看到下面这一段:
  〔和议时,秦〕桧使所亲谕敦复曰:“公能曲从。两地旦夕可至。”敦复曰:“吾终不
为身计误国家,况吾姜桂之性,到老愈辣,请勿言。”桧卒不能屈。
  这是一面好镜子,在“水深波浪阔”的时代里,我们正需要一些有“姜桂之性”的老辣
椒们来“训育”我们、“辅导”我们,“立”身教而为我们“法”,他们要我们苦干,至少
他自己不躺在沙发上做学者;他要我们有骨气,至少他自己不是一个“善保千金躯”的乡
愿;他要我们战斗,至少他自己要做《老人与海》里面的打鱼人。
  一些老年人教青年人读经,他自己总该读过“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
的话,即使他的歌声动人壮志可嘉,他也该问问青年人的意见,赖斯(Cale Young Rice)
在《青年人向老人说的话》(The young to the old)里,他告诉老年人:
  You who are old,
  And have fought the fighi,
  And have won or lost or left the fight,
  Weight us not down,
  With fears of the world,as we run!
  你们老了。
  打过了这场仗,
  赢过,输过,又丢下了这场仗。
  当我们在奔跑,
  你们对世界的恐惧,
  不能把我们吓倒。
  可是,问号紧跟着我们,我们忍不住要问:有几位老年人肯听我们的话呢?有几位老年
人能听我们的话呢?有几位老年人乐意谈谈接棒的问题呢?
  从陆机的旧赋里,我们仿佛看到一批批的英气耿介声盖士林的青年人,他们一个个都从
青丝老到了白发,他们还算是高明的人,虽然显得老惫,还能勉强维持最后一道防线,不太
肯胡来,他们的“老气”不复以达工部所谓“横九州”的地位了,只好以望七之年,去做
“横秋”的壮举了!老朽昏愦卖身投靠的一辈我们不必说,即以最开明一代的老先生而论,
从写《人权与约法》时代的胡适之到写《容忍与自由》时代的胡适之;从《人权论集》时代
的梁实秋到《远东英汉字典》时代的梁实秋,我们多少可以看出他们转变的痕迹,弗洛斯特
在他那首《预防》(Precution)里,说他年轻时不敢做一个急进派,因为怕他年老时变成
一个保守派,我并非说胡适之与梁实秋已变成保守派,我是说,他们今日的“稳健”比起当
年那种生龙活虎意气纵横的气概,是不大相称的!
  公自平生怀直气。
  谁能晚节负初心?死去的哲人的诗句已经替那些好学不倦、守经不变的耄勤之士指出一
条危机,我们不惋惜钱谦益、章士钊的老不自爱,我们只惋惜黄梨洲、江亢虎的晚节难全!
罗马史家李维(Livy)曾对西辟奥·阿弗里卡纳斯(Scipio Africanus)批评道:
  Ultima Primis cedebant.(他的晚年不及他的早年。)环顾国中,有几个可爱的老年
人能挡得住这种判决呢?
  病情是指出来了,可是没有药方,答案不是没有,而是不需要一个越俎代庖的青年人来
提供,至少就我个人而言,我不觉得我有资格去做评议员。对那些老不成器老不晓事的老爷
们,我不愿再说什么,对那些老着脸皮老调重弹的老奸巨猾们,我也不愿再说什么,只是对
那些以老当益壮自许、以老骥伏枥自命的老先生们,我忍不住要告诉你们说:我们不会抢你
们的棒子,我们不要鸣鼓而攻我们的圣人的棒子,我们不稀罕里面已经腐朽外面涂层新漆的
棒子。我们早已伸出了双手,透过沉闷的空气,眼巴巴地等待你们递给我们一根真正崭新的
棒子!
         一九六一年七月十五日在碧潭山楼
  附录(略——编者)
  〔后记〕这篇《老年人和棒子》,原登在《文星》第四十九号(一九六一年十一月一日
台北出版),是我写给《文星》的第一篇稿子。
  我现在抄两段当时的日记:
  四月八日:“姚(从吾先生)持王洪钧文给我看,我立即想作一文抒感。”
  四月十四日:“写《老年人和棒子》至夜三时,文思甚涌,此文若得售,必可轰动。”
  这两段日记,如今回看起来,多少使自己有点沧桑之感。因为自从这篇文章发表后,接
二连三的有了许多“文字缘”和“文祸”。在《文星》、《文坛》、《新闻天地》、《自由
青年》、《民主评论》、《自立晚报》上面,都有文字讨论到和这篇《老年人和棒子》有关
的问题。今年三月间,政治大学的学生,为了《政大侨生》革新号二期的“青年人与棒子”
的征文,甚至还和训导处闹出不愉快;这真是一场“棒子战”了!
                (一九六三年九月十二日)
 
十九 张天师可以歇歇了!
  六月十四号的台北《征信新闻》上,有这么一条消息:
  延续道教传统·张天师请立嗣
  〔本报讯〕由江西来到台湾现在台湾设立天师府的张天师六十三代孙,近曾向内政部申
请立嗣,以便延续道教的命脉与张天师的烟火。
  据内政部的一位官员说:张天师第六十二代孙,系大陆撤退来台后,政府为体恤其忠
贞.曾自主管宗教业务的内政部,每年编列二万四千元的预算,作为天师府的津贴费用,五
年以前,增加为每年三万六千元,去岁再增加为四万人千元——月支四千元所台币。
  但由于张天师六十二代孙迄今尚乏子嗣,而其本人年事已高,为延续道教命脉及继承天
师烟火计,势须立嗣,故天师六十二代孙,呈文内政部,准其收养子嗣,内政部对其所请,
已做慎重考虑。
  看了这条消息,我不能再忍耐了!我必须要说:张天师可以歇歇了!不但张天师可以歇
歇了,其他一切拿百姓钱、吃祖宗饭的人——不管他是孔子之裔也好。曾子之后也罢——都
可以歇歇了!
  我说张天师可以歇歇,并不是说他不必立子嗣、延烟火,他自己生不出儿子,想找个别
人的儿子过继,这是他的自由,我不能干涉,就如同他要登坛作法、炼汞烧丹,我不能干涉
一样。但是他为了过继个儿子,竟要政府移转预算,用老百姓的税捐来延续他们那“一道青
烟”,这就未免得寸进尺了!因为张天师六十三代以来,一直是老子生儿子,儿子生孙子,
生生不息的,很少“及身而绝”的前例,故向历朝各代的政府讨便宜,政府慎于传统,没有
话说;但是这回就说不过去了,过继别人的儿子,照我们现代的法理,显然已经没有“血
缘”的关系,显然已失掉了他们血液里的“道性”,显然不该再拿政府每月四千块的干薪,
显然不值得内政部“慎重考虑”了!
  张天师的这次史无前例的“申请”.引起我一点探源的兴趣,我翻开历史书,一下子便
查到三个张天师:
  一、张鲁——《后汉书)刘焉传:“(张)鲁,……祖父陵,顺帝时客于蜀,学道鹤鸣
山中。造作符书,以惑百姓。受其道者,辄出米五斗,故谓之‘米贼’。陵传子衡,衡传于
鲁,鲁遂自号‘师君’。”
  二、张修——《三国志)魏书张鲁传注:“(张)修为五斗米道,……使病者家出米五
斗以为常,故号曰‘五斗米师’,实无益于治病,但为淫妄……”
  三、张角——(后汉书)皇甫嵩传:“张角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畜养弟
子,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疗病。”
  由此可见,一开始,道教的老祖宗就出了双胞案或三胞案,也许是四胞案,反正不管是
几胞案,杀杀砍砍做做密医以后,最后总算定于一尊了。
  张天师既然逐渐确定,自然要附会出个体面的祖宗来。首先他们抬出来老子,可是老子
姓“李”,是我们本家,只适合做祖师爷,不适合做祖宗。于是他们向上追,直追到历史上
第一个姓“张”的大名人——张良(子房),算是认了亲。所以宋人陈元静在《汉天师家
传》里指出:
  真人讳道陵,……留侯子房八世孙也。光彩的祖宗既然发掘出来,泽及子孙的局面自然
就此宏开。宏开的场面起初并不太好,因为闹了派系。马端临《文献通拷》经籍考中就谈
到:
  道家之术,杂而多端。……盖清净一说也;炼养一说也;服食又一说也;符策又一说
也;经典科教又一说也。这些派系林立的分歧,最后总算好转,慢慢的,他们洗掉了“黄巾
贼”的于系,偷来了周易老庄的心法,形成了“丹鼎派”和“符箓派”。在两晋南北朝时
代,势力逐渐膨胀,开始朝上流社会里钻。赵翼《陔余丛考》记“张真人”中说:
  魏晋以来,但私相传授,而未尊于朝廷。世说注郗愔与弟昙奉天师道,此人间奉道教之
始也。
  过了不久,所谓“嵩山道士”寇谦之出来了,他居然打动了北魏太武帝和大臣崔浩,君
臣二人乃如赵翼所说:
  迎致谦之弟子,起天师道场于平城东南,……此朝廷崇道教之始也。
  这下子老道们可抖了!他们一下子得君行“道”,浩浩荡荡,打垮了所有的佛教,烧光
了所有的寺庙,活埋了百分之八十的和尚,为张天师奠定了空前的威严(四四六)。这种威
严在三百年后笼罩在一个皇帝身上,那就是杨贵妃的负心郎唐明皇。
  唐明皇在中国文化上送了两个划时代的礼物:第一、他弘扬了平剧,给梨园子弟开创了
先河;第二、他册赠了张天师,使“汉天师子孙嗣真教”,明定了道教教主的世袭,称他们
为“太师”。在这里,张家的天师们又占了我们李家老子的便宜,因为唐代的皇帝姓李,老
子也姓李,老子又被道教抬来做祖师爷,所以,李家的皇帝对张家的教主自然另眼看待。果
然,一世纪后,唐武宗补足了“三武之祸”(八四五).让张天师的师徒们来了一次绝后的
表演——拆淖了四万个佛庙,强迫二十六万个和尚和尼姑还俗。三十九年后(八八四),唐
值宗封张天师为“三天扶教大法师”。于是,张天师名至实归地迈进了宋朝。
  宋真宗大中祥符九年(一○一六),找到了信州道士张正随,比唐朝进一步的予以优待
——开始封号了,赐为“真静先生”,不但给他立授箓院及上清观,并且还不必纳税。随着
又来了一个“老道迷”的皇帝——宋徽宗,他在崇宁二年(一一○三)赐了张天师的后人张
继先为“虚静先生”,不但宋徽宗对这位“虚静先生”很着迷,连后宫的仕女们对他也迷透
了。这位“虚静先生”是第三十代的张天师,他唯一对不起他祖宗的是他竟没结婚,使三十
代的嫡派传统及身而绝!所以只好找个族人来接香火。当然了,他当时并没像今天的六十三
张天师一样的“呈文内政部,准其收养子嗣”,他大概也不敢这样做,因为即使在专制时
代,也有些特立独行的好汉们,挺身出来,指斥张天师“袭封”的不对,使张天师们有所畏
惧。例如在清人王棠《知新录》中,就提到宋朝的一位林太守,曾把张天师关在牢里,然后
向皇帝上奏说:“其祖乃汉(黄中)贼,不宜使子孙袭封。”朱熹还特别称道这件事,可见
在民智未开的古代,毕竟还有明白人!
  接着又到了元朝,在元世祖至元十三年(一二七六),赐第三十六代张宗演为“灵应冲
和真人”.最初只给三品,再升到一品,冠盖京华,非常神气。美中不足的是,“张天师”
的称呼,还只限于民间俗称,并未法定。历来的帝王只肯用“真人”、“太师”、“先生”
等名称,甚至到了明朝,朱元璋还曾公开责问民间俗称“天师”的不当,认为“至尊者
‘天’,岂有“师”也?”所以只肯给第四十二代的张正常一个二品,称做“正一嗣教真
人”。从此张天师开始走下坡路,但是还是常到京师来走动。明朝神宗万历年间,北京闹了
旱灾,皇上叫张天师作法求雨,求了一阵,可是雨还是不来,张天师非常难为情,皇上也不
开心,只好把他请回江西龙虎山老家去。到了清朝,张天师的声望便不行了,高宗乾隆十二
年(一七四七),索性改二品为五品,削减预算啦!不但削减预算,皇帝也不许张天师朝觐
了,也不赐宴了,最后还把给张天师的银图章要了回去,对张天师小气透了!幸亏在十九年
后,张天师又表演了一次求雨,算他造化,居然下雨了,皇帝一高兴,又把他升到了三品。
可是到了仁宗嘉庆二十四年(一八一九),又降回到五品,打入冷宫,听任他们去搞符箓祈
禳了!
  于是,可怜的张天师,开始潦倒了!他们的服食导引、斋醮科仪……一切一切都引不起
皇帝的兴趣和重视了!到了民国成立,张天师更是被遗忘了!天师所享的特权,也愈来愈少
了!他似乎颇为怀念那帝王时代的日子,所以民国六年,张勋复辟的消息一传来,张天师便
赶紧兼程就道,“晋京讨封”。倒霉的是,他还未得到好处,复辟就失败了。七月十号,在
丰台地方,跟封建余孽雷震春、梁敦彦、张镇芳等一起被讨逆军抓起来,饱受一阵虚惊。
  流年不利的张天师,只好又回到了民间,被民间奉为祈雨大师。在二十三年(一九三
四)七月二十号的上海《新闻报》上,我们还可以看到那年上海天旱时,沪上名流王一亭等
的奉请张天师来“登坛斋祷”。那时的张天师,若回想到当年他的列祖列宗们披黄巾的流风
和烧佛殿的余韵,他真要感慨系之了!
  大陆撤退来台的张天师是第六十三代的张天师,他到台湾后,据前面《徽信新闻》的报
道:“政府为体恤其忠贞,曾由主管全国宗教业务的内政部,每年编列……预算,作为天师
府的津贴费用,……月支四千元新台币。”
  内政部主管单位这个举动,是我最不能了解的。因为我丝毫不认为国库里的钱,有这样
“月支”的必要,这个举动明明是开时代的倒车:
  第一、所谓“张天师”,是连专制帝王都不屑承认的名目,可是民主时代的内政部却糊
里糊涂的承认了;
  第二、所谓“天师府”,是连专制时代的帝王都不准设立的“府”,可是民主时代的内
政部却莫名其妙的设立了;
  第三、所谓“体恤其忠贞”,试问大陆来台的同胞谁的“忠贞”不值得“体恤”?拿另
外的“忠贞”的同胞的税捐来。“体恤”另外“忠贞”的教主,这是什么逻辑?
  第四、所谓“预算”、“津贴”,不管是占总预算里多么微小的一部分,也不能乱编乱
给。在开明的现代化的民主政治里。没有理由用国库的钱来养一个宗教偶像,“宪法”第十
三条中明定“人民有信仰宗教的自由”,但却没有明定“人民有赡养教主的义务”。
  第五、张天师“天”生其材,必有其用,他也有独立的人格,他该有自力谋生的能力与
职业。自力谋生之余,登坛作法,炼汞烧丹,克绍祖裘,广被群生,都随他的便。总之,他
不该打着祖传的招牌,四体不勤,白吃白喝。
  上面五个理由之中的每一个,都足以证明内政部“月支四千元”的举动是一个愚昧的、
落伍的、开时代倒车的举动。并且,这也不是爱护天师保障宗教的好法子!这种“津贴
法”,是藐视六十三代天师的人格,是看轻这个曾经盛极一时的宗教!
  并且,更值得考虑的是,内政部主管单位这种举动,乃是违背了“国民革命的历史传
统”。主管单位的先生们何不读读历史,查查民国十六年北伐时,国民革命军到江西后革去
张天师位号的那一进步措施,那是何等开明、何等现代化的气象?那时候谁会想到,二十年
下来,内政部竟跑到台湾,在同一“天师问题”上,开了这么大的倒车!这不是违背“国民
革命的历史传统”是什么?
  这个“天师问题”乍看起来,是一个芝麻大的小问题,是个每年四万八千块预算的小问
题,但是它所引伸出来的意义却并不小。因为在模式上,它是与“孔圣问题”、“孟子问
题”、“曾子问题”、“活佛问题”等完完全全一样的——完全一样的一个花公家钱、吃祖
宗饭的问题。
  试看“孔圣问题”。试问孔德成的“大成至圣先师奉把官府”每年花了我们老百姓多少
钱?试问孔夫子可敬,要“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难道还要敬他的子孙不成?敬他的子孙
也罢,可是一敬要敬到他的七十六代重重重重孙子的孙子,这就未免有点那个吧?敬也可
以,可是没有理由不让他自食其力,没有理由让他白吃祖宗饭,没有理由让老百姓们来分担
他祖宗牌位的重量和牌位下的这位又白又胖的重孙子!在某些职务上(保管四库全书除
外),孔德成先生有独立谋生的能力,并且有维持“大成至圣先师奉把官府”的能力,他何
苦来抓住这份“津贴”不放?台大教授、师大教授、国大代表、总统府资政。故宫中央博物
院联合管理处主任委员,这些荣于华衷的职务难道还不够他的?他又何苦来再沾祖宗的光?
沾个不停?孔德成先生之有今日,依他自己后天努力固然很多,但是靠他祖宗先生荫庇也委
实不少,孔夫子说得好:
  于“止”,知其所“止”,可以人而不如鸟乎?孔德成先生若能想想他老祖宗的话,他
该知道他可以“知‘止’”了,他似乎该和张天师一样,也可以歇歇了!
  我妄想有那么一天,中国的国土上再也没有靠祖宗吃饭的人。穿过一个学历史的人的透
视,我不觉得这是不可能的妄想。历史上,多少“父死子荫”的类似局面,如今倒了;多少
“传宗接代”的世袭皇朝,如今也倒了。历史的事实可以证明,任何“万事一系”的美梦到
头来都将归于一场迷梦。在迷梦未醒之前,时代的倒车,回光的返照,只能显示靠祖宗吃饭
者的悲哀——那没有独立人格的悲哀!
                 一九六三年六月十十八日
  (后记)这篇文章原登在《文星》六十九期(一九六三年七月一日台北出版)。关于张
天师在明清以来失宠的情形,有两段小文献:
  一、清人王世祯《池北偶谈》卷二:
  〔明穆宗〕隆庆中,江西守臣言:“张氏职名赐印,不载典制,宜永裁革。”诏革去
“真人”之号,以为上清观提点。〔神宗〕万历初,复之。相沿至今,无厘正者,使与衍圣
公,公然位列何哉?
  二、清人采蘅子《虫鸣漫录》卷一:
  张真人于〔清仁宗〕嘉庆十年(一八0五)入觐。时值亢旱,命之求雨,不验,镌级。
先是上意革除道教,因每岁端阳,大内各宫殿正梁,均有黄绮朱符,乃真人遣神将所悬;其
尤异者五月初一子正,各殿皆悬符,不知其从何而来,至初五日亥正,则俱杳矣!有此灵
迹,遂贬而不革。祷雨不应,盖不敢违天也!
 
二十 十三年和十三月
  一个小孩子,在十三年来慢慢长大,在十二个月里快速的投射他的力量,使台湾文化界
有一点小小的波澜——这是我二十六年来所收割的一个“奇遇”。一些朋友对我这个“奇
遇”感到兴趣,我也愿意在目前这种流言满天下的时候做一次自剖,好教人知道一个十四岁
的小孩子如何在台湾受教育、如何在制式教育底下做了叛徒、如何在苦闷里奋斗挣扎、如何
向他的读者们呈露他自己的真面目。这是一个自传性的故事,我最好从十三年前开始。
  民国三十八年,(一九四九),上海撤退前不久,我家搬到台湾。
  那时候我十四岁。在战乱中,小学毕业文凭都没来得及领,却进了两次初一(最初在北
平市立第四中学,只读了一个多月,就逃难了;到了上海,改入市立缉规中学,读了不满一
学期,又再逃难;到台湾后,我跳班考进省立台中第一中学初中二年级,读到高二完了,高
三上念了十几天,就因痛恶中学教育制度的斲丧性灵,自愿休学在家。我父亲是民国十五年
(一九二六)在北京大学毕业的,充分具备着北大那种“老子不管儿子”的自由精神,他随
我的便,轻松他说:“好!你小子要休学,就休吧!”
  我父亲当时正是第一中学国文科主任,他跑到学校,向教务主任说:”我那宝贝儿子不
要念书啦!你们给他办休学手续吧!”
  于是我蹲在家里,在我那四面是书的两个榻榻米大的书房兼卧室里,痛痛快快地养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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