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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皓峰武侠-武士会

_4 徐皓峰(现代)
  保持着比武的警戒距离,普门行到瓦砾堆前,挑拨开一道深口,道:“里面是白衣弥勒。没见过,就看一眼。”闪身退开。
  李尊吾迟缓走到深口前,刀尖对着普门,蹲下身。瓦砾下有木架支撑,供一尊上彩泥塑,穿明朝斜襟长袍,以汉代的冕束发,不是佛教的盘腿之姿,而是坐在椅子上,垂腿交叉。
  这尊大违佛规的弥勒像,唯一的佛教特征,是双手捧着一个小舍利塔。舍利塔用来藏高僧火化的余骨,为印度制式。
  普门:“佛经记载,弥勒的前世是个深山修行者,将饿死时,一对兔母子决定以身肉供养他,在他面前撞石而死。弥勒宁可饿死,也不吃肉,殉死以报兔母子之恩。天神感动,将兔母子和弥勒一块火化,所得余骨皆晶莹如玉,没有人兽分别。”
  弥勒托舍利塔的造型,纪念的是这段典故,拜弥勒的信徒长年吃素,绝不会吃兔肉。普门:“海公公的死法,是弟子开除了师父,他对我失望了。”
  李尊吾退开。如一个体衰的老人,普门哆哆嗦嗦掩上瓦砾,起身揉腰:“如果我到了京城,义和团战洋兵,或许能抗得久一点吧?洋兵有枪炮之利,但我们人多,五十个人换一个人,也还富余,或许就灭了洋兵……”
  李尊吾:“你本可以下山。”
  普门脸上的高人气质退去,全是痴呆:“我只有武功,并没有法力。”
  他解救不了天下危局,到了京城,也是凡人般战死。但他是弥勒降世,不能凡人一样战死。自尊,令他下不了山。
  八国联军破京城的日子,他到十量寺疯狂翻阅《大藏经》里的唐密法本,直至力脱昏厥。法本,或许本是个游戏,只是让不能安心的人消耗掉自杀的体力。
  李尊吾想到程华安,他选择了凡人的死法……
  普门的脊椎旗杆般挺直:“生而为人的最大悲哀,我先以为是幼年丧亲,后以为是饥饿,再以为是有辱使命——现在看,这些都是轻的,生而为人的最大悲哀,是老而不死。”
  他费尽口舌,交代民间的百年隐情,交代了他的一生,是早有死志。李尊吾横刀,向普门逼近,却感到此人有说不出的亲近。
  故意不去想自己与他的关系,或许师父受过他指点,或许他是师父的师爷,那便是我的师公……李尊吾沉声:“既然你没有法力,只有武功,那就比武吧。”
  普门庄重如佛:“比武吧。比武是人间隆重事,我不会手下留情。尽你所能!”足下发出锐如鹰鸣的擦地声。
  李尊吾长刀一颤,直射而出。
  闪出一道弧光,李尊吾膝如铁铸,顿住身形,回首见普门跌在瓦砾堆上,缓缓滑下。
  普门左手失去三根手指,血溅入土,皱出许多斑点,如小孩尿迹。袖口宽大,他以之裹手,闭目自语:“还要活下去么?”
  李尊吾抖去刀上血滴,瞳孔收缩,不再看普门。
  穿寺下行,凿石声响如瀑布,李尊吾左手托住肋骨,屏住呼吸,突然止步。普门有受死之心,可惜他高估了我的武功……
  一口血喷在石像上,雕工受惊转头,见一个夹刀背影长尾燕子般冲下陡如涌涛的阶梯。
  5 往世之妻
  武人的命运,是老棉花的霉味,越是高手越难善终,总是裹在一条旧棉被里,重伤待死。
  五台山下的一家客栈,李尊吾已躺三日。入住是个难关,店家发现重伤,会拒绝,店里死人,是生意大忌。好在,难关挺过去了,后面的都简单了。
  普门掌具透力,擦身交错时,步法尤为巧妙……裹在旧棉被里,身体日重,头脑日轻。揣摩败因,竟如此有趣,足以度日。
  入世争名,不是我劈人便是人劈我,武功的长进是刺激出来的,从没停下想想。于死,早已坦然,仅有一丝遗憾——如果活下来,我将武功大进。
  断了饮食。死亡的一刻,人会大小便失禁,他不愿污秽地死去。他住的是西房,每日酉时,室内洒满橘红色。喜欢这颜色,似乎落日之后世界美好。
  落日之后,是一片黑暗。老棉花的霉味让人服从于死亡,它是土壤的气味。他感到自己是荒野里的一具动物尸体,正在分解消融,终成土壤。
  万物归于土。裹在旧棉被中,打灭所有的不甘心,安于天命。老辈人留下的规矩,如此有道理——临死,方能领悟。
  第五日酉时,李尊吾撑身望向窗外。太阳如一个高手,渐收锋芒,稳步退去,那么的无懈可击。
  自感精力抽离,将随落日而去。
  嘎吱声响,门刺耳地打开。李尊吾一惊,飘起的魂魄砸回床上。
  入室的是两个女人,发丝抹冰麝油,杭州谢家粉行产品。那是在京城闻过的味道,抬眼见是仇小寒、仇大雪姊妹。
  一人之事,不泄于二人;明日所行,不泄于今日——形意门规矩,行事须隐秘,却在红障山村向仇大雪吐露行踪。李尊吾自责疏忽,漠然道:“怎么找上我的?”
  仇大雪是瓜子小脸,一笑脸圆:“谁有你这样的胡子?问问,就知道了。”
  李尊吾:“为何找我?”
  仇小寒:“劝你不要杀那个和尚。我听说,出僧人血,会堕十八层地狱,万劫不复。”
  李尊吾:“呵呵,你倒真多事。”
  三句话耗尽余力,李尊吾脖梗软在枕头上,状如暴毙。
  片刻,响起鼾声。
  两个时辰后,李尊吾醒来,见室内点上油灯,两女静坐床前。仇小寒:“第一次见你躺着睡,看起来好奇怪啊。”
  李尊吾笑了,仇小寒左嘴角亦有一弯笑纹。两个生疏的人自此有了默契,李尊吾甚至想:或许她是我的往世之妻。
  仇大雪:“你真会死么?”
  李尊吾和善点头。她当是听店家说的,他已交出所有银子,交托了后事,店家会将他僧人般火化,撒于草料中,喂猪或是喂马。
  他叹口气:“有个方子能活人,拿纸笔来。”
  是师父传下的方子,写下后,吩咐要多找几个药店抓,以免方子泄露。仇大雪:“这时辰,药店早关门啦。”
  他指点她:“姑娘,你少经了世事,药店夜里都留门。”
  仇小寒冷腮冷眼:“街头一问,便找到你,是镇子太小。要只有一家药店呢?”
  女人心思缜密时,有动人风采。李尊吾执笔添了几味药,以混淆之。将方子递还,她又是往世之妻的笑。
  两女出门后,李尊吾察觉自己恢复了镖师的趴卧。我——为何求生?
  学武就是学医,针灸、配药需作用在奇经八脉上,练拳也要作用在奇经八脉上。用劲如用药,习武日深后,观医书如拳谱。曾读明朝医家李时珍的《奇经八脉考》,心知他是武人——早知普门掌伤何脉,早知何药可医。
  只是不想。海公公的临终心境,引人遐思。
  两女回来后,抱怨没买到药锅,店家亦没有。李尊吾:“我也不是今日死,明天置办来得及。”
  次日,两女买来药锅、炉、炭。药香初起时,李尊吾嘱咐仇大雪:“名山不出名僧,难保盛名。近三百年,五台山靠憨山和尚扬名,镇上书铺应有他写的《憨山老人梦游集》,书铺没有,就上几步山,遇寺准有,劳烦买一套。”
  仇大雪去了。仇小寒稳稳扇火:“能读厚书啊。真好。”李尊吾羞愧一笑,眼角皱如渔网:“识字不多,刚够写药方。书来了,不见得看得了。只是想证实世上真有这书,有过这人。”
  仇小寒:“心里悬着一件事?”
  李尊吾回应,气虚若亡:“你说,人有没有前生后世?”
  憨山在佛教界是一代大师,在书场中,是个承担恶报的人。民间用他说明转世因果,这折书叫《五祖戒祸红莲》。
  宋朝年间,有位瞎了一只眼的五祖戒和尚,养着一个女孩,是雪天扔在寺门的弃婴。她名红莲,长大后,遭五祖戒诱奸。此事暴露,五祖戒自杀。
  五祖戒转生为苏东坡,修行累积的慧业福报,令他少年得志,成一代文豪。苏东坡爱将僧衣作内衣穿,爱在诗中述禅理,是前生宿习使然。
  他此后的转生,仍耍才滥情,一世不如一世,终于受了大苦,方知忏悔,再转生做个勤勤恳恳的和尚,便是憨山大师。
  女人不能入书场,《五祖戒祸红莲》本是淫书。仇小寒自然不知,李尊吾是惜时之人,怕耽误练武而戒掉娱乐,是一趟大活儿后慰劳镖师去书场,凑巧听的。
  仇小寒:“好故事,劝人向善。”李尊吾尴尬点头,抬眼又见她往世之妻的笑容。
  像夫妻一样,两人商讨起日后去处。她似乎忘了他重病将死,似乎她来了,他就得活下去,无商量余地。
  李尊吾:“京西七十里的贯市,我有个镖局,略积家财,但贯市已遭洋兵烧杀,毁成废地。”
  仇小寒:“没家没钱时,才显男人本领。来五台的一路,我见为防洋兵西进,各村各镇都在请武师、开拳场。老百姓给洋兵杀惨了,不敢再搞义和团的装神弄鬼,是实打实地练拳脚。凭你的武艺,还怕没有去处?”
  李尊吾赞她有察世之智,想起一个走镖时听到的掌故:“有个叫峡佑的村子,在武师里口碑恶。这村聘人开价高,来了好鸡好鸭供着,哄得拳师把武艺掏光,到年终结账时,整村人抡锄头,把拳师打跑。”
  仇小寒:“真恶!怎么像洋人?”
  李尊吾:“几位成名的老师傅都吃了亏,武师们只能传传这村的恶名,提醒同行别上当。但江湖大,话传不遍,隔几年准有个武师折在这村里。”
  仇小寒脖颈涨红,手中扇子抽了下铁炉:“还算人么?”
  李尊吾:“我们去那里。”眉宇间是主持正义的豪情。
  仇小寒停下扇子,怔怔地望着他,脖颈的红晕升至脸颊。
  李尊吾心道:我在干什么?
  6 风情渐老见春羞
  吃了一月药,到达峡佑村时,付车马费的碎银子是三人最后的钱。仇小寒将李尊吾扶下骡车,他还有些喘。
  路上听闻慈禧太后跟洋人议和,已有王公贝勒陆续回京,天下大乱似乎就此而止。峡佑村便在坡下,约三百个屋顶,尾咬尾挤着,俯视如盘蛇。
  仇小寒:“下去么?”
  李尊吾:“没钱了,下去吧。”
  许多事只有身入其中,方能看出真相。李尊吾咳声加剧,看似无序的房子,实则按奇门阵法而建,屋顶有箭垛,房与房之间有跑道,以箩筐、晾晒的谷物遮蔽。
  如有敌进犯,村人上屋顶射箭,底下便成了屠宰场,相对的房屋是经过测量而建,排除了弓射死角。
  “古怪。”李尊吾以手背顶住嘴,忍下咳嗽,由两女搀扶着,向深处行去。
  身后出现三两个村民,不知从何处拐出。行了百米,李尊吾听得身后脚步声重了几层,便转过身来,见有五十余人。
  他们五官南人清俊,身材北人高挑,手拎锄头。锄头的铁质超出一般农具,闪着刀光。
  仇大雪忽然爆笑,在仇小寒推搡搂抱下,仍不能止住。年轻姑娘气息长,笑声如银,是煽起男人欲火的音质。李尊吾叹口气,她是紧张了,恐惧接近情欲。
  一位老者从村民里站出,是村长气派:“朋友,到我们这一亩三分地,是想干吗呀?”十分纯朴真诚。
  李尊吾:“我是个拳师,教拳为生。”咳嗽两声,咳弯了腰。
  仇大雪仍笑着,仇小寒拉她缩到李尊吾身后。
  村长瞄着李尊吾的尺子刀,露出欣喜的笑:“好啊!孩子们好久都没人教了,早盼着来您这么一位。”
  李尊吾的手反向身后,擒住仇大雪腕子一掐,她断了笑声。村长问:“呵呵,这两位是您闺女?”
  李尊吾:“哪有带着闺女闯江湖的?我夫人。”手中仇大雪腕子泥鳅般扭了一下,很想看看仇小寒此时的神情。
  村长:“老哥,福气啊!凭两位夫人的漂亮劲,就知道您必有高功。”质朴的脸上滑过一丝歹笑。
  李尊吾大感厌恶,但此情绪迅速过去,因为他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农民喜荤,总是拿男女打趣,而村长猥琐的话,并没有引起身后人哄笑,他们一动不动站立,如训练有素的士兵等着军令,对这句军令外的话不起反应。
  村长:“我是服了您,但孩子们没见识,不给点实在的,不认东西。”
  李尊吾松开仇大雪的手,前行五步,刀扎土中,拐杖一样扶住:“今儿我不舒服,追不了人,想看东西,就上来吧。”
  村长:“你不动刀?”
  李尊吾摇头,咳了两声。
  两人持锄上前,却不打,站到左右,距离一步,高举待砍,封住李尊吾左右闪避的出路。
  村长:“你要退一步,就算你输。不伤你,放你出村,够仁义吧?”
  李尊吾:“仁义。”
  村长:“只是孩子们大了,村子偏野,娶不上好媳妇。你走,两个女人留下,我保证选出两个最好的孩子配她俩,不糟蹋东西。公道么?”
  李尊吾:“公道。”
  村长泛出纯朴的笑,两个黑壮青年走出,持锄对李尊吾而来。李尊吾已左右被封,挡不住正面攻势,便只能后退。
  两人暴喝,翻锄斩下。
  两锄挨得紧密,犹如一锄,令人闪无可闪。
  李尊吾右手拄拐般按着刀把,左臂抡出,让过锄锋,磕在锄杆上。两人如遭电击,跌出五尺,坐在地上,满目痴呆。
  左右两人保持定姿,没有发动。
  李尊吾处于左右锄锋的夹角中,村长赞叹:“老哥,真漂亮!问您一句,如果刚才左右两根锄头也劈下来,你得死在这吧?”
  李尊吾一串长咳,好容易止住,声若游丝:“我的武功未至绝顶,今儿又病了,出手一下,还能控住劲。第二下,就兜不住了。他俩刚才要动动,就可怜了两条好性命。”
  村长眼缩,如正午的猫。
  李尊吾:“你们村,人实在。我这么说,你们肯定不信,要不要试试?”
  半晌,村长道:“两位夫人身上肯定是没武功的,就你一个人,几百根锄头抡下去,你还是得死在这。”
  李尊吾:“你忘了,我还没动刀。”
  村长:“寡不敌众——最终你还是得死在这。”
  李尊吾:“这个判断是对的。代价是,你们村人口减半……言重了,或许不到一半。”
  村长一脸苦笑,做手势让李尊吾左右的两人撤开:“您肯定是个成名的豪侠,只是我们小地方人不知道。冒犯了,带两位夫人出村吧。”
  李尊吾拄刀轻咳,并无走意。
  村长皱眉,一副老实人的急相:“在我们村折了的拳师不少,我明白了,您替哪位来报复的吧?老哥,眼前这阵势,您看不出来么?我们拿不下你,你也拿不下这村。求您了,出村吧!”
  李尊吾:“你想偏了。我是来教拳的,礼金三十两。”
  村长:“……就三十两,立马给你凑!拿上,走人!”
  李尊吾:“不是这个拿法,先拿十两,余款年底结账。吃住你们负责,一个独门院,隔日有鸡鸭。先教一年,没学够,咱们再续。”
  村长失声:“您是真要教拳?”
  李尊吾:“啊。”
  院子纵深仅一丈,铺着龟形薄砖,房一栋,却不铺砖,为土面,蹭脚即出一道印。仇小寒感叹:“下雨天,屋里潮啊。”
  房分里外间,里间无窗,白日暗如墨汁。李尊吾让仇家姐妹住外间,自己住进里间。仇大雪:“不像是厚待咱们啊?”
  李尊吾:“嗯,这是间凶屋,伤男主人运气。”
  仇小寒:“伤你,咱们就不住了。”
  李尊吾:“我本是大凶之人。别人伤不了我,我只会自伤。”
  晚餐有肉,不是鸡鸭,是泥鳅。送餐人解释,村里养鸡鸭的人家不多,隔日一顿鸡鸭,支持不下一年,并问三人忌讳不忌讳吃蛇肉、狗肉。两女现出怒容,李尊吾回应:“隔日有鸡鸭——鸡鸭是肉菜的泛称,不必认真。”
  住进这栋房后,李尊吾如一头自知死期的老牛,沉浸在自省的悲痛中。农民不吃牛肉,感恩其耕耘一生,视将死之牛如家中老人,任它随便出入,自行去遛弯,得几日休闲。仇小寒曾见一头临终老牛站在田边,望着绿油油麦苗,大颗大颗地流泪。
  里间和外间无门,仅一道半截布帘。饭后,李尊吾便进了里间,仇家姐妹说了会儿话,也乏了,洗漱睡去。
  晨光初起时,仇小寒醒来,见妹妹蜷身而卧,肌肤润白,如一只剥皮桂圆。里间仍是深夜,仇小寒望一会儿,披衣下床,点灯进去。
  李尊吾还是趴卧之姿,后背死板,似无呼吸。仇小寒近了一步,李尊吾突起变化,身子向床里平滑,刀光一闪,已斜身坐起。
  原来他刀压身下,卧刀而眠。
  他没有完全醒过来,但眼神极为冷静。杀人的眼神,总是纯洁无杂。
  瞳孔飘过一片水雾,认出了她。两人对视,没有笑容,却有笑意,似是几十年夫妻,熟悉到极处反归平淡。
  室内除了床,尚有一桌一椅,还有两个垒在墙边的装衣木箱。她将灯放在桌面,坐上床沿,将散落的被子给李尊吾盖好,顺手捶起李尊吾小腿,自然得不能再自然。
  吃药的一月,她常给李尊吾捶腿。形意拳是践拳,功夫下在腿上,生病时,腿上尤为难受,烈于雨天风湿病发。
  仇小寒:“白日里,怎么说我俩是你夫人?”
  李尊吾:“不能说是闺女,闺女得待在家里,抛头露面,就嫁不出去了。”
  “噢,这样。”
  李尊吾伸腕,抵上她小臂,止住捶腿。
  她不以为意,身子向床内缩了半尺:“这村人不是善类,住在这,我害怕。”
  李尊吾:“我也害怕,小人难防。”
  她身子又缩近几分:“为何还要住上一年?”
  李尊吾:“我……可能老了,真想收徒弟了。”
  她的身体近在咫尺,女性的体温似有药力。他屏息片刻,道:“师父当年收我,是看上了我的骨头架子,形意不是弄巧玩招的拳,修的是力道,得有副好骨架。我师弟沈方壶论聪明强我一分,论骨架差我一分,结果师父传我不传他,收他为徒,是给我备个拳靶子。”
  他缩回了手,“但沈方壶的骨架,也是万里挑一,我入世争名二十五年,看遍各路人物,竟没人强过他!”言罢黯然,“有一个,程华安。”
  仇小寒左腮绽出一个小窝,盈盈笑道:“刚刚您这神情,像极了骡马市上的马贩子。”
  早注意到她是单酒窝,双酒窝喜兴,单酒窝俏,双酒窝女人旺夫旺子,单酒窝女人有奇缘……李尊吾面冷如冰:“相人如相马,武人都如此。”语音转低,“这村古怪,随眼一扫,尽是沈方壶的骨架。”
  仇小寒双肩耸起,胸口隐痛。听不太懂,却有一种发狠的兴奋。
  拜师仪式在村里祠堂举行,聚了七十青年,李尊吾带两女来后,道:“要这么多人干吗?”串行一圈,挑出两位青年:“别的都退了吧,这俩给我递拜师帖。”
  村长:“交那么多银子,就两人学?”
  李尊吾:“我是教拳,不是练兵。”
  村长:“以前来的拳师都是整村教。”
  李尊吾:“你们村没来过好拳。我的拳精细,教两个,还怕忙不过来。”
  村长脸上堆笑:“就是看上了您的东西精细!有个解决之道,让他俩学了,再转教村人。代师授徒,是武行常事。”
  李尊吾回他一笑:“拜师帖上写有‘不另立门户,不泄密他人’的戒律,我的拳要能服他俩,他俩就不是你村里人,是我门里人,一定守戒。不守戒,转传村人,是我没本事服徒弟,我认了,你们村就得便宜吧。”
  村长眼珠一转,自信本村弟子听自己的,挥手退了众人,仅留下村里三位年高长辈和两青年的父母。
  供台上摆一木牌位,写“董应天”名号,董应天是海公公本名。集体上香后,让两青年又单独上香。
  仇家姐妹今日穿男装,因为要受磕头。拜师仪式要有引荐师和教训师,得是授业恩师的资深好友,仇大雪代替沈方壶作引荐师,仇小寒代替程华安作教训师,受青年称呼“沈师父”、“程师父”。
  仇大雪向李尊吾禀告两青年家世,尽了引荐之职。仇小寒向两青年宣读门规,尽了训导之职。李尊吾收下十八折的拜师帖,两青年行五体投地的磕头大礼。
  仇小寒教训:“日后办喜事,要请师父来,师父是再生父母,不能收师父礼金。知道么?”俩人答知道,完成拜师礼。
  俩人一名邝恩貉,一名叶去魈。
  貉是近狐之兽,皮毛为御寒佳品。魈是传说中的独脚妖猴,有夜侵人宅的恶名,大人看不见,小孩能看见。恩貉,是母亲坐月子时以貉皮为褥。去魈,是小孩夜哭不止,家里请道士做过赶魈的法事。
  还有一种可能,在民间,貉与魈都可用来指代侵华蛮族……拜师仪式后,去祠堂侧厅吃拜师宴,李尊吾跟村长聊天:“还不知您姓名。”
  “姜御城。”
  心中有数,此村人八成是边防军后裔,不是泛泛的充军之辈,而是千选精兵,甚至是一朝一代的顶级武装,否则不会血脉迭传后,仍骨架卓绝。
  五六杯后,李尊吾耳红如杏,几句抱歉,由两女扶走。回宅路上,李尊吾趁着酒气,冲仇大雪做个怪脸:“我是来着啦,捡了便宜。”
  仇大雪凑鼻迎笑:“好呀好呀!什么便宜?”仇小寒瞥来白眼:“捡了两副骨头架子。”李尊吾肃容,武人要随时预防不测,他本是装醉。
  仇小寒眼光强旺:“我见过石匠、木匠收徒弟,拜师规矩是师父师母并坐,一块受拜的。支使我俩作引荐师、教训师,你什么意思?”
  李尊吾:“让你换男装时,为何不问?”
  仇小寒咬唇,一脸委屈。仇大雪扶肩相劝:“不是师母,受人磕头,就欠人家的。”仇小寒抖肩甩开仇大雪的手,眼神转烈。
  李尊吾:“我奉独行道,不成家室。平日诈称我夫人可以,但武人没有比拜师更大的事,拜师礼上不得作伪。”
  独行道不留绝技、不留财产、不留孩子,仇小寒:“收徒传艺,也背离了独行道。”
  李尊吾:“供台上摆的是八卦门牌位,要教的是八卦掌。我的独行道,是为形意拳守的。”
  仇小寒:“您可真会给自己开解。”
  李尊吾垂首,闪出一道凶光:“是!我想过,借着教八卦,把形意也教出去……这念头让我害怕,但止不住一遍遍盘算……师父眼毒,看定了我是轻浮人,沉不住气,也藏不住艺。”
  三人一路不再有话,回到住宅,李尊吾径直走入如夜的里屋。
  7 现成诗韵谁人得
  教拳,在深不及丈的小院中。封了房门,不许仇家姐妹旁观。邝恩貉、叶去魈按约,清晨三点到,天光未起,远山有隐隐虎啸。
  近山之村,虎啸早于鸡鸣。
  第一天学艺,两人拎来野鸡、野兔、大枣、栗子。李尊吾阴了脸:“你们是学拳,不是走亲戚串门。拿回去!”
  两人一路小跑放回家,再来时,李尊吾道:“难得你俩有孝敬之心,东西我收了。”两人一愣,转身回家。
  取东西返回,院门已关,李尊吾在院内喊道:“来来去去,真是蠢物。”任两人敲门喊话,不再回应。
  中午,村长来赔礼道歉,说让他们两家准备更重的礼了。李尊吾叹道:“我跟这村的关系,就是前日收的十两、年底要收的二十两。拳上,不讲俗礼,不要再跟我纠缠。”
  次日三点,邝恩貉、叶去魈拎着昨天礼物,战战兢兢入院,李尊吾叹道:“一点人情刁难,就晕了头,你俩学不了拳。”
  邝恩貉眼光一亮,快步将礼物放在窗台上,转到李尊吾跟前,大喊“给师父磕头了”,一个头磕下,便不再起。
  叶去魈一激灵,学着将礼物放上窗台,作势要磕头,却又止住,两腮咬肌紧绷:“东西送你,我不学了。”转身大步而去。
  后背如帆,迈足如猫——这不是习武练就,是天生的,十年苦功也练不到这般自然。
  李尊吾眯起眼,相马一般追看他出院,许久才收回眼光,在邝恩貉肩上切一掌:“起来吧,我教你践步。以前有个人,跟了我十年,才说给他。你想想,为何第一天便传给你?”
  邝恩貉保持着跪姿,扬起脸来。一张有贵气的脸,眉宇开阔,眼光充足。他的声质是可做琴材的木音,此种木料纹理直长:“相信师父的安排,不躁不疑,才是做徒弟的本分。”
  初晨的清凉,使人惬意。想起夏东来,李尊吾眼中发咸,竟有落泪之感,难道真是老了,经不起狠事了?
  邝恩貉眼中,李尊吾面部生硬,似乎已不习惯人类的表情,却有着权威者的庄严。作为一个聪明孩子,生于乡村的悲哀,是难有一个可信服的父亲。邝的父亲是碌碌之辈,只有随事而起的喜怒哀乐,从不会思考什么。
  李尊吾是死囚临刑的眼神,嘴角一钩诡笑:“十天后,你就明白了!”随后,将在京城房顶上教给夏东来的,原样教给了他。
  听得践步发力法,足已心狂。按规矩,邝恩貉归家封门秘练,父母送饭也需敲门。第七日,邝恩貉被人用担架抬到李尊吾住宅。
  他膝盖肿大,落足即痛,已同废人。李尊吾没让担架进院,俯身对邝恩貉耳语一句,起身对邝父、村长言:“养好了,再来。”便关了门。
  回程路上,笑容如破茧而出的蚕蛾,在邝恩貉脸上浮现。村长再三追问下,他讲出李尊吾耳语:“这是祖师爷给你的下马威,没练伤过,不明白拳。”
  村中有祖传草药,二十日后,未及全好,隐有余痛,邝恩貉去了李宅,入门便磕头:“我明白了,为何那人学十年,您才教他践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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