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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克利斯朵夫〔法〕罗曼

_16 罗曼.罗兰(法国)
"让我歇一下再说."
他仍旧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第二天他起来了,坐在壁炉旁边继续出神.
那年的四月天气很暖,常常下雾.小小的绿叶在银色的雾绡中舒展,看不见的鸟一叠连声的唱着,欢迎隐在云后的太阳.奥里维抽引着千丝万缕的往事:看到自己小时候坐着火车,在大雾中跟哭哭啼啼的母亲离开家乡,安多纳德自个儿坐在车厢的一角......美丽的侧影,清秀的风景,......映在他的眼帘上.美妙的诗句自然而然的涌出来,音韵,节奏,都已经齐备了.他原来坐在书桌旁边,只要伸出手臂就可以抓到笔,把这些诗意盎然的境界记下来.可是他不想这么办.他疲倦不堪,也明明知道梦境一朝给固定之后,香气就会散掉.那是一向如此的:他没法表现自己最优秀的部分.他的心仿佛一个百花盛开的山谷,可是谁也进不去;而且只要动手去采,那些花就会谢落的.结果只勉强剩下几朵,几个短篇,几首诗,发出一股隽永的凄凉的气息.这种艺术上的无能久已成为奥里维最大的苦闷.感觉到内心藏着多少生机而竟无法抢救!............现在他隐忍了.用不到人家看到,花也一样会开放,......在无人采摘的田里倒反更美.开遍了原野,在阳光底下出神的鲜花不是悠然自得,挺快活吗?......阳光是难得有的;但没有阳光,奥里维的幻景只有更丰富.他那几天编了多少凄怨的,温柔的,神怪的故事!不知它们从哪儿来的,好似片片白云在夏日的天空飘浮,在空气中融化,然后又来了新的;这种故事他心里有的是.有时天上晴空万里,奥里维便晒着太阳迷迷忽忽,直等到无声的幻梦张着翅膀再来的时候.
晚上,小驼子来了.奥里维胸中装满了故事,不由得对他讲了一桩,微微笑着,出神了.他常常这样说着话,眼睛望着前面;孩子一声不出.后来他也忘了有孩子在场......故事说到一半,克利斯朵夫闯进来听到了,觉得美妙之极,要奥里维从头再来一遍.奥里维却不愿意:"我跟你一样,已经忘了."
"没有这回事,"克利斯朵夫说,"你是个古怪的法国人,自己说的,作的,老是心里有数.你从来不会忘掉什么事."
"这便是我的不幸."
"因为你忘不了,我才要你把刚才的故事再说一遍."
"多厌烦.而且有什么用?"
克利斯朵夫恼了.
"这是不对的,"他说."那末你的思想对你有什么用?你把自己所有的统统丢掉.那是永远的损失."
"什么都不会损失的,"奥里维回答.
奥里维讲着他的梦境的时候,小驼子始终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此刻才醒过来,向着窗子睁着迷迷忽忽的眼睛,沉着脸,神气恶狠狠的,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站起来说了句:"明儿一定是好天气."
克利斯朵夫听了对奥里维说:"我相信你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明儿是五月一日."爱麦虞限补上一句,沉闷的脸上有了光辉.
"这是他的故事,"奥里维说......."喂,你明儿来讲给我听."
"胡说八道!"克利斯朵夫说.
第二天,克利斯朵夫来接奥里维到城里去散步.奥里维病已经完全好了,但老是异乎寻常的困倦.他不想出去,心里有点隐隐约约的恐惧,又不喜欢跟群众混在一起.他的心和精神是勇敢的,肉体却是娇弱的:怕喧闹,骚乱,和一切暴烈的行动.他明知自己生来要做强暴的牺牲品,不能够也不愿意自卫:因为他受不了教人家受罪,正如受不了自己受罪一样.凡是虚弱的人总比旁人更怕肉体的痛苦,因为更熟悉这种痛苦;而他们的幻想还要把它特别加强.奥里维想到自己的精神不怕吃苦而肉体偏偏这样的怯弱,觉得很惭愧,竭力想加以压制.但那天早上,他不愿意跟任何人接触,只想整天躲在家里.克利斯朵夫埋怨他,取笑他,不顾一切的要他出去振作一下:他已经有十天功夫没上街换换空气了.奥里维只做不听见,克利斯朵夫便说:"好吧,我一个人去.我要去看看他们的五一节.要是我今晚不回来,你可以说我是给抓进去了."
他走了.在楼梯上,奥里维追了上来.他不愿意克利斯朵夫独自出门.
街上人很少.三三两两的女工衣襟上缀着一串铃兰.象星期日一样穿得整整齐齐的工人们,很悠闲的着.街头巷尾,靠近地道车站的地方,掩掩藏藏的站着成群的警察.卢森堡公园的大铁门给关上了.天气老是很温暖,罩着雾.已经好久没有太阳了......两个朋友搀着手臂,不大说话,心里非常相爱,偶然交换一言半语,唤起一些亲切的往事.在区公所前面,他们停下来瞧瞧气压表:颇有上升的趋势.
"明儿我可以看到太阳了,"奥里维说.
那时他们正走在赛西尔家附近,想进去瞧瞧孩子.
"噢,等回来的时候再去罢."
过了塞纳河,人渐渐多起来.安安静静散步的人,服装和脸色都是过假期的模样;无聊的闲人带着孩子;工人们也随便着.有几个在钮孔上缀着红蔷薇,神气却很和善:都是些冒充的革命分子.你可以感觉到他们非常乐观,一点儿极小的幸福就能使他们满足:这天放假的日子只要是天晴或者天气不太坏,他们就很感激了......感激谁呢?可不大清楚......他们从容不迫的,嘻开着脸,看着树上的嫩芽,瞧着女孩子们的穿扮,很得意的说:"只有在巴黎才能看到穿得这样整齐的孩子......"
克利斯朵夫取笑那个大吹大擂预告的示威运动......好家伙!......他心里又喜欢他们又瞧不起他们.
他们俩越往前进,人越来越挤了.形迹可疑的苍白的脸,混在人堆里等机会.水已经给搅动了.每走一步,水就更浊一些.好似从河底下浮起来的气泡一样,有些声音互相呼应;唿哨声,无赖的叫喊声,在喧闹的人堆中透露出来,令人感到积聚的水势.街的那一头,靠近奥兰丽饭店的地方,声音尤其宏大,象水闸似的.警察和士兵拦着去路.大家在那儿不由得挤做一堆,又是叫嚷,又是吹哨,又是唱,又是笑......那是群众的笑声,因为他们不能用说话来表白种种暧昧的情绪,只能用笑来发泄一下......
这些群众并没恶意.他们不知道自己要些什么.在没知道以前,他们只闹着玩儿:烦躁,粗暴,可还没有恶意;觉得彼此拥挤,骂骂警察,或者互相吆喝一阵,都挺有意思.但他们渐渐急躁起来.站在后面的人因为看不见前面的情形而不耐烦,又因为躲在肉屏风后面危险性比较少而格外表示激烈.站在前面的人进退不得,闷死了,越来越受不了的局面使他们气愤之极;而压迫他们的人潮的力量,又把他们自身的力量增加了百倍.大家越挤越紧,象一群牲口,觉得全群的热气流到了自己身上,所有的人凑成了一个整体,而每个人都等于是全体,跟巨人勃里阿莱(勃里阿莱为神话中的巨人,有五十个头与一百条手臂.)一样.热血的怒潮不时在千首怪物的胸中直冒,眼睛含着仇恨,声音含着杀气.躲在第三四行的人开始扔石子了.好些人在临街的窗口张望,仿佛是看戏;他们一边刺激群众,一边焦灼不耐的等军队开火.
克利斯朵夫手脚并用的闯进这个密集的人堆,象楔子一般硬挨进去.奥里维跟着他.人墙略微露出了一点儿隙缝,让他们过去,随后又阖上了.克利斯朵夫兴高采烈,完全忘了五分钟以前自己还说民众不会暴动.不论他跟法国的群众和他们的要求是怎样的不相干,他一卷进这股潮水,便立刻被融化了;不管群众要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跟着要;不管自己往哪儿去,他只知道往前,呼吸着这股狂乱的气息......
奥里维跟在后面,被克利斯朵夫牵引着,毫无兴致,头脑很清楚,对于他同胞的热情,对于那股把他推着拥着的热情,比克利斯朵夫不知冷淡多少倍.因为病后身体虚弱,他和人生离得更远了......又因为神志清楚,精神洒脱,所以连最小的枝节都深深的印入他的脑海.他很愉快的瞧前前面一个姑娘的后影,黄澄澄的脖子,皮肤苍白而细腻.同时,从这些紧挤在一起的人身上蒸发出来的气息使他作恶.
"克利斯朵夫,"他用着哀求的口吻叫了一声.
克利斯朵夫不理他.
"克利斯朵夫!"
"怎么呢?"
"咱们回去罢."
"你可是害怕了?"克利斯朵夫问.
他继续向前.奥里维苦笑着跟在后面.
在几排以前的危险地带内(没法向前的群众挤在那儿好比一道栅栏),奥里维瞧见他的小驼子爬在一所卖报亭的顶上.他用两手撑着,非常不方便的蹲在那里,一边笑一边向人墙那一边眺望,不时回过头来,得意扬扬的望着群众.他看到了奥里维,眉飞色舞的瞅了他一眼,然后又眺望广场那方面,睁大着眼睛等着......等什么呢?......等将要来到的事......而且不止他一个,周围多少的人都等着奇迹!奥里维瞧了瞧克利斯朵夫,发觉他也在等待......
奥里维招呼孩子,嚷着要他下来.爱麦虞限只装不听见,不再对他望了.他也看到了克利斯朵夫.他很高兴在骚乱中露面,一方面是向奥里维表示勇敢,一方面是让他着急,算是他和克利斯朵夫在一起的惩罚.
奥里维在人堆里也遇到几个别的朋友.黄胡子高加只等冲突发生,用专家的眼光估量着爆发的时间.更远一些,美丽的贝德和旁边的人互相说些难听的话.她居然挤到了第一排,嗄着嗓子骂警察.高加走近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一看见他,讥讽的脾气又发作了:"我不是早说过吗?什么事都闹不起来的."
"等着瞧罢!"高加说."别老待在这儿.随时会出乱子的."
"别胡扯!"克利斯朵夫回答.
那时骑兵被人家扔石子扔得不耐烦了,上前来想廓清通到广场的入口;中间的队伍领先,放开奔马的步子.于是秩序乱了.象《福音书》上说的,头变做了尾.最前的一排变成了最后一排.可是他们也不愿意老是受窘,一边逃一边向追兵辱骂,一枪还没有放就把他们叫做"凶手!"贝德尖声怪叫的望人堆里直溜,象一条鳗鱼似的.她找到了朋友们,躲在高加阔大的肩膀后面喘过气来,紧挨着克利斯朵夫,把他的胳膊拧了一把,为了害怕或是别的理由,向奥里维丢了一个眼风,又咆哮着对敌人们晃晃拳头.高加抓着克利斯朵夫的手臂,说:"咱们走罢,上奥兰丽铺子去."
他们走几步路就到了.贝德和格拉伊沃两人已经先在那儿.克利斯朵夫正要进去,后面跟着奥里维.这条街是中间高,两头低的;站在小饭铺前面五六级高的阶沿上可以眺望街心.奥里维从人堆里钻出来,呼了一口气.他一想这气味恶劣的酒店和那些疯子的狂叫就觉得恶心,便和克利斯朵夫说:"我回去了."
"好罢,我过一个钟点来找你."
"别再出去了,克利斯朵夫!"
"胆怯鬼!"克利斯朵夫笑着回答.
说罢他便走进酒店.
奥里维刚要在铺子的转角上拐弯,再走几步就可以拐进一条小巷,和骚乱的场面隔离了.但他那个小朋友的形象忽然在脑中浮现,便回过头去东张西望的找,正看到爱麦虞限从他的了望台上摔下来,奔逃的群众踩在他身上,警察又在后面追来.奥里维不假思索,立刻跳下阶沿奔过去救护.一个马路小工看到情形非常危急:大兵们拔出了腰刀,奥里维伸出手去想把孩子拉起来,被势如潮涌的警察把两人一齐冲倒了.小工惊叫了一声,也冲了进去.同伴们跟在他后面奔过来.站在酒店门口的人,还有已经进了酒店的人,都先后听见了呼救声奔出来.两队人马象狗一般扭在一起.站在阶沿高头的女人们吓得直嚷.......奥里维这个贵族的小布尔乔亚,比谁都厌恶斗争的人,竟这样的拨动了斗争的机钮......
克利斯朵夫被工人们牵引着,加入了混战,可不知道谁发动的.他万万想不到有奥里维在内.他以为他已经走了,在绝对安全的地方了.当时简直没法看出战斗的情形.每个人都弄不清攻击自己的是谁.奥里维在漩涡中不见了:船沉到水底下去了......不知哪儿飞来一拳,打在他左胸上,他立刻倒下去,被一窝蜂的群众踏在脚下.克利斯朵夫被一阵逆流挤到战场的另一头.他心里没有一点儿仇恨,只是兴高采烈的跟大家推来撞去,好似在乡村里赶集似的.他并没想到事情的严重,所以被一个肩膀阔大的警察抓着手腕,拦腰抱住的时候,他还开玩笑的说:"可要跳个华尔兹,小姐?"
可是第二个警察又扑上他的背,他便象野猪似的抖擞一下,抡着拳头望两人身上乱捶乱打,他怎么肯被人制服呢?扑在他背上的敌人滚在地下了.另外一个狂怒之下,拔出刀来.克利斯朵夫看见刀尖离开自己的胸脯只差两寸,马上闪过身子,抓着敌人的手腕,拚命想夺下武器.他一下子弄不明白了;至此为止,他把事情看作游戏一样......但那时他跟敌人扭做了一团,互相打着嘴巴.他没有时间思索.对方眼里有了杀性,而他心中也起了杀性.他眼看自己要象一头绵羊似的被人宰割了,便冷不防把敌人的手腕跟刀一齐扭转来,对着敌人的胸脯扎进去,他觉得自己要杀人了,真的杀了.于是他眼睛里看出来的东西都不同了,如醉若狂的大叫起来.
一叫之下,效果简直不可想象.群众嗅到了血腥.一刹那间,他们变成了一群凶恶的猎犬.到处都放起枪来.许多窗口挂出了红旗.巴黎革命的隔世遗传,使他们立刻布置了障碍物.街面的砖石给掘掉了,街灯的柱子给扭曲了,树木给砍下了,一辆街车在街上仰天翻着.大家利用几个月来为敷设地下铁道而掘开的壕沟.围着树木的铁栏扭成了几段,被人当作弹丸用.口袋里和屋子里都出现了武器.不到一小时,局面完全变了暴动的形势,全区都成了战场.克利斯朵夫的模样教人认不得了,爬在障碍物上高声唱着他作的革命歌,几十个声音在四周附和.
奥里维被人抬到奥兰丽酒店里,已经失去知觉.人家把他放在铺面后间的一张床上.床脚下蹲着那个驼子,垂头丧气.贝德先是吓了一跳,远望以为受伤的是格拉伊沃,等到认出是奥里维,不由得失声叫起来:'还好还好!我以为是雷沃博呢......"
然后她动了恻隐之心,把奥里维拥抱了一下,在枕上扶着他的头.奥兰丽照例很镇静,解开他的衣服,先作了一个初步的包扎.犹太医生玛奴斯.埃曼碰巧带着他形影不离的加奈在场.他们象克利斯朵夫一样为了好奇心来看看示威运动,目睹这场混战,看着奥里维倒下去的.加奈哭得很伤心,同时又想:"我到这儿来干吗呢?"
玛奴斯把奥里维诊察了一遍,立刻断定没希望了.虽然对奥里维很有好感,但他不是一个看着无可挽救的事发呆的人,便不再关心奥里维而想到克利斯朵夫了.他一向佩服克利斯朵夫,拿他当作一个病理的标本看的.他知道他关于革命的思想,很不愿意克利斯朵夫以局外人的身分去冒无谓的危险.轻举妄动而打破脑袋还是小事;倘若克利斯朵夫被抓去了,官方一定会拿他出气的.人家早已通知他,警察当局在暗中监视克利斯朵夫;将来他不但要对自己闹的乱子负责,还得替别人闯的祸负责.玛奴斯刚才遇到爱克撒维.裴那在人堆里徘徊,为了好玩也为了公事;他向玛奴斯招招手,说道:"你们的克拉夫脱真胡闹,居然爬在障碍物上臭得意!这一回我们可不放过他了.该死!你叫他快快溜罢."
说是容易,做起来可难了.倘若克利斯朵夫知道奥里维死了,他会变成疯子,还要乱杀人,直到把自己的命送掉为止.玛奴斯对裴那说:"要是他不马上溜,一定完了.让我去把他带走."
"你怎么办呢?"
"加奈有汽车,就停在拐角上."
"哎,对不起,对不起......"加奈气吁吁的说.
"你把他送到拉洛什,"玛奴斯打断了他的话."还赶得及蓬塔利埃的快车.你送他上瑞士的车子."
"他不愿意的."
"我有办法.我可以告诉他,耶南会到瑞士去跟他相会,甚至说他已经走了."
玛奴斯不再听加奈的意见,径自到障碍物堆上去找克利斯朵夫.他胆子不大,听到枪声就挺挺腰板,表示不怕,他一边走一边数着地下的石板,......看是双数还是单数,预卜自己会不会送命.但他并不退缩,一个劲儿望目的地走去.他走到的时候,克利斯朵夫正爬在仰天翻倒的街车高头,骑在一个轮子上,拿手枪向天空放着玩儿.障碍物四周,一大堆全是巴黎的流氓,象大雨后阴沟倒灌时流出来的脏水.在他们中间,你分不清谁是第一批的战士了.玛奴斯大声喊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背对着他,没听见.玛奴斯爬上去扯他的衣袖,被他一推几乎倒下来.玛奴斯挺了挺身子,又嚷:
"耶南......"
下半句被喧闹声淹没了.克利斯朵夫突然住了嘴,手枪掉在了地下,从车轮上爬下来,跑到玛奴斯前面.玛奴斯把他拉着就走.
"你得赶快溜了."
"奥里维在哪儿?"
"得赶快溜了,"玛奴斯又说了一遍.
"为什么?"
"要不了一个钟点,这儿就要被军队攻下.今晚上你就得被捕."
"我又没做什么!"
"瞧瞧你的手罢......别糊涂了!......你赖不掉的,他们怎么肯饶你呢?大家已经把你认出来了.快点儿,一分钟都不能耽误."
"奥里维在哪儿?"
"在他家里."
"我去找他."
"不行.警察在门口等着你.他要我来通知你.你快走罢."
"你要我上哪儿去呢?"
"上瑞士去.加奈用汽车送你."
"那末奥里维呢?"
"我们没时间多说了......"
"我没见到他是不走的."
"你可以在那边见到他呀.明儿他搭头班车到瑞士找你.快点儿!别的事等会再告诉你."
他一手抓着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被喧闹声和刚才那种发疯似的冲动搞得迷迷糊糊,既不了解自己做的事,也不了解人家要他做的事,只莫名其妙的让人家拉着跑.玛奴斯一手抓着克利斯朵夫,一手抓着加奈,把他们送上汽车.加奈对于人家派给他的差事很不愿意接受,也不愿意克利斯朵夫被捕,但他宁可由别人来救克利斯朵夫.玛奴斯素来知道加奈的脾气;因为不放心他的胆小,所以正要跟他们分手而汽车已经发动的时候,玛奴斯突然改变主意,也上了汽车.
奥里维依旧神志昏迷,旁边只有奥兰丽和爱麦虞限两个人.房间里没有空气,没有光线,非常凄凉.天差不多已经黑了......奥里维在深渊之中浮起了一刹那,手上感觉到爱麦虞限的嘴唇和眼泪,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挣扎着把手放在孩子头上.啊,他的手多么重啊!......他又失去了知觉......
在弥留者的枕上,奥兰丽放着一小束铃兰.院子里一个没有关紧的龙头让水滴滴答答的流在桶里.思想深处,种种的形象颤动了一刹那,好似一道快要熄灭的光明......一所内地的屋子,墙上爬着蔓藤;一个花园,有个孩子在玩儿:他躺在草坪上;一道喷泉涓涓的流入石钵.一个女孩子笑着......
第二部
他们出了巴黎,穿过那些罩着浓雾的广大的平原.十年以前,克利斯朵夫到巴黎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黄昏.那时他已经开始逃亡了.但那时他的朋友,他所爱的朋友是活着,而克利斯朵夫是不知不觉的逃到朋友那里去的......
最初克利斯朵夫还受着混战的刺激,非常兴奋,提高着嗓子说了很多话,乱七八糟的讲他所看到的和所做的事,对自己的英勇非常得意.玛奴斯和加奈也说着话,使他分心.然后狂热的情绪慢慢退下去,克利斯朵夫不出声了,只有两个同伴继续谈着.他被下午的事搅糊涂了,可并不丧气.他想到从德国逃出来的时代.逃,逃,老是得逃......他笑了.逃就是他的命运.离开巴黎并不使他难过:世界大得很,人又是到处一样的.上哪儿都没关系,只要和朋友在一起.他预备第二天早上就能和奥里维相会......
他们到了拉洛什.玛奴斯与加奈等火车开了才和他分手.克利斯朵夫问了他们好几遍,应当在哪个地方下车,投宿什么旅馆,向哪个邮局领取信件.他们和他作别的时候,脸上表示很难过.克利斯朵夫却高高兴兴的握着他们的手,说道:"得了罢,别这么哭丧着脸.后会有期!这又不算一回事.我们明天就写信给你们."
火车开了,他们望着他去远了.
"可怜的家伙!"玛奴斯叹了一声.
他们回上汽车,一句话也不说.过了一会,加奈说:"我觉得我们这一下是犯了罪."
玛奴斯先是不做声,随后回答道:"嘿!死的总是死了.应当救活的."
天慢慢的黑了,克利斯朵夫紧张的心情也跟着静下来.掩在车厢的一角,他呆呆的想着,头脑已经清醒,可是浑身冰冷.他瞧了瞧手,看到了血,不是自己的血,便不胜厌恶的打了个寒噤.杀人的一幕又浮现了,使他想起杀了人,可不明白为什么杀的.他把战斗的经过在脑子里温了一遍,但这一回眼光不同了,不懂自己怎么会参加的.他又从头至尾想了想当天的事:怎样的和奥里维一块儿出门,走过几条街,直到他被漩涡卷进去为止.想到这儿,他糊涂了,思想的线索断了.他怎么能跟那些与他信仰不同的人一起叫喊,打架呢?他们的要求又不是他的要求.那时他变了另外一个人了!......他的意识,意志,都消灭了.这一点使他又惊愕又惭愧:难道他竟不能自主吗?那末谁是他的主宰?......现在快车带着他在黑夜里跑,但那个在精神上带着他跑的黑夜也一样的阴沉,那股无名的力也一样的令人头晕目眩......他努力想定一定神,结果只换了一个操心的题目.越近目的地,他越想念奥里维,莫名其妙的觉得不安了.
到站的时候,他向车门外张望,看看月台上有没有那张熟识的亲爱的脸......下了车,又向四面探望.有一两次,他有点儿眼花,仿佛......噢,不,不是"他".他到约定的旅馆去,奥里维也没有在.这当然不足为奇:奥里维怎么能比他先到呢?但从此克利斯朵夫好不心焦的开始等待了.
时间正是早上.克利斯朵夫上楼到房间里转了一转,下去吃了饭,上街闲逛,装做毫无心事的样子;他欣赏了一下湖,瞧瞧铺子里的陈设,跟饭店里的姑娘说了几句笑话,翻着画报......一点没有劲.时间过得真慢.到晚上七点,克利斯朵夫不知如何是好,便提早吃了晚饭,也吃不下什么,重新上楼,吩咐仆人等朋友一到,立刻带到他屋子里来.他背对着房门,坐在桌子前面,一无所事:没有一件行李,没有一本书,只有才买来的一份报.他勉强拿来看着,心可是不在,耳朵老听着走廊里的脚声.整天等待的疲倦和整晚的没有睡觉,使他神经过敏到极点.
他突然之间听见房门开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不马上掉过头去.他觉得有一只手放在他的肩上,便转过身子,看见奥里维微微笑着.他并不惊奇,只是说:
"啊!你终于来了!"
只有一刹那功夫,幻景就消灭了......
克利斯朵夫猛的站起,推开桌子,把椅子翻倒在地下.他呆了一会,毛骨悚然,脸象死人一样,牙齿打得很响......
从那个时候起,......虽然他一无所知,虽然对自己再三说着"我又没知道什么",......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将要发生的事都预感到了.
他没法再待在屋子里,到街上走了一个钟点.回到旅馆,看门的在穿堂里递给他一封信.啊,他早知道会有信的.他双手哆嗦着接过来,奔到楼上,拆了信,一读到奥里维的死耗,马上晕过去了.
信是玛奴斯写的,说昨天瞒着他催他动身,完全是奥里维的意思,奥里维要他的朋友逃走;......信上又说克利斯朵夫留在那里一无用处,只能送命;但克利斯朵夫为了纪念他的亡友,为了其余的朋友,为了他自己的光荣,应当活下去......奥兰丽用着又大又颤抖的字迹也附了两三行,说那位可怜的先生的后事,她会照顾的......
克利斯朵夫一醒过来,大发神经,只想杀死玛奴斯,立刻奔往车站.旅馆的穿堂里阒无一人,街上冷清清的;黑夜里几个寥寥落落晚归的行人,也没注意到这个眼睛发疯的,气喘吁吁的家伙.他只有一个念头,象一条想咬人的恶狗:"杀玛奴斯!杀!"他要回巴黎去.夜快车已经开出一小时,非等到第二天早上不可.那怎么行!他随便搭了下一班望巴黎那方面开去的火车.那是一班逢站必停的慢车.克利斯朵夫独自在车厢里嚷着:"那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到了法国境内的第二站,火车完全停止,不再往前了.克利斯朵夫暴跳如雷,下了车,打听另外一班车,倦眼惺忪的职员们根本不理他.但不论他怎么办,总是太晚了.为奥里维是太晚了.他甚至也来不及找到玛奴斯,先得被捕.那末怎么办呢?怎么办呢?继续向前吗?回头走吗?有什么用呢?有什么用呢?......他想向一个在旁边走过的宪兵自首.但暧昧的求生的本能把他拦住了,劝他回瑞士.两三点钟以内,望任何方面去的火车都没有.克利斯朵夫坐在待车室里,又坐不下去,便走出车站,在黑夜里胡乱拣着一条路往前直闯.一忽儿他到了荒凉的田野,踏进了草原:东一处西一处的有些小柏树,表示靠近一个森林了.他进了林子,才走了几步就扑在地下嚷着:"啊,奥里维!"
他横躺在路上,嚎啕大哭.
过了好久,听见火车远远的一声长啸,他爬了起来,想回车站,可是走错了路,走了整整一夜.好罢,走到哪儿都是一样,只要尽走下去,不让自己思想,走到不会再思想,走到死!啊,要是能死才好呢!......
黎明的时候,他走进一个法国村子,和边境已经离得很远了.一夜之间他都是望法国这一边走着.他进入一家乡村客店,大吃了一顿,重新上路.日中,他在一片草原上倒下,直睡到傍晚.等到醒过来,天又黑了.他那股疯狂的劲也没有了,只觉得痛苦难忍,没法呼吸,好容易捱到一个农家,讨了一块面包,要求借宿.农夫把他打量了一番,切了一块面包给他,带他到牛棚里,把门反锁了.克利斯朵夫躺在草垫上,靠近气味难闻的母牛,嚼着面包.他淌着眼泪,又是饿又是痛苦.幸而睡眠把他解放了几小时.第二天早上,开门的声音把他惊醒了,他可依旧一动不动的躺着,心里只想不要再活下去.农夫站在他面前把他打量了好久,不时又瞧一下手里的纸.临了,他走前一步,把一张报纸交给克利斯朵夫看,上面赫然印着他的照片.
"不错,就是我,"克利斯朵夫说."你去把我告发罢."
"你起来."
克利斯朵夫站起身子,农夫做个手势教他跟着走.他们从牛棚后面,在果子树中间走上一条曲曲弯弯的小路.到了一座十字架底下,农夫指着一条路对克利斯朵夫说:
"边境在那一边."
克利斯朵夫莫名其妙的上了路.他不懂自己为什么走着;身子和精神都累到极点,随时想停下来.但他觉得要是一倒下去,就没法再爬起来.于是又走了一天.身边连一个小钱都没有了,不能再买面包.而且他回避村子.由于一种非理智所能控制的奇怪的心理,这个但求一死的人竟怕给人抓去;他的身体好似一头被人追急的野兽,拚命的奔逃.肉体的痛苦,疲倦,饥饿,奄奄一息的生命隐隐约约感到的恐惧,暂时把他精神上的悲痛压倒了.他但求找到一个栖息的地方,好细细咂摸自己的悲苦.
他过了边境,远远的望见一个钟楼高耸,烟突林立的城市:绵延不断的烟象黑色的河流一般,在雨中,在灰色的天空,望着同一个方向吹去.他忽然想起这儿有个当医生的同乡,叫做哀列克.勃罗姆,去年还有过信来,祝贺他的成功.不管勃罗姆为人怎么平凡,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疏阔,克利斯朵夫象受伤的野兽一般,拚着最后一些力量去投奔他,觉得要倒下来也得倒在一个并不完全陌生的人家里.
又是烟,又是雨,一片迷;街道跟屋子只有红与灰两种颜色.他在城里乱闯,什么都看不见,问了路又走错了,回头再走.他筋疲力尽,靠着意志的最后一些力量,走进一条陡峭的小巷子,爬上通到一座小山岗的石梯,岗上有所阴森森的教堂,四周都是民房.六十步红色的石级,每三级或六级就有一个狭窄的平台,刚好让人家的屋子开个大门.克利斯朵夫每到一个平台总得摇摇晃晃的歇一会.成群的乌鸦在教堂的塔顶上盘旋.
他终于在一所屋子的门上看到了他寻访的姓名,便敲起门来.......巷子里很黑.他困顿不堪,闭上眼睛.心里也是漆黑一片......几个世纪过去了......
狭窄的门开了一半,出现一个女人.她的背光的脸教人没法看到;但身腰显得很清楚,因为外边黑,里头亮.她背后是一条长廊,长廊尽处有个照着斜阳的小花园.她个子高大,笔直的站着,一句话也不说,只等他开口.他看不见她的眼睛,只感觉到她的目光.他说要见哀列克.勃罗姆医生,同时报了自己的姓名,每个字都不容易从喉咙里吐出来.他饥渴交加,累到极点.那女人听了一声不出,回进去了;克利斯朵夫跟着她走进一间护窗紧闭的屋子,在黑洞里跟她撞了一下:肚子和大腿碰到了那个没有声音的身体.她出去带上了门,让他自个儿待在黑房里.他把身子靠着墙,脑门贴在光滑的护壁上,一动不动,生怕撞翻什么东西;耳朵里轰轰的乱响,只觉得天旋地转.
楼上有挪动椅子的声音,有人惊讶的叫了几声,又有砰砰訇訇的关门声.沉重的步子在楼梯上走下来了.
"他在哪儿?"一个熟人的声音问.
房间的门打开了.
"怎么!教客人待在黑房里!该死!阿娜,怎么不来个灯呀?"
克利斯朵夫虚弱到极点,狼狈到极点,听见这个喧闹的但是诚恳的声音,觉得大大的安慰.主人伸出手来,他抓住了.这时灯火也来了.两个人互相望着.勃罗姆身材矮小,红红的脸上留着又硬又乱的黑须,一双和善的眼睛在眼镜后面笑着,鼓起的宽广的脑门上满是皱痕,起伏不平,没有什么表情,头发整整齐齐的紧贴在脑壳上,中间分出一道头路,直到脑后.他长得其丑无比,但克利斯朵夫瞧着他,握着他的手,心里非常舒服.勃罗姆大惊小怪的叫起来:"天啊!你变得多厉害!怎么搞成这个样的?"
"我从巴黎来,"克利斯朵夫说."我是逃出来的."
"我知道,我知道,报上说你被捕了.啊,还算运气!阿娜跟我都想到你呢."
他打断了话,指着那个招待克利斯朵夫进门的不声不响的女人,说:"这是内人."
她手里拿着一盏灯,站在房门口.下巴长得很结实,脸相表示她是沉默寡言的人.灯光照着她深色的头发,映出赭红的反光,腮帮的皮肤没有什么光彩.她直僵僵的向克利斯朵夫伸出手去,肘子夹着身体;他望也不望跟她握了握手,已经支持不住了.
"我是来......"他结结巴巴的想说明来意."我想你或许......要是我不太打搅你们的话......或许愿意......招留我一二天......"
勃罗姆马上把话接了过去:"什么一二天!......二十天,五十天,你喜欢待多久就多久.只要你在这个地方,你就住在我们家里;我还希望你多住一阵呢.这是给我们面子,使我们高兴的."
克利斯朵夫听了这些亲热的话大为感动,竟扑在勃罗姆的臂抱里.
"好朋友,好朋友,"勃罗姆说着."啊,他哭了......怎么啦?......阿娜!阿娜!......赶快!他晕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在主人的怀里失去了知觉.几小时以来他觉得要昏迷的现象终于来了.
等到重新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已经躺在一张大床上.打开的窗子里传来一股潮湿的泥土味.勃罗姆在床边伛着身子.
"啊,对不起,"克利斯朵夫结结巴巴的说着,想坐起来.
"他这是饿坏的!"勃罗姆叫了一声.
他太太出去,捧了一杯东西回来给他喝.勃罗姆扶着他的头.克利斯朵夫喝完了才有了点生气;可是疲倦比饥饿更厉害,头一倒在床上,他就睡熟了.勃罗姆夫妇守在旁边,看他除了睡觉以外没有别的需要,便出去了.
这种睡眠仿佛一睡就可以睡上几年,是困倦之极而又令人困倦的睡眠,好比沉在湖底下的铅块.日积月累的疲乏,永远在意志门外窥伺的牛鬼蛇神的幻象,把他压倒了.他想醒过来,可是浑身滚热,仿佛筋骨都断了,在浑浑沌沌的黑夜中没法挣扎,只听见大钟永远打着半点.他不能呼吸,不能思想,不能动弹,被捆缚着,噤住了嘴,好象被人淹在水里,想挣扎起来而又沉到了底下.......终于黎明来了,姗姗来迟的,灰暗的黎明,......下着雨.热度退了,但身体似乎被压在一座山底下.他醒了.情形却更可怕......
"为什么还要睁开眼来?为什么要醒呢?要象朋友一样长眠地下才好啊......"
他仰天躺着,虽然觉得这个姿势很累,还是一动不动;手和腿象石头一般的重.他似乎进了坟墓.光线黯淡.几滴雨水打在窗上.一只鸟在花园中轻轻的哀鸣.噢!可怜的生命!空虚的生命......
光阴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勃罗姆走进屋子,克利斯朵夫也不掉过头来.勃罗姆看他睁着眼睛,便高高兴兴的跟他招呼.因为克利斯朵夫眼睛始终钉着天花板,他想替他排遣一下,便坐在床上,粗声大气的说话了.那声音使克利斯朵夫简直受不住,迸足了气力好容易说出一句:"请你让我安静一下."
好心的主人立刻换了口气,说:"你不喜欢有人陪你是不是?好极了.你静静的躺着罢.好好的歇着,别说话.我们替你把饭端上来.你什么都不用操心."
但要他说话简洁是不可能的.唠唠叨叨的解释了一番,他提着脚尖走出去了,笨重的靴子又使地板格吱格吱的响了一阵.克利斯朵夫一个人在屋子里,累得要死.他的思想被痛苦象雾一般包围着.他竭力想弄明白......"为什么要认识他?为什么要爱他?安多纳德的牺牲有什么用?所有那些生命,那些一代又一代的人,......多少的考验,多少的希望,......结果造成了这样一个人,而所有的生命都跟他同归于尽,白活了一辈子!"生也无聊,死也无聊.一个人消灭了,整个的家族也跟着消灭了,不留一点儿痕迹.这种情形不是又可恨又可笑吗?克利斯朵夫因为失望,愤怒,不由得狞笑了一下.痛苦的无能,无能的痛苦,致了他的命.他的心被压碎了......
屋子里除了医生出诊时的脚步以外,寂静无声.等到阿娜出现,克利斯朵夫已经完全丧失了时间观念.她用盘子端进中饭来.他一动不动的望着她.也不开口道谢.但在他好象一无所见的发呆的眼里,少妇的影子象照相一样的印了进去.隔了好久以后,对她认识更清楚的时候,他所看到的她仍旧是当时的模样;多少新的形象都抹不掉第一个回忆:头发很浓,挽着个很大的髻;脑门鼓得高高的,脸盘很大;又短又直的鼻子,眼睛老是低垂着,要是和别人的眼睛碰上了,就冷冷的不很坦白的躲开去;微嫌太厚的嘴唇抿得很紧;神气固执,近乎凶狠.她个子高大,身体长得很好,很结实,可是穿的衣衫太窄,动作非常僵.她一声不出,把盘子放在近床的桌上,然后胳膊贴着身体,低着头退出去.克利斯朵夫看到这个古怪而可笑的人并不觉得惊异,也不吃端来的东西,只管暗暗的磨自己.
白天过了.晚上阿娜又端来一些新的菜,看到中午拿来的食物原封不动,也就不声不响的端着走了.她不象一般女子那样,看到病人会自然而然的说些好话.她似乎不觉得有克利斯朵夫这个人,或者根本不觉得有她自己.克利斯朵夫好不耐烦的看着她笨拙与强直的动作,感到一种敌意.可是他感激她的不开口.......过了一会,医生来了,因为发觉克利斯朵夫没有吃东西;他的大声嚷嚷使克利斯朵夫愈觉得阿娜的静默可感.医生看到他的太太没有劝克利斯朵夫吃饭大不高兴,亲自来强迫克利斯朵夫.克利斯朵夫为了求个清静,只得喝几口牛奶,喝完又转过身去不理不睬了.
第二夜情形比较安定.他困倦之极,再也没有痛苦的感觉,再也没有丑恶的生命的痕迹............可是一醒过来,更窒息了.他把那天琐琐碎碎的情形都记起来,想到奥里维不愿意出门,再三说要回去,于是他不胜悲痛的对自己说:
"是我送了他的命."
他不能再一动不动的待在房里,让那目光凶恶的斯芬克斯把它的问题和死尸的气息折磨,(希腊神话载:人面狮身的斯芬克斯向路人提出神秘的谜语,凡不能解答者皆被吞食.)便非常骚动的爬起来,走出卧室,下了楼梯,本能的,怯生生的,需要挨在别人身边.可是他一听见人声又马上想躲开了.
勃罗姆那时在饭厅里,很亲热的接待克利斯朵夫,立刻问到巴黎的事.克利斯朵夫抓着他的胳膊,说:"别问我.过一晌再谈罢......请你原谅.我简直受不了.我累得要死,累得......"
"我知道,我知道,"勃罗姆态度很殷勤."你神经受了震动,前几天的刺激太厉害了.别说话.别拘束.你爱怎办就怎办,好象在你自己家里一样.我们决不打搅你."
他的确说到做到.为了避免惊动客人,他又趋于另外一个极端:在克利斯朵夫面前,他夫妇之间也不敢交谈了;说话都放低着声音,走路提着脚尖,屋子里变得没有一点声响.克利斯朵夫看到这窃窃私语的情形和强制的静默,非常难堪,只得要求勃罗姆照常办事,跟从前一样的过活.
这样以后,主人就一切都让克利斯朵夫自便.他几小时的坐在屋子的一角,或者象游魂似的踱来踱去,说不出想些什么,几乎连痛苦的气力都没有了.他象呆子一般,看到自己心如槁木,不由得厌恶之极.唯一的念头是跟"他"一起埋葬,万事全休.......有一次,他看到花园的门开着,不知不觉走了出去.但一到阳光底下,他就非常难受,赶紧退回来,仍旧去关在护窗紧闭的屋子里.天气晴好的日子使他受罪.他恨太阳.他受不了自然界的恬静.在饭桌上,他不声不响的只顾吃着勃罗姆搛给他的菜,眼睛钉着桌子.有一天,勃罗姆指给他看客厅里有一架钢琴;克利斯朵夫竟骇然掉过头去.他对无论什么声音都厌恶,只求静默,只求黑暗!......心中只有空虚,也只需要空虚.生命的欢乐,象大鹏般振翼高歌,直冲云霄的欢乐是完了!一天又一天的呆在房里,唯一的生命感觉,是隔壁屋子里时钟滴答的声音,仿佛在他脑子里摆动.可是欢乐的野鸟还在他胸中,常常突然之间飞起来,撞在栅栏上,使心灵深处有一阵可怕的骚动,......"一个人独自在渺无人烟的荒野中悲号......"
人生的苦难是不能得一知己.有些同伴,有些萍水相逢的熟人,那或许还可能.大家把朋友这个名称随便滥用了,其实一个人一生只能有一个朋友.而这还是很少的人所能有的福气.这种幸福太美满了,一朝得而复失的时候你简直活不下去.它无形中充实了你的生活.它消灭了,生活就变得空虚:不但丧失了所爱的人,并且丧失了一切爱的意义.为什么世界上有过这样的一个人(朋友)呢?为什么要有我呢?......
这一下死的打击对于克利斯朵夫格外可怕,因为那时克利斯朵夫生命的本体暗中已经动摇了.人生有些年龄,机构的内部会酝酿一种蜕变,肉体与心灵特别容易受外界的打击;精神疲惫,有种说不出的惆怅,对一切都觉得厌倦,对过去的成就毫不留恋,对前途也看不出一点儿端倪.在发作这些心病的年纪上,大多数人有家庭的责任把他们束缚着;这种责任固然使他们缺少批判自己.寻觅新路.重新缔造坚强的新生活所必需的自由精神,但同时也做了他们的保镖;固然,在那种情形之下你牢骚满腹,藏着不少的隐痛......还得永远的往前走......没法躲避的作业,对于家庭的照顾,逼着一个人象一匹站着打盹的马似的,在两根车辕中间拖着疲乏的身子继续向前.......可是一个无牵无挂的人,临到一片空虚的时间就毫无依傍,没有一点强迫他前进的东西,只是为了习惯而走着,不知道往哪儿去.力量被扰乱了,意识不清楚了.在他这样迷迷忽忽的时候,要是来了一声霹雳,把他的梦游病惊醒过来,他就吃苦了.他倒下去了......
几封从巴黎转过来的信,把克利斯朵夫的麻痹状态驱散了一些时候.那是赛西尔和亚诺太太写来的,无非是安慰的话.可怜的安慰!没用的安慰!嘴里谈着痛苦的人并不是身受的人......那些书信只使他听到那个已经消灭的声音的回声.他没有勇气答复,人家也不再写来了.在这个意志消沉的情形之下,他要抹掉自己的痕迹,教自己消灭.痛苦能够使一个人变得不公平:他过去喜欢的那些人对他都不存在了.只有死掉的那一个才永久存在.连着好几个星期,他努力要教亡友再生,他和他谈话,写信给他:
"我的灵魂,今天我没收到你的信.你在哪儿呀?回来罢,回来罢,跟我说话啊,写信给我啊!......"
虽然他夜里费尽心力,还是不能在梦中和他相见.这一点是很难办到的,只要你还在为了朋友的死亡而心痛的时候.直要以后你慢慢的把故人忘了,故人才会重新出现.
然而外界的生活已经逐渐渗入心灵的坟墓.克利斯朵夫开始听到屋内各种不同的声音,不知不觉的关心起来了.他知道几点钟开门,几点钟关门,白天一共开关几次,有几种方式,依着来客的性质而定.他能认出勃罗姆的脚声,在想象中看到医生出诊回来,在穿堂里挂他的帽子和外套,老是用那种细心而古怪的方式.要是听惯的声音到时没听见,他就不由自主的要探究原因.在饭桌上,他也无意识的听人家谈话了,发觉勃罗姆差不多老是一个人说话,太太只简短的回答几句.虽然缺少谈话的对手,勃罗姆可并不在乎,照旧高高兴兴的,讲着他才看过的病人和听来的闲话.有时,勃罗姆说着话,克利斯朵夫居然对他瞧着,勃罗姆发觉之下非常快活,更尽量打动他的兴致.
克利斯朵夫勉强想和自己的生活重新结合起来......可是没劲!他觉得自己多老,跟天地一样的老!......早上起来照着镜子,看到自己的身体,姿势,愚蠢的外形,觉得厌倦不堪.为什么要起床,要穿衣服?......他拚命逼自己工作:可是工作使他受不了.既然一切都得归于虚无,创造有什么用?他不能再搞音乐了.一个人唯有经过了患难才能对艺术......(好似对其他的事情一样)......有真切的认识.患难是试金石.唯有那个时候,你才能认出谁是经历百世而不朽的,比死更强的人.经得起这个考验的真是太少了.某些被我们看中的灵魂......(所爱的艺术家,一生的朋友),......往往出乎我们意外的庸俗.谁能够不被洪涛淹没呢?一朝被患难接触到了,人世的美就显得非常空洞了.
可是患难也会疲倦的,它的手也麻痹了.克利斯朵夫神经松了下来,睡着了,他无穷无尽的尽睡,仿佛怎么也睡不足.
终于有一夜,他睡得那么熟,到第二天下午才醒.屋子里一个人都没有.勃罗姆夫妇出去了.窗子开着,明媚的天空笑着.克利斯朵夫觉得卸掉了一副重担.他起来走到花园里.一方狭窄的三角形的地,四周围着高墙,象修道院模样.在几块草地与极平常的花卉中间,有几条铺着细砂的小径;一根葡萄藤和一些蔷薇爬在一个花棚上.一个碎石砌成的洞内有一道细小的喷泉;一株靠墙的皂角树,香味浓烈的枝条挂在隔邻的花园高头.远处矗立着红岩砌成的教堂的钟楼.时间是傍晚四点.园中已经罩着阴影.树巅和红色的钟楼还浴着阳光.克利斯朵夫坐在花棚下面,背对着墙,仰着头,从葡萄藤和蔷薇的空隙中望着清朗的天.他似乎才从恶梦中醒来.周围是一片静寂.一根蔷薇藤懒洋洋的挂在头顶上.忽然最好看的一朵花谢了,落英缤纷,在空中散开来,好比一个无邪的美丽的生命就这样平平淡淡的消逝了......这一下克利斯朵夫可哀痛之极,透不过气来,把手捧着脸哭了......
钟声响了.从这一个教堂到另一个教堂,钟声相应......克利斯朵夫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等到抬起头来,钟声已止,夕阳已下.克利斯朵夫被眼泪苏解了,精神被冲洗过了,听见心头象泉水似的涌出一阕音乐,眼望着一钩新月溜上天空.他被一阵脚声惊醒之下,立刻回到房里,关了门,拴上了,让他音乐的泉源尽量奔泻出来.勃罗姆上来招呼他吃饭,敲敲门,推了几下:克利斯朵夫只是不理.勃罗姆从锁孔里张望,看见克利斯朵夫大半个身子扑在桌上,四周堆满了纸,才放心了.
过了几小时,克利斯朵夫筋疲力尽,走到楼下,发觉医生在客厅里一边看书一边等着.他过去把他拥抱了,请他原谅他来到这儿以后的行动,并且不等勃罗姆开口,自动把最近几星期中惊心动魄的事告诉了他.他跟医生提到这些,只有这么一次,而勃罗姆是否完全听清还是问题:因为一则克利斯朵夫的话没有系统,二则夜色已深,勃罗姆虽然非常好奇,也瞌睡死了.最后......(时钟已经敲了两点),......克利斯朵夫发觉了,便跟主人道了晚安分手.
从此克利斯朵夫的生活慢慢恢复了常规.那种一时的兴奋当然不能维持,他常常觉得很悲哀,但那是普通的哀伤,不致妨碍他的生活了.得活下去,是的,非活下去不可!他失去了在世界上最爱的人,受着忧苦侵蚀,心中存着死念,可是有一股那么丰满那么专横的生命力,便是在哀伤的言语中也会爆发,在他的眼睛,嘴巴,动作中间放射光芒.不过生命力的核心已经有条蛀虫盘踞了.克利斯朵夫常常会哀痛欲绝.他明明心里很安静,或是在看书,或是在散步:突然之间出现了奥里维的笑容,那张温柔而疲倦的脸......那好比一刀扎入了心窝......他身子摇摇晃晃,一边哼唧一边把手抱着胸部.有一次,他在琴上弹着贝多芬的曲子,跟从前一样弹得慷慨激昂......忽然他停住了,扑在地下,把头埋在一张椅子的靠枕里,喊道:"啊!我的孩子!......"
最苦的是觉得一切都"早已经历过了".他老是遇到一些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言语,同样的经验.什么都是熟识的,预料到的.某一张脸使他想起从前看到的另外一张脸,会说出......(他敢预先断定),......而且真的说出,另外一个人说过的话;同样的人经历着同样的阶段,遇到同样的障碍,同样的消耗完了.有人说:"人生再没比爱情的重复更令人厌倦的了,"这句话要是不错,那末整个人生的重复不是更可厌吗?那简直会教人发疯.......克利斯朵夫竭力不去想它,既然要活下去就不能想,而他是要活下去的.这种自欺欺人的心理教人非常痛苦:为了内疚,为了潜在的.压制不了的.求生的本能,而不愿意认清自己的面目!明知世界上没有安慰可言,他就自己创造安慰.明知生活没有什么意义,他偏创造生活的意义.他教自己相信应当活下去,虽然活不活跟谁都不相干.必要的时候,他还会对自己说是死了的朋友鼓励他活的.同时他知道这是把自己的话硬放在死者嘴里.人就是这么可怜!......
克利斯朵夫重新上路,步子似乎跟以前一样的稳健了;他把心房关起来,不让痛苦闯进去.他不对别人提到他的痛苦,自己也避免和痛苦劈面相见:他好象很平静了.
巴尔扎克说过:"真正的苦恼在心灵深处刻了一道很深的沟槽,它似乎毫无动静,睡熟了,实际上却继续在腐蚀灵魂."
凡是认识克利斯朵夫而能仔细观察他的人,看着他来来往往,弹奏音乐,有说有笑,......(他居然会笑了!)......一定会感到这个人虽然那么壮健,虽然眼里燃着生命之火,但精神上已经有些东西给摧毁了.
他和人生重新结合之后,就得找个生计.当然不是离开那个城市,瑞士是最安全的避难所;而且这样豪爽的主人,到哪儿去找呢?但他的傲气使他不愿意加重朋友的负担.虽然勃罗姆竭力推辞,一个钱都不肯收,他却直要找到了几处教琴的事,能付一笔固定的膳宿费给了屋主,才觉得安心.那可不容易.他轻举妄动参加革命的事到处都有人知道,一般布尔乔亚家庭当然不愿意跟这个危险的,至少是古怪的,所以是"不相宜的"人打交道.然而他靠着自己在音乐界上的名气和勃罗姆的斡旋,居然踏进了四五个胆子大一些的,或是更好奇的人家.他们也许想以惊世骇俗的方式表示风雅,但另一方面照旧很小心的监视着他,使学生对老师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
勃罗姆家里的生活是非常有规律的.早上,各人干各人的事:医生出去看诊,克利斯朵夫出去教课,勃罗姆太太上菜市和教堂.克利斯朵夫到一点左右回来,大概总比勃罗姆早.勃罗姆不许人家等他吃中饭,所以克利斯朵夫跟年轻的主妇先吃.那在他绝对不是愉快的事,因为他对她毫无好感,也没有什么话可以和她谈.她当然觉察人家对她的印象,可是听其自然,既不想注意一下修饰,也不愿意多用思想.她从来不先向克利斯朵夫开口.动作跟服装毫无风韵,人又笨拙,又冷淡,使一切象克利斯朵夫那样对女性的妩媚很敏感的男人望而却步.他一边想到巴黎女子的高雅大方,一边望着阿娜,不由得想道:"啊,她多丑!"
可是这并不准确;不久他发现她的头发,手,嘴,还有那双一看到他就闪开去的眼睛,都长得很美.但他心里对她的批评并不因之改变.为了礼貌,他勉强跟她搭讪,很费力的找些谈话的题目,她那方面又一点儿不合作.有两三次,他问她一些事,关于她的城市的,她的丈夫的,她本身的:可什么都问不出来.她只回答几句极无聊的话,努力装着笑容,而那种努力又使人不愉快:她笑得很不自然,声音很闷,说话断断续续,每句后面总带着难堪的静默.临了克利斯朵夫只得尽量避免跟她谈话;那也是她求之不得的.医生一回家,两人都觉得松了一口气.勃罗姆老是很高兴,大声嚷嚷,忙这个忙那个,非常俗气,心却是挺好.他能吃能喝,说个不停,也笑个不停.跟他在一起,阿娜还略微说几句;但他们俩谈的无非是所吃的菜和每样东西的价钱.有时勃罗姆取笑她对宗教的热心和牧师的讲道,她沉着脸,一声不出,就在饭桌上生气了.医生多半讲着他看病的情形,津津有味的描写某些可怕的病象;那种刻划入微,淋漓尽致的叙述,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气恼,拿饭巾丢在桌上,不胜厌恶的站起来,把医生看得乐死了;他立刻打断了话,一边笑一边道歉.可是下一餐上他又来了.这些医院里的笑话,似乎能够使麻木不仁的阿娜听了快活的.她会突然之间笑起来,而且是种狞笑,有些兽性的意味.实际上她对她所笑的事也许和克利斯朵夫同样的厌恶.下午,克利斯朵夫很少学生.医生跑在外面的时候,克利斯朵夫往往和阿娜留在家里,可并不见面.各人干着自己的工作.最初勃罗姆要克利斯朵夫教阿娜弹琴,说她还有相当的音乐天分.克利斯朵夫要阿娜弹些东西给他听.她虽然不大高兴,却也不推三阻四,照例态度冷冰冰的,弹得非常机械,毫无表情:一切音符都是相等的,没有一点儿抑扬顿挫,为了翻谱,她会若无其事的把弹了一半的乐句停下来,然后再从容不迫的接下去.克利斯朵夫气坏了,不等曲子弹完就走掉,免得说出粗野的话得罪她.她可并不慌,声色不动的直弹到最后一个音,对于他的失礼毫无伤心或生气的表示,甚至也没十分留意.但从此他们之间再也不提音乐了.有几天下午,克利斯朵夫照例是出去的,倘若突然之间回家,就会发见阿娜在那儿练琴,冷冷的,毫无兴致,可是态度很固执,把同一乐节弹上四五十遍也不厌倦,也不兴奋.知道克利斯朵夫在家的时候,她从来不弄音乐.她的时间除了虔修之外,都花在家务上:缝这个,缝那个,监督女佣,特别注意整齐清洁.丈夫认为她是一个贤德的女人,有点儿古怪,据他说是"象所有的女人一样";但也"象所有的女人一样"很忠诚.关于最后这一点,克利斯朵夫心里不表同意,觉得勃罗姆的心理学太简单了;但反正是勃罗姆的事,想它干吗!
吃过晚饭,大家待在一起.勃罗姆和克利斯朵夫谈着话,阿娜做着活儿.由于勃罗姆的请求,克利斯朵夫又常常弹琴了,在临着园子的黑洞洞的大客厅内直弹到深夜,使勃罗姆在一旁听得出神......世界上不少人就是醉心于他们不懂的或完全误解的东西的,......他们也正因为误解而爱那些东西.克利斯朵夫不再生气;他一生已经遇到多少混蛋!但听到某些可笑的惊叹辞,也立刻停下,回到房里去了.勃罗姆终于猜到了原因,便竭力把声音压低.并且他音乐的胃口很快就会厌足,留神细听的时间不能连续到一刻钟以上:不是看报,便是打盹,不再打搅克利斯朵夫了.阿娜坐在屋子的尽里头,一声不出,膝上放着活计,似乎在那里工作;但她直瞪着眼,手指不动.有时她在曲子的半中间无声无息的出去了,不再露面.
日子这样一天天的过去.克利斯朵夫又有了精力.勃罗姆的过分的,但是真诚的好意,屋子里的清静,日常生活的有规律,特别丰富的日耳曼式的饮食,把他结实的身体给恢复了.肉体已经和以前一样的健康,但精神上还是病着.新长出来的气力只有加强骚乱的心绪,因为它始终不曾恢复平衡,有如一条装载不平均的船,受到一点极小的震动就会跳起来.
他完全孤独,跟勃罗姆谈不到精神上的相契,与阿娜的交际仅仅限于早晚的招呼,和学生又毫无好感可言:因为他公然表示,以他们的才具,最好还是放弃音乐.城里他一个人都不认得.而这也不完全是他的过失.固然他自从奥里维死后老是很孤独的呆在一边,但周围的人也根本不让他接近.
他住的那个古城颇有些聪明强毅之士,但都是骄傲的特权阶级,自得自满,与外界不相往来的.他们是一般布尔乔亚的贵族,爱好工作,教育程度很高,可是胸襟狭窄,奉教非常热心,认为自己是最优秀的种族,自己的城市是最优秀的城市,沾沾自喜的厮守着他们分支繁衍的古老的家族.每一家规定好一个招待亲属的日子,余下的时间便门禁森严.这些实力雄厚的世家从来不想炫耀财富,彼此都是知道底细的:这就够了;别人的意见根本无足重轻.有些百万富翁穿得象小布尔乔亚一样,声音嘶嗄,讲着别有风趣的土话,天天一本正经的上公事房,即使到了连一般勤谨的人也要退休的年纪还是照常办事.太太们自命为精通治家之道.女儿是没有陪嫁的.有钱的父母要子女象自己一样辛辛苦苦的去挣他们的家业.日常生活过得非常节俭:那些巨大的财产有极高尚的用途,例如收藏艺术品,办美术馆,襄助社会事业.慈善机关和博物院常常收到数目很大的,隐名的捐款.这种又伟大又可笑的现象都是属于另一时代的.大家只知道有自己,似乎不知道外边还有别的世界.其实为了商业关系,为了交游广阔,为了教儿子们到远方去游学,他们对外边的世界很熟悉.可是无论什么出名的东西,无论哪个国外的名流,在他们心目中一定要经过他们认可之后才算成立.他们对自己的社会也管束极严,互相支持,互相监督.这样就产生了一种集体意识,凭着一致的宗教观念与道德观念,把个人的许多不同点......在那些性格刚强的人身上特别显著的不同点......给遮掉了.每个人都奉行仪式,都有信仰.没有一个人敢有一点儿怀疑,即使怀疑也不愿意承认.你休想掏摸他们的心事:因为知道受着严密的监视,谁都有权利窥探别人的心,所以他们格外深藏.据说连那些离开乡土而自以为独立不羁的人,一朝回到本乡,照旧会屈服于传统,习惯,和本城的风气:最不信仰的人也不得不奉行仪式,不得不信仰.在他们眼里,没有信仰是违反天性的,没有信仰的人是低级的,行为不端的人.只要是他们之中的一分子,就决不能回避宗教义务.不参加教礼等于永远脱离自己的阶级.(此处所称宗教均指基督新教.瑞士最普遍的宗教是新教.)
这种纪律的压力似乎还嫌不够.那些人在本身的阶级里头还觉得彼此的连系不够密切,所以在大组织中间又造成无数的小组织,把自己完全束缚起来.小组织大概有好几百个,而且每年都在增加.一切社会活动都有团体:有为慈善事业的,为虔修的,为商业的,为虔修而兼商业的,为艺术的,为科学的,为歌唱的,为音乐的;有灵修会,有健身会,有单为集会而组织的,有为了共同娱乐的,有街坊联合会,有同业联合会,有同等身分的人的会,有同等财富的人的会,有同等体重的人的会,有同名的人的会.据说有人还想组织一个不隶属任何团体的人的团体,结果这种人不满一打.
在这城市.阶级.团体三重束缚之下,一个人的心灵是给捆住了.无形的压力把各种性格都约束了.其中多半是从小习惯的,......从几百年来就习惯的;他们认为这种压迫很卫生;倘若有人想摆脱,就是不合体统或不健全.看到他们心满意足的笑容,谁也想不到他们心里有什么不舒服.但人的天性也要报复一下的.每隔相当时候,必有几个反抗的人,或是倔强的艺术家,或是激烈的思想家,不顾一切的斩断锁链,使当地的卫道之士头痛.但卫道之士非常聪明,倘若叛徒没有在半路上被压到,倘若比他们更强,那末他们不一定要把他打倒,......(打架总难免闹得满城风雨),......而设法把他收买.对方要是一个画家,他们就把他送入美术馆;要是思想家就送入图书馆.叛徒大声疾呼的说些不入耳的话,他们只做不听见.他尽管自命为独往独来,结果仍旧被同化了.毒性被中和了.这便叫做以毒攻毒的治疗.......但这些情形很少有,叛徒总是在半路上被扼杀的居多.那些安静的屋子里藏着不知多少无人知道的悲剧.里头的主人往往会从从容容的,一声不响的跑去跳在河里;再不然在家中幽居半年,或者把妻子送进疗养院.大家把这些事满不在乎的谈着,态度的冷静可以说是本地人最了不起的特点之一,即使面对着痛苦与死亡也不会受影响.
这些严肃的布尔乔亚,因为看重自己人,所以对自己人很严;因为瞧不起别人,所以对别人比较宽.对于象克利斯朵夫一般的外侨,例如德国的教授,亡命的政客,他们都相当宽大,觉得跟自己无关痛痒.并且他们爱好智慧,决不为了前进的思想而惊慌,知道自己的儿孙是不受影响的.他们用着冷淡的,客气的态度对待外侨,不让他们亲近.
克利斯朵夫毋须人家多所表示.那时他正特别敏感,到处看到自私自利与淡漠无情,只想深自韬晦.
勃罗姆的病家在社会上是个范围很小的小圈子,属于新教中教规极严的一派,勃罗姆太太也是其中一分子.克利斯朵夫名义上是旧教徒出身,事实上又已经不信仰了,所以更受到歧视.而他那方面也觉得有许多事看不上眼.他虽则不信仰,可是脱不了先天的旧教精神:理智的成分少,诗的意味多,对于人性取着宽容的态度,不求说明或了解,只知道爱或是不爱;同时他在思想方面和道德方面保持着绝对的自由,那是他无形中在巴黎养成的习惯.因此他和极端派的新教团体冲突是必然的事.加尔文主义的缺陷在这个宗派里格外显著,那是宗教上的唯理主义,把信仰的翅膀斩断了,让它挂在深渊上面:因为这唯理主义的大前提和所有的神秘主义同样有问题,它既不是诗,也不是散文,而是把诗变了散文.它是一种精神上的骄傲,对于理智......他们的理智......抱着一种绝对的,危险的信仰.他们可以不信上帝,不信灵魂不灭,但不能不信理智,好似旧教徒不能不信仰教皇,拜物教徒不能不崇拜偶像.他们从来没想到讨论这个"理智".要是人生和理性有了矛盾,他们宁可否定人生.他们不懂得心理,不懂得天性,不懂得潜伏的力,不懂生命的根源,不懂"尘世的精神".他们造出许多幼稚的,简化的,雏型的人生与人物.他们中间颇有些博学而实际的人,读书甚多,阅历不少,但看不见事物的真相,只归纳出一些抽象的东西.他们贫血得厉害;德行极高,但没有人情味:而这是最要不得的罪恶.他们心地的纯洁往往是真实的,并且高尚,天真,有时不免滑稽,不幸那种纯洁在某些情形之下竟有悲剧意味,使他们对别人冷酷无情,......不是由于愤怒,而是一种深信不疑的态度.他们怎么会迟疑呢?真理,权利,道德,不是都在他们手里吗?神圣的理智不是给了他们直接的启示吗?理智是一颗冷酷的太阳,它放射光明,可是教人眼花,看不见东西.在这种没有水分与阴影的光明底下,心灵会褪色,血会干枯的.
而克利斯朵夫当时觉得最无意义的便是理智.这颗太阳只能替他照出深渊的内壁而不能指示一条出路,甚至也不能使他看出深渊的深度.
至于艺术界,克利斯朵夫很少机会.也没有心思去和它发生关系.当地的音乐家多半是保守派的好好先生,属于新舒曼派或勃拉姆斯派的,克利斯朵夫跟这些乐派是斗争过的.只有两人是例外:......一个是管风琴师克拉勃,开着一家出名的糖果店;他是个诚实君子,出色的音乐家,照某个瑞士作家的说法,要不是"骑在一匹被他喂得太饱的飞马上",他还能成为更好的音乐家;......另外一个是年轻的犹太作曲家,很有特色,很有气魄,情绪很骚动;他也开着铺子,卖瑞士土产:木刻的玩艺儿,伯尔尼的木屋和熊等等.这两个人因为不把音乐做职业,胸襟都比较宽大,很乐意亲近克利斯朵夫;而在别的时期,克利斯朵夫也会有那种好奇心去认识他们的,但那时他对艺术,对人,都毫无兴趣,只感到自己和旁人不同的地方而忘了相同的地方.
他唯一的朋友,听到他吐露思想的知己,只有在城里穿过的那条河,就是在北方灌溉他故乡的莱茵.在它旁边,克利斯朵夫又想起了童年的梦境.但在心如死灰的情形之下,那些梦境也象莱茵一样染着阴惨惨的色调.黄昏日落的时候,他在河边凭栏眺望,看着汹涌的河流,混沌一片,那么沉重,黯淡,急匆匆的老是向前流着,一眼望去只有动荡不已的大幅的轻绡,成千成万的条条流水,忽隐忽现的漩涡:正如狂乱的头脑里涌起许多杂乱的形象,永远在那里出现而又永远化为一片.在这种黄昏梦境中,象灵柩一样飘流着一些幽灵似的渡船,没有一个人影.暮色渐浓,河水变成大块的青铜,照着岸上的灯火乌黑如墨,闪出阴沉的光,反射着煤气灯黄黄的光,电灯月白色的光,人家窗里血红的烛光.黑影里只听见河水的喁语.永远是微弱而单调的水声,比大海更凄凉......
克利斯朵夫几小时的听着这个死亡与烦恼的歌曲,好容易才振作起来,爬上那些中间剥落的红色的石级,穿着小巷回家,他身心交瘁,握着砌在墙头里的,被高头教堂前面空漠的广场上的街灯照着发光的栏杆......
他再也弄不明白了:人为什么要活着?回想起亲眼目睹的斗争,他不由得丧然若失,佩服那批对信念锲而不舍的人.各种相反的思想,各种不同的潮流,循环不已:......贵族政治之后是民主政治;个人主义之后是社会主义;古典主义之后是浪漫主义;尊重传统之后又追求进步:......交相起伏,至于无穷.每一代的新人,不到十年就会消磨掉的新人,都深信不疑的以为只有自己爬到了最高峰,用石子把前人摔下来;他们忙忙碌碌,叫叫嚷嚷,抓权,抓光荣,然后再被新来的人用石子赶走,归于消灭......
克利斯朵夫不能再靠作曲来逃避;那已经变成间歇的,杂乱无章的,没有目标的工作.写作?为谁写作?为人类吗?他那时正厌恶人类.为他自己吗?他觉得艺术一无用处,填补不了死亡所造成的空虚.只有他盲目的力偶尔鼓动他振翼高飞,随后又力尽筋疲的掉下来.黑暗中只有一阵隐隐的雷声.奥里维消灭了,不留一点儿痕迹.凡是充实过他生命的,凡是他自以为和其余的人类共有的感情跟思想,他都恼恨.他觉得过去的种种完全是骗自己:人与人的生活整个儿是误会,而误会的来源是语言......你以为你的思想能够跟别人的沟通吗?其实所谓关系只有语言之间的关系.你自己说话,同时听人家说话;但没有一个字在两张不同的嘴里会有同样的意义.更可悲的是没有一个字的意义在人生中是完全的.语言超出了我们所经历的现实.你嘴里说爱与憎......其实压根儿就没有爱,没有憎,没有朋友,没有敌人,没有信仰,没有热情,没有善,没有恶.所有的只是这些光明的冰冷的反光,因为这些光明是从熄灭了几百年的太阳中来的.朋友吗?许多人都自居这个名义,事实上却是可怜透了!他们的友谊是什么东西?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友谊是什么东西?一个自命为人家的朋友的人,一生中有过几分钟淡淡的想念他的朋友的?他为朋友牺牲了什么?且不说他的必需品,单是他多余的东西,多余的时间,自己的苦闷,为朋友牺牲了没有?我为奥里维又牺牲过什么?......(因为克利斯朵夫并不把自己除外;在他把全人类都包括进去的虚无中,他只撇开奥里维一个人.)......艺术并不比爱情更真实.它在人生中究竟占着什么地位?那些自命为醉心于艺术的人是怎么样爱艺术的?......人的感情是意想不到的贫弱.除了种族的本能,除了这个成为世界轴心的.宇宙万物所共有的力量以外,只有一大堆感情的灰烬.大多数人没有蓬蓬勃勃的生气使他们整个的卷进热情.他们要经济,谨慎到近乎吝啬的程度.他们什么都是的,可是什么都具体而微,从来不能成为一个完整的东西.凡是在受苦的时候,爱的时候,恨的时候,做无论什么事的时候,肯不顾一切的把自己完全放进去的,便是奇人了,是你在世界上所能遇到的最伟大的人了.热情跟天才同样是个奇迹,差不多可以说不存在的!......
克利斯朵夫这样想着,人生却在准备给他一个可怕的否定的答复.奇迹是到处有的,好比石头中的火,只要碰一下就会跳出来.我们万万想不到自己胸中有妖魔睡着.
"......别惊醒我,啊!讲得轻些罢!......"(此系弥盖朗琪罗为其雕像《夜》所作的诗句.)
一天晚上,克利斯朵夫在钢琴上即兴,阿娜站起身来出去了,这是她在克利斯朵夫弹琴的时候常有的事.仿佛她讨厌音乐.克利斯朵夫早已不注意这些,也不在乎她心里怎么想.他继续往下弹;后来忽然想起要把所弹的东西记下来,便跑到房里去拿纸.他打开隔室的门,低着头望暗里直冲,不料在门口突然跟一个僵直不动的身体撞了一下.原来是阿娜......这么出其不意的一撞吓得她叫起来.克利斯朵夫生怕她撞痛了,便亲切的抓着她的两只手.手是冰冷的,人好象在发抖,......大概是受了惊吓吧?
"我在饭厅里找......"她结结巴巴的解释.
他没听见她说找什么,也许她根本没说出来.他只觉得她在黑暗里找东西很奇怪.但他对于阿娜古怪的行动已经习惯了,也不以为意.
过了一小时,他又回到小客厅和勃罗姆夫妇坐在一起,在灯下伏在桌上写音乐.阿娜靠着右边,在桌子的另外一头缝东西.在他们后面,勃罗姆坐在壁炉旁边一张矮椅子上看杂志.三个人都不说话.淅沥的雨点断断续续打在园中的砂上.克利斯朵夫原来把大半个身子歪在一边,那时为了要完全孤独,更掉过身去,背对着阿娜.他前面壁上挂着一面镜子,反映着桌子,灯,和埋头工作的两张脸.克利斯朵夫似乎觉得阿娜在望他,先是并不在意,后来脑子里老转着这个念头,便抬起眼睛瞧了瞧镜子......果然阿娜望着他,而且那副目光使他呆住了,不由得屏着气把她仔细打量.她不知道他在镜子里看她.灯光映着她苍白的脸,那种惯有的严肃与静默显得她心里郁积着一股暴戾之气.她的眼睛......他从来没机会看清楚的陌生的眼睛......钉在他身上:暗蓝的巨大的瞳子,严峻而火辣辣的目光,悄悄的抱着一股顽强的热情在那里搜索他的内心.难道这是她的眼睛吗?他看到了,可不相信.他是不是真的看到呢?他突然转过身来,......她眼睛低下去了.他跟她搭讪,想强迫她正面望他.可是她声色不动的回了话,始终低着头做活,没有抬起眼睛,你只能看到围着黑圈的眼皮,和又短又紧密的睫毛.要不是克利斯朵夫头脑清楚,很有把握的话,他又要以为那是个幻象了.但他的确知道他是看到的......
然后他又集中精神工作,既然对阿娜不感兴趣,也就不去多推敲这个奇怪的印象.
过了一星期,他在琴上试一支新作的歌.勃罗姆一半由于摆丈夫的架子,一半由于打趣,素来喜欢要太太弹琴或唱歌,这一晚的要求特别来得恳切.往常阿娜只说一句斩钉截铁的话;以后不论人家如何要求,恳请,揶揄,再也不屑回答,咬着嘴唇,只做不听见.但那天晚上,出乎勃罗姆和克利斯朵夫意料之外,她居然收起活儿,站起身来向钢琴走过去了.这是一支她连看都没看过的歌,她竟自唱了,而唱的结果简直是奇迹.声音沉着,完全不象她说话时那种嘶嗄的,蒙着一层什么的口音.一开始她就把音唱准了,既不慌张,也不费力,音乐给表现得极有气魄,而且很纯粹,很动人;她自己也达到热情奔放的境界,使克利斯朵夫大为激动,觉得她唱出了他的心声.她唱着,他望着她呆住了;这一下他才第一次把她看清楚.阴沉的眼睛里有股野性,表示热情的大嘴巴,边缘很好看的嘴唇,肉感的笑容并不秀媚,有点儿杀气,露出一副雪白的很好的牙齿;一只美丽结实的手放在琴谱架上;壮健的体格被狭窄的衣服紧束着,被过于简单的生活磨瘦了,但一望而知是年轻的,精力充沛,线条非常和谐.
她唱完了,回去坐着,一双手放在膝盖上.勃罗姆恭维了她几句,但觉得她唱得不够柔媚.克利斯朵夫一声不出,只顾打量她.她惘然微笑,知道他瞧着她.当晚他们之间没说什么话.她明白自己刚才达到了从来未有的境界,或者是第一次成为她"自己",可不懂是怎么回事.
从那一天起,克利斯朵夫对阿娜留神观察了.她又回复了不声不响,冷淡麻木的态度,只管没头没脑的做活,教丈夫都看了气恼;其实她是借工作来压制骚乱的天性,不让那些暧昧的思想抬头.克利斯朵夫看来看去,只看到她和早先一样是个动作发僵的布尔乔亚.有时她一事不做的瞪着眼睛出神.你刚才发觉她这样,过了一刻钟还是这样,一动也没动过.丈夫问她想些什么,她便惊醒过来,微微一笑,回答说不想什么.而这也是事实.
她无论碰到什么事都镇静自若.有一天她梳妆的时候,酒精灯爆裂了.一刹那间,阿娜四周布满了火焰.女仆一边呼救一边逃.勃罗姆着了慌,手忙脚乱,叫叫嚷嚷,吓坏了.阿娜撕掉了梳妆衣上的搭扣,把着火的内衣从腰部扯去,踩在脚下.等到克利斯朵夫慌乱中抢着一个水瓶奔来,阿娜只剩着件内衣,露着胳膊,立在一张椅子上,不慌不忙的在那里扑灭窗帘上的火焰.她身上灼伤了,却一句不提,只觉得被人看到这副服装很气恼.她红着脸,笨拙的用手遮着肩头,因为有失尊严而气哼哼的走到隔壁屋里去了.克利斯朵夫很佩服她的镇静,可说不出这种镇静是表示她勇敢呢还是表示她麻木.他以为大概是后者的成分居多.实际上,她对什么都不关心,对别人,对自己,都是一样.克利斯朵夫甚至怀疑她没有心肝.
等到他又看见了一桩事,更毫无疑问的把她断定了.阿娜有一条小黑狗,眼睛挺聪明挺温和,全家都很疼它.克利斯朵夫关起房门工作的时候,常常把它抱在屋子里,丢下工作,逗它玩儿.他要出门,它就在门口等着,紧钉着他:它需要有个散步的同伴.它在前面拚命飞奔,不时停下来,对自己的矫捷表示得意,眼睛望着他,挺着胸部,神气俨然.它会对着一块木头狂叫,但远远的看到了别的狗就溜回来,躲在克利斯朵夫两腿之间直打哆嗦.克利斯朵夫笑它,疼它.他与世不相往来之后,和动物更接近了,觉得它们很可怜.这些畜牲只要得到你一些好意,就对你那么信赖!它们的性命完全操在人手里,所以要是你虐待这些向你输诚的弱者,简直是滥用威权,犯了一桩可怕的罪恶.
那条可爱的小黑狗虽然对大家都很亲近,还是最喜欢阿娜.她并不特别宠它,只是很乐意把它抚摩一下,让它蹲在膝上,也照顾它的食料,似乎尽她可能的喜欢它.有一天,小黑狗差不多当着主人们的面,被街上的汽车撞倒了.它还活着,叫得非常悲惨.勃罗姆光着头跑出去,搂着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回来,想至少减轻它一些痛苦.阿娜过来瞅了一眼,也不弯下身子细看,便不胜厌恶的走开了.勃罗姆含着泪,眼看这小东西受着临终的痛苦.克利斯朵夫在园子里捏着拳头,大踏步走着,听见阿娜若无其事的吩咐仆人工作,便问她:"难道你心里不觉得难过吗?"
"那有什么办法?"她回答."最好还是不去想它."
他听了先是恨阿娜,后来想起那句滑稽的回答,不禁笑起来,私忖阿娜倒大可以把怎么能不想到悲哀的事的秘诀教给他.对于那些幸而没有心肝的人,生活不是很容易对付吗?他想要是勃罗姆死了,阿娜也不见得会怎么难过,于是他觉得自己幸而没结婚.与其终生跟一个恨你的,或者(更要不得的)把你看作有等于无的人在一起,还是孤独比较少痛苦些.的确,这女人对谁都不爱.那个规矩极严的教派使她的心干枯了.
十月将尽的时候,她有件事使克利斯朵夫大为奇怪.......大家在吃饭,克利斯朵夫和勃罗姆谈着一件轰动全城的情杀案.乡下有两个意大利姊妹爱着一个男人.两人因为都不愿意牺牲,便用抽签的方法决定哪一个退让,而所谓退让是自动的投入莱茵河.等到抽过了签,倒楣的一个却不大愿意接受这决定.另外一个对于这种不顾信义的行为大为愤慨.两人先是咒骂,继而动武,终而至于拔刀相向;随后,突然之间变了风向,姊妹俩哭着拥抱起来,发誓说她们是相依为命的;可是她们又不能退一步分享一个情人,便决定把情人杀死.事情就这样发生了.一天夜里,两个姑娘把那个自以为艳福不浅的男人叫到她们房中;一个把他热烈的抱着,另外一个拿刀刺入他的背脊.人家听到叫喊,赶来把他从两个情人怀中抢下来,已经受了重伤;同时她们也被捕了.她们抗辩说,这件事谁也管不了,唯有她们俩是当事人,只要她们同意把属于她们的人处死,没有一个人有权利干涉.那受伤的男人差不多也同意这种说法;可是法律不了解,勃罗姆也不了解.
"她们是疯子,"他说,"应当送进疯人院去锁起来!......我懂得一个人为了爱情而自杀,也懂得一个人受了情人欺骗而杀死情人......我并不原谅他,但我承认有这种事;那是间歇遗传的兽性,是野蛮的,可是讲得通的:一个人因为受了另外一个人的痛苦,所以杀那个人.但杀死一个你所爱的人,没有怨,没有恨,单单为了别人也爱他的缘故,那不是疯狂是什么?......你能了解这个吗,克利斯朵夫?"
"哼!"克利斯朵夫说,"我怎么会了解!爱就是丧失理性."
阿娜默不作声,好似并没有听,那时却抬起头来,声音很安静的说:"绝对不是丧失理性,倒是挺自然的.一个人爱的时候就想毁灭他所爱的人,使谁也没法侵占."
勃罗姆瞅着他的太太,敲敲桌子,抱着手臂叫起来:"你这话从哪儿听来的?......怎么!要你来表示意见吗?你懂什么?"
阿娜略微红了红脸,不作声了.勃罗姆接着又说:"一个人有所爱的时候就要毁灭?......这种胡说八道不是骇人听闻吗?毁灭你所爱的人,便是毁灭你自己......相反,一个人爱的时候,照理是以德报德,你疼他,保护他,对他慈爱,对一切都慈爱!爱是现世的天堂."
阿娜眼睛望着暗处,听他说着,摇摇头,冷冷的回答:"一个人爱的时候并不慈悲."
克利斯朵夫不想再听阿娜唱歌了.他怕......他说不上来是怕失望还是怕别的什么.阿娜也一样的害怕.他一开始弹琴,她就避免待在客厅里.
可是十一月里有一天晚上,他正在火炉旁边看书,发见阿娜坐着,膝上放着活计,又出神了.她惘然瞧着空间,克利斯朵夫觉得她眼睛里又象那一晚一样有股特殊的热情.他把书阖上了.她也觉得克利斯朵夫在注意她,便重新缝着东西,但尽管低着眼皮,还是把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站起来说了声:"你来罢."
她眼神还没完全安定,瞪了他一下,懂得了,起来跟着他走了.
"你们上哪儿去?"勃罗姆问.
"去弹琴,"克利斯朵夫回答.
他弹着.她唱着.立刻他发见了她第一次那样的感情.她一下子就达到了雄壮的境界,仿佛那是她固有的天地.他继续试验,弹了第二个曲子,接着又弹了更激昂的第三个曲子,把她胸中无穷的热情都解放出来,使她越来越兴奋,他自己也跟着兴奋;到了最高潮的时候,他突然停下,钉着她的眼睛,问:"你究竟是谁啊?"
"我不知道."阿娜回答.
他很不客气的又说:"你心里有些什么,能够使你唱得这样的?"
"我只有你给我唱的东西."
"真的吗?那末我的东西并没放错地方.我竟有点疑心这是我创造的还是你创造的.难道你,你对事情真是这样想的吗?"
"我不知道.我以为我唱的时候已经不是我自己了."
"可是我以为这倒是真正的你."
他们不说话了.她脸上微微冒着汗,胸部起伏不已,眼睛钉着火光,心不在焉的用手指剥着烛台上的溶蜡.他一边瞅着她,一边随便捺着键子.他们彼此用生硬的口气说了几句局促的话,随后又交换了一些俗套,然后大家缄默,不敢再往深处试探......
第二天,他们很少说话,心里都有些害怕,不敢正面相看.但晚上一块儿弹琴唱歌已经成了习惯.不久连下午也弄音乐了,而且每天都把时间加长.一听到最初几个和弦,她就被那股不可思议的热情抓住了,把她从头到脚的烧着.只要音乐没有完,这个教规严厉的新教徒就是一个泼辣的维纳斯女神,(古代拉丁民族以维纳斯女神为爱神.)表现出心中所有狂乱的成分.
勃罗姆看到阿娜为唱歌入迷有些奇怪,但对女人的使性也不想推究原因.他参与这些小小的音乐会,摇头摆脑的打着拍子,不时发表些意见,觉得非常快活,心里却更喜欢比较温柔的音乐,认为消耗这么多精力未免过分.克利斯朵夫感觉到有点儿危险,但他头脑迷迷忽忽,经过最近一场痛苦之后,精神衰弱,没法抗拒了.他不知道自己心里有些什么,也不愿意知道阿娜心里有些什么.有天下午,一支歌唱到一半,正在热情骚动的段落上,她忽然停下来,一声不出的离开了客厅.克利斯朵夫等着她,她始终不回来.过了半小时,他在甬道中走过阿娜的卧房,从半开的门里看见她在屋子的尽里头,脸上冷冰冰的作着祈祷.
然而他们之间也有了一点儿,很少的一点儿信任.他要她讲从前的历史,她只泛泛的回答几句;费了好大的力量,他才零零碎碎的套出一部分细节.因为勃罗姆很老实,说话挺随便,克利斯朵夫居然知道了她一生的秘密.
她是本地人,姓桑弗,名叫阿娜—玛丽亚,父亲叫做玛丁.桑弗.那是一个世代经商的旧家,几百年的百万富翁,阶级的骄傲与奉教的严格在他家里是根深蒂固的.玛丁抱着冒险精神,象许多同乡一样在远方住过好几年,到过近东,南美洲,亚洲中部,为了自己铺子里的买卖,也为了趣味和爱好科学.周游世界之后,他非但没捞到一个钱,反而把自己的躯壳和所有古老的成见都丢掉了.回到本乡,他凭着火暴的性子和固执的脾气,不顾家族沉痛的反对,竟娶了一个庄稼人的女儿,......声名不大好,先做了他的情妇然后嫁给他的.他除了结婚,无法保持这个他割舍不掉的美丽的姑娘.家族方面既然反对而不生效力,便一致把他摒诸门外.城里所有的体面人物,遇到有关礼教的事照例是一致行动的,当然对这两个不知轻重的男女表示了态度.冒险家吃了这个大亏,才懂得要反抗社会的偏见,在基督徒的国家不比在喇嘛的国家更少危险.他性格不够强,不能对社会的舆论无动于衷.在经济方面,他不但把自己的一份家产荡尽,同时还找不到一个差事,到处对他闭门不纳.铁面无情的社会给他的羞辱,使他抱着一腔怒气,把精力消磨完了.他的健康受着纵欲无度与性情暴躁的影响,没法再支持下去.结婚以后五个月,他中风死了.他的太太心很好,可是软弱,没有头脑,嫁了过来没有一天不哭,丈夫故世以后四个月,生下了小阿娜,就在产褥中咽了气.
玛丁的母亲还活着.她什么都不肯原谅,便是当事人死了以后也不原谅,既不原谅儿子,也不原谅那个她不愿意承认的媳妇.可是媳妇故世以后,......天怒人怨的罪恶总算消除了一部分,......她把孩子带回去抚养.玛丁的老太太是个热心宗教而非常狭窄的女人,有钱而吝啬,在古城里一条黑洞洞的街上开着一家绸缎字号.她把儿子的女儿不当作孙女,只当作为了发善心而收留的孤儿,所以孩子是应当象奴仆一样报答她的.话虽如此,她给她受的教育倒很不差,但始终取着严厉与猜疑的态度,似乎认为孩子是她父母的罪恶的产物,所以拚命想在孩子身上继续追究那个罪恶.她不让她有一点儿消遣;凡是儿童在举动,言语,甚至思想方面所流露的天性,都被当作罪恶一般的铲除,年轻人的快乐给剥夺完了.阿娜从小就在礼拜堂里闷得发慌而不敢表示出来;地狱里的种种恐怖老是把她包围着.老礼拜堂的门口,摆着些丑恶的雕像,两腿被火烧着,还有虾蟆与蛇在上面爬:儿童的躲躲闪闪的眼睛每星期日看到这些形象害怕死了.她经常压制着本能,对自己扯谎.到了能帮助祖母的年龄,她便从早到晚在黑洞洞的绸铺里做事.看着周围的榜样,她也学会了那套作风:做事有秩序,处处讲究节省和不必要的刻苦,淡漠无情,还有抑郁不欢而瞧不起一切的人生观,......那是宗教信仰在一般强作虔诚的教徒身上自然而然发生的后果.她对宗教的热心,连那位老祖母也觉得过分了;她一味的禁食,苦修,有一个时期竟把一条有针刺的腰带束在身上,只要有所动作,针就扎着她的皮肉.大家莫名其妙的看着她脸色惨白.后来她晕过去了,人家请了医生来.她可不让医生听诊,......(她宁死也不愿意在一个男人面前脱掉衣服);......只是说了实话.医生把她大大的埋怨了一顿,她才答应不再来了.而祖母为了保险,也从此检查她的衣著.阿娜并没在这些苦行中得到什么神秘的快感;她没有想象力,凡是圣.法朗梭阿或圣女丹兰士所有的诗意,对她都谈不到.她的苦修是悲观的,唯物的,折磨自己并非为了求他世界的幸福,而是由于苦闷的煎熬,求一种自虐狂的快感.出人意外的是,这颗象祖母一样冷酷的心居然能领会音乐,至于领会到什么程度,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对别的艺术都木然无动于衷,也许从来没对一幅画瞧过一眼,简直没有造型美的感觉,因为她骄傲,冷淡,所以一点不感兴趣.一个美丽的肉体,在她心中只能引起裸体的观念,就是说象托尔斯泰所讲的乡下人那样,只能有种厌恶的情绪;而这种厌恶在阿娜心中尤其强烈,因为她跟一般她喜欢的人在一起的时候,暗中只有欲念的冲动,而很少心平气和的审美的批判.她从来不想到自己长得好看,正如从来不想到被压制的本能有多少力量;其实是她不愿意知道,而且因为对自己扯谎成了习惯,结果也认识不清了.
勃罗姆和她是在人家的婚筵上遇到的.那次她去吃喜酒是例外;大家一向认为她出身下贱而不敢请她.她那时二十二岁.勃罗姆对她留了心;可并非因为她有什么惹人注意的举动.她在席上坐在他旁边,姿态强直,衣服穿得很难看,简直不开口.但勃罗姆一刻不停的和她谈着,......就是说他自个儿说着话,......回去不禁大为动情.他凭着肤浅的观察,觉得那邻座的姑娘幽娴贞静,通情达理;同时他也赏识那个健康的身体和一望而知善操家政的长处.他去拜访了祖母,第二次又去,就提了婚,祖母同意了.陪嫁是一个钱都没有的:桑弗老太太把家产捐给公家发展商业去了.
这年轻的女人对丈夫从来不曾有过爱情,认为那是良家妇女应当看作罪恶一样回避的.但她知道勃罗姆的好心是了不起的,也感激他不顾她的出身暧昧而跟她结婚.她对于妇道看得很重,结七年,夫妇之间不曾有过风波.他们守在一块儿,既不了解,也不因此而有什么不安.在大众眼里,他们正是一对模范夫妻.两人难得出门.勃罗姆的病家相当多,但没法使妻子踏进那个社会.她不讨人喜欢,出身的污点还不能完全抹掉.阿娜自己也不想法去亲近人家.对于从小受到的轻蔑,使她的童年悒郁不欢的原因,她至今心里很气愤.并且她在人前觉得很局促,也愿意人家把她忘掉.为了丈夫的事业,她不得不拜访和接待一些无可避免的客人.那般女客都是些好奇的,喜欢说坏话的小布尔乔亚.她们飞短流长的议论,阿娜完全不感兴趣,也不隐藏这种心理.而这一点就是不可原谅的.因此宾客的访问渐渐的稀少了,阿娜孤独了.而她正是求之不得,只希望什么都不来打扰她心里翻来覆去的梦境,和她身上那种暧昧的骚动.
几星期来,阿娜似乎闹着病,脸瘦下去了.她躲着不跟克利斯朵夫与勃罗姆见面,成天关在卧房里胡思乱想;人家和她说话,她也不回答.勃罗姆照例不会因女人这种任性的行为着慌的,他还对克利斯朵夫解释呢.好似一切生来看不透女人的男子一样,他自命为了解她们.他的确相当了解,可是毫无用处.他知道她们往往很固执的做着梦,心里存着敌意,一味的不开口;那时最好听其自然,别去追究,尤其别追究她们在那个危险的潜意识领域里做些什么.虽然如此,他也开始为阿娜的健康操心了,以为她的形容憔悴是由于她的生活方式,由于老关在家里,从来不出城,也难得出大门的缘故.他要她去散散步.他自己不大能陪她:星期日她忙着敬神礼拜的功课;平日他忙着看诊.至于克利斯朵夫,又特意避免跟她一同出去.有过一二次,他们一块到城门口作短距离的散步:那简直烦闷得要死.话是没有的.对于阿娜,自然界仿佛是不存在的,她一无所见;田野在她眼里不过是草木和石头,那种冥顽不灵的态度使人心都凉了.克利斯朵夫曾经教她欣赏一角美丽的风景.她望了望,冷冷的笑了一下,勉强敷衍他说:
"噢!是的,那很神秘......"
她也会用着同样的态度说:"嗯,太阳好得很."
克利斯朵夫气得把手指掐着自己的手掌,从此再也不问她什么;她出去的时候,他总借端留在家里.
其实阿娜对于自然界并不是无动于衷,只是不喜欢人家所谓美丽的风景,不觉得那和其余的景色有什么分别.但她喜欢田野,......不管是哪一种,......喜欢土地跟空气.不过她对于这种爱好,象对于别的强烈的感情一样,自己并不感觉到;而和她共同生活的人自然更不容易觉察.
勃罗姆一再劝说的结果,阿娜终于答应到近郊去玩一天.这是她为了免得人家纠缠不清而让步的.散步定在一个星期日.到最后一刹那,为这件事喜欢得象小孩子一样的医生,竟为了一个急症不能分身,只能由克利斯朵夫陪着阿娜出发.
虽是冬天,气候却非常好,也没有下雪:空气清冽寒冷,天色开朗,太阳明晃晃的,吹着一阵砭骨的北风.他们搭着区间小火车,望远山如带的地方驶去.车厢里挤满了人;他们俩分开坐着,一句话也不说.阿娜脸色很不高兴;上一天她出乎勃罗姆意料之外的说这个星期日不去做礼拜了.这是她生平第一次缺席.是不是反抗的表示呢?......她内心的斗争,谁说得出呢?......当时她脸色惨白,直瞪着面前的凳子......
他们下了火车,开始散步的时候,彼此都很冷淡.两人并肩走着;她步子很坚决,对什么都不注意,两条胳膊甩来甩去,鞋跟在冰冻的地上橐橐的响着.......慢慢的,她脸色活泼起来,走路的速度使苍白的腮帮有了血色.她把嘴巴张开了一点呼吸空气.在一条弯弯曲曲向上的小路的拐角儿上,她从斜刺里沿着一个石坑,爬上山岗,象一头羊,遇到要颠扑的时候便用手抓着身旁的灌木.克利斯朵夫跟着她.她越爬越快,滑跌了,又抓着草爬起来.克利斯朵夫嚷着要她停下.她不回答,尽管弯着身子,手脚并用的往上跑.浓雾象银色的绞绡般飘浮在山谷上空,遇有树木的地方才露出一道裂缝.两人穿过雾,到了高处的阳光里.到了顶上,她回过身来,神色开朗,张着嘴喘气,带着嘲弄的表情瞧着克利斯朵夫在后面爬上来,脱下大衣扔在他脸上,然后不等他喘过气来又向前奔了.克利斯朵夫在后面追着.他们都动了游戏的兴致;清新的空气使他们迷迷忽忽的好象醉了.她拣一个陡峭的山坡奔下去,石子在脚下乱滚,可并不跌交,溜来滑去,连蹿带跳,象一支箭一般飞去.她不时回顾一下,估量她跑在克利斯朵夫前面有多远.他越追越近,她便溜入树林.枯叶在脚下簌簌的响着;撩开去的树枝又回过来拂着她的脸.最后她蹴在一个树根上,被克利斯朵夫抓住了.她挣扎着,拳打足踢的抗拒,狠狠的打了他几下,想要把他摔下地,又是叫又是笑.她紧贴在他身上,胸部起伏不已;两人的腮帮差不多碰着了,他沾到了阿娜额上的汗珠,呼吸到她头发上潮湿的气味.突然她使劲一推,挣脱了身子,用着挑战的眼睛瞅着他,没有一点骚动的表情.他发觉她有一股日常生活中从来不使出来的力量,不由得大为惊奇.
他们向邻近的村庄出发,很轻快的在富有弹性的干草堆里穿过去.前面有群觅食的乌鸦在田野中飞.太阳很旺,寒风砭骨.克利斯朵夫搀着阿娜的胳膊.她穿的衣服不十分厚,他能感觉到她身体上蒸发出来的暖气与汗湿.他要她把大衣穿上,她不肯,并且为了表示勇敢,把领扣也松了.他们到一家乡村客店去吃饭:招牌上画着个"野人"的商标,门前种着一株小柏树,饭厅壁上装饰着德文的四节诗和两幅五彩印版画:一幅带着感伤意味的,叫做《春》;一幅带着爱国意味的,叫做《圣.雅各之战》;另外还有一个十字架,下端刻着一个骷髅.阿娜狼吞虎咽的胃口,克利斯朵夫从来没见过.他们兴致很好,喝了一点儿白酒.饭后,他们象两个好伙计似的,又到田里玩儿去了,心里很安静,只想着走路的乐趣,想着在他们胸中激动的热血和刺激他们的空气.阿娜舌头松动了,不再存心提防,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她讲着童年的事:祖母带她到一个靠近大教堂的老太太家里;两个老人谈天的时候,打发她到大花园里去玩.教堂的阴影罩着园子,她坐在一角,一动不动,听着树叶的哀吟,探着虫蚁的动静:又快活又害怕.......她可没说出在她想象中盘旋不去的念头,......对魔鬼的恐惧.人家说那些魔鬼老在教堂门前徘徊,不敢进去;她以为蜘蛛,蜥蜴,蚂蚁,所有在树叶下,地面上,或是在墙壁的隙缝里蠢动的丑恶的小东西,全是妖魔的化身.......随后她谈到当年的屋子,没有阳光的卧室,津津有味的回想着;她在那儿整夜的不睡觉,编着故事......
"什么故事呢?"
"想入非非的故事."
"讲给我听罢."
她摇摇头,表示不愿意.
"为什么?"
她红着脸,笑着补充:"还有白天,在我工作的时候."
她想了一下,又笑起来,下了个结论:"都是些疯疯癫癫的事,不好的事."
他取笑她说:"难道你不害怕吗?"
"怕什么?"
"罚入地狱喽."
她的脸登时冷了下来,说道:"噢!你不应该提到这个."
他把话扯开去了,表示佩服她刚才挣扎的时候的气力.于是她又恢复了信赖的表情,说到她小姑娘时代的大胆.......(她嘴里还不说"小姑娘"而说"男孩子",因为她幼时很想参加男孩子们的游戏和打架.)有一回她和一个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小朋友在一起,突然把他捶了一拳,希望他还手.不料他一边嚷着一边逃了.另外一次,旁边走过一条黑母牛,她跳上它的背,母牛吃了一惊,把她摔下来,撞在树上,险些儿送了命.她也曾经从二层楼的窗口往下跳,唯一的理由是因为她不信自己敢这样做;结果除了跌得青肿之外竟没有什么.她独自在家的时候,还发明种种古怪而危险的运动,要她的身体受各种各式奇特的考验.
"谁想得到你是这样的呢,"他说,"平常你那么严肃......"
"噢,你还没看见我有些日子自个儿在房里的模样呢!"
"怎么,你现在还玩这一套吗?"
她笑了,随后又忽然扯到另外一个题目,问他打猎不打.他回答说不.她说她有一回对一只黑乌放了一枪,居然打中了.他听了很愤慨.
"喝!"她说,"那有什么关系?"
"你难道没心肝吗?"
"我不知道."
"你不以为禽兽跟我们一样是生物吗?"
"我是这样想的.对啦,我要问你:你可相信禽兽也有一颗灵魂吗?"
"我相信是有的."
"牧师说没有的.我,我认为它们有的."她又非常严肃的补上一句:"并且我相信我前生就是禽兽."
他听着笑了.
"有什么可笑的?"她这么说着也跟着笑了."我小时候就给自己编造这样的故事.我想象我是一头猫,一条狗,一只鸟,一匹小马,一条公牛.我感到有它们的欲望,很想跟它们一样长着毛或是翅膀,试试是什么味儿;仿佛我真的试过了.唉,你不懂吗?"
"不错,你是个动物,是个古怪的动物.可是你既然觉得和禽兽同类,又怎么能虐待它们呢?"
"一个人总要伤害别人的.有些人伤害我,我又去伤害别的人.这是必然的事.我从来不抱怨.对人不能太柔和!我教自己很受了些痛苦,纯粹是为了玩儿!"
"怎么,你伤害自己吗?"
"是的.你瞧,有一天我用锤子把一只钉敲在这只手里."
"为什么?"
"一点儿不为什么."(她还没说出她曾经想把自己钉上十字架.)
"把你的手给我,"她说.
"干吗?"
"给我就是了."
他把手伸给她.她抓着拚命的掐,他不由得叫起来.他们象两个乡下人那样比赛,看谁能够教谁更痛,玩得很高兴,心里没有什么别的念头.世界上其余的一切,他们生命的锁链,过去的悲哀,未来的忧惧,在他们身上酝酿的暴风雨,一切都消灭了.
他们走了十几里,不觉得疲倦.突然她停下来,倒在地下干草上,一声不出,仰天躺着,把胳膊枕在脑后,眼睛望着天.多么安静!多么恬适!......几步路以外,一道看不见的泉水断断续续的流着,好似脉管的跳动:忽而微弱,忽而剧烈.远远的天边黑沉沉的.紫色的地上长着光秃与黑色的树木,一层水汽在上面浮动.冬季末期的太阳,淡黄的年轻的太阳,蒙入睡了.飞鸟象明晃晃的箭一般破空而过.乡间可爱的钟声遥遥呼应,一村复一村......克利斯朵夫坐在阿娜身旁瞅着她.她并没想到他,美丽的嘴巴悄悄的笑着.
他心里想道:"这真是你吗?我认不得你了."
"我自己也认不得了.我相信我是另外一个女人了.我不再害怕了;我不怕他了.啊!他使我窒息,他使我痛苦!我仿佛被钉在灵柩里......现在我能呼吸了;这个肉体,这颗心,是我的了.我的身体.我的自由的身体,自由的心.我的力,我的美,我的快乐!可是我不认识它们,我不认识自己:你怎么能使我变得这样的呢?......"
他以为听见她轻轻的叹着气.但她什么都没有想,唯一的念头是很快活,觉得一切都很好.
黄昏来了.在灰灰的淡紫的雾霭之下,倦怠的太阳从四点钟起就不见了.克利斯朵夫站起来走近阿娜,向她伛着身子.她转过眼睛瞅着他,因为久望天空而还有些眼花,过了几秒钟才把他认出来,堆着一副谜样的笑容瞪着他.克利斯朵夫感染到她眼中的惶乱,赶紧闭了一会眼睛,等到重新睁开,她还望着他;他觉得彼此已经这样的望了好几天了.他们看到了彼此的心,可不愿意知道看到些什么.
他向她伸出手来,她一声不出的握着,重新向村子走去,远远的就望见山坳间那些屋顶作蒜形的钟楼;其中有一座在满生藓苔的瓦上,象戴着一顶小圆帽似的有一个空的鸟窠.在两条路的交叉口上,快要进村子的地方,有一个喷水池,上面供着一座木雕的圣女玛特兰纳,模样儿很妩媚,带点儿撒娇的神气,伸着手臂站着.阿娜无意中摹仿神像伸着手的姿势,爬上石栏,把一些冬青树枝,和还没被鸟啄完.也没被冻坏的山梨实放在女神手里.
他们在路上遇到一群又一群的乡下男女,穿着过节的新衣服.皮肤褐色,血色极旺的女人,挽着很大的蛋壳形的髻,穿着浅色衣衫,帽子上插着鲜花,戴着红袖口的白手套.她们尖着嗓子,用着平静的,不大准的声音唱些简单的歌.一条母牛在牛棚里曼声叫着.一个患百日咳的儿童在一所屋子里咳嗽.稍为远一些,有人呜呜的吹着单簧管和短号.村子的广场上,在酒店与公墓之间,有人在跳舞.四个乐师骑在一张桌上奏着音乐.阿娜和克利斯朵夫坐在客店门前瞧着那些舞伴.他们你撞我,我撞你,彼此大声吆喝.女孩子们为了好玩而叫叫嚷嚷.酒客用拳头在桌上打拍子.要是在别的时候,这种粗俗的玩乐一定会使阿娜憎厌,那天下午她却是很欣赏,脱下帽子,眉飞色舞的瞧着.克利斯朵夫听着可笑而庄严的音乐,看着乐师们一本正经的滑稽样儿,不禁哈哈大笑.他从袋里掏出一支铅笔在账单的反面写起舞曲来了,不久一张纸就写满了,问人家又要了一张,也象第一页那样涂满了又潦草又笨拙的字迹.阿娜把脸挨近着他的脸,从他肩头上看着,低声哼着,猜句子的结尾,猜到了或是句子出其不意的完全变了样,她就拍手欢笑.写完以后,克利斯朵夫拿去递给乐师.他们都是技巧纯熟的施瓦本人(施瓦本为靠近瑞士的一个德国山区.),马上奏起来.调子有一种感伤与滑稽的意味,配着急激的节奏,仿佛穿插着一阵阵的哄笑.那种可笑的气息教人忍俊不禁,大家的腿都不由自主的动起来.阿娜扑进人堆,随便抓着两只手,发疯似的打转,头上一支贝壳别针掉下了,头发也散开了挂在腮帮上.克利斯朵夫始终望着她,很赏识这头美丽壮健的动物,那是至此为止被无情的纪律压得没有声音的,不会活动的.她当时那副模样,谁都没见过:仿佛戴了一个别人的面具,活脱是个精力充沛的酒神.她叫他.他便跑上去抓着她的手腕跳舞,转来转去,直撞到墙上,才头昏目眩的停下来.天完全黑了.他们休息了一会,才跟大家告别.平时因为局促或是因为轻蔑而对平民很矜持的阿娜,这一回却是很和气的跟乐师,店主,以及刚才一块儿跳舞的村子里的少年握手.
在明亮而寒冷的天色下面,他们俩孤零零的重新穿过田野,走着早上所走的路.阿娜先还非常兴奋.慢慢的,她话少了,后来为了疲倦或者为了黑夜的神秘抓住了她的心,完全不作声了.她很亲热的靠在克利斯朵夫身上,走下她早上连奔带爬翻过来的山坡,叹了口气.他们到了站上.快要到村口第一所屋子的时候,他停下来对她瞧着.她也瞧着她,不胜怅惘的笑了笑.
车中的乘客跟来时一样的多,他们没法谈天.他和她对面坐着,目不转睛的钉着她.她低着眼睛,抬了一下,又转向别处,他无论如何没法使她掉过头来.她望着车外的黑夜,嘴唇上挂着茫然的笑容,嘴边有些疲倦的神气.然后笑容不见了,变得无精打采.他以为火车的节奏把她催眠了,竭力想跟她谈话.她只冷冷的回答一言半语,头始终向着别处.他硬要相信这种变化是由于疲倦的关系,但心里知道真正的原因是别有所在.越近城市,阿娜的脸越凝敛.生气没有了,活泼美丽的肉体又变了石像.下车的时候,她不接受他伸给她的手.两人不声不响的回到了家里.
过了几天,傍晚四点左右,勃罗姆出去了,只有他们俩在家.从隔天起,城上就罩着一层淡绿的雾.看不见的莱茵河传来一片奔腾的水声.街车的电线在雾汽中爆出火星.天色黯淡,日光窒息,简直说不出是什么时间:那是非现实的时间,在时间以外的时间.前几日吹过了峭厉的北风,这一下气候突然转暖,郁勃薰蒸,非常潮湿.天上雪意很浓,大有不胜重负之概.
他们俩坐在客厅内,周围的陈设和女主人一样带着冷冷的呆板的气息.两个人都不说话:他看着书,她做着针线.他起身走到窗口,把阔大的脸贴在玻璃上出神;一片苍白的光,从阴沉的天空反射到土铅色的地上,使他感到一阵迷惘;他有些不安的思想,可是抓握不住.一阵悲怆的苦闷慢慢的上了他的身,他觉得自己在往下沉;灼热的风在他生命的空隙里,在累积的废墟底下回旋飞卷.他背对着阿娜.她正专心工作,没看见他;可是她打了一个寒噤,好几次把针扎了自己的手指,不觉得疼.两人都感到危险将临,有点儿神魂无主.
他竭力驱散自己的迷惘,在屋子里走了几步.钢琴在那里勾引他,使他害怕,连望都不敢望.可是在旁边走过,他的手抵抗不了诱惑,不由得捺了一个音.琴声象人声一样的颤动起来.阿娜吓了一跳,活计掉在了地下.克利斯朵夫已经坐在那里弹琴,暗中觉得阿娜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了.他糊里糊涂弹起一个庄严而热烈的曲子,便是她上回听了第一次显露本相的歌;他拿其中的主题临时作了许多激昂的变奏曲.她不等他开口就唱起来.两人忘了周围的一切.音乐的神圣的狂潮把他们卷走了......
噢!音乐,打开灵魂的深渊的音乐!你把精神的平衡给破坏了,在日常生活中,普通人的心灵是重门深锁的密室.无处使用的精力,与世枘凿的德性与恶癖,都被关在里面发锈;实际而明哲的理性,畏首畏尾的世故,掌握着这个密室的锁钥.它们只给你看到整理得清清楚楚的几格.可是音乐有根魔术棒能把所有的门都打开.于是心中的妖魔出现了.灵魂变得赤裸裸的一无遮蔽............只要美丽的女神在歌唱,降妖的法师就能监视那些野兽.大音乐家坚强的理性能够催眠他解放出来的情欲.但音乐一停下来,降妖的法师不在的时候,被他惊醒的情欲就要在囚笼中怒吼,找它们的食物了......
曲子完了.一片静默......她唱歌的时候把一只手放在克利斯朵夫肩上.两人一动都不敢动,浑身哆嗦......突然之间,象闪电那么快,她弯下身子,他仰起头来;两人的嘴巴碰到了,呼吸交融了......
她把他推开,马上溜走.他在黑影里呆着不动.勃罗姆回家了,大家坐上桌子吃饭.克利斯朵夫不能再用思想.阿娜好似心不在焉,眼睛望着别处.吃了晚饭,她立刻回到卧室.克利斯朵夫不能跟勃罗姆单独相对,也告退了.
半夜左右,已经睡觉的医生被请去出诊.克利斯朵夫听着他下楼,听着他出门.外边已经下了六小时的雪,屋子跟街道都被盖掉了.天空好似装满了棉絮.街上既没人声,也没车声,整个的城市仿佛死了.克利斯朵夫睡不着,觉得有种恐怖的情绪,越来越厉害.他不能动弹:仰躺在床上,睁着眼睛.雪地上和屋顶上反映出来的银光在壁上浮动......忽然有种细微莫辨的,只有他在那么紧张的情形之下才听得出来的声音,把他吓得直打寒颤.克利斯朵夫听见甬道的地板上有阵轻微的拂触,便抬起身子坐在床上.声音逐渐逼近,停下了;一块地板响了一下.显而易见有人在门外等着......然后静默了几秒钟,或许是几分钟......克利斯朵夫气也透不过来了,浑身是汗.外边大块的雪花扑在窗上,好似鸟儿的翅膀.有只手在门上摸索,把门推开了,一个影子慢慢的走过来,到离床几步的地方又停下.克利斯朵夫什么都看不清,只听见她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她走近几步,又停了一下.他们的脸靠得那么近,甚至呼吸都交融在一起了.彼此的目光在黑影里探索,可是看不见......她倒在他身上.两人悄悄的发疯似的互相抱着,一句话也没有......
过了一小时,两小时,也许是过了一世纪,楼下的大门开了.阿娜挣脱身子,溜下了床,离开了克利斯朵夫,象来的时候一样没有一句话.他听她光着脚走远,很快的拂着地板.她回到房里;勃罗姆看到她躺着,好象睡得很熟.她可是挨在丈夫身边,屏着气,一动不动,睁着眼睛过了一夜.她这样的不知已经熬过多少夜了!
克利斯朵夫也睡不着觉,心里难过到极点.他对于爱情,尤其是婚姻,素来抱着严肃的态度,最恨那些诲淫的作家.通奸是他深恶痛绝的,那是他平民式的暴烈的性格和崇高的道德观念混合起来的心理.对别人的妻子,他一方面极尊敬,一方面在生理上感到厌恶.欧洲某些上层阶级的杂交使他恶心.为丈夫默认的通奸是下流,瞒着丈夫的私情是无耻,好比一个仆人偷偷的欺骗主子,污辱主子.曾经有过多少次,他毫不留情的痛斥这种罪人!有过多少次他跟这一类自暴自弃的朋友绝交!......现在他竟作出同样下贱的事!而他的情形尤其是罪无可恕.他以忧患病弱之身投奔到这儿来,朋友把他收留了,救济了,安慰了,始终那么慷慨,殷勤.无论克利斯朵夫怎么样,主人从来没有厌倦的表示.他如今还能活在世界上完全是靠这个朋友.而他竟污辱朋友的名誉,剥夺朋友的幸福,......那么可怜的家庭幸福!......作为报答.他卑鄙无耻的欺骗了朋友,而且是跟谁?跟一个他不认识的,不了解的,不爱的女人......他不爱她吗?他的心马上抗议了.他想到她的时候胸中那道如火如荼的激流,爱情这个字还不足以形容.那不是爱情,而是千百倍于爱情的感情......他心绪象暴风雨般翻腾不已的过了一夜.他把脸浸在冰冷的水里,气塞住了,打着寒噤.精神上的狂乱结果使他发了一场寒热.
等到困顿不堪的起来的时候,他以为她一定比他更羞愧.他走到窗前.太阳照在耀眼的雪上.阿娜在园子里晾衣服,一心一意的做着活儿,似乎没有一点儿骚乱.她的体态举动有一种她素来没有的庄严气概,连动作也象一座雕像的动作.
吃中饭的时候,两人遇到了.勃罗姆整天不在家.克利斯朵夫一想到要跟勃罗姆见面就受不住.他要和阿娜说话,可是不得清静:老妈子来来往往,他们俩非留神不可.克利斯朵夫竭力想瞧瞧阿娜的目光,她却老是不对他望.她非但没有骚乱的现象,并且一举一动都有平时没有的那种高傲与庄严的气派.吃过饭,他以为能谈话了,不料女仆慢腾腾的收拾着饭桌;他们到了隔壁屋子,她又设法钉着他们,老是有些东西要拿来或拿去,在走廊里摸东摸西,靠近半开的门,阿娜也不急于把门关上.老妈子似乎有心刺探他们.阿娜拿着永不离身的活儿坐在窗下.克利斯朵夫背光埋在一张大靠椅里,把一本书打开着而并不看.可以从侧面看到他的阿娜,一眼就发见他对着墙壁,脸上很痛苦,便冷冷的笑了笑.屋顶上和园中树上的融雪,滴滴答答的掉在砂上,发出清越的声音.远远的,街上的孩子们玩着雪球,纵声笑着.阿娜似乎蒙入睡了.周围的静默使克利斯朵夫苦闷之极,差点儿要叫起来.
终于老妈子下了楼,出门了.克利斯朵夫站起来,对着阿娜,正想要说:"阿娜!阿娜!咱们干的什么事啊?"
不料阿娜望着他,把原来一味低着的眼睛抬了起来,射出一道热辣辣的火焰.克利斯朵夫被她这么一瞧,支持不住了,要说的话马上咽了下去.他们互相走近,又紧紧的抱着了......
黄昏的黑影慢慢的展开去.他们的血还在奔腾.她躺在床上,脱了衣服,伸着胳膊,也不抬一抬手遮盖她的身体.他把脸埋在枕上,呻吟着.她抬起身来,捧着他的脑袋,用手摩着他的眼睛跟嘴巴,凑近他的脸,直瞪着克利斯朵夫.她的眼睛象湖一般深沉,微微笑着,似乎对于痛苦毫不介意.意识消灭了.他不作声了.一阵阵的寒噤象波浪般流过他们的全身......
这一夜,克利斯朵夫独自回到房里,想着自杀的念头.
第二天,他一起床就找阿娜.此刻倒是他怕看到对方的眼睛了.只要一接触她的目光,他要说的话立刻会想不起.但他迸足了勇气开口,说他们的行为是怎么卑鄙.她才听了几个字,就把手堵住他的嘴巴;接着又走开去,拧着眉头,咬着嘴唇,脸色非常凶恶.他继续说着.她便把手中的活儿扔在地下,打开门预备出去了.他上前抓着她的手,关了门,不胜悲苦的说她能忘掉自己的过失真是幸福.她把他推开了,勃然大怒的说:
"住嘴!你这个没种的东西!难道你不看见我痛苦吗?......我不要听你的话."
她的脸陷了下去,眼睛的神气又是恨又是害怕,象一头受了伤害的野兽;她恨不得一瞪之下就要了他的命.......他一松手,她就跑去呆在屋子的另外一角.他不去追她,心中苦闷到极点,也恐惧到极点.勃罗姆回来了.他们俩呆呆的望着他,象呆子一样.那时除了自己的痛苦,仿佛世界上什么都不存在了.
克利斯朵夫出去了.勃罗姆和阿娜开始吃饭.饭吃到一半,勃罗姆突然起来打开窗子,阿娜昏过去了.
克利斯朵夫托辞旅行,出门了半个月.阿娜除了吃饭的时间,整星期都关在房里.她又恢复了平时的意识,习惯,和一切她自以为已经摆脱.而实际是永远摆脱不掉的过去的生活.她故意装做看不见一切,可是没用.心中的烦恼一天天的增加,一天天的深入,终于盘踞不去了.下星期日,她仍旧不去做礼拜.但再下一个星期日,她又去了,从此不再间断.她不是心悦诚服,而是战败了.上帝是个敌人,......是她竭力想摆脱的一个敌人.她对他怀着一腔怨恨,象个敢怒而不敢言的奴隶.做礼拜的时间,她脸上冷冷的全是敌意;心灵深处,她的宗教生活是一场对抗主子的恶斗,主子的责备对她是最酷烈的刑罚.她只做不听见,可是非听见不可;她和上帝争得很凶,咬紧着牙关,脑门上横着皱痕表示固执,露出一副狰狞的目光.她恨恨的想起克利斯朵夫,不能原谅他把她从心灵的牢狱里放出了一刹那,而又让她重新关进去,受刽子手们的磨难.她再也睡不着觉了,不论白天黑夜都想着那些磨折人的念头;她可不哼一声,硬着头皮继续在家指挥一切,对付日常生活也始终那么倔强固执,做事象机器一样的有规律.人渐渐的瘦下来,似乎害着心病.勃罗姆好不担忧,很亲切的问她,想替她检查身体.她却是愤愤的拒绝了.她越觉得对不起他,越对他残酷.
克利斯朵夫决意不回来了,拚命用疲劳来磨自己:走着长路,作着极辛苦的运动,划船,爬山.可是什么都压不下心头的欲火.
他整个儿被热情制服了.天才是生来需要热情的.便是那些最贞洁的,如贝多芬,如布鲁克纳,也永远要有个爱的对象;凡是人的力量都在他们身上发挥到最高点;而因为那些力受着幻想吸引,所以他们的头脑被无穷的情欲抓去作了俘虏.往往那些情欲是短时间的火焰:来了一个新的,旧的一个就被压倒;而所有的火焰都被创造精神的弥天大火吞掉.但等到洪炉的热度不再充塞心灵的时候,无力自卫的心灵就落在它不能或缺的热情手里;它要求热情,创造热情,非要热情把它吞下去不可............并且除了刺激肉体的强烈的欲望以外,还有温情的需要,使一个在人生中受了伤害而失意的男人投向一个能安慰他的女子.同时,一个伟大的人比别人更近于儿童,更需要拿自己付托给一个女子,把额角安放在她温柔的手掌中,枕在她膝上......
但克利斯朵夫不懂这些......他不信热情是不可避免的,以为那是浪漫派的胡说八道.他相信一个人应当奋斗,相信奋斗是有力量的,相信自己的意志是有力量的......他的意志在哪儿呢?连影踪都没有了.他没法排遣.往事跟他日夜不休的纠缠着.阿娜身体上的气味,使他的嘴巴鼻子都觉得火辣辣的.他好比一条沉重的破舟,没有了舵,随风漂荡.他拚命想逃避也没用:回来回去总漂到老地方;他对着风喊道:
"好罢,把我吹破了罢!你要把我怎么办呢?"
为什么,为什么要有这个女人?为什么爱她?为了她心好吗?为了她有头脑吗?比她聪明而心更好的多的是.为了她的肉体吗?他也有过别的情妇更能满足他的感官.那末使他割舍不得的是什么呢?......"一个人就是为了爱而爱,没有什么理由."......是的,可也有一个理由,哪怕不是普通的理由.是疯狂吗?那等于不说.为什么要疯狂?
因为每个人心里有一颗隐秘的灵魂,有些盲目的力,有些妖魔鬼怪,平时都被封锁起来的.自有人类以来,所有的努力都是用理性与宗教筑成一条堤岸,防御这个内心的海洋.但暴风雨来的时候(内心越充实的人,越容易受暴风雨控制),堤岸崩溃了,妖魔猖獗了,跟那些被同类的妖魔掀动起来的别的灵魂相击相撞......它们投入彼此的怀抱,紧紧的搂着.我们也说不出那是恨是爱,还是互相毁灭的疯狂............总而言之,所谓情欲是灵魂做了俘虏.
克利斯朵夫一无结果的挣扎了十五天以后,又回到阿娜家里.他离不开她了.他精神上闷死了.
但他继续奋斗.回来那晚,他们俩都推托着避不见面,也不在一块儿吃饭.夜里,两人战战兢兢的各自锁在房里.......可是没用.到了半夜,她赤着脚跑来敲他的门,他开了,她爬到他床上,浑身冰冷的靠着他,悄悄的哭了,把泪水沾着克利斯朵夫的腮帮.她竭力教自己静下来,可是心中太痛苦了,压制不住,把嘴唇贴在克利斯朵夫的颈上,嚎啕大哭.他看她这样难过,倒吓得把自己的痛苦忘了,只能说些温柔的话安慰她.她呻吟着说:"我受不了,我愿意死......"
他听了心如刀割,想拥抱她,被她推开了.
"我恨你!为什么你要跑到这儿来?"
她挣脱了他的臂抱,翻过身去.床很窄;他们虽然竭力避免,还是要互相碰到身体.阿娜背对着克利斯朵夫,又忿怒又痛苦,索索的抖个不住.她把他恨得要死.克利斯朵夫垂头丧气,一句话都不说.阿娜听到他呼吸困难,便突然转过身来,勾着他的脖子,说道:"可怜的克利斯朵夫!我给你受罪了......"
他破题儿第一遭听见她有这种怜悯的口吻.
"原谅我罢,"她说.
"咱们俩彼此都是一样的,"他回答.
她抬起身子,似乎不能呼吸了.伛着背,坐在床上,她好不丧气的说:"我完了......这是上帝要我完的.他把我交给了敌人......我怎么能反抗他呢?"
她这样的坐了好久,才重新睡下,不再动弹.天快亮了,屋里有了一道的光.半明半暗中,他看见她痛苦的脸偎着他的脸.他轻轻的说了声:"天亮了."
她一动不动.
于是他说:"好吧,管它!"
她睁开眼来,下了床:神气疲倦得要死.她坐在床沿上望着地板,用着毫无生气的音调说:"我预备今晚上把他杀了."
他吓了一跳,叫了声:"阿娜!"
她沉着脸,瞪着窗子.
"阿娜,"他又说."天地良心!......不应该杀他呀!......这样一个好人!......"
她跟着说:"对,不应该杀他."
他们彼此望着.
那是他们久已知道的,知道那才是唯一的出路.两人都不能过欺骗丈夫欺骗朋友的生活,同时也从来没想到一块儿逃亡的念头,心里都明白这不是个解决的办法:因为最难受的痛苦,并非在于分隔他们的外界的阻碍,而是在于他们内心的阻碍,在于他们不同的心灵.他们既不能分离,也不能共同生活.简直毫无办法.
从那时起,他们不接触了:死神的影子已经罩在他们头上;他们俩把彼此都看作神圣的了.
可是他们不愿意决定日子,心里想:"等明天罢,明天罢......"实际上他们永远不敢正视这明天.克利斯朵夫刚强的灵魂常常起来反抗;他不承认失败;他瞧不起自杀,不能下这种可怜的结论,把伟大的生命白白送掉.至于阿娜,既然以她的信仰而论,这样的死就是永远不得超生,(基督教的说法,凡自杀的人不得入天堂.)那她又何尝是甘心情愿的?可是事势所迫,仿佛非死不可了.
第二天早上,他见到了勃罗姆,这是欺骗了朋友之后第一次和他单独相见.至此为止他居然能避着他.这一下他可受不住了,竭力要想法不跟勃罗姆握手,不在桌子上跟他一块儿吃饭:那是每口东西都会梗在喉头咽不下去的.握他的手,吃他的面包,那不等于犹大的亲吻吗?(犹大出卖耶稣之前,尚亲吻耶稣.)......最可怕的还不是自己瞧不起自己,而是想到勃罗姆一朝得悉之下的悲痛......一转到这个念头,他真象受刑罚一样.他知道勃罗姆是永远不会报复的,是不是有力量恨他都成问题,可是要绝望到什么程度简直不能想象......他要用怎样的目光看待他呢?克利斯朵夫觉得受不了他的批判.......而勃罗姆又是早晚会发觉的.现在他不是已经有点儿疑心了吗?相别才半个月,克利斯朵夫看到他大大的改变了:勃罗姆完全不是从前的模样:兴致没有了,或者是勉强装做快活.饭桌上,他常常偷看阿娜,眼看她不说话,不吃东西,象灯尽油干似的在那里煎熬.他怯生生的,非常动人的想照顾她,她却恶狠狠的拒绝了;他只得低下头去,不出一声.饭吃到半中间,阿娜透不过气来,把饭巾扔在桌上,出去了.两个男人不声不响的继续吃着,或是假装吃着,连头都不敢抬起来.等到吃完了,克利斯朵夫正想离开的时候,勃罗姆突然两手抓着他的胳膊,叫了声:"克利斯朵夫!......"
克利斯朵夫心慌意乱的望着他.
"克利斯朵夫,"勃罗姆声音发抖了,"你可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克利斯朵夫仿佛给人当胸扎了一刀,一时答不上话来.勃罗姆怯生生的望着他,马上补充:"你是常看到她的,她很相信你......"
克利斯朵夫几乎要亲着勃罗姆的手求他原谅了.勃罗姆瞧见克利斯朵夫神色慌张,吓得不愿意再看,只用着哀求的目光,结结巴巴的说:"你一点都不知道,是不是?"
"是的,我一点都不知道."克利斯朵夫不胜狼狈的回答.
为了不敢使这个受欺侮的男子伤心而不能招供,不能说出真相,真是多痛苦啊!对方问着你,但眼神明明表示他不愿意知道真相,所以你就不能说出来......
"好罢,好罢,谢谢你......"勃罗姆说.
他站在那里,双手抓着克利斯朵夫的衣袖,仿佛还想问什么而不敢出口,躲着克利斯朵夫的目光.随后他松了手,叹了口气,走了.
克利斯朵夫因为又说了一次谎,难过得不得了,跑去找阿娜,慌慌张张的把刚才的情形告诉她.阿娜无精打采的听着,回答说:"那末,让他知道就是了!有什么关系?"
"你怎么能说这个话呢?"克利斯朵夫叫起来."无论如何,我不愿意使他痛苦!"
阿娜可发脾气了:"他痛苦的时候,难道我,我不痛苦吗?他也得痛苦才行!"
他们彼此说了些难堪的话.他埋怨她只顾着自己.她责备他只关心她的丈夫而不关心她.可是过了一会,他说不能再这样混下去,要向勃罗姆和盘托出的时候,她倒又埋怨他自私,嚷着说她并不在乎克利斯朵夫的良心平安不平安,可决不能让勃罗姆知道.
她虽则话说得很凶,心里却是跟克利斯朵夫一样想着勃罗姆.固然她对丈夫没有真正的情爱,但还是很关切他.她非常重视他们俩的社会关系和责任.或许她没想到妻子应该温柔,应该爱她的丈夫,但认为必须把家务照顾周到,对丈夫忠实;在这些地方失职,她是觉得可耻的.
她也比克利斯朵夫更明白:勃罗姆不久都会知道的.她不跟克利斯朵夫提到这一点也有相当理由,或者是因为不愿意使克利斯朵夫心绪更乱,或者是因为她不肯示弱.
不论勃罗姆的家怎样的与世隔绝,不论布尔乔亚的悲剧怎样的深藏,总有一些风声透到外边去.
在这个城里,谁也不能隐藏他的生活.那真是奇怪的事.街上没有一个人对你望,大门跟护窗都关得很严.但窗口都挂着镜子;你走过的时候,可以听见百叶窗开着一点而立刻关上的声音.谁也不理会你,似乎人家根本不知道有你这个人;可是你每一句话,每一个举动,都逃不过人家的耳目;人家知道你所做的,所说的,所见的,所吃的,甚至还知道.自以为知道你所想的.你受着秘密的,普遍的监视.仆役,送货员,亲戚,朋友,闲人,不相识的路人,大家一致合作,参与这种出诸本能的刺探;那些东零西碎的事不知怎样都会集中起来.人家不但观察你的行为,还要看你的内心.在这个城里,谁也没权利保持良心的秘密;但每人都有权利搜索你隐秘的思想,而倘若你的思想跟舆论抵触的话,大家还有权利和你算账.集体灵魂的无形的专制,压在个人身上;所谓个人是一辈子受人监护的小孩子;什么都不是属于他自己的,而是属于全城的.
阿娜接连两个星期日不在教堂露面,大家就开始猜疑了.平时仿佛没有一个人注意她参加礼拜;她那方面是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而大家也似乎忘了有她这样一个人.......但第一个星期日的晚上,她的缺席就被人注意到了,记在心里.第二个星期日,那些虔诚的信徒把眼睛钉着《福音书》或牧师的嘴,没有一个不是聚精会神的管着灵修的事业;同时也没有一个不在进门的时候就留意到,出门的时候又复按一次阿娜的位置空着.下一天,阿娜家中来了一批几个月没见面的客人:她们借着各式各种的借口,有的是怕她病了,有的是对她的事,对她的丈夫,对她的家,又感到兴趣了;有几个对她家里的事消息特别灵通;可没有一个提及......(那是故意藏头露尾的避免的)......她两星期不去做礼拜的事.阿娜推说不舒服,谈着家务.客人们留神听着,附和几句;阿娜知道她们其实是一个字都不信.她们的眼睛在四下里乱转,在屋子里搜寻,注意,一样一样的记在心里;始终保持着冷静的态度,面上嘻嘻哈哈,但眼神显而易见是好奇到极点.有两三次,她们装做无心的神气,问到克拉夫脱先生的近况.
过了几天,......(在克利斯朵夫出门旅行的时期),......牧师也亲自来了.那是一个长得极漂亮的老实人,年富力强,非常殷勤,而且心定神安,表示世界上所有的真理都在他手里了.他很亲热的问到阿娜的健康,很有礼貌的,心不在焉的,听着他并不要求的她的解释,喝了一杯茶,谈笑风生,提到饮料问题,说葡萄酒在《圣经》上已经有记载,不是含有酒精的饮料,又背了几段经典,讲了一个故事.动身之前,他隐隐约约说到交坏朋友的危险,说到某些散步,某些亵渎神道的思想,某些邪恶的欲念,以及跳舞的不道德等等.他仿佛并不针对阿娜而是对当时一般的情形说的.他静默了一会,咳了几声,站起来,非常客气的请阿娜向勃罗姆先生致意,说了一句拉丁文的笑话,行了礼,走了.......阿娜听了他的讽示,气得心都凉了.那是不是讽示呢?他怎么知道克利斯朵夫跟她的散步呢?他们在那边又没遇到一个熟人.但在这个城里,不是一切都会有人知道的吗?相貌很特别的音乐家跟穿黑衣服的少妇在乡村客店跳舞的事被人注意到了;既然什么都会不胫而走,这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城里,而老是喜欢管闲事的人立刻认出是阿娜.当然这还不过是种猜测,但人家听了特别高兴;另外再加上阿娜的老妈子所供给的情报.公众的好奇心如今在旁边等他们自投罗网了,成千成百的眼睛都在暗中窥探.狡猾的城里人不声不响的埋伏在那里,好似一只等着耗子的猫.
倘使阿娜不是这个跟她过不去的社会出身,没有那种虚伪的性格,那末虽有危险,她或许还不会让步:一般人的卑鄙的恶意倒可能激怒她,使她反抗.但是教育把她的天性给制服了.她尽管批判舆论的横暴与无聊,心里还是尊重舆论;舆论要是制裁她,她也会接受;如果舆论的制裁和她的良心冲突,她会派她的良心不是.她瞧不起城里人,又受不了被城里人瞧不起.
终于到了一个大家可以公然毁谤的时间.狂欢节近了.
直到这个故事发生的时代为止,......(以后是改变了),......当地的狂欢节始终保存着肆无忌惮与不顾一切的古风.这个节日最初的作用,原是让大家松散一下的;因为一个人不管愿意不愿意,精神上老是受着理性约束,所以在理性的力量越强的时代,风俗与法律越严格的地方,狂欢节的表现越大胆.阿娜的城市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平日为了礼教森严,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受到牵掣,到了那个节日,大家就格外放纵起来.所有积在灵魂下层的东西:嫉妒,暗中的仇恨,下流无耻的好奇心,人类作恶的本能,一下子都突围而出,要吐口气了.每个人都可以戴了面具,到街上去羞辱他心中记恨的人,把自己耐着性子在一年中听来的消息,一点一滴搜集起来的丑闻秘史,在广场上当众宣布.有的人用一辆车来表演.有的擎着高脚灯,字画兼用的揭露城中的秘密故事.有的竟化装为自己的敌人,形容毕肖,教街上的野孩子一看就能指出本人的姓名.那三天之内还有专事诽谤的小报出版.上流人士也狡狯的参预这种匿名攻击的玩艺.地方当局绝对不加干涉,除了带有政治意味的隐喻以外,......因为这种漫无限止的自由曾经好几次引起本地政府与外邦代表的纠纷.......但市民是毫无保障的.大家老是提心吊胆,怕受到这样的公然侮辱.这一点对于本城的风化的确大有裨益;而那种表面上的清白便是城里人引以自豪的.
当时阿娜心里就存着这种恐怖,......其实并无根据.她没有多大理由需要害怕.在当地的舆论界中,她的地位是太不足道了,人家不会想到去攻击她的.但在与世隔绝的情形之下,加上几星期的失眠所引起的极度疲乏与神经过敏,她能想象出最无理由的恐怖.她把那些不喜欢她的人的凶恶过分夸张了:以为四面八方都有人猜疑她,只要一件极小的事就能把她断送掉,而谁敢说这种事不是已经做下了呢?那末她势必受到可怕的侮辱,人家会不留余地的暴露她的隐私,搜索她的内心:阿娜一想到要这样的当众丢丑,恨不得钻下地去.据说几年以前,一个受到这种羞辱的姑娘不得不全家逃出本乡.......你又绝对没法自卫,没法阻止,甚至也没法知道会出点儿什么事.何况单单疑心要出事,比着切实知道要出什么事更不好过.阿娜象无路可走的野兽一般,睁着眼睛向四下里瞧望.她知道,就在自己家里,她已经被包围了.
阿娜的老妈子年纪四十开外,名叫巴比:高大,结实,太阳穴和脑门部分的肉已经瘪缩,脸盘很窄,下半部却很宽很长,牙床骨底下的肉望两边摊开去,象一只干瘪的梨.她永远挂着笑容,眼睛跟钻子一样的尖,陷得很深,拚命的望里边缩,眼皮红红的,看不见睫毛.她老是装做很快活,爱戴主人,从来没有相反的意见,很亲热的关心他们的健康;有事吩咐她罢,她对你笑着;责备她罢,她也对你笑着.勃罗姆认为她忠诚老实,什么考验都经得起.喜孜孜的神色和阿娜的冷淡正好成为对照.但好些地方她很象女主人:象她一样说话极少,穿扮严肃而整齐;也象她一样热心宗教,陪她去做礼拜,凡是灵修方面的功课都做得很到家;至于仆役的本分,例如清洁,准时,操守,烹饪,更是没有话说.总而言之,她是个模范仆人,同时也是一个埋伏在家里的标准敌人.阿娜凭着女性的本能,那是不大会误解女人的心思的,把巴比看得很清楚.她们你瞧不起我,我瞧不起你,而且心里都知道这一点而不表示出来.
克利斯朵夫回来那夜,阿娜痛苦到极点,虽然打定主意不再看见他,仍旧偷偷的赤着脚,在黑洞里摸着墙壁走过去.正要进克利斯朵夫卧房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脚底下不是光滑冰冷的地板,而是一层暖暖的,软绵绵的灰.她蹲下去用手一摸,心里明白了:原来甬道里有二三米的地方,都给铺了一层薄薄的细灰.巴比的狡计,无意中居然跟当年的矮子弗洛商用来侦察特里利斯坦和伊索尔德幽会的老办法一模一样.少数的好榜样跟坏榜样,几百年来都有人摹仿:可见人类真会保存经验.......当时阿娜毫不迟疑,一方面瞧不起这种诡计,一方面要表示什么都不怕,便继续向前,走进克利斯朵夫的卧房,也没对他提到这件令人不安的事,只在回去的时候,拿一把壁炉的扫帚,仔细把灰上的脚印扫平了.......第二天早上阿娜和巴比相见之下,一个冷冷的沉着脸,一个照例堆着笑容.
巴比有个比她年纪大一些的亲戚常常来看她.那是在教堂里看门的,做礼拜的日子就在门口站岗,缠着白地黑条.吊着银坠子的臂章,手里拿着一根上端弯曲的杖.他本行是做棺材的,名叫萨米.维兹希,人长得又高又瘦,脑袋望前伛着一点,不留胡子,象乡下老头儿一样的严肃.他对宗教很诚心,凡是有关本区教徒的谣言,他比谁都熟悉.巴比和萨米想结婚,他们互相佩服,佩服彼此的严肃,坚定的信仰,和凶狠的性格.但两人并不急于决定,都很谨慎的在暗中观察.......最近萨米来的次数比较多了,而且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进来的.阿娜走过厨房,往往从玻璃门中瞧见萨米靠近炉灶坐着,巴比在一边缝着东西.他们俩尽管说话,你可听不见一点儿声音,只看到巴比眉飞色舞的扯动嘴唇,萨米抿着那只一本正经的大嘴笑着,完全是副怪相:喉咙里却没有声响,屋子里静悄悄的.阿娜一进厨房,萨米就恭恭敬敬站起来,一声不出,直要等她走了才敢坐下.巴比听见开门声,马上打断了话,还故意装做刚才谈的是无关紧要的题目,极恭顺的向阿娜堆着笑脸,等待吩咐.阿娜疑心他们在议论自己;但她太瞧不起他们了,决不肯降低身分去偷听他们的谈话.
铺灰的诡计被阿娜破掉以后的第二天,阿娜跨进厨房,一眼就瞧见萨米拿着她夜里扫平脚印的小帚.原来她是在克利斯朵夫房里拿的,这时才想起忘了归还原处,竟丢在自己屋里,被巴比尖锐的眼睛发见了.此刻巴比和萨米正在推敲这件故事.阿娜声色不动,巴比顺着女主人的目光瞧着扫帚,假意笑了笑,解释道:"扫帚坏了,我要萨米给修理一下."
阿娜不屑揭穿这个无聊的谎话,只做没听见;她瞧了瞧巴比的活儿,批评了几句,若无其事的走了出来.可是一关上门,她的傲气完全没有了,不由得躲在走廊的拐角儿上偷听,......(她的确是屈辱到了极点之才会出此下策),......只听见很短促的笑了一声,接着又是一阵唧唧哝哝,轻得简直听不见.但她当时吓昏了,自以为听到了她怕听的话,似乎他们谈的是下次狂欢节中的化装会和喧扰.没有问题,他们想把铺灰的故事穿插进去......可能是她听错了;但她神经过敏到病态的程度,半个月来又老想着被公众羞辱的念头,所以她非但把不确定的事当做可能,而且是必然的了.
从此她就打定了主意.
当天晚上,......(就是狂欢节以前的星期三),......勃罗姆被请到离城二十里左右的地方去出诊,要第二天早上才能回来.阿娜关在屋里,不下来吃饭.她预备就在这晚上实行她的计划.但她决意自个儿实行,不告诉克利斯朵夫.她瞧不起他,心里想:
"他虽然答应也不相干.男人总是自私的,只会扯谎.他有他的艺术,很快会把我忘了的."
并且这个好象毫无恻隐之心而生性暴戾的女人,或许对她的同伴还有点儿怜悯.但她太强悍了,自己还不愿意承认有这点同情.
巴比告诉克利斯朵夫,说太太要她代为道歉,因为不大舒服,想早些休息.克利斯朵夫只能在巴比监视之下独自吃晚饭;她絮絮叨叨的在旁嚼舌,逗他开口,并且一而再,再而三的替阿娜说客气话,终于连那么轻信的克利斯朵夫也起了疑心.他正想利用这一晚跟阿娜彻底谈一谈.他也拖不下去了.当天黎明时分约定的话,他并没忘掉.如果阿娜要求,他是准备履行诺言的.同时他也明白两个人这样的自杀未免太荒唐,什么事都解决不了,只有把痛苦和丑事压在勃罗姆身上,最好还是彼此分手,自己一走了事,......只消他有勇气离开她;但这一点便大有问题,他最近不是走了又回来的吗?可是他又想,等到离开她以后觉得受不了的时候,再一个人自杀也不为迟.
他希望吃过晚饭能溜进阿娜的卧房.但巴比老跟在他背后.往常她的工作很早就完的;这一晚她偏在厨房里洗刷不完;赶到克利斯朵夫以为终于得到释放的时候,她又想出主意在通到阿娜卧房的甬道中整理一口壁橱.克利斯朵夫看到她一本正经的坐在一只高凳上,才知道她整个晚上不会走开了.他气愤之极,恨不得把她跟那些一堆又一堆的盘子碟子一齐摔下楼去;但他捺着性子,教她去问问女主人怎么样,他能不能去看她一下.巴比去了,回来用一种狡狯的,高兴的神气瞧着他,说太太好了一些,想睡一会,希望别打搅她.克利斯朵夫又恼又烦躁,想看书又看不下去,便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巴比直等他熄了灯才上楼,还预备在暗中监视,特意把房门半开着,以便听到屋子里的声音.不幸她没法熬夜,一上床就睡熟了,而且一觉睡到天亮,哪怕天上打雷,哪怕存着极大的好奇心,也不会醒的.这一点对谁都瞒不了,她的打鼾声隔了一层楼也听得见.
克利斯朵夫一听到这熟悉的声音,便到阿娜房里去了.他心里非常不安,需要和她谈话,他走到门口,旋着门钮,不料门拴上了,便轻轻敲了一会:没有回音.他拿嘴巴贴在锁孔上,先是低声的,继而是迫切的哀求......毫无动静,毫无声息.他以为阿娜睡着了,但觉得自己心里说不出的难受.因为竭力要听屋子里的声音,他把脸紧贴在门上:一股好似从门内透出来的气味使他吃了一惊,便低下身子,仔细辨了辨,原来是煤气.他登时浑身冰冷,拚命的推房门,也顾不得会不会惊醒巴比了;可是房门动都不动......他想出来了:跟阿娜的卧室相连的盥洗室内有一个小煤气灶,一定是被她把龙头旋开了.非砸开房门不可.克利斯朵夫虽然慌乱,头脑还清楚,知道无论如何不能让巴比听见.他把全身的重量压在门上,悄悄的使劲一顶.那扇坚固而关得很严的门只格格的响了一下,还是不动.阿娜的卧室和勃罗姆的书房中间另外有扇门相通.他便绕进书房,不料那扇门也关上了.这儿的锁是在外边的,他想把它拉下来,可是不容易.他先得撬去木头里的四只大螺丝钉,但身边只有一把小刀,黑洞里什么都看不见,又不敢点火,怕把煤气引着了,连屋子都炸掉.他摸索了半日,终于把刀尖旋进一只螺丝,接着又旋进了另外一只,刀尖断了,手也弄破了;那些螺丝钉又是异样的长,怎么也旋不出来.浑身淌着冷汗,又焦急又狂乱,他脑子里忽然浮起一幅童年往事:似乎看到自己十岁的时候被关在黑房里,撬去了锁逃出屋子的情形......终于最后一只螺丝退下了,锁也拿下来了,掉下许多木屑.克利斯朵夫冲进房间,打开窗子,立刻吹进一阵冷风.克利斯朵夫撞着家具,在黑暗中找到了床,摸索着,碰到了阿娜的身子,颤危危的手隔着被单摸到一动不动的腿,直摸到她的腰:原来阿娜坐在床上发抖.煤气还没有发生作用:屋子的天顶很高,窗户都不大紧密,到处有空气流通.克利斯朵夫把她搂在怀里.她却气愤愤的挣扎着,嚷道:"去你的罢!......你来干什?"
她把他乱打一阵,可是感情太激动了,终于倒在枕上,大哭着说:"哎哟!哎哟!得重新再来的了!"
克利斯朵夫抓着她的手,拥抱她,埋怨她,和她说些温柔而又严厉的话:"你死!你自个儿死!不跟我一块儿死!"
"哼!你!"她这话是表示一肚子的怨恨,意思之间是说:"你,你是要活的."
他责备她,想用威吓的方法改变她的主意:"疯子!你不要把屋子炸掉吗?"
"我就是要这样,"她气哼哼的嚷着.
他挑动她宗教方面的恐惧,这一下果然中了她的要害.他才提了两句,她就嚷着要他住嘴.他却不顾一切的说下去,认为唯有这样,才能唤醒她求生的意志.她不出声了,只抽抽搭搭的打呃.他说完了,她恨恨的回答:"现在你快活了罢?你做得好事!把我收拾完了,教我怎么办?"
"活下去啊,"他说.
"活下去!你不知道不可能吗?你一点儿都不知道,一点儿都不知道!"
"什么事呢?"他问.
她耸了耸肩膀:"你听着."
于是她用简短的断续的句子,把她一向瞒着的事统统说了出来:巴比的刺探,铺灰的经过,萨米的事,狂欢节,无可避免的羞辱等等.她说的时候也分不出哪些恐惧是有根据的,哪些是没有根据的.他听着,狼狈不堪,比她更分不出真正的危险与假想的危险.他万万想不到人家暗地里钉着他们.他想了解这个情形,一句话都说不上来:对付这一类的敌人是没办法的,他只是没头没脑的气疯了,唯一的念头是想打人.
"干吗你不把巴比打发走呢?"他问.
她不屑回答.把巴比赶出去当然比让巴比待在这儿更危险;克利斯朵夫也懂得自己问得无聊.许多思想在他脑子里冲突;他想打定一个主意,立刻有所行动.他握着抽搐的拳头说:"我要去杀他们."
"杀谁?"她觉得这些废话不值一笑.
他勇气没有了.周围埋伏着奸细,可是一个也抓不到,每个人都是奸党.
"卑鄙的东西!"他垂头丧气的说了一句.
他倒在地下,跪在床前,把脸紧贴着阿娜的身子.......两人一声不出.她对于这个既不能保卫她又不能保卫自己的男人,觉得又可鄙又可怜.他的脸感觉到阿娜的大腿在那里冷得发抖.窗子开着,外面气温很低;明净如镜的天空,星都打着哆嗦.
她看见他跟自己一样的失魂落魄,心里痛快了些;然后声音很凶但又很困倦的吩咐:"去点一支蜡烛来!"
他点了火.阿娜牙齿格格的响着,拳着身子,抱着手臂放在胸口,下巴放在膝盖上.他关了窗,坐在床上,抓着阿娜冰冷的脚,用手跟嘴巴焐着.她看了不由得感动了.
"克利斯朵夫!"她叫了一声,眼神凄惨到极点.
"阿娜!"
"咱们怎么办呢?"
他瞅着她回答:"死罢."
她快活得叫起来:"噢!真的吗?你也愿意死吗?......那末我不孤独了!"说完,她把他拥抱了.
"你以为我会丢掉你吗?"
"是的,"她低声回答.
他听了这句话,才体会到她痛苦到什么地步.
过了一忽,他用眼睛向她打着问号,她明白了,回答说:"在书桌的抽屉里.靠右手,最下面的一个."
他便去找了.抽屉的尽里头果然有把手枪,那是勃罗姆在大学念书的时代买的,从来没用过.克利斯朵夫又在一只破匣子内找到几颗子弹,一古脑儿拿到床前.阿娜望了一眼,立刻掉过头去.克利斯朵夫等了一会,问道:"你不愿意了吗?"
阿娜猛的回过身来:"怎么不愿意!......快点儿!"
她心里想:"现在我得永远掉在窟窿里了.早一些也罢,晚一些也罢,反正是这么回事!"
克利斯朵夫笨手笨脚的装好了子弹.
"阿娜,"他声音发抖了,"咱们之中必有一个要看到另外一个先死."
她一手把枪夺了过去,自私的说:"让我先来."
他们俩还在互相瞧着......可怜!便是快要一块儿死的时候,他们觉得彼此还是离得很远!......各人都骇然想着:"我这是干的什么呢?什么呢?"
而各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出这个念头.这件行为的荒唐,在克利斯朵夫尤其感觉得清楚.他整个的一生都白费了;过去的奋斗,白费了;所有的痛苦,白费了;所有的希望,白费了;一切都随风而去,糟掉了;一举手之间,什么都给抹得干干净净......要是在正常状态中,他一定会从阿娜手中夺下手枪,望窗外一扔,喊道:"不!我不愿意."
可是八个月的痛苦,怀疑,令人心碎的丧事,再加这场狂乱的情欲,把他的力量消耗了,把他的意志丧了,他觉得一无办法,身不由主......唉!归根结蒂,有什么关系?
阿娜相信这样的死就是灵魂永远不会得救的死,便拚命的想抓住这最后一刹那:看着摇曳不定的灯光照着克利斯朵夫痛苦的脸,看着墙上的影子,听着街上的脚声,感到手里有一样钢铁的东西......她抓住这些感觉,仿佛一个快淹死的人抱着跟他一起沉下去的破船.以后的一切都是恐怖.为什么不多等一下呢?可是她反复说着:"非如此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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