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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

_4 罗曼.罗兰(法国)
他们从幻想中惊醒过来,同时站起,正要进门的时候,一声不出的互相点了点头.克利斯朵夫回到楼上,点起蜡烛,坐在桌子前面,把手捧着头,一无所思的呆了好久.然后他叹了一口气,睡了.明天他一起来就不由自主的走近窗口,向萨皮纳的房间那边望了一眼.可是窗帘拉得很严.整个上午都是这样.从此也永远是这样.
第二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向母亲提议再到门前去坐一回;他居然有了乘凉的习惯.鲁意莎觉得很高兴:以前看他吃罢晚饭就躲在自己房里,把玻璃窗跟护窗一齐关着,她有些担心.......不声不响的小影子也照旧出来,坐在老地方.他们很快的点了点头,鲁意莎根本没发觉.克利斯朵夫和母亲谈着话.萨皮纳对她的女孩子微微笑着,看她在街上玩;到九点,萨皮纳带她去睡了,然后又悄悄的回出来.她要是在屋里多待了一些时候,克利斯朵夫就担心她不会再来.他留神屋子里的动静,听着不肯睡觉的女孩子的笑;萨皮纳还没有在铺门口出现,他已经听到衣服悉悉索索的声音,便掉过头来,声音更兴奋的和母亲谈着话.有时他觉得萨皮纳觑着他,他也偷偷的瞟她几眼.可是他们的眼睛从来没碰在一起.
终于孩子做了他们的联系.她在街上和别的儿童奔跑.一条和善的狗把脸搁在脚上,躺在地下打盹;他们去惹它,它把红眼睛睁开了一半,结果给惹恼了,咕噜了几声:他们便一边叫一边逃,又怕又乐.女孩子尖声嚷着,尽望后面瞧,好象被狗追着似的:她望鲁意莎这边直扑过来,把鲁意莎逗笑了.她拉住了孩子问长问短,开始跟萨皮纳搭讪.克利斯朵夫并不插嘴.他不跟萨皮纳说话,萨皮纳也不向他说话.两人心照不宣的,都装做没有对方这个人.但她们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放过.鲁意莎觉得他的不开口仿佛表示敌意.萨皮纳并不这样想;但他使她胆怯,回答鲁意莎的话不免因之有些慌张,过了一会她借端进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鲁意莎因为感冒,不得不待在屋里,外边只剩克利斯朵夫与萨皮纳两个人了.第一次,他们都有些害怕.萨皮纳为免得发僵,把女儿抱在膝上不住的亲吻.克利斯朵夫非常局促,不知道是否应当继续不理不睬.那的确有点儿为难;他们虽没直接谈过话,鲁意莎早已把他们介绍过.他想迸出一两句话来,不料声音在喉咙里搁浅了.幸而女孩子又来给他们解了围.她玩着捉迷藏,在克利斯朵夫的椅子周围打转,他把她拦住了亲了一下.他不大喜欢小孩子,但拥抱这一个的时候有种特殊的快感.孩子一心想玩,竭力挣脱.克利斯朵夫耍弄她,被她在手上咬了一口,只得把她放走了.萨皮纳笑了起来.他们一边瞧着孩子一边交换了几句无聊的话.随后,克利斯朵夫想把谈话继续下去(他自以为应当如此),可是找不出多少话来;而萨皮纳也帮不了他的忙,只把他说的重复一遍:
"今晚天气很舒服."
"是的,真舒服."
"院子里简直透不过气来."
"是的,闷得很."
话说不下去了.萨皮纳趁着孩子该睡觉的时候,进了屋子不再出来.
克利斯朵夫怕她以后几晚都要这样,怕鲁意莎不在的时候,她会躲着不跟他单独在一起.事实可并不如此;第二天,萨皮纳又跟他搭讪了.她是为了要说话而说话,而不是为了说话有什么乐趣.明明她费了很大的劲才找到话题,她对自己的问话也觉得憋闷:不论是回答是发问,都往往在难堪的静默中停住了.克利斯朵夫想起从前和奥多最初几次的会面;但和萨皮纳的谈天,范围更窄了,而她还没有奥多的耐性.试了几下不成功,她就丢手:太费气力的事,她是不感兴趣的.她不作声了,他也就跟着不作声.
这样以后,一切又立刻变得很甜美.黑夜恢复了它的安静,心灵恢复了它的幽思.萨皮纳在椅子上缓缓摇摆,沉入遐想.克利斯朵夫也在一旁出神.他们一句话也不说.半小时以后,一阵薰风从装着杨梅的小车上吹来,带着醉人的香味,克利斯朵夫不由得轻轻的自言自语.萨皮纳回报他一两个字.他们俩又不作声了,只体味着这种宁静跟那些不相干的话.他们作着同样的梦,想着同一的念头;什么念头呢?不知道,他们自己也不承认有同样的思想.大钟敲了十一点,两人笑了笑,分手了.
第二天,他们根本不想再开始谈话,只守着他们心爱的静默,隔了半晌才交换一言半语,证明他们原来都想着同样的事.
萨皮纳笑着说:"不勉强自己说话真是舒服多了!你以为该找点儿话来说,可是多麻烦啊!"
"唉!"克利斯朵夫声音非常感动,"要是大家都象你这样想才好呢!"
两人一齐笑了.他们都想到了伏奇尔太太.
"可怜的女人!"萨皮纳说."真教人头疼!"
"她自己可从来不头疼,"克利斯朵夫表示很痛心.
萨皮纳瞧着他的神色,听着他的话,笑了起来.
"你觉得有趣吗?"他说."你满不在乎,因为你不受这个罪."
"对啦,我锁了门躲在家里."
她差不多没有声音的.轻轻的笑了一笑.克利斯朵夫在恬静的夜里很高兴的听着她.他吸了一口新鲜的空气,觉得畅快极了.
"啊!能够不作声多舒服!"他说着伸了个懒腰.
"说话真没意思!"她回答.
"对啦,不说话大家已经很了解了!"
两人又没有声音了.他们在黑暗里彼此瞧不见,可都微微的笑着.
然而,即使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同样的感觉,......或者自以为如此,......还谈不到互相有什么认识.萨皮纳根本不在乎这一点.克利斯朵夫比较好奇,有天晚上问她:
"你喜欢音乐吗?"
"不,"她老老实实的回答."我听了心中发闷,一点儿都不懂."
这种坦白使他很高兴.一般人听到音乐就烦闷,嘴里偏要说喜欢极了:克利斯朵夫听腻了这种谎话,所以有人能老实说不爱音乐,他差不多认为是种德性了.他又问萨皮纳看书不看.
不,先是她没有书.
他提议把他的借给她.
"是正经书吗?"她有些害怕的问.
她要不喜欢的话,就不给她正经书.他可以借些诗集给她.
"那不就是正经书吗?"
"那末小说罢?"
她撅了撅嘴.
难道这个她也不感兴趣吗?
兴趣是有的;但小说总嫌太长,她永远没有耐性看完.她会忘了开头的情节,会跳过几章,结果什么都弄不清,把书丢下了.
"原来是这样的兴趣!"
"哦,对一桩凭空编出来的故事,有这点儿兴趣也够了.一个人在书本以外不是也该有点儿兴趣吗?"
"也许喜欢看戏罢?"
"那才不呢!"
"难道不上戏院去吗?"
"不去.戏院里太热,人太多.哪有家里舒服?灯光刺着你眼睛,戏子又那么难看!"
在这一点上,他和她表示同意.但戏院里还有别的东西,譬如那些戏文吧.
"是的,"她心不在焉的回答."可是我没空."
"你忙些什么呢,从早到晚?"
她笑了笑:"事情多呢!"
"不错,你还有你的铺子."
"哦!"她不慌不忙的说,"为铺子我也不怎么忙."
"那末是你的女孩子使你没有空?"
"也不是的,可怜的孩子,她很乖,会自个儿玩的."
"那末忙什么呢?"
他对自己的冒昧表示歉意.但她觉得他的冒昧很有意思.
"事情多呢,多得很!"
"什么呢?"
她可说不清.有各种各样的事要你忙着.只要起身,梳洗,想中饭,做中饭,吃中饭,再想晚饭,收拾一下房间......一天已经完了......并且究竟还该有些空闲的时间!......
"你不觉得无聊吗?"
"从来不会的."
"便是一事不做的时候也不无聊吗?"
"就是那样我不会无聊;要做什么事的时候,我心里倒堵得慌了."
他们互相望着,笑了.
"你真幸福!"克利斯朵夫说."要我一事不做就办不到."
"你一定办得到的."
"我这几天才知道我也会不做事的."
"那末你慢慢的就会一事不做了."
他跟她谈过了话,心里很平静很安定.他只要看见她就行了.他的不安,他的烦躁,使他的心抽搐的那种紧张的苦闷,都松了下来.他跟她说话的时候,想到她的时候,心一点儿不乱.他虽然不敢承认,但一接近她,就觉得进入了一种甜蜜的麻痹状态,差不多要入睡了.
这些夜里,他比平时睡得特别好.
做完了工作回家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总向铺子里瞧一眼.他难得不看见萨皮纳的,他们便笑着点点头.有时她站在门口,两人就谈几句话;再不然他把门推开一半,叫小孩子过来塞一包糖给她.
有一天,他决意走进铺子,推说要几颗上装的钮扣.她找了一会找不到.所有的钮扣都混在一起,没法分清.她因为被他看到东西这么乱,有点儿不大得劲.他可觉得很有趣,低下头去想看个仔细.
"不行!"她一边说一边用手遮着抽屉,"你不能看!简直是堆乱东西......"
她又找起来了.但克利斯朵夫使她发窘,她懊恼之下,把抽屉一推,说道:"找不到了.你到隔壁街上李齐铺子去买罢.她一定有.她那儿是要什么有什么的."
他对她这种做买卖的作风笑了.
"你是不是把所有的顾客都这样介绍给她的?"
"这也不是第一回了,"她满不在乎的回答.
可是她究竟有些不好意思.
"整东西真麻烦,"她又说."我老是一天一天的拖着,可是明儿我一定要开始了."
"要不要我帮忙?"
她拒绝了.她心里是愿意的:可是不敢,怕人家说闲话,而且他来了,她也会胆怯的.
他们继续谈着话.过了一会,她说:"你的钮扣怎么样呢?不上李齐那边去买吗?"
"才不去呢,"克利斯朵夫说."等你把东西整好了我再来."
"噢!"萨皮纳回答,她已经忘了刚才的话,"你别等得那么久啊!"
这句老实话使他们俩都笑开了.
克利斯朵夫向着她关上的抽屉走过去.
"让我来找行不行?"
她跑上来想拦住他:"不,不,不用再找,我知道的确没有了."
"我打赌你一定有的."
他一来就把他要的钮扣得意扬扬的找到了.可是他还要另外几颗,想接着再找;但她把匣子抢了过去,赌着气自己来找了.
天黑下来了,她拿了匣子走近窗口.克利斯朵夫坐在一旁,只离开她几步路.女孩子爬在他的膝上,他装做听着孩子胡扯,心不在焉的回答着.其实他瞧着萨皮纳,萨皮纳也知道他瞧着她.她低着头在匣子里掏.他看到她的颈窝跟一部分的腮帮,......发见她脸红了,他也脸红了."
孩子老是在讲话,没有人理她.萨皮纳木在那里不动了.克利斯朵夫看不清她做些什么,但相信她是什么也没做,甚至也没看着她手里的匣子.两人还是不作声,孩子觉得奇怪,从克利斯朵夫的膝上滑了下来,问:"干吗你们不说话了?"
萨皮纳猛的转过身子,把她搂在怀里.匣子掉在地下,钮扣都望家具底下乱滚;孩子快活得直叫,赶紧跑着去追了.萨皮纳回到窗子前面,把脸贴着玻璃好似望着外边出神了.
"再见,"克利斯朵夫说着,心乱了.
她头也不回,只很轻的回答了一声"再见".
星期日下午,整个屋子都空了.全家都上教堂去做晚祷.萨皮纳可是一向不去的.有一次当幽美的钟声响个不歇,好似催她去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见她在小花园里坐在屋门口,便开玩笑似的责备她;她也开玩笑似的回答说,非去不可的只有弥撒祭,而不是晚祷;过分热心非但用不着,并且还有些讨厌;她认为上帝对她的不去做晚祷决不会见怪,反而觉得高兴呢.
"你把上帝看做跟你自己一样,"克利斯朵夫说.
"我要是他,那些仪式才使我厌烦呢!"她斩钉截铁的说.
"你要做了上帝,就不会常常来管人家的事了."
"我只求他不要管我的事."
"那倒也不见得更糟,,克利斯朵夫说.
"别说了,"萨皮纳叫起来,"这些都是亵渎的话!"
"说上帝跟你一样,不见得有什么亵渎."
"你别说了行不行?"萨皮纳半笑半生气的说.她怕上帝要着恼了,便赶快扯上别的话:"再说,一星期中也只有这个时间,能够安安静静的欣赏一下园子."
"对啦,他们都出去了."
他们彼此望了一眼.
"多么清静!"萨皮纳又说."真难得......我们不知道自己在哪儿了!......"
"嘿!"克利斯朵夫愤愤的嚷起来,"有些日子我真想把她勒死!"
他们用不到解释说的是谁.
"还有别人怎么办呢?"萨皮纳笑着问.
"不错,"克利斯朵夫懊丧的说."还有洛莎."
"可怜的小姑娘!"
他们不作声了.然后克利斯朵夫又叹了口气:
"要永远象现在这样才好呢!......"
她笑眯眯的把眼睛抬了一下,又低下去.他发觉她正在做活:
"你在那里做什么?"
(他和她隔着两方花园之间绕满长春藤的铁丝网.)
"你瞧,我剥青豆来着,"她把膝上的碗举起来给他看.
她深深的叹了一声.
"这也不是什么讨厌的工作,"他笑着说.
"噢!老是要管三顿吃的,麻烦死了!"
"我敢打赌,要是可能,你为了不愿意做饭,宁可不吃饭的."
"当然!"
"你等着,我来帮你."
他跨过铁丝网,走到她身边.
她在屋门口坐在一张椅子上,他坐在她脚下的石级上.从她的衣兜里,他抓了一把豆荚;然后把滚圆的小豆倒在萨皮纳膝间的碗里.他望着地下,瞧见萨皮纳的黑袜子把她的脚和踝骨勾勒得清清楚楚.他不敢抬起头来看她.
空气很闷.天上白茫茫的,云层很低,一丝风都没有.没有一张飘动的树叶.园子给关在高墙里头:世界就是这么一点儿.
孩子跟着邻家的妇人出去了.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个.什么话也不说,也不能再说什么.他低着头只顾在萨皮纳的膝上掏起一把把的豆荚;碰到她身子,他的手指就颤抖,有一回在鲜润光滑的豆荚中跟她也在发抖的手指碰上了.他们继续不下去了.两人都呆着不动,也不互相瞧一眼:她仰在椅子里,微微张着嘴巴,让手臂望下掉着;他坐在她脚下,靠着她,觉得沿着肩膀与胳膊有股萨皮纳腿上的暖气.他们都有些气喘.克利斯朵夫把手按在石级上想教它冷:可是一只手轻轻碰到了萨皮纳伸在鞋子外边的脚,就放在上面,拿不开了.他们打着寒噤,象要发晕似的.克利斯朵夫的手紧紧抓着萨皮纳纤小的脚趾.萨皮纳流着冷汗,向克利斯朵夫弯下身子......
一阵很熟悉的声音把他们的醉意赶走了,使他们吓了一跳.克利斯朵夫纵起身子,跳过铁丝网.萨皮纳把豆荚撩在衣兜里进了屋子.他在院子里回头望了一下,她正站在门口,便彼此瞅了一眼.雨点开始簌簌的打在树叶上......她把门关上了.伏奇尔太太和洛莎回家了......他也上了楼......
正当昏黄的天色暗下来,被阵雨淹没了的时候,他从桌边站起,有股按捺不住的力鼓动着他;他奔到关着的窗子前面,向着对面的窗伸出手臂.同时,对面的玻璃窗里,在黑洞洞的室内,他看见......自以为看见......萨皮纳也向他张着臂抱.
他急急忙忙从家里冲出去,下了楼梯,奔进园子.冒着被人看见的危险,他正想跨过铁丝网,可是望了望她刚才出现的窗子,看到护窗都关得严严的,屋子似乎睡着了.他迟疑了一下.于莱老人正要下地窖去,见了他就跟他招呼.他走了回来,自以为做了个梦.
洛莎不久就发觉了周围的情形.她并不猜疑,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妒忌.她准备倾心相与,不求酬报.但她虽然很伤心的忍受了克利斯朵夫的不爱她,可也从来没想到克利斯朵夫可能爱上别人.
一天晚上,吃过晚饭,她刚把做了几个月的一件挑绣收拾完工,觉得很快活,想松动一下,去跟克利斯朵夫谈谈.趁母亲转过背去的时候,她偷偷的溜出房间.溜出屋子,象个犯了什么错处的小学生.克利斯朵夫曾经瞧不起她,说她那个活儿是永远做不完的,如今她很高兴能够驳倒他了.克利斯朵夫对她的感情,可怜的小姑娘是知道的,可是没用;她老以为自己看到别人感到愉快,别人看到她一定也是一样的.
她走出去了.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坐在门前.洛莎一阵难过,可并没把这个直觉的印象特别放在心上,仍旧高高兴兴的招呼着克利斯朵夫.在静寂的夜里,她的尖嗓子给克利斯朵夫的感觉好象是个弹错的音.他在椅子里打了个哆嗦,气得把脸扭做一团.洛莎得意扬扬的把挑绣直送到他面前,克利斯朵夫不耐烦的把它撩开了.
"完工啦,完工啦!"洛莎钉住了他说.
"那末再做一条罢!"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
洛莎愣了一愣.她的兴致都给扫尽了.
克利斯朵夫还接着刻薄她:"等到你做了三十条,人也老了的时候,你至少可以觉得这一辈子没有白活!"
洛莎真想哭出来:"天哪!你话说得多狠,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觉得很惭愧,和她说了几句好话.她是只要一点儿鼓励就会满足而得意起来的,便马上直着嗓子唠叨:她不能轻声说话,老是照家里的习惯大叫大嚷.克利斯朵夫竭力压着自己,可仍掩饰不了恶劣的心绪.他先还气哼哼的回答一句半句,后来竟不理他了,转过身子,在椅子上扭来扭去,听着她的叫嚣咬牙切齿.洛莎明明看见他不耐烦,知道应该住嘴了;可是她反而聒噪得更厉害.萨皮纳,不声不响,和他们只隔几步路,坐在黑影里,无关痛痒的在那儿冷眼旁观.后来她看腻了,觉得这一晚是完了,便进了屋子.克利斯朵夫直到她走了好一会才发觉,也立刻站起身子,冷冷的说了声再会就不见了.
洛莎一个人在街上,狼狈不堪,望着他进去的大门.她含着眼泪赶紧回家,轻手轻脚的,免得跟母亲说话;她急急忙忙脱下衣服,一上床就蒙着被嚎啕大哭.她并不推敲刚才的情形,也没想到克利斯朵夫爱不爱萨皮纳,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是不是讨厌她;她只知道什么都完了,活着没意思了,只有死了.
第二天早上,她又凭着那种永远打不倒的,自骗自的希望,转起念头来了.回想到前一天的事,她觉得不应该看得那么严重.固然克利斯朵夫是不爱她,她也认命了;但心里存着个念头(虽然自己不肯承认),以为自己的爱情早晚会博得他的爱情.可是她从哪儿看出他和萨皮纳有什么关系呢?象他那样聪明的人,怎么会爱一个无聊平庸的女子?那些缺点不是大家都看得很清楚吗?这样一想,她放心了,......可是并不因此不监视克利斯朵夫.白天她什么都没看到,既然根本没有什么事;但克利斯朵夫看见她整天在他周围打转,又不说出为了什么,不禁大为气恼.而他更气的是,晚上她老实不客气到街上来坐在他们旁边.那等于把前一晚的事重演一遍:只有洛莎一个人说着话.萨皮纳没有等多久便进去了;克利斯朵夫也学了她的样.洛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出场对他们是大煞风景;但可怜的姑娘还想骗自己.她并没发觉最糟的就是硬要教人理睬她;而以她那种素来笨拙的手段,以后几晚她还是来那么一套.
第三天,克利斯朵夫被洛莎在旁边紧钉着,空等了一场萨皮纳.
第四天,只有洛莎一个人了.他们俩都不愿意再挣持下去.可是她除了克利斯朵夫的憎恨以外,什么也没到手.他把她恨死了,因为黄昏时那一忽儿功夫是他唯一快乐的时间,而现在给她剥夺了.再加克利斯朵夫一心只顾着自己的感情,从来不想到去体会一下洛莎的心事,所以更不能原谅她.
萨皮纳可久已猜透洛莎的心:她对自己是否动了爱情还没弄清楚,就已经知道洛莎在那里忌妒了,但嘴上一字不提;并且象一切漂亮妇女一样,她有种天生的残忍,因为知道自己必胜无疑,就不声不响的,很狡猾的,冷眼看着那个笨拙的情敌白费气力.
洛莎打了胜仗,对着她战略的后果非常丧气的考虑了一番.为她,最好是别一把死抓,别和克利斯朵夫去纠缠,至少在目前:而这个办法正是她所不用的;最坏的是跟他提到萨皮纳:而这就是她所用的手段.
为了试探克利斯朵夫的意思,她心中忐忑的,怯生生的和他说了句萨皮纳长得俏.克利斯朵夫冷冷的回答说她的确很俏.虽然这种回答早在洛莎意料之中,她仍觉得心上挨了一拳.她很知道萨皮纳好看,可从来没注意过,如今是用了克利斯朵夫的眼光第一次去看她;她看到萨皮纳面目清秀,小鼻子,小嘴,身材玲珑,态度举动多么有风韵......啊!她看了多痛苦!......要能有这样的身体,她有什么东西不肯牺牲呢!人家为什么不爱她而爱萨皮纳,她也太明白了!......她的身体!......她怎么会长了个这样的身体的呢?它使她精神上受到多大的压迫!她觉得它多丑!多可厌!而且只有死才能摆脱这个躯壳!......她太高傲,同时也太谦卑了,决不肯因为得不到人家的爱而怨叹:她没有这个权利;她想教自己更谦虚一点.但她的本能表示反抗......不,这是不公平的!......为什么这个身体是她的,她的,而非萨皮纳的呢?......人家为什么要爱萨皮纳呢?她用什么方法教人爱的呢?......洛莎用着毫不留情的眼光看她,觉得她懒惰,随便,自私,对谁都不理不睬,不照顾家,不照顾孩子,什么都不管,只顾着自己,活着只为了睡觉,闲荡,一事不做......而这倒能讨人喜欢......讨那么严厉的克利斯朵夫,她最敬重最佩服的克利斯朵夫的喜欢!哎哟!这可太不公平了!太荒唐了!......克利斯朵夫怎么会不发觉的呢?......她禁不住在他面前时常说几句对萨皮纳不好听的话.她并不愿意说,但不由自主的要说.她常常后悔,因为她心肠很好,不喜欢说任何人的坏话.但她更加后悔的是这些话惹起了克利斯朵夫尖刻的答复,显出他对萨皮纳是怎样的锺情.他的感情受了伤害,他便想法去伤害别人,而居然成功了.洛莎一言不答的走了,低着头,咬着嘴唇,免得哭出来.她以为这是自己的错,是咎由自取,因为她攻击了克利斯朵夫心爱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难过.
她的母亲可没有她这种耐性.心明眼亮的伏奇尔太太,和老于莱一样,很快就注意到克利斯朵夫和邻家少妇的谈话:要猜到其中的情节是不难的.他们暗中想把洛莎将来嫁给克利斯朵夫的愿望受了打击;而在他们看来,这是克利斯朵夫对他们的一种侮辱,虽然他并没知道人家没有征求他的同意就把他支配了.阿玛利亚那种专横的性格,决不答应别人和她思想不同;而克利斯朵夫在她几次三番表示瞧不起萨皮纳以后,仍然去和萨皮纳亲近,尤其使她愤慨.
她老实不客气把那种意见对克利斯朵夫唠叨.只要他在场,她总借端扯到萨皮纳身上,想找些最难堪的,使克利斯朵夫最受不了的话来说;而凭她大胆的观点和谈锋,那是很容易找到的.在伤害人或讨好人的艺术中,女子强悍的本能远过于男子;而这种本能使阿玛利亚对于萨皮纳的不清洁,比对她的懒惰与道德方面的缺点攻击得更厉害.她的放肆而喜欢窥探的眼睛,透过玻璃窗,一直扫到卧室里头,在萨皮纳的梳洗方面搜寻她不干净的证据,然后再用那种粗俗的兴致,一件一件的说给人家听,要是为了体统攸关而不能全说,她就用暗示来教人懂得.
克利斯朵夫又难堪又愤怒,脸色发了白,嘴唇抖个不住.洛莎眼看要出事了,央求母亲不要再说,甚至替萨皮纳辩护;但这些话反而使阿玛利亚攻击得更凶.
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从椅子上跳起来,拍着桌子,嚷着说这样的议论一个女人,暗地里刺探她而抖出她的私事是卑鄙的;一个人真要刻毒到极点,才会去拚命攻击一个好心的,可爱的,和善的,躲在一边的,不伤害谁,也不说谁的坏话的人.可是,倘若以为这样就能教她吃亏,那就错了:那倒反增加别人对她的好感,愈加显出她的善良.
阿玛利亚也觉得自己过火了些,但听了这顿教训恼羞成怒,把争论换了方向,认为在嘴上说说善良真是太容易了:这两个字可以把什么都一笔勾销了吗?哼!只要不做一件事,不照顾一个人,不尽自己的责任,就能被认为善良,那真是太方便了!
听了这番话,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人生第一应尽的责任是要让人家觉得生活可爱,但有些人认为凡是丑的,沉闷的,教人腻烦的,妨害他人自由的,把邻居,仆人,家属,跟自己一古脑儿折磨而伤害了的,才算是责任.但愿上帝保佑我们,不要象碰到瘟疫一样的碰到这一类的人,这一种的责任!......
大家越争越激烈.阿玛利亚变得非常不客气了.克利斯朵夫也一点不饶人.而最显明的结果,是从此以后克利斯朵夫故意跟萨皮纳老混在一块儿.他去敲她的门,和她快快活活的有说有笑,还有心等阿玛利亚与洛莎看得见的时候这么做.阿玛利亚说些气愤的话作为报复.可是无邪的洛莎被这种残忍的手段磨得心都碎了;她觉得他瞧不起她们,他要报复;她辛酸的哭了.
这样,从前受过多少冤枉气的克利斯朵夫,也学会了教别人受冤枉气.
过了一些时候,萨皮纳的哥哥给一个男孩子行洗礼;他是面粉师,住在十几里以外的一个叫做朗台格的村子上.萨皮纳是孩子的教母.她教人把克利斯朵夫也请了.他不喜欢这种喜庆事儿,但为了气气伏奇尔一家,同时又能跟萨皮纳作伴,也就很高兴的答应了.
萨皮纳有心开玩笑,也请了阿玛利亚与洛莎,明知她们是不会接受的.而结果的确不出她所料.洛莎很想答应.她并没瞧不起萨皮纳,甚至为了克利斯朵夫喜欢她的缘故,有时对她也很有好感,颇想去勾着萨皮纳的脖子,把自己的心意告诉她.可是她的母亲在面前,她的榜样也摆在面前:只得拿出一些傲气来谢绝了.等到他们动身以后,想到他们在一起很快活,在田野里散步,七月里的下午又多美,而她却关在房里,面前放着一大堆衣服得缝补,母亲又在旁边嘀咕,她可透不过气来了;她恨自己刚才的傲气.啊!要是还来得及的话!......要是还来得及的话,她也能一样的去乐一下......
面粉师派了他那辆铺着板凳的马车来接克利斯朵夫和萨皮纳,路上又接了几位别的客人.天气又凉快又干燥.鲜明的太阳把田野里一串串鲜红的樱桃照得发亮.萨皮纳微微笑着.她的苍白的脸,吹着新鲜的空气有了粉红的颜色.克利斯朵夫把女孩子抱在膝上.他们彼此并不想说话,只跟坐在旁边的人闲扯,不管跟谁,也不管谈些什么:他们很高兴听到对方的声音,很高兴能坐在一辆车里.两人交换着象儿童一样快活的目光,互相指着一座屋子,一株树,一个走路人.萨皮纳喜欢乡下,可差不多从来不去:无可救药的懒惰使她绝对不会散步;她不出城快一年了,所以这天看到一点儿小景致就觉得趣味无穷.那对克利斯朵夫当然说不上新鲜;但他爱着萨皮纳,也就象所有谈恋爱的人一样,对一切都用情人的眼光去看,凡是她中心喜悦的激动他都感觉到,还要把她所感到的情绪鼓动得更高:和爱人在精神上合而为一的时候,他把自己的生机也灌注给她了.
到了磨坊,庄子上的人和别的来客在院子里招呼他们,大声叫嚷,把人耳朵都震聋了.鸡,鸭,狗,也一齐哄叫起来.面粉师贝尔多是个浑身黄毛的汉子,脑袋和肩膀全是方的,个子的高大肥胖,正好和萨皮纳的瘦小纤弱成为对比.他把妹子一把抱起,轻轻巧巧的放在地下,仿佛怕她会碰坏了似的.克利斯朵夫很快就看出来,小妹妹向来是对她彪形大汉的哥哥爱怎办就怎办的,而他尽管说些戆直的笑话,挖苦她的使性,懒惰,和数不清的缺点,照旧对她百依百顺.她受惯了这种奉承,认为挺自然的.她把一切都认为挺自然的,对什么也不以为奇.她决不做点儿什么去讨人喜欢,只觉得有人爱她是稀松平常的事;要不然她也不以为意;因为这样,才每个人爱她.
克利斯朵夫还有一个比较不大愉快的发见,原来洗礼不但要有一个教母,还得有一个教父,教父对教母照例有些特权,那是他决不肯放弃的,倘若教母又年轻又漂亮的话.一个佃户,长着金黄的蜷头发,耳上戴着环子,走近萨皮纳,笑着把她两边的腮帮都亲了亲;克利斯朵夫看了才记起那个风俗.他非但不以为早先没想到是自己糊涂,为之而生气是更其糊涂,他反而对萨皮纳大不高兴,象故意把他诱进圈套似的.在以后的仪式中和萨皮纳不在一起的时候,他心绪更坏了.大家在草场上蜿蜒前进,萨皮纳不时从队伍中转过身来对他很和善的望一眼.他假装不看见.她知道他在那儿怄气,也猜到是为的什么;但她并不着慌,只觉得好玩.虽然她跟一个心爱的人闹了别扭非常难过,可永远不想化点儿精神去解除误会:那太费事了.只要听其自然,每样事都会顺当的......
在饭桌上,克利斯朵夫坐在面粉师的太太和一个脸颊通红的大胖姑娘中间.刚才他曾经陪着这姑娘去望弥撒,连看都不屑于看,这时他对她瞧了瞧,认为还过得去,便有心出气,闹哄着向她大献殷勤,惹萨皮纳注意.他果然成功了;但萨皮纳对什么事什么人都不会忌妒的:只要人家爱着她,她决不计较人家同时爱着别人;所以她非但没有气恼,倒反因克利斯朵夫有了消遣而很高兴.她从饭桌的那一头,对他极温柔的笑着.克利斯朵夫可是慌了,那毫无问题表示萨皮纳满不在乎;他便一声不响的发气,不管人家是跟他开玩笑还是灌酒,始终不开口.他憋着一肚子的火,不懂自己干吗要跑来吃这顿吃不完的饭;后来他有些迷迷忽忽了,竟没听到面粉师提议坐着船去玩儿,顺手把有些客人送回庄子.他也没看到萨皮纳向他示意,要他去坐在同一条船上.等到想起了,已经没有位置,只能上另一条船.这点小小的不如意也许会使他心绪更坏,要不是他马上发觉差不多所有的同伴都得在半路上下去.这样他才展开眉头,对大家和颜悦色.况且天气很好,在水上消磨一个下午,划着船,看那些老实的乡下人嘻嘻哈哈的,他恶劣的心绪也消灭得无影无踪了.萨皮纳既不在眼前,他用不着再留神自己,只管跟别人一样的玩个痛快了.
他们一共坐了三条船,前后衔接,互相争前,兴高采烈的骂来骂去.几条船靠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见萨皮纳对他眼睛笑眯眯的,也禁不住向她笑了笑,表示讲和了,因为他知道等会他们是一块儿回去的.
大家开始唱些四部合唱的歌,每个小组担任一部,逢到重复的歌词就来个合唱.几条船疏疏落落的散开着,此呼彼应.声音滑在水面上象飞鸟掠过似的.不时有条船傍岸,让一两个乡下人上去;他们站在河边,向渐渐远去的船挥着手.小小的一队人马分散了,唱歌的人也一个一个的离开了乐队.末了只剩下克利斯朵夫,萨皮纳,和面粉师.
他们坐在一条船上,顺流而下的回去.克利斯朵夫和贝尔多拿着桨,但并不划.萨皮纳坐在船尾,正对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和哥哥谈话,一边望着克利斯朵夫.这段对话使他们能彼此心平气和的静观默想.要不是靠那些信口胡诌的话,他们就不会有这个境界.嘴里仿佛说:"我看的不是你呀."但两人的眼睛是表示:"不错,我是爱你的,但你是谁呢?......不问你是谁,我是爱你的,但你究竟是谁啊?......"
忽然天上盖了云,雾从草原上升起来,河里冒着水汽,太阳给遮掉了.萨皮纳哆哆嗦嗦的把头和肩膀都用小黑披肩裹紧了.她仿佛很累.船沿着岸在垂柳底下滑过的时候,她闭上眼睛,小小的脸发了白,抿着嘴,一动不动,好似很痛苦,......好似受过了痛苦,已经死了.克利斯朵夫一阵难过,向她探着身子.她睁开眼来,看见克利斯朵夫很不放心的瞧着她打着问号,就对他微微一笑.那对他简直是一道阳光.他低声问:
"你病了吗?"
她摇摇头说:"我觉得冷."
两个男人把自己的外衣一齐披在她身上,裹着她的脚,腿,膝,象对付一个睡在床上的孩子.她听凭摆布,只拿眼睛来表示谢意.一阵小小的冷雨下起来了.他们拿起桨来急急忙忙赶着回去.浓密的乌云遮黑了天空.河里卷起乌油油的水浪.田野里,东一处西一处的屋子亮起灯光.回到磨坊的时候,已经大雨倾盆,而萨皮纳是浑身湿透了.
厨房里生起很旺的火,大家等阵雨过去.但雨势越来越大,再加狂风助威.他们进城还得坐车走十几里路.面粉师说决不让萨皮纳在这样的天气中动身,劝他们两个都在庄子上过夜.克利斯朵夫不敢就答应,想在萨皮纳的眼中看她的表示;但她的眼睛老钉着灶肚里的火,好象怕影响了克利斯朵夫的决定.可是克利斯朵夫一答应,她就把红红的脸......(是不是被火光照着的缘故呢?)......转过来对着他,他看出她很高兴.
多愉快的一晚......外面雨下得很凶.炉火把一簇簇的金星望烟突里送.他们一个圈儿坐着,奇奇怪怪的人影在墙上跳动.面粉师教萨皮纳的孩子看他用手做出种种影子.孩子笑着,可不大放心.萨皮纳弯着身子向着火,拿根笨重的铁棒随手拨弄;她有点儿疲倦,微笑着在那里胡思乱想;嫂子跟她谈着家常,她只点点头,可并没有听进去.克利斯朵夫坐在黑影里,靠近面粉师,轻轻的扯着孩子的头发,望着萨皮纳的笑容.她知道他望着她.他知道她向他笑着.整个晚上他们没有谈一句话或是正面看一眼;而他们也没有这个欲望.
晚上他们很早就分手了.两人的卧房是相连的,里头有扇门相通.克利斯朵夫无意中看了看门,知道在萨皮纳那边是上了锁的.他上床竭力想睡.雨打在窗上,风在烟突里呼呼的叫.楼上有扇门在那里咿咿哑哑.窗外一株白杨被大风吹得格格的响着.克利斯朵夫没法睡觉.他想到自己就在她身旁,在一个屋顶之下,只隔着一堵壁.他并没听见萨皮纳的屋里有什么声音,但以为是看见她了,便在床上抬起身子,隔着墙低声叫她,跟她说了许多温柔而热情的话.他似乎听到那个心爱的声音在回答他,说着跟他一样的话,轻轻的叫着他;他弄不清是自问自答呢,还是真的她在说话.有一声叫得更响了些,他就忍不住了,立刻跳下床去,摸黑走到门边;他不想去打开它,还因为它锁着而觉得很放心.可是他一抓到门钮,门居然开了......
他愣了一愣,轻轻的把门关上了,接着又推开,又关上了.刚才不是上了锁的吗?是的,明明是上了锁的.那末是谁开的呢?......他心跳得快窒息了,靠在床上,坐下来喘了喘气.情欲把他困住了,浑身哆嗦,一动也不能动.盼望了几个月的,从来没有领略过的欢乐,如今摆在眼前,什么阻碍都没有了,可是他反而怕起来.这个性情暴烈的,被爱情控制的少年,对着一朝实现的欲望突然感到惊怖,厌恶.他觉得那些欲望可耻,为他想要去做的行为害臊.他爱得太厉害了,甚至不敢享受他的所爱,倒反害怕了,竟想不顾一切的躲避快乐.爱情,爱情,难道只有把所爱的人糟蹋了才能得到爱情吗?......
他又回到门口,爱情与恐惧使他浑身发抖,手握着门钮,打不定主意.
而在门的那一边,光着脚踏在地砖上,冷得直打哆嗦,萨皮纳也站在那里.
他们这样的迟疑着......有多久呢?几分钟吗?几个钟点吗?......他们不知道他们都站在那儿;但心里明明知道.他们彼此伸着手臂,......他给那么强烈的爱情压着,竟没有勇气进去,......她叫着他,等着他,可又怕他真的进去......而当他决意进去的时候,她刚下了决心把门拴上了.
于是他认为自己是个疯子.他使劲推着门,嘴巴贴在锁孔上哀求:
"开开罢!"
他轻轻的叫着萨皮纳;她连他喘气的声音都听到.她站在门旁,一动不动,浑身冰冷,牙齿格格的响着,既没有气力开门,也没有气力退回到床上......
狂风继续抽打着树木,把屋里的门吹得砰砰訇訇......他们各自回到床上,拖着疲累的身子,心里充满着苦闷.雄鸡嘶嗄的声音唱起来了.满布水雾的窗上透出一些东方初动时的微光.黯淡的,惨白的,给不断的雨水淹没的黎明......
克利斯朵夫等到能够起身的时候就立刻起身,到厨房里跟人闲谈.他急于要动身,怕单独见到萨皮纳.主妇说萨皮纳病了,昨天在外边着了凉,今天不能动身:他听了差不多松了口气.
归途很凄凉.他不愿意坐车,便独自走回去.田里湿透了,黄黄的雾象尸衣一般笼罩着大地,树木,村舍.生命也象日光似的熄灭了.一切都象幽灵.他自己也象个幽灵.
他回去看见每个人脸上都挂着怒意.他和萨皮纳在外边过夜,天知道在哪里:大家为之非常气愤.他关在房里埋头工作.第二天萨皮纳回来,也躲在家里.他们加意提防,避免相见.天气很冷,雨老是不停:两人都不出门.他们彼此只在关着的玻璃窗中看到.萨皮纳裹了很多衣服,烤着火胡思乱想.克利斯朵夫钻在他的纸堆里面.两人隔着窗子冷冷的点点头.他们不大明白自己的心里有些什么感觉,只是互相恼恨,恼自己,恼一切.农庄上那夜的事已经置之脑后了:他们想到就脸红,可不知道是为了他们的情欲而脸红,还是为了没有向情欲低头而脸红.他们觉得见面非常痛苦,因为要想起那些不愿意想起的事,便齐了心躲在自己屋里,希望能彼此忘掉.但那是办不到的,他们还为了藏在心中的敌意而难过.萨皮纳冰冷的脸上所表现的恼恨,克利斯朵夫看见了一次就永远排遣不了.她对这些念头也一样的痛苦,想把它们压下去,否认它们,可是不行,她无论如何去不开.其中还有羞愧的成分,因为她的心事被克利斯朵夫猜到了,也因为自己想给人而结果并没有给.
有人请克利斯朵夫到科隆与杜塞尔多夫两处去举行几次演奏会,他马上接受了.他很乐意能出门两三个星期.为了筹备音乐会,又要作一个新的曲子到那边去演奏,克利斯朵夫把全副精神拿了出来,忘了那些难堪的回忆.萨皮纳也恢复平常那种恍恍惚惚的生活,过去的事逐渐淡下来了.两人想到对方的时候,甚至可以无动于衷.他们真的相爱过吗?竟有些怀疑了.克利斯朵夫快要出发了,根本没有向萨皮纳告别.
动身的前一天,不知怎么他们又有了接近的机会.那是全家不在的一个星期日的下午.克利斯朵夫为了准备旅行的事也出去了.萨皮纳坐在小园子里晒太阳.克利斯朵夫回到家里,非常匆忙,看到她点了点头就想走了.但就在快走过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他停了下来:是为了萨皮纳脸上没有血色呢,还是为了什么说不出的情绪:悔恨,恐惧,温情?......他回过身子,靠在铁丝网上对萨皮纳道了一声好.她一声不出,只向他伸出手来.她的笑容非常温柔,......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温柔.她伸出手来的意思仿佛是说:"我们讲和了罢......"他在铁丝网上抓住了她的手,弯下身去亲吻.她并不想缩回去.他真想扑在她脚下和她说:"我爱你"......两人不声不响的互相瞧着,可并没解释什么.过了一会,她把手挣脱了,掉过头去.他也掉过头去,遮掩心中的慌乱.然后,他们又彼此望着,眼神都显得安定了.落日正在西沉.晚霞在明净寒冷的天空变出橙黄,青紫,种种细腻的颜色.她用着平日惯有的姿势,瑟瑟索索的把披肩裹一裹紧.
"你好吗?"他问.
她微微抿了抿嘴,好象这样的话用不着回答.他们还在那里互相望着,非常快乐:仿佛两人一度失散了,这一回才重新遇上......
终于他打破了沉默,说道:"我明天走了."
萨皮纳吃了一惊:"你走了?"
他赶紧补充:"噢!不过是两三个星期."
"两三个星期!"她有点儿失魂落魄了.
他说他是去开音乐会的,去了回来便整个冬天不出门了.
"冬天,"她说,"那还远得很......"
"噢!那不是一晃眼的事吗?"
她眼睛望着别处,摇摇头,隔了一会又说:"我们什么时候再能见面呢?"
他不大明白这问句,他不是早已回答过了吗?
"回来了就能见面了,不过是半个月,至多二十天."
她神气还是那么黯然若失.他想跟她说句笑话:
"你不会觉得时间太久的,睡睡觉不就得了吗?"
"是的."
她勉强想笑,可是嘴唇在发抖.
"克利斯朵夫!......"她突然向他挺起身子,叫了一声.
她说话之间有些悲痛的音调,好象是说:"待在家里罢!别走啊!......"
他握着她的手,望着她,不懂她为什么把这半个月的旅行看得这样重;但只要她说出一句要他不走的话,他就会马上回答:"好,我不走......"
她正想说话的时候,街上的大门开了,洛莎回来了.萨皮纳挣脱了克利斯朵夫的手,赶紧回进屋子.在屋门口,她又回头望了他一下,......然后不见了.
克利斯朵夫预备晚上再和她见一次面.但伏奇尔一家钉着他,母亲也到处跟着他,行装又是照例的没有收拾停当,他竟抽不出时间溜出屋子.
第二天,他清早就动身了.走过萨皮纳的门口,他很想进去敲她的窗子,觉得没有和她告别而离开非常难过;......昨天他还没有来得及说再会,就给洛莎岔开了.但他想到这时她还睡着,把她叫醒一定要使她不高兴.而且见了面又说些什么呢?要取消旅行如今也太晚了;而倘使她竟要求他取消又怎办呢?......最后,他下意识的感到,对她试试自己的魔力,......必要时甚至让她痛苦一下,......倒也不坏.他并不把萨皮纳和他离别的痛苦如何当真;只想着也许她真的对他有情,那末这次短时间的分离还可以增加她的感情.
他奔到车站.不管怎么样,他总有些内疚.可是车子一动,什么都忘了.他觉得心中朝气蓬勃.古城中的屋顶和钟楼给朝阳染上了粉红色,他欣然和它们作别,又用着出门人那种无挂无虑的心思,对着一切留着的人说了声再会,就把他们丢开了.
他逗留科隆与杜塞尔多夫的时期,从来没想到萨皮纳.从早到晚忙着预奏会,音乐会,饭局,谈话,他只注意着无数新鲜的事,演奏的成功使他非常得意,再没功夫想起过去的事.只有一次,离家以后的第五夜,他做了个恶梦突然惊醒过来,发觉自己在睡梦中想着她,而他就是因为想到她而惊醒的,但他记不起是怎么样想到她的.他又是悲痛又是骚动.那也不足为奇:晚上他在音乐会中表演,散会以后被人请去吃消夜,喝了几杯香槟.既然睡不着觉,他便起来了.老是有段音乐在脑中纠缠不清.他以为睡眠不安是为了这个缘故,就把那段乐思写了下来.写完了再看一遍,他发见其中有股悲伤的情调,不禁大为诧异.他写的时候并不悲伤,至少他觉得如此.但他有几回真的悲伤的时候,倒只能写出欢乐的音乐,教自己看了生气.所以这时他也不去多想.内心的这种出其不意的表现,他虽然莫名其妙,已经习惯了.当下他又立刻睡熟,到下一天早上,什么都忘了.
他的旅行延长了三四天.那是他逞一时高兴,因为他知道只要自己愿意,就能立刻回去;可是他并不急.直到上了归途的车厢,他方才又想起了萨皮纳.他没有写信给她,并且那样的满不在乎,连上邮局问问有没有他的信也懒得去.他对自己这种杳无音信的态度暗暗的觉得痛快,因为知道那边有人等他,有人爱他......有人爱他?她还从来没向他这么说过,他也从来没向她说过.没有问题,两人都知道这一点,用不着说的.可是还有什么比听到对方的心愿更可宝贵的呢?为什么他们迟迟不说呢?每次他们正要倾吐的时候,老是有桩偶然的事,不如意的事,把他们岔开了.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他们浪费了多少时间!......他急不及待的想从那张心爱的嘴里听到那几句心爱的话.他也急不及待的想把那些话说给她听.在空无一人的车厢里,他高声说了好几遍.离家越近,他心越急,竟变成一种悲怆的苦闷了......快点儿到吧!快点儿到吧!噢!一小时之内他可以看到她了!
他回到家里正是早上六点半.一个人都没起来.萨皮纳的窗子关着.他提着脚尖走过院子,不让她听见.他想到教她出其不意的惊奇一下,不由得笑了.他奔上楼去,母亲还睡着.他毫无声息的洗了脸;肚子饿得很,到食橱里去找东西又怕惊醒母亲.他听见院子里有脚步声,便悄悄的打开窗子,看见照例最先起床的洛莎在那里扫地.他轻轻的叫她.她一看见就做了个又惊又喜的动作,接着可又一本正经的沉下了脸.他以为她还在生他的气;但他兴致很好,便下楼走到她身边:
"洛莎,洛莎,"他声音很高兴的说,"拿些东西给我吃,要不然就得吃你啦!我饿死了!"
洛莎笑了笑,带他到楼下的厨房里,一边替他倒一碗牛奶,一边不由得对他的旅行和音乐会提出一大堆问话.他很乐意回答,因为到了家觉得挺快活,连听到洛莎的絮聒也差不多喜欢了;可是洛莎在问长问短的时候突然停住,拉长着脸,眼睛望着别处,好似有什么心事.随后她重新说下去;但她似乎埋怨自己的多嘴,又突然停住了.终于他注意到了,问:"你怎么啦,洛莎?还跟我怄气吗?"
她拚命摇头,表示否认,然后转过身来向着他,以她那种举动突兀的习惯,冷不防两手抓住了他的胳膊,说:"噢!克利斯朵夫!"
他吃了一惊,把手里的面包掉在地下:"什么!什么事?"
她又说:"噢!克利斯朵夫!......闯了大祸呀!......"
他把桌子一推,结结巴巴的问:"这里?"
她指着院子对面的屋子.
他嚷道:"噢!萨皮纳!"
洛莎哭着说:"她死了."
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见了.他站起来,觉得要跌交,赶紧抓住桌子,把桌上的东西都倒翻了,他想叫喊.他感到剧烈的痛苦,终于呕吐起来.
洛莎吓坏了,抢着上前,捧着他的头,哭了.
赶到能开口的时候,他说:"那决不会是真的!"
他明知是真的,但他要否认事实,要已经发生的事没有发生.一看到洛莎泪流满颊,他就不再怀疑,嚎啕大哭了.
洛莎抬起头来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他扑在桌上蒙着脸.她向他探着身子:"克利斯朵夫!......妈妈来了!......"
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噢!不,我不愿意她看见我."
他晃晃悠悠的,眼睛给泪水蒙住了;她拉着他的手,把他带进一间靠着院子的柴房.她关上了门,里边全黑了.他随便坐在一个劈柴用的树根上,她坐在柴堆上.外边的声音在这儿已经听不大清;他尽可以大叫大嚷,不用怕人听到.他便放声大哭.洛莎从来没看见他哭过,甚至想不到他会哭的;她只知道象她那样的女孩子才会落眼泪,一个男人的绝望可使她又是惊骇又是哀怜.她对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热爱;而这种爱全没有自私的意味,只是一心一意的要为他牺牲,为他受苦,代他受罪.她象做母亲一般的把手臂绕着他,说:"好克利斯朵夫,别哭了!"
克利斯朵夫掉过头去,回答说:"我愿意死!"
洛莎合着手:"别说这个话,克利斯朵夫!"
"我愿意死.我活不下去了......活不下去了......活着有什么意思?"
"克利斯朵夫,我的小克利斯朵夫!你不是孤独的.还有人爱你......"
"那跟我有什么相干?我什么都不爱了.别人死也好活也好.我什么都不爱,我只爱她,只爱她!"
他把头埋在手里,哭声更大了.洛莎再没有什么可说的.克利斯朵夫的爱情这样自私,她心如刀割.她自以为和他最接近的时候,不料变得更孤独更可怜.痛苦非但没有把他们拉近,倒反隔得更远了.她很伤心的哭着.
过了一会,克利斯朵夫止住了哭声,问:"可是怎么的呢?怎么的呢?......"
洛莎明白他的意思,回答说:"你走的那晚,她害了流行性感冒,就此完了......"
"天哪!......干吗不写信给我呢?"他抽嗒着问.
"我写了信,可不知道你的地址:你又没告诉我们.我到戏院去问,也没人知道."
他知道她是怕羞的,上戏院去一定很难为了她.
"可是......可是她要你写的?"他又问.
她摇摇头:"不.可是我想......"
他眼睛里表示出一点感激,洛莎的心融化了:"可怜的......可怜的克利斯朵夫!"
她流着泪勾着他的脖子.克利斯朵夫咂摸到这种纯洁的感情多么可贵.他多么需要安慰,便把她拥抱了:"你真好,那末你也喜欢她吗,你?"
她挣脱了身子,向他热情的望了一眼,一句话也不回答,哭了.
这一眼使他心中一亮,那就等于说:"我爱的不是她啊......"
克利斯朵夫几个月来不知道的......不愿意看到的事,终于看到了:她爱着他.
"嘘!有人叫我了."
他们听见阿玛利亚的声音.
"你愿意回家去吗?"洛莎问.
"不,我还不能回去,不能跟母亲说话......等一会儿再看......"
"那末你留在这儿,我去去就来."
他待在黑暗的柴房里,只有那结着蜘蛛网的小风洞漏进一道阳光.街上有女人叫卖的声音,隔壁马房里,一匹马在喘气,把蹄子踢着墙.克利斯朵夫发觉了洛莎的心事并不高兴,只是精神分散了一下.他从前不明白的事,如今全明白了.从来不加注意的无数的小事,都给回想起来,显得简单明了.他很奇怪怎么会想到这些,又觉得把自己的苦难从心上丢开,哪怕是一分钟罢,也是不应该的.然而这苦难太惨酷了,保卫生命的本能比他的爱情更强,逼着他把目光转向别处,去想到洛莎的问题;那好比一个投河自杀的人不由自主的要随便抓住一件东西,让自己再在水面上支持一会.并且因为此刻他正在痛苦,所以能感觉到另外一个人的痛苦,......为他而受的痛苦.他明白了刚才她流的那些眼泪.他觉得洛莎可怜,也想到从前自己对她多么残忍,......将来还是要残忍.因为他不爱她.他爱她有什么用呢?可怜的小姑娘!......他白白的对自己说她心肠很好(她刚才已经给他证明了),但她心肠好跟他有什么相干?她的生命又跟他有什么相干?......
他想:"为什么她倒不死而死了那一个呢?"
他又想:"她活着,她爱我,她爱我这句话今天可以对我说,明天可以对我说,我终身她都可以对我说;......可是另外一个,我唯一爱的一个,她可没有说出她爱我就死了,我也没有跟她说我爱她,我永远不能听她说的了,她也永远不能听到我的了......"
最后一晚的情景又在心头浮起:他记得他们正要说话的时候,被洛莎岔开了.于是他恨洛莎.
柴房的门开了.洛莎低声唤着克利斯朵夫,摸黑找他.她抓着他的手.他一碰到就觉得有种反感:他埋怨自己不应该这样,可是没用;那简直是不由自主的.
洛莎一声不出.她的深刻的同情居然把她教会了静默.克利斯朵夫很高兴她不用无聊的话来扰乱他的悲伤.可是他想知道......只有和她才能讲起她.他低声问:
"她什么时候......?"
(他不敢说出死这个字.)
"到上星期六刚好八天."
忽然有件过去的事在他脑中闪过.他问:"是在夜里吗?"
洛莎诧异的望着他:"是的,在夜里两三点钟的时候."
那个凄凉的调子又在他心中响起来.
"她有没有受到剧烈的痛苦?"他哆嗦着问.
"不,不,谢谢老天;告诉你,好克利斯朵夫,她差不多没有什么痛苦,人那么软弱,一点儿没有挣扎.我们马上看出她是完了."
"可见她,她自己有没有这样觉得?"
"不知道.我相信......"
"她有没有说什么话?"
"没有,一句也没有.她只是象小孩子一样的叫苦."
"那时你在那里吗?"
"是的,头两天她哥哥没有来以前,就是我一个人在那里."
他感激之下,紧紧握着她的手:
"谢谢你."
她觉得自己的血望心中倒流.
静默了一会,他吞吞吐吐的问出那句老是压在心上的话:"她没有留下什么话......给我吗?"
她很难过的摇摇头.她真想能说出他心里期待着的话,只恨自己不会扯谎.她安慰他说:"她神志昏迷了."
"她说话吗?"
"我们听不大清.她说得很轻."
"女孩子到哪儿去了?"
"给舅舅带到乡下去了."
"她呢?"
"她也在那边,是上星期一从这儿出发的."
他们俩又哭了.
外边,伏奇尔太太的声音又在叫洛莎了.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柴房里温着那些死后的日子.八天!已经八天了......噢!天哪!她变成怎么样啦?八天之中下过多少雨!......而这个时期内他倒在笑,倒在快活.
他在口袋里碰到一个纸包,是鞋子上用的一副银扣子,他买来预备送她的.他想起那天夜晚自己的手放在她脱着鞋子的脚上.那只纤小的脚如今在哪儿呢?一定觉得很冷吧!......他又想到,那个温暖的感觉便是他对这个心爱的肉体的唯一的回忆.他从来不敢用手碰一碰她的身体,把它抱在怀里.现在她去了,对他始终是个陌生人.关于她的肉体和灵魂,他都一无所知.她的外表,她的生命,她的爱情,他没有拿到一点儿纪念......她的爱情吗?......他有什么证据?没有一封信,没有一件遗物,......什么也没有.到哪儿去抓握她的爱呢?在他自己心里呢,还是在他以外?......唉!只有一片虚无!除了他对她的爱,除了他自己,她还剩些什么?............可是不管怎样,他努力想把她从毁灭中抢救出来,想否认死:这种热烈的愿望,使他在激昂的坚信的冲动之下,紧紧抓着那一点儿最后的残余:
  "......我没有死,我只改换了住处;
  我在你心中常住,你这见到我而哭着的人.
  被爱者化身为爱人的灵魂."
他从来没读到这几句伟大的名言;但它们的确藏在他的心底里.每个人都要轮到去登上千古长存的受难的高岗.每个人都要遇到千古不灭的痛苦,抱着没有希望的希望.每个人都要追随着抗拒过死,否认过死,而终于不得不死的人.
他躲在屋里,整天关着护窗,免得看见对面的窗子,他避着伏奇尔家里的人,只觉得他们讨厌.其实他并没可以责备他们的地方:这些人多么忠厚多么虔敬,决不会再说出他们对亡人的感想.他们知道克利斯朵夫的痛苦,不管心里以为如何,面上总是尊重他的痛苦,留着神绝对不在他面前提到萨皮纳的名字.但他们是她生前的敌人,便是这一点就能使克利斯朵夫在萨皮纳死后跟他们做敌人了.
并且,他们叫叫嚷嚷的作风并没改变;即使他们的同情是真诚的,而且还是短时间的,他们也显而易见没有受到这个不幸的打击,......(那不是挺自然的吗?)......甚至暗里觉得拔去了眼中钉也难说.至少克利斯朵夫是这么猜想.因为伏奇尔一家对他的用意现在被他看破了,他更容易加以夸张.其实他们对他并不在乎,倒是他把自己看得很重.他相信萨皮纳的死既然替房东们的计划去掉了一重障碍,他们一定觉得洛莎有希望了.因此他讨厌洛莎.只要别人......(不问是伏奇尔夫妇,是鲁意莎,是洛莎)......在暗中支配他,他就不管什么情形,非和人家硬要他爱的人疏远不可.每逢他的最不能受到侵犯的自由似乎受到侵犯的时候,他就会跳起来.而且这一回的事不只跟他一个人有关.旁人一相情愿的替他作主,不但损害了他的权利,同时也损害了他倾心相与的死者的权利.所以他竭力要加以保卫,虽然并没有人攻击那些权利.他怀疑洛莎的好意,因为她看着他痛苦而痛苦,时常来敲他的门,想安慰他,和他谈谈故世的人.他并不拒绝,他需要和认识萨皮纳的人提到萨皮纳,打听她病中的细节.但他并不因之感激洛莎,以为她的好心是有作用的.她一家的人,连阿玛利亚在内,让她跑来作长时间的谈话,要是阿玛利亚自己没有好处,会答应洛莎这样做吗?洛莎不是也跟家里的人有默契吗?他不能相信她的同情是完全真诚而没有私心的.
当然她不能毫无私心.洛莎的哀怜克利斯朵夫是真的;她努力想用克利斯朵夫的眼光来看萨皮纳,想从克利斯朵夫身上去爱萨皮纳;她狠狠的埋怨自己从前不该对死者抱有恶感,甚至在夜晚的祷告中求萨皮纳宽恕.可是她,她是活着,每天时时刻刻看到克利斯朵夫,她爱着他,用不着再怕另外一个,另外一个已经消灭了,连她留给人的印象将来也会消灭,现在只有她一个人了,或许有朝一日............这些念头,洛莎能不想吗?固然朋友的痛苦就是她的痛苦,但在她痛苦的时候,她能把突然之间冒起来的快乐与非分的希望压下去吗?接着她马上责备自己.而那些念头也不过象电光般的一闪.可是已经够了,克利斯朵夫已经看到了.他眼睛一瞪,她心里就凉了半截,看出他的恨意;萨皮纳死了而她活着,他就恨她这一点.
面粉师赶了车来搬萨皮纳的家具.克利斯朵夫教课回来,看见门前和街上,堆着一张床,一口橱,被褥,衣裳,所有她留下来的东西.他看得难受极了,便急急忙忙的走过去,不料在门洞里劈面撞见贝尔多,被他拦住了:
"啊!亲爱的先生,"他兴奋的握着克利斯朵夫的手,"咱们那天在一块儿的时候哪想得到?咱们多高兴呵!可是她的确是从那次该死的游河以后得了病的.唉,别说了吧,怨也没用!现在她死了.以后就要轮到我们了.这就叫做人生......你,你身体怎么样?我吗,我很好,托老天的福!"
他满脸通红,流着汁,有股酒气.一想到他是她的哥哥,可以随便提到她的事,克利斯朵夫觉得很难堪.面粉师可是很高兴遇到一个朋友能够谈谈萨皮纳;他不了解克利斯朵夫的冷淡.他一出现就教人突然之间想到农庄上的那一天,又冒冒失失的提起快乐的往事,一边说话一边用脚踢着萨皮纳的可怜的遗物:这些情形会勾起克利斯朵夫多少痛苦,在面粉师是万万想不到的.只要他嘴里一提到萨皮纳的名字,克利斯朵夫心就碎了.他想找个机会教贝尔多住嘴.他踏上楼梯,可是面粉师钉着他不放,在踏级上挡住了他絮絮不休.有些人,特别是乡下人,谈到疾病就津津有味;面粉师便是这个脾气,他非常细致的描摹萨皮纳的病情,克利斯朵夫再也忍不住了(他硬撑着,使自己不至于痛苦得叫起来),老实不客气打断了贝尔多的话,冷冷的说了声:
"对不起,少陪了."
他连作别的话都不说就走了.
这种冷酷无情使面粉师大为气愤.他并不是没猜到妹子跟克利斯朵夫暗中相恋的情形.而克利斯朵夫竟表示这样的不关痛痒,真教他觉得行同禽兽,认为克利斯朵夫毫无心肝.
克利斯朵夫逃到房里,气都喘不过来了.在搬家的时间,他不敢再出门,也决心不向窗外张望,可是不能不望;他躲在一角,掩在窗帘后面,瞧着爱人零零碎碎的衣服都给搬走.那时他真想跑到街上去喊:"喂!喂!留给我吧!别把它们带走啊!"他想求人家至少留给他一件东西,只要一件,别把她整个儿的带走.但他怎么敢向面粉师要求呢?他在她的哥哥面前根本没有一点儿地位.他的爱,连她本人都没知道:他怎么敢向别人揭破呢?而且即使他开口,只要说出一个字,他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的......不,不,不能说的,只能眼看她整个儿的消灭,沉入海底,没法抢救出一丝半毫......
等到事情办完,整个屋子搬空了,大门关上,车轮把玻璃震动着,慢慢的去远了,听不见了,他就扑在地下,一滴眼泪都没有,连痛苦的念头,挣扎的念头都没有,只是全身冰冷,象死了一样.
有人敲他的门,他躺着不动.接着又敲了几下.他忘了把门上锁:洛莎开进来了,看见他躺在地板上,不由得惊叫了一声,站住了.克利斯朵夫怒气冲冲的抬起头来说:
"什么事?你要什么?别来打搅我!"
她迟疑不决的靠在门上,嘴里再三叫着:
"克利斯朵夫!......"
他一声不响的爬起来,觉得被她看到这情形很难为情.他扑着身上的灰尘,恶狠狠的问:"哦,你要什么?"
洛莎怯生生的说:"对不起......克利斯朵夫......我来......我给你拿......"
他看见她手里拿着一件东西.
"你瞧,"她向他伸出手来."我问贝尔多要了一件纪念品.我想你也许会喜欢......"
那是一面手袋里用的银的小镜子,她生前并非为了卖弄风情而是为了慵懒而几小时照着的镜子.克利斯朵夫马上抓住了,也抓住了拿着镜子的手:
"噢!好洛莎!......"
他被她的好意感动了,也为了自己对她的不公平非常难过.他一阵冲动,向她跪了下来,吻着她的手:"对不起......对不起......"
洛莎先是不明白,随后却是太明白了;她脸一红,哭了出来.她懂得他的意思是说:
"对不起,要是我不公平......对不起,要是我不爱你......对不起,要是我不能......不能爱你,要是我永远不爱你!......"
她并不把手缩回来:她知道他所亲吻的并不是她.他把脸偎着洛莎的手,热泪交流:一方面知道她窥破了他的心事,一方面因为不能爱她,因为使她难过而十分悲苦.
两人便这样的在傍晚昏暗的房中哭着.
终于她挣脱了手.他还在喃喃的说:"对不起!......"
她把手轻轻的放在他的头上.他站起身子.两人不声不响的拥抱着,嘴里都有些眼泪的酸涩的味道.
"我们永远是好朋友,"他低声的说.
她点了点头,走了,伤心得一句话都说不上来.
他们都觉得世界没有安排好.爱人家的得不到人家的爱.被人家爱的偏不爱人家.彼此相爱的又早晚得分离.......你自己痛苦.你也教人痛苦.而最不幸的人倒还不一定是自己痛苦的人.
克利斯朵夫又开始往外逃了.他没法再在家里过活,不能看到对面没有窗帘的窗,空无一人的屋子.
更难受的是,老于莱不久就把底层重新出租了.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看见萨皮纳的房里有些陌生面孔.新人把旧人的最后一点儿遗迹也给抹掉了.
他简直不能待在家里,成天在外边闲荡,直到夜里什么都看不见了才回来.他到乡下去乱跑,而走来走去总走向贝尔多的农庄.可是他不进去,也不敢走近,只远远的绕着圈子.他在一个山岗上发见一个地点,正好临着庄子,平原,与河流;他就把这地方作为日常散步的目的地.从这儿,他的目光跟着纡曲的河流望去,直望到柳树荫下,那是他在萨皮纳脸上看到死神的影子的地方.他也认出他们俩终宵不寐的两间房的窗子:在那边,两人比邻而居,咫尺,天涯,被一扇门,一扇永恒的门,分隔着.他也能在山岗上俯瞰公墓,可踌躇着不敢进去:从小他就厌恶这些霉烂的土地,从来不愿意把他心爱的人的影子跟它连在一起.但从高处远处看,这墓园并没阴森的气象,而是非常恬静,在阳光底下睡着......睡着!......哦,她多喜欢睡啊!......这儿什么也不会来打搅她了.田野里鸡声相应.庄子上传来磨子的隆隆声,鸡鸭的聒噪声,孩子们玩耍的呼号声.他看见萨皮纳的女孩子,还能分辨出她的笑声呢.有一回,靠近庄子的大门,他躲在围墙四周凹下去的小路上,等她跑过便把她拦住了,尽量的亲吻.女孩子吓得哭了,差不多认不得他了.他问:
"你在这儿快活吗?"
"快活......"
"你不愿意回去吗?"
"不!"
他把她松了手.小孩子的满不在乎使他很难过.可怜的萨皮纳!......但孩子的确就是她,有点儿是她......虽然是那么一点儿!孩子不象母亲,她明明是从母腹中经过的,但那神秘的勾留只给她淡淡的留下一点儿母亲的气息,留下一点儿声音的抑扬顿挫,吊起嘴唇.侧着脑袋的模样.其余的部分全是另外一个人;而这另外一个和萨皮纳混合起来的人,使克利斯朵夫非常厌恶,虽然他没有明白承认.
克利斯朵夫只有在自己心中才能找到萨皮纳.她到处跟着他;但他只有在孤独的时候才真正觉得和她在一起.她和他最接近的地方莫过于那个山岗,远离着闲人,就在她的本乡,到处都有她往事的遗迹.他不惜赶了多少里路到这儿来,一边奔着一边心跳的爬上岗去,好象赴什么约会似的;那的确可以算是个约会.他一到便躺在地下,......那是她曾经躺过的;他闭上眼睛,就被她的印象包围了.他不看见她的面貌,不听见她的声音,他不需要这些;她进到他心里,把他抓住了,他也把她占有了.在这种热情冲动的幻觉中,除了和她同在以外,什么知觉都没有了.
而这种境界也是不长久的.......实在说来,自然而然来的幻觉只经验到一次;第二天便是他有意追求的了.而以后虽然克利斯朵夫尽力要它再现也没用.那时他方始想起要把萨皮纳真切的形象唤引起来;以前他可是没有这个念头的.有时他居然成功了,象几道电光似的一闪,使他心中一亮.但那是要几小时的等待,熬着几小时的黑暗才能得到的.
"可怜的萨皮纳!"他想道."他们都把你忘了,只有我爱着你,永远把你存在心里,噢!我的宝贝!我占有你,抓着你,决不让你逃掉的!......"
他这样说着,因为她已经逃掉了:她在他的思想里隐去,好似水在手里漏掉一样.他老是回到那里去赴她的约会.他要想念她,便闭上眼睛.过了半小时,一小时,甚至两小时,他发觉自己一无所思.山谷里的声响,闸口下面潺潺的水声,在坡上啮草的两头山羊的铃声,在他头上的小树间的风声,一切都渗进他软绵绵的思想,好似浸透一块海绵那样.他对着自己的思想发气,硬要它服从意志,钉住那个死者的形象;但过了一忽,他疲倦不堪,叹了口气,又让思想被外来的感觉催眠了.
他振作精神,在田野里跑来跑去,寻访萨皮纳的印象.他到镜子里去找,那是映射过她的笑容的.他到河边去找,那是她的手曾经在水中浸过的.但镜子和水只反射出他自己的影子.走路的刺激,清新的空气,奔腾活跃的血,唤起了他心中的音乐.他想既然找不到她,就换个方向吧.
"唉!萨皮纳!......"他叹了一声.
他把这些歌曲题赠给她,努力要使他的爱情与苦恼在其中再现......可是没用:爱情与苦恼固然是重现了,可完全没有萨皮纳的分.爱情与痛苦是望着前面而不是回顾以往的.克利斯朵夫没法抵抗他的青春.生命的元气又挟着新的威势在他胸中迸发了.他的悲伤,他的悔恨,他的贞洁的火炽的爱情,他压在心里的肉欲,把他的狂热煽动起来了.虽然哀痛,他的心却是跳得那么轻快激昂,兴奋的歌曲按着如醉如狂的韵律响亮起来;一切都在庆祝生命,连悲哀也带着庆祝的意味.克利斯朵夫太坦白了,不能老是骗着自己;他承认自己并不在想念爱人,就瞧不起自己.可是生命在那里鼓动他;精神上充满着死气而肉体充满着生气,他只能很悲哀的听凭那再生的精力,和生活的盲目的狂欢把他摆布;痛苦,怜悯,绝望,无可补救的损失的创伤,一切关于死的苦闷,对于强者无异是猛烈的鞭挞,把求生的力量刺激得更活泼了.
克利斯朵夫也知道,在他心灵深处有一个不受攻击的隐秘的地方,牢牢的保存着萨皮纳的影子.那是生命的狂流冲不掉的.每个人的心底都有一座埋藏爱人的坟墓.他们在其中成年累月的睡着,什么也不来惊醒他们.可是早晚有一天,......我们知道的,......墓穴会重新打开.死者会从坟墓里出来,用她褪色的嘴唇向爱人微笑;她们原来潜伏在爱人胸中,象儿童睡在母腹里一样.
第三部 阿达
多雨的夏季之后,接着是晴朗的秋天.果园里的树枝上挂满了各种果实.红的苹果象牙球一样的发光.有些树木早已披上晚秋灿烂的装束:那是如火如荼的颜色,果实的颜色,熟透的甜瓜的颜色,橘子与柠檬的颜色,珍馐美馔的颜色,烤肉的颜色.林中到处亮出红红的光彩;透明的野花在草原上好似朵朵的火焰.
一个星期日的下午,他在一个山坡上走下来,迈着大步,因为是下坡路,差不多是连奔带跑的了.他哼着一个调子,那节奏在散步开始的时候就在脑子里盘旋不已.满面通红,敞开着衣服,他一边走一边挥着手臂,眼睛象疯子一般骨碌碌的乱转;在路上拐弯的地方,他忽然撞见一个高大的黄头发的姑娘,骑在一堵墙上,使劲拉着一根粗大的树枝,摘着紫色的枣子狼吞虎咽.他们俩一见之下都愣了一愣.她含着满嘴的东西,呆呆的对他望了一会,大声笑了.他也跟着笑了.她的模样教人看了好玩:圆圆的脸嵌在金黄的蜷头发中间,粉红的腮帮很饱满,一双大蓝眼睛,鼻子大了一点,鼻尖俨然的向上翘着,嘴巴又小又红,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四个狠巴巴的犬牙特别显著,下巴颏儿很肥,个子又胖又高,非常壮健.克利斯朵夫对她嚷着,
"好啊,你多吃一点罢!"
说完他就想继续赶路,可是被她叫住了.
"先生!先生!发发善心帮我下来行不行?我没法......"
他回头走了几步,问她是怎样上去的.
"用我的手脚,......爬上来总是容易的......"
"尤其在头上挂着开胃的果子的时候......"
"是啊......可是吃过了就没有勇气,不知道怎么下地了."
他看着她吊在高头,说:"这样你不是挺舒服吗?还是消消停停待在这儿罢.我明天再来看你.再见了."
他身子可并不动,只管站在她下面.
她装做害怕的神气,拿腔做势的哀求他别把她丢在这儿.他们一边笑一边彼此望着.她指着手里抓住的桠枝问:"你也来一点儿罢?"
克利斯朵夫自从和奥多一块儿玩的那个时候起,到现在还不知道尊重私人的产业,便毫不迟疑的接受了.而她也就好玩的把枣子望他身上大把大把的丢下来.等他吃过以后,她又说:"现在我可以下来了罢?......"
他还俏皮的让她等了一会.她在墙上开始不耐烦了.最后他说:"好,来罢!......"他一边说一边对她张开手臂.
但她正要跳下来的时候又说:"等一忽儿,让我再多摘几颗带着走!"
她把能够采到的最好的枣子统统采下,装满了上衣的衣兜,又警告他:"小心!接我的时候别把它们压坏了!"
他几乎想故意把它们压坏.
她从墙上弯下身子,跳在他的臂抱里.他虽然很结实,她的体重也差点儿使他望后翻倒.他们个子一样高,脸也碰到了.他吻着她满是枣子汁的嘴唇,她也大大方方还了他一吻.
"你上哪儿去?"他问.
"我不知道."
"你是一个人出来散步的吗?"
"不,还有朋友呢.可是我跟他们走失了......哎!喂!"她突然大声叫起来.
没有回音.她也满不在乎.两人就信步望前走去.
"你呢,你往哪儿去?"她问.
"我也不知道."
"那末很好.咱们一块儿走罢."
她从上衣兜里掏出枣子咬起来了.
"你要吃坏肚子了,"他说.
"才不会呢!我整天都吃的."
从上衣的隙缝里,他看到了她的衬衣.
"你看,枣子都烘热了,"她说.
"真的吗?"
她笑着递了一个给他.他拿去吃了.她一边象小孩子般吮着枣子,一边从眼梢里觑着他.他不大知道这桩奇遇等会儿怎么结束.她可至少有点儿预感了.她等着.
"哎!喂!"有人在树林里喊.
姓答应了一声:"哎!喂!"又接着对克利斯朵夫说:"原来他们在那儿,还算是我运气!"
其实她倒认为是不运气.但女人是不能说出心里的意思的......谢天谢地!要不然世界上就不可能有什么礼教了......
人声慢慢的逼近.她的朋友们快走到大路上来了.她忽然把身子一纵,跳过路旁的土沟,爬上土堆,躲在树木后面.他看着她这种举动觉得奇怪.她可做看手势硬要他过去,他就跟着她,一路进了树林.走得相当远了,她又叫起来:
"哎!喂!......"接着又对克利斯朵夫解释:"至少得教他们来找我."
那些人在大路上停着脚步,听她的声音是从哪儿来的.他们答应了一声,也进了树林.她可是并不等,只一忽儿往东,一忽儿往西的乱窜.他们直着嗓子叫她,叫到后来也不耐烦了,觉得要找着她的最好的办法是不去找她,就嚷了声:"好,希望你一路顺风!"说完他们径自唱着歌走了.
他们对她这样的置之不理,使她大为气恼.她的确想摆脱他们,可不答应他们这样轻易的对付她.克利斯朵夫看着呆住了:和一个陌生女子玩捉迷藏,他觉得并没多大兴趣;他也不想利用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机会.她也没有这个念头;气愤之下,她已经把克利斯朵夫忘了.
"噢!岂有此理!"她拍了拍手说,"他们竟不管我啦?"
"那不是你自己愿意的吗?"克利斯朵夫说.
"不是的!"
"明明是你躲开的."
"我躲开是我的事,跟他们不相干.他们应当来找我.我要迷了路怎么办呢?......"
她想着可能遭遇到的情形自怜自叹起来,要是......要是碰到了跟刚才相反的事又怎么办呢!
"哼!我一定得把他们骂一顿."
她迈开大步,望回头的路上奔去.
上了大路,她想起了克利斯朵夫,又望着他.......可是情形已经不同.她笑了出来.几分钟以前盘踞在她心里的小妖怪已经不在了.在另外一个小妖怪还没来到以前,她对克利斯朵夫觉得无所谓了.而且她肚子很饿,使她想起已经到了晚餐的时间,急于要上乡村客店去跟朋友们会齐.她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的胳膊上,哼唧着说没有气力了.可是她把克利斯朵夫拖着下坡的时候,照旧一边跑,一边叫,一边笑,象发疯似的.
他们谈着话.她问清楚了他是谁,但她从来没听见过他的名字,也不觉得音乐家的头衔如何了不起.他打听出她是大街上一家帽子铺里的女店员,名字叫阿台哀特,......朋友们都称她阿达.今天一同出来玩的有一个女同事,和两个规规矩矩的青年:一个是惠莱银行的职员,一个是时髦布店的伙计.他们利用星期日出来游玩,约定上勃洛希乡村客店吃晚饭,......在那儿可以眺望莱茵河上美丽的风景,......然后搭船回去.
克利斯朵夫和阿达走进客店,三个同伴早已在那里了.阿达对朋友们发了一阵脾气,抱怨他们不该把她丢下,接着把克利斯朵夫给介绍了,还说是他救了她的.他们完全不把她的怨叹当真;但他们认得克利斯朵夫:银行职员是因为久仰他的大名,布店伙计是因为听过他的几个曲子,......(他马上哼了一段).他们对他表示的尊敬引动了两个姑娘的好奇心.阿达的女友,弥拉,......真名叫做耶娜,......是一个暗黄头发的女孩子,眼睛个不停,脑门上骨头很显著,头发很硬,脸蛋象中国女人,黄澄澄的油腻的皮色,有些怪模怪样,可是不俗,颇有动人之处.她立刻对宫廷音乐师大献殷勤.他们请他赏光和他们一块儿吃饭.
他从来没受过这样的恭维:每个人都尊敬他奉承他,两个妇女,彼此不伤和气的,争着要博取他的欢心.她们俩都在追求他:弥拉用的手段是特别周到的礼貌,躲躲闪闪的眼睛,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他的腿;......阿达可厚着脸把她的眼睛,嘴巴,和漂亮的人品所有的魅力一齐施展出来.这种不大雅观的卖弄风情,使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心里发慌.但这两个大胆的女子,和他家里那些面目可憎的人比较,究竟是别有风味.他认为弥拉很有意思,比阿达聪明;可是她那种过分的客套和意义不明的笑容使他又喜欢又厌恶.她敌不过阿达朝气蓬勃的魅力;而她也很明白这一点,一发觉没有了希望,就不再坚持,照旧笑盈盈的,耐性的,等着自己当令的日子.至于阿达,看到自己能够左右大局了,也不再进攻;她刚才的举动,主要是为跟她的女友捣乱;这一点成功了,她也就感到满足.但她已经弄假成真.她在克利斯朵夫的眼中咂摸出被她燃烧起来的热情;而这热情也在她胸中抬头了.她不作声了,那套无聊的搔首弄姿的玩艺儿也停止了,他们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嘴上都还有那个亲吻的余味.他们时常突然之间附和别人的说笑,闹哄一阵;随后又不出一声,彼此偷偷的瞧着.临了他们连瞧都不瞧了,仿沸怕流露真情似的.他们都一心一意的在那里培养自己的情欲.
吃完饭,大家准备动身了.要到渡轮的码头,还得在树林中走两里路.阿达第一个站起来,克利斯朵夫跟在后面.他们在门口的阶沿上等着其余的同伴:......两人并肩站着,一言不发,浓雾中只有客店门前那盏独一无二的挂灯透出些少光明......
阿达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拉着他沿着屋子望园中黑暗的地方走去.在一座挂满葡萄藤的平台底下,他们躲了起来.四下里一片漆黑.他们彼此看不见.柏树的梢头在风中摇曳.他的手指被阿达紧紧的勾着,感觉到她手指上的暖气,闻到系在她胸口的葵花的香味.
她突然之间把他拉在怀里;克利斯朵夫的嘴碰到了阿达的被雾水沾湿的头发,他吻着她的眼睛,睫毛,鼻孔,胖胖的脸蛋,嘴角,找来找去找到了她的嘴唇,胶住了.
其余的人出来了,叫着:"阿达!......"
他们一动不动,紧紧的抱着,几乎停止了呼吸.
他们听见弥拉的声音说:"他们走在前面去了."
同伴的脚声在黑暗里远去.他们俩搂得更紧了,喃喃的吐出几个热情的字.
村里的大钟远远的响起来.他们松了手.得赶快的奔到轮船码头了.两人一句话也不说,挽着胳膊,握着手,调整着脚步上路,......那是象她的为人一样急促而坚决的步子.路上很荒凉,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十步之外看不见一点东西;在这样可爱的良夜,他们心定神安,稳稳实实的走着,从来也不蹴到地下的石子.因为已经落后,他们就抄着近路.曲折的小道在葡萄园中忽上忽下,然后又有一大段沿着半山腰前进.他们在浓雾中听见河水的汹汹声,轮船靠埠时的机轴声,便离开了正路,望田间斜刺里奔去,终于到了莱茵河畔的岸上,但离开码头还有一程路.两人安定的心绪并没受到骚乱.阿达忘了晚间的疲倦.在静寂的草地上,在罩着朦胧的月色而雾气更湿更浓的河边,他们仿佛能够走上一夜.轮船的汽笛响了,那个妖魔般的大东西在黑暗中离了岸.
"好,咱们搭下一班罢."他们笑着说.
一阵水浪冲在河边的沙滩上,在他们的脚下四散分溅.
码头上人家告诉他们:"最后一班才开出."
克利斯朵夫的心忐忑跳着.阿达把他的胳膊抓得更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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