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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

_5 罗曼.罗兰(法国)
"得了吧,"她说,"明儿总该有一班吧."
几步路以外,在雾的光晕中,一盏灯挂在临河的平台上,发出闪闪的微光.再远一点,有几扇照亮的玻璃窗,原来是一家小客店.
他们走进园子.细沙在脚下悉悉索索的响着.他们摸索着找到了梯子的踏级,进门的时候屋子里正在开始熄火.阿达挽着克利斯朵夫的胳膊,说要一间客房.人家把他们带进一间临着园子的卧室.克利斯朵夫靠在窗上,看着河中变幻不定的水光和豆一般的灯光,巨大的蚊虫张着翅膀望挂灯的玻璃上乱撞.房门关上了.阿达站在床边微笑.他不敢瞧她.她也不瞧他,但在睫毛底下留神着克利斯朵夫所有的动作.每走一步,楼板就会格格的响.客店里无论多么细小的声音都听得见.他们坐在床上,一声不出的紧紧搂抱了.
园子里摇曳不定的灯光熄灭了.一切都熄灭了.......
黑夜有如深渊......没有光明,没有意识......只有生命.暧昧的,凶狠的,生命的力.强烈的欢乐.痛快淋漓的欢乐.象空隙吸引石子一般吸引生命的欢乐.情欲的巨潮把思想卷走了.那些在黑夜中打转的陶醉的世界,一切都是荒唐的,狂乱的......
夜里......有的是他们混和在一起的呼吸,有的是交融为一的两个身体的暖气,有的是他们一齐陷了进去的麻痹的深渊......一夜有如几十百夜,几小时有如几世纪,几秒钟的光阴象死一样的长久......他们做着同一个梦,闭着眼睛说话,蒙中互相探索的脚碰到了又分开了,他们哭着,笑着;世界消灭了,他们相爱着,共同体验着睡眠那个虚无的境界,体验那些在脑海中骚乱的形象,黑夜的幻觉......莱茵河在屋下小湾中唧唧作响;水波在远处撞着暗礁,仿佛细雨打在沙上.泊船的浮埠受着水流激荡,发出呻吟声.系着浮埠的铁索一松一紧,发出钉铛声.水声一直传到卧室里.睡的床好比一条小船.他们偎倚着在眩目的波浪中浮沉,......又象盘旋的飞鸟一般悬在空中.黑夜变得更黑了,空虚变得更空虚了.他们彼此挤得更紧,阿达哭着,克利斯朵夫失去了知觉,两人一齐在黑夜的波涛中消失了......
黑夜有如死............为何还要再生?......
潮湿的窗上透出熹微的晨光.两个软瘫的肉体中重新燃起生命的微光.他醒了.阿达的眼睛对他望着.他们的头睡在一个枕上.手臂相连.嘴唇胶在一起.整整的一生在几分钟内过去了:阳光灿烂的岁月,庄严恬静的时间......
"我在哪儿呢?我变了两个人吗?我还是我吗?我再也感觉不到我的本体.周围只有无穷.我好比一座石像,睁着巨大的安静的眼睛,心里是一片平和......"
他们又堕入天长地久的睡梦中去了.清澈的远钟,轻轻掠过的一叶扁舟,桨上溜滑下来的水珠,行人的脚步,一切黎明时分例有的声音并没有打扰他们,只使他们知道自己活在那里,抚摩着他们迷迷忽忽的幸福,使他们加意吟味......
轮船在窗前呼呼的响着,把半睡半醒的克利斯朵夫惊醒了.他们预定七点动身,以便准时赶回城里工作.他低声的问:"你听见没有?"
她依旧闭着眼睛,微微的笑了笑,把嘴唇凑过来,挣扎着把他吻了一下,脑袋又倒在克利斯朵夫的肩上了......他从玻璃窗中望见船上的烟突,空无一人的跳板,一大抹一大抹的浓烟在白色的天空映过.他又昏昏睡着了......
一小时过去了,他一点儿没觉得,听到钟响才惊跳起来.
"阿达!阿达!......"他轻轻的在她耳边叫,"已经八点了."
她始终闭着眼睛,拧了拧眉毛,扯了扯嘴巴,表示不高兴.
"噢!让我睡罢!"她说.
她挣脱了他的手臂,非常困倦的叹了口气,转过背去又睡了.
他在她身边躺着.两个身体都是一样的温度.他胡思乱想起来.血流得那么壮阔,那么平静.所有的感官都明净如水,连一点儿小小的印象都非常新鲜的感受到.他对自己的精力与少壮觉得很愉快,想到自己已经成人尤其骄傲.他对他的幸福微笑,觉得很孤独,象从前一样的孤独,也许更孤独,但那是毫无悲戚而与神明相通的孤独.再没有什么狂乱.再没有什么黑影.天地自由自在的反映在他清明宁静的心上.他仰躺着,对着窗子,眼睛沉没在明晃晃的雾中,微微笑着:
"活着多有意思!......"
哦!活着!......一条船在河上驶过......他突然想起亡故的人,想起那条过去的船,他们不是曾经同舟共济的吗?他......她............是她吗?......不是这一个睡在身旁的她.......可是那唯一的爱人,可怜的,已经死了的她吗?但目前这一个又是怎么回事呢?她怎么会在这儿的?他们怎么会到这间房里,这张床上的?他望着她,可不认识她:她是个陌生人;昨天早上,他心中还没有她.他关于她又知道些什么呢?......只知道她并不聪明,并不和善,也知道她此刻并不美丽:凭她这张憔悴而瞌睡的脸,低低的额角,张着嘴在那里呼气,虚肿而紧张的嘴唇显出一副蠢相.他知道自己并不爱她.他不胜悲痛的想到:一开始他就亲吻了这对陌生的嘴唇,第一天相遇的晚上就接触了这个不相干的肉体,......至于他所爱的,眼看她在旁边活着,死掉,可从来没有敢抚摩一下她的头发,而且也从此不可能领会到她身上的香味.什么都完了.一切都化为乌有.尘土把她整个儿抢了去,他竟没有保卫她......
他俯在这无邪的睡熟的女人身上,细细端详她的面貌,用着恶意的目光瞅着她.她觉得了,被他瞧得不安起来,使劲撑起沉重的眼皮对他笑着,象儿童初醒的时候一样口齿不清的说:"别瞧我呀,我难看得很......"
她困倦得要死,笑着说:"噢!我真瞌睡得很啊,"接着又回到她的梦里去了.
他禁不住笑了出来,温柔的吻着她象儿童一样的嘴巴跟鼻子,然后又把这个大女孩子瞧了一忽,跨过她的身子,悄悄的起床了.他一离开,她就宽慰的叹了口气,伸手伸脚的躺个满床.他一边洗脸一边留神着怕惊醒她,其实她决不会醒的;他梳洗完毕,坐在靠窗的椅子里,眺望雾气缭绕,象流着冰块的江面;他迷迷忽忽的沉入遐想,听到有一曲凄凉的田园音乐在耳边飘荡.
她不时把倦眼睁开一半,茫然望着他,过了几秒钟才认出来,对他笑着,又从这个梦转到别一个梦里去了.她问他是什么时候了.
"九点差一刻."
她蒙中想了想:"九点差一刻,那又怎么呢?"
到九点半,她四肢欠伸了一会,叹了口气,说要起床了.
敲了十点,她还没有动,可气恼着说:"啊,钟又响了!......时间过得真快......"
他笑了,走到床边挨着她坐下;她把手臂绕着他的脖子,讲她的梦境.他并不留神细听,常常说几个温柔的字打断她.可是她叫他别作声,一本正经的,好似讲的是最重要的事:
"她在吃晚饭:大公爵也在座;弥拉是一头纽芬兰种的狗......不,是一头蜷毛的羊,在那里侍候他们......阿达竟会在桌上腾空走路,跳舞,躺着,都是在空中.哦,那是挺方便的;你只要做就是了......你瞧,这样......这样......那就行了......"
克利斯朵夫取笑她,她也笑了,但对他的笑有点儿生气.她耸耸肩说:"呕!你完全不懂!......"
他们在床上吃了早点,用的是同一只碗,同一把羹匙.
终于她起来了:把被褥一推,伸出美丽雪白的脚,肥胖的大腿,一滑就滑到床前的地毯上.然后她坐着喘了会气,望着她的脚.末了,她拍拍手要他出去;他稍一迟疑,她就抓着他的肩膀推到门外,把门拴上了.
她慢腾腾的把美丽的四肢细细瞧了一番,舒舒服服的欠伸了一阵,哼着一支感伤的歌,看见克利斯朵夫在窗上弹指,就把水泼他的脸,临走又在花园里摘了枝头最后的一朵玫瑰:他们俩终究上船了.雾还没有散,可是阳光已经透出来了,两人在乳白色的光中蠕动.阿达和克利斯朵夫坐在船尾,依旧带着困倦与不乐意的模样,咕噜着说阳光射着她的眼睛,一定要整天闹头痛了.克利斯朵夫并不把她的话怎么当真,她便沉着脸不出声:眼睛半开半阖,那种俨然的神气象个才睡醒的孩子.船到了第二个码头,有个漂亮女人上来,坐在靠近他们的地方:阿达就马上提起精神,和克利斯朵夫说了好些多情而风雅的话,又用起客套的"您"字来了.
克利斯朵夫一心想着她该用什么理由向女店主解释她的迟到.她可是完全不放在心上:
"呕,这又不是第一次."
"什么第一次?"
"我的迟到,"她对他的问话有点儿气恼.
他不敢追问她迟到的原因.
"这一回你怎么说呢?"
"说我母亲病了,死了......我哪知道等会儿怎么说呢?"
这种轻薄的口气使他听了很不愉快.
"我不愿意你扯谎."
她可生了气:"告诉您罢,第一我从来不扯谎......第二,我总不成对她说......"
"为什么不能?"他半说笑半正经的问.
她耸了耸肩,笑了,说他粗野,下流,并且先请他别对她这么"你呀你呀"的称呼.
"难道我没有权利吗?"
"绝对没有."
"凭了咱们的关系还不成吗?"
"咱们根本没有什么关系."
她带着挑战的神气,眼睛钉着他笑了;虽然她是说笑,但他觉得,要她一本正经的这样说,甚至真的这样想,也不费她什么事.接着大概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分了心,她突然望着克利斯朵夫哈哈大笑,把他拥抱着亲吻,一点也不顾忌旁边的人,而他们也似乎不以为奇.
如今,他每次散步都得跟那些女店员和银行职员作伴,他们的俗气使他很厌恶,时常想在路上和他们走散;但阿达老喜欢跟人别扭,偏不愿意再在林中迷路了.逢到下雨或是因为别的理由而不出城,克利斯朵夫就带阿达上戏院,逛美术馆,逛公园;因为她非要和他一同露面不可,甚至还要他陪着去望弥撒;但他真诚到近乎荒谬的性格,使他自从失掉信心以后不肯再踏进教堂,连管风琴师的职位也早已借端辞掉;而同时他的宗教情绪又太重了(他自己可不知道),不能不认为阿达的提议是种亵渎的行为.
晚上他到她家里去.他老在那儿碰到住在一幢屋子里的弥拉.弥拉对他并不记恨,照旧伸出软绵绵的,大有抚爱意味的手,谈些不相干的或是轻薄的事,然后很识趣的溜开了.照理两个女人在那种情形之下不可能再亲密,但她们倒反显得交情更深,而且形影不离.阿达什么事都不瞒弥拉,弥拉把什么都听在肚里;说的人和听的人似乎都一样的得劲.
克利斯朵夫和两个女人在一起觉得很窘.她们之间的友谊,古怪的谈话,放浪的行动,尤其是弥拉看事情的态度和见解非常放肆,......(在他面前已经好多了,但那些背后的谈话自有阿达告诉给他听),......她们不顾体统的好奇心,老是涉及无聊的或是淫猥的题目,所有那些暧昧而有点兽性的气氛,使克利斯朵夫极难受,同时又极有兴趣;因为他从来没见识过.一对小野兽似的女人说着废话,胡说乱道的瞎扯,傻笑,讲到粗野的故事高兴得连眼睛都发亮:克利斯朵夫听着她们简直给搅糊涂了.弥拉一走开,他真觉得松了口气.两个女人在一块儿等于一个陌生世界,而他完全不懂那个世界的语言.他没法教她们听他的:她们连听也不听,只取笑他这个陌生人.
他和阿达单独相对的时候,他们仍旧说着两种不同的语言;但至少他们努力想彼此了解.其实,他越了解她,骨子里反而越不了解她.克利斯朵夫在她身上才第一次认识女人.虽然萨皮纳可以算是他认识的,但他对她一无所知:她仅仅是他心上的一个梦.如今是阿达来使他找补那个错失的时间了.他也竭力想解决女人的谜,......而女人或许只有对一般想在她们身上寻求多少意义的人才成其为谜.
阿达绝对不聪明,而这还不过是她最小的缺点.要是她承认不聪明,克利斯朵夫觉得倒也罢了.然而虽然只知道注意无聊的事,她还自命风雅,很有自信的判断一切.她谈论音乐,对克利斯朵夫解释他最内行的东西,而她的意见与否决都是绝对的.你根本不用想去说服她,她对什么都有主张,都能领略,自视甚高,顽固不化,虚荣心极重,对什么也不愿而且不能了解.她就是固执到底,不肯去了解事情!当她愿意凭着她的优点和缺点,老老实实的保持本来面目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才更喜欢她呢!
事实上,她根本不想用什么头脑.她所关心的不过是吃,喝,唱歌,跳舞,叫喊,嬉笑,睡觉.她希望快活;要是她真能快活也很不错了.可是虽然天生的有了一切快活的条件:贪吃懒做,肉欲很强,还有那种使克利斯朵夫又好气又好笑的天真的自私自利,总而言之,虽然凡是能使自己觉得生活有趣的坏习气都已齐备,......(也许朋友们并不能因为她的坏习气而也觉得人生可爱,但一张高高兴兴的脸,只要长得好看,总还能让接近的人沾到些快乐的光!)......虽然她有那么多的理由应该对人生满足,阿达却没有这点儿知足的聪明.这个漂亮强壮的姑娘,又娇嫩,又快活,气色那么健康,兴致那么好,胃口那么旺,居然为自己的身体操心!她一个人要吃几个人的量,而口口声声抱怨身体不行.她不是叹这个苦,就是叹那个苦:一忽儿是脚拖不动啦,一忽儿是不能呼吸啦,又是头痛啦,脚痛啦,眼睛痛啦,胃痛啦,再不然是神魂不安,害了心病.她对每样东西都害怕,迷信得象个害神经病的,认为到处都有预兆:吃饭的时候,刀子,交错的叉,同桌的人数,倒翻的盐瓶等等,全与祸福有关,非用种种的仪式来消灾化吉不可.散步的时候,她数着乌鸦,看是从哪个方向飞来的;她走在路上老是留神脚下,倘若上午看见一只蜘蛛爬过,就要发愁,就要回头走了;你想劝她继续散步,只有教她相信时间已经过午,所以那是好兆而不是恶兆了.她也怕自己做的梦,絮絮不休的讲给克利斯朵夫听;倘若忘了什么细节,她会几个钟点的想下去;她要把每个小地方告诉克利斯朵夫,而那些梦总是一大串荒谬的事,牵涉取古怪的婚姻,死了的人,或是什么女裁缝,亲王,诸如此类的滑稽可笑或淫乱的故事.克利斯朵夫非听她不可,还得发表意见.往往她会给这些胡闹的梦境纠缠到好几天.她觉得人生不如意,看人看事都很苛刻,老在克利斯朵夫前面嘀嘀咕咕的诉苦.克利斯朵夫离开了那般怨天尤人的小市民,又来碰到他的死冤家,"郁闷而非希腊式的幻想病者",未免太犯不上了.
她在叽哩咕噜的不高兴的时候,会突然之间的乐起来,没头没脑的闹哄一阵;这种兴致和刚才的愁闷同样无理可喻.那时她就没来由的,笑不完的笑,在田里乱跑,疯疯癫癫的胡闹,玩着小孩子的游戏,扒着泥土,弄着脏东西,捉着动物,折磨蜘蛛,蚂蚁,虫,使它们互相吞食,拿小鸟给猫吃,虫给鸡吃,蜘蛛给蚂蚁吃,可是并无恶意,只由于无意识的作恶的本能,由于好奇,由于闲着没事.她有种永远不会厌足的需要,要说些傻话,把毫无意思的字说上几十遍,要捣乱,要刺激人家,要惹人厌烦,要撒一阵野.路上一遇到什么人,......不管是谁,......她就得卖弄风情,精神百倍的说起话来,又是笑又是闹,装着鬼脸,引人注意,拿腔做势的做出种种急剧的举动.克利斯朵夫提心吊胆的预感到她要说出正经话来了.......而她果然变得多情了,并且又毫无节制,象在别的方面一样:她大声嚷嚷的说她的心腹话.克利斯朵夫听得难受极了,恨不得把她揍一顿.他最不能原谅的是她的不真诚.他还不知道真诚是跟聪明与美貌一样少有的天赋,而硬要所有的人真诚也是一种不公平.他受不了人家扯谎,而阿达偏偏扯谎扯得厉害.她一刻不停的,泰然自若的,面对着事实说谎.她最容易忘记使他不快的事,......甚至也忘了使他高兴的事,......象一切得过且过的女子一样.
虽然如此,他们究竟相爱着,一心一意的相爱着.阿达的爱情,真诚不减于克利斯朵夫.尽管没有精神上的共鸣作基础,他们的爱可并不因此而减少一点真实性,而且也不能跟低级的情欲相提并论.这是青春时期的美妙的爱:虽然肉感很强,究竟不是粗俗的,因为其中一切都很年轻;这种爱是天真的,差不多是贞洁的,受过单纯热烈的快感洗练的.阿达即使在爱情方面远不如克利斯朵夫那么无知,但还保存着一颗少年的心,一个少年的身体;感官的新鲜,明净,活泼,不亚于溪水,差不多还能给人一个纯洁的幻象,那是任何东西代替不了的.在日常生活中她固然自私,平庸,不真诚;爱情可使她变得纯朴,真实,几乎是善良的了;她居然能懂得一个人为了别人而忘却自己的那种快乐.于是克利斯朵夫看着她觉得心都醉了,甚至愿意为她而死:一颗真正动了爱情的心,借了爱情能造出多少又可笑又动人的幻觉,谁又说得尽呢?克利斯朵夫因为赋有艺术家天生的幻想力,所以恋爱时的幻觉比常人更扩大百倍.阿达的一颦一笑对于他意义无穷;亲热的一言半语简直是她善心的证据.他在她身上爱着宇宙间一切美好的东西.他称她为他的我,他的灵魂,他的生命.他们都爱极而哭了.
他们两人的结合不单是靠欢娱,而还有一种往事与幻梦的说不出的诗意,......是他们自己的往事与幻梦吗?还是在他们以前恋爱过的人,生在他们以前而现在活在他们身上的人的往事与幻梦?他们林中相遇的最初几分钟,耳鬓厮磨的最初几天,最初几晚,躺在彼此怀里的酣睡,没有动作,没有思想,沉溺在爱情的急流中,不声不响体会到的欢乐的急流中......这些初期的魅惑沉醉,他们彼此不说出来,也许自己还没觉得,可是的确保存在心里.突然之间显现出来的一些境界,一些形象,一些潜伏的思想,只要在脑海中轻轻掠过,他们就会在暗中变色,浑身酥软,迷迷忽忽的好象周围有阵蜜蜂的嗡嗡之声.热烈而温柔的光......醉人的甜美的境界使他们的心停止了跳动,声息全无......这是狂热以后的困倦与静默,大地在春天的阳光底下一边颤抖一边懒懒的微笑......两个年轻的肉体的爱,象四月的早晨一样清新,将来也得象朝露一样的消逝.心的青春是献给太阳的祭礼.
使克利斯朵夫和阿达关系更密切的,莫如一般人批判他们时所取的态度.
他们初次相遇的第二天,街坊上就全知道了.阿达一点儿不想法隐瞒那段姻缘,反而要把她征服男子的得意在人前炫耀.克利斯朵夫原想谨慎一点,但觉得被大家用好奇的目光钉着,而他又不愿意躲躲闪闪,便干脆和阿达公然露面了.小城里顿时议论纷纷,乐队里的同事带着调侃的口气恭维他,他可置之不理,认为自己的私事用不着别人顾问.在爵府里,他的有失体统的行为也受到了指摘.中产阶级的人更把他批评得厉害.他丢掉了一部分家庭教课的差事.还有一部分家庭,是从此在克利斯朵夫上课的时候都由母亲用着猜疑的神气在旁监视,好象他要把那些宝贵的小母鸡抢走似的.小姐们表面上照理装得一无所知,实际上可无所不知,于是一方面认为克利斯朵夫眼界太低而对他表示冷淡,一方面可更想多知道些这件事情的底细.克利斯朵夫原来只有在小商人和职员阶级中走红.但恭维与毁谤使他一样着恼;既然没法对付毁谤,他便设法不受恭维:这当然是很容易的.他对于大众的爱管闲事非常恼恨.
对他最生气的是于莱老人和伏奇尔一家.他们觉得克利斯朵夫的行为不检是对他们的侮辱.其实他们并没当真想招他做女婿,他们......尤其是伏奇尔太太,......一向不放心那种艺术家性格.但他们天性忧郁,老是以为受着命运播弄,所以一发觉克利斯朵夫和洛莎的婚姻没有了希望,就相信自己原来的确是要那件婚事成功的,而这个打击又证明他们碰来碰去都是不如意的事.照理,倘若他们的不如意应当归咎于命运的话,那末就跟克利斯朵夫不相干了;但伏奇尔夫妇的推理,只会使他们找出更多的理由来怨天尤人.因此他们断定:克利斯朵夫的行为恶劣不单是为了自己寻欢你乐,并且是有心份害他们.除此以外,他们对克利斯朵夫的丑行的确深恶痛绝.凡是象他们那样虔诚,守礼,极有私德的人,往往认为肉体的罪恶是所有的罪恶中最可耻的,最严重的,差不多是唯一的罪恶,因为只有这罪恶最可怕,......安分良民决不会偷盗或杀人,所以这两桩根本不用提.这种观点使他们觉得克利斯朵夫骨子里就不是个好人,便对他改变了态度.他们板起一副冰冷的面孔,遇到他就掉过头去,克利斯朵夫本不希罕和他们交谈,对他们的装腔作势只耸耸肩膀.阿玛利亚一方面装出瞧不起他而躲开他的神气,一方面又尽量要和他搭讪,以便把心里的话对他说出来:但克利斯朵夫只做不看见.
他看了真正动心的,只有洛莎的态度.这女孩子对他的批判比她的父母更严.并非因为克利斯朵夫这次新的恋爱把她最后的被爱的机会打消了,那是她早知道没希望的,......(虽然她心里也许还在希望......她是永远在那里希望的!)......而是因为克利斯朵夫是她的偶像,而这尊偶像如今是倒下来了.在她无邪的心里,这是最大的痛苦,比受他轻视更残酷的痛苦.从小受着清教徒式的教育,亲炙惯了她热诚信奉的狭隘的道德,她一朝得悉了克利斯朵夫的行为,非但惋惜,而且痛心.他爱萨皮纳的时候,她已经很痛苦,已经对她崇拜的英雄失掉了一部分幻象.克利斯朵夫竟会爱一个这样平凡的人,她觉得是不可解的,不光采的.但至少这段恋爱是纯洁的,而萨皮纳也没有辜负这纯洁的爱情.何况死神的降临把一切都变得圣洁了......但经过了那一场,克利斯朵夫立刻爱上另外一个女人,......而且是怎样的一个女人!......那真是堕落得不象话了!洛莎甚至为死者抱不平了.她不能原谅他忘掉萨皮纳............其实他对于这一点比她想得更多;她没法想象一颗热烈的心同时容得下两种感情;她认为一个人要忠于"已往",就非牺牲"现在"不可.她纯洁,冷静,对于人生,对于克利斯朵夫,都没有一点儿观念.在她心目中,一切都应当象她一样的纯洁,狭窄,守本分.她的为人与心胸尽管很谦卑,可也有一桩骄傲,就是纯洁,她对己对人都要求纯洁.她不能,永远不能原谅克利斯朵夫这样的自暴自弃.
克利斯朵夫即使不想向她有所声辩,......(对于一个清教徒式的女孩子根本不能解释什么),也想跟她谈谈.他很愿意告诉她,他还是她的朋友,很重视她对他的敬意,而他还有受这敬意的资格.可是洛莎躲着他,冷冷的一声不出,明明是瞧不起他.
他对这个态度又伤心又气愤,自以为不该受此轻蔑;但他的心绪终于给搅乱了,认为自己错了.而最严酷的责备乃是在想起萨皮纳的时候对自己的责备.他苦闷的想道:
"天哪,怎么会的呢?......我怎么会变成这样的呢?......"
然而他抵挡不住冲击他的巨浪.他想到人生是罪恶的,便闭上眼睛不去看它而只顾活着.他多么需要活,需要爱,需要幸福!......他的爱情没有一点可鄙的地方!他知道爱阿达可能是他的不聪明,没有见识,甚至也不十分快乐;可是这种爱绝对谈不到卑鄙.即使......(他竭力表示怀疑)......阿达在精神方面没有多大价值,为什么他对于阿达的爱就会因此而减少它的纯洁呢?爱是在爱的人的心里,而非在被爱的人的心里.凡是纯洁的人,强壮健全的人,一切都是纯洁的.爱情使有些鸟显出它们身上最美丽的颜色,使诚实的心灵表现出最高尚的成分.因为一个人只愿意给爱人看到自己最有价值的面目,所以他所赞美的思想与行动,必须是跟爱情塑成的美妙的形象调和的那种.浸润心灵的青春的甘露,力与欢乐的神圣的光芒,都是美的,都是有益健康而使一个人心胸伟大的.
朋友们误解他固然使他难过,但最严重的是他的母亲也开始烦恼了.
这个忠厚的女人决不象伏奇尔一家把做人之道看得那么窄.她亲身经历了多少真正的痛苦,不会再想去自寻烦恼.她生来是个谦卑的人,只受到人生的磨折,没享到人生的快乐,更不希求快乐,随遇而安,也不想去了解她的遭遇,绝对不敢批判或责难别人,她自以为没有这权利.要是旁人的思想跟她的不同,她就自认为愚蠢,不敢说人家错误;她觉得硬要他人遵守自己在道德与信仰方面的死板的规则是可笑的.而且,她的道德与信仰完全出之于本能:她只顾自己的纯洁与虔敬,全不管别人的行为,这正是一般平民容忍某些弱点的态度.这也是当年约翰.米希尔不满意她的一点:在体面的与不体面的两等人中,她不大加以区别;在街上或菜市上,她不怕停下来跟街坊上人尽皆知而正经妇女视若无睹的.那些可爱的女人谈话.她觉得分别善恶,决定惩罚或宽恕,都是上帝的事.她所要求人家的只有一点儿亲切的同情;为了减轻彼此生活的重担,这是必不可少的.主要是在于心地好,其余的都无关大体.
但自从她搬进了伏奇尔的屋子,大家开始来改造她的性格了.那时她已经萎靡不振,无力抵抗,所以房东一家喜欢中伤别人的脾气更容易把她控制.先是阿玛利亚抓住了她;在从早到晚一起做活,而只有阿玛利亚一个人开口的情形之下,柔顺而颓丧的鲁意莎,不知不觉也染上了批评一切判断一切的习惯.伏奇尔太太当然不会不说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行为是怎么看法.鲁意莎的无动于衷使她很气恼.她觉得鲁意莎对他们那么愤慨的事不加过问,简直有悖礼法;她直到把鲁意莎说得心都乱了方始满意.克利斯朵夫也觉察到这一点.母亲虽不敢埋怨他,但每天总得怯生生的,不大放心的,絮絮不休的说几句;倘使他不耐烦了,把话顶回去,她就不再开口,但眼神还是那么忧郁;有时他出去了一次回来,看出她是哭过了.他对母亲的性格认识得太清楚了,知道那些烦恼决不是从她心里来的.......从哪儿来的呢?他完全明白.
他决意要结束这种局面.一天晚上,鲁意莎忍不住眼泪,晚饭吃到一半就站起来,也不让克利斯朵夫知道她为什么难过.他便急急忙忙奔下楼去,敲伏奇尔家的门.他恼怒极了.他不但因为伏奇尔太太挑拨他的母亲而着恼,他还得把她的教唆洛莎跟他不和,把她的中伤萨皮纳,以及他几个月来隐忍着的一切,痛痛快快的报复一下.他胸中的怨气越积越多,非发泄不可了.
他闯进伏奇尔太太家里,用着勉强装做镇静,但禁不住气得发抖的声音,问她向母亲说了些什么,把她弄成这个模样的.
阿玛利亚对他毫不客气,回答说她爱说什么就说什么,用不着把她的行为向任何人报告,......尤其是对他.她借此机会把久已准备好的一套话统统说了出来,还说要是他母亲苦闷,他除了自己的行为以外,用不到再找旁的理由;而那种行为对他是羞耻,对大众是件丑事.
克利斯朵夫巴不得她先来攻击以便反攻.他声势汹汹的嚷着说,他的行为是他自己的事,决不管伏奇尔太太高兴不高兴;她要抱怨,向他抱怨就是,她爱怎么说都可以:那不过象下一阵雨罢了,可是他禁止她,......(听见没有?)......他禁止她跟他母亲去噜,要知道侵犯一个又老又病的可怜的女人是卑鄙的.
伏奇尔太太高声大叫起来.从来没有一个人敢对她用这种口气的.她说她决不受一个野孩子的教训,......并且还在她自己家里!......她便尽量的羞辱他.
听到吵架的声音,大家都跑来了,......除了伏奇尔,他对于可能妨害他健康的事,一向是躲得老远的.气极了的阿玛利亚把情形告诉了老于莱,老于莱就声色俱厉的请克利斯朵夫以后少发议论,也不必上门.他说用不着克利斯朵夫来告诉他们怎么做人,他们只知道尽责任,过去如此,将来也如此.
克利斯朵夫回答说他当然要走的,将来也不再踏进他们家里了.可是他先得把关于这该死的责任的话......(此刻这责任几乎成为他的私仇了)......痛痛快快说完了才肯走.他说这个责任反而会使他喜欢邪恶.他们拚命把"善"弄得可厌,使人不愿意为善.他们教人在对照之下,觉得那些虽然下流但很可爱的人倒反有种魔力.到处滥用责任这个字,无聊的苦役也名之为责任,无足重轻的行为也名之为责任,还要把责任应用得那么死板,霸道,那非但毒害了人生,并且亵渎了责任.责任是例外的,只有在真正需要牺牲的时候才用得着,绝对不能把自己恶劣的心绪和跟人过不去的欲望叫做责任.一个人不能因为自己愚蠢或失意而悲苦愁闷,就要所有的人跟他一块儿悲苦愁闷,跟他一样过那种残废的人的生活.最重要的德性是心情愉快.德性应该有一副快活的,无拘无束的,毫不勉强的面目!行善的人应该觉得自己快乐才对!但那个永不离嘴的责任,老师式的专制,大叫大嚷的语调,无聊的口角,讨厌的.幼稚的.无中生有的吵架,那种闹哄,那种毫无风趣的态度,没有趣味.没有礼貌.没有静默的生活,竭力使人生变得贫乏的.鄙陋的悲观主义,觉得轻蔑别人比了解别人更容易的.傲慢的愚蠢,所有那些不成器局.没有幸福.没有美感的布尔乔亚道德,都是不健全的,有害的,反而使邪恶显得比德性更近人情.
克利斯朵夫这样想着,只顾对伤害他的人泄忿,可没有发觉自己和他们一样的不公平.
无疑的,这些可怜虫大致和他心目中所见到的差不多.但这不是他们的错:那种可憎的面目,态度,思想,都是无情的人生造成的.他们是给苦难折磨得变了形的,......并非什么飞来横祸,伤害生命或改换一个人面目的大灾难,......而是循环不已的厄运,从生命之初到生命末日,点点滴滴来的小灾小难......那真是可悲可叹的事!因为在他们这些粗糙的外表之下,藏着多少的正直,善心,和默默无声的英勇的精神!......藏着整个民族的生命力和未来的元气!
克利斯朵夫认为责任是例外的固然不错,但爱情也一样是例外的.一切都是例外的.一切有点儿价值的东西,它的最可怕的敌人,并非是不好的东西,......(连恶习也有它的价值),......而是它本身成了习惯性.心灵的致命的仇敌,乃是时间的磨蚀.
阿达开始厌倦了.她不够聪明,不知道在一个象克利斯朵夫那样生机蓬勃的人身上,想法使她的爱情与日俱新.在这次爱情中间,她的感官与虚荣心已经把所有的乐趣都榨取到了.现在她只剩下一桩乐趣,就是把爱情毁灭.她有那种暧昧的本能,为多少女子(连善良的在内)多少男人(连聪明的在内)所共有的.......他们都不能在人生中有所创造:作品,儿女,行动,什么都不能,但还有相当的生命力,受不了自己的一无所用.他们但愿别人跟自己一样的没用,便竭力想做到这一点.有时候这是无心的;他们一发觉这种居心不良的欲望,就大义凛然的把它打消.但多数的时候他们鼓励这种欲望,尽量把一切活着的,喜欢活着的,有资格活着的,加以摧毁;而摧毁的程度当然要看他们的力量如何:有些是小规模的,仅仅以周围亲近的人作对象;有些是大举进攻,以广大的群众为目标.把伟大的人物伟大的思想拉下来,拉得跟自己一般高低的批评家,还有以引诱爱人堕落为快的女孩子,是两种性质相同的恶兽.......可是后面的一种更讨人喜欢.
因此阿达极想把克利斯朵夫腐化一下,使他屈辱.其实她还没有这个力量.便是腐化人家,她那点儿聪明也嫌不够:她自己也觉得,所以她怀恨克利斯朵夫的一大原因,就是她的爱情没有力量伤害他.她不承认有伤害他的欲望;要是能阻止自己,也许她还不会这么做.但她认为要伤害他而办不到未免太岂有此理.倘使一个女人没有一种幻象,使她觉得能完全驾驭那个爱她的人,给他不论是好是坏的影响,那就是这个男人爱她爱得不够,而她非要试试自己的力量不可了.克利斯朵夫没有留意到这些,所以阿达说着玩儿问他:
"你肯不肯为了我把音乐丢掉?"(其实她完全没有这个意思.)
他却老老实实的回答:
"噢!这个吗,不论是你,不论是谁,都没有办法的.我永远丢不了音乐."
"哼!亏你还说是爱我呢!"她恨恨的说.
她恨音乐,......尤其因为她完全不懂,并且找不到一个空隙来攻击这个无形的敌人,来伤害克利斯朵夫的热情.倘若她用轻蔑的口吻谈论音乐,或是鄙夷不屑的批评克利斯朵夫的曲子,他只是哈哈大笑;阿达虽然懊恼之极,结果也闭上了嘴,因为知道自己可笑.
但即使在这方面没有办法,她可发见了克利斯朵夫的另一个弱点,觉得更容易下手:那就是他的道德信仰.他虽然和伏奇尔一家闹翻了,虽然青年期的心情使他沉醉了,可依阳保存着他那种精神上的洁癖而自己并不觉得,使一个象阿达般的女人看了始而诧异,继而入迷,继而好笑,继而不耐烦,终于恼恨起来.她不从正面进攻,只是狡猾的问:
"你爱我吗?"
"当然."
"爱到什么程度?"
"尽一个人所能爱的程度."
"那不能算多......你说,你能为我做些什么?"
"你要什么就什么."
"要你做件坏事你做不做?"
"要用这种方式来爱你,太古怪了!"
"不是古怪不古怪的问题.只问你做不做?"
"那是永远不需要的."
"可是假使我要呢?"
"那你就错了."
"也许是我错了......可是你做不做?"
他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
"你做还是不做?你说?"
"不做的,我的小宝贝."
她气愤愤的转过身子.
"你不爱我,你根本不谨什么叫做爱."
"也许是罢,"他笑嘻嘻的说.
他明知自己在热情冲动的时候,会象别人一样做出一桩傻事,也许坏事,或者......谁知道?......更进一步的事;但他认为很冷静的说出来以此自豪是可耻的,而说给阿达听是危险的.他本能的感到他那个心爱的敌人在旁等着,只要他漏出一点儿口风便乘机而入;他不愿意让她拿住把柄.
有几次,她又回到老题目上来进攻了:
"你是因为你爱我而爱我呢,还是因为我爱你而爱我?"
"因为我爱你而爱你."
"那末假使我不爱你了,你还是会爱我的?"
"是的."
"要是我爱了别人,你也永远爱我吗?"
"啊!这个我可不知道......我想不会吧......总之我那时不再爱别的人了."
"我爱了别人,情形又有什么不同?"
"哦,大不同了.我也许会变,你是一定会变的."
"我会变吗?那又有什么关系?"
"当然关系很大.我爱的是你现在这样的你.你要变了,我不敢担保再爱你."
"噢!你不爱我,你不爱我!这些废话是什么意思?一个人要就爱,要就不爱.如果你爱我,你就该爱我,爱我现在的样子,也不管我做些什么,永远得爱下去."
"这样的爱你,不是把你当做畜牲了吗?"
"我就是要你这样的爱我."
"那么你看错人了,"他开玩笑似的说,"我不是你心目中的那种人.我即使愿意这样做也未必做得到.何况我也不愿意."
"你自命为聪明!你爱你的聪明甚于爱我."
"我爱的明明是你,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爱你比你爱自己还深切.你越美丽,心越好,我越爱你."
"你倒是个老学究,"她懊恼的说.
"你要我怎么办呢?我就是爱美,恨丑."
"便是我身上的丑也恨吗?"
"尤其是在你身上的."
她愤愤的跺着脚:"我不愿意受批判."
"那末你尽管抱怨吧,抱怨我批判你,抱怨我爱你,"他温柔的说着,想抚慰她.
她让他抱在怀里,甚至还微微笑着,允许他亲吻.但过了一忽,他以为她已经忘了,她又不安的问:"你觉得我丑的是什么呢?"
他不敢告诉她,只是很懦怯的回答:"我不觉得你有什么丑的地方."
她想了一想,笑着说:"你说你是不喜欢扯谎的,可不是?"
"那我最恨了."
"对.我也恨.我从来不扯谎,所以在这方面就不用操心."
他对她瞧了瞧,觉得她是说的真心话.对自己的缺点这样的毫无知觉,他看了心软了.
"那末,"她把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假使我一朝爱了别人而告诉了你,你干吗要恨我呢?"
"别老是磨我啊."
"我不磨你;我不跟你说我现在爱了别人;而且还可以告诉你现在不爱别人......可是将来要是我爱了......"
"咱们不用想这个."
"我可是要想的......那时候你不恨我吗?总不能恨我吧?"
"我不恨你,只是离开你."
"离开我?为什么?要是我仍旧爱着你的话?......"
"一边爱着别人一边还爱我?"
"当然,那是可能的."
"对我们可不会有这种事."
"为什么?"
"因为你爱上别一个的时候,我就不爱你了,决不再爱你了."
"刚才你还说:'也许......,现在你说你不爱我了!"
"这样对你更好."
"为什么?"
"因为你爱着别人的时候我要是还爱你,那末结果对你,对我,对别人都是不利的."
"哦!......你简直疯了.那末我非一辈子和你在一块儿不可吗?"
"放心,你是自由的.你爱什么时候离开我就什么时候离开我.可是那时候不是再会而是永别了."
"但要是我仍旧爱你呢?"
"爱是需要彼此牺牲的."
"那末你牺牲罢!"
他对她这种自私不由得笑了;她也笑了.
"片面的牺牲只能造成片面的爱,"他说.
"绝对不会的,它能造成双方的爱.如果你为我而牺牲,我只有更爱你.你想想罢,在你一方面,既然能为我牺牲,就表示你非常爱我,所以你就能非常幸福了."
他们笑了,很高兴能够把彼此那么认真的意见丢开一下.
他笑着,他望着她.其实她的确象她所说的,决无意思此刻就离开克利斯朵夫;虽然他常常使她腻烦,使她气恼,她也知道象他这样的忠诚是多么可贵;而且她也并不爱别人.她刚才的话是说着玩的,一半因为知道他不喜欢这种话,一半因为觉得玩弄这些危险而不清不白的思想自有一种乐趣,象小孩子喜欢搅弄脏水一样.他知道这点,并不恨她.但对于这一类不健全的辩难,对于跟这个捉摸不定而心神不安的女子的争执,他觉得厌倦了;为了要无中生有的,在她身上找出优点来骗自己而化那么大的劲,他也厌倦了,有时甚至厌倦得哭了.他想:"为什么她要这样呢,一个人为什么要这样呢?人生真无聊!"......同时他微微笑着,望着俯在他身上的那张娇艳的脸,蓝的眼睛,花一般的皮色,爱笑爱唠叨而带点蠢相的嘴巴,半开半阖的,露着舌头与滋润的牙齿的光彩.他们的嘴唇差不多碰上了;可是他仿佛是远远的看着她,很远很远,象从别一个世界上望过来的;他眼看她慢慢的远去,隐没在云雾里了......随后他竟瞧不见她了,听不见她了.他忘了一切,只想着音乐,想着他的梦,想着跟阿达完全无关的事.他听见一个调子.他静静的在那里作曲......啊!美妙的音乐!......多么凄凉,凄凉欲绝!可又是温柔的,慈爱的......啊!多么好!......可不是?可不是?......其余的一切都是虚幻的.
他被人抓着手臂推了几下,听见有个声音喊着:
"喂,你怎么啦?你真的疯了吗?干吗这样的瞅着我呢?干吗不回答我呢?"
他又看到了那双望着他的眼睛.那是谁啊?............啊!是的............他叹了一口气.
她仔细的把他打量着,要知道他想些什么.她弄不明白,只觉得自己白费气力,没法把他完全抓住,他老是有扇门可以逃的.她暗中生气了.
有一次她把他从这种出神的境界中叫回来,问:"干吗你哭呀?"
他把手抹了抹眼睛,才觉得湿了.
"我不知道,"他说.
"干吗你不回答?我已经问了你三遍啦."
"你要什么呢?"他语气很温和的说.
她又开始那些古怪的辩论,他做了一个厌倦的手势.
"别急,"她说,"我再说一句就完啦."
可是她又滔滔不竭的说开去了.
克利斯朵夫气得直跳起来:"你能不能不再跟我说这些下流话?"
"我是说着玩儿的."
"那末找些干净一点的题目!"
"至少你得跟我讨论一下,说出你讨厌的理由."
"这有什么理由可说的!譬如垃圾发臭,难道还得讨论它发臭的原因吗?它发臭,那就完了,我只能堵着鼻子走开."
他愤愤的走了,迈着大步,呼吸着外边冰冷的空气.
可是她又来了,一次,两次,十次.凡是能伤害他良心的,使它难堪的,她都一齐抖出来摆在他面前.
他以为这不过是一个神经衰弱的女子的病态的玩艺儿,喜欢把磨人当作消遣.他耸耸肩膀,或是假装不听她的,并不拿她当真.但他有时仍不免想把她从窗里扔出去:因为神经衰弱这个病和闹神经衰弱的人对他都不是味儿......
然而只要离开她十分钟,他就会把一切讨厌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又抱着新的希望新的幻象回到阿达身边去了.他是爱她的.爱情是一种永久的信仰.一个人信仰,就因为他信仰,上帝存在与否是没有关系的.一个人爱,就因为他爱,用不着多大理由!......
克利斯朵夫和伏奇尔一家吵过以后,不能再在他们屋子里住下去了,鲁意莎只能另找一所屋子.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的小兄弟,久无音讯的恩斯德,突然回家了.他试过各种行业,结果都给人撵走.丢了差事,不名一文,身体也搅坏了,他认为还是回到老家来养息一下的好.
恩斯德和两个哥哥的关系都不算坏;他们瞧不起他,他知道这点,可并不介意,所以不恨他们.他们也不恨他,因为恨他也是徒然.人家无论对他说什么都等于是耳边风.他眯着谄媚的眼睛笑着,装做痛悔的神气,心想着别处,嘴里可是诺诺连声,说着道谢的话,结果总在两个哥哥身上敲到一些钱.克利斯朵夫对这个讨人喜欢的坏蛋,不由自主的很有好感.他外表更象他们的父亲曼希沃.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高大,结实,他五官端正,面貌之间好似人很爽直,眼神清朗,鼻子笔直,嘴巴带着笑意,牙齿美丽,举动很迷人.克利斯朵夫一看见他心就软了,预先准备好要责备他的话,连一半都没说出;他骨子里对这个漂亮少年有点象母亲对儿子那样的偏宠,他不但和他同一血统,而且至少在体格上是替他挣面子的.他认为这兄弟心并不坏,再加恩斯德也一点儿不傻.他虽然没有教育,倒也不俗,甚至对陶养心情的活动还感到兴趣.他听着音乐觉得津津有味,尽管不懂哥哥的作品,可仍好奇的听着.克利斯朵夫一向没有得到家里的人多少同情,所以在某些音乐会中看到小兄弟在场也很高兴.
但恩斯德主要的本领,是彻底认识和善于利用两个哥哥的性格.克利斯朵夫知道恩斯德的自私和薄情,知道他只有用得着母兄的时候才想到他们,但他照旧受他甜言蜜语的哄骗,难得会拒绝他的要求.他对他比对另一个兄弟洛陶夫喜欢得多.洛陶夫为人规矩安分,做事认真,很讲道德,不向人要钱,也不拿钱给人,每星期日照例来看一次母亲,待上一个钟点,老讲着自己的事,自吹自捧,吹他的商店和有关他的一切,从来不问一下别人的事,一点儿不表示关心,时间一到就走,认为责任已尽,有了交代了.这个兄弟,克利斯朵夫简直受不了.他在洛淘夫回家的时候总想法待在外边.洛陶夫可是忌妒克利斯朵夫:他瞧不起艺术家,克利斯朵夫的名气使他心里难过.然而他在他的商人社会中常常利用哥哥的声誉,只从来不跟母亲或克利斯朵夫提到,假装不知道哥哥有什么名望.反之,凡是克利斯朵夫出了点不愉快的事,哪怕是极小的,他都知道.克利斯朵夫瞧不起这些胸襟狭窄的行为,只做不觉得;但他从来没想到(要是发觉了,他是受不住的),洛陶夫所知道的对他不利的消息,一部分是从恩斯德那里来的.这小坏蛋把克利斯朵夫跟洛陶夫不同的地方看得很清:当然他承认克利斯朵夫的优越,或许还对他的戆直有些略带讥讽意味的同情.但他决不肯不利用克利斯朵夫的戆直;另一方面,他尽管瞧不起洛陶夫的心地不好,也照旧不顾羞耻的利用他那种心地.他迎合洛陶夫的虚荣和忌妒,恭恭敬敬听他的埋怨,把城里的丑事,尤其是关于克利斯朵夫的,告诉他,......而恩斯德对于克利斯朵夫的事也知道得特别详细.终于他目的达到了:洛陶夫虽然那么吝啬,结果也和克利斯朵夫一样让他把钱骗了去.
这样,恩斯德一视同仁的利用他们,也一视同仁的嘲笑他们.而他们两个也一样的喜欢他.
恩斯德虽是诡计多端,回到老家的时候情形也怪可怜了.他从慕尼黑来,在那儿他丢了最后一个差事,照例他是谋到一个事马上就会丢了的.一大半的路程,他是走的,冒着大雨,晚上天知道住在哪儿.浑身泥巴,衣衫褴褛,他简直象乞丐一样,咳嗽又非常厉害,因为在路上害了恶性支气管炎.一看见他这副模样的回来,鲁意莎骇坏了,克利斯朵夫真心感动的迎上前去.眼泪不值钱的恩斯德,少不得借此利用一下;于是大家都动了感情,三个人哭做一团.
克利斯朵夫腾出他的房间;大家熏暖了被窝,把似乎快要死下来的病人安置睡下.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轮流在床头看护.既要请医生,买药,又要在房里生火,张罗一些特殊的食物.
接着他们又得想到替他从头到脚,里里外外,把衣服鞋袜都办起来.恩斯德让他们去费心.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满头大汗的,到处去设法弄钱.这时他们手头很拮据:新近搬了家,屋子是照样的不舒服,租金倒更贵;克利斯朵夫教课的差事减少了,支出可加增了许多.他们平时仅仅弄到一个收支相抵,此刻更不得不想尽方法筹款.当然,克利斯朵夫可以向洛陶夫要钱,他才更有力量帮助恩斯德;可是克利斯朵夫不愿意,他定要争口气,独力来救济小兄弟.他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因为他是长兄,尤其因为他是克利斯朵夫.半个月以前,有人向他接洽,说一个有钱的业余音乐家愿意出资收买一部作品用自己的名字出版,克利斯朵夫当时愤慨的拒绝了,如今可不得不忍着羞辱答应下来,而且还是自己去央求的.鲁意莎出去做散工,替人家缝补衣服.他们的牺牲都不让彼此知道,关于钱的来源,总是互相扯谎.
恩斯德在养病期间,坐在火炉旁边缩做一团,一边咳嗽一边说出他欠了些债.他们都替他还了.没有一个人埋怨他.对一个浪子回头的病人,说责备的话似乎显得自己气量太小了.恩斯德也好象吃过苦而改变了.他含着眼泪讲起从前的错误;鲁意莎拥抱他,劝他不必再想.他有一套软功夫,一向会装腔作势的哄骗母亲.从前克利斯朵夫为此而忌妒他,现在可觉得最年轻最虚弱的儿子当然应该最受疼爱.他虽然和恩斯德年纪相差不多,却不但把他看做兄弟,简直当作儿子一样.恩斯德对他非常尊敬,有时还提起克利斯朵夫沉重的负担,金钱的牺牲......克利斯朵夫不让他说下去,恩斯德便用谦恭的亲切的眼神表示感激.克利斯朵夫对他的忠告,他嘴上无不接受,似乎准备一朝身体恢复之后立刻重新做人,好好的去工作.
他病好了,但养息的时间很长.他从前把身体糟蹋得厉害,医生认为需要特别小心.因此他继续住在母亲身边,和克利斯朵夫合睡一张床,胃口很好的吃着哥哥挣来的面包和母亲给他预备的好菜.他绝口不提动身的话.鲁意莎与克利斯朵夫也不跟他提.一个是找到了心疼的儿子,一个是找到了心疼的兄弟,他们俩都太高兴了.
夜长无事,克利斯朵夫慢慢的和恩斯德谈得比较亲密了.他需要跟人说些心腹话.恩斯德很聪明,思想很快,只要一言半语就懂得,所以跟他谈话是很有趣的.可是克利斯朵夫还不敢提到最贴心的事,......他的爱情,仿佛说出来是亵渎的.而什么都一清二楚的恩斯德只做不知道.
有一天,已经完全复原的恩斯德,趁着晴朗的下午出去沿着莱茵河溜.离城不远,有所热闹的乡村客店,星期日人们都到这儿来喝酒跳舞;恩斯德看见克利斯朵夫和阿达与弥拉占着一张桌子,正在嘻嘻哈哈的闹哄.克利斯朵夫也看见了兄弟,脸红起来.恩斯德表示识趣,不去招呼他就走过了.
这次的相遇使克利斯朵夫非常为难,跟那些人在一起尤其觉得惭愧;被兄弟撞见的难堪,非但是因为从此失掉了指摘兄弟的资格,而且也因为他对长兄的责任抱着很高,很天真,有点儿过时的,在许多人看来未免可笑的观念;他觉得这样的不尽长兄之责等于是堕落.
晚上他们在卧室里碰到了,他等恩斯德先开口讲那件事.恩斯德偏偏很小心的不做声,也在那里等着.直到脱衣服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才决意和兄弟提到他的爱情.他心慌得厉害,简直不敢望一望恩斯德;又因为羞怯,便故意装出突如其来的口吻.恩斯德一点儿不帮他忙;他不声不响,也不对哥哥瞧一眼,可是把什么都看得很清:克利斯朵夫笨拙的态度和言语之间所有可笑的地方,都逃不过恩斯德的眼睛.克利斯朵夫竟不大敢说出阿达的名字;他所描写的她的面貌,可以适用于所有的爱人.但他讲着他的爱,慢慢的被心中的柔情鼓动起来,说爱情给人多少幸福,他在黑夜中没有遇到这道光明以前是多么苦恼,没有一场深刻的恋爱,人生等于虚度一样.恩斯德肃然听着,对答得很聪明,绝对不提问句,只是很感动的握一握手,表示他和克利斯朵夫抱有同感.他们交换着关于恋爱与人生的意见.克利斯朵夫看到兄弟能这样的了解他,快慰极了.他们在睡熟之前友爱的拥抱了一下.
从此克利斯朵夫常常和恩斯德提到他的爱情,虽然老是很胆怯,不敢尽量吐露,但这位兄弟的谨慎与识趣使他很放心.他也表示出对阿达的疑虑,但从来不指摘阿达,只埋怨自己.他含着眼泪说,要是失掉了她,他就活不了.
同时他也在阿达面前提起恩斯德,说他长得怎么美,怎么聪明.
恩斯德并不要求克利斯朵夫介绍阿达;只是郁郁闷闷的关在房里不肯出门,说是一个熟人都没有.克利斯朵夫觉得自己不应该每星期日和阿达到乡间去玩,而让兄弟独自守在家里.另一方面他觉得要不能和情人单独相处也非常难受:然而他总责备自己的自私,终于邀请恩斯德和他们一块儿去玩了.
在阿达门外,他把兄弟介绍了.恩斯德和阿达很客气的行了礼.阿达走了出来,后边跟着那个形影不离的弥拉;她一看见恩斯德就惊讶的叫了一声.恩斯德微微一笑,拥抱了弥拉,弥拉若无其事的接受了.
"怎么!你们原来是认识的?"克利斯朵夫很诧异的问.
"当然,"弥拉笑着说.
"从什么时候起的?"
"好久好久了."
"噢!你也知道的?"克利斯朵夫问阿达,"干吗不跟我说?"
"你以为我认识弥拉所有的情人吗?"阿达耸了耸肩膀.
弥拉假装对阿达的话生了气.克利斯朵夫所能知道的就是这些.他很不快活,觉得恩斯德,弥拉,阿达,都不坦白,虽然实际上不能说他们扯谎;但要说事事不瞒阿达的弥拉偏偏把这一件瞒着阿达是难于相信的,说恩斯德和阿达以前不相识也不近事实.他留神他们.他们只谈几句极平常的话,而以后一起散步的时候,恩斯德只关心着弥拉.在阿达方面,她只和克利斯朵夫谈话,而且比平时格外和气.
从此以后,每次集会必有恩斯德参加.克利斯朵夫很想摆脱他,可不敢说.他的动机单单是因为觉得不应该把兄弟引做作乐的同伴,可绝对没有猜疑的心.恩斯德的行动毫无可疑之处:他似乎钟情于弥拉,对阿达抱着一种有礼的,差不多是过分敬重的态度,仿佛他要把对于哥哥的敬意分一些给哥哥的情妇.阿达并不感到奇怪;她自己的行动也十分谨慎.
他们在一起作着长时间的散步.两兄弟走在前面,阿达与弥拉在后面又是笑又是唧唧哝哝.她们停在路中间长谈,克利斯朵夫与恩斯德停下来等她们.结果克利斯朵夫不耐烦了,自个儿望前了;可是不久,他听见恩斯德和两个多嘴的姑娘有说有笑,就懊恼的走回来,很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他们一走近,话就突然中止了.
"你们老是在一块儿商量什么秘密呀?"他问.
他们用一句笑话把他蒙过去了.他们三个非常投机,象节场上的小偷似的.
克利斯朵夫才跟阿达狠狠的吵了一架.从早上起他们就生气了.平时,阿达在这种场合会装出一副一本正经而恼怒的面孔,格外的惹人厌,算做报复.这一次她只做得好似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而对其余的两个同伴照旧兴高采烈.仿佛她是欢迎这场吵架的.
反之,克利斯朵夫可极想讲和;他比什么时候都更热情了.除了心中的温情以外,他还感激爱情赐给他的幸福,后悔那些无聊的争论糟蹋了光阴,再加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似乎他们的爱情快要完了.阿达只做不看见他,和别人一起笑着;他很悲哀的瞧着她俊美的脸,想起多少宝贵的回忆;有时这张脸(现在就是的)显得多么善良,笑得多么纯洁,以至克利斯朵夫问自己,为什么他们没有相处得更好,为什么他们以作践幸福为乐,为什么她要竭力忘掉那些光明的时间,为什么她要抹煞她所有的善良与诚实的部分,为什么她一定要(至少在思想上)把他们纯洁的感情加以污辱而后快.他觉得非相信他所爱的对象不可,便竭力再造一次幻象.他责备自己不公平,恨自己缺少宽容.
他走到她身边跟她搭讪,她冷冷的回答了几句,一点没有跟他讲和的意思.他紧紧逼着她,咬着她耳朵要求她和别人离开一会,单独听他说话.她很不高兴的跟着他.等到他们落后了几步,弥拉与恩斯德都瞧不见他们了,他便突然抓着她的手,求她原谅,跪在树林里的枯叶上面.他告诉她,他不能这样跟她吵了架而活下去;什么散步,什么美丽的风光,无论什么他都不感乐趣了;他需要她爱他.是的,他往往很不公平,脾气暴躁,令人不快;他求她原谅,说这种过失就是从他爱情上来的,因为凡是平庸的,和他们宝贵的往事配不上的,他都不能忍受.他提起过去的事,提起他们的初遇,最初几天的生活;他说他永远那样的爱她,将来也永远爱她,但愿她不要离开他!她是他的一切......
阿达听着,微笑着,有点儿慌,差不多心软了.她的眼睛变得很柔和,表示他们相爱,不再怄气了.他们互相拥抱,紧紧靠在一起,望木叶脱落的树林中走去.她觉得克利斯朵夫很可爱,听了他温柔的话很高兴;可是她那些想入非非的作恶的念头,连一个也没放弃.她有些迟疑,念头不象先前坚决了,但胸中所计划的事并不就此丢开.为什么?谁说得清呢?......因为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做,所以非做不可吗?......谁知道?或许她认为,在这一天上欺骗朋友来对他证明,对自己证明她的不受拘束是更有意思.她并不想让克利斯朵夫跑掉,那是她不愿意的.现在她自以为对他比什么时候都更有把握了.
他们在树林里走到一片空旷的地方,那儿有两条小路通到他们要去的山岗.克利斯朵夫拣的一条,恩斯德认为是远路,应当走另外一条.阿达也那么说.克利斯朵夫因为常在这儿过,坚持说他们错了.他们不承认.结果大家决定来实地试一试,各人都打赌说自己先到.阿达跟恩斯德走.弥拉可陪着克利斯朵夫,表示她相信克利斯朵夫是对的,还补充着说他从来不会错的.克利斯朵夫对游戏很认真,又不愿意输了东道,便走得很快,弥拉觉得太快了,她并不象他那么着急.
"你急什么,好朋友,"她口气又安闲又带些讥讽的意味,"我们总是先到的."
给她一说,他也觉得自己不大对了:"不错,我走得太快了;用不着这样赶路的."
他放慢了脚步又说:"可是我知道他们的脾气,一定连奔带跑的想抢在我们前面."
弥拉大声笑了:"放心罢!他们才不会跑呢."
她吊着他的胳膊跟他靠得很紧.她比克利斯朵夫稍微矮一点,一边走一边抬起她又聪明又撒娇的眼睛望着他.她的确很美,很迷人.他简直不认得她了:她真会变化.平时她的脸带点苍白,虚肿;可是只要有些刺激,或是什么快乐的念头,或是想讨人喜欢的欲望,这副憔悴的神气就会消失,眼睛四周和眼皮的皱裥都没有了,腮帮红起来,目光有了神采,整个面目都有股朝气,有种生机,有种精神,为阿达所没有的.克利斯朵夫看到她的变化奇怪极了;他掉过眼睛,觉得单独跟她在一起有点心慌意乱.他局促不安,不听她的话,也不回答她,或是答非所问:他想着......硬要自己只想着阿达.他记起了她刚才那双柔和的眼睛,心中便充满着爱.弥拉要他欣赏林木的美,纤小的枝条映在清朗的天空......是啊,一切都很美:乌云散开了,阿达回到他怀抱里来了,他们之间的冰山给他推倒了;他们重新相爱,合而为一.他呼吸自由了,空气多轻松!阿达回到他怀抱里来了......一切都使他想念她......天气很潮湿:她不至于受凉罢?......美丽的树上点缀着冰花:可惜她没看见!......他忽然记起所赌的东道,便加紧脚步,特别留神不让自己迷路,一到目的地,就得意扬扬的叫起来:"我们先到了!"
他很高兴的挥着帽子.弥拉微微笑着,望着他.
他们所到的地方是树林中间一片很长的削壁.这块山顶上的平地,周围是胡桃树与瘦小的橡树,底下是郁郁苍苍的山坡,松树的顶上盖着紫色的云雾,莱茵河象一条带子,躺在蓝色的山谷中间.没有鸟语.没有人声.没有一丝风影.这是冬季那种恬静岑寂的日子,它仿佛瑟瑟缩缩的在朦胧暗淡的阳光底下取暖.山坳里驰过的火车,不时远远的传来一声短促的呼啸.克利斯朵夫站在岩崖边上看着风景.弥拉看着克利斯朵夫.
他向她转过身子,高高兴兴的说:"嘿!那两个懒东西,我不是早告诉过他们吗?......好吧,只有等他们了......"
他在到处开裂的地上躺了下来,晒着太阳.
"对啦,咱们等罢......"弥拉说着抖开了头发.
她语气挖苦得厉害,克利斯朵夫不禁抬起身子望着她.
"怎么啦?"她若无其事的问.
"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咱们等罢.真用不着要我跑得那么快的."
"对啦."
他们俩在高低不平的地上躺下.弥拉哼着一个调子.克利斯朵夫跟着唱了几句,但他时时刻刻停下来伸着耳朵听,说道:"好象听到他们的声音了."
弥拉继续唱着.
"你静一会儿好不好?"
弥拉停了一下.
"呕,一点声音都没有."
她又哼起来了.
克利斯朵夫开始坐立不安:"也许他们迷了路."
"迷路?才不会呢.恩斯德对这里的路熟得很."
克利斯朵夫忽然有了个古怪的念头:"要是他们先到了这儿又出发了呢?"
弥拉仰躺着,望着天,唱歌唱到一半突然狂笑起来,差点儿连气都闭住了.克利斯朵夫硬要回到车站去,说他们一定在那里了.弥拉听到这句才决意开口:
"这才是跟他们走散的好办法呢!......我们又没说过车站,约好在这儿相会的."
他重新坐在她身边.她看他等急了觉得好玩.他也发觉她的目光在笑他.但他一本正经的操心起来,......不是怀疑他们而是担心他们的遭遇.他又站起身子,说要回到树林里去找他们,叫他们.弥拉轻轻的嗤了一声,从袋里掏出针线剪刀,消消停停的拆开帽上的羽毛把它重新缝过:她的神气好似准备在这儿待上一天的了.
"别忙,傻子,"她说."他们要是愿意来,不会自个儿来吗?"
他心里一震,回过身来向着她.她可不瞧他,专心做着自己的工作.他走近去叫着:
"弥拉!"
"嗯?"她一边说一边依旧做她的事.
他蹲下去想对她瞧个仔细,又叫了一声:"弥拉!"
"怎么啦?"她抬起眼睛,笑盈盈的望着他,"什么事?"
她看着他慌张的神气不禁露出嘲笑的脸色.
"弥拉!"他说话的声音都嗄了,"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她耸耸肩,笑了笑,又低下头去做活了.
他抓着她的手,把她正在缝的帽子拿开:"别做了,别做了,你告诉我呀......"
她正面瞧着他,心软了.她看见克利斯朵夫的嘴唇在发抖.
"你以为,"他声音更轻了,"恩斯德和阿达......"
她微微一笑:"嘿!嘿!"
他气得直跳起来:"不!不!那是不可能的!你决不会这样想的!......不!不!"
她把手按着他肩膀,笑倒了:"哎啊!亲爱的,你多傻!你多傻!"
他用力摇着她的身子说:"别笑!干吗你笑?要是真的话,你就不会笑了.你是爱恩斯德的......"
她继续笑着,把他拉过去拥抱了.他不由自主的还了她一吻.但他一接触她的嘴唇,感觉到还有他兄弟的亲吻的暖气,就望后一退,把她的头捧着,隔着相当的距离,问:
"那么你是早知道的!你们早商量好的?"
她一边笑一边说:"是的."
克利斯朵夫既不叫嚷,也没有一个发怒的动作.他张着嘴仿佛不能呼吸了,闭着眼睛,把手紧紧的压着胸部:心快要爆裂了.接着他躺在地下,捧着脑袋,因为厌恶与绝望而浑身抽搐起来,象小时候一样.
并不怎么温柔的弥拉这时也觉得他可怜了;她凭着那种母性的同情,俯在他身上,和他说着亲热的话,拿出提神醒脑的盐来要他闻一闻.他可不胜厌恶的把她推开了,冷不防站起身子,吓了她一跳.他没有报复的气力,也没有报复的念头.他瞅着她,痛苦得脸都抽搐了.
"混蛋,"他垂头丧气的说,"你不知道你害得人多苦......"
她想留住他.可是他望树林中逃了,对着这些无耻的勾当,污浊的心灵,和他们想拖他下水的乱伦的淫猥,深恶痛绝.他哭着,哆嗦着,又恨又怒,大声嚎了出来.他厌恶她,厌恶他们,厌恶自己,厌恶自己的肉体与心灵.他心中卷起一股轻蔑的怒潮:那是酝酿已久了的;对于这种卑鄙的思想,下流的默契,他在里面混了几个月的恶浊的空气,他迟早要起来反抗的;只因为他需要爱人家,需要把爱人造成种种幻象,才尽量的拖了下来.现在可突然爆发了:而这样倒是更好.一股精纯的大气.一阵冰冷的寒风,把所有的臭秽一扫而空.厌恶的心情一下子把阿达的爱情给毁灭了.
如果阿达以为这件事可以加强她对克利斯朵夫的控制,那就更证明她庸俗不堪,不了解她的爱人.嫉妒的心理,可以使不清白的人更恋恋不舍,但在一个克利斯朵夫那样年轻,纯洁,高傲的性格,只会因之而反抗.他尤其不能而且永远不能原谅的,是这次的欺骗在阿达既非由于热情冲动,也非由于女人的理智难于抗拒的那种下流的使性.不是的,......他现在明白了,......她的用意是要使他丢人,使他羞辱,因为他在道德方面和她抗衡,因为他抱着与她敌对的信仰而要惩罚他,要把他的人格降低到跟普通人一样,把他踩在脚下,使她感觉到自己作恶的力量.他不明白:为什么多数的人要把自己和别人所有的纯洁一齐玷污而后快?为什么这般猪狗似的东西,乐此不疲的要在垃圾中打滚,要浑身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才快活?......
阿达等了两天,以为克利斯朵夫会去迁就她的.过了两天她发急了,给了他一封亲热的短信,绝口不提过去的事.克利斯朵夫置之不理.他对阿达切齿痛恨,简直没有言语可以形容.他把她从自己的生活中扫除了.世界上没有她这个人了.
克利斯朵夫摆脱了阿达的羁绊,但还没有摆脱他自己的.他徒然对自己作种种的幻想,徒然想回到过去那种贞洁,坚强,安静的境界.一个人决不能回到过去,只有继续向前.回头是无用的,除非看到你早先经过的地方,和住过的屋顶上的炊烟,在天边,在往事的云雾中慢慢隐灭.可是把我们和昔日的心情隔离得最远的,莫如几个月的热情.那好比大路拐了一个弯,景色全非;而我们是和以往的陈迹永诀了.
克利斯朵夫不肯承认这一点.他向过去伸着手臂,非要他从前那种高傲而隐忍的精神复活过来不可.可是这精神已经不存在了.情欲的危险不在于情欲本身,而在于它破坏的结果.尽管克利斯朵夫现在不爱了,甚至暂时还厌恶爱情,也是没用;他已经被爱情的利爪抓伤了,心中有了个必须想法填补的窟窿.对柔情与快感的需要那么强烈,使尝过一次滋味的人永远受着它的侵蚀:一旦没有了这个风魔,就得有别种风魔来代替,哪怕是跟以前相反的,例如"憎厌一切"的风魔,对那种"高傲的纯洁"的风魔,"信仰道德"的风魔.......而这些热情还不能厌足他的饥渴,至多是暂时敷衍一下.他的生活变成了一连串剧烈的反动,......从这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时而他想实行不近人情的禁欲主义:不吃东西,只喝清水,用走路,疲劳,熬夜等等来折磨肉体,不让它有一点儿快乐.时而他坚信,对他那一类的人,真正的道德应当是力,便尽量去寻欢作乐.禁欲也罢,纵欲也罢,他总是烦恼.他不能再孤独,却又不能不孤独.
他唯一的救星可能是找到一种真正的友谊,......也许象洛莎的那一种,那他一定会借以自慰的.但两家之间已经完全闹翻,不见面了.克利斯朵夫只碰到过一次洛莎.她望了弥撒从教堂里出来.他迟疑着不敢上前;她一见之下似乎想迎着他走过来;可是他从潮水般的信徒堆里向她挤过去时,她把头转向了别处;而他走近的时候,她只冷冷的行了个礼就走开了.他觉得这姑娘对他存着冷淡与鄙薄的心,可不知道她始终爱着他,极想告诉他;但她又因之埋怨自己,仿佛现在再爱他是一桩罪过,因为克利斯朵夫行为不端,已经堕落,跟她距离太远了.这样,他们就永远分离了.而这对于两人也许都有好处.虽然心地极好,她可没有活泼泼的生命力去了解他.他虽然极需要温情与敬意,也受不了平凡的,闭塞的,没有欢乐,没有痛苦,没有空气的生活.他们俩一定会痛苦的,......为了教对方痛苦而痛苦.所以使他们俩不能接近的不幸,归根结蒂倒是大幸,......那对一般刚强而能撑持的人往往是这样的.
但在当时,这个情形对他们毕竟是大大的不幸与苦恼,尤其对克利斯朵夫.一个有道德的人这样的不容忍,这样的心地褊狭,把最聪明的人变得不聪明,把最慈悲的人变得不慈悲的褊狭,使克利斯朵夫非常气愤,觉得受了侮辱,甚至为表示抗议起见,他走上了极端放纵的路.
他和阿达常到郊外酒店去闲坐的时候,结识了几个年轻人,......都是些过一天算一天的光棍;他们无愁无虑的心情与无拘无束的态度,倒也并不使他讨厌.其中有一个叫做弗烈特曼,跟他一样是音乐家,当着管风琴师,年纪三十上下,人很聪明,本行的技术也不坏,可是懒得不可救药,宁可饿死渴死也不愿意振作起来的.他为了给自己的懒散解嘲,常常说一般为人生忙碌的人的坏话;他那些不大有风趣的讥讽,教人听了发笑.他比他的同伴们更放肆,不怕......可是还相当胆小,大半出之以挤眉弄眼与隐隐约约的措辞,......讽刺当道的人,甚至对音乐也敢不接受现成的见解,把时下徒负虚名的大人物暗中加以挞伐.他对女人也不留余地,专门喜欢在说笑话的时候,引用憎厌女性的某修士的名言:"女人的灵魂是死的."克利斯朵夫比谁都更欣赏这句尖刻辛辣的话.
心乱如麻的克利斯朵夫,觉得和弗烈特曼谈天是种排遣.他把他的为人看得很透,对那种粗俗的挖苦人的脾气也不会长久喜欢的;冷嘲热讽和永远否定一切的口吻,很快教人腻烦,只显出说话的人的无能;但这个态度究竟和市侩们自命不凡的鄙俗不同.克利斯朵夫心里尽管瞧不起这同伴,实际却少不了他.他们老混在一起,跟弗烈特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朋友呆在酒店里,而他们比弗烈特曼更无聊:整夜的赌钱,嚼舌,喝酒.在令人作恶的烟草味道与残肴剩菜的味道中间,克利斯朵夫常常突然惊醒过来,呆呆的瞪着周围的人,不认得他们了,只是痛苦的想道:
"我在哪儿呢?这是些什么人啊?我跟他们在一起干什么呢?"
他们的谈话与嘻笑使他恶心,可没有勇气离开他们:他怕回家,怕跟他的欲念与悔恨单独相对.他入了歧路,知道自己入了歧路:他在弗烈特曼身上寻找,而且清清楚楚的看到,他有朝一日可能变成的那副丢人的面目;而他心灰意懒,看到了危险非但不振作起来,反而更加萎顿了.
要是可能,他早已入了歧路.幸而象他那一类的人,自有别人所没有的元气与办法,能够抵抗毁灭:第一是他的精力,他的求生的本能,不肯束手待毙的本能,以智慧而论胜过聪明,以强毅而论胜过意志的本能.并且他虽然自己不觉得,还有艺术家的那种特殊的好奇心,那种热烈的客观态度,为一切真有创造天赋的人都有的.他尽管恋爱,痛苦,让热情把自己整个儿的带走,他可并不盲目,还是能看到那些热情.它们固然是在他心中,可并不就是他.在他的灵魂中,有千千万万的小灵魂暗中向着一个固定的,陌生的,可是实在的目标扑过去,象整个行星的体系在太空中受着一个神秘的窟窿吸引.这种永远不息的,不自觉的自我分化的境界,往往发生在头晕目眩的时候,正当日常生活入于麻痹状态,在睡眠的深渊中射出神秘的目光,显出生命的各种各样面目的时候.一年以来,克利斯朵夫老是给一些梦纠缠着,在梦中清清楚楚的感到一种幻象,仿佛自己在同一刹那之间是几个完全不同的人,而这几个不同的人往往相隔很远,有几个世界的距离,有几个世纪的相差.醒了以后,他只有梦境留下来的一种骚乱惶惑的感觉,而一点记不起造成这惶惑的原因.那感觉好比一个执着的念头消灭以后所给你的困倦;念头的痕迹始终留在那儿,你可无法了解.一方面他的灵魂在无穷的岁月中苦苦挣扎,一方面另有一颗清明宁静而非常关切的灵魂,在他心中看着他劳而无功的努力.他瞧不见这另外一颗灵魂,但它那道潜在的光的确照着他.这灵魂对这些男男女女,对这个世界,这些情欲,这些思想,不问是折磨人的,平庸的,或竟是下贱的思想,都极需要而且极高兴的去感觉,观察,了解,为之受苦;......而这一点就让那些思想与人物感染到它的光明,把克利斯朵夫从虚无中救度了出来.这第二重的心灵使他感到并不完全孤独.它什么都要尝试,什么都要认识,在极有破坏性的情欲前面筑起一座堡垒.
这另一颗心灵固然能够使克利斯朵夫的头浮在水面,但还不能使他单靠自己的力量跳出水来.他还不能控制自己,不能韬光养晦.什么工作都没有心思去做.他精神上正在过一道难关,结果是极有收获的:......他将来的生命都在这个转变中间长了芽;......但这种内心的财富,目前除了极端放荡以外别无表现;这样丰满的生命力在当时所能产生的结果,跟最贫弱的心灵的并无分别.克利斯朵夫被生命的狂流淹没了.他所有的力都受着极猛烈的推动,长大得太快了,而且是同时并进的.只有他的意志并没同样迅速的长成,倒反被这些妖魔吓坏了.他的身心到处都在爆裂.可是这个惊天动地的精神上的剧变,别人是一无所见的.克利斯朵夫自己也只觉得没有意志,无力创造,无力生存.而欲念,本能,思想,却先后的涌了出来,宛如硫磺的浓烟从火山口中奔腾直冒;于是他问自己:
"现在又要冒出些什么来呢?我要变成怎么样呢?难道永远是这样的了?还是我克利斯朵夫就要完了?永远一无所成了吗?"
而他遗传得来的本能,前人的恶习,此刻忽然暴露了出来.
他拚命喝酒了.
他往往酒气冲人,嘻嘻哈哈的回家:完全消沉了.
可怜的鲁意莎对他望了望,叹着气,一句话也不说,只管祈祷.
有天晚上他从酒店里出来,在城门口瞥见高脱弗烈特舅舅滑稽的背影,驮着包裹走在他前面.这矮子已经有几个月不到本地来,在外边逗留的时期越来越长了.克利斯朵夫非常高兴的老远叫他.给包袱压得弯了身子的高脱弗烈特,回过头来瞧见克利斯朵夫装着鬼脸,便坐在路旁的界石上等他.克利斯朵夫眉飞色舞,连奔带纵的跑过来,握着舅舅的手使劲的摇,表示十二分亲热.高脱弗烈特对他瞅了好久,才说:
"你好,曼希沃."
克利斯朵夫以为舅舅认错了,禁不住哈哈大笑.他想:"可怜的人老啦,记忆力都没有了."
的确,高脱弗烈特神气老了许多,皮肤更皱,人更矮,更瘦弱,呼吸也短促而费劲.克利斯朵夫还在那里唠唠叨叨.高脱弗烈特把包裹驮在肩上,默默无声的又走起来了.他们俩肩并肩的一同回家,克利斯朵夫指手划脚,直着嗓子说话.高脱弗烈特咳了几下,只是不做声.克利斯朵夫问他什么话的时候,他仍旧管他叫曼希沃.这一回克利斯朵夫可问他了:
"哎!您怎么叫我曼希沃?我明明是克利斯朵夫,难道您忘了吗?"
高脱弗烈特只管走着,抬起眼睛把他瞧了瞧,摇摇头冷冷的说:
"不,你是曼希沃,我清清楚楚认得是你."
克利斯朵夫停着脚步,呆住了.高脱弗烈特照旧迈着小步走着,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跟在后面.他酒醒了.走过一家有音乐的咖啡店门口,不清不楚的镜子里照出门灯和冷清清的街道,克利斯朵夫上去照了一下,也认出了父亲的面目,不由得失魂落魄的回到家里.
他整夜的反省,彻底做了番检讨.现在他明白了.不错,他认出了在心中抬头的本能与恶习,觉得不胜厌恶.他想起在父亲遗骸旁边守灵的情景,想起当时许的愿,又把那时以后自己的生活温了一遍,发觉每件事都违背了他起的誓.一年以来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的上帝,为他的艺术,为他的灵魂,他做了些什么呢?为他不朽的生命做了些什么呢?没有一天不是白过的,不是糟蹋掉的,不是玷污的.没有写过一件作品,没有转过一个念头,没有作过一次持久的努力.只有一大堆混乱的欲念纷至沓来,互相毁灭.狂风,尘埃,虚无,......他的志愿有什么用?要做的事一件也没做到,而所做的全是跟志愿相反的.他做了一个他不愿意做的人:这便是他生活的总帐.
他一夜没有睡着.早上六点,天还没有亮,他听见舅舅准备动身了.......因为高脱弗烈特不愿多耽留.他只是经过这儿,照例来看看他的妹妹与外甥,早就声明第二天要走的.
克利斯朵夫走下楼去.高脱弗烈特看见他血色全无,一夜的痛苦使他的腮帮陷了下去.他向克利斯朵夫亲热的笑了笑,问他可愿意送他一程.天还没有破晓,他们就出发了.两人用不着说话,彼此都很了解.走过公墓的时候,高脱弗烈特问:
"你可愿意进去一下吗?"
他到城里来一次,总得去看一次约翰.米希尔和曼希沃的墓.克利斯朵夫不到这儿已有一年了.高脱弗烈特跪在曼希沃的墓前说道:
"咱们来祈祷罢,但愿他们长眠,永息,别来缠绕我们."
他这个人一方面极有见识,一方面又有古怪的迷信,有时使克利斯朵夫非常诧异;但他这一回对舅舅完全了解.直到走出公墓,他们一句话也不多说.
两人关上了咿哑作响的铁门,顺着墙根走去,寒瑟的田野正在醒过来,小路高头是伸在墓园墙外的柏树枝条,积雪在上面一滴滴的往下掉.克利斯朵夫哭了.
"啊!舅舅,"他说,"我多痛苦!"
他不敢把他爱情的磨难说出来,怕使舅舅发窘;他只提到他的惭愧,他的无用,他的懦怯,他的违背自己的许愿.
"舅舅,怎么办呢?我有志愿,我奋斗!可是过了一年,仍旧跟以前一样.不!连守住原位也办不到!我退步了.我没有出息,没有出息!我把自己的生命蹉跎了,许的愿都没做到!......"
他们正在爬上一个俯瞰全城的山岗.高脱弗烈特非常慈悲的说:
"孩子,这还不是最后一次呢.人是不能要怎么就怎么的.志愿和生活根本是两件事.别难过了.最要紧是不要灰心,继续抱住志愿,继续活下去.其余的就不由我们作主了."
克利斯朵夫无可奈何的再三说着:"我许的愿都没做到!"
"听见没有?"高脱弗烈特说......
(鸡在田野里啼.)
"它们也在为了别个许了愿而做不到的人啼.它们每天早上为了我们每个人而啼."
"早晚有一天,"克利斯朵夫苦闷的说,"它们会不再为我啼的......那就是没有明天的一天.那时我还能把我的生命怎么办呢?"
"明天是永远有的,"高脱弗烈特说.
"可是有了志愿也没用,又怎么办呢?"
"你得警惕,你得祈祷."
"我已经没有信仰了."
高脱弗烈特微微笑着:
"你要没有信仰,你就活不了.每个人都有信仰的.你祈祷罢."
"祈祷什么呢?"
高脱弗烈特指着在绚烂而寒冷的天边显现出来的朝阳,说道:
"你得对着这新来的日子抱着虔敬的心.别想什么一年十年以后的事.你得想到今天.把你的理论统统丢开.所有的理论,哪怕是关于道德的,都是不好的,愚蠢的,对人有害的.别用暴力去挤逼人生.先过了今天再说.对每一天都得抱着虔诚的态度.得爱它,尊敬它,尤其不能污辱它,妨害它的发荣滋长.便是象今天这样灰暗愁闷的日子,你也得爱.你不用焦心.你先看着.现在是冬天,一切都睡着.将来大地会醒过来的.你只要跟大地一样,象它那样的有耐性就是了.你得虔诚,你得等待.如果你是好的,一切都会顺当的.如果你不行,如果你是弱者,如果你不成功,你还是应当快乐.因为那表示你不能再进一步.干吗你要抱更多的希望呢?干吗为了你做不到的事悲伤呢?一个人应当做他能做的事.......Als ich kann(竭尽所能)."
"噢!那太少了,"克利斯朵夫皱着眉头说.
高脱弗烈特很亲热的笑了:
"你说太少,可是大家就没做到这一点.你骄傲,你要做英雄,所以你只会做出些傻事......英雄!我可不大弄得清什么叫做英雄;可是照我想,英雄就是做他能做的事,而平常人就做不到这一点."
"啊,"克利斯朵夫叹了口气,"那末生活还有什么意思呢?简直是多余的了.可是有些人说'愿即是能!,......"
高脱弗烈特又温和的笑了起来:"真的吗?那末,孩子,他们一定是些说谎大家.要不然他们根本没有多大志愿......"
他们走到了岗上,很亲热的互相拥抱了一下.小贩拖着疲乏的步子走了.克利斯朵夫若有所思的看着舅舅走远,反复念着他那句活:
"Als ich kann."
他笑着想:"对,......竭尽所能......能够做到这一步也不错了."
他向着城中回头走.冰冻的雪在脚下格格的响.冬天尖利的寒风,在山岗上把赤裸的枯枝吹得发抖.他的脸也被吹得通红,皮肤热辣辣的,血流得很快.山岗底下,红色的屋顶迎着寒冷而明亮的阳光微笑.空气凛冽.冰冻的土地精神抖擞的好似非常快乐.克利斯朵夫的心也和它一样.他想:
"我也会醒过来的."
他眼中还含着泪.他用手背抹掉了,望着沉在水雾中间的旭日,笑了出来.大有雪意的云被狂风吹着,在城上飘过.他对乌云耸了耸鼻子表示满不在乎.冰冷的风在那里吹啸......
"吹罢,吹罢!随你把我怎么办罢!把我带走罢!......我知道我要到哪儿去."
当你见到克利斯朵夫的面容之日,
是你将死而不死于恶死之日.
(古教堂门前圣者克利斯朵夫像下之拉丁文铭文)
《约翰.克利斯朵夫(四)》〔法〕罗曼.罗兰 著
第 二 册
卷四.反 抗
卷四 初版序
约翰.克利斯朵夫正要进入一个新阶段的时候,比较激烈的批评可能使各方面的读者感到不快;我请求我的和约翰.克利斯朵夫的朋友们切勿把我们的批评认为定论.我们每一缕的思想,只代表我们生命中的一个时期.倘使活着不是为了纠正我们的错误,克服我们的偏见,扩大我们的思想与心胸,那末活着有什么用?所以请大家忍耐些!如果我们错了,还是要请你们信任.我们知道我们会错的.一朝发觉了我们的谬妄,我们要比你们批评得更严厉.我们每过一天都想和真理更接近一些.且待我们到了终点,再谈你们判断我们努力的价值.古话说得好:"暮年礼赞人生,黄昏礼赞白昼."
罗曼.罗兰 一九○六年十一月
第一部 松动的沙土
摆脱了!摆脱了别人,摆脱了自己!......一年以来把他束缚着的情欲之网突然破裂了.怎么破裂的呢?他完全不知道.他的生命奋发之下,所有的锁链都松解了.这是发育时期的许多剧变之一;昨天已死的躯壳和令人窒息的往昔的灵魂,在发育时期都被强毅的天性撕得粉碎.
克利斯朵夫非常畅快的呼吸着,可不大明白自己有了什么改变.他送了高脱弗烈特回来,寒气凛冽的旋风在城门洞里打转.行人都低着头.上工的姑娘们气忿忿的和望裙子里直钻的狂风撑持;她们停下来喘着气,鼻子和腮帮都给吹得通红,脸上露着愤怒的神色,真想哭出来.克利斯朵夫可快活得笑了.他所想的并非眼前的这阵风暴,而是他才挣脱出来的精神上的风暴.他望着严冬的天色,盖满着雪的城市,一边挣扎一边走路的人们;他看看周围,想想自己:一点束缚也没有了.他是孤独的......孤独的!多快乐啊,独立不羁,完全自主!多快乐:摆脱了他的束缚,摆脱了往事的纠缠,摆脱了所爱所憎的面目的骚扰!多快乐:生活而不为生活俘虏,做着自己的主人!......
回到家里,浑身是雪.他高兴的抖了抖,象条狗似的.母亲在走廊里扫地,他在旁边走过,把她从地下抱起,嘴里唧唧哝哝的亲热的叫了几声,象对付小娃娃那样.克利斯朵夫身上全给融化的雪弄潮了;年老的鲁意莎在儿子的臂抱里拚命撑拒,象孩子般天真的笑着,叫他做"大畜生"!
他连奔带爬的上楼,进了卧室.天那么黑,他照着小镜子竟不大看得清自己.可是他心里快活极了.又矮又黑,难于转身的卧房,他觉得差不多是个王国.他锁上门,心满意足的笑着.啊,他终于把自己找到了!误入歧途已经有多少时候!他急于要在自己的思想中沉浸一番.如今他觉得自己的思想象一口宽广的湖,到了远处跟金色的雾化成一片.发过了一夜的烧,他站在岸旁,腿上感觉到湖水的凉气,夏日的晨风吹拂着身体.他跳下去游泳,不管也不在乎游到哪儿,只因为能够随意游泳而满心欢喜.他一声不出,笑着,听着心中无数的声音:成千累万的生命都在里头蠢动.他头在打转,什么都分辨不清了,只咂摸到一种目眩神迷的幸福.他很高兴能感觉到这些无名的力,可是他懒洋洋的还不想马上加以试验,只迷迷忽忽的体味着这个志得意满的陶醉的境界,因为自己的内心已经到了百花怒放的季节,那是被压了几个月而象突然临到的春天一样爆发起来的.
母亲招呼他吃饭了.他昏昏沉沉的下楼,好似在野外过了一整天以后的情形,脸上那种光采甚至使鲁意莎问他有什么事.他不回答,只搂着她的腰在桌子周围跳舞,让汤钵在桌上冒汽.鲁意莎喘着气喊他做疯子;接着她又拍着手嚷起来.
"天哪!"她很不放心的说,"我敢打赌他又爱上了什么人了!"
克利斯朵夫放声大笑,把饭巾丢在空中.
"又爱上了什么人!"他喊道."啊!天!......不,不!那已经够了!你放心.嘿!那是完啦,完啦,一辈子的完啦!"
说罢,他喝了一大杯凉水.
鲁意莎望着他,放心了,可是摇摇头笑着:"哼,说得好听!还不象酒鬼一样,要不了一天就不算数的."
"便是一天也是好的,"他很高兴的回答.
"不错!可是究竟什么事教你这样乐的?"
"我就是乐,没有什么理由."
他肘子靠在桌上,和她对面坐着,把他将来要干的事统统告诉她.她又亲切又不大相信的听着,提醒他汤要凉了.他知道她并没有听,可也不在乎;因为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他们俩笑着,互相望着:他说着话,她并不怎么听进去.虽然她有这样一个儿子很得意,可并不十分重视他艺术方面的计划;她只想着:"既然他这样快活,那就行了."他一边对自己的议论听得飘飘然,一边望着母亲的脸,头上紧紧的裹着黑巾,头发雪白,年轻的眼睛不胜怜爱的瞅着他,神气那么安静那么慈祥.他完全能看出她的思想.
"我说的这些,你都满不在乎,可不是?"他带着开玩笑的口气说.
"哪里?哪里?"她勉强否认.
他把她拥抱着说:"怎么不是,怎么不是!得了罢!用不着辩.你这么办也不错.只要爱我就行了.我不需要人家了解我,既不要你了解,也不要谁了解.现在我再也不需要谁,不需要什么了:我心里什么都有!......"
"啊,"鲁意莎接着说,"他现在又疯着一点儿什么了!......也罢!既然非风魔不可,我宁可他有这一种."
让自己在思想的湖上飘浮,多甜蜜,多快乐!......躺在一条小船里头,浴着阳光,水面上清新的微风在脸上轻轻拂过,他悬在空中,睡着了.在他躺着的身子底下,在摇摆的小船底下,他感觉到深沉的水波;他懒懒的把手浸在水里.他抬起身子把下巴搁在船边上,象童时那样望着湖水流过.他看见水中映出多少奇怪的生灵象闪电般飞逝......一批过了又是一批,从来没有相同的.他对着眼前这种奇幻的景象笑了,对着自己的思想笑了;他不曾要固定他的思想.挑选吗?干吗要在这千千万万的梦境中挑选呢?有的是时间!......将来再说罢!等到他要的时候,只消撒下网去就能把在水里发光的怪物捞起......现在先让它们过去,等将来再说罢!
小船随着温暖的微风与迟缓的水波飘浮.天气温和,阳光明媚,四下里静悄悄的.
他终于懒洋洋的撤下网去;俯在到处起泡的水上,他瞧着网完全沉下.呆了一忽儿,他从容不迫的把网拉起来,觉得越拉越重了;正要从水中提出的时候,他停下来喘一口气.他知道有了收获,可不知道是什么收获;他有心廷宕,想多咂摸一下等待的乐趣.
终于他下了决心:五光十色的鱼出现到水外来了;它们扭来扭去象一窠乱蛇.他好不诧异的瞧着,拿手指去拨动,想挑出最好看的放在手里鉴赏一会;但才把它们提到水外,变化无穷的色彩就黯淡了,它们本身也在他手中化掉了.他重新把它们扔进水里,重新下网.他对于心中蠢动的梦境,极想一个一个的瞧过来,可一个都不愿意留下;他觉得它们在明净的湖中自由飘浮的时候更美......
他唤起各式各样的梦境,一个比一个荒唐.他的思想已经积聚了多少时候没有用过,心中装满的宝藏膨胀得要爆起来了.可是一切都乱七八谱,他的思想好比一个杂货栈,或是犹太人的骨董店,稀有的宝物,珍奇的布帛,废铜旧铁,破烂衣服,统统堆在一间屋里,他分辨不出哪些是最有价值的,只觉得全都有趣.其中有的是互相击触的和弦,象钟一般奏鸣的色彩,象蜜蜂般嗡嗡响着的和声,象多情的嘴唇般笑盈盈的调子.有的是幻想的风景,面貌,各种热情,各种心灵,各种性格,文学的或玄学的思想.有的是庞大的无法实现的计划:什么四部剧,十部剧,想把什么都描写为音乐,包括各式各样的天地.还有的(而且是最多的)是暧昧的,闪电似的感觉,都是突然之间无缘无故激发起来的,说话的声音,路上的一个行人,滴答的雨声,内心的节奏,都可成为引子.......许多这一类的计划只有一个题目;大多数只有一二行,可是已经够了.他象小孩子一样,把幻想中创造的当做已经真的创造了.
然而他活泼的生机不容许他长时间的以这种烟雾似的幻梦为满足.座幻的占有,他觉得厌倦了,他要抓住梦境.......可是从何下手呢?这一个跟那一个都显得一样重要.他把它们翻来覆去,一忽儿丢下,一忽儿又捡起......不,可是不能重拾的,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模样了,一个梦决不给你连抓到两次;它随时随地都在变,在他手里,在他眼前,在他眼睁睁的瞧着的时候已经变了.必须赶快才好,可是他不能,工作的迟缓使他惶惑.他恨不得一天之中把什么都做完,但连最小的工作他也觉得困难得不得了.最糟的是他才开始工作已经在厌恶这工作.他的梦过去了,他自己也过去了.他做着一桩事,心里就在懊恼没有做另外一桩.只要他在美妙的题材中挑定一个,就会使他对这个题材不感兴趣.因此他所有的宝藏都变成毫无用处.他的思想,唯有他不去碰它的时候才有生命;凡是他能抓握到的都已经死了.这真是当太尔式的痛苦:仰取果实,变为石块;俯饮河水,水即不见.(当太尔为神话中里第国王,因杀子飨神,被罚永久饥渴.)
为了苏解他的饥渴,他想乞灵于已经获得的泉源,把他从前的作品来安慰一下......可是那种饮料简直受不了!他喝了第一口便连咒带骂的唾了出来.怎么!这不冷不热的东西,这种乏味的音乐,便是他的作品吗?......他把自己的曲子重新看了一遍,心里说不出的懊丧:他莫名其妙,不懂当初怎么会写出来的.他脸红了.有一次,看到特别无聊的一页,他甚至转过身去看看室内有没有人,又去把脸埋在枕上,好似一个害臊的儿童.又有几次,他的作品显得那么可笑,以至他竟忘了是自己的大作......
"嘿!该死的!"他叫着,笑弯了腰.
但他最受不住的,莫过于那些他从前自以为表白热情,表白爱情的喜悦与悲苦的乐曲.他从椅子上跳起来,仿佛给苍蝇叮了一口,用拳头打着桌子,敲着脑门,愤怒得直叫,用粗话来骂自己,把自己当做蠢猪,混蛋,畜生,小丑.最后他喊得满面通红的去站在镜子前面,抓着自己的下巴,说着:"你瞧,你瞧,你这蠢东西,你这蠢驴似的嘴脸!你扯谎!让我来教训你!替我去投河死了罢,先生!,
他把脸埋在面盆里,直浸到闭过气去,然后他脸色绯红,眼珠望外突着,象海豹一般直喘大气,也顾不得抹一抹脸,就奔向书桌,拿起该死的乐曲气冲冲的撕掉了,嘴里咕噜着:"去你的罢,你瞧,混蛋!该死的家伙!......你瞧,你瞧!......"
他这才觉得松了口气.
这些作品里使他最气恼的是谎话.没有一点东西出于真正的感觉.只是背熟的滥调,小学生的作文:他谈着爱情,仿佛瞎子谈论颜色,全是东摭西拾,人云亦云的俗套.而且不只是爱情,一切的热情都被他当作高谈阔论的题目.......固然,他一向是力求真诚的,但光是想要真诚还不够:问题是要真能做到;而一个人对人生毫无认识的时候,又怎么能真诚呢?靠了最近六个月的经历,他才能发觉这些作品的虚伪,才能在现在和过去之间突然看出一条鸿沟.如今他跳出了虚幻的境界,有了一个真正的尺度,可以测验他思想真伪的程度了.
既然痛恨从前没有热情就写下来的作品,再加上他矫枉过正的脾气,他就打定主意,从此不受热情驱策决不写作.他也不愿意再去捕捉自己的思想,发誓除非创作的欲望象打雷似的威逼他,他是永远放弃音乐的了.
他这么说着,因为他明明知道暴风雨快来了.
所谓打雷,他要它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就在什么地方什么时候发生.但在高处比较更容易触发,有些地方......有些灵魂......竟是雷雨的仓库:它们会制造雷雨,在天上把所有的雷雨吸引过来;一年之中有几个月是阵雨的季节,同样,一生之中有些年龄特别富于电力,使霹雳的爆发即使不能随心所欲,至少也能如期而至.
整个的人都很紧张.雷雨一天一天的酝酿着.白茫茫的天上布满着灼热的云.没有一丝风,凝集不动的空气在发酵,似乎沸腾了.大地寂静无声,麻痹了.头里在发烧,嗡嗡的响着;整个天地等着那愈积愈厚的力爆发,等着那重甸甸的高举着的锤子打在乌云上面.又大又热的阴影移过,一阵火辣辣的风吹过;神经象树叶般发抖......随后又是一片静寂.天空继续酝酿着雷电.
这样等待的时候自有一种悲怆而痛快的感觉.虽然你受着压迫,浑身难过,可是你感觉到血管里头有的是烧着整个宇宙的烈火.陶醉的灵魂在锅炉里沸腾,象埋在酒桶里的葡萄.千千万万的生与死的种子都在心中活动.结果会产生些什么来呢?......象一个孕妇似的,你的心不声不响的看着自己,焦急的听着脏腑的颤动,想道:"我会生下些什么来呢?"
有时不免空等一场.阵雨散了,没有爆发;你惊醒过来,脑袋重甸甸的,失望,烦躁,说不出的懊恼.但这不过是延期而已;阵雨早晚要来的;要不是今天,就是明天;它爆发得越迟,来势就越猛烈......
瞧,它不是来了吗?......生命的各个隐蔽的部分,都有乌云升起.一堆堆蓝得发黑的东西,不时给狂暴的闪电撕破一下;......它们飞驰的迅速使人眼花缭乱,从四面八方来包围心灵;尔后,它们把光明熄灭了,突然之间从窒息的天空直扑下来.那真是如醉若狂的时间!......奋激达于极点的原素,平时被自然界的规律......维持精神的平衡而使万物得以生存的规律......幽禁在牢笼里的,这时可突围而出,在你意识消灭的时候统治一切,显得巨大无比,莫可名状.你痛苦之极.你不再向往于生命,只等着死亡来解放了......
而突然之间是电光闪耀!
克利斯朵夫快乐得狂叫了.
欢乐,如醉如狂的欢乐,好比一颗太阳照耀着一切现在的与未来的成就,创造的欢乐,神明的欢乐!唯有创造才是欢乐.唯有创造的生灵才是生灵.其余的尽是与生命无关而在地下飘浮的影子.人生所有的欢乐是创造的欢乐:爱情,天才,行动,......全靠创造这一团烈火迸射出来的.便是那些在巨大的火焰旁边没有地位的:......野心家,自私的人,一事无成的浪子,......也想借一点黯淡的光辉取暖.
创造,不论是肉体方面的或精神方面的,总是脱离躯壳的樊笼,卷入生命的旋风,与神明同寿.创造是消灭死.
可怜的是不能生产的人,在世界上孤零零的,流离失所,跟着着枯萎憔悴的肉体与内心的黑暗,从来没有冒出一朵生命的火焰!可怜的是自知不能生产的灵魂,不象开满了春花的树一般满载着生命与爱情的!社会尽管给他光荣与幸福,也只是点缀一具行尸走肉罢了.
克利斯朵夫受着光明照耀的时候,一阵电流在身上流过,使他发抖了.那好象在黑夜茫茫的大海中突然出现了陆地.也好象在人堆里忽然遇到一双深沉的眼睛瞪了他一下.这种情形,往往是在几小时的胡思乱想,意气消沉之后发生的,尤其在想着别的事,或是谈话或是散步的时候.倘若在街上,他还因为顾虑而不敢高声表示他的快乐.在家里可什么都拦不住他了.他手舞足蹈,直着嗓子哼一支欢呼胜利的调子.母亲听惯了这种音乐,结果也明白了它的意义.她和克利斯朵夫说,他活象一只才下了蛋的母鸡.
乐思把他渗透了:有时是单独而完整的一句;更多的时候是包裹着整部作品的一片星云:曲子的结构,大体的线条,都在一个幕后面映现出来;幕上还有些光华四射的句子,在阴暗中灿然呈露,跟雕像一样分明.那仅仅象一道闪电;有时是接踵而至的好几道闪电;而每一道光明都在黑暗中照出一些新的天地,但这个捉摸不定的力,往往出其不意的漏了一忽儿脸,会在神秘的一隅躲上几天,只留下一道光明的痕迹.
克利斯朵夫一味体验着这种灵感的乐趣,对其余的一切都厌弃了.有经验的艺术家当然知道灵感是难得的,凡是由直觉感应的作品必须靠智力完成;所以他尽量挤压自己的思想,把其中所有的神圣的浆汁吸收干净,......(甚至还常常加些清水).......可是克利斯朵夫年纪太轻,太有自信,不免轻视这些手段.他抱着不可能的梦想,只愿意产生一些从头至尾都是自然而然流出来的作品.要不是他有心不顾事实,他不难发觉这种计划的荒谬.没有问题,那时正是他精神上最丰富的时代,绝对没有给虚无侵入的空除.对于这源源不绝的灵感,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引子;眼中见到的,耳中听到的,在日常生活中接触到的;一瞥一视,片言半语,都可以在心中触发一些梦境.在他浩无边际的思想天地中,布满着千千万万的明星.......然而便是这种时候,也有一切都一下子熄灭的事.虽然黑夜不会长久,虽然思想的缄默不致延长到使他痛苦的程度,他究竟怕这无名的威力一忽儿来找着他,一忽儿离开他,一忽儿又回来,一忽儿又消灭......他不知道这一回的消灭要有多久,也不知道还会不会恢复.......高傲的性格使他不愿意想到这些,他对自己说着:"这力量就是我.一朝它消灭了,我也不存在了:我会自杀的."......他不住的心惊胆战,可是这倒反给他多添了一种快感.
然而即使灵感在目前还没有枯竭的危险,克利斯朵夫也已经明白单靠灵感是永远培养不起一件整部的作品的.思想出现的时候差不多总是很粗糙,必须费很大的劲把它们去芜存精.并且它们老是断断续续,忽起忽落的;倘使要它们连贯起来,必需羼入深思熟虑的智慧和沉着冷静的意志,才能锻炼成一个新生命.克利斯朵夫既是一个天生的艺术家,当然不会不做这一步功夫,但他不肯承认,而硬要相信自己仅仅是传达心中的模型,其实他为了使它明白晓畅起见,早已把内心的意境多多少少变化过了.......不但如此,他有时竟完全误解思想的含义.因为乐思的来势太猛了,他往往没法说出它意义所在.它闯入心灵隐处的时候,还远在意识领域之外,而这种纯粹的力又是超出一般的规律的,意识也无法辨认出来,使自己骚动而集中注意的究竟是什么,它所肯定的感情又是哪一种:欢乐,痛苦,都在那独一无二的,因为是超乎智力而显得不可解的热情中混在一起.可是了解也罢,不了解也罢,智慧究竟需要对这种力给一个名字,使它和人类孜孜砌在头脑里的,逻辑的结构,有所联系.
因此,克利斯朵夫相信,......要自己相信,......在他内心骚扰的那种暧昧的力,的确有一个确定的意义,而这意义是和他的意志一致的.从深邃的潜意识中踊跃出来的自由的本能,受着理智的压迫,不得不和那些明白清楚而实际上跟它毫不相干的思想合作.在这种情形之下,作品不过是把两种东西勉强放在一起:一方面是克利斯朵夫心中拟定的一个伟大的题材,一方面是意义别有所在而克利斯朵夫也茫然不知的那些粗犷的力.
他低着头摸索前进,受着多少矛盾的,在胸中互相击撞的力的鼓动,在支离灭裂的作品中放进一股暗晦而强烈的生命,那是他无法表白,但是使他志得意满,非常高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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