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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

_3 罗曼.罗兰(法国)
最严重的是,克利斯朵夫继续藐视所有的篱笆,墙垣,"禁止通行.违即严惩"等等的牌示,和一切限制他的自由而保卫神圣的产业的措施.奥多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劝告是白费的:克利斯朵夫为表示勇猛,反而捣乱得更凶.
有一天,克利斯朵夫,后面跟着奥多,不顾(或正因为)墙上胶着玻璃瓶的碎片,爬进一个私人的树林.他们正象在自己家里一样舒舒服服散步的时候,给一个守卫劈面撞见了,大骂一顿,还威吓着说要送去法办,然后态度极难堪的把他们赶了出来.在这个考验中,奥多一点显不出本领:他以为已经进了监狱,哭了,一边还楞头楞脑的推说,他是无意之间跟着克利斯朵夫进来的,没留神到是什么他方.赶到逃了出来,他也并不觉得高兴,马上气咻咻的责备克利斯朵夫,说是害了他.克利斯朵夫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叫他"胆怯鬼!"他们很不客气的抢白了几句.奥多要是认得归路的话,早就跟克利斯朵夫分手了;他无可奈何的跟着克利斯朵夫;你们俩都装做各走各路.
天空酝酿着雷雨.他们因为心中有气,没有发觉.虫在闷热的田里嘶嘶乱叫.突然之间万籁俱寂.他们过了几分钟才发觉那种静默:静得耳朵里嗡嗡的响起来.他们抬头一望:天上阴惨惨的,已经堆满了大块的乌云,从四下里象千军万马般奔腾而来,好似有个窟窿吸引它们集中到一处.奥多心中忧急,只不敢和克利斯朵夫说;克利斯朵夫看了好玩,故意装不觉得.可是他们不声不响的彼此走近了.田里没有一个人,也没有一丝风影.仅仅有股热气偶而使树上的小叶子轻轻抖动.忽然一阵旋风卷起地下的灰尘,没头没脑的抽打树木,把树身都扭弯了.接着又是一片静寂,比先前的更加凄厉.奥多决意开口了,他声音颤动着说:"阵雨来了.该回去了."
克利斯朵夫答道:"好,回去罢!"
可是已经太晚了.一道眩目的剧烈的光一闪,天上就发出隆隆的响声,乌云吼起来了.一霎时,旋风把他们包围着,闪电使他们心惊胆战,雷声使他们耳朵发聋,两人从头到脚都浸在倾盆大雨里.他们在无遮无蔽的荒野中,半小时的路程内没有人烟.排山倒海似的雨水,死气沉沉的黑暗,再加一声声的霹雳发出殷红的光.他们心里想快快的跑,但雨水浸透的衣服紧贴在身上,没法开步,鞋子发出咕吱咕吱的声音,身上的水象急流似的直泻下来.他们连喘气都不大方便.奥多咬着牙齿,气疯了,对克利斯朵夫说了许多难听的话,他要停下来,认为这时走路是危险的,威吓着说要坐在路上,躺在耕过的泥地里.克利斯朵夫一言不答,尽管望前走,风.雨.闪电,使他睁不开眼睛,隆隆的响声使他昏昏沉沉,他也有些慌了,只是不肯承认.
忽然阵雨过了,象来的时候一样突兀.但他们都已经狼狈不堪.其实,克利斯朵夫平时衣衫不整惯了,再糟些也算不了什么,但那么整洁又那么讲究穿著的奥多,就不免哭丧着脸;他好象不脱衣服洗了个澡;克利斯朵夫回头一望,禁不住笑出来.奥多受了这番打击,连生气的力量都没有了.克利斯朵夫看他可怜,就高高兴兴的和他谈话.奥多却火气很大地瞪了他一眼.克利斯朵夫带他到一个农家.两人烘干了衣服,喝着热酒.克利斯朵夫认为刚才那一场很好玩.但奥多觉得不是味儿,在后半节的散步中一声不出.回家的路上两人都恼了,临别也不握握手.
自从出了那件胡闹的事,他们有一个多星期不见面,心中都把对方很严厉的批判了一番.但他们把星期日的散步自己罚掉了一次以后,简直闷得发慌,胸中的怨恨终于消了.克利斯朵夫照例先凑上去,奥多居然接受了.两人也就言归于好.
他们虽然有了裂痕,还是彼此少不了.他们有很多缺点,两人都很自私.但这种自私是天真的,不自觉的,不象成年人用心计的自私那么可厌,差不多是可爱的,并不妨害他们的真心相爱.他们多么需要爱,需要牺牲!小奥多编些以自己为主角的忠诚义侠的故事,伏在枕上哭了;他想出动人的情节,把自己描写做刚强,英勇,保护着自以为疼爱之极的克利斯朵夫.至于克利斯朵夫,只要看见或听见什么美妙的或出奇的东西,就得想:"可惜奥多不在这儿!"他把朋友的面目和自己整个的生活混在一起;而这面目经过渲染,显得那么甜美,使他陶然欲醉,把朋友的真相完全给忘了.他又想起好久以前奥多说过的某些话,拿来锦上添花的点缀了一番,感动得中心颤抖.他们互相模仿.奥多学着克利斯朵夫的态度,举动,笔迹.克利斯朵夫看见朋友变了自己的影子,拿自己的话,自己的思想都当作是他的,不禁大为气恼.可是他不知不觉也在模仿奥多,学他的穿扮.走路,和某些字的读音.这简直是着了魔.他们互相感染,水乳交融,心中洋溢着温情,象泉水一般到处飞涌.各人都以为这种柔情是给朋友激发起来的,可不知那是青春时期的先兆.
对谁都不提防的克利斯朵夫,一向是把纸张文件随处乱扔的.但怕羞的本能使他把写给奥多的信稿和奥多的回信特意藏在一边,并不锁起来,只夹在乐谱中间,以为那儿是决没有人去翻的.他根本没想到小兄弟们的捣乱.
最近他发觉他们常常望着他一边笑一边窃窃私语:咬着耳朵,乐不可支.克利斯朵夫听不见他们的话;他用他的老办法,不管他们说什么,做什么,只装全不在意.可是有几个字好象很熟,引起了他的注意.不久,他就觉得兄弟们毫无问题偷看了他的信.恩斯德和洛陶夫互相称着"我亲爱的灵魂",装着那种可笑的一本正经的神气;克利斯朵夫喝问他们的时候,一句话都逼不出来.两兄弟假装不懂,说他们总该有爱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的权利.克利斯朵夫看见所有的信都放在原处,也就不追问下去了.
接着有一天,小坏蛋恩斯德在母亲的抽屉里偷钱,被克利斯朵夫撞见了,大骂一顿,他乘机把心里的话都说了出来,毫不客气的揭穿恩斯德的不少罪状.恩斯德听了不服,傲慢的回答说克利斯朵夫没有资格责备他,又对克利斯朵夫与奥多的友谊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克利斯朵夫先是不懂,但听见对方把奥多牵涉到他们的口角中去,就硬要恩斯德说个明白.小兄弟只是冷笑;然后,看到克利斯朵夫气得脸色发青,他害怕了,不肯再开口.克利斯朵夫知道这样逼是没用的,便耸耸肩坐下来,装做不屑答理的神气.恩斯德恼羞成怒,又来那一套下流的玩艺儿;他要教哥哥难堪,说着一大堆越来越要不得的脏话.克利斯朵夫竭力忍着不发作.赶到明白了兄弟的意思,他不由得起了杀性,从椅子上一跃而起.恩斯德连叫嚷也来不及,克利斯朵夫已经扑在他身上,和他一起滚在地下,把他的头望地砖上乱撞.一片惨叫声把鲁意莎,曼希沃,全家的人,都吓得赶来了.等到恩斯德给救出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不象话了.克利斯朵夫还死抓不放,直要别人打了他才松手.大家骂他野兽;他的模样也的确象野兽:眼睛暴突,咬牙切齿,只想往恩斯德扑过去.人家一问到缘故,他火气更大了,嚷着要杀死兄弟.恩斯德对打架的原因也不肯说.
克利斯朵夫饭也吃不下了,觉也睡不着了.他在床上浑身哆嗦,嚎啕大哭.那不单为了奥多而痛苦,而且心中正在经历一场剧烈的变化.恩斯德决想不到自己使哥哥受的是怎么样的痛苦.克利斯朵夫象清教徒一样的严正,绝对不能忍受下流的事,而事实上免不了一桩一桩的发现出来,使他深恶痛绝.虽然生活很自由,本能很强烈,他在十五岁上还是天真未凿.纯洁的天性与紧张的工作,使他一点不受外界的沾染.兄弟的话替他揭开了一个丑恶的窟窿.他从来想不到人会有这种丑行的;现在一有这观念,他的爱人家和被人家爱的乐趣完全给破坏了.不但是他和奥多的友谊,而是一切的友谊都被毒害了.
更糟的是,几句冷嘲热讽的话使他以为(也许并没有这回事),小城里有些居心不正的人在那里注意他;尤其隔不多时,父亲对他和奥多的散步也说了几句.父亲可能是无意的,但存了戒心的克利斯朵夫听到无论什么话都觉得有猜疑他的意味;他几乎自以为真的做了坏事.同时,奥多也经历着同样的苦闷.
他们还偷偷的相会,但再没从前那种忘形的境界.光明磊落的友谊受了污辱.两个孩子相亲相爱的感情一向是那么羞怯,连友爱的亲吻也不曾有过;最大的快乐便是见见面,在一块儿体味他们的梦想.被小人的猜疑玷污之下,他们甚至把最无邪的行动也自疑为不正当:抬起眼睛望一望,伸出手来握一握,他们都要脸红,都要想到不好的念头.他们之间的关系简直使他们受不住了.
两人并不明言,但自然而然的少见面了.他们勉强通信,可老是注意着字句,写出来的话变得冷淡无味,大家灰心了.克利斯朵夫借口工作繁重,奥多推说事忙,彼此停止了通信.不久,奥多进了大学;于是照耀过他们一生中几个月的友谊就此隐没了.
同时,新的爱情就要来占据克利斯朵夫的心,使别的光明都为之黯然失色.这次跟奥多的友谊,其实只是未来的爱情的先导罢了.
第三部 弥娜
在下面那些事发生以前四五个月,参议官史丹芬.冯.克里赫新寡的太太,离开了故夫供职的柏林,带着女孩子搬回到她的出生地,这个莱茵河流域的小城里来.她在这儿有一所祖传的老屋,附带一个极大的花园,简直跟树林差不多,从山坡上蜿蜒而下,直到河边与克利斯朵夫的家相近的地方.克利斯朵夫从顶楼上的卧室里,可以看到垂在墙外的沉重的树枝,和瓦上生着藓苔的红色屋顶.园子右边,从上到下有条人迹罕至的小路,爬上路旁的界石可以望见墙内的景致: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放过这机会.他看到荒草塞途的小径,盘错虬结的树木,草坪象野外的牧场,屋子正面粉着白色,板窗老是关得很严.每年一二次,有个园丁来绕一转,开一下门窗,把屋子通通气.随后花园又给大自然霸占了,一切重归静寂.
这静悄悄的气息给克利斯朵夫的印象很深.他偷偷的爬在他那个了望台上:先是眼睛,然后是鼻尖,然后是嘴巴,跟着人的长大慢慢的达到了墙顶的高度;现在他提着脚尖已经能把手臂伸进墙内了.这姿势虽然很不舒服,他却是把下巴颏儿搁在墙头上,望着,听着:黄昏将临,草坪上散布着一片金黄色的柔和的光波,松树阴下映着似蓝非蓝的反光.除非路上有人走过,他可以老在那儿出神.夜里,种种的香气在花园四周飘浮:春天是紫丁香,夏天是声息花,秋天是枯萎的落叶.克利斯朵夫深夜从爵府回来,不管怎么疲倦,总得在门外站一忽儿,呼吸一下这股芳洌的气息,然后不胜厌恶的回进他臭秽难闻的卧室.克里赫家大铁门外有块小空地,石板缝里生满了野草,克利斯朵夫小时候就在这儿玩过.大门两旁有两株百余年的栗树,祖父常常来坐在下面抽着烟斗,掉下的栗子正好给孩子们做弹丸做玩具.
有一天早晨他在小路上走过,照例爬上界石,心不在焉的望了一下.正想爬下来了,他忽然觉得有些异样的感觉:一看屋子,原来窗户大开,阳光直晒到室内;虽然没有一个人影,但屋子仿佛从十五年的长梦中睡醒了,露着笑容.克利斯朵夫回家不免心中纳闷.
在饭桌上,父亲提到街坊上纷纷议论的资料:克里赫太太带着女儿回来了,行李多得难以相信.栗树四周的空地上挤满了闲人,争着看箱笼什物从车上卸下来.这件新闻在克利斯朵夫眼界很窄的生活中简直是桩大事;诧异之余,他一边去上工,一边根据父亲照例夸大的叙述,对那迷人的屋子里的主人空想了一阵.随后他忙着工作,把那件事给忘了;直到傍晚将要回家的时候,一切才重新在脑中浮起;他为了好奇,爬上了望台,想瞧瞧围墙里头究竟有了些什么事.他只看见那些静悄悄的小径,一动不动的树木好似在夕阳中睡熟了.过了几分钟,他完全忘了为什么爬上来的,只体味着那片和平恬静的境界.这个古怪的位置,......摇摇晃晃的站在界石顶上,......倒是他沉思幻想最好的所在.在湫隘闷人的小路尽头,四周都是黑洞洞的,晒着阳光的花园自有一些神奇的光彩.那是令人心旷神怡的地方,他的思想在那儿自由飘荡,音乐在耳边响起来,他听着差不多要睡着了......
他这样的睁着眼睛,张着嘴,幻想着,也说不出从哪时开始幻想的,因为他什么都没看见.忽然他吃了一惊.在他前面,花园里一条小径拐弯的地方,有两个女人对他望着.一个是穿着孝服的少妇,面目姣好而并不端正,浅灰的金黄头发,个子高大,仪容典雅,懒洋洋的侧着头,眼神又和善又俏皮的瞅着他.另外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站在母亲背后,也穿着重孝,脸上的表情活脱是想傻笑一阵的孩子.母亲一边望着克利斯朵夫,一边做着手势叫小姑娘不要做声;她可双手掩着嘴巴,好似费了好大的劲才没笑出来.那是一张鲜艳的,又红又白的圆脸;小鼻子太大了一些,小嘴巴太阔了一些,小小的下巴颏儿很饱满,眉毛细致,眼神清朗,一大堆金黄的头发编着辫子,一个圈儿盘在头顶上,露出一个浑圆的颈窝与又光又白的脑门:总而言之,活象克拉纳赫画上的脸庞.(克拉纳赫为十五至十六世纪德国大画家,所作女像自成一格,脑门特别宽广,眼梢向上,有类中国古时的美女典型.)
克利斯朵夫出其不意的看到这两个人,愣住了.他非但不逃,反而象钉在了他的位置上.直到年轻的太太装着又可爱又揶揄的神气,笑盈盈的向他走近了几步,他方始惊醒过来,从界石上不是跳下而是滚下,把墙上的石灰抓去了一大块.他听见人家用和善的亲热的口气叫了他一声"孩子!",接着又有一阵儿童的笑声,轻快清脆,象鸟的声音.他在小路上手和膝盖都着了地,稍微愣了愣,马上拔步飞奔,仿佛怕人追赶似的.他非常难为情,回到自己卧房里一个人的时候,更羞得厉害了.从此他不敢再走那条小路,唯恐人家埋伏在那儿等他.要是非经过那屋子,他就挨着墙根,低着脑袋,差不多连奔带跑的走过,决不敢回头瞧一眼.问时,他可念念不忘的想着那两张可爱的脸;他爬上阁楼,脱了鞋子,使人听不见脚声,从天窗里远望克里赫家的住宅和花园,虽然明知道除了树怄和屋顶上的烟突以外什么都瞧不见.
一个月以后,在每周举行的音乐会中,他演奏一阕自己作的钢琴与乐队的协奏曲.正弹到最后一段,他无意中瞥见克里赫太太和她的女儿,坐在对面的包厢中望着他.这是完全想不到的,他呆了一呆,几乎错过了跟乐队呼应的段落.接着他心不在焉的把协奏曲弹完了.弹完以后,他虽不敢向克里赫母女那边望,仍不免看见她们的拍手有点儿过分,仿佛有心要他看到似的.他赶紧下了台.快出戏院的时候,他在过道里又看见克里赫太太只和他相隔几排人,似乎特意等他走过.说他不看见她是不可能的:但他只做没有看见,马上回过头来,打戏院的边门急急忙忙走了出去.过后他埋怨自己不应当这样,因为他很明白克里赫太太对他并没恶意.可是他知道,要是同样的情形再来一次的话,他一定还是逃的.他怕在路上撞见她:远远的看到什么人有点儿象她,就立刻换一条路走.
结果还是她来找他.
有一天他回家去吃午饭,鲁意莎得意扬扬的告诉他,说有个穿制服的仆人送来一封信,是给他的;说着她递过一个黑边的大信封,反面刻着克里赫家的爵徽.克利斯朵夫拆开信来,内容正是他怕读到的:
"本日下午五时半敬请
光临茶叙,此致
宫廷乐师克利斯朵夫.克拉夫脱先生.
约瑟芬.冯.克里赫夫人启"
"我不去,"克利斯朵夫说.
"怎么!"鲁意莎喊道."我已经回报人家说你去的了."
克利斯朵夫跟母亲吵了一场,埋怨她不该预闻跟她不相干的事.
"仆人等着要回音.我说你今天正好有空.那个时候你不是没事吗?"
克利斯朵夫尽管怄气,尽管赌咒说不去,也是没用,这一下他是逃不过的了.到了邀请的时间,他脸上挺不高兴的开始穿扮,心中可并不讨厌这件意外事儿把他的闹别扭给制服了.
克里赫太太当然一眼就认出,音乐会中的钢琴家便是那个乱发蓬松的,在她花园墙顶上伸头探颈的野孩子.她向邻居们打听了一下他的事,被孩子那种勇敢而艰苦的生活引起了兴趣,想跟他谈谈.
克利斯朵夫怪模怪样的穿着件不称身的常礼服,象个乡下牧师,胆怯得要命的到了那里.他硬要自己相信,克里赫母女当初第一次看见他的时候来不及辨清他的面貌.穿过一条很长的甬道,踏在地毯上听不见一点脚声,他被仆人带到一间有扇玻璃门直达花园的屋子.那天正下着寒冷的细雨,壁炉里的火生得很旺,从窗里可以望见烟雾迷中的树影.窗下坐着两位女人:克里赫太太膝上摆着活计,女儿捧着一册书,克利斯朵夫进去的时候她正在高声朗诵.她们一看见他就很狡狯的互相递了个眼色.
"哎,她们把我认出来了,"克利斯朵夫想着,心慌了.
他小心翼翼的,可是很笨拙的行了个礼.
克里赫太太愉快的笑着,对他伸出手来.
"你好,亲爱的邻居,"她说."我很高兴见到你.自从那次音乐会以后,我就想告诉你,我们听了你的演奏多么愉快.既然唯一的办法是请你来,希望你原谅我的冒昧."
这些平凡的客套虽然有点儿俏皮的意味,可还有不少真情实意,让克利斯朵夫松了口气.
"哦,她们并没认出我呢,"他想着,心宽了.
克里赫小姐正阖上书本,很好奇的打量着克利斯朵夫;她的母亲指着她说:
"这是我的女儿弥娜,她也很想见见你."
"可是,妈妈,我们并不是第一次见面啊."弥娜说着笑了出来.
"噢!她们早认得我了,"克利斯朵夫想到这个又慌了.
"不错,"克里赫太太也笑着说,"我们搬来的那天,你来看过我们的."
小姑娘听了这些话,越发放声大笑,而克利斯朵夫的窘相使弥娜更笑个不住.那是种狂笑,连眼泪都笑出来了.克里赫太太想阻止她,可是自己也禁不住笑;克利斯朵夫虽然局促不安,也不由得跟着一起笑.她们那种高兴是情不自禁的,教人没法生气.可是弥娜喘了口气,问克利斯朵夫在她们墙上可有什么事做的时候,他简直不知所措了.她看着他的慌张觉得好玩,他却心慌意乱,结结巴巴的不知说些什么.幸而克里赫太太叫人端过茶来,把话扯开了,才给他解了围.
她很亲热的问他生活情形.但他的心还没放下.他不知道怎么坐,不知道怎么抓住那摇摇晃晃的茶杯;他以为每次人家替他冲水,加糖,倒牛奶,捡点心,就得赶紧站起,行礼道谢;而常礼服,硬领,领带,把他紧箍着,使他身子僵直象戴了个甲壳,不敢也不能把头向左右挪动一下.克里赫太太无数的问话与动作使他发窘,弥娜的目光使他心惊胆战,似乎老钉着他的脸.手.动作,和衣服.她们想让他自在一点,所以克里赫太太滔滔不尽的和他说话,弥娜好玩的对他做着媚眼,他可是慌得更厉害了.
结果她们知道除了唯唯诺诺与行礼之外,再也逗引不出他什么;克里赫太太独自说话也说得腻烦了,便请他坐上钢琴.他弹了莫扎特的一段柔板,比对着音乐会里的听众更羞怯.但便是这种羞怯,便是给两位妇女挑引起来的那种惶惑,便是使他又快活又发慌的那些胸中的激动,跟乐章里头的温柔与童贞的气息非常调和,使音乐更显得象春天一样的可爱.克里赫太太听了大为感动,把心中的感觉说了出来,语气之间不免显出上流人物惯有的态度,把他夸奖了一番,但她的真诚并没因之而减少一点;而过分的恭维出诸一个可爱的人,也是听了舒服的.顽皮的弥娜不作声了,她不胜惊奇的瞧着这个说话那么蠢而手指那么富于表情的少年.克利斯朵夫感到她们的同情,胆子大了一些.他继续弹着,向弥娜微微转过身子,很局促的笑了笑,低着眼睛,怯生生的说:
"这就是我在你们墙上作的."
他弹了一个小曲子,主题的确是站在他喜欢的那个地方,望着花园的时候想到的,可并不是他见到弥娜和克里赫太太的那晚,......(不知为了什么神秘的理由,他硬要自己相信是那一晚!)......而是好几晚以前的.那段悠闲沉静的稍快的行板里面,有的是清明高远的印象:群鸟在那里欢唱,庄严的大树在恬静的夕阳中沉沉入睡.
两位妇女听得高兴极了.曲子一完,活泼的克里赫太太马上站起身子,兴奋的握着他的手,非常热情的向他道谢.弥娜拍着手嚷着"妙极了",又说为了使他再作出些跟这个一样"登峰造极"的曲子,她要叫人靠墙放一座梯子,让他能舒舒服服的工作.克里赫太太叫克利斯朵夫不要听弥娜的疯话,只说既然他喜欢这个花园,尽可以随时来玩,也不必来招呼她们,要是他觉得拘束的话.
"你不必来招呼我们,"弥娜好玩的学着母亲的话."可是,要是真的不来招呼,你得小心些!"
她用手指点了几下,装出威吓的神气.
弥娜并不一定要克利斯朵夫来拜访她们,也不想勉强他尽什么礼数;但她喜欢给人家一点儿印象,本能的觉得这是怪有意思的玩艺儿.
克利斯朵夫快活得满面通红.克里赫太太又讲起他的母亲,说从前还认识他的祖父,这些小手段把他完全笼络了.两位妇女的亲热,诚恳,渗透了他的心;他夸张这种浮而不实的好意和交际场中的殷勤,因为他一相情愿要认为那是深刻的感情.凭着天真的信心,他把自己的计划和苦难都说了出来.他再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多快,直到仆人来请用晚饭才吃了一惊.但克利斯朵夫的羞愧立刻变为欣喜,因为女主人请他一块儿吃饭,认为大家早晚是.而且现在已经是好朋友了.他坐在母女的中间,可是他在饭桌上所显的本领,远不如在钢琴上的讨人喜欢.他这一部分的教育是完全欠缺的;他认为坐上饭桌主要是吃喝,用不着顾到什么方式.爱整洁的弥娜就撅着嘴瞧着他,表示大不高兴了.
人家预备他一吃过饭就走的.但他跟着她们回进小客厅,和她们一起坐下,不想动身了.弥娜好几次忍着呵欠,向母亲示意.他完全不觉得,因为他快乐得有点醉意了,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因为弥娜望着他的时候照旧着眼睛(其实那是她的习惯),......还有因为他一坐下来就不知道怎样站起来告辞.要不是克里赫太太拿出她又可爱又随便的态度把他送走,他竟会这样的坐一夜的.
他走了,克里赫太太的褐色眼睛,弥娜的蓝眼睛,都有一道爱怜的光留在他心上;象花一般柔和细腻的手指,有种温馨的感觉留在他手上;还有一股他从来没闻过的,微妙的香味,在他周围缭绕,使他迷迷忽忽,差点儿发晕.
两天以后,照着预先的约定,他又到她们家里,教弥娜弹琴.从此他经常一星期去上两次课,时间是早晨;往往他晚上还要去,不是弹琴,便是谈天.
克里赫太太很高兴和他见面.这是一位聪明仁厚的女子.丈夫故世的时候,她三十五岁,虽然身心都还年轻,以前在交际场中非常活跃,却毫无遗憾的退隐了.她的特别容易抛弃世俗,也许因为浮华的乐趣已经享受够了,觉得她以前的那种日子不能希望永久过下去.她不忘记丈夫,倒不是为了在结缡的几年中对他有过近乎爱那样的感情:她是只要真诚的友谊就足够的;总之,她是淡于情欲而富于情感的人.
她预备一心一意的教养女儿.凡是一个女人需要爱人家,需要被人家爱的那种独占的欲望,只能以自己的孩子为对象的时候,母性往往会发展过度,成为病态.可是克里赫太太在爱情方面的中庸之道,使她对儿女之爱也有了节度.她疼爱弥娜,但把她看得很清楚,决不想遮藏女儿的缺点,正如她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幻想一样.极有机智,极通情理,她那百发百中的眼光一瞥之间就能看破每个人的弱点与可笑之处:她只觉得好玩,可没有半点恶意;因为她宽容的气度与喜欢嘲弄的脾气差不多是相等的;她一边笑人家,一边很愿意帮助人家.
小克利斯朵夫正好给她一个机会,能够把善心与批评精神施展一下.她来到本城的初期,为了守丧与外界不相往来,克利斯朵夫便成为她消闲解闷的对象.第一是为了他的才具.她虽不是音乐家,但很爱好音乐,懒洋洋的在那个缠绵悱恻的境界中出神,觉得身心愉快.克利斯朵夫弹着琴,她坐在炉火旁边做着活计,迷迷忽忽的笑着:手指一来一往的机械的动作,在或悲或喜的往事中飘忽不定的幻想,都使她默默体味到一种乐趣.
但她对音乐家比对音乐更感兴趣.她相当聪明,感觉到克利斯朵夫那种少有的天赋,虽不能辨别出他真正的特点.眼看那神秘的火焰在他心中冒上来,她就很好奇的注意它觉醒的过程.至于他品格方面的优点,他的正直,勇敢,以及在儿童身上格外显得动人的刻苦精神,都很快的受到她的赏识.但她观察他的时候,还是一样的洞烛幽微,还是用的锐敏而嘲弄的目光.他的笨拙,丑陋,可笑的地方,她都觉得好玩;她也并不把他完全当真(她当真的事情根本不多).并且,克利斯朵夫暴烈的性子,古怪的脾气,滑稽的激烈的冲动,使她认为他精神不大正常,而是一个十足地道的克拉夫脱,他们一家世代都是老实的好人,优秀的音乐家,但多少有点儿疯癫.
克利斯朵夫并没觉察这种轻描淡写的嘲弄的态度,只感觉到克里赫太太的慈爱.他是一向得不到人家的温情的!虽说宫廷里的差事使他和上流社会每天都有接触,可怜的克利斯朵夫始终是个野孩子,既无知识,又无教养.自私的贵人们对他的关切,只限于利用他的才具,绝对不想在任何方面帮助他.他到爵府里去,坐上钢琴弹奏,弹完了就走路,从来没人肯纡尊降贵和他谈谈,除非是漫不经心的夸他几句.从祖父死了以后,不论在家里在外边,没有一个人想到帮助他求点学问,学点立身处世之道,使他将来好好的做个人.无知无识与举动粗鲁,使他受累不浅.他千辛万苦,搅得满头大汗,想把自己培植起来,可是一无结果.书籍,谈话,榜样,什么都没有.他很需要把这种苦闷告诉一个朋友,却下不了决心.便是在奥多面前,他也不敢开口,因为刚说了几个字,奥多就拿出自命不凡的轻蔑的口气,使他好似心上放了块烧红的烙铁.
在克里赫太太面前,一切可变得自然了.用不着克利斯朵夫要求,......(那是他高傲的脾气最受不了的!)......她自动的而且挺温和的给他指出,什么是不应该做的,什么是应该做的;教他衣服如何穿著,吃饭.走路.说话应当用什么态度;在趣味与用字的习惯方面所犯的错误,她一桩都不放过;而且她对孩子多疑的自尊心应付得那么轻巧那么留神,使他没法生气.她也给他受点文学教育,表面上好象是不经意的:他的极端的无知,她绝对不以为奇,但一有机会总指出他的错误,简简单单的,若无其事的,仿佛克利斯朵夫犯的错是挺自然的;她并不拿沉闷的书本知识吓唬他,只利用晚上在一块儿的机会,挑些历史上的,或是德国的,或是外国的诗人的美丽的篇章,教弥娜或克利斯朵夫高声朗诵.她把他当做一个家属的孩子,亲热的态度带点儿保护人的意味,那是克利斯朵夫不觉得的.她甚至管他的衣著,给他添换新的,打一条毛线围巾,送些穿扮用的小东西,而给的时候又那么亲切,使他能毫不难堪的收下礼物.总之,她对他差不多象慈母一样的处处照顾,事事关心.凡是本性善良的妇女,对一个信托她的孩子都有这种本能,用不着对孩子有什么深刻的感情.但克利斯朵夫以为这些温情是专为他个人而发的,便感激到了极点;往往他突然之间有些热情冲动的表现,使克里赫太太尽管看了好笑,心里还是很舒服.
和弥娜的关系又是另外一种了.克利斯朵夫去给她上第一课时,前天的回忆和小姑娘的媚眼还使他充满了醉意,不料一去就看到个和前天完全不同的,装做大人气派的女孩子,不由得呆了一呆.她连望也不望他,也不留神他的说话,偶而向他抬起眼睛,那副冷若冰霜的神色又使他大吃一惊.他寻思了半晌,要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其实他并没得罪她;弥娜对他的感情,不多不少跟前天一样,就是说完全不把他放在心上.那天她对他笑脸相迎,无非是由于女孩儿卖弄风情的天性,喜欢随便碰到一个人就试试自己的媚眼的力量,哪怕是个丑八怪,她也会这样做一下来解解闷的.可是到了第二天,对这个太容易征服的俘虏,她已经全无兴趣.她把克利斯朵夫很严厉的打量过了,认为他是个又丑又穷,又没教养的男孩子,琴弹得很好,可是手脏得厉害,饭桌上拿叉的样子简直要不得,吃鱼的时候还用刀子!所以在她眼里,他一点没有可爱之处.她很愿意跟他学琴,甚至也愿意和他玩儿,因为目前没有别的同伴;而且她虽然想装做大人,还常常有疯狂的冲动,需要让过剩的快活劲儿发泄一下,而这个快活劲儿,和她母亲的一样,由于在家守丧的关系,更憋闷得慌.但她对克利斯朵夫并不比对一头家畜多关心一点.要是她在最冷淡的日子还会向他挤眉弄眼,那纯粹是由于忘形,由于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或是单单为了不要忘掉习惯.可是给她这么瞧上一眼,克利斯朵夫的心会直跳起来.其实她连看也不大看到他:她自己在那里编故事呢.这少女的年龄,正是一个人用愉快而得意的梦境来麻醉自己的年龄.她时时刻刻想着爱情,那种浓厚的兴趣与好奇心,要不是因为她愚昧无知,简直不能说是无邪的了.并且,她以有教养的闺女身份,只知道用结婚的方式去想象爱情.理想中的对象该是哪种人物,始终还没确定.有时她想嫁一个军官,有时想嫁一个伟大的正宗的诗人,象席勒一派的.她老是有新的计划代替旧的计划;每个计划来的时候,她总看得很认真,信念很坚定.但不论什么理想,只要接触到现实就会立刻退让.因为那种有传奇性格的少女,一朝看到了一个不甚理想的,但比较切实的真正的人物走进了她的圈子,就极容易把她们的梦想忘掉.
目前,多情的弥娜还很安定很冷静.虽然有个贵族的姓氏和世家的称号使她自豪,骨子里她的思想跟青春期的德国女仆的那一套根本没有什么分别.
克利斯朵夫自然不懂得女子心理的这些复杂的变化,......而且表面比实际更复杂.他常常给两位女朋友的态度弄糊涂了;但他能够爱她们是多么快活,甚至把她们使他困惑使他有点难过的表情都信以为真,唯有这样,他才能相信她们对他的感情和他对她们的一样.只要听到亲热的一言半语,或是看到可爱的眼神,他就快乐之极,有时竟感动得哭了.
他在清静的小客厅里对着桌子坐着,旁边克里赫太太在灯下缝着东西............(弥娜在桌子对面看书;他们一声不出:从半开的花园门里,可以看到小径上的细沙在月光下闪铄;微的喁语从树颠上传来......)......他觉得非常快活,便突然无缘无故从椅子上跳起来,跪在克里赫太太面前,抓着她的手狂吻,不管她手里有没有针;他一边哭着一边把他的嘴,他的腮帮,他的眼睛贴在她的手上.弥娜从书上抬起眼睛,耸了耸肩膀,抿了抿嘴.克里赫太太微微笑着,看着这个扑在她脚下的大孩子,用另一只空闲的手摩着他的头,又用她那种慈祥,悦耳,同时又带点嘲弄意味的声音说:
"嗯,小傻子,嗯,你怎么啦?"
噢!多甜美啊:这声音,这安逸,这宁静,这微妙的气氛,没有叫嚷,没有冲突,没有苦恼,在艰难的人生的一片水草中间,......还有那照着生灵万物的英雄的毫光,......念着大诗人歌德,席勒,莎士比亚辈的作品而想起的......奇妙的世界,力的巨潮,痛苦与爱情的巨潮!......
弥娜把头埋在书里在那儿朗诵,说话的兴奋使她脸上微微有点红晕,清脆的声音偶而把音念糊涂了,读到战士与帝王的谈吐,她故意装出俨然的语调.有时克里赫太太自己拿起书本,遇到悲壮的段落就羼入她那种温柔的,富于性灵的韵味.她平常总喜欢仰在安乐椅里静听,膝上放着永不离身的活计,对着自己的念头微笑:......因为在所有的作品里,她老是发现自己的思想.
克利斯朵夫也试着念,可是过了一会只能放弃:他结结巴巴的,跳过句读,好似完全不懂书中的意义,遇到动人的段落连眼泪都要淌出来,没法再念下去.于是他很气恼的把书丢在桌上,引得两位朋友哈哈大笑......噢!他多爱她们!他到哪儿都看到她们两人的影子,把她们和莎士比亚与歌德的人物混在一起,几乎分不清了.诗人某句隽永的名言,把他的热情从心底里挑动起来的名句,和第一次念给他听的亲爱的嘴巴分不开了.二十年后,他重读《哀格蒙特》与《罗密欧》,(《哀格蒙特》为歌德名剧,《罗密欧》即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的简称.)或看到它们上演的时候,某些诗句总使他想起这些恬静的黄昏,这些快乐的梦,和心爱的克里赫太太与弥娜的脸容.
他可以几小时的望着她们,晚上,在她们念书的时候,......夜里,在床上睁着眼睛梦想的时候,......白天,在乐队里心不在焉的演奏,对着乐谱架半阖着眼睛出神的时候.他对两人都有一种天真无邪的温情;虽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爱情,他自以为动了爱情.但他不知道爱的是母亲还是女儿.他一本正经的思索了一番,没法挑选.可是他觉得既然非有所抉择不可,他就挑了克里赫太太.一朝决定之后,他果然发现他爱的真是她.他爱她聪明的眼睛,爱她那副嘴巴张着一半的浮泛的笑容,爱她年轻的美丽的前额,爱她分披在一边的光滑细腻的头发,爱她带点儿轻咳的,好象蒙着一层什么的声音,爱她那双柔软的手,爱她大方的举动,和那神秘的灵魂.她坐在他身旁,那么和气的给他解释一段文字的时候,他快乐得浑身哆嗦:她的手靠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他觉得她手指的温暖,脸上有她呼吸的气息,也闻到她身上那股甜蜜的香味:他出神的听着,完全没想到书本,也完全没有懂.她发觉他心猿意马,便要他还讲一遍:他一个字都说不出;她就笑着生气了,把他鼻子揿在书里,说这样下去他只能永远做头小驴子.他回答说那也没有关系,只要能做"她的"小驴子而不给她赶走.她假作刁难,然后又说,虽然他是一头又蠢又坏的小驴子,除了本性善良以外没有一点儿用处,她还是愿意留着他,或许还喜欢他.于是他们俩都笑开了,而他更是快乐极了.
克利斯朵夫自从发觉自己爱了克里赫太太之后,对弥娜就离得远了.她的傲慢冷淡,已经使他愤愤不平;而且和她常见之下,他也渐渐放大胆子,不再检点行动,公然表示他的不痛快了.她喜欢惹他;他也毫不客气的顶回去,彼此说些难堪的话,把克里赫太太听得笑起来.克利斯朵夫斗嘴的技术并不高明,有几次他出门的时候气愤之极,自以为恨着弥娜了.他觉得自己还会再上她们家去,只是为了克里赫太太的缘故.
他照旧教她弹琴,每星期两次,从早上九点到十点,监督她弹音阶和别的练习.上课的屋子是弥娜的书房,一切陈设都很逼真的反映出小姑娘乱七八糟的思想.
桌上摆着一组塑像,是些玩弄乐器的猫,有的拉着小提琴,有的拉着大提琴,等于整个的乐队.另外有面随身可带的小镜子,一些化装品和文具之类,排得整整齐齐.骨董架上摆着小型的音乐家胸像:有疾首蹙额的贝多芬,有头戴便帽的瓦格纳,还有贝尔凡特的阿波罗.(按系阿波罗神雕像之一种.贝尔凡特乃罗马教皇宫内的美术馆名称.此处所指系藏于该馆的阿波罗雕像的复制品.)壁炉架上放着一只青蛙抽着芦苇做的烟斗,一把纸扇,上面画着拜罗伊特剧院的全景.(按系专演音乐家瓦格纳作品之剧院.拜罗伊特系德国地名.)书架一共是两格,插的书有鲁布克,蒙森,席勒,于勒.凡纳,蒙丹诸人的作品.(鲁布克为德国美术史家;蒙森为德国史学家.以上二人均十九世纪人物.于勒.凡纳为法国十九世纪科学小说作家;蒙丹为法国十六世纪文学家.)墙上挂着《圣母与西施丁》和海高玛作品的大照片;(拉斐尔生平作圣母像极多,大半均系不朽之作,此为其中之一,因图中绘有教皇西施丁二世,故名.海高玛为十九世纪后半期的德国画家.)周围都镶着蓝的和绿的丝带.另外还有一幅瑞士旅馆的风景装在银色的蓟木框里;而特别触目的是室内到处粘着各式各种的像片,有军官的,有男高音歌手的,有乐队指挥的,有女朋友的,全写着诗句,或至少在德国被认为诗句似的文字.屋子中间,大理石的圆柱头上供着胡髭满颊的勃拉姆斯的胸像.钢琴高头,用线挂着几只丝绒做的猴子和跳舞会上的纪念品,在那儿飘来荡去.
弥娜总是迟到的,眼睛睡得有点儿虚肿,一脸不高兴的神气,她向克利斯朵夫略微伸一伸手,冷冷的道了一声好,便不声不响,俨然的坐上钢琴.她独自个儿的时候,喜欢无穷无尽的尽弹音阶,因为这样可以懒洋洋的把半睡半醒的境界与胡思乱想尽拖下去.但克利斯朵夫硬要她注意那些艰难的练习,她为了报复,便尽量的弹得坏.她有相当的音乐天才而不喜欢音乐,......正象许多德国女子一样.但她也象许多德国女子一样认为应当喜欢;所以她对功课也还用心,除非有时为了激怒老师而故意捣鬼.而老师最受不了的是她冷冰冰的态度.要是遇到谱上富于表情的段落,她认为应当把自己的心灵放进去的时候,那就糟透了:因为她变得非常多情,而实际是对音乐一无所感.
坐在她身旁的小克利斯朵夫并不十分有礼.他从来不恭维她:正是差得远呢.她为此非常记恨,他指摘一句,她顶一句.凡是他说的话,她总得反驳一下;要是弹错了,她强说的确照着谱弹的.他恼了,两人就斗嘴了.眼睛对着键盘,她偷觑着克利斯朵夫,看他发气,心里很高兴.为了解闷,她想出许多荒唐的小计策,目的无非是打断课程,教克利斯朵夫难堪.她假做勒住自己的喉咙,引人家注意;或是一叠连声的咳嗽,或是有什么要紧事儿得吩咐女仆.克利斯朵夫明知道她是做戏;弥娜也明知道克利斯朵夫知道她做戏;可是她引以为乐,因为克利斯朵夫不能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揭破她的诡计.
有一天她正玩着这一套,有气无力的咳着,用手帕蒙着脸,好似要昏厥的样子,眼梢里觑着气恼的克利斯朵夫,她忽然灵机一动,让手帕掉在地下,使克利斯朵夫不得不给她捡起来,他果然很不高兴的照办了.然后她装着贵妇人的口吻说了声"谢谢!",他听了差点儿气得按捺不住.
她觉得这玩艺儿妙极了,大可再来一下.第二天她便如法炮制.克利斯朵夫却怀着一腔怒意,竟自不理.她等了一忽儿,含嗔带怨的说道:
"请你把我的手帕给捡起来,好不好?
克利斯朵夫忍不住了:
"我不是你的仆人,"他粗暴的回答."你自个儿捡罢!"
弥娜一气之下,突然站起来,把琴凳都撞翻了:
"嘿!这是什么话!"她愤愤的把键盘敲了一下,出去了.
克利斯朵夫等着.可是她竟不回来.他对自己的行为很惭愧.觉得太粗野了.同时他也忍无可忍,因为她把他耍弄得太不象话了.他怕弥娜告诉她的母亲,使他永远失掉克里赫太太的欢心.他不知道怎么办:虽然后悔自己的粗暴,他可怎么也不愿意道歉.
第二天他听天由命的又去了,心里想弥娜大概不见得会再来上课.但弥娜心高气傲,决不肯告诉母亲,何况她自己也担点儿干系,所以让他比平时多等了五分钟之后就出来了,直僵僵的坐上钢琴,既不转过头来,也不说句话,好似根本没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可是她照旧上课,以后也继续上课,因为她很明白克利斯朵夫在音乐方面是有本领的,而自己也应当把琴弹得象个样,倘使她想做一个教育完全的大家闺秀的话,她不是自命为这种人吗?
可是她多烦闷啊!他们俩多烦闷啊!
三月里一个白茫茫的早晨,小雪球象羽毛般在灰色的空中飘舞,他们俩在书房里.天色很黑.弥娜弹错了一个音,照例推说是谱上写的.克利斯朵夫明知她扯谎,仍不免探着身子,想把谱上争论的那一段细看一下.她一只手放在谱架上,并不拿开.他的嘴巴跟她的手靠得很近.他想看谱而没看见:原来他望着另外一样东西,......望着那娇嫩的,透明的,象花瓣似的东西.突然之间,不知脑子里想到了什么,他把嘴唇用力压在那只小手上.
他们俩都吃了一惊.他望后一退,她把手缩了回去,......两人都脸红了.彼此一声不出,望也不望.慌慌张张的静了一忽儿,她重新弹琴,胸部一起一伏,象受到压迫似的,同时又接二连三的弹错音.他可没有发觉:他比她慌得更厉害,太阳穴里跳个不住,什么都听不见.为了打破沉默,他嗄着嗓子,胡乱挑了几个错.他自以为在弥娜的心目中从此完了,对自己的行动羞愧无地,觉得又荒唐又粗俗.课上完了,他和弥娜分手的时候连瞧也不敢瞧,甚至把行礼都忘了.她却并不恨他,再也不觉得克利斯朵夫没有教养了,刚才她弹错那么多音,是因为她暗中瞅着他,心里非常好奇,而且破天荒第一遭的对他有了好感.
他一走,她并不象平时那样去找母亲,却是一个人关在屋里推敲那件非常的事.她两手托着腮帮,对着镜子,发见眼睛又亮又温柔.她轻轻咬着嘴唇在那儿思索.一边很得意的瞧着自己可爱的脸,一边又想到刚才的一幕,她红着脸笑了.吃饭的时候她很快活,兴致很好,饭后也不愿意出去走走,大半个下午都呆在客厅里,手里拿着活儿,做不到十针就弄错了;她可不管这些.她坐在屋子的一角,背对着母亲,微微笑着;或是为了松动一下而在屋子里蹦蹦跳跳,直着嗓子唱歌.克里赫太太给她吓了一跳,说她疯了.弥娜却是笑弯了腰,勾着母亲的脖子狂吻,差点儿使她气都喘不过来.
晚上回到房里,她过了好久才上床.她老对着镜子回想,但因为整天想着同样的事,结果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她慢条斯理的脱衣服,随时停下来,坐在床上追忆克利斯朵夫的面貌:而在脑海里出现的却是一个她想象中的克利斯朵夫,那时她也不觉得他怎么丑了.她睡下了,熄了灯.过了十分钟,早上那幕忽然又回到记忆中来,她大声的笑了.母亲轻轻的起来,推开房门,以为她不听吩咐又躲在床上看书,结果发觉弥娜安安静静的躺着,在守夜小灯的微光下睁着眼睛.
"怎么啦?"她问,"什么事儿教你这样快活?"
"没有什么,"弥娜一本正经的回答."我只是瞎想."
"你倒很快活,自个儿会消遣.现在可是该睡觉了."
"是,妈妈,"弥娜很和顺的回答.
可是她心里说着:"你走罢!快点儿走罢!"一直嘀咕到房门重新关上,能够继续体味她那些梦的时候.于是她懒洋洋的出神了.等到身心都快入睡的时候,她又快活得惊醒过来:
"噢!他爱我......多快活啊!他会爱我,可见他多好!......我也真爱他!"
然后她把枕头拥抱了一下,睡熟了.
两个孩子第一次再见的时候,克利斯朵夫看到弥娜那么殷勤,不禁大为诧异.除了例有的招呼以外,她又装着甜蜜的声音向他问好,然后安安分分,端端正正的坐上钢琴,简直乖得象个天使.她再没顽皮学生的捣乱念头,而极诚心的听着克利斯朵夫的指点,承认他说得有理;一有弹错的地方,她自己就大惊小怪的叫起来,用心纠正.克利斯朵夫给她弄得莫名其妙.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她竟大有进步:不但是弹得好了些,而且也喜欢音乐了.连最不会恭维人的克利斯朵夫,也不由得把她夸奖了几句;她高兴得脸红了,用水汪汪的眼睛望了他一眼表示感激.从此以后,她为他费心打扮,扎些色调特别雅致的丝带;她笑盈盈的,装着不胜慵困的眼神看着克利斯朵夫,使他又厌恶又气恼,同时也觉得心荡神驰.现在倒是她找话来说了,但她的话没有一点儿孩子气:态度很严肃,又用着装腔作势的迂腐的口吻引用诗人的名句.他听着不大回答,只觉得局促不安:对于这个他不认识的新的弥娜,他感到惊奇与惶惑.
她老是留神着他.她等着......等什么呢?......她自己可明白吗?......她等他再来.......他却防着自己,认为上次的行动简直象个野孩子;他似乎根本没想到那件事了.但她开始不耐烦了;有一天,他正安安静静坐在那儿,跟那危险的小手隔着相当的距离,她突然烦躁起来,做了一个那么快的动作,连想也来不及想,把手送过去贴在他的嘴上.他先是吓了一跳,接着又恼又害臊.但他仍旧吻着她的手,而且非常热烈.这种天真的放浪的举动使他大为愤慨,几乎想丢下弥娜立刻跑掉.
可是他办不到了.他已经给抓住了.一阵骚乱的思潮在胸中翻上翻下,使他完全摸不着头脑.象山谷里的水汽似的,那些思想从心底里浮起来.他在爱情的雾氛中到处乱闯,闯来闯去,老是在一个执着的,暧昧的念头四周打转,在一种无名的,又可怕又迷人的欲望四周打转,象飞蛾扑火一样.自然的那些盲目的力突然骚动起来了......
他们正在经历一个等待的时期:互相观察,心里存着欲望,可又互相畏惧.他们都烦躁不安.两人之间照旧有些小小的敌意和怄气的事,可再不能象从前那样的无拘无束了:他们都不出声.各人在静默中忙着培植自己的爱情.
对于过去的事,爱情能发生很奇怪的作用.克利斯朵夫一发觉自己爱着弥娜,就同时发觉是一向爱她的.三个月以来,他们差不多天天见面,他可从来没想到这段爱情;但既然今天爱了她,就应该是从古以来爱着她的.
能够发见爱的是谁,对他真是一种宽慰.他已经爱了好久,只不知道哪个是他的爱人!现在他轻松了,那情形就好比一个不知道病在哪里,只觉得浑身不舒服的病人,忽然看到那说不出的病变成了一种尖锐的痛苦而局限在一个地方.没有目标的爱是最磨人的,它消耗一个人的精力,使它解体.固然,对象分明的热情能使精神过于紧张过于疲劳,但至少你是知道原因的.无论什么都受得了,只受不了空虚!
虽然弥娜的表示可以使克利斯朵夫相信她并非把他视同陌路,但他仍不免暗自烦恼,以为她瞧不起他.两人彼此从来没有明确的观念,但这观念也从来没有现在这样的杂乱:那是一大堆不相连续的.古怪的想象,放在一起没法调和的;因为他们会从这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一忽儿认为对方有某些优点,......那是在不见面的时候,......一忽儿又认为对方有某些缺陷,......那是在见面的时候.......其实,这些优点和缺点,全是凭空杜撰的.
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克利斯朵夫方面,他的爱情是一种感情的饥渴,专横而极端,并且是从小就有的;他要求别人满足他的饥渴,恨不得强迫他们.他需要把自己,把别人,......或许尤其是别人,......完全牺牲;而这专制的欲望中间,有时还夹着一阵一阵的冲动,都是些暴烈的,暧昧的,自己完全莫名其妙的欲念,使他觉得天旋地转.至于弥娜,特别是好奇心重,有了这个才子佳人的故事很高兴,只想让自尊心和多愁善感的情绪尽量痛快一下;她存心欺骗自己,以为有了如何如何的感情.其实他们的爱情一大半是纯粹从书本上来的.他们回想读过的小说,把自己并没有的感情都以为是自己有的.
可是快要到一个时期,那些小小的谎言,那些小小的自私自利,都得在爱情的神光前面消失.这个时期或是一天,或是一小时,或是永恒的几秒钟......而它的来到又是那么出人意外!......
一天傍晚,只有他们两人在那儿谈话.客厅里黑下来了.话题也变得严重起来.他们提到"无穷","生命","死亡".那比他们的热情规模大得多了.弥娜慨叹自己的孤独,克利斯朵夫听了,回答说她并不象她所说的那么孤独.
"不,"她摇摇头,"这些不过是空话.各人只顾自己,没有一个人理睬你,没有一个人爱你."
两人静默了一会.然后,克利斯朵夫紧张得脸色发青,突然说了句:
"那末我呢?"
兴奋的小姑娘猛的跳起来,抓着他的手.
门开了,两人望后一退.原来是克里赫太太进来了.克利斯朵夫随手抓起一本书看着,连拿颠倒了都没觉得.弥娜低着头做活,让针戳了手指.
整个黄昏他们再没有单独相对的机会,他们也怕有这种机会.克里赫太太站起来想到隔壁屋子去找件东西,一向不大巴结的弥娜这回竟抢着代母亲去拿;而她一出去,克利斯朵夫就走了,根本没向她告辞.
第二天,他们又见面,急于把昨晚打断的话继续下去,可是不成.机会是很好.他们跟着克里赫太太去散步的时候,自由谈话的机会真是太多了.但克利斯朵夫没法开口,他为之懊恼极了,干脆在路上躲着弥娜.她假装没注意到这种失礼的举动,可是心里很不高兴,并且在脸上表示出来.等到克利斯朵夫非说几句话不可的时候,她冷冰冰的听着,使他几乎没有勇气把话说完.散步完了,时间过去了;他因为不知利用而很丧气.
这样又过了一星期.他们以为误解了对方的感情,甚至竟不敢说那天晚上的一幕是不是做梦.弥娜恼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也怕单独见到弥娜.他们之间从来没有这么冷淡过.
终于有一天,早上和大半个下午都阴而不止.他们在屋子里,一句话不说,只是看看书,打打呵欠,望望窗外;两人都憋闷得慌.四点左右,天开朗了.他们奔进花园,靠着花坛,眺望底下那片一直伸展到河边的草坪.地下冒着烟,一缕温暖的水汽在阳光中上升;细小的雨点在草地里发光;潮湿的泥土味与百花的香味混在一起;黄澄澄的蜜蜂在四周打转.他们身子靠得很近,可是谁也不望谁;他们想打破沉默,却又下不了决心.一只蜜蜂跌跌撞撞的停在饱和雨水的紫藤上,把水珠洒了她一身.两人同时笑起来,而一笑之下,他们马上觉得谁也不恼谁了,仍旧是好朋友了;但还不敢互相望一眼.
突然之间,她头也没回过来,只抓着他的手说了声:
"来罢!"
她拉着他奔入小树林.那里有些拐弯抹角的小路,两旁种着黄杨,林子中间还有一块迷宫似的高地.他们爬上小坡,浸透了雨的泥土使他们溜来滑去,湿漉漉的树把枝条向他们身上乱抖.快到坡脊,她停下来喘口气.
"等一忽儿......等一忽儿......"她轻轻说着,想把呼吸缓和一下.
他望着她.她望着别处,微微笑着,嘴张着一半,喘着气;她的手在克利斯朵夫的手里抽搐.他们觉得手掌与颤抖的手指中间,血流得很快.周围是一片静寂.树上金黄色的嫩芽在阳光中打战;一阵细雨从树叶上飘下,声音那么轻灵;空中有燕子尖锐的叫声.
她对他转过头来:象一道闪电那么快,她扑上他的脖子,他扑在她的怀里.
"弥娜!弥娜!亲爱的弥娜!......"
"我爱你,克利斯朵夫,我爱你!"
他们坐在一条潮湿的凳上.两人都被爱情浸透了,甜蜜的,深邃的,荒唐的爱情.其余的一切都消灭了.自私,自大,心计,全没有了.灵魂中的阴影,给爱情的气息一扫而空.笑眯眯的含着泪水的眼睛都说着:"爱啊,爱啊."这冷淡而风骚的小姑娘,这骄傲的男孩子,全有股强烈的欲望,需要倾心相许,需要为对方受苦,需要牺牲自己.他们认不得自己了;什么都改变了:他们的心,他们的面貌,照出慈爱与温情的光的眼睛.几分钟之内,只有纯洁,舍身,忘我;那是一生中不会再来的时间!
他们你怜我爱的嘟囔了一阵,立了矢忠不渝的誓,一边亲吻,一边说了些无头无尾的,欣喜欲狂的话,然后他们发觉时间晚了,便手挽着手奔回去,一忽儿在狭窄的小路上几乎跌交,一忽儿撞在树上,可是什么也没觉得,他们快活得盲目了,醉了.
和她分手以后,他并不回家:回家也睡不着觉的.他出了城,在野外摸黑乱走.空气新鲜,田野里荒荒凉凉的,漆黄一片.一只猫头鹰寒瑟瑟的叫着.他象梦游病者那样的走着,从葡萄藤中爬上山岗.城里细小的灯光在平原上发抖,群星在阴沉的天空打战.他坐在路边矮墙上,忽然簌落落的流下泪来,不知道为什么.他太幸福了,而这过度的欢乐是悲与喜交错起来的;他一方面对自己的快乐感激,一方面对那些不快乐的人抱着同情,所以他的欢乐既有"好景不常"的感慨,也有"人生难得"的醉意.他哭得心神酣畅,不知不觉的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黎明.白茫茫的晓雾逗留在河上,笼罩在城上,那儿睡着困倦的弥娜,她的心也给幸福的笑容照亮了.
当天早上,他们又在花园里见面了,彼此把相爱的话重新说了一遍,可是已不象昨天那样的出诸自然.她似乎学做舞台上扮情人的女演员.他虽然比较真诚,也扮着一个角色.两人谈到将来的生活.他对自己的清贫引为恨事.她可表示慷慨豪爽,同时为了自己的豪爽很得意.她自命为瞧不起金钱.这倒是真的:因为她不知道钱是什么东西,也不知道没有钱是怎么回事.他对她许愿,要成为一个大艺术家:她觉得很有意思,很美,象小说一样.她自以为一举一动非做得象个真正的情人不可.她念着诗歌,多愁善感.他也被她感染了,注意自己的修饰,装扮得非常可笑,也讲究说话的方式,满嘴酸溜溜的.克里赫太太看着他不由得笑了,心里奇怪什么事把他搅成这样蠢的.
可是他们也有些诗意盎然的时间,往往在平淡的日子突然放出异彩,好比从雾霭中透过来的一道阳光.一瞥一视,一举一动,一个毫无意义的字眼,就会使他们沉溺在幸福里面;傍晚在黑洞洞的楼梯上说的"再会!",眼睛在半明半暗中的相探和相遇,手碰到手的刺激,语声的颤抖:这些无聊的琐碎事儿,到夜里,......在听着每小时的钟声就会惊醒的轻浅的梦中,心头象溪水的喁语般唱着"他爱我",的时候,......又会一件一件的重新想起.
他们发见了万物之美.春天的笑容有无限的温柔.天空之中有光华,大气之中有柔情,这是他们从来没领略到的.整个的城市,红色的屋顶,古老的墙垣,高低不平的街面,都显得亲切可爱,使克利斯朵夫中心感动.夜里,大家睡熟的时候,弥娜从床上起来,凭窗遐想,懵腾腾的,骚动不已.下午他不在的时候,她坐在秋千架上,膝上放着本书,半阖着眼睛出神,懒懒的似睡非睡,身心一齐在春天的空气中飘荡.她又几小时的坐在钢琴前面,翻来覆去的老弹着某些和弦,某些段落,令人听了厌倦不堪,她可是感动得脸色发白,身上发冷.她听着舒曼的音乐哭了.她觉得对所有的人都抱着恻隐之心,而他也和她一样.路上碰到穷人,他们都偷偷的给点儿钱,然后不胜同情的彼此望一眼,因为自己能这样慈悲而非常快乐.
其实他们的善心是有间歇性的,弥娜忽然发觉,从她母亲小时候就来当差的老妈子弗列达,过的那种微贱的,替人尽心出力的生活多么可怜,便跑到厨房里,把正在补衣服的女仆勾着脖子亲热一阵,使她大吃一惊.可是两小时以后她对弗列达说话又很不客气了,因为她没有一听到打铃马上就来.至于克利斯朵夫,尽管对整个的人类抱着热爱,尽管为了怕踏死一条虫而绕着弯儿走路,对自己家里的人可冷淡极了.由于一种奇怪的反应,他对别人越亲热,对家人越冷越无情:他连想也不大想到他们,对他们说话非常粗暴,见到他们就讨厌.弥娜和他两人的慈悲心原来只是过剩的爱情,一朝泛滥起来,随便碰到一个人就会发泄,不问是谁.除了这种情形以外,他们反而比平常更自私,因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而一切都得以那个念头为中心.
这少女的面貌在克利斯朵夫生活中占了多重要的地位!当他在花园里找她而远远的瞥见那件小小的白衣衫的时候,在戏院里听见楼厅的门开了,传来那么熟悉的快乐的声音的时候,在别人的闲话中听见提到克里赫这可爱的姓氏的时候:他多么激动!他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几分钟之内,什么都看不见了,什么都听不见了.接着急流似的血在身上奔腾,多少无名的力在胸中激撞.
这天真而肉感的德国姑娘有些奇怪的玩艺儿.她把戒指放在面粉上,要大家轮流用牙齿衔起而鼻子不沾白粉.或者用根线穿着饼干,各人咬着线的一端,得一边嚼着线一边尽最快的速度咬到饼干.他们的脸接近了,气息交融了,嘴唇碰到了,勉强嘻嘻哈哈的笑着,可是手都凉了.克利斯朵夫很想咬她的嘴唇让她疼一下,便突然望后倒退;她还在那儿强笑.两人都转过头去,假作冷淡,暗中却是偷眼相看.
这些乱人心意的游戏,又吸引他们又教他们发慌.克利斯朵夫简直害怕,他宁可有克里赫太太或别人在一起而觉得拘束的.不论当着谁的面,两颗动了爱情的心照旧息息相通;而且越是受到外来的约束,心的交流越来得热烈而甜蜜.那时,他们之间一切都有了无穷的价值:只要一句话,一抿嘴,一个眼风,就能在日常生活的平淡无奇的面幕之下,把双方内心生活的丰富而新鲜的宝藏重新显露出来,而只有他们俩能看到,至少他们相信如此.于是他们便会心而笑,对这些小小的神秘挺得意.旁人听来,他们所说的无非是些极普通的应对;但在他们俩竟好比唱着永远没有完的恋歌.声音笑貌之间瞬息万变的表情,他们都看得清清楚楚,象本打开的书;甚至他们闭着眼睛也能看到:因为只要听听自己的心,就能听到朋友心中的回声.他们对人生,对幸福,对自己,都抱着无穷的信心,无穷的希望.他们爱着人,也有人爱着,那么快乐,没有一点阴影,没有一点疑心,没有一点对前途的恐惧!唯有春天才有这种清明恬静的境界!天上没有一片云.那种元气充沛的信仰,仿佛无论如何也不会枯萎.那么丰满的欢乐似乎永远不会枯竭.他们是活着吗?是做梦吗?当然是做梦.他们的梦境与现实的人生没有一点相象的地方.要有的话,那就是在这个不可思议的时间,他们自己就变了一个梦:他们的生命在爱情的呼吸中溶解了.
克里赫太太不久就窥破了他们自以为巧妙而其实很笨拙的手段.有一天,弥娜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身子靠得太紧了些,她母亲出其不意的闯进来,两人便慌慌张张的闪开了.从此弥娜起了疑心,认为母亲已经有点儿发觉.可是克里赫太太装做若无其事,使弥娜差不多失望了.弥娜很想跟母亲抵抗一下,这样就更象小说里的爱情了.
她的母亲可偏不给她这种机会;她太聪明了,决不因之操心.她只在弥娜前面用挖苦的口气提到克利斯朵夫,毫不留情的讽刺他的可笑,几句话就把他毁了.她并非是有计划的这么做,只凭着本能行事,象女人保护自己的贞操一样,施展出那种天生的坏招数.弥娜白白的反抗,生气,顶嘴,拚命说母亲的批评没有根据,其实是批评得太中肯了,而且克里赫太太非常巧妙,每句话都一针见血.克利斯朵夫的太大的鞋子,难看的衣服,没有刷干净的帽子,内地人的口音,可笑的行礼,粗声大气的嗓子,凡是足以损伤弥娜自尊心的缺点,一桩都不放过:而说的时候又象是随便提到的,没有一点存心挑剔的意味;愤慨的弥娜刚想反驳,母亲已经轻描淡写的把话扯开.可是一击之下,弥娜已经受伤了.
她看克利斯朵夫的目光,慢慢的不象从前那么宽容了.他隐隐约约的有点儿觉得,就不安的问:"你为什么这样的望着我?"
她回答说:"不为什么."
可是过了一忽儿,正当他挺快活的时候,她又狠狠的埋怨他笑得太响,使他大为丧气.他万万想不到在她面前连笑也得留神的:一团高兴马上给破坏了.......或是他说话说得完全出神的时候,她忽然漫不经意的对他的衣著来一句不客气的批评,或者老气横秋的挑剔他用字不雅.他简直没有勇气再开口,有时竟为之生气了.但他一转念,又认为那些使他难堪的态度正表示弥娜对他的关心;而弥娜也自以为如此.于是他竭力想虚心受教,把自己检点一下;她可并不满意,因为他并不真能检点自己.
至于她心中的变化,他根本来不及觉察.复活节到了,弥娜要跟母亲上魏玛那边的亲戚家去玩几天.
分别以前的最后一个星期,他们又恢复了初期的亲密.除了偶然有点儿急躁以外,弥娜比什么时候都更亲热.动身前夜,他们在花园中散步了很久;她拉着克利斯朵夫到小树林里,把一口小香囊挂在他的颈上,里头藏着她的一绺头发;他们把海誓山盟的话又说了一遍,约定每天通信;又在天上指定了一颗星,以便夜晚两人在两地同时眺望.
重大的日子到了.夜里他再三想着:"明天她在哪儿呢?"这时又想道:"啊,是今天了.早上她还在这儿,可是晚上......"不到八点,他就去了.她还没起床.他勉强到花园里溜了一下,觉得支持不住,只得回进屋子.走廊里堆满了箱笼包裹;他在一间房里拣着个角儿坐下,留神开门的声音和楼板的响动,认出上面屋里的脚声.克里赫太太微微带着点笑意,和他俏皮的招呼了一声,停也不停的走过去了.终于弥娜出现了,脸色苍白,眼睛虚肿,她昨夜并没比他睡得更好.她做出很忙的神气对仆人发号施令,一边给克利斯朵夫握手,一边继续和老弗列达谈话.她已经准备出发了.克里赫太太又进来,母女俩讨论着帽笼的事.弥娜好象完全没注意到克利斯朵夫:他站在钢琴旁边,可怜巴巴的,谁也不理会他.她跟着母亲出去,一忽儿又进来;在门口和克里赫太太又说了几句,然后把门带上.那时只有他们两个了.她奔过来抓着他的手,把他拉到隔壁百叶窗已经关上的客厅去.于是她突然把脸凑上来偎着他的脸,使劲的拥抱他,一边哭一边问:
"你应许我吗,应许永远爱我吗?"
他们轻轻的哭着,抽抽噎噎的压制自己,不让人家听到.一有脚声,他们赶紧分开.弥娜抹了抹眼睛,跟仆人们又装出那副俨然的神气,可是声音有点儿发抖.
她把一块又脏又皱,浸透眼泪的小手帕掉在地下,给他偷偷的捡了去.
他搭着她们的车把她们送到站上.两个孩子面对面坐着,彼此连望也不敢望,怕忍不住眼泪.他们的手互相摸索,用力握着,把手都掐痛了.克里赫太太假痴假呆的只做不看见.
终于时间到了.克利斯朵夫站在车厢门口,车子一发动,他就跟着跑,眼睛老钉着弥娜,一路和站上的员工乱撞,一忽儿便落在列车后面.他还是跑着,直到什么都看不见了方始上气不接下气的停下来,和一些不相干的人站在月台上.回到家里,大家都出去了,他哭了一个上午.
他初次尝到离别的悲痛,这是所有的爱人最受不了的磨折.世界,人生,一切都空虚了.不能呼吸了.那是致命的苦闷.尤其是爱人的遗迹老在你周围,眼睛看到的没有一样不教你想起她,现在的环境又是两人共同生活过的环境,而你还要重游旧地竭力去追寻往日的欢情:那时好比脚下开了个窟窿,你探着身子看,觉得头晕,仿佛要往下掉了,而真的往下掉了.你以为跟死亡照了面.不错,你的确见到了死亡,因为离别就是它的一个面具.最心爱的人不见了:生命也随之消灭了,只剩下一个黑洞,一片虚无.
克利斯朵夫到他们相爱过的地方都去走了一遭,特意要让自己痛苦.克里赫太太把花园的钥匙留给了他,使他照旧可以去散步.他当天就去了,痛苦得差点儿闷死.他去的时候以为能找到一点儿离人的痕迹:哪知这种痕迹只嫌太多,每一处的草坪上都有她的影子在飘浮;每条小路的每个拐弯的地方,他都等她出现,虽然明知不可能,但硬要相信可能;他也竭力去找他爱情的遗迹:那些曲折迷离的小路,挂着紫藤的花坛,小林子里的木凳,还老对自己说着:"八天以前......三天以前......昨天,就不过是昨天,她还在这儿......今天早上还在这儿......"他把这些念头在胸中翻来覆去的想个不停,直到快闭过气去了才丢开.......他除了哀伤之外,还有对自己的愤恨,因为他虚度了良辰,没有加以利用.多少钟点,多少光阴,他有那么大的福分看到她,把她当作空气,当作养料,而他竟不知体味那福分!他听任时间飞逝,没有把它一分钟一分钟的细细咀嚼......现在......现在可太晚了......没法挽救了!没法挽救了!
他回到家里,只觉得亲属可厌:他受不了那些脸,那些举动,那些无聊的谈话,和昨天,前几天,她在的时候完全一样的谈话!他们过着照常的生活,仿佛根本没有他这件不幸的事.城里的居民也同样的毫无知觉.大家只顾着自己的营生,笑着,嚷着,忙着;蟋蟀照旧的唱,天上照旧发光.他恨他们,觉得被普天之下的自私压倒了.殊不知他一个人就比整个的宇宙都更自私.在他心目中一切都没有价值了.他再没有什么慈悲,也不再爱什么人了.
他过着悲惨的日子,只机械的干着他的事,可没有一点儿生活的勇气.
一天晚上,他正不声不响,垂头丧气的和家里的人一同吃饭,邮差敲门进来,送给他一封信.没看到笔迹,他的心就知道是谁写的了.四个人眼睛直钉着他,用着很不知趣的,好奇的态度等他看信,希望他们无聊的生活得到点儿消遣.克利斯朵夫把信放在自己盘子旁边,忍着不拆,满不在乎的说信的内容早已知道了.但两个兄弟绝对不信,继续在暗中留神,使他吃那顿饭的时候受尽了罪.吃完了,他才能把自己关在房里.他心儿乱跳,拆信的时候差点把信纸撕破.他担心着不知信上写的什么,可是刚念了几个字就快活极了.
那是一封很亲热的短信,弥娜偷偷的写给他的.她称他为"亲爱的克利斯德兰",说她哭了好几回,每晚都望着星,她到过法兰克福,那是一个了不起的大城,有华丽的大商店,但她什么都没在意,因为心里只想着他.她教他别忘了忠诚自矢的诺言,说过她不在的时候谁都不见,只想念她一个人.她希望他把她出门的时期整个儿花在工作上面,使他成名,她也跟着成名.最后她问他可记得动身那天和他告别的小客厅,要他随便哪天早上再去,她的精神一定还在那儿,还会用同样的态度和他告别.她签名的时候自称为"永远永远是你的......";信后又另外加了几句,劝他买一顶平边的草帽,别再戴那个难看的呢帽:......"平边的粗草帽,围一条很阔的蓝丝带:这儿所有的漂亮绅士都是戴的这一种."
克利斯朵夫念了四遍才完全弄清楚.他昏昏沉沉,连快活的气力都没有了;突然之间他疲乏到极点,只能上床睡觉,把信翻来覆去的念着,吻着,藏在枕头底下,老是用手去摸,看看是否在老地方.一阵无可形容的快感在他心中泛滥起来.他一觉睡到了天明.
他的生活现在比较容易过了.弥娜忠诚不二的精神老在周围飘荡.他着手写回信,但没有权利自由发挥,第一要把真情隐藏起来:那是痛苦而不容易做到的.他用的过分客套的话一向很可笑,现在还得拿这些套语来很拙劣的遮掩他的爱情.
信一寄出去,就等着弥娜的回音:他此刻整个儿的生活就是等信了.为了免得焦急,他勉强去散步,看书.但他只想着弥娜,象精神病似的嘴里老念着她的名字,把它当做偶像,甚至拿一册莱辛的著作藏在口袋里,因为其中有弥娜这个名字;每天从戏院出来,他特意绕着远路走过一家针线铺,因为招牌上有Minna这五个心爱的字母.
想到弥娜督促他用功,要他成名的话,他就责备自己不该荒废时日.那种劝告所流露的天真的虚荣,是表示对他有信心,所以他很感动.为了不负她的期望,他决定写一部不但是题赠给她,而且是真正为她写的作品.何况这时他也没有别的事可做.计划刚想好,他就觉得乐思潮涌,好比蓄水池中积聚了几个月的水,一下子决破了堤,奔泻出来.八天之内他不出卧房,鲁意莎把三餐放在门外,因为他简直不让她进去.
他写了一阕单簧管与弦乐器的五重奏.第一部是青春的希望与欲念的歌;最后一部是喁喁的情话,其中杂有克利斯朵夫那种带点儿粗犷的诙谑.作品的骨干是第二部轻快的广板,描写一颗热烈天真的心,暗示弥娜的小影.那是谁也不会认得的,她自己更认不得;但主要的是他能够认得清清楚楚.他自以为把爱人的灵魂整个儿抓住了,快乐得发抖了.没有一件工作比这个更容易更愉快.离别以后郁结在他胸中的过度的爱情,在此有了发泄;同时,创造艺术品的惨淡经营,为控制热情所作的努力,把热情归纳在一个美丽清楚的形式之中的努力,使他精神变得健全,各种官能得到平衡;因之身体上也有种畅快的感觉.这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领略到的最大的愉快.创作的时候,他不再受欲念与痛苦的奴役,而能控制它们了;凡是使他快乐的,使他痛苦的因素,他认为都是他意志的自由的游戏.只可惜这样的时间太短:因为过后他照旧碰到现实的枷锁,而且更重了.
只要克利斯朵夫为这件工作忙着,就差不多没有时间想到弥娜不在:他和她在一起生活.弥娜不在弥娜身上,而整个儿在他心上.但作品完成以后,他又孤独了,比以前更孤独更没精神了;他想起写信给她已经有两星期而还没有回音.
他又写了封信,可不能再象第一封那样的约束自己.他埋怨弥娜把他忘了,用的是说笑的口吻,因为他并不真的相信.他笑她懒惰,很亲热的耍弄了她几句.他藏头露尾的提到自己的工作,故意刺激她的好奇心,同时也因为想让她回来以后出其不意的高兴一下.他把新买的帽子描写得很仔细;又说为了服从小王后的命令,......他把她每句话都当真的,......老守在家里,对一切邀请都托病谢绝;可并没补上一句,说他连跟大公爵都冷淡了,因为某次爵府里有晚会找他,他竟没去.全封信都表示他快活得忘其所以,信里最多的是情人们顶喜欢的,心照不宣的话,以为只有弥娜一个人懂的,他觉得自己手段高明,居然把应该用到爱情二字的地方都用友谊代替了.
写完了,他暂时宽慰了一下:第一因为写信的时候好象就和弥娜当面谈了一次;第二因为他相信弥娜一定会马上答复.所以他三天之内很有耐性,这是预算信件一来一往必需要的时间.可是过了第四天,他又觉得活不下去了,一点精力也没有,对什么事也不感兴趣,除了每次邮班以前的那个时间.那时他可焦急得浑身发抖,变得非常迷信,为了要知道有没有信来,到处找些占卜的征兆,譬如灶肚里木柴的爆裂声,或是偶然听到的什么话.时间一过,他又垂头丧气;既不工作,也不散步,生活唯一的目标是等下次的邮班,而他还得用全副精神来撑到那个时间.到了傍晚,当天的希望断绝之后,他可消沉到极点:似乎怎么样也活不到明天的了.他几小时的坐在桌子前面,话也不说,想也不想,甚至也没有去睡觉的气力,直要最后迸出一些残余的意志才能上床.他睡得昏昏沉沉的,做着乱梦,以为黑夜是永无穷尽的了.
这种连续不断的等待,结果变成了一场真正的病.克利斯朵夫竟疑心他的父亲,兄弟,甚至邮差,收了他的信藏起来.一肚子的惶惑把他折磨得好苦.至于弥娜的忠实,他没有一刻儿怀疑过.所以要是她不写信,那一定是害了病,快死下来了,或许已经死了.他抓起笔来写了第三封信,那是悲痛之极的几行,感情,字迹,什么都不顾虑了.邮班的时间快到了,他乱涂一阵,信纸翻过来的时候把字弄糊了,封口的时候把信封搅脏了:管它!他决不能等下一次的邮班.他连奔带跑的把信送到了邮局,便凄怆欲绝的开始再等.第二天夜里,他清清楚楚的看到弥娜病着,在那里叫他;他爬起来,差点儿要动身去找她了.可是她在哪儿呢?上哪儿去找呢?
第四天早上,弥娜的信来了,......半页信纸......口气又冷又傲慢.她说不懂他这种荒唐的恐惧是从哪儿来的,她身体很好,只是没有空写信,请他以后别这样的冲动,并且停止通信.
克利斯朵夫看了大为沮丧.他可不怀疑弥娜的真诚,只埋怨自己,觉得弥娜恼他那些冒昧而荒谬的信是很对的,认为自己糊涂,用拳头敲着自己的脑袋.但这些都是白费:他终究感到了弥娜的爱他不及他的爱弥娜.
以后几天的沉闷简直无可形容.虚无是没法描写的.唯一使克利斯朵夫留恋人生的乐趣......和弥娜的通信......被剥夺了,现在他只是机械的活着,日常生活中唯一想做的事,就是晚上睡觉以前,把他和弥娜离别的无穷尽的日子,象小学生似的在月历上划去一天.
回来的日子已经过了.一星期以前她就该到了.克利斯朵夫从失魂落魄的阶段转变到狂热的骚动.弥娜临走答应把归期和时刻先通知他.他随时等候消息,预备去迎接;为了猜测迟到的原因,他把念头都想尽了.
祖父的朋友,住在近边的地毯匠费休,常常吃过晚饭衔着烟斗来和曼希沃谈话;有天晚上他又来了.独自在那里苦闷的克利斯朵夫,眼看最后一次的邮差过后,正想上楼睡觉,忽然听见一句话使他打了个寒噤.费休说明天清早要上克里赫家去挂窗帘,克利斯朵夫愣了一愣,问道:
"她们可是回来了吗?"
"别开玩笑了罢!你还不跟我一样的明白?"费休老头儿咕噜着说."早来了!她们前天就回来的."
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听不见了;他离开房间,整整衣衫预备出门.母亲暗中已经留神了他一些时候,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的问他哪儿去.他一言不答,径自走了,心里很难过.
他奔到克里赫家,已经是晚上九点.她们俩都在客厅里,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很从容的招呼他.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心不在焉的向他问好.她因为没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但又时常扯开去向母亲问点儿事.他原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说她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说出几个字,因为谁也不注意,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
弥娜把信写完了,拿着件活儿坐在一边,开始讲她旅行的经过,谈到那愉快的几个星期,什么骑着马出去玩儿啦,古堡中的生活啦,有趣的人物啦.她慢慢的兴奋起来,说到某些故事,某些人,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但她们俩回想之下都笑了.克利斯朵夫听着这篇话,觉得自己是个外人;他不知道取什么态度好,只能很勉强的陪着她们笑,眼睛老钉着弥娜,但求她对自己望一眼.弥娜说话多半是对着母亲的,偶而望着他,眼神也跟声音一样,虽然和气,可淡漠得很.她是不是为了母亲而这样留神呢?他很希望和她单独谈一谈;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这儿.他设法把话扯到自己身上,谈他的工作,谈他的计划;他觉得弥娜毫不关心,便竭力引起她对自己的兴趣.果然她非常注意的听着了,常常插几个不同的惊叹辞,虽然有时不甚恰当,口气倒表示很关切.正当弥娜可爱的笑了笑,使他心里飘飘然又存着希望的时候,她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他立刻把话打住.她很客气的道歉,说是累了.他站起身子,以为人家会留他的;可是并不.他一边行礼一边拖延时间,预备她们请他明天再来:但谁也不说这个话.他非走不可了.弥娜并不送他,只淡淡的很随便的跟他握了握手.他就在客厅的中央和她分别了.他回到家里,心中只觉得恐惧.两个月以前的弥娜,他疼爱的弥娜,连一点影踪也 没有了.怎么回事呢?她变了怎么样的人呢?世界上多少心灵原来不是独立的,整个的,而是好些不同的心灵,一个接着一个,一个代替一个的凑合起来的.所以人的心会不断的变化,会整个儿的消灭,会面目全非.可怜克利斯朵夫还从来没见识过这些现象,一朝看到了简单的事实,就觉得太残酷了,不愿意相信.并且他不胜惊骇的排斥这种念头,硬以为自己看错了,弥娜还是当初的弥娜.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无论如何要跟她谈一谈.
他睡不着觉,听着自鸣钟报时报刻,一小时一小时的数着.天一亮,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转,等到能进去了就马上进去.他碰见的可并非弥娜,而是克里赫太太.她素来起早,好动,那时在玻璃棚下提着水壶浇花;一看到克利斯朵夫,她就开玩笑似的叫了起来:
"哦!是你!......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跟你谈.请等一等......"
她进去放下水壶,擦干了手,回出来望着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脸色笑了笑;他已经觉得大祸临头了.
"咱们到花园里去罢,可以清静些,"她说.
他跟着克里赫太太在花园里走,那儿到处有他爱情的纪念.她看着孩子的慌乱觉得好玩,并不马上开口.
"咱们就在这儿坐罢,"她终于说了一句.
他们坐在凳上,就是分别的前夜弥娜把嘴唇凑上来的那条凳上.
"我要谈的事,你大概知道了罢,"克里赫太太装出严肃的神气,使孩子更窘了."我简直不敢相信,克利斯朵夫.过去我认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一向信任你.哪想到你竟滥用我的信任,把我女儿弄得七颠八倒.我是托你照顾她的.你该敬重她,敬重我,敬重你自己."
她语气之中带点儿说笑的意味:她对这种儿童的爱情并不当真;......但克利斯朵夫感觉不到;他一向把什么事都看得很严重,当然认为那几句埋怨是不得了的,便马上激动起来.
"可是,太太......太太......"他含着眼泪结结巴巴的说,"我从来没滥用您的信任......请您别那么想,......我可以赌咒,我不是一个坏人,......我爱弥娜小姐,我全心全意的爱她,并且我是要娶她的."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
"不,可怜的孩子,"她所表示的好意骨子里是轻视,这一点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来了."那是不可能的,你这话太幼稚了."
"为什么?为什么?"他问.
他抓着她的手,不相信她是说的真话,而那种特别婉转的声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她继续笑着说:"因为......"
他再三追问.她就斟酌着用半真半假的态度(她并不把他完全当真),说他没有财产,弥娜还喜欢好多别的东西.他表示不服,说那也没关系,金钱,名誉,光荣,凡是弥娜所要的,将来他都会有的.克里赫太太装着怀疑的神气,看他这样自信觉得好玩,只对他摇摇头.他可一味的固执.
"不,克利斯朵夫,"她口气很坚决,"咱们用不着讨论,这是不可能的.不单是金钱一项,还有多少问题!......譬如门第......"
她用不着说完.这句话好比一支针直刺到他的心里.他眼睛终于睁开了.他看出友好的笑容原来是讥讽,和蔼的目光原来是冷淡;他突然懂得了他和她的距离,虽然他象儿子一样的爱着她,虽然她也似乎象母亲一样的待他.他咂摸出来,她那种亲热的感情有的是高傲与瞧不起人的意味.他脸色煞白的站了起来.克里赫太太还在那儿声音很亲切的和他说着,可是什么都完了;他再也不觉得那些话说得多么悦耳,只感到她浮而不实的心多么冷酷.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他走了,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转.
他回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愤怒与傲气使他浑身抽搐,象小时候一样.他咬着枕头,拿手帕堵着嘴,怕人家听见他叫嚷.他恨克里赫太太,恨弥娜,对她们深恶痛绝.他仿佛挨了巴掌,羞愤交集的抖个不停.非报复不可,而且要立刻报复.要是不能出这口气,他会死的.
他爬起来,写了一封又荒谬又激烈的信:
"太太,我不知是不是象你所说的,你错看了我.我只知道我错看了你,吃了大亏.我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你也这么说,面上也做得仿佛真是我的朋友,而我爱你们还远过于我的生命.现在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你对我的亲热完全是骗人:你利用我,把我当消遣,替你们弄弄音乐,......我是你们的仆人.哼,我可不是你们的仆人!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
"你那么无情的要我知道,我没有权利爱你的女儿.可是我的心要爱什么人,世界上无论什么也阻止不了;即使我没有你的门第,我可是和你一样高贵.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贵:我尽管不是一个伯爵,我的品德也许超过多少伯爵的品德.当差的也罢,伯爵也罢,只要侮辱了我,我都瞧不起他.所有那些自命高贵而没有高贵的心灵的人,我都看做象块污泥.
"再会吧!你看错了我,欺骗了我.我瞧不起你.
"我是不管你怎么样,始终爱着弥娜小姐爱到死的人.......(因为她是我的,什么都不能把她从我心里夺去的.)"
他刚把信投入邮筒,就立刻害怕起来.他想丢开这念头,但有些句子记得清清楚楚;一想起克里赫太太读到这些疯话,他连冷汗都吓出来了.开头还有一腔怒意支持他;但到了第二天,他知道那封信除了使他跟弥娜完全断绝以外决不会有别的后果:那可是他最怕的灾难了.他还希望克里赫太太知道他脾气暴躁,不至于当真,只把他训斥一顿了事;而且,谁知道,或许他真诚的热情还能把她感动呢.他等着,只要来一句话,他就会去扑在她脚下.他等了五天.然后来了一封信:
"亲爱的先生,既然你认为我们之中有误会,那末最好不要把误会延长下去.你觉得我们的关系使你痛苦,那我决不敢勉强.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不再来往,想必你认为很自然的罢.希望你将来有别的朋友,能照你的心意了解你.我相信你前程远大,我要远远的,很同情的,关切你的音乐生涯.
约瑟芬.冯.克里赫"
最严厉的责备也不至于这样残酷.克利斯朵夫眼看自己完了.诬蔑你的人是容易对付的.但对于这种礼貌周全的冷淡,又有什么办法?他骇坏了.想到从今以后看不到弥娜,永远看不到弥娜,他是受不了的.他觉得跟爱情相比,哪怕是一点儿的爱情,世界上所有的傲气都值不得什么.他完全忘了尊严,变得毫无骨气,又写了几封请求原谅的信,跟他发疯一般闹脾气的信一样荒谬.没有回音.......什么都完了.
他差点儿死.他想自杀,想杀人.至少他自以为这样想.他恨不得杀人放火.有些儿童的爱与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儿童的心.这是他童年最凶险的难关.过了这一关,他的童年结束了,意志受过锻炼了,可是也险些儿给完全摧毁掉.
他活不下去了.几小时的靠着窗子,望着院子里的砖地,象小时候一样,他想到有个方法可以逃避人生的苦难.方法就在这儿,在他眼睛底下,......而且是立刻见效的......立刻吗?谁知道?......也许先要受几小时惨酷的痛苦......这几小时不等于几世纪吗?......可是他儿童的绝望已经到了那种地步,逼得他老在这些念头中打转.
鲁意莎看出他在痛苦;虽然猜不透他想些什么,但凭着本能已经有了危险的预感.她竭力去接近儿子,想知道他的痛苦,为的是要安慰他.但可怜的女人早就不会跟克利斯朵夫说什么心腹话了.好些年来,他老是把思想压在心里;而她为了物质生活的烦恼,也没有时间再去猜儿子的心事,现在想来帮助他,却不知从何下手.她在他四周绕来绕去,象个在地狱中受难的幽灵;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的话,可是不敢开口,生怕恼了他.并且她虽然非常留神,她的举动,甚至只要她一露面,他都觉得生气;因为她一向不大伶俐,而他也不大宽容.他的确爱着母亲,母亲也爱着他.但只消那末一点儿小事就能使两个相爱的人各自东西.例如一句过火的话,一些笨拙的举动,无意之间的眨一眨眼睛,扯一扯鼻子,或是吃饭.走路.笑的方式,或是没法分析的一种生理上的不痛快......尽管大家心里认为不值一提,实际却有数不清说不尽的意义.而往往就是这种小地方,足以便母子.兄弟.朋友.那么亲近的人永远变成陌路.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难关中并不能在母亲身上找到依傍.何况情欲的自私只知有情欲,别人的好意对它也没有什么用.
一天晚上,家里的人都睡了,他坐在房里既不思想也不动弹,只是没头没脑的浸在那些危险的念头中间:静悄悄的小街上忽然响起一阵脚声,紧跟着大门上敲了一下,把他从迷惘中惊醒了,听到有些模糊的人声.他记起父亲还没回家,愤愤的想大概又是喝醉了被人送回来,象上星期人家发见他倒在街上那样.曼希沃,这时已经毫无节制;他的不顾一切的纵酒与胡闹,换了别人早已送命,而他体育家般的健康还是毫无影响.他一个人吃的抵得几个人,喝起酒来非烂醉不休,淋着冷雨在外边过夜,跟人打架的时候给揍个半死,可是第二天爬起来照旧嘻嘻哈哈,还想要周围的人跟他一样快活.
鲁意莎已经下了床,急急忙忙去开门了.克利斯朵夫一动不动,掩着耳朵,不愿意听父亲醉后的嘟囔,和邻居叽叽咕咕的埋怨......
突然有阵说不出的凄怆揪住了他的心:他怕出了什么事......而立刻一阵惨叫声使他抬起头来,向门外冲去......
黑的过道里,只有摇曳不定的一盏灯笼的微光,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中间,象当年的祖父一样,担架上躺着个湿淋淋的,一动不动的身体.鲁意莎扑在他颈上痛哭.人家在磨坊旁边的小沟里发见了曼希沃的尸体.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声.世界上别的一切都消灭了,别的痛苦都给扫空了.他扑在父亲身上,挨着母亲,他们俩一块儿哭着.
曼希沃脸上的表情变得庄严,肃穆;克利斯朵夫坐在床头守着长眠的父亲,觉得亡人那股阴沉安静的气息浸透了他的心.儿童的热情,象热病的高潮一般退尽了;坟墓里的凉气把什么都吹掉了.什么弥娜,什么骄傲,什么爱情,唉!多可怜!在唯一的现实......死亡......面前,一切都无足重轻了.凭你怎么受苦,愿望,骚动,临了还不是死吗?难道还值得去受苦,愿望,骚动吗?......
他望着睡着的父亲,觉得无限哀怜.他生前的慈爱与温情,哪怕是一桩极小的事,克利斯朵夫也记起来了.尽管缺点那么多,曼希沃究竟不是个凶横的人,也有许多好的品性.他爱家里的人.他老实.他有些克拉夫脱刚强正直的家风:凡是跟道德与名誉有关的,决不许任意曲解,而上流社会不十分当真的某些丑事,他可绝不容忍.他也很勇敢,碰到无论什么危险的关头会高高兴兴的挺身而出.固然他很会花钱,但对别人也一样的豪爽:看见人家发愁,他是受不了的;随便遇上什么穷人,他会倾其所有的......连非他所有的在内,一齐送掉.这一切优点,此刻在克利斯朵夫眼前都显出来了:他还把它们夸大.他觉得一向错看了父亲,没有好好的爱他.他看出父亲是给人生打败的:这颗不幸的灵魂随波逐流的被拖下了水,没有一点儿反抗的勇气,此刻仿佛对着虚度的一生在那里呻吟哀叹.他又听到了那次父亲的求告,使他当时为之心碎的那种口吻:
"克利斯朵夫!别瞧不起我!"
他悔恨交迸的扑在床上,哭着,吻着死者的脸,象从前一样的再三嚷着:
"亲爱的爸爸,我没有瞧不起您,我爱您!原谅我罢!"
可是耳朵里那个哀号的声音并没静下来,还在惨痛的叫着:
"别瞧不起我!别瞧不起我!......"
而突然之间,克利斯朵夫好象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那可怕的话就在自己嘴里喊出来;而虚度了一生,无可挽回的虚度了一生的痛苦,就压在自己心上.于是他不胜惊骇的想道:"宁可受尽世界上的痛苦,受尽世界上的灾难,可千万不能到这个地步!"......他不是险些儿到了这一步吗?他不是想毁灭自己的生命,毫无血气的逃避他的痛苦吗?以死来鄙薄自己,出卖自己,否定自己的信仰,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罚,最大的罪过:跟这个罪过相比,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欺骗,还不等于小孩子的悲伤?
他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无歇.无情的战斗,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乱人心意的欲望,暧昧的念头,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都是这一类的顽敌.他看到自己差点儿堕入深渊,也看到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欺罔,为的是教你精神解体,自暴自弃.于是,这十五岁的清教徒听见了他的上帝的声音:
"望前啊,望前啊,永远不能停下来."
"可是主啊,上哪儿去呢?不论我干些什么,不论我上哪儿,结局不都是一样,不是早就摆在那里了吗?"
"啊,去死罢,你们这些不得不死的人!去受苦罢,你们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人不是为了快乐而生的,是为了服从我的意志的.痛苦罢!死罢!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你就得做个人."
《约翰.克利斯朵夫(三)》
〔法〕罗曼.罗兰 著
卷三 少年
第一部 于莱之家
家里变得冷清清的.父亲死后,仿佛一切都死了.没有了曼希沃的粗嗓子,从早到晚就只听见令人厌烦的河水的声音.
克利斯朵夫发愤之下,埋头工作了.他因为过去希图幸福而恨自己,要罚自己.人家安慰他,或是跟他说些亲热的话,他都逞着傲气置之不理.他聚精会神干着他的日常工作,冷冰冰的一心教课.知道他遭了不幸的学生,认为他的无动于衷不近情理.但年纪大一些而受过患难的,懂得一个孩子这种表面上的冷淡,实际是藏着多少痛苦,便觉得他可怜.他并不接受他们的同情.便是音乐也不能给他什么安慰,而仅仅是他的一项功课.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或者自以为不感兴趣,故意要把生活弄得毫无意义而仍然活下去,仿佛这样他才痛快一点.
两个兄弟,看到家中遭了丧事那么冷静,都害怕起来,赶紧望外逃了.洛陶夫进了丹沃陶伯父的铺子,住宿在那里.恩斯德当过了两三种行业的学徒,结果上了船,在莱茵河上走着美因茨和科隆的航线;他直要用钱的时候才回来一次.家里只剩了克利斯朵夫和母亲两人,屋子显得太大了;而经济的困难,和父亲死后发觉的债务,使他们不得不忍痛去找一个更简陋而更便宜的住所.
在菜市街上,他们找到了一个三层楼面,一共有两三间房.地点是在城中心,非常嘈杂,跟河流,树木,所有亲切的地方都离得远了.但这时候应当听从理智,不能再凭感情作主.克利斯朵夫在此又找到了一个好机会教自己受些委屈.屋子的主人,法院的老书记官于莱,和祖父是朋友,跟他们都认识的:这一点就足以使鲁意莎打定主意;她守着空荡荡的老家太孤独了,只想去接近一般不忘记她心爱的家属的人.
他们开始准备搬家.在那所教人又爱又难受的,从此永别的老屋里,他们待了最后几天,深深体会着那种凄凉的情味.为了害羞或害怕,他们竟不大敢彼此诉说痛苦.各人都以为不应该让自己的感伤向对方流露.护窗板关了一半,房里阴惨惨的,两人在饭桌上急匆匆的吃着饭,说话也不敢高声,互相望也不敢望,生怕藏不住心中的慌乱.他们一吃完就分手:克利斯朵夫出门去做他的事,但一有空就回来,偷偷的溜进家里,提着足尖走上他的卧房或是阁楼,关了门,坐在屋角的一口旧箱子上或是窗槛上,不思不想的呆在那里,而一走路就会东响一下西响一下的老屋子,有种莫名其妙的嗡嗡声填满他的耳朵.他的心跟屋子一样的颤动.他战战兢兢的留神着屋内屋外的声息,楼板的响声,和许多细小莫辨而熟悉的声音:那是他一听就知道的.他失去了知觉,脑子里全是过去的形象,直要圣.马丁寺的大钟提醒他又得上工的时候才醒过来.
鲁意莎在下一层楼上,轻轻的走来走去.一忽儿脚声听不见了,她可以几小时的没有声音.克利斯朵夫伸着耳朵细听,不大放心的走下来.一个人遭了大难以后,就会长时期的这样动辄焦心.他把门推开一半:母亲背朝着他,坐在壁橱前面,四周堆满着许多东西:破布,旧东西,七零八落的杂物,都是她想清理而搬出来的.可是她没有气力收拾:每样东西都使她想起一些往事;她把它们翻过来转过去,胡思乱想起来;东西在手里掉下了,她垂着手臂,瘫在椅子里,几小时的在痛苦的麻痹状态中发呆.
现在,可怜的鲁意莎就靠回想过日子,......回想她那个苦多乐少的过去.但她受苦受惯了,只要人家回报她一点儿好意就感激不尽;几道仅有的微光已尽够照明她的一生.曼希沃给她的磨折已经完全忘了,她只记得他的好处.结婚的经过是她生平最了不起的一件事.曼希沃固然是由于一时冲动而很快就后悔了,她可是全心全意把自己交给他的,以为人家爱她也跟她爱人家一样,因此很感激曼希沃.至于丈夫以后的改变,她根本不想去了解.既不能看到事实的真相,她只知道凭着谦卑与勇敢的本性去接受事实;象她这样的妇女是用不着了解人生就能活下去的.凡是自己弄不清的,她都让上帝去解释.一种特殊的虔诚,使她把从丈夫与旁人那里受到的委屈,统统认作上帝的意思,而只把人家对她的好意算在人家头上.所以她那种悲惨的生活并没给她留下辛酸的回忆;她只觉得衰弱的身体给多年吃不饱而劳苦的生活搅坏了.曼希沃不在了,两个儿子高飞远走,离开了老家,另外一个也似乎不需要她了,她就完全失掉了活动的勇气:疲乏之极,恍恍惚惚,意志已经麻木了.她正患着神经衰弱症,一般辛苦的人老年逢到意外的打击而失掉了工作的意义,往往会有这种情形.她打不起精神来把袜子编织完工,把找东西的抽收拾好,连站起身子关窗的劲也没有:她坐在那里,脑子里空空洞洞,筋疲力尽,只能够回想.她觉得自己的衰老而为之脸红,竭力不让儿子发觉;而克利斯朵夫只顾着自己的痛苦,什么也没注意.当然,他对母亲现在动作说话之慢,暗中很不耐烦;但尽管这些情形和她往日的习惯大不相同,他也并不放在心上.
有一天他撞见母亲手里抓着.膝上放着.脚下堆着.地板上铺着各种各样的破布,才破题儿第一遭的奇怪起来.她伸着脖子,探着头,呆着脸,听见他进来不禁吓了一跳,苍白的腮帮上泛起红晕,不由自主的做了一个动作,想把手里的东西藏起,一边勉强笑了笑,嘟囔着:
"你瞧,我整东西来着......"
可怜的母亲对着往事的遗迹发呆的模样,他看了伤心之极,非常同情.但他故意用着稍微粗暴而埋怨的口吻,想使她振作一下:
"喂!妈妈,您这样可不行哪!屋子关得严严的,老待在那些灰尘中间,太不卫生了.上点儿劲吧,赶快把东西收起来."
"好罢,"她很和顺的回答.
她勉强站起身子,想把东西归还到抽里去,但又立刻坐了下来,垂头丧气的让手里的东西掉在地下."噢!不成,不成,我简直收拾不了!"她说着哭起来了.
他吓坏了,弯下身子摩着她的头:"哎,妈妈,怎么啦?要不要我帮忙?您病了吗?"
她不作声,只一劲儿的抽抽搭搭.他握着她的手,跪在她前面,想在这间黑的屋子里把她看个仔细.
"妈妈!"他有点揪心了.
鲁意莎把头靠着他的肩膀,眼泪直淌下来.
"孩子,我的孩子!"她把他紧紧的搂着,"你不会离开我罢?你得答应我,你不离开我罢?"
他听了心都碎了:"不会的,妈妈,我不离开您的.您哪儿来的这种念头?"
"我多苦恼!他们全把我丢了,丢了......"她指着周围的东西,可不知她说的是那些东西,还是她的儿子和死了的人.
"你会陪着我吗?不离开我吗?......要是你也走了,我怎么办呢?"
"我不走的.咱们住在一块儿.别哭啦.我答应您得了."
她还是哭着,没法停下来.他拿手帕替她抹着眼泪.
"您心里想着什么啊,好妈妈?您难过吗?"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竭力静下来装出笑脸.
"我再想得明白也没用:为了一点儿小事就会哭起来......你瞧,我又来了......原谅我罢.我真傻.我老了,没精神了,觉得什么都没意思,我对什么事也不中用了.我真想把自己跟这些东西一块儿埋掉算了."
他把她象孩子一样紧紧的抱在怀里.
"别难受啦,您歇歇罢,别乱想了......"
她慢慢的静下来.
"真胡闹,我自己也难为情......可是怎么会这样的呢?怎么会这样的呢?"
这位一辈子勤勉的老太太,弄不明白她的精力怎么会一下子衰退的,只觉得非常难受.克利斯朵夫只做不觉得.
"妈妈,大概您是累了罢,"他竭力装出毫不介意的口吻."没关系的,您瞧着吧."
但他在那里担心了.他从小看惯母亲勇敢,隐忍,对所有的磨折都不声不响的抵抗过来.这一回的精神崩溃使他害怕了.
他帮着把散在地下的东西收拾起来.她往往抓着一件东西舍不得放下;他就轻轻的从她手里拿走,而她也让他拿走了.
从这天起,他尽量多跟母亲在一块儿.工作完毕,他不再关在自己房里而来陪她了.他觉得她那么孤独,又不够坚强担受这孤独:把她这样的丢在一边是很危险的.
夜晚,他坐在她身旁,靠近打开着的临街的窗.田野慢慢黑下来了.人们一个一个的都在回家.远远的屋子里,亮起小小的灯光.这些景象,他们见过千百次,可是不久就要看不到了.两人断断续续的说着话,互相指出黄昏时那些熟悉的,早就预料到的小事,感到很新鲜.他们往往半晌不作声.鲁意莎莫名其妙的提到忽然想起的一件往事,一些断片的回忆.如今身旁有了一颗对她怜爱的心,她舌头比较松动了.她费了很大的劲想说话,可是不容易:因为平时在家老躲在一边,认为丈夫儿子都太聪明了,和她谈不上话的;她从来不敢在他们之间插一句嘴.克利斯朵夫现在这种孝顺而殷勤的态度,对她完全是新鲜的,使她非常快慰也非常胆怯.她搜索枯肠,只表达不出胸中的意思;句子都是有头无尾的,不清不楚的.有时她对自己所说的也难为情起来,望着儿子,一桩事讲了一半就停止了.他握着她的手:她才放下了心,他对于这颗儿童般的慈母的心不胜怜爱,那是他小时候的避难所,而此刻倒是它来向他找依傍了.他又高兴又悲哀的听着那些无聊的,除了他以外谁也不感兴趣的唠叨,听着那平凡而没有欢乐的一生的,微不足道的,但鲁意莎认为极宝贵的回忆.他有时拿别的话打断她,怕她因回想而伤心,劝她睡觉.她懂得他的意思,便用着感激的眼神望着他说:"真的,这样我心里倒觉得舒服些;咱们再待一会儿罢."
他们坐到深夜,等街坊上全睡熟了的时候方始分手.她因为胸中的郁积发泄了一部分,觉得松快了些;他因为精神上多了一重担负,有点闷闷不乐.
搬家的日子到了.前一天晚上,他们在不点灯火的房间里比平时逗留得更久,一句话也不说.每隔一些时候,鲁意莎叹一声:"唉!天哪!"克利斯朵夫提到明天搬场的许多小节目,想使母亲分心.她不愿意睡觉,克利斯朵夫很温和的催她去睡.但他自己回到房里,也隔了好久才上床.靠着窗子,他竭力透过黑暗,对屋子底下黑的河面最后望了一番.他听到弥娜花园里大树之间的风声.天上很黑.街上没有一个行人.一阵冷雨开始下起来了.定风针格格的响着.隔壁屋里有个孩子在啼哭.黑夜压在地面上,阴惨惨的教你透不过气来.破裂的钟声报出单调的时刻,一点,半点,一刻,在沉闷静寂的空气中叮叮,和屋顶上的雨声交错并起.
等到克利斯朵夫心中打着寒噤终于准备睡觉的时候,听见下一层楼上有关窗的声音.上了床,他想到穷人怀念过去真是件可悲的事:因为他们不够资格象有钱的人一样有什么过去;他们没有一个家,世界上没有一席地可以让他们珍藏自己的回忆:他们的欢乐,他们的苦恼,他们所有的岁月,结果都在风中飘零四散.
第二天,他们在倾盆大雨中把破旧的家具搬往新居.老地毯匠费休借给他们一辆小车和一匹小马,自己也过来帮忙.但他们不能把所有的家具带走,新租的房子比老屋窄得多.克利斯朵夫只能劝母亲把一些最旧最无用的丢掉.而这也费了好多口舌;她对无论什么小东西都认为很有价值:一张摆不平的桌子,一张破椅子,什么也不愿意牺牲.直要费休拿出他跟祖父老朋友的身分,帮克利斯朵夫一边劝一边埋怨;而这好人也了解她的痛苦,答应把这些宝贵的破东西存一部分在他家里,等他们将来去拿.这样,她才忍痛把它们留了下来.
搬家的事早就通知了两个兄弟,但恩斯德上一天回来说他没有空,不能到场;洛陶夫只在中午的时候出现了一下;他看着家具装上车子,发表了一些意见,就匆匆忙忙的走了.
他们在满是泥浆的街上出发了.克利斯朵夫拉着缰绳,马在泥泞的街面上滑来滑去.鲁意莎靠着儿子身边走,替他挡着雨.然后他们在潮湿的屋子里把东西安顿下来.天上云层很低,半明半暗的日色使房间更阴沉了.要没有房东的照顾,他们简直心灰意懒,支持不住.等到车子走了,家具乱七八糟的堆了一地,天已经快黑了.克利斯朵夫母子俩筋疲力尽,一个倒在箱子上,一个倒在布包上,忽然听见楼梯上一声干咳,有人敲门了.进来的是于莱老头,他先郑重其事的表示打搅了他亲爱的房客很抱歉,又请他们下去一块儿吃晚饭,庆祝他们的乔迁之喜.满腹辛酸的鲁意莎想拒绝.克利斯朵夫也不大高兴参与那种家庭的集会;但老人一再邀请,克利斯朵夫又觉得母亲第一晚搬来不应该老想着不快活的念头,便硬劝她接受了.
他们走到下一层楼,看见于莱全家都在那里:老人以外,还有他的女儿,女婿伏奇尔,两个外孙,一男一女,年纪比克利斯朵夫小一些.大家抢着上前,说着欢迎的话,问他们是否累了,对屋子是否满意,是否需要什么,一大串的问话把克利斯朵夫闹昏了,一句也没听懂;因为他们都是七嘴八舌,同时说话的.晚餐端了出来,他们便坐上桌子,但喧闹的声音还是照旧.于莱的女儿阿玛利亚立刻把街坊上所有的零碎事儿告诉鲁意莎,例如近边有哪几条街道,她屋里有哪些习惯哪些方便,送牛奶的几点钟来,她自己几点钟起床,买东西上哪几家铺子,她平时给的是什么价钱.她直要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才肯放松鲁意莎.鲁意莎迷迷忽忽的,竭力装做对这些话很注意,但她随便接了几句,证明她完全没有懂,使阿玛利亚大惊小怪的嚷起来,从头再说一遍.于莱老人却在那里对克利斯朵夫解释音乐家的前途如何艰苦.克利斯朵夫的另一边坐着阿玛利亚的女儿洛莎,从晚餐开始就没有停过说话,滔滔汩汩,连喘气的功夫都没有:她一句话说到一半,气透不过来了,但又马上接了下去.无精打采的伏奇尔对着饭菜咕噜.这可掀起了一场热烈的辩论.阿玛利亚,于莱,洛莎,都打断了自己的话加入论战,对红焖肉太咸还是太淡的问题争辩不休:他们你问我,我问你,可没有一个人的意见和旁人的相同.每人都认为别人的口味不对,只有他自己的才是健全而合理的.他们为此竟可以辩论到最后之审判.
末了,大家在怨叹人生残酷这一点上意见一致了.他们对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的伤心事很亲切的说了些动人的话,表示同情,称赞他们的勇敢.除了客人的不幸之外,他们又提到自己的,朋友的,所有认得的人的不幸.他们一致同意,说好人永远倒楣,只有自私的人和坏人才有快乐.他们得到一个结论,认为人生是悲惨的,空虚的,要不是上帝的意思要大家活着受罪,简直是死了的好.克利斯朵夫因为这些思想和他当时的悲观心理很接近,就很看重房东家里的人,而对他们小小的缺点视若无睹了.
等到他和母亲回到杂乱的房里,两人觉得又疲倦又抑郁,可不象从前那么孤独了.克利斯朵夫在黑暗里睁着眼睛,因为疲劳过度和街上吵闹而睡不着觉.沉重的车子在外边过,墙壁都为之震动,下一层楼上全家都睡了,在那里打鼾:他一边听着,一边以为在这儿跟这些好人在一起,即使不能快乐,也可以减少些苦恼,......固然他们有点讨人厌,但和他受着同样的痛苦,似乎是了解他而他也自以为了解他们的.
他终于睡去,可是天方破晓就给邻人吵醒了,他们已经在开始争论,还有人拚命扳着唧筒打水,准备冲洗院子和楼梯.
乌斯多斯.于莱是个矮小的驼背老头,眼睛常带不安和郁闷的表情,红红的脸全是肉疙瘩与皱痕,牙齿都脱落了,乱七八糟的胡子,老是被他用手拈来拈去.他心地很好,为人正直,非常讲道德,从前和祖父也还投机.人家说他们很相象.的确,他们是同辈而在同样的礼教之下长大的;但他没有约翰.米希尔那样结实的体格,换句话说,尽管有许多地方两人意见相投,实际是完全不同的;因为造成一个人的特点的,性情脾气比思想更重要.虽然人与人间因智愚的关系而有不少虚虚实实的差别,但最大的类型只有两种:一种是身体强壮的人,一种是身体软弱的人.于莱老人可并不属于前一流.他象米希尔一样讲做人之道,但讲的是另外一套;他没有米希尔那样的胃口,那样的肺量,那种快活的脸色.他和他的家属,在无论哪方面气局都比较狭小.做了四十年公务员而退休之后,他感到无事可做的苦闷,而在不曾预先为暮年准备好一种内心生活的老人,这是最受不了的.所有他先天的,后天的,以及在职业方面养成的习惯,都使他有种畏首畏尾与忧郁的气息,他的儿女多少也有些这种性格.
他的女婿伏奇尔是爵府秘书处的职员,大约有五十岁.他高大,结实,头发已经全秃,戴着金丝眼镜,脸色相当好,自以为闹着病;大概这倒是真的,虽然病没有象他所想的那么多,可是乏味的工作把他脾气弄坏了,终日伏案的生活把身体也磨得不大行了.他做事很勤谨,为人也不无可取,甚至还有相当教育,只是被荒谬的现代生活牺牲了.象多数当职员的人一样,他结果变得神经过敏.这便是歌德所说的"郁闷而非希腊式的幻想病者",他很哀怜这种人,可是避之唯恐不及.
阿玛利亚的做人既不象她父亲那一套,也不象丈夫那一套.强壮,活泼,粗嗓子,她绝不哀怜丈夫的唉声叹气,老实不客气的埋怨他.但两人既然老在一起过活,总免不了受到影响;夫妇之间只要有一个闹着神经衰弱,不消几年两人很可能都变做神经衰弱.阿玛利亚虽然喝阻伏奇尔的叹苦,过了一会她可婆婆妈妈的比他自己更怨得厉害;这种从责备一变而为帮着诉苦的态度,对丈夫全无好处;他的无病呻吟给她大惊小怪的一闹,痛苦倒反加了十倍.她不但使伏奇尔看到他的诉苦引起了意外的反响而更害怕,并且她的心绪也搅坏了.结果她对自己那么硬朗的身体,对父亲的,对儿子的,对女儿的,也来无端端的发愁了.那简直成了一种癖:因为嘴里念个不停,她竟信以为真.极轻微的伤风感冒就被看得很严重,无论什么都可以成为揪心的题目.大家身体好的时候,她还是要着急,因为想到了将来的病.所以她永远过着惴惴不安的日子.可是大家的健康不见得因之更坏;仿佛那种连续不断的诉苦倒是维持众人的健康的.每人照常吃喝,睡觉,工作;家庭生活也并不因之松弛下来.阿玛利亚光是从早到晚楼上楼下的活动还嫌不够,必需要每个人跟着她一块儿拚命;不是把家具翻身,就是洗地砖,擦地板,永远是一片叫喊声,脚步声,天翻地覆的忙个不停.
两个孩子,被这种呼来喝去的,谁也不让自由的淫威压倒了,认为低头听命是分内之事.男孩子莱沃那,脸长得漂亮而呆板,一举一动都是怪拘束的.女孩子洛莎,金黄头发,温和而亲切的蓝眼睛还相当好看;要不是那个太大而长相蠢笨的鼻子使面貌显得笨重,带点儿楞头楞脑的表情的话,她细腻娇嫩的皮肤跟那副和善的神气,还能讨人喜欢.她教你想起瑞士巴塞尔美术馆中霍尔朋的少女像:画的那个曼哀市长的女儿,低着眼睛坐着,手按着膝盖,肩上披着淡黄头发,为了她难看的鼻子神态有点发僵.洛莎可不在乎这一点,她的娓娓不倦的唠叨丝毫不受影响.人家只听见她成天尖着嗓子东拉西扯,......老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仿佛没有时间把话说完,老是那么一团高兴,不管母亲.父亲.外祖父气恼之下把她怎样埋怨;而他们的气恼并非为了她聒噪不休,而是因为妨碍了他们的聒噪.这般好心的人,正直,忠诚,......老实人中的精华,......所有的德性差不多齐备了,只缺少一样使生活有点儿趣味的,静默的德性.
克利斯朵夫那时很有耐性.忧患把他暴躁激烈的脾气改好了许多.和一般高雅大方而实际冷酷无情的人来往过后,他对那些毫无风趣,非常可厌,但对人生抱着严肃的态度的好人,更体会到他们的可贵.因为他们过着没有乐趣的生活,他就以为他们没有向弱点屈服.一旦断定他们是好人,认为自己应当喜欢他们之后,他就凭他的德国人性格,硬要相信自己的确喜欢他们了.可是他没有成功,原因是这样的:日耳曼民族有种一相情愿的心理,凡是看了不痛快的事一概不愿意看见,也不会看见;因为一个人早已把事情判断定了,精神上得过且过的非常安静,决不愿意再让事情的真相来破坏这种安静,妨碍生活的乐趣.克利斯朵夫可没有这个本领.他反而在心爱的人身上更容易发见缺点,因为他要把他们整个儿的爱,绝对没有保留:这是一种无意识的对人的忠诚,对真理的渴望,使他对越喜欢的人越苛求,越看得明白.所以不久他就为了房东们的缺点暗中气恼.他们可并不想遮掩自己的短处,只把所有令人厌恶的地方全暴露在外面,而最好的部分倒反给隐藏起来.克利斯朵夫想到这点,便埋怨自己不公平,努力丢开最初的印象,去探寻他们加意深藏的优点.
他想法跟老于莱搭讪,那是于莱求之不得的.为了纪念从前喜欢他而夸奖他的祖父,他暗地里对于莱很有好感.可是天真的约翰.米希尔比克利斯朵夫多一种本领,能够对朋友存幻想;这一层克利斯朵夫也发觉了,他竭力想探听于莱对祖父的回忆,结果只得到一个米希尔的近于漫画式的,褪色的影子,和一些毫无意义的断片的谈话.于莱提到他的时候,开场老是千篇一律的这么一句:
"就象我对你可怜的祖父说的......"
于莱除了当年自己说过的话,其余一概没听见.
约翰.米希尔从前说不定也是这样的.大多数的友谊,往往只是为了要找个对手谈谈自己,痛快一下.但约翰.米希尔虽然那么天真的只想找机会高谈阔论,至少还有同情心,准备随时发泄,不管得当与否.他对一切都感到兴趣,恨自己不是十五岁的少年,看不见下一代的奇妙的发明,没法和他们的思想交流.他有人生最可宝贵的一个德性:一种永久新鲜的好奇心,不会给时间冲淡而是与日俱增的.他没有相当的才具来利用这天赋,但多少有才具的人会羡慕他这种天赋!大半的人在二十岁或三十岁上就死了:一过这个年龄,他们只变了自己的影子;以后的生命不过是用来模仿自己,把以前真正有人味儿的时代所说的,所做的,所想的,所喜欢的,一天天的重复,而且重复的方式越来越机械,越来越脱腔走板.
老于莱真正生活过的时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且他当时也没有多少生气,留剩下来的自然更贫弱可怜.除了他从前的那一行和他的家庭生活,他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愿意知道.他对所有的事都抱着现成的见解,而那些见解还是他少年时代的.他自命为懂得艺术,却只知道几个偶像的名字,提到它们就搬出一套夸张的滥调;余下的都被认为有等于无,不足挂齿.人家和他说起现代艺术家,他或是充耳不闻,或是顾左右而言他.他自己说极喜欢音乐,要克利斯朵夫弹琴.克利斯朵夫上过一二次当;但音乐一开场,老人就和女儿大声说起话来,仿佛音乐能使他对一切不关音乐的事增加兴致.克利斯朵夫气恼之下,不等曲子弹完就站了起来:可是谁也不注意.只有三四个老曲子,有极美的,也有极恶俗的,但都是大众推崇的,才能使他们比较的静一些,表示完全赞成.那时老人听了最初几个音就出神了,眼泪冒上来了,而这种感动,与其说是由于现在体会到的乐趣,还不如说是由于从前体会过的乐趣.虽然这些老歌曲也有克利斯朵夫极爱好的,例如贝多芬的《阿台拉伊特》,结果他都觉得厌恶了:老人哼着开头的几个小节,一边拿它们和"所有那些没有调子的该死的近代音乐"作比较,一边说着:"这个吗,这才叫做音乐."......的确,他对近代音乐是一无所知的.
他的女婿比较有点知识,知道艺术界的潮流,但反而更糟:因为他下判断的时候永远存心要压低人家.既不是不聪明,也不是没有鉴赏力,他可不愿意欣赏一切现代的东西.倘若莫扎特与贝多芬是和他同时代的,他一样会瞧不起,倘若瓦格纳与理查德.施特劳斯死在一百年前,他一样会赏识.天生不快活的脾气,使他不肯承认他活着的时候会有什么活着的大人物:这是他受不了的.他因为自己虚度了一生,必须相信所有的人都白活了一辈子,那是一定的事,谁要跟他意见相反,那末这种人不是傻瓜,便是存心开玩笑.
因此,他讲起新兴的名流总带着尖刻挖苦的口吻,又因为他并不傻,只要瞧上一眼就会发见人家的可笑和弱点.凡是陌生的名字都使他猜疑;关于某个艺术家还一无所知的时候,他已经准备批评了,......唯一的理由就是不认识这个艺术家.他对克利斯朵夫的好感,是因为相信这个愤世嫉俗的孩子象他一样觉得人生可厌,而且也没有什么天才.一般病病歪歪,怨天尤人的可怜虫,彼此会接近的最大的原因,是能够同病相怜,在一块儿怨叹.他们为了自己不快乐而否认别人的快乐.但便是这批俗物与病夫的无聊的悲观主义,最容易使健康的人发觉健康之可贵.克利斯朵夫便经历到这个情形.伏奇尔那种抑郁的念头,原来他是很熟悉的;可是他很奇怪竟会在伏奇尔嘴里听到,而且认不出来了.他厌恶那些思想,他为之生气了.
克利斯朵夫更气恼的是阿玛利亚的作风.其实这忠厚的女人不过把克利斯朵夫关于尽职的理论付诸实行罢了.她无论提到什么事,总把尽职二字挂在嘴上.她一刻不停的做活,要别人也跟她一样的做活.而工作的目的并非为增加自己和别人的快乐:正是相反!她仿佛要拿工作来教大家受罪,使生活变得一点儿趣味都没有,......要不然生活就谈不上圣洁了.她无论如何不肯把神圣的家务放下一分钟,那是多少妇女用来代替别的道德与别的社会义务的.要是没有在同一的日子同一的时间抹地板,洗地砖,把门钮擦得雪亮,使劲的拍地毯,搬动桌子,椅子,柜子,那她简直以为自己堕落了.她还对那些事大有炫耀的意思,当作荣誉攸关的问题.许多妇女不就是用这个方式来假想自己的荣誉而加以保护的吗?她们所谓的荣誉,就是一件必须抹得光彩四射的家具,一方上足油蜡,又冷又硬,滑得教人摔交的地板.
伏奇尔太太责任固然是尽了,人并不因之变得可爱些.她拚命干着无聊的家务,象是上帝交下来的使命.她瞧不起不象她一样死干的人,喜欢把工作歇一歇而体味一番人生的人.她甚至闯到鲁意莎的屋里,因为她往往要停下工作出神.鲁意莎见了她叹口气,可是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终于向她屈服了.幸而克利斯朵夫完全不知道这种事:阿玛利亚总等他出去之后才往他们家里闯;而至此为止,她还没有直接去惹克利斯朵夫,他是决计受不了的.他暗中觉得和她处于敌对状态,尤其不能原谅她的吵闹:他为之头都疼了.躲在卧房里,......一个靠着院子的低矮的小房间,......他顾不得缺少空气,把窗子关得严严的,只求不要听到屋子里砰砰訇訇的响声,可是没用.他不由自主的要特别留神,楼下最小的声音都引起他的注意.等到短时间的安静了一下,那透过楼板的粗嗓子又嚷起来的时候,他真是气极了,叫着,跺着脚,大骂一阵.可是屋子里沸沸扬扬,人家根本没觉得,还以为他哼着调子作曲呢.他咒着伏奇尔太太,希望她入地狱.什么顾虑,什么尊敬,都不生作用了.在那种时候,他竟认为便是最要不得的荡妇,只要能不开口,也比叫叫嚷嚷的大贤大德的女人强得多.
因为恨吵闹,克利斯朵夫就去接近莱沃那.全家的人都忙做一团,唯有这年轻的孩子永远安安静静,从来没有提高嗓子的时候.他说话很得体,很有分寸,每个字都经过挑选,而且从容不迫.暴躁的阿玛利亚没有耐性等他把话说完;全家都为了他的慢性子气得直嚷.他可是不动声色.什么也扰乱不了他心平气和与恭敬有礼的态度.克利斯朵夫知道莱沃那是预备进教会的,所以对他特别感到好奇.
对于宗教,克利斯朵夫的立场是很古怪的,而他自己也不大弄得清楚.他从来没时间去仔细想.学识既不够,谋生的艰难把精神都占据了,他不可能分析自己,整理自己的思想.以他激烈的脾气,他会从这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从完全的信仰变成绝对的不信仰,也不想到和自己矛盾不矛盾.快乐的时候,他根本不大想到上帝,但是倾向于信上帝的.不快活的时候,他想到上帝,可不大相信:上帝会容许这种苦难与不公平的事存在,他觉得是不可能的.但他并不把这些难题放在心上.其实他是宗教情绪太浓了,用不着去多想上帝.他就生活在上帝身上,毋须再信上帝.信仰只是为软弱的人,萎靡的人,贫血的人的!他们向往于上帝,有如植物的向往于太阳.唯有垂死的人才留恋生命.凡是自己心中有着太阳有着生命的,干吗还要到身外去找呢?
要是克利斯朵夫过着与世不相往来的生活,也许永远想不到这些问题.但社会生活的种种约束,使他对这等幼稚而无谓的题目不得不集中精神想一想,决定一个态度;因为它们在社会上占着一个大得不相称的地位,你随处都会碰上它们.仿佛一颗健全的,豪放的,精力充沛,抱着一腔热爱的心灵,除了关切上帝存在不存在以外,没有成千成百更急迫的事要做!......倘若只要相信上帝,倒还罢了!可是还得相信一个某种大小,某种形状,某种色彩,某个种族的上帝!关于这些,克利斯朵夫连想也没想到.耶稣在他的思想中差不多一点没有地位.并非他不爱耶稣:他想到耶稣的时候是爱他的,问题是他根本不想到他.有时他因之责备自己,觉得闷闷不乐,不懂为什么他不多关心一些.但他对仪式是奉行的,家里的人都奉行的,祖父还常常读《圣经》;他自己也去望弥撒,还可以说参加陪祭,因为他是大风琴师,而且他的尽心职务可以作为模范.可是从教堂里出来,他不大说得清刚才想些什么.他努力念着《圣经》,教自己集中思想,念的时候也有兴趣,甚至感到愉快,但不过把它当做美妙的奇书,本质上跟别的书并无分别,谁也不会想到把它叫做圣书的.老实说,他对耶稣固然抱着好感,但对贝多芬更有好感.星期日他为圣.弗洛里昂教堂的弥撒祭弹管风琴,他逢着演奏巴赫的日子,比演奏门德尔松的日子宗教情绪更浓.(十八世纪的巴赫与十九世纪的门德尔松都作有宗教音乐,前者宗教情绪尤为热烈.)有些祭礼特别引起他的热诚.可是他爱的究竟是上帝呢还是音乐呢?有一天一个冒失的神甫就这样打趣似的问过他,全没想到这句带刺的话惹起了孩子多少烦恼.换了别人决不会把这一点放在心上,也决不会因之而改变生活方式,......(不要知道自己想些什么而恬然自得的人,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但克利斯朵夫的需要真诚已经到了添加烦恼的程度,使他对无论什么事都要求良心平安.一旦心上有了不安,他就得永远不安下去.他非常恼恨,以为自己的行为有了骗人的嫌疑.他究竟信不信上帝呢?......可怜他在物质与思想两方面都没有能力独自解答,那是既要闲暇,又要知识的.然而这问题非解答不可,否则不是漠不关心就是假仁假义,而要他做这两种人都是办不到的.
他很胆怯的试着去探问周围的人.大家的神气全表示极有自信.克利斯朵夫急于想知道他们的理由,可毫无结果.差不多永远没有一个人给他明确的答覆,他们说的都是闲文.有些人把他当作骄傲,告诉他这些事是不容讨论的,成千成万比他聪明而善良的人都不加讨论的相信了上帝,他只要依照他们的榜样就得了.还有些人居然生了气,仿佛向他们提出这个问题是侮辱他们;这也许不是对自己的信仰顶有把握的人.另外有般人却耸耸肩膀,笑着说:"呕!你相信了也没有什么害处啊......"他们的笑容是表示:"而且又不费一点儿事!......"这一等人是克利斯朵夫最瞧不起的.
他也试过把这些苦闷告诉一个神甫:结果是失望了.他不能正式讨论.对方虽是很殷勤,仍不免在客套中使人感到他和克利斯朵夫谈不上真正的平等;神甫的大前提是:他的高人一等的地位与知识是毫无疑义的,所有的讨论不能超过他指定的界限,否则便是有失体统......这完全是不痛不痒的装点门面的把戏.等到克利斯朵夫想越出范围,提出那个尊严的人物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就想法敷衍了事,先用长辈对小辈的神气笑了笑,背几句拉丁文,象父亲一般责令他祈祷,祈祷,求上帝来启示他,指引他.......克利斯朵夫在这番谈话之后,觉得神甫那种有礼而自命不凡的口吻,教人屈辱得厉害.不管自己有理没理,他无论如何不愿意再去请教什么神甫了.他承认这些人物在聪明与神圣的名衔上比他高;但讨论的时候就没有什么高级,低级,名衔,年岁,姓氏等等的分别!重要的是真理,而在真理之前,大家全是平等的.
因此,他能找到一个和他年纪相仿而有信仰的少年是挺高兴的.他自己也只求信仰,只希望莱沃那给他信仰的根据.他向他表示好感.莱沃那照例态度很温和,可并不怎么热心;他对什么事都不大热心的.因为家里老是有阿玛利亚或老人打岔,没法有头有尾的说话,克利斯朵夫便提议吃过晚饭一同去散步.莱沃那太讲礼貌了,不能拒绝,虽然心里并不情愿,因为他无精打采的性情素来怕走路,怕谈话,怕一切要他费几分气力的事.
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谈话应当怎样开始.说了两三句闲话,他就突如其来的扯到挂在他心上的问题,他问莱沃那是不是真的预备去做教士,那对他是不是一种乐趣.莱沃那愣了愣,不大放心的望了他一眼,看见克利斯朵夫绝对没有恶意,才安了心,回答说:
"是啊,要不然又是为的什么呢?"
"啊!"克利斯朵夫叹了一声."你真幸福!"
莱沃那觉得克利斯朵夫的口气有些艳羡的成分,心里不由得很舒服.他立刻改变态度,话多起来了,脸色也开朗了.
"是的,我是幸福的."他说着,眉飞色舞.
"你怎么能够到这一步的呢?"
莱沃那先不回答他的问题,提议到圣.马丁寺的回廊底下找个安静的地方,拣条凳子坐下.那儿,可以望见种着刺球树的广场的一角,还有远远的罩在暮霭中的田野.莱茵河在小山脚下流过.他们旁边有个荒废的公墓沉沉睡着,铁门紧闭,所有的墓都被蔓草湮没了.
莱沃那开始说话了.他眼睛里闪着点得意的光彩,说能够逃避人生,找到一个可以托庇的,永远不受灾害的地方是多么舒服.克利斯朵夫最近的创伤还没平复,非常热烈的需要遗忘与休息;可是心中还有些遗憾.他叹了一口气,问:
"可是,完全放弃人生,你不觉得有所牺牲吗?"
"噢!"莱沃那安安静静的回答,"有什么可以惋惜的?人生不是又悲惨又丑恶吗?"
"可也有些美妙的地方,"克利斯朵夫说着,望着幽美的暮色.
"有些美妙的地方,可是极少."
"这极少的一些,对我还是很多呢!"
"噢!得了罢,只要你心中放明白些,事情就很简单.一方面是一点点的好处和多多少少的坏处;另一方面是没有什么好,也没有什么坏,而这还不过是在活着的时候;以后可是有无穷的幸福.两者之间还有什么可迟疑的?"
克利斯朵夫不大喜欢这种算盘.他觉得这样锱铢必较的生活太贫乏了.但他勉强教自己相信这便是智慧.
"那末,"他带着一点讥讽的口气问,"你想你不至于被片刻的欢娱诱惑吗?"
"既然知道欢娱只有一刹那,而以后的时间却是无穷无尽,一个人还会这么傻吗?"
"那末你真的认为死后的时间是无穷无尽的了?"
"当然."
克利斯朵夫便仔仔细细的问他.克利斯朵夫抱着一腔希望,冲动得厉害.要是莱沃那能给他千真万确的证据使他信仰的话,他要用着何等的热情去跟着他皈依上帝,把世界上的一切统统丢开!
最初,莱沃那很得意自己这个使徒的角色,同时以为克利斯朵夫的怀疑不过是一种姿态,表示不肯随俗,只要几句话就能使他为了顾全体统而信服的;他便搬出《圣经》,福音书,奇迹,和传统等等.但克利斯朵夫听了一会便拦住了他的话,说这是拿问题来回答问题,他所要求的并非把正是他心中怀疑的对象敷陈演绎,而是指示他解决疑窦的方法.这样以后,莱沃那就沉下了脸,觉得克利斯朵夫的病比他想象中的严重得多,居然表示只有用理性才能说服他.然而他还以为克利斯朵夫喜欢标新立异,......他想不到一个人的不肯随俗竟会是出于真诚的,......所以他并不失望;他仗着新近得来的学问,搬出学校里的知识,关于上帝存在与灵魂不死的问题,把许多玄学的论证乱七八糟的一齐倒出来,而说话的方式是威严多于条理.克利斯朵夫精神很紧张,皱紧眉头听着,觉得非常吃力;他要莱沃那把话重复了几遍,竭力想猜透其中的意义,把它灌进自己的脑子,一步一步跟着他推理的线索.终于他嚷起来,说这是跟他开玩笑,是思想的游戏,是能言善辩之徒的打趣,信口雌黄,自以为言之有物.莱沃那给他这一驳,竭力为经典的作者辩护,说他们是真诚的.克利斯朵夫可耸耸肩膀,打赌说这些人要不是滑稽大家,便是卖弄笔头的该死的文人;他一定要莱沃那提出别的证据.
等到莱沃那骇然发觉克利斯朵夫的中毒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田地,就对他不再发生兴趣了.他记得人家的嘱咐,说不要浪费光阴去和根本没有信仰的人争辩,......至少在他们一味固执,不愿意相信的时候.那既不会使对方得益,反而有把自己也弄糊涂了的危险.最好让这种可怜虫听凭上帝安排;要是上帝有意思的话,自然会点醒他的;要是上帝没有这意思,那不是谁也没有办法吗?于是莱沃那不想再继续辩论.他只温和的说目前是无法可想了,一个人要决意不肯睁开眼来,那末任何推理都不能给他指示道路的;他劝克利斯朵夫祈祷,求上帝的恩宠:没有恩宠是什么都不成的;要信仰,必须心里要信仰.
心里要?克利斯朵夫苦闷的想道.那末,只要我心里要上帝存在,上帝便存在了!只要我喜欢否定死,死就不存在了!......唉!......为那些不需要看到真理的人,能够心里想要怎么样的真理就看到怎么样的真理的人,能造出些称心如意的梦而去软绵绵的躺在里面的人,生活真是太容易了!但在这种床上,克利斯朵夫知道自己是永远睡不着觉的......
莱沃那继续说着话,回到他最喜欢的题目,说静思默想的生活多么可爱;在这个毫无危险的阵地上,他又滔滔不竭了.用着单调的快乐得发抖的声音,他说皈依上帝的生活是多么幸福,可以远离世界,远离吵闹(他说到这里口气非常恼恨,他差不多和克利斯朵夫一样的厌恶吵闹),远离强暴,远离讥讽,远离那些零星的小灾难,每天守着信仰那个又温暖又安全的窝,对遥远的不相干的世界上的苦难,只消心平气和的取着静观的态度.克利斯朵夫一边听着一边意味到这种信仰的自私自利.莱沃那也觉得他在猜疑,便急急的解释.静思默想的生活并非懒散的生活!相反,那是以祈祷来代替行动的生活;世界上要没有祈祷,还成什么世界!我们用祈祷来为人赎罪,代人受过,把自己的功绩献给别人,在上帝面前替人讨情.
克利斯朵夫不声不响的听着,愈来愈愤慨了.他觉得莱沃那的出世明明是假仁假义.他不至于那么不公平,把一切有信仰的人都认为假仁假义.他很知道,舍弃人生的行为在一小部分的人是无法生活,是惨痛的绝望,是求死的表示;......而在更少数的一部分人,是一种热情的出神的境界......(这境界能维持多久是另一问题)......但在大半的人,逃世岂不往往是冷酷无情的计算,并非为了别人的幸福或真理,而只顾着自己的安宁吗?倘若这种情形被那般真诚的信徒觉察了,岂不要为了自己的理想受到亵渎而感到痛苦吗?......
满心喜悦的莱沃那,此刻正在陈说世界的美与和谐,那是他在神光照耀的云端里望出来的:底下,一切都是黑暗,偏枉,痛苦;上面,一切变得清楚,光明,整齐;世界有如一座时钟,什么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克利斯朵夫只是漫不经意的听着,心里想:"他究竟是真有信仰呢,还是自以为有信仰?"可是他自己的信仰,需要信仰的热烈的意念,并没因之动摇.那决不是象莱沃那这样一个傻瓜的庸俗的心灵,贫弱的论证,所能损害的......
城里已经黑了.他们坐的凳子已经埋在阴影里;天上的星亮了,一层白雾从河上飘起.蟋蟀在墓园的树底下乱叫.圣.马丁寺的大钟开始奏鸣:先是一个最高的音,孤零零的,象一头哀鸣的鸟向天发问;接着响起第二个音,比前一个低三度,和高音的哀吟合在一起;然后是最低的一个五度音,仿佛是对前两个音的答复.三个音融成一片.在钟楼底下,那竟是一个巨大无比的蜂房里的合唱.空气和人的心都为之颤动.克利斯朵夫屏着气,心里想:音乐家的音乐,和这个千千万万的生灵一齐叫吼的音乐的海洋相比,真是多么可怜;这是野兽,是音响的自由世界,决非由人类的聪明分门别类,贴好标签,收拾得整整齐齐的世界所能比拟.他在这片无边无岸的音响中出神了......
等到那气势雄伟的喁语静默了,最后的颤动在空气中消散完了,克利斯朵夫便惊醒过来,骇然向四下里瞧了瞧......什么都认不得了.在他周围,在他心中,一切都变了.上帝没有了......
失掉信仰和得到信仰一样,往往只是一种天意,只是电光似的一闪.理智是绝对不相干的;只要极小的一点儿什么:一句话,一刹那的静默,一下钟声,已经尽够了.在你散步,梦想,完全不预备有什么事的时候,突然之间一切都崩溃了:周围只剩下一片废墟.你孤独了,不再有信仰了.
克利斯朵夫惊骇之下,弄不明白那是什么原因,怎么会发生的.那真象河水的春汛一样......
莱沃那依旧在那里喃喃不已,声音比蟋蟀的鸣声更单调.克利斯朵夫听不见了.天已经全黑.莱沃那不作声了.克利斯朵夫呆着不动使他非常奇怪,又担心时间太晚,便提议回去.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莱沃那去拉他的手臂,克利斯朵夫微微一跳,睁着失神的眼睛瞪着莱沃那.
"克利斯朵夫,得回去啦,"莱沃那说.
"见鬼去罢!"克利斯朵夫气冲冲的回答.
"哎唷,我的天!我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克利斯朵夫?"莱沃那问话的神气很害怕,他给他吓呆了.
克利斯朵夫定了定神.
"不错,你说得对,"他口气温和了些,"我不知道说些什么.见上帝去罢!见上帝去罢!"
他独自留下,心里苦闷到极点.
"啊!天哪!天哪!"他喊着,扭着手,热情冲动的仰望着漆黑的天."为什么我没有信仰了呢?为什么我不能再有信仰了呢?我心中有了些什么事呢?......"
他信仰的破灭,跟他刚才与莱沃那的话是毫无关系的:这番谈话不能成为他信仰破灭的理由,正如阿玛利亚的叫嚣和她家人的可笑,不能成为他近来道德心动摇的原因.那不过是借端而已.骚动不是从外面,而是从他内心来的.他觉得有些陌生的妖魔在心中蠢动,他不敢对自己的思想细看,不敢正面去瞧一瞧他的病......他的病?难道这是一种病吗?他只知道有种恹恹无力的感觉,有股醉意,有种痛快的悲怆,把他的心浸透了.他自己作不了主了.他想振作起来,恢复昨天那种坚忍刻苦的精神,可是没用.一切都一下子崩溃了.他忽然感觉到有个广大无垠的世界,灼热的,野蛮的,不可衡量的......超越上帝的世界!......
这不过是一刹那的事.但从此他就失掉了过去生活中的平衡.
于莱家里的人,克利斯朵夫完全没注意到的只有那个女孩子洛莎.她长得根本不好看;而自己也绝对谈不上俊美的克利斯朵夫,对别人的美貌倒很苛求.他有种青年人的冷酷,把生得丑的女人简直不当做人,除非她的年龄已经到了不会牵动柔情,只能令人有些严肃的,恬静的,近乎虔敬的感情的阶段.并且洛莎虽不是不聪明,可毫无特殊的天赋,而她的喋喋不休还使克利斯朵夫避之唯恐不及.所以他不愿意费心去了解她,以为她没有什么可了解的,充其量不过是偶尔望她一眼罢了.
可是她比许多年轻的姑娘强得多,至少远胜他热恋过的弥娜.她是个老老实实的女孩子,没有虚荣,不卖弄风情,在克利斯朵夫没搬来之前,从来没发觉自己的丑,或者是不把这一点放在心上,因为她周围的人不把这点放在心上.倘使外祖父或母亲嘀嘀咕咕的提到她长得丑,她只是笑笑,并不信以为真,或者认为无关重要;而他们也不比她多操什么心.多少别的女人,和她一样或更难看的,还不是照旧有人爱吗?德国人对体格的缺陷特别能宽容:他们会熟视无睹,甚至能化丑为妍,凭着一相情愿的幻想,无论什么脸都可以和最出名的美女典型出其不意的拉上关系.于莱老人用不着别人怎么鼓励,就会说他外孙女的鼻子象吕杜维齐的于侬雕像上的鼻子.(于侬为罗马神话中朱庇特之妻.希腊及罗马时代,遗有于侬雕像甚多:吕杜维齐的雕像乃指存于罗马吕杜维齐别墅(今改称皮翁龚巴尼博物馆)中的于侬像.)幸而他老是叽哩咕噜的脾气不喜欢说人好话;而全不在乎鼻子模样的洛莎,只知道依照习俗把家务做得好好的才值得自己骄傲.人家教她什么,她就当做福音书一般的接受.难得出门,没有人给她作比较,她很天真的佩服自己的尊长,完全相信他们的话.天生的喜欢流露真情,不知道猜疑,极容易满足,她可竭力学着家里人叹苦的口吻,把听到的悲观论调照式照样挂在嘴边.她非常热心,老是想到别人,设法讨人喜欢,替人分忧,迎合人家的心意,需要待人好而不希望回报.她这种好心当然被家里的人妄用,虽然他们心地不坏,对她也很喜欢;但人们总不免滥用那些听凭摆布的人的好意.大家认为她的殷勤是分内之事,所以并不特别对她满意;不管她怎么好,人家总要她更好.而且她手脚不利落,匆忙急迫,动作莽撞象男孩子一样,又过分的流露感情,常常因之闯祸:不是打破杯子,就是倒翻水瓶,或是把门关得太猛了,使家里的人对她大为生气.不断的挨着骂,她只能躲在一边哭.但她的眼泪是一下子就完的,隔不多久她照旧笑嘻嘻的,咭咭呱呱的嚷起来,对谁也不记恨.
克利斯朵夫搬到这里来,在她生活中是件大事.她时常听见提到他.克利斯朵夫因为有点小名气,在城里也是人家谈话的资料.于莱一家常常说到他,特别是老约翰.米希尔活着的时候,喜欢对所有的熟人夸他的孙子.洛莎在音乐会中也看见过一两次年轻的音乐家.一知道他要住到她们屋子里来,她不禁连连拍手.为了这有失体统的行为受了一顿严厉的训斥,她非常不好意思.但她不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她过着那样单调的生活,来个新房客当然是种意想不到的消遣.他搬来的前几天,她等得烦躁死了.她唯恐他不喜欢她们的屋子,便尽量想法要它显得可爱.搬来那天,她还在壁炉架上供了一小束花,表示欢迎.至于她自己,可绝对不想到装扮得好看一些;克利斯朵夫一瞥之下就断定她人既长得丑,衣服又穿得难看.她对他的看法可并不如此,虽然也很有理由断定他难看;因为那天克利斯朵夫又忙又累,衣冠不整,比平时更丑了.但洛莎对谁都不会批评的,认为她的父亲,母亲,外祖父,全是挺美的人,所以觉得克利斯朵夫的相貌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样,而一心一意的钦佩他了.在饭桌上和他并坐在一起使她非常胆怯,而不幸她的胆怯是用唠叨不已的说话来表现的,以致马上失掉了克利斯朵夫的好感.她可并没发觉,这第一晚倒还给她留下一个光明的回忆呢.等到新房客上了楼,她独自在卧房里听到他们在上面走动的时候,她觉得那些声音非常可爱,屋子也似乎有了生气.
第二天,破题儿第一遭,她不大放心的仔细照了照镜子;虽然还不知道将来的不幸有多大范围,但她已经有些预感了.她想把自己的面貌批判一番,可是办不到.她颇有些疑惧的心理,深深的叹着气,想改变改变装饰,不料把自己装得更难看了.她还想出那种倒楣念头,竭力去巴结克利斯朵夫.好不天真的只想时时刻刻看到新朋友,替他们出些力,她在楼梯上奔上奔下的忙个不停:不是拿一样没用的东西去给他们,就是硬要帮他们忙,老是大声笑着,嚷着.只有听到母亲不耐烦的声音叫唤她了,她的热心和絮聒才会给打断一下.克利斯朵夫沉着脸,要不是竭力按捺的话,早已发作过几十次了.他忍耐了两天,到第三天把门上了锁.洛莎敲敲门,叫了几声,心里明白了,便不好意思的回下楼去,不再来了.他碰到她的时候,推说因为要赶一件工作,不能来开门.她不胜惶恐的向他道歉.她明明看出自己这种天真的巴结是失败了:本意是想跟人家亲近,结果却适得其反,把克利斯朵夫吓跑了.他老实不客气的表示对她不高兴,连话也不愿意听她的,也不遮掩他心中的不耐烦.她觉得自己的多说话招他厌,下着决心在晚上静默了一些时候;可是说话的劲比她的意志更强,突然之间又来噜苏了.克利斯朵夫不等她一句话说完,把她丢下就跑,她不恨他,只恨她自己,认为自己糊涂,可厌,可笑,觉得这些缺点真是可怕,非改不可.但她试了几次都失败了,就很灰心,以为永远改不掉了,自己没有力量改的了.但她还试着改.
然而还有些别的缺点是她无能为力的:她长得丑有什么办法呢?现在这是毫无疑问的了.有一天她照着镜子突然发觉这个不幸的时候,简直象晴天霹雳.不用说,她还要夸大自己的缺陷,把鼻子看得比实际大了十倍,似乎占据了整个脸庞;她不愿意再露面了,恨不得死掉才好.但少年人希望的力量那么强,极端失望的时间是不会久的;她紧跟着以为自己看错了,教自己相信早先的确是看错了,甚至有时候觉得鼻子跟普通人的一样,还可以说长得不坏呢.于是她凭着本能,很笨拙的想出一些幼稚的手段,例如把头发多遮掉一部分脑门,使面部的不相称不至于太显著.其中可并没卖弄风情的动机;她脑子里从来没有爱情的念头,或者至少她没有意识到.她所要求的并不多,只是很少的一点儿友谊;但这一点儿,克利斯朵夫就没有意思给她.洛莎觉得,只要他们相遇的时候,他能和和气气的,友好的道一声好,她就会非常快乐了.但克利斯朵夫的目光平常总是那么冷,那么无情!她见了心都凉了.他并没对她说什么难堪的话;她却宁愿受几句埋怨而不要这种冷酷的静默.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正在弹琴.他在阁楼上布置了一个小房间,在屋子最高的地方,免得听到人家吵闹.洛莎在下面非常激动的听着.她爱音乐,虽然因为没有受过训练而趣味很低级.只要母亲在家,她便呆在房间的一角做活,仿佛很认真,但她的心老是牵挂着楼上的琴声.幸而母亲到近边买什么东西去了,洛莎就马上跳起来,丢下活计,心儿乱跳的一直爬到阁楼门口.她屏着气把耳朵贴在门上,直要母亲回家了方始蹑手蹑脚的下楼,不让自己闹出一点儿声响;可是她举动不大俐落,永远是急急忙忙的,往往差一点从楼梯上滚下去.有一回她弯着身子,腮帮贴在锁孔上听着,一不小心身体失了平衡,把额角撞在门上.她吓得气都透不过来.琴声立刻停止:她可连逃跑的气力也没有.她站起身子,正好房门开了.克利斯朵夫看见是她,便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也不开一声口,径自粗暴的把她推过一边,愤愤的奔下楼梯,出去了.他直等到吃晚饭才回家,对她那万分抱歉与求他原谅的眼神睬都不睬,好似没有她这个人;而好几个星期他根本不弹琴了.洛莎暗中大哭了几场,可没有一个人觉察,也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她热烈的祈求上帝......求什么呢?她不大明白.只是需要把心中的哀伤诉说一番.她以为克利斯朵夫一定是恨死了她.
虽然如此,她还存着希望.只要克利斯朵夫多少注意到她,好象在听她说话,或是握手比平常亲热一些,她就觉得有了希望.
最后,家里的人几句莽撞的话又教她做了一场空梦.
全家的人都对克利斯朵夫抱着好感.这个十六岁的大孩子,严肃,孤独,把责任看得很重,使他们都有些敬意.他的坏脾气,他的死不开口,他的郁闷的神色,他的莽撞的举动,在这样一个家庭里是决没有人奇怪的.连把一切艺术家都看做懒虫的伏奇尔太太,也不敢逞着心意埋怨他傍晚靠在阁楼的窗上对着院子呆望,直望到天黑:因为知道他白天已经被教课的事累死了;而且为了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理由,她和别人一样的敷衍他.
洛莎和克利斯朵夫说话的时候,常常发见父母在旁挤眉弄眼,交头接耳.先是她并不在意.后来她奇怪起来,感到惶惑,很想知道他们说些什么,但又不敢动问.
有天傍晚,她爬上凳子去解开拴在两株树上晾衣服的麻绳,跳下来的时候在克利斯朵夫的肩头撑了一下,她眼睛忽然跟靠墙坐着抽烟斗的父亲与外祖父的眼睛碰在一处.两个男人彼此丢了一个眼色;于莱和伏奇尔说:"将来倒是出色的一对."
伏奇尔发觉女儿在那里听着,用肘子把老人撞了撞,于莱便仿佛要周围的人都听见似的,大声的"嗯!嗯!"了两下,自以为把刚才的话很巧妙的混过去了.克利斯朵夫转着背,完全没觉得;但洛莎听了心里一怔,竟忘了自己在往下跳,把脚扭坏了.要不是克利斯朵夫一边埋怨她老是这么笨,一边把她扶住,她早已摔倒了.她的脚扭得很痛,但是不动声色,简直没想到痛而只想到才听见的话.她望自己屋里走去,走一步痛一步,可硬撑着不让人家发觉.她心里有种甜蜜的骚动.她望床前的一张椅子上倒下,把头埋在被单里.脸上热烘烘的,眼中含着泪,她笑了.她羞得几乎想钻下地去,没法集中思想,只觉得太阳穴里乱跳,脚踝骨疼得厉害,颇有些发着高热度而麻痹的境界.她隐隐约约听见外边的声音和街上玩耍的孩子的声音,外祖父的话还在耳朵里响着;她轻轻笑着,红着脸,望被窝里钻;她又是祷告,又是感谢,又有欲望,又觉得害怕,......她动了情了.
她听见母亲叫唤,就勉强站起,不料跨了一步便痛得受不住,差点儿发晕,觉得头脑昏昏沉沉的乱转.她以为要死了,她真希望就这样的死了,同时也拚命的想活,为了那个已经许给她的幸福而活.终于母亲跑来了,家里的人都着了慌.照例受了顿埋怨,包扎好了,躺上了床,她给肉体的痛苦与内心的喜悦刺激得精神恍惚.多么甜蜜的一夜!......这似睡非睡的夜里最琐碎的事,也变了她将来神圣的回忆.她并不想着克利斯朵夫,也不知道想些什么.她反正是幸福了.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自以为对这件事多少有些责任,便来问问她的情形,他破题儿第一遭对她表面上有些亲热.她心里感激到极点,甚至祝福她的痛苦了.她愿意终身受苦,为的要终身能有这种快乐.......她一动不动的躺了好几天,在床上只顾翻来覆去的想着外祖父的话,还要加以推敲,因为她起了疑心,不知道他说的"将来是......"呢,还是"可能是......"呢?
并且他究竟说过这种话没有?......说过的,他的确说过,她清楚得很......可是怎么!难道他们不觉得她难看,不觉得克利斯朵夫讨厌她吗?......然而能有个希望究竟是甜蜜的!她甚至以为自己弄错了,或许她并不象自己所想的那么丑;她在椅子上把身体抬起一点儿,照着挂在对面的镜子:不知道怎么想才好.总而言之,外祖父跟父亲的判断比她准确:一个人对自己的判断是靠不住的......天哪!要是真的可能!......要是碰巧......要是她真的长得好看而自己早先不知道的话!......或许她把克利斯朵夫并没多少好意的感情给夸张了.没有问题,这冷淡的男孩子从出事的第二天跑来表示一下关切以后,再也不把她放在心上,不想再来问问她的病状;但洛莎是原谅他的;他忙着多少事啊!怎么能有时间想到她呢?我们不能批评一个艺术家象批评别人一样.
可是不管她多么隐忍,当克利斯朵夫在旁走过的时候,仍不由自主要中心忐忑的等着,希望听到句好言好语......只要一个字,一个眼风就够了......其余的自有她的幻想来补足.初期的爱情只需要极少的养料!只消能彼此见到,走过的时候轻轻碰一下,心中就会涌出一股幻想的力量,创造出她的爱情;一点儿极无聊的小事就能使她销魂荡魄:将来她因为逐渐得到了满足而逐渐变得苛求的时候,终于把欲望的对象完全占有了之后,可没有这种境界了.......那时洛莎编了一个从头至尾都是杜撰的故事,让自己整个儿生活在里面而谁也不发觉.故事是这样的:克利斯朵夫偷偷的爱着她,可不敢说出来,为了胆小,或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荒诞不经的,才子佳人式的,总之是这个多情的小姑娘想入非非找出来的原因.她根据了这个,编成无穷尽的故事,完全是荒谬绝伦的;她也知道荒谬,可不愿意去想到它荒谬;她拿着活计可以几天几天的对自己扯谎.她甚至忘了说话:平日拉不断扯不完的话一齐望心里倒流,好似一条河忽然隐没到地下去了.在她心里,多嘴的脾气可是要痛痛快快发泄的:多少的长篇大论!多少没有声音的唠叨!有时人家看见她扯动嘴唇,好比有些人看书的时候轻轻的念着字音,以便了解意义一样.
从这些梦想中醒来,她又快乐又悲哀.她知道事实并不象她刚才所想的那样;但这些梦给她留下一道幸福的光,使她回到实际生活的时候增加了信心.而她对于争取克利斯朵夫这桩事也绝对不灰心.
她着手进攻了,可完全是无意识的.凡是强烈的感情需要行动的时候,都有那种万无一失的本能:笨拙的小姑娘,居然一下子想出了办法去打动朋友的心.她不直接拿他做目标;但等到完全康复,能在屋子里走动了,她便去亲近鲁意莎.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行.她想出无数的小事情帮鲁意莎的忙:上街的时候替她带买东西,使鲁意莎不必再上菜市和商贩论价,也不必到院子里的龙头上去打水;甚至一部分的家务,象洗地砖,抹地板等等也由洛莎代劳了,鲁意莎虽是局促不安的拦阻也没用,而老人家精神不济,也没多大勇气拒绝人家帮忙.克利斯朵夫整天在外,鲁意莎非常孤独,有这个殷勤而热闹的小姑娘作伴心里也好过些.后来洛莎竟待在她家里不走了,拿了活计来跟鲁意莎谈天.她用些并不高明的小手段把话扯到克利斯朵夫身上.听见人家提起他,说到他的名字,洛莎就觉得快活,手指哆嗦,连眼睛都不敢抬起来.鲁意莎很高兴谈谈她心疼的儿子,讲他小时候的许多小事情,无聊的,可笑的;但洛莎决不认为无聊可笑.想到小孩子时代的克利斯朵夫,做着那个年龄上的或是胡闹或是惹人怜爱的事儿,洛莎的快乐和激动简直没法形容;每个女子都有的母性,在她心中和另外一种柔情融在一起,愈加甜蜜了;她笑得眼睛都湿了.鲁意莎看洛莎这样关心不禁大为感动.她猜到女孩子的心事,只装不知道;但她心里很喜欢,因为在这个屋子里所有的人中间,唯有她懂得这个姑娘的心是多么好.有时她把话打住了,望着洛莎.洛莎听见没有声音觉得奇怪,便抬起头来.鲁意莎对她微微笑着.于是洛莎热情冲动的扑在她臂抱里,把脸藏在她怀里.然后她们又照常做着活儿,谈着话.
晚上,克利斯朵夫回家的时候,鲁意莎既感激洛莎的好意,又想要实行自己的计划,便把邻家的孩子赞不绝口.克利斯朵夫也被洛莎的热心感动了,知道那是对母亲有好处的:她脸色不是开朗得多吗?他向她热烈道谢,洛莎支吾其辞的溜了,唯恐露出自己的慌乱:克利斯朵夫认为,她这个办法比跟他说话聪明而且可爱多了.他看待她的眼光也不象以前那么怀着很深的成见了,并且明白表示出来:他想不到在她身上会发见那些意想不到的优点.洛莎也觉察到了,看到他的好感一天天的加增,以为这点好感正在望爱情的路上发展.她比先前更耽溺于梦想了.凭着年轻人万事如意的推想,她几乎相信凡是一心一意追求的一定能成功.......何况她的欲望也没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克利斯朵夫对于她的好心,对于她需要为人家鞠躬尽瘁的本性,不是应当比别人更敏感吗?
然而克利斯朵夫心中并不想她,只是敬重她.在他的念头里,她一点儿地位都没有.他正为许多别的事操心.克利斯朵夫不再是克利斯朵夫了.他不认得自己了.心中经历着极大的转变,他的生命整个儿都给颠倒了.
克利斯朵夫感到极度的困倦,烦躁.他无缘无故的没有了气力,脑袋重甸甸的,眼睛,耳朵,所有的器官都象是醉了,在那里嗡嗡作响.什么事都不能使他集中精神.思想从这个题目跳到那个题目,激动狂乱,把他累得要死.五光十色的形象旋转不已,他为之头都晕了.他先还认为这是由于过度的疲乏与春天的因扰.可是春天过了,他的病状有增无减.
这便是轻描淡写的诗人们所说的青春期的困惑,薛侣班的烦恼,(薛侣班为博马舍的喜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侍从武士,至今成为羞人答答而情窦初开的少年的典型.他分析自己的时候说:"只要看见一个女人,我心就跳了;爱情与肉欲二字使我的心发抖,慌乱.我只想对人说:'我爱你,,我甚至在花园里对树木,对云,对风,都自言自语的说着这句话.")爱欲在年轻的身心中的觉醒.在他们看来,仿佛这全身动摇.死灭.再生的关头,信仰.思想.行动.整个生活准备在痛苦与欢乐的抽搐中毁灭而重新鼓铸的大变动,仅仅是小孩子的胡闹!
他的灵和肉都在那里发酵.他又惊奇又厌恶的看着这个情形,没有力量挣扎.他完全不明白内心有了什么变化.他的生命解体了,成天的恍恍惚惚,无精打采.工作简直变成了刑罚.夜里的睡眠是困顿的,断断续续的,作些妖形怪状的梦,种种的欲望抬起头来:他被兽性抓住了.浑身灼热,汗流浃背,他对自己只感到厌恶;他努力想丢开那些荒唐的脏念头,简直疑心自己疯了.
白天他也逃不了这些兽性的缠绕.他觉得自己正在望灵魂的黑暗的陷坑里沉下去,没有一点东西可以给他抓握,没有什么藩篱能挡住那种混乱.所有的盔甲,所有据以自卫的坚固的壁垒:他的上帝,他的艺术,他的高傲,他的道德信仰,一切都崩溃了,瓦解了.他看到自己赤裸裸的,被捆绑着,躺在地下,一动也不能动,象一个虫蛆满身的尸首.有时他使劲反抗了几下:他的意志到哪儿去了呢?他号召意志,意志也不来:正如一个人在梦中知道作着梦,拚命想醒而醒不过来.结果只能从这一个梦转到另一个梦.末了他觉得不去挣扎倒还少一些痛苦,便抱着无可奈何的心理听其自然了.
他生命的正常的波流似乎给阻断了.有时它渗进了地下的裂缝,有时却非常猛烈的飞涌起来.长流不尽的时间也会中断,显出些窟窿,张着大口,让你陷进去.克利斯朵夫看看这种情形,仿佛跟自己毫不相干.生灵,万物......连他自己在内,......对他都不相干了.他照常办公,作事,可完全是无意识的;他觉得生命的机构已经发生障碍,随时可以停止.和母亲与房东们坐在饭桌前面,在乐队里,在乐师与听众之间,头脑会突然变成一片空虚:他呆呆的望着在他周围扭动的脸,什么都弄不清了.他问自己:"这些人跟......有什么关系呢?"他甚至不敢说出"这些人跟我".因为他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活着.他说话罢,声音仿佛是从别个身体上来的.做什么动作罢,他又象在远处,高处,塔顶上,看到自己的动作.他失魂落魄,把手按着脑袋.他竟要做出一些荒唐胡闹的事来了.
尤其在众目睽睽之下,他自己格外留神的时候,更容易有这种情形.譬如在爵府里的那些晚会中间,或是他当众演奏的时候,突然之间他觉得需要扯个鬼脸,说些野话,向大公爵吐吐舌头,或是望什么太太的屁股上踢一脚.有一回他挣扎了一个晚上,因为他一边指挥乐队,一边竟想当众脱衣服;而他越是压制这念头,越是被这个念头纠缠不清,直要使尽全身之力才能撑过去.在这种荒唐的斗争之后,他一身大汗,觉得脑子里空空如也.他真是疯了.只要他想到不该做某一件事,某一件事就象偏执狂一样顽强的把他死抓不放.
于是他的生活不是被那些疯狂的力播弄,就是堕入虚无的境界.一切象是沙漠上的狂风.哪儿来的这阵风呢?这种疯狂又是怎么回事呢?扭他的四肢,扭他的头脑的欲望,从哪个窟窿里冒出来的呢?他仿佛是一张弓,被一只暴烈的手快拉断了,......不知为了什么目的,......过后又被扔在一边,象无用的枯枝似的.他不敢深究自己做了谁的俘虏,只觉得被打败了,非常屈辱,又不敢正视自己的失败.他困倦不堪,一点儿志气都没有了.那些不愿意看到难堪的真相的人,从前他是瞧不起的,现在他了解了.在这些虚无的时间,一想到浪费的光阴,丢掉的工作,白白断送了的前途,他吓得浑身冰冷.但他并不振作起来,只无可奈何的承认虚无的力量,而宽恕自己的懦弱无能.他觉得委身于虚无倒有种悲苦的快感,好比一条在水面上快要沉下去的船.挣扎有什么用?一切都是空的:美,善,上帝,生命,无论什么生物,都是空的.在街上走的时候,忽然他双脚离地了,既没有土地,也没有空气,也没有光明,也没有他自己:什么都没有.他头重脚轻,脑门向前探着;他能够撑着不跌下去也是间不容发的事了.他想他要突然倒下去了,被雷劈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克利斯朵夫正在脱胎换骨,正在换一颗灵魂.他只看见童年时代那颗衰败憔悴的灵魂掉下来,可想不到正在蜕化出一颗新的,更年轻而更强壮的灵魂.一个人在人生中更换躯壳的时候,同时也换了一颗心;而这种蜕变并非老是一天一天的,慢慢儿来的:往往在几小时的剧变中,一切都一下子更新了,老的躯壳脱下来了.在那些苦闷的时间,一个人自以为一切都完了,殊不知一切还都要开始呢.一个生命死了.另外一个已经诞生了.
一天晚上,他独自在卧室里,背对着窗,在烛光底下,把胳膊靠在桌上.他并不工作.几星期以来,他不能工作了.一切在他头里打转.宗教,道德,艺术,整个的人生,一古脑儿都同时成了问题.思想既然是总崩溃了,就谈不到什么条理跟方法;他只在祖父留下的或是伏奇尔的杂书中胡乱抓几本看看:神学书,科学书,哲学书,大都是些零本;他完全看不懂,因为每样都得从头学起;而且他从来不能看完一本,翻翻这个,看看那个,把自己搅糊涂了,结果是疲倦不堪,颓丧到了极点.
那天晚上,他正沉浸在困人的麻痹状态中发呆.全屋子的人都睡了.窗子开着,院子里一丝风也没吹过来.天上堆满了密云.克利斯朵夫象傻子似的,望着蜡烛慢慢的烧到烛台底里.他不能睡觉,什么也不想,只觉得那空虚越来越深,在那儿吸引他.他拚命不要看那个窟窿,却偏偏不由自主的要凑上去.在窟窿里骚然蠢动的是混乱,是黑暗.一阵苦闷直透入内心,背脊里打了个寒噤,他毛骨悚然,抓住桌子怕跌下去.他颤危危的等着什么不可思议的事,等着一桩奇迹,等着一个上帝......
忽然之间,在他背后,院子里好似开了水闸一样,一场倾盆大雨浩浩荡荡直倒下来.静止不动的空气打着哆嗦.雨点打在干燥坚硬的泥土上,好比钟声一般锋铮作响.象野兽那样暖烘烘的土地上,在狂乱与快乐的抽搐中冒起一大股泥土味,一股花香,果子香,动了爱情的肉香.克利斯朵夫神魂颠倒,全身紧张,连五脏六腑都颤抖了......幕揭开了.简直是目眩神迷.在闪烁的电光中,在黑暗的最深处,他看到了......看到了上帝,看到自己就是上帝.上帝就在他心中:它透过卧室的屋顶,透过四面的墙壁,把生命的界限推倒了;它充塞于天地之间,宇宙之间,虚无之间.世界象飞瀑似的冲入它的怀抱.对着这个天翻地覆的景象,克利斯朵夫吓呆了,出神了;旋风把自然界的规则扫荡完了,克利斯朵夫也被吹倒了,带走了.他失掉了呼吸,倒在了上帝身上,他醉了......深不可测的上帝!那是生命的火把,生命的飓风,求生的疯狂,......没有目的,没有节制,没有理由,只为了轰轰烈烈的生活!
精神上的剧变过去以后,他沉沉睡着了,那是久已没有的酣睡.第二天醒来,他头脑昏沉,四肢无力,象喝过了酒.昨夜使他惊骇万状的,那道阴森而强烈的光,在他心中还剩下一些余辉.他想要那道光再亮起来,可是办不到.而且他愈追求愈找不着.从此,他集中精力要求那个一刹那间的幻象再现一回,结果是劳而无功.出神的境界决不让意志作主的.
然而这种神秘的狂乱状态,并非只此一遭,以后又发生了好几次,但从来不象第一回那么剧烈.来的时候总是克利斯朵夫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短短的几秒钟,完全是出其不意的,甚至抬一抬眼睛,举一举手的时间,幻象已经过去了,他连想也来不及想到这是幻象,事后还疑心是作梦.第一晚是一块烈焰飞腾的陨石在黑暗中燃烧,以后的只是一簇毫光,几小点稍纵即逝的微光,肉眼只能瞥见一下就完了.但它们出现的次数愈来愈多,终于把克利斯朵夫包围在一个连续而模糊的梦境中,使他的精神都溶解在里头.凡是足以驱散这种朦胧的意境的,他都恼恨.他没法工作,甚至也想不到工作.有人在旁边他就恨,尤其是亲近的人,连母亲在内,因为他们自以为有权控制他的精神.
他跑出去,常常在外边消磨日子,到夜晚才回家.他寻求田野里的清静,为的能称心如意的,象狂人一般,把自己整个儿交给那些执着的念头.......但在荡涤尘怀的空旷中,和大地接触之下,那种纠缠变得松懈了,那些念头也没有幽灵一般的性质了.他的热狂并没减少一点,倒反加强,但已经不是危险的精神错乱,而是整个生命的健全的醉意:肉体和灵魂都为了自己的力而得意.
他重新发见了世界,仿佛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是童年以后的另外一个童年.似乎一切都被一句奇妙的咒语点化了.自然界放出轻快的火花.太阳在沸腾.天色一清如水,象河一般流着.大地咕噜作响,吐出沉醉的气息.生命的大火在空中旋转飞腾:草木,昆虫,无数的生物,都是闪闪发光的火舌.一切都在欢呼呐喊.
而这欢乐便是他的欢乐,这股力便是他的力.他和万物分不开了.至此为止,便是在童年时代快乐的日子,怀着热烈而欣喜的好奇心看着大自然的时候,他也觉得所有的生物都只是些与世隔绝的小天地,或是可怕的,或是滑稽的,跟他毫无关系,他也无从了解.连它们是否有感觉有生命,他也不大清楚,只认为是古怪的机器而已.凭着儿童无意识的残忍心理,克利斯朵夫曾经把一些可怜的昆虫扯得四分五裂,看着它们古古怪怪的扭动觉得好玩,根本没想到它们的受苦.平时那么镇静的高脱弗烈特舅舅看到他折磨一只苍蝇,禁不住愤愤的把它从手里抢下来.孩子先还想笑,后来也给舅舅的神气感动得哭了.那时他才明白他的俘虏也有生命,和他一样,而他是犯了凶杀的罪.从此以后,他虽然不再伤害动物,可也并不对它们有什么同情;在旁边走过的时候,他从来没想到去体会一下,那些小小的躯壳里头有些什么在骚动;他倒是把它当做恶梦一般的怕想到.......可是现在一切都显得明白了.那些暧昧的生物也放出光明来了.
克利斯朵夫躺在万物滋长的草上,在昆虫嗡嗡作响的树荫底下,看着忙忙碌碌的蚂蚁,走路象跳舞般的长脚蜘蛛,望斜刺里蹦跳的蚱蜢,笨重而匆忙的甲虫,还有光滑的,粉红色的,印着白斑,身体柔软的虫.或者他把手枕着头,闭着眼睛,听那个看不见的乐队合奏:一道阳光底下,一群飞虫绕着清香的柏树发狂似的打转,嗡嗡的苍蝇奏着军乐,黄蜂的声音象大风琴,大队的野蜜蜂好比在树林上面飘过的钟声,摇曳的树在那里窃窃私语,迎风招展的枝条在低声哀叹,水浪般的青草互相轻拂,有如微风在明净的湖上吹起一层绉纹,又象爱人悉悉索索的脚声走过了,去远了.
这些声音,这些呼喊,他都在自己心里听到.这些生物,从最小的到最大的,内部都流着同一条生命的巨川:克利斯朵夫也受着它的浸润.他和千千万万的生灵原是同一血统,它们的欢乐在他心中也有友好的回声;它们的力和他的力交融在一起,象一条河被无数的小溪扩大了.他就浸在它们里面.强烈的空气冲进他窒息的心房,胸部几乎要爆裂了.而这个变化是突如其来的:正当他只注意自己的生命,觉得它象雨水般完全溶解而到处只见到虚无之后,一旦他想在宇宙中忘掉自己,就到处体会到无穷无极的生命了.他仿佛从坟墓中走了出来.生命的巨潮汜滥洋溢的流着,他不胜喜悦的在其中游泳,让巨流把他带走,以为自己完全自由了.殊不知他更不自由了.世界上没有一个生物是自由的,连控制宇宙的法则也不是自由的,......也许唯有死才能解放一切.
可是刚在旧的躯壳中蜕化出来的蛹,只知道在新的躯壳中痛痛快快的欠伸舒展;它还来不及认识新的牢笼的界限.
日月循环,从此又开始了新的一周.光明灿烂的日子,如醉如狂的日子,那么神秘,那么奇妙,象童年时代初次把一件件的东西发现出来一样.从黎明到黄昏,他老是过的空中楼阁的生活.正事都抛弃了.认真的孩子,多少年来便是害病也没缺过一课,在乐队的预奏会中也没缺席一次,此刻竟会找出种种借口来躲避工作.他不怕扯谎,也不觉得惭愧.过去他喜欢用来压制自己的刻苦精神:道德,责任,如今都显得空洞了.它们那种专制的淫威,一碰到人类的天性就给砸得粉碎,唯有健全的,强壮的,自由的天性,才是独一无二的德性,其余的都是废话!那些繁缛琐碎,谨慎小心的规则,一般人称之为道德而以为能拘囚生命的:真是太可怜了!这样的东西也配称为牢笼吗?在生命的威力之下,什么都给推倒了......
精力过于充沛的克利斯朵夫,发疯似的想用盲目的暴烈的行为,把那股使他窒息的力毁掉,烧掉,让它发泄.这种兴奋的结果往往是突然之间的松弛;他哭着,扑在地下,亲着泥土,恨不得把牙齿和手陷进去,把泥土吞下肚子;烦闷与情欲使他浑身发抖.
一天傍晚,他在一个树林旁边散步.眼睛被日光照得有些醉意,头里昏昏沉沉的在打转,他精神非常兴奋,看出来的东西都是另外一副面目.柔和的暮色使万物更添了一种神幻的情调.紫红与金黄的阳光在栗树底下浮动.草原上好象放出一些磷火似的微光.天色象人的眼睛一样温和可爱.近边的草场上有个少女在割草.穿着衬衣和短裙,露着脖子跟手臂,她扒起干草,堆在一处.她长着个短鼻子,大脸盘,天庭饱满,头上裹着一块手帕;焦黑的皮肤给太阳晒得通红,仿佛在尽量吸收傍晚的日光.
克利斯朵夫对她动了心.他靠在一株榉树上看着她向林边走来.她并没留神,只是无意之间抬了抬头:他看见她黑不溜秋的脸上配着一对蓝眼睛.她走得那么近,甚至弯下身子捡草的时候,他从她半开的衬衣里看见了脖子跟背上那些淡黄的毛.郁积在他胸中的暧昧的欲望突然爆发了.他从后面扑上去,搂住了她的脖子和腰,把她的头望后扳着,拿嘴用力压在她半开的嘴里,吻着她那又干又裂的嘴唇,碰到了她把他怒咬的牙齿.他的手在她粗糙的胳膊和汗湿的衬衣上乱摸.她挣扎着,他可把她抱得更紧,差不多想掐死她.终于她挣脱了,大叫大嚷,吐着口水,用手抹着嘴唇,没头没脑的骂他.他一松手就往田里逃了.她在背后扔着石子,不住的用许多脏字称呼他.他脸红耳赤,倒不是因为被她当做或说做是怎么样的人,而是为了他对自己的感想.这个突如其来的无意识的行动,使他惊骇万状.他刚才做的什么事呢?准备做些什么呢?他所能想象到的只能引起心中的厌恶.而他竟想去做这桩他厌恶的事.他跟自己抗拒着,弄不清究竟哪一方面的才是真的克利斯朵夫.一股盲目的力在进攻他,他尽量的逃也逃不掉:那等于逃避自己了.那股力要把他怎么办呢?明天,一个钟点以内,......在他穿过田垄走上大路的时间内,他又会做出些什么来呢?连能不能走上大路也不敢说.会不会退回去再追那个姑娘呢?以后又怎么办呢?......他记起了掐住她喉咙的疯狂的一刹那.他不是什么事都会做出来吗?甚至可能犯罪!......是的,可能犯罪......心中的骚乱使他没法呼吸.到了大路上,他停下来喘口气.姑娘在那边跟一个听见她叫喊而奔过来的少女谈着话;她们把拳头插在腰里,望着他哈哈大笑.
他回去以后,几天的关在家里不敢动.便是在城里,他也只在不得已的时候才出去.凡是有走过城门往田野去的机会,他都战战兢兢的避免,生怕又遇到那股疯狂的气息,象阵雨以前的狂风一样,吹起他心中的欲念.他以为城墙可以给他保障,却想不到只要在紧闭的护窗里头露出一线看也看不见的,仅仅容得下一双眼睛的空隙,敌人就会溜进来.
第二部 萨皮纳
在院子对面,屋子的陪房部分,底层住着一个二十岁的新寡的女人和一个女孩子,叫做萨皮纳.弗洛哀列克太太,也是于莱老人的房客.她占着临街的铺面,和靠院子的两间房,还带着一小方花园,跟于莱家的只隔一道绕满藤萝的铁丝网.她难得在园子里露面;只有孩子从早到晚独自在那里扒着泥土.自生自发的园子有点乱七八糟,老于莱看了大不高兴,他是喜欢把小路给耙得平平整整,使自然界也显得有条有理的.关于这一点,他曾经对房客说过几回;或许就为了这个缘故她根本不到园子里来了,而园子也并没因此给收拾得象个样.
弗洛哀列克太太开着一个小针线铺,在这城中心商业繁盛的街上原来可以很发达;但她对铺子并不比对花园更关心.照伏奇尔太太的说法,一个爱面子的女人,家务是应当自己动手的,......尤其在没有相当的财产容许她闲荡的时候,更没有闲荡的理由,......可是那位太太雇了个十五岁的女孩子,每天早上来做几个钟点零活,打扫屋子,看守铺子,使她自己可以懒洋洋的赖在床上,或是把时间化在梳妆上面.
有时,克利斯朵夫从玻璃窗里看到她光着脚,拖着很长的睡衣在房里走来走去,或是几小时的坐在镜子前面发呆;因为她满不在乎,连窗帘都忘了放下,便是发觉了也懒得走过去动一动手.克利斯朵夫倒反更怕羞,特意从窗边走开,免得她发窘.但那诱惑的力量真是不小:他红着脸,偷偷的瞟了一眼她那清瘦的裸露的胳膊,有气无力的环绕着披散的头发,两手勾搭着抱着颈窝;她就是这样的出神了,直要胳膊酸麻了才放下来.克利斯朵夫相信自己看到这幕可爱的景象完全是出于无意的,而他脑子里想着音乐的时候,也并不因之慌乱;可是他上了瘾,结果他看萨皮纳的时间和她为了梳妆花费的时间一样多.她并非卖弄风情,平时倒是随随便便的,对衣著还不及阿玛利亚或洛莎那么仔细周到.她老半天的照着镜子,纯粹是由于懒惰;每插一支针也象化了很大的劲,必须歇一歇,对镜子扮一下苦脸.白天快完了,她还没完全穿扮好.
萨皮纳没有收拾完毕,往往女仆已经走了,而顾客在门外打铃了.她听见铃响,还得人家叫了一二声,才决心从椅子上站起,笑眯眯的,从容不迫的走出去,......从容不迫的寻找顾客所要的货,......要是找了一下找不到,或是要化一些气力,譬如把梯子从这边搬到那边才能拿到,......她就消消停停的说那东西已经卖完了;因为她不想把屋子整理一下,也不肯添办卖缺的货,顾客们不是不耐烦了,就是照顾别的铺子去了.可是他们并不怪怨她.这样一个可爱的,说话的声音那么柔和的女人,对什么都是不慌不忙的:怎么能跟她生气呢?随便你说什么,她都无所谓;人家也感觉得很清楚,即使抱怨的话已经出了口,也没勇气再说下去;他们走了,对她可爱的笑容也回报一个笑容,可是从此不再上门了.她并不因之着慌.她老是那么笑盈盈的.
她的相貌很象佛罗伦萨的少女.眉毛向上,长得很好看;灰色的眼睛在浓密的睫毛底下只睁开一半.下眼皮带点儿浮肿,底下有条很浅的皱痕.玲珑的小鼻子,下端微微的向上翘着;鼻尖和上嘴唇中间另有一条小小的曲线.嘴巴张开着一点,上嘴唇往上吊起,有笑意,也有倦意.下嘴唇太厚了一些;脸盘的下部是圆的,象意大利画家斐利卜.利比所画的圣母:有种天真而严肃的神气.皮色不十分清白,头发是浅褐色的,打卷的部分很乱,挽的髻尤其不知所云.细身材,小骨骼,动作老是懒洋洋的.穿扮并不讲究,......一件敞开着的短褂,钮扣七零八落,脚下拖着双破烂的旧鞋子,有点不修边幅,......但她青春的风韵,温和的气息,天真的娇媚,自有动人怜爱的魔力.她站在铺子门口换换空气的时候,过路的青年们总喜欢瞅她几眼;她虽然不把他们放在心上,却也注意到了,眼中表示出一点感激与喜悦;妇女被人好意相看之下,都有这种表情,意思仿佛是说:"多谢多谢!......再来一下罢!再瞧我一眼罢!......"
可是她尽管觉得能讨人喜欢是种快乐,懒惰的天性使她从来不想做点儿什么去讨人喜欢.
在于莱和伏奇尔这些人看来,她正是一个引起反感的对象.她的一切都使他们愤慨:她的无精打采,家里的杂乱,衣著的随便,永远的微笑,客客气气听着他们的批评而满不在乎,对于丈夫的死,孩子的病,营业的衰落,日常生活中大大小小的烦恼,都若无其事的不以为意,无论什么也改变不了她的习惯和游手好闲的脾气,......她的一切都教他们生气;而最糟的是这样一个人居然会讨人喜欢.这是伏奇尔太太不能原谅的.仿佛萨皮纳故意拿她的行为来取笑根深蒂固的传统,真正的做人之道,一板三眼的责任,毫无乐趣的工作,取笑那些忙乱,闹哄,吵架,叹苦,和有益身心的悲观主义;而这悲观主义便是于莱一家的,也是所有的规矩人的生存的意义,使他们的生活成为补赎罪孽的准备的.要是一个女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把神圣的日子糟蹋完了,还胆敢不声不响的瞧不起人,人家却象苦役犯一般的忙得要命,......而结果大家倒派她有理,那还象话吗?不要教守本分的人灰心吗?......幸而,谢谢上帝!世界上还有些明白人,能使伏奇尔太太跟他们一起得到些安慰.他们从百叶窗里偷觑着小寡妇,每天都得把她议论一番.吃晚饭的时候,这些闲话使全家的人都嘻嘻哈哈的乐死了.克利斯朵未心不在焉的听着.伏奇尔夫妇素来好批评邻居们的行为,他早已听腻了,再也不去注意.何况他对萨皮纳的认识仅限于脖子和裸露的手臂,虽然觉得可爱,还谈不到对她的为人有什么确切的见解.然而他觉得自己对她非常宽容;而且为了故意跟人家别扭,他很高兴萨皮纳教伏奇尔太太生气.
天气很热的时候,吃过晚饭,大家没法待在院子里;那边整个下午晒着太阳,连晚上都很闷热.只有靠街的一边还能让人透口气.有时于莱跟伏奇尔和鲁意莎在门口坐一会.伏奇尔太太和洛莎不过漏一漏脸:她们忙着家里的事;而伏奇尔太太还要争面子,格外表示她没有闲逛的时间;为了要人听到,她高声的说,所有在这儿靠着屋门打着呵欠,十个指头不肯动一动的人,都叫她头疼.既然她不能强迫他们作事(那是她觉得非常遗憾的),她唯有眼不见为净,回到屋里去狠命的做自己的事.洛莎自以为应当学她的样.而于莱与伏奇尔,觉得到处是过路风,因为怕着凉,也回到楼上去了.他们睡得极早,并且哪怕你请他们做皇帝,也不能教他们改变一点儿习惯.从九点起,门外只剩下鲁意莎和克利斯朵夫两个人了.鲁意莎整天关在屋子里;晚上,克利斯朵夫一有空闲就陪着她,硬要她换换空气.她自个儿是决不会出来的:街上的声音使她害怕.孩子们尖声怪叫的追来追去,街坊上所有的狗都汪汪的叫起来,跟他们呼应.还有钢琴声,远处又有单簧管声,旁边的街上又有人吹着短号.四下里都有彼此招呼的声音.三三两两的人来来往往,在屋子前面走过.要是让鲁意莎一个人待在这个嘈杂的环境中,她简直不知怎么办;跟儿子在一起,她几乎对这些感到兴趣了.声音慢慢的静下去.孩子跟狗最先睡觉.一群一群的人也散了伙.空气更新鲜,周围也更静了.鲁意莎用细小的声音讲着阿玛利亚或洛莎告诉她的小新闻.她并不觉得这些有多大的兴味,但一方面不知道跟儿子说些什么好,一方面又需要和他亲近,找些话来谈谈.克利斯朵夫咂摸到这种用意,便假装关心她说的话,但并不细听.他迷迷忽忽的想着许多白天的事.
一天晚上,母亲正这样的讲着,他看见隔壁针线铺的门开了.一个女人的影子悄悄的走出来,坐在街上,和鲁意莎的椅子只差几步路.克利斯朵夫虽然瞧不见她的脸,可已经认得是什么人了.他恢复了精神.空气仿佛更甜美了.鲁意莎没有觉察萨皮纳在场,照旧轻轻的说着闲话.克利斯朵夫听得比较留神了,甚至觉得需要参加一些议论,说几句话,或许还要教旁人听见.瘦小的影子呆着不动,有点困倦的模样,两腿交叉着,双手叠在一起平放在膝上.她向前望着,似乎什么都没听到.鲁意莎想睡觉了,进了屋子.克利斯朵夫说他还想待一忽儿.
时间快到十点.街上没有人了.最后几个邻居一个一个都回进了屋子,只听见铺子关门的声音.玻璃窗内的灯了眼睛,熄了.还有一两处亮着的,接着也熄掉了.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他们两人,彼此可并不瞧一眼,都屏着气,似乎不知道各人身边还有一个人.远处的田里传来一阵新近割过的草原的香味,邻家的平台上飘来种在盆里的丁香花的香味.空气静止.天河缓缓的在那里移转.一座烟突的上空,大熊星和小熊星的车轴在滚动;群星点缀着淡绿的天,象一朵朵的翠菊.本区教堂的大钟敲着十一点,别的教堂在四周遥遥呼应,有些是清脆的声音,有些是迟钝的声音,家家户户的时钟也传出重浊的音调,其中还有喉音嘶嗄的鹧鸪声.(这是一种以鹧鸪的叫声报告时刻的挂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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